第81章
长星观客居。
乘轻舟仰面躺卧在榻上, 闭着眼,无知无觉。
这回的伤非同小可,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元气大伤, 面上似乎染有风霜, 下颌到耳垂底下浮起青色的胡茬,脸色一派蜡黄的憔悴。
此时人虽然尚未睁眼,但针具触之即躲, 这便是苏醒之兆, 这就好, 一切好说, 乘白羽如往日一般无二,拉着李师焉琢磨药案。
这么些年过去,两人极其默契,很快定下方子,着门人煎药、喂药, 乘白羽亲手给乘轻舟掖好衾被, 走到院中。
李师焉跟来:“是乘轻舟伤势有异?总觉着你与平时不同。”
乘白羽一手无意识捋过袖子口, 一手平抬指向七星巅:
“明日我要上去受封, 难免心潮澎湃。”
“你是在意这些虚名的人?”李师焉微微生疑。
“……”
乘白羽转瞬间改口, “不在意的,但若是这虚名能助我振兴紫重山,还是很好的嘛。”
真难啊。
夫妻做久了,朝夕相处, 互相摸得门儿清, 想要隐瞒一件事真的太难。
要瞒到什么时候?乘白羽扪心自问。
他偏头看李师焉,鼻子眼睛眉毛,冷意十足的眉眼, 不经意间泄露的温柔像是寒冬里的一捧篝火。
其实是不是,也可以当做不知道,一直一直瞒下去?
随着这念头滋生,乘白羽感到肩头一阵威压。或许只是他的错觉,先人们总也……
“我想回清霄丹地。”乘白羽没头没尾地说。
“嗯,”李师焉应道,“等明日受封的礼行完?还是即刻就回?回去想做什么。”
乘白羽回神,展颜而笑,手指勾住李师焉:
“如你所言,明日再回。”
手心很疼,眼睛很胀,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如灼如沸,下一瞬就会被吞噬,急需一个狂乱的出口。
他屏息偎进李师焉怀里,缭乱的气息打着转:“明日还家。”
“好,”李师焉摩挲他的下颌,“有心事?”
乘白羽张着眼睛:“嗯。”
后来似乎又说一些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说,朦朦胧胧间乘白羽酣然睡去,李师焉起身凝视片刻,执起他的手与他十指交握,从他袖中抽出百宝囊-
至东方既白,乘白羽披衣起身,李师焉穿戴整齐,立在榻边。
“我回清霄丹地候你。”李师焉道。
“你……”
榻前近花小几上两本册子明明白白,乘白羽哑然,挽留观礼的话终究未能说出口。
两本,一本是谶文,另一本是贺临渊口供的签录。李师焉看见了。
“好吧。”乘白羽叹息道。
李师焉再回首望一眼床榻,悄无声息出去。
……
吉时已到,飞至七星巅,乘白羽在云端伫立片刻。
长星观实在有几分排场,不对,应当说是从前的珑垣星宫,很有排场。
只见殿宇嵯峨,赭墙高耸,山南正门岿巍,山北祭坛峥嵘,进里三条甬道川纹并列,十架车马可并行,四方水痕白璧规整端方,光可鉴人。
正殿上金碧辉煌,两廊下檐梁峻峭,一眼望不到头,殿中两侧二十四星君庄严宝相,正中央昊天金阙玉皇上帝威赫不凡。
每一尊像都高逾百尺,俯瞰山脚至山巅每一个人。
是否、正如真正的星宿在天上俯瞰他们。
乘白羽悄然落地。
先去看乘轻舟,人已经彻底清醒,诚惶诚恐,对乘白羽说阿爹对不起,我又闯祸了。
乘白羽并未多说什么,这孩子,他如从前一般关怀,但已经鲜少被牵动心神。为人父,好的坏的,严厉的宽容的,他自问已是尽力。
这回乘轻舟重伤也是,乘白羽只是温声宽慰一番,嘱咐好生歇息。
乘轻舟四下瞧瞧:“怎么不见师父?”
乘白羽平和道:“你师父昨夜看顾你大半晌,眼下有旁的事。”
“旁的事?”乘轻舟追问,“稍后阿爹受封他也不来吗?”
“嗯,不来。”乘白羽答。
乘轻舟张张嘴,不及说什么,蓝当吕率领一众仙鼎盟门人来迎,言道吉时将近,乘白羽摇着袖子随他们而去。
蓝当吕问了同乘轻舟一样的话,问李阁主怎么不见,乘白羽身着玄衣,纁裳赤舄,气度格外雍容,遥看着铜镜简略道:“他另有要务。”
受封的服制庄严,日月龙纹在肩,星辰山川在背,袖上大小彩绶六匹,腰间玉佩金钩十二器,衬得乘白羽整个人宛若神祗。
回首看蓝当吕一眼,乘白羽复问:“怎么,他不在,我便不受封了?”
“盟主哪的话,”蓝当吕为他整理绶带,“今晨又见光鹿下凡,盟主今日,无论如何都是要受封的。”
“光鹿、光鹿。”乘白羽不置可否。
世人鲜知,乘氏的族徽取上古神兽白泽之形,正是白光神鹿。
白鹿首次降世,乘白羽便从它的神魂上嗅到已故爹娘的气息,神鹿的神魂里刻着他们的遗言,是他们的遗魂召来天道垂怜,他们拼着最后的一点修为留下庇护。
既然承袭父母祖宗庇佑,是否更要铭记他们的冤和仇?
那么李师焉……
回过神,外面正殿很热闹,迎客的门人不断唱喏,某某宗门某某门主、长老,谁来了,什么贺礼,什么吉祥话,不间断高声报来。
再往外,更热闹,专修音律的宗门弟子各逞所长,更有百妖齐鸣,一时黄钟大吕钧天广乐,声震九霄。
踏着贺声与仙乐,乘白羽一步一步登上祭坛。
漠漠回望阶下。
祭坛周遭最外围,九州大小宗门、修士簇拥,近一些的地方,合欢宗莫氏兄弟与仙鼎盟众长老并立。
再近一些,风解筠、贺雪权各自率领妖族魔族的翘楚观礼。
最近处一头高大的光鹿引颈屈膝,另一侧乘轻舟和李清霄侍琴剑,面上神情无不欢欣鼓舞。
人似乎很齐,又似乎没有很齐。
乘白羽收回目光。
长星观观主率先祝嘏,乘白羽垂手肃立。
长长一段嘏词念完,三叩九拜上前点天香。
众人无不屏息眺望,所谓天香,约碗口粗细,高有百丈,直燃上云霄。
这是询问天意的一环,成败在此一举,或不安急迫或冷眼旁观,众生百相,都在睁眼看着。
只有乘白羽平心静气,揣着手,脸上殊无一丝波动。
一刻钟,两刻钟……
人群中有人道:“成了!燃尽了!”
观主退至一旁,乘白羽缓步站到祭坛中央: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
……
受天之庆,嘉荐令芳。
承天之休,嘉荐亶时。
……
昭告尔字,咸加尔服。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以成厥德。”
话音一落,倏尔天光大亮,五彩祥云镶满天边,惠风和畅仙卉丛生,这是天道认可,礼成。
从今而后,你乘白羽便是四界之主,谕达四族,令传千里,八荒六合,唯你是从。
乐修们仍在鼓笙奏乐,乘白羽驻足聆听。
宫商角徵羽,他不懂。
命运的规训,他听见了。
受封大礼完毕,乘白羽直奔清霄丹地,花间酒庐正厅桌案前白衣的李师焉手持册子静坐,抬眼看他。
第82章
淇则有岸, 隰则有泮。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
有些事,注定要成为一根刺。
乘白羽一步一步走来, 李师焉目光追随, 一直一直望着,默默不语,两人都很沉默。
乘白羽心内叹息:师焉, 我的沉默是夷犹和迷茫, 你的沉默又是什么呢。
乘白羽细细观摩面前的人, 似乎只在一夜之间, 这男人眉宇间的风霜重了百倍,以往冷傲无尘的眼睛显出错愕、震惊、复杂、愧疚等诸多情绪。
抬手在李师焉眉间轻轻抚摸,乘白羽道:“别这样,你这样子入世未免太深。”
李师焉从眉间摘下他的手握住:“没想到,没想到, 我有一日会入世太深。”
“我当如何……?”
乘白羽抢先一步打断:“师焉啊。”
“不急, 不如何。”
脑袋一偏靠在李师焉肩头, 李师焉张开手臂揽住他。
他的身上还穿着受封的华服, 章纹繁饰, 层层叠叠。
他不许他说这个,先不说好了,李师焉温声款款:“典礼毕了?你不去赴宴?”
“是什么要紧事,”额头贴着李师焉颈侧蹭一蹭, “左右有蓝护法他们看着, 出不了错。”
“是何等景象?观礼的宾客多么?与我说说。”
“多呢,你听我说……”
絮絮述说一晌,从巍巍的祭坛讲到络绎的宾客, 从笙歌讲到嘏词,嗓音里有小小的抱怨:“那么长,险些背不住。”
语气稀松平常,如同在凤箫殿无数次乘白羽处理公务归来,李师焉迎他,两人凭烛夜话,喁喁私语直至天明。
“小雀儿如今是四界共主了?”李师焉的声音带着淡淡的温柔笑意。
“嗯,”乘白羽仰起脸,“也是很令人想不到。”
“我倒觉着意料之中,你做仙鼎盟的盟主,很好。”
“真的?不觉得过于忙碌么?若能多些闲暇时光陪你……”声渐不闻语焉不详。
“忙碌也有忙碌的好处,”李师焉在他额角落下一吻,“否则这本谶文或许你早也看完。”
“嘻嘻,也是。”乘白羽附和着浅笑。
寂寂一刻。
忽然乘白羽道:“师焉,今日在这里,我要你。”
“好。”
两人在花间酒庐落地,乘白羽不肯下来:“去丹室。”
李师焉心头一炸:“丹室?”
“嗯,”
乘白羽目中有不带恩怨的勾连,“你不是说未成婚时在丹室看过我?怎么看的,我还未审过你。”
“你要审我?”
“嗯,还要罚你。”乘白羽手指尖戳在李师焉面上。
“好,听凭发落。”李师焉应一声,身形一闪抱着人进丹室。
后背抵上冰凉的丹炉壁,乘白羽激得整个人一抖,燎着一般的胸肺稍稍平复,仰着眼睛看李师焉:
“彼时我身上有捆仙索,人也昏着,你就是在这里褪去我的衣裳?”
“是。”
“你呀,不知羞,”乘白羽抿着气息笑道,“竟然如此坦荡。”
李师焉紧贴着他,额头相抵:“你待如何。”
“我待……”
乘白羽下颌微沉,有一下没一下挨蹭李师焉嘴唇,“我要你告诉我,那天你究竟对我做了什么?原封不动告诉我,好不好?”
李师焉一双沉而劲的手在腰背处流连,所到之处遍留灼烧的煽诱,乘白羽闭上眼悉心体会:
“我那时是怎样的?”
“闭着眼的吧?”
“嗯,师焉,你对我做了什么?”
他分明滴酒未沾,他的吐气却带着十足的醉意,他的眼睛分明闭着,李师焉却觉着被他的眼神引诱。
他的嘴唇合胭脂,他的眼睛栖蝴蝶。
李师焉一寸一寸吻尽。
背后的丹炉,是点着火了么?为何清秋天气忽然这么热。
耻骨处传来一点撕咬带来的疼痛,也不是疼,带着一点点凉和麻,怪折磨人。
乘白羽口中呜咽:“你、你那时便这样了?”
“嗯。”李师焉埋头,吻落在乘白羽周身。
乘白羽眼神涣散:“我不信,你那时就会伺候人了?”
“在你身上,无师自通。”
享受半晌,乘白羽又问:“李师焉,你何时开始肖想我的。”
“肖想,雀儿,”李师焉略略停一停,“你将我说得像个登徒子。”乘白羽不满地扭腰,李师焉在他腰背上轻拍,告诉他:
“我不是对你说过?从你踏进清霄丹地第一步。”
“第一步,第一眼,阿羽,一眼是万年。”
伴随着声声的深情诉说,乘白羽轻轻呜咽一声,纵情沉迷在感官带来的刺激里。
一道白芒落在丹炉一角的地上。
乘白羽匀一口气:“该说你眼光好,还是不好。”
“自然是好的。”李师焉站起身吻他。
太熟悉了,李师焉的吻太熟悉,唇瓣先于神志自动自发张开,迎接李师焉的扫弄吸食,舌头直愣愣伸着,任李师焉卷住。
一吻暂歇,乘白羽呢喃:“去酒庐。”
李师焉淡声而笑,说着百年前说过的话:“贪食的雀儿。”
说罢衣袍细细密密将人裹好,依言纵身往花间酒庐飞去。
这是两人成婚的地方,乘白羽仰在枕上笑:“记得么?你我第一回不是在这里。”
“嗯,是在红尘殿,”李师焉压近,“当时我想,这样细窄的囗子,当真行得通?”
他并不只是说,他的眼睛看着,他的手也没闲着。
乘白羽颤声道:“行得通的。”
“呵,那里也馋了?别急。”李师焉诱哄。
乘白羽睲着眼:“我要。”
“莫急,”吃透、吃紧,李师焉再度吻住他,“偏心的雀儿,缠得这么紧。松快些,箍着做什么?”
“师焉,嗯……”乘白羽迷蒙,“你撑着我了。”
嘴里说撑着,身子欢快地往上贴,双臂环着李师焉腰背往下按,似乎恨不得死在李师焉东西上。
又一刻,乘白羽脑子跟着清明一些:“不进去?”
李师焉缓一缓,刮他鼻子:“去哪里?”
“……”他难耐地扭动,“那里。”
“贪嘴。且慢,我服一副无羁帖再来治你。”
李师焉翻身下地,在散落的衣裳堆里捞起一只琉璃药瓶,揭开盖子……
砰地一声,两指宽的琉璃瓶子被乘白羽挥翻在地。
“阿羽?”李师焉错愕。
乘白羽拽着李师焉的手腕将人拽回床榻,双膝触衾回首一笑:“今夜别服吧。”
“你是说?”李师焉胸口翻滚。
“嗯。”
“你要想好,若是果真有孕,你……你最怕疼了。”
乘白羽不多话,手把抵住。
“试一次。”
就一次,就在今晚。
李师焉深深凝望他的眼睛在他身后跪定,鲜红的犹如蝠翼一般的东西张着,无声地引诱。
乘白羽滑腻的身体撞来,李师焉接住他。
“师焉,师焉。”
他恣意邀欢,滚烫的急促的稠密的凶猛的,无须思考的,无须纠结对错的,对,只要这些,拉着李师焉一起堕入慾海。
……
沉沉浮浮。
一切交给身体和五感,理智摒弃,此夜须尽欢。
中间一个空隙,李师焉犹嵌着,乘白羽瞑目揣息。
“雀儿,”李师焉忽然笑起来,“你还能再勾人一些么?”
乘白羽细致盯着看,嘴唇轻启:“能。”
招招手,在李师焉耳边这样那样一番,李师焉瞳仁变得更深。
这不是唯一的变化,乘白羽轻轻惊呼:“……你先出去。”
还口出狂言呢,立刻脸上云蒸霞蔚难再说出一句话。
“不可,”李师焉出神,“譬如涸泽之鱼,我离开你会死。”
“……胡说。”乘白羽一呆。
你不会的。
我也不会。不会的。
“是,的确是胡说,不会的。”李师焉劝诱道。
按下心乱如麻,乘白羽笑得很放浪:“你、你,等等,待我穿戴齐整……”
在李师焉耳边又是一番如此这般。
滑出身体的时候乘白羽感到一阵空虚和寒冷,真是讨厌,这两样东西不属于今夜。
穿好衣裳来到前厅,乘白羽祭出红翡葫芦,生水之术徐徐施展开。
窗外空中蓦地一闪,一捧彩色轰然绽在半空,各色法器各彰异彩,石镜鱼妖蓝莹莹的原形填满天穹,院中笑闹不止。
这是,阿霄还小的时候,有一年元宝宴的情形,席间许多人至今或许不闻,但生水术忠实地还原当日风貌,欢庆喧嚣,皆在眼前。
乘白羽立在窗子里,凭栏往外望,下半身隐在窗棂下。
“我不知道,”李师焉几乎把持不住,“我雀儿花样这样多。”
乘白羽手撑在窗棂,回头看。
“啧,阿羽,”
知他的心意,李师焉重新放慢,“惊动外面的宾客怎么办?”
“阿羽,阿羽。”李师焉舌尖捲上他的耳垂。
热潮和濡意漫卷,
“嗯……”乘白羽细细哼出声,李师焉稳吐出一口气,力道加重两分。
“阿羽,阿羽,”李师焉紧紧覆他背上,“乖,腿并直。”“嗯,师焉,往里么,再往里。”
李师焉张嘴噙住乘白羽后颈上一点子白。
“雀儿吃不着食,心急了?”
一心一意左右勘探钻营。
到某处,乘白羽脖颈猛地仰到极致,手胡乱往后抻抓,李师焉会心一笑:“找到你了。”
乘白羽嗓中缭乱,粘腻又脆生生的吟哦绵延又断续,稀微又格外响亮。
他仿佛是打定主意要勾着带着李师焉放肆一回。
温存的、怜惜的,固然柔情似水,可是倘若没有一点点的疼,没有那一点点的无力承受,情事总好像少一分尽兴。
他要带他放纵一次。
两人新相知那段日子,李师焉嘴边最常说的一句话:不成,仔细伤着你。
那也是的,彼时乘白羽还有身孕,是要仔细养护。
后来月份大了逐渐放得开,再后来生产完调养好身体,再无损伤身体之虞,可无论怎样李师焉总是收着几分,这么多年来似乎养成习惯,总是克制着留力。
到今日,乘白羽脑海内一道声音疯狂叫嚣:
让他伤你。
让他把你弄疼。
就这一回,不要他的温柔,要他狠狠爱你,掼穿你,在你的身体里外留下痕迹,难以磨灭的痕迹。
你是想铭记他吗?
不知,不知。
还是你想要你的身体替你记住他。
你会忘了他吗?在修士漫长的、千百年的生命里。
或许你也不介意忘记他吧。
是否会减少许多痛苦呢?
可若说失去记忆以减少痛苦,你会不会更想忘掉那两本谶文?会吗?不会吗?
不知,不知。
知道那么多,难道是什么好事?不知是福,此刻是永恒。
最先感知到麻木的是膝盖外侧,麻木,夹杂一点些微的隐秘的痛感。是磨得狠了。
仿佛是由着他胡来,一心一意配合着他,李师焉双腿将他他两条腿挟定,毫无间隙的拥抱和桎梏,整个锢着他的身体。
他二人极少站着弄,常常是洗涮干净、床榻铺好,乘白羽清清爽爽舒舒服服躺着,偶然踢着床梁或是碰着雕格,李师焉都要碰着他的手脚细致按哄好一晌。
李师焉唤他雀儿,实际不像豢养不值钱的鸟雀,反而像对待稀世凤鸟,无限珍视,万般娇宠,不肯让他吃苦受累,不肯随意亵玩。
凤鸟做久了,是否偶尔也想做一回野凫?
当窗展翅,一半身体凌空,一半身体钉在窗内。
钉住的这一半,是一种禁锢么?
不是,这一半才是真正高飞,飞上云霄。
紧合的双腿逼得乘白羽喘不上气。
李师焉的手也不干好事,推着他的股肉挤他,配合着凶刃涵沉,每一处棱角,首眼处的冠子,所有细节悉数印在壁上,如雕如琢,分毫毕现,抽身而退干脆利索,出击又一气呵成,首尾皆没,严丝合缝榫卯相连,带给乘白羽灭顶的抉感。
神志浇熄,相拥着堕落,是否也算上穷碧落下黄泉。
“阿羽,阿羽,”紧要处李师焉问,“予我么?”
乘白羽:“进来。”
“好,”李师焉笑道,“好。”
两人唇齿相依,一生只凭这一个吻,衣饰叮叮咚咚,跳珠一样撞上窗子又弹开,复又撞上,区区叩叩,似乎直可响到地老天荒。
……
一宵欢暧,晨光已至,有些话题绕不过,李师焉率先开口:
“阿羽,我从未如此憎恨过从前的出世,留下只言片语,任它在外界掀起轩然大波。”
“看了?”乘白羽指一指厅中的近花小几,上面安然摆着两本册子,“你何时写的这则谶文,还记得么?”
“不记得,”李师焉缓缓摇头,“我不知。”
“我想也是,”
乘白羽道,“看这记载的年份,未免久远,而后你便退居此地避世,没掺合过贺临渊搞出的一起子事,对不对?”
李师焉仍旧摇头:“白羽,你说得轻易,我脱不开干系。”
原来贺临渊等人握在手中所谓“高人批训”,竟然就是出自李师焉这位灵溪天师之手。
「重轮依紫极,前耀奉丹霄。」
「……天道恩泽归一,是祸非福,累及苍生……」
「虽仰承血脉,然子孙无德……」
「……贵姓不除,天道不存。」
……
这是昔年还是灵溪天师的李师焉,随手编撰打发人间天子所写的谶语。引他自己的话说,他“胡编乱写”过无数谶语,然而命运就是要开这样拙劣的顽笑,没想其中不起眼的一则引发这样的遗祸。
贵姓不除,天道不存。
八个字力透纸背,像是刻出来的,此乃当时贺雪权审贺临渊残魂时一笔一划的记录,此乃当年紫重山冤案的背书。
说这则谶文是引子也好,幌子也罢,总之被贺临渊这个有心之人利用,拿着四方游说为自己网罗到一批拥趸,最终设计乘氏灭门。
是这则谶文,为不可说的野心和猜忌装点,难以启齿的欲望和邪念忽然可说了。
不仅可说,还翻作大义凛然,好似他们这么做是替天行道,是为了天下苍生。
“怎么怪你?人世就是这样,”乘白羽指尖划过李师焉脸畔,“谁人不是命途多舛,不如意十之八.九。”
“你何时知晓?”李师焉慢慢询问,“这册谶文,仿佛多年前已被你收着。”
“是,也是姻缘凑着,我一直没注意这一则。昨晚早些时候,看贺临渊的笺供才联想起来。”乘白羽简略答道。
两人起身穿戴整齐,到案前坐定,昔日在此间一同习过画,写过字,雕过玉器,今日坐着,仍旧肩并肩紧紧相偎,案上却只有孤伶伶两本册子。
他知道他在看那两本东西,他也知道他一定也在看。
李师焉:“我召雷劫罢。”
乘白羽一怔:“什么?”
“雀儿,我不能使你为难。”
乘白羽:“我不为难,我不提就是了。”
“不行的阿羽,”李师焉长叹,“我不与你做心怀芥蒂的怨侣。”
“……”
乘白羽面上有些惨淡的笑:“不做心怀芥蒂的怨侣,你要与我做劳燕分飞的怨侣?”
“你的光鹿,”
李师焉下颌微移,
“我知道它的来历。你既承先祖遗志和恩惠,你怎能饶我?或许你也能,但那是你仁慈的缘故,对先祖、对紫重山你会愧疚终生,是以,你断断难以安心做我的道侣。”
“阿羽,恩怨横亘,岂有人间白头的道理,而倘若不能伴你左右,人世间我又有何留恋。”
“我即刻召雷劫尝试飞升。”
乘白羽晃晃脑袋,坐直身体,双手合握叠在李师焉手掌上:“我说你几乎夜夜修炼吐纳,辛苦么?”
李师焉静静注视,没有答。
“雷劫,”乘白羽故作轻松,“要做足万全的预备,需什么法宝?药材?听闻有一种贝母……”
“阿羽,”李师焉打断,“我有句话想问你。”
“你问。”
“雷劫没有万全一说,倘若我没有扛过去,你待如何?”
雷劫没扛过的话,身死道消。
不仅仅是死,寻常凡人和修士肉身咽气,至少还会化成生魂到幽冥渊一游。
雷劫失败的修士却没有魂魄一说,肉与魂俱散,死就是死,灰飞烟灭。
他又不能未卜先知,他于无知无觉时犯下无心的过错,这过错真的要他用命填吗?
可他似乎已经下定决心。
乘白羽垂着眼睛:“我会悉心教导阿霄,等她修到化神。”
而后呢?
乘白羽没有说。
院子里这时节开的是秋桂,香气习习。
满室的馨香里,李师焉笑意乍然绽开:“有你这句话我便无憾了。”
“你是多余问的。”乘白羽轻声道。
“好。”
李师焉笑着在他鼻尖点一点。
执手相看,今生今世他们在此刻最舍不得彼此,所以这是他们最相爱的时刻。
……
先行回到仙鼎盟。
李师焉说有话要亲自交代乘轻舟与阿霄。
后来乘白羽问说些什么,阿霄满怀离愁别绪,恹恹道爹爹将清霄丹地和披拂阁的传承留给我。
李师焉留给乘轻舟的则是一本剑谱,是依据乘轻舟的根骨和半狼血脉独创,乘白羽观其上字迹,是多年前就开始编纂的,可见用心。
乘白羽哑然。
乘轻舟性子沉稳一些,反倒安慰李清霄,说修到上界自有相见之日。
这话乘白羽听见,只是苦涩一笑。
亲自卜筮,问完吉时又择址,问了一遍又一遍,精细测算,最后择在三日之后的东海之滨。
到了日子,乘白羽独自陪着李师焉前往。
黄星见楚,紫气临吴,风拥龙驾海,雷驱雨翻盆,古渡尘暗,紫陌日毂,东海滨的异象凡间几郡皆闻。
风声如鼓,密雨如注,天色昏暗到伸手不见五指,十步之外人畜难分,
聒地摩空的喧嚣里,乘白羽松开李师焉的手:
“去吧。”
他将从前的春行灯灯罩塞进李师焉怀中:“多少能抵挡一些。”
指尖有缠绵眷恋的热意,喉中也有,嘴唇翕忽几次才又发出声音,乘白羽又说一遍:“去吧。”
李师焉颔首。
步入雷光前:
“雀儿。”
“我在玉虚天候你。”
白衣的谪仙柔情袒露,回首笑意依依。
“好呢。”乘白羽扬起笑脸。
李师焉转身踏入亮光。
风声雷声,涛声雨声,一齐爆裂轰鸣,暗极的天地猝地被照亮。
只见李师焉一手托葫芦一手捏诀,乘白羽屏息默数。
一息,两息……五息之后,紫雷如锋刃一般迅疾落下。
看不清,雷阵之中具体情形如何,看不清。
说不清,待到雨过天霁,这当中究竟过去多久,说不清。
乘白羽只知道,天清风畅,适才降雷的地方空无一人。
渐有人声靠拢而来,大约是临近的什么宗门。
议论声起:
“方才是什么动静?”
“不知,但是肯定是哪个大能。”
“咦,那不是乘盟主么?”
“难道是历劫?”
“不错!我似乎看见雷光闪烁。”
“!难道是雷劫?是……”
正说着,天上金光一闪。
没有抬头看也知道是仙缘榜发榜,乘白羽垂首静待。
一瞬过后,周遭欢声大振,人们口中嚷着不容易,多少年了,九州终于又出一名上仙,乘白羽徐徐呼出一口气。
趁乱隐去身形,周围谁也看不见乘盟主。
他的耳边似乎还萦绕着李师焉临别之语。
“雀儿,我在玉虚天候你。”
……
乘白羽自言自语:“果真只哄我。”
在玉虚天相候,这是这一生当中,李师焉唯一一句对乘白羽说的谎言,两人皆知无从兑现。
无人处,乘白羽蓦然一笑:
“你说要一直一直哄着我,哄到地老天荒。”
“怎么……只哄到今日。”
登仙是断情绝爱的路,从今往后,他享他的人间,他登他的仙途。
即便乘白羽日后也顺利飞升,玉虚天上相见,彼此颔首道一声上仙安好,谁也不会记得下界情爱。
别了,老神仙。
第83章
东海之滨有人忙着登仙, 七星之巅庆贺的人还未散去。
毕竟自从受封之后,乘白羽这个四界共主还未露过面,斋宴一直持续月余。
“左护法, 乘盟主何在?”溟鹏州一小宗门宗主找到蓝当吕询问。
这位宗主粗声粗气:
“我等不远万里前来相贺, 怎么乘盟主却摇席破座?”
“若是不稀罕我等的拥护,就罢了!”
“这是哪里话?”
蓝当吕是敦厚君子,答得彬彬有礼, “今日四方来贺, 庆的是九州四界河清海晏, 众志一心——”
一道阴沉的声音从旁响起:“乘盟主的行踪, 要经你的过问?”
“境主。”蓝当吕执礼。
贺雪权略颔首,攸地飘至这宗主面前三寸,冷声道:
“我从前做盟主,最烦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鼠辈。”
“元婴的修为,对着合体巅峰指手画脚。心里不服气, 面上又不敢明说。”
“你这么爱管闲事, ”
贺雪权满目阴鸷, “不如到三毒境来管?”
“不……”此人原地倒退三步。
“蓝护法, ”
贺雪权口中漫不经心, “记着了?这位的不满,须一言不岔禀报你们盟主。”
“不必!不必!”这宗主脑门子一头汗,悻悻退开。
“多谢境主解围,”
待人走远, 蓝当吕对着贺雪权抱拳, “昔日境主赴三毒境,属下未及远送,今日却也能共聚一堂, 可知四界和睦的盛世指日可待。”
“你心中只有盛世?”
贺雪权低声问,“你们盟主的心愿或许不只是盛世。”
蓝当吕思索一番:“境主是说紫重山?”
贺雪权:“你也知道。”
“盟主凡事坦荡,并不欺三瞒四,”
蓝当吕微微迟疑,“只是如今恐怕还不是好时机。”
“你说说看。”
蓝当吕直言:
“境主也瞧见,九州之上,并不是所有修士都受过盟主的恩惠。"
“尤其地处嘉鸿、雍鸾、溟鹏几州的宗门,他们不与其余三族交界,没历过战事,自然不大记着盟主止戈承平的好处。”
“盟主甫一登位,首先恢复自家声誉门楣?似乎总是显得没有很心系天下。”
又道:
“且当年紫重山的悬案么——当然那时属下还年幼,不闻世事——只是这几百年间仍没有旁的宗门修士飞升,心胸狭窄阴暗之人,免不了仍然心存芥蒂。”
“倘若只有盟主一人还罢了,他们还可隐忍不发,若是开紫重山的山门,收徒传教,恐怕要起风波。”
“这话你对你们盟主说过么?”贺雪权问。
“盟主待属下坦荡交心,曾经相问,我直言不讳。”蓝当吕神色正大。
贺雪权冷眼:“你倒很能秉承仙鼎盟的宗旨。”
蓝当吕笑道:“境主栽培。”
笑意落一落,复道:“一统四界,也曾是境主的心愿。”
“是,我曾心怀此愿。”贺雪权并不避讳。
望一眼满殿的人,人族、妖族、鬼族、魔族混坐一席。
适才祭坛周遭,也是如此。
贺雪权默默。
“无论如何,”蓝当吕道,“是实现了。”
贺雪权仍是沉默。
半晌,道:“不错,是实现了。”
他的理想终于达成。即便不是落在他身上,落在乘白羽身上也是一样。
不禁回想起送乘轻舟回来的那天夜里。
……
受封前两日,入夜。
长星观客居。
李师焉照例不在,沐月修炼去了。
唉,如今老神仙的功力呀,真正不进则退,修习吐纳须百倍勤勉。
长星观的客居内,只有乘白羽一人。
他正在……
煎药。
煎无羁帖。没法子,谁叫他答应李师焉了呢,近来两个人比新相知时还要频繁。
指尖一簇灵力催动,火焰摇摇,药殴内咕咕嘟嘟沸着。
趁着这空隙,乘白羽闲着也是闲着,自百宝囊中抽出一本册子翻看。
这本册子读来并不赏心悦目,甚至颇多晦涩艰难,这是贺雪权拿来的那本,贺临渊的口供。
阿羽也想看话本啊。
可是如今他眼看要加封四界共主,这身份不用白不用,至少重开乘氏山门时,这身份很能用得上。
抓紧吧。
笺供很全,几乎囊括贺临渊一生。
正翻到贺临渊自述攫取瑶光剑阁阁主之位的始末,客居门外响起声音。
叩——叩——
谁啊,大晚上的。
乘白羽继续翻页,半夜叫门还不麻利报上姓名,谁搭理。
叩——叩——
乘白羽手上捏诀,神识探出去。
只见客居门外有一个,不是,有两个,嗯,也不是两个人,他们是……
是一个人,单手提着一只蔫头蔫脑的……
狼?
站着叩门的人是贺雪权。
贺雪权并没有随着从仙鼎盟过来万星崖,不见踪影好几日。
手里的是?
乘白羽心头一跳,身形一闪推开门:“这是?”
“乘轻舟,”
贺雪权提溜着灰狼后颈往前一递,
“在大雪山身受重伤,偶有魔族经过报与我知道,不然冻死在雪地里。你瞧瞧吧。”
很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再细看乘轻舟,根本不只是蔫巴,完全是昏迷不醒。
“……进来吧。”
乘白羽比划两下,没去接,让贺雪权将人安置在外间窗榻上。
随后,乘白羽立在榻边上开始发呆。
“怎么?没得救?”贺雪权冷声问。
“……不是。”
众所周知,望闻问切,医修看家的本领是切脉。
若躺着的乘轻舟是人身,乘白羽哪有二话。
可是,谁来说道说道,狼爪子,脉在哪啊?和人是一样的吗?
乘白羽想一想:
“怎么让他变回来?”
“你们是怎么变的,想变就能变么?”
贺雪权似乎冷漠非常,不屑道:“我自修出气海以后便可随心意变化,谁知道这个蠢货。”
“?”
乘白羽忍不住分辩,
“阿舟自小没接触过旁的狼族族人,我又施过遏骨术,不能纯熟变换也是有的。且不是说他身负重伤么?尚不能清醒,怎么变呢。”
贺雪权哼一声没言语。
乘白羽翻看小狼眼睛,被墨绿的眼珠子嚇一跳,再细看,瞳孔随光而感,应当没有大碍。
“我先喂他一枚璇玑养心丹,”
细心喂下,合着乘轻舟下颌以防噎住,
“护住他的心脉,明日一早若还不能变回人身,我去见风谷主,想她随行之中应有擅岐黄之术的妖修。”
贺雪权仍旧满脸冷凝眼神奚落,似乎很看不上自己这儿子,
吐出两个字:
“拖累。”
“……”
乘白羽不争辩,烛光下,仔细打量榻上之人……狼。
他还没见过乘轻舟化形呢。
乘白羽不是狼族,并不能依凭外表区分他们。
在他看来,所有的灰狼好像都长得一样。
灰狼又称雪狼,在狼族之中体型最大、性情最凶猛。
他们鼻端突出,耳尖而直立,犬齿及裂齿威力惊人,毛粗而长,尾毛尤为丰密。
乘白羽看眼前这头,怎么看,与两百年多前他捡到的那头,怎么像。
也是,亲父子是很像的。
可是不对呀,乘轻舟人形时分明更肖似他的。
“狼族,”
乘白羽开口询问,“怎么判别像与不像?”
贺雪权一时没答。
许久才道:“他与我很像。”
“喔,”
烛火晕在脸上,药香滚在鼻尖,似曾相识的小狼看在眼里,乘白羽泛泛道,
“那你少嫌弃他些,他到大雪山涉险也是为着救人,为着朋友之义。”
说罢乘白羽一愣,轻咳一声补道:“仰赖境主不吝施救,多谢。”
闲话家常一般的态度猛然拉远,变得疏离。
他适才对贺雪权的态度,过于熟稔了。
复拾起书册,乘白羽垂头看书:
“时辰不早了,境主自便。”
贺雪权没有要走的意思,立在原地问:
“这崽子以身涉险,再有缘由,你难道不生气。”
乘白羽摆摆手:
“再生气也要等他伤愈,再与他论对错也不迟。”
“要不然,”
又道,“你若实在看不过去,回头我让他上三毒境请教?”
“你允他去三毒境?”贺雪权不动声色地问。
乘白羽平淡道:“魔界不比鬼界人族踏足不得。”
“是,你说得是,”
贺雪权深吸一口气,“你记得你亲口说的,他此番涉嫌险有苦衷,即便罚他骂他也要等他身上大好。”
“自然,是我亲口说的……”
乘白羽哑然,抬起眼睛,“先前你作色,是怕我生他的气?引我把话堵上?”
“是,莫怪我,”
贺雪权满身的漠视放下,显出诚恳,“这孩子有些缺历练,我怕他总是惹你生气。”
“……你放心,我一碗水尽量端得平,”
看贺雪权一眼,乘轻舟噎住,“你在看什么?”
贺雪权一直在看他。
“阿羽,”
贺雪权形容难以言描,“你我也有心平气和谈论养育孩子的一天。”
“……”乘白羽不置可否。
两厢无话,送客。
贺雪权转身向门外走去。
将将推开门,屋内传来一阵响声,仿似书册落地的响声,
“阿羽?”贺雪权回头看。
榻边桌案旁,乘白羽视线木然,钉在书册上一动不动。
贺雪权心头怪异之感愈重:“怎么了?阿舟的伤有变?”
乘白羽的嘴唇略动一动,面容苍白如遭雷亟,而后哇地一口鲜血喷出,险些一头栽到榻上。
“灵溪……”
“谶文……”
他嘴唇翕忽,声如淬铁。
“到底怎么回事?”贺雪权抢到近前叩住他的脉。
乘白羽无知无觉,弯腰拾起地上的册子。
他的一只手还搁在贺雪权掌心,忘记挣脱,目光一遍又一遍逡巡在书页上,犹如镌刻。
半晌,乘白羽低低道:
“带……”
贺雪权俯身:“你说什么?”
“带我走。”
他的唇角血色殷殷,目中泠光寂寂,满是灰烬。
他对贺雪权说:带我走。
倘若乘白羽说的是,你走。
贺雪权决计不会听。
可他说的是带我走。
戍时三刻,蓝当吕接着传信疾奔至盟主住处,看清楚人以后大惊:
“贪狼魔君?”
贺雪权一指窗榻:“烦你看顾乘轻舟,天亮时若还未转醒,速向风谷主求助。”
乘白羽垂着脸呆立一旁,手里捏着一本册子不做声。
“……盟主,”
蓝当吕神色复杂,“倘若李阁主归来相问,属下当如何作答?”
乘白羽道:“就说我回盟中晏飨殿取药材。”
“是,属下遵命。”
……
驾夜厌,出雍鸾,贺雪权将人带到紫重山。
不是前山的承风学宫,而是直接飞到乘氏宗门门前。
乘白羽稍稍回神:
“这里封山许久,”
看一眼贺雪权,“你怎知我能重启山门?”
这里寻常修士来看,不过一片断壁残垣。
贺雪权沉默着退到一旁。
勉力振着精神,乘白羽施展生水术,山门大启。
摧折的檐梁重新挺立,衰败的屋舍现出原貌,昔日繁盛景象只在一指之间。
乘白羽脸色愈白。
“回后山?”贺雪权询问。
“嗯。”
缓步走进少时住所,乘白羽呆立在门首处一动不动,贺雪权拽他手臂引他到榻上安坐。
“你别锁内府,我看看你吐血是怎么回事。”
贺雪权脸对脸坐下,搭上他的脉门。
他挣开,手揣进袖子里。
他的面颊白得可怕,近乎透明,嘴唇显出不祥的青白色,
贺雪权加重语气:
“你这样子,稍一不慎会跌境界,你让我给你看看。”
乘白羽没言语。
“或者到底发生何事,你与我说说?你这样撑不住。”
乘白羽仍旧没说话。
贺雪权皱眉,盯他的脸盯一刻,见他还是那副惊骇模样,叹口气,手上捏诀将房中几盏烛火点亮。
咻——
乘白羽也捏诀,刚刚燃起的灯烛灭掉,房中复归黑暗,深吸一口气徐徐吐出,整个人身体一塌,倚到贺雪权肩上。
贺雪权心神巨震,小心翼翼张开手臂环住他。
是不舍得说话的,不舍得也不敢,万一呢?这万一是一场梦。不敢高声语。
奇怪,秋高气爽的地气,乘白羽也亲口说过不再畏寒,可是,怀里的人周身冰凉。
不是寻常的那种凉,是一种不沾人气儿一样的凉。
贺雪权心下一惊,轻声问:“冷么?”
斯人不语,贺雪权压抑着呼吸又问:“究竟何事?”
“嘘,”
乘白羽声气微弱,“别说话,别问。”
贺雪权依言,双唇紧闭手臂环紧。
银蝉清晖袅袅,透过窗棂洒入屋内,铺在乘白羽如匹的墨发上。
贺雪权忍耐再三,无果,颤着手抚上他的发。
他没有拒绝。
刹那间贺雪权心头紧抽一口气,呼出又屏住。
不知过去多久,
乘白羽忽然出声:“是否有时候,你也会体察一些命定之感?”
贺雪权一窒,不动声色:“天道善恶,报应因果,自是命定。”
乘白羽闷声笑道:“也感到束缚吧。”
他在笑,细品之下这笑多无奈。
贺雪权:
“确有此感。到魔界以后,反而好一些。”
“?什么意思?”
乘白羽声线总算染上些许生机,“我怎么听着这话另有他意?”
“并没有。”贺雪权矢口否认。
“……行吧。”
说着乘白羽要坐直身体。
被贺雪权按住。
“你在那本书册里看见什么,事关李师焉?”贺雪权问。
“……”
“你如何得知,”
乘白羽问,“还有紫重山,你怎知我一人之力即可启封。”
贺雪权只道:“若非与他有关,你怎会想着逃。”
“给我瞧瞧?”
贺雪权摊开手心,“若没认错,是我呈来的那份贺临渊口供吧?总要让我看一眼,给我个自陈清白的机会,你难道不怀疑是我故意写的?”
“……你故意写的?”乘白羽喃喃。
“嗯,看样子你气得不轻,你难道不怀疑是我暗中挑拨?”
乘白羽霍地坐直,万籁俱寂的眼睛一点一点亮起,喧嚣万顷,将信将疑,抬手将书册递给贺临渊。
不过甫一递过去,他眼中重暗淡,摇头苦笑:“不是你。”?
贺雪权心说你当我是什么好人。
若能捉住姓李的错处,看我不……
待看清手中册子写的东西,贺雪权遽然怔住。
「重轮依紫极,前耀奉丹霄。虽仰承血脉,然子孙无德……」
「……贵姓不除,天道不存。」
……
谶文的撰写者是个高人,名号是……
“这是,贺临渊偶然间得到的谶文,据闻是高人所书,”
前后翻翻,贺雪权肯定道,“他伙同当时几个老家伙,参详之下,认为这上面说的是乘氏。”
似有所感,贺雪权倒抽一口冷气:“难道灵溪天师正是李师焉?”
乘白羽的目光自窗外收回:“是。”
无限黯然,一生只此一叹。
第84章
贺雪权匆匆扫过, 贺临渊的原话当时是他亲笔记载,此时此刻他却希望自己从未记录过这段话。
半晌。
“彼时李师焉已在化外,为何作此文?”
贺雪权道, “会否?或传闻有谬, 或旁人假借名号。”
乘白羽摇头:
“那时凡间还是李氏前朝,他做着国师,的确编过许多谶语。”
想起什么, 乘白羽拿出百宝囊一阵翻找。
寻得一册, 白笺尾纸、黄绢隔水, 藏蓝五段双惊燕, 古朴雅致。
乘白羽捏诀寻字,倏尔书页无风自动,翻至某页。
瞟一眼,乘白羽道:
“看,这本收录有他所作的所有谶文, 取自清霄丹地藏书楼, 也有这篇。”
当时好奇私下收着, 只当闲来无事解个闷, 看看老神仙编过什么东西。
每每联想到李师焉冷着脸、捏着鼻子编瞎话, 乘白羽总开怀大笑。
乐极生悲,今日总该你哭。
人心世事,谁能算到?
这篇害得乘氏家破人亡的谶文,出自李师焉之手。
也是老天该着, 先前乘白羽看过星君仙帝轶闻, 看过凡间晴雨星象,就是没翻到这一篇。
乘白羽望着贺雪权手里的两本册子,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或者都不该, 只有一声叹息。
贺雪权又问:“灵溪天师连自家王朝基业都懒得管,怎会没头没尾指摘乘氏?”
“我猜他的原意和乘氏无关,”
乘白羽惨淡一笑,
“白鱼跃于舟中,所以纣可伐矣。神鹿降于沙凫,所以仙鼎有主。花鸟鱼虫,文章歌咏,有心之人尽可各自诠说。”
“你看这句,”
乘白羽指着谶文一处,“‘贵姓不除,天道不存’,李师焉对他们老李家的不肖子孙颇为不满,认为有能者早该兴替,他是在说李姓吧。”
又道:“回头我问问他。”
贺雪权尤为敏锐:“你要与他对峙?”
“我不可能装作不知,”
乘白羽道,“道侣之间,不该横亘这等秘密。”
“此事掀开来,”
贺雪权一字一句,“你与他不一定还能做成道侣。”
乘白羽:“那也是天注定。”
“还有个问题,你先前为何说不会是我挑拨离间?”
贺雪权举起笺供,“这东西分明是我交到你手上。”
乘白羽苍白着一张脸,抬眼。
凝神注视片刻,他轻轻咦一声:“不会吧。”
“现如今你还想着伤我的心吗?且不说‘灵溪’这名号世上鲜有人知,即便你知道,也会瞒着我的吧。”
乘白羽轻轻说道。
贺雪权五味杂陈:“……是,我会不遗余力瞒着。”
因此……
贺雪权心上动刀笔,一笔一划雕镂:因此他都看见的。
这些年他默默为他做的事,他都看在眼里。堕魔,厮杀,助阵,力压众魔君向他俯首,他都看见了。
以至于时至今日,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说,你不会想我伤心。
“乘白羽,”
贺雪权蓦然而笑,“即便是掩盖李师焉的错,即便是撮合你二人,看你在他怀里尽享欢愉,你也认为是我应该的。”
乘白羽摇头:
“我没说你应该,我只是说我猜你会那么做。”
“我来过这里,”贺雪权突然说,“去岁至日学宫大典。”
“嗯,知道的啊,”
乘白羽到底神思不属,随意答道,“我将夜厌归还与你。”
“不是回学宫,是回这里,这片竹林。”贺雪权沉沉道。
“……你是说……”乘白羽身上一僵。
他没问完,但是屋内两人俱听得明白。
贺雪权:
“对,”
抬手一指,“就在那扇窗子上。”
“……”
乘白羽脸上乍然一红。
“真好,你面颊总算有些血色,”
贺雪权声音既轻且沉,目中浓黑,
“怎么,没想到?我是真的看过,看你如何在他身下承欢。”
“我并没有让你看……你想说什么?”乘白羽几乎无意识地问。
“我想请你,”贺雪权加重语气,“务必理所应当。”
啊。
贺雪权:
“你二话不说让我带你走,你知道我有多欣喜。”
“当然我知道很大原因是我正好在近旁。”
“我实话告诉你,骨肉相连,身为血亲我自然能追踪乘轻舟。”
“我犹豫过是不是引你去接他,只怕你气着,又怕你受惊吓,最后还是亲自把他带回来。”
“我从没有如此感激自己做下的决定。”
“阿羽,从前你在我身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而今你终于不再怕我,不认为我会伤害你。”
“谢谢你。”
“我总算没有白费力气。”
乘白羽垂着眼:“你也不必这么说。”
“我知道,我不说了,”
贺雪权双臂轻轻箍在他肩头,“今夜与我无关。”
“与你无关?”乘白羽怔怔。
“对,只与你有关,”
贺雪权忍着心头滴血,
“与你和李师焉有关。你一定想好,倘若你拿着这两本东西去问李师焉,你二人或再无转圜余地。”
乘白羽移开视线,望一眼窗外:“是这样吗。”
“是的,”
贺雪权手上力道加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形,
“尔卜尔筮,体无咎言。此事你怨不怨他,又究竟算不算他的罪过,俱难以细究,算不清的,今后你二人当如何相处?”
乘白羽似乎已经丧失意识,茫然重复:
“是啊,当如何相处。”
“阿羽,你看着我。”
乘白羽的目光只是难以聚集。
“……你仔细听我说,”
贺雪权劝告,
“我见过你在李师焉身边的样子,也见过你未识情爱时的样子,你比那时还要无忧无虑,你们还育有一女,如此种种,随着你的开口都将付之东流,你甘心么?”
屋内一静。
一晌,
乘白羽双唇开合:“如果我说甘心呢。”
贺雪权定定道:“那就是甘心。我的话都是废话,无意左右你的选择,一切以你自己的心意为准。”
“哦。”乘白羽闭上眼。
明明是贺雪权握着他的肩,全然强势姿态。
明明是他新近听闻噩耗,筋疲力竭,他还瞑目沉思,视力屏却。
但他不是弱势的一方,从来不是。
“阿羽?”
贺雪权试探,“你果真忍心抛弃如此安乐的日子么?你果真忍心抛弃如此称心的伴侣么?”
乘白羽闭着眼,语气平淡:
“谁使我痛苦,我便抛弃谁。”
掷地有声,满室阒然。
贺雪权心头一震。
两厢沉默。
片刻,门扉一响,门首处一道白衣身影翩然而至。
李师焉目若寒星:“阿羽,你在这里做什么?”
稍顿,并指一点贺雪权,
“他又在这里做什么。”
李师焉还未听闻剧变,冷冷一笑,依稀旧日睥睨风采,毫无挂碍,不染尘埃。
乘白羽望着他,似喜还悲。
“我打算受封之后重开紫重山。”
一时的寂静过去,乘白羽站起身,他若无其事拂开贺雪权的手,转身的空档,两本册子齐齐收进袖子。
“贺境主也算紫重山外门弟子,”
乘白羽闲闲道,“他们这些曾在学宫求学的修士啊,我须好好找寻一番,都见一见。”
三言两语,举止泰然。
李师焉堵在门口没动:“乘轻舟又是怎么回事?”
乘白羽走来。
手指划过李师焉的袖口,一触即分:
“他呀,变回人身没有?切过脉才能有定论,”
又道,
“我猜需一味枇荔藤,呐。”
变戏法一般从袖子里取出一只琉璃瓶子,里面细细的黄虅蜿蜒细嫩,正是一株品相上佳的枇荔藤。
乘白羽指着贺雪权道:“多亏贺境主将人送回,不然不知道还要在大雪山躺多久。”
“我回去时他已经化回人身,”
李师焉思忖,“力竭昏迷在大雪山,连人形也不能维系?你说得是,枇荔藤性热,的确正合适。”
乘白羽面上笑意落一落,半回着头对贺雪权说:
“看吧,师焉也是真心关怀阿舟。”
一面说话,一面脖颈稍稍往旁边转一寸,是一个几不可闻的摇头的姿势。
别,先别说。
贺雪权注视他的眼睛。
你说着决绝的话,可内心里终有几分不舍的吧。
也是,李师焉瞧来是真心关爱阿舟,视如己出。
天下间没有男人能真正有这等胸怀,除非爱屋及乌,可见李师焉待你的心。
你总归会不舍的吧。
贺雪权沉默颔首。
“你如何找来?”
乘白羽转回去,对着李师焉谈笑如常,“哦我忘了,咱们的葫芦……”
贺雪权的方向看去,恰能看见他负在身后的手,整只手掌紧攥,四指顶端圆润的指甲嵌进手掌。
“走罢,”
李师焉拂他的发,“回去要瞧阿舟,明日还有受封大典,有的忙碌。”
乘白羽笑意盈盈:“好。”
说着率先飞身飘至半空,祭出红翡葫芦,冲李师焉伸出手。
他伸的不是先前背在身后的那只手,因此李师焉没看见他掌心的指痕。
贺雪权也看不见,但贺雪权心里知道。
迢遥望着两人离去的身影,贺雪权手也握成拳。
“阿羽。”
“命运待你,终究太薄。”
“而始作俑者,始终是我。倘若我不曾使你痛苦,不曾逼迫你抛弃我,哪有李师焉的事。”
“你也能免去此番的伤心。”
心头一寸细细密密,是心疼也是愤恨。
乘白羽今日问及命运,贺雪权如何不能体会?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其中的无奈,他是真切在幻境里见过命运安排的人。
一切皆是既定,行文如刀,笔墨诛心,所谓命运,不过修月人随心所欲满纸荒唐,所谓主人翁,不过一名过客。
还有一寸烧灼煎熬,那是嫉妒。
阿羽啊,你的无情是装的啊。
你毫不犹豫说要抛弃使你伤心之人,你对我是履行了此话的,偏偏对李师焉心软,你说要对峙,你说要诀别,你是不是做不到。
你做不到的,你看不见自己望李师焉的眼,那些肆无忌惮坦坦荡荡的依恋,你做不到。
你何其多情。
眼眸流转间夭夭萦萦,引人无限遐思,当年在学宫,十名学子常有六七名心仪于你。
可你分明是专情的,爱一个人总是全心全意,从前是对我,而今是对李师焉。
除此之外,记恨与疼痛之外,贺雪权心内还有点什么别的念头,丝丝缕缕,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年年春草,风吹又生。
贺雪权引颈眺望。
一青一白两道身影远去,夜空如洗,空空荡荡什么也没留下。
既然什么都没留下。
……
第85章
“尔等让开!”
“我要见乘白羽!”
自从一个月前李阁主登仙, 乘白羽搬回红尘殿,月余没有见人,盟中劄子、知务殿大事是会传信出来的, 只是不大想见活人的样子。
消息传到沙凫州, 莫将阑大怒,当即赶来。
蓝当吕又是拦又是劝:“少宗主,莫少宗主, 盟主亲口下令说不见客。”
“不见客, 我是客??”
紫流剑鞘叮铃咣当一顿敲,
“乘白羽!是不是李师焉那个老东西一心成仙, 伤你的心了?!”
“莫少宗主你……”
“乘白羽你开开门,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蓝当吕目瞪口呆,回过神以后不再阻拦,麻溜率着门人先行从红尘殿撤走。
罢了,让莫少宗主试试吧。
修为到达一定程度, 灵谷足以裹腹, 只有盟主和晏飨卿等寥寥数人经年保留用膳的习惯。
然而, 盟主已经月余没有传膳了。
蓝护法叹着气走开。
莫将阑又嚷嚷几句, 一句比一句不像话,
当说道“不然你瞧瞧我!”,殿门吱呀一声打开,门内露出乘白羽无奈的脸:
“多少年了,还没恢复正形?”
“乘白羽!”
待看清了人, 莫将阑瞬间怒气满盈,
“你瞧你,削瘦成什么样子!是不是李师焉——”
“不是,”
乘白羽形容安静, “你来得正好,我有事找你。”
“果真?”莫将阑注意力转移,“有我能效力之处?”
说着往殿内走。
被乘白羽揪住后脖领子:“去仙鼎殿。”
“行吧,”
莫将阑目中忽然迸出恶劣的光,“反正是我叫开了红尘殿的门,不是姓贺的!”
“……人现在是三毒境境主,魔界闻风丧胆的贪狼魔君。不是,”
乘白羽领着往仙鼎殿飞去,
“怎么又扯上他?”
“呵呵,”莫将阑冷笑,“我不信他没来过。”
“……”
“你啊。”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仙鼎殿,乘白羽将几本劄子交给诸属卿,到内殿中坐定。
莫将阑一路上探头探脑:“好忙啊。”
“怎么?令兄也是一派之主,难道镇日闲着。”
乘白羽翻开一册什么东西。
莫将阑摸摸鼻子:“能有什么忙的?合欢宗上下都规规矩矩,没什么人犯事。”
乘白羽笑道:
“看来你兄弟二人御下有方。”
又道,“世人多有误解,提到合欢宗只称牙阝教,其实不然,合欢宗中人行事自有法度。”
“?何出此言?是哪个自诩正派的老东西给你添堵了?”
乘白羽一面颔首一面将手中册子递去:
“也不是新近的事,是一桩旧案。”
那册东西实乃老生常谈,是贺临渊的证词。
莫将阑接去翻看,越看面上越精彩,看罢啪地摔在案上:
“欺人太甚!”
抬头看见乘白羽深潭一般的眼,莫将阑补一句,
“紫、紫重山?听来耳熟,是昔日坐落在承风学宫后山的门派么。”
乘白羽慢慢看他一眼:“嗯。”
话锋一转:
“将阑,你现下也有元婴修为,若是要你来执掌承风学宫,你意下如何?”
莫将阑敏锐道:“彻底为紫重山翻案,承风学宫是头阵,非同小可,你要我执掌学宫?”
“嗯,你能堪此重任的,是不是?”乘白羽闲闲道。
“当然……”
话到一半,莫将阑嘴巴半张显出夷犹,
“我我我没在承风学宫求过学。”
乘白羽眨眨眼:“是么。”
两厢对视,莫将阑呼吸凝滞,整个人从头到脚变得僵硬。
没想到乘白羽高拿轻放,随意道:“那便再议罢。”
莫将阑检点心神:
“两千年间唯有乘家有人飞升,谣言四起,如今倒是不攻自破。”
试探道,“如此说来李师焉飞升是好事。”
乘白羽神色如常:“是啊。”
说着又给莫将阑看一纸诰文,这是一道告天下书,再次为乘氏正名。
李师焉顺利历雷劫羽化登仙,可证实所谓“只有乘家人能飞升”纯属谬误。
莫将阑默默看完,说写得好,
踌躇片刻又问:“他不是自作主张,对吗?是你们两个一同决定。”
乘白羽垂头不语。
一旁莫将阑脸上闪过惊骇和了然,讷讷:“他……以一己之身赎罪,撼动谣言,换来乘氏正名……对吗。”
一句话问出去,如同殿外深秋的竹叶打着旋落地,没惊起一丝尘埃。
师焉……决意冲击雷劫,深意在此。
又或者惊起了,满满落在青衣人眼中。
少时,
乘白羽摆摆手:
“我提前知会你一声,这封告天下书还需叫来瑶光剑阁的人再参详参详,你与你兄长心里有数就好。”
“请瑶光剑阁的人来看?谁,吟惜仙子?”
“总要提前招呼一声,”
乘白羽应道,“免得他们心生不安,以为我要算旧账。”
“可见你如今要考虑的事情多,”莫将阑闷声道,“我知道了。”
“去吧,”
乘白羽送客,“乘轻舟恰在盟里,你与他比试比试。”
“?谁稀罕搭理那个崽子,小阿霄不在?”莫将阑问。
乘白羽:
“阿霄回披拂阁住两日,毕竟将来她是要做阁主的,总呆在外面像什么话。”
又道,
“去找阿舟吧,他最近突破在即,烦你指点一二。”
“行。”莫将阑懒散答应,混不在意模样。
待从殿内退出来,莫将阑神情一凛,抖抖领子,一身冷汗。
桀骜面目略收。
“奇怪,忽然叫我接手承风学宫?”
“是并无其余可托付之人?还是……”
抱着剑踟蹰难言:“……他不会是知道了吧。”
并无眉目,莫将阑甩甩头,罢了先去看看乘轻舟,和枯弦。
……
时辰到申牌上,乘白羽仍在仙鼎殿埋首忙碌。
门人进出随禀,井然有序,乘白羽手头事务暂告一段落,正想着到知务殿瞧瞧,贺雪权从殿处进来。
怎么不是?莫将阑说得很是。
自打李师焉东海滨飞升,贺雪权几乎在仙鼎盟安家。
仙鼎盟现如今多有各族修士行走,也不足为奇。
加之盟中都是熟面孔,贺雪权形貌上又没有变得很嚇人,依旧是褐白的头发冷肃的脸,大家渐渐见怪不怪。
只有墨绿的瞳孔能叫人瞧出端倪,这位不是从前的贺盟主了。
“境主。”
“贪狼魔君。”
“夜厌魔君。”
门人三三两两,贺雪权一一招呼,手擎一托盘行至玉阶上首,
“用些点心?”
贺雪权并不靠近,立在乘白羽案前一丈之地。
乘白羽语气寻常:“多谢,还有些劄子要看,搁着罢。”
上好的梨木,满盛的佳肴,磕在案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默立片刻,贺雪权状似不经意一般:
“怎么……何时从红尘殿过来的?”
“早些时候。”
乘白羽答一句,又拣两份劄子看一看,站起身,
“你来。”
缓步慢行,贺雪权捧着梨花案亦步亦趋,两人来到偏殿。
碟盏几乎摆满一张桌案,乘白羽率先动筷。
寂然饭毕,贺雪权抢白:“饮茶吧?”
说着自百宝囊中取出一套茶具,点水洗茶施展开。
“?”乘白羽微笑,“我不知道,你到三毒境是修身养性去了。”
他是此道中人,一道水沾着茶叶沫子就能闻出是什么茶。
一声叹息,还能是什么?是他以往惯饮的茶。
安静喝完,乘白羽屈起食指在案上一叩:
“魔界日常倒无事?不需要你亲至么。”
贺雪权:“我若只有亲自坐镇才能压得住他们,这境主之位早也易主。”
又道,
“你放心,三毒境一切平稳。”
“不是……”
乘白羽道,“你知道我的意思,我没有再寻道侣的打算,你在我这里端膳烹茶,实在虚度时光。”
“道侣?”贺雪权一哂,“谁说我想做你的道侣?”
“……”
乘白羽木着脸。
不好意思啊,我自作多情是吧。
贺雪权:“我做过你的道侣,没做得很好,故而不敢再肖想。”
“……倒也不必这么说,都是过去的事了。”乘白羽干巴巴地说。
“好,不说了,”
贺雪权满脸温和,“我守在这里,你不必心有挂碍。”
乘白羽勉力动脑子,看看能不能想出什么话把人劝走。
可是愣是想不到。不应当,歇了一个月,还没歇回来?
入骨的疲惫和空芒,从骨头缝里往外钻。
正想着,偏殿的门哐地被推开,莫将阑满面煞气踱来:
“啧啧啧!没有挂碍,说得好听,你守在这里,旁的青年才俊怎好亲近?平白妨碍他的好姻缘。”
“旁的才俊?”贺雪权不动声色,“你说的是你自己吧。”
莫将阑眼睛微眯:
“贺雪权。”
“乘白羽面皮薄,看在你魔界举族来投的份上不稀得说你罢了,你别给脸不要脸。”
“哦?”贺雪权反问,“是谁更没脸?”
嗤笑一声,十足的轻蔑,“没有炼虚的修为也有脸上门。”
“哟,不就是仗着你修为高么?你也就比我早生几百年,人说笨鸟先飞,你不过学飞比我早罢了!”
似乎下一秒紫流就会拍在贺雪权脑门子上,
“多大的能耐?你修为再高,不能得乘白羽的欢心,你有什么用?”
乘白羽:“……”
一旦牵扯到“有没有用”,是个男人都不肯轻易退让,一时这座小小偏殿当中风起云涌,夜厌与紫流两把当世神兵皆铮鸣不止。
乘白羽利落起身:“我先回了,你二人留在这里丢人现眼吧。”
“师尊!”
“阿羽。”
莫将阑抢在前面:“我送你回红尘殿。”
贺雪权嘲讽:“也不看看红尘殿从前住的是谁,要你送?”
“好了,”
乘白羽捏捏鼻梁,目光在两人间逡巡,片刻,
“将阑,你来,我有话同你说。”
贺雪权眉间阴郁一闪而逝,速即耷拢了眉眼,望着乘白羽好像是受天大的委屈。
乘白羽并不为所动,径自往外走。
“哈哈哈。”
莫将阑趾高气扬撞开贺雪权,跟上乘白羽出去。
“什么话同我说?问乘轻舟么?”
两人往红尘殿行去,莫将阑道,“他如今境界稳固,寻常历劫又有你生水幻境保驾护航,应当没有大碍。”
“好,劳烦你了。”
“乘白羽,你太客气。”
“你方才倒是不客气,”
乘白羽脚步一顿,向着仙鼎殿方向一瞥,“你这是做什么?之前不是好好的。”
语焉不详。
莫将阑听得懂:
“之前你有老不死,老不死虽然也很讨厌但是对你还可以。”
“现在狼崽子又回来了,我见不得狼崽子猖狂。”
乘白羽只道:
“我这个仙鼎盟主人在你眼里实在无能,随意什么人都可在碧骖山撒野猖狂。”
说完,乘白羽回红尘殿歇息,没许莫将阑再送。
他的影子飘飘摇摇,形单影只,徐徐进殿,悄无声息。
与他出来时一般无二,红尘殿那扇殿门,似乎从来没有打开过。
他说他是此间主人,是的,他是不折不扣的主人。
莫将阑意识到自己实在说错话。
阿羽如今不只是仙鼎盟主人,他还是四界共主。
先前与贺雪权斗嘴,说什么魔族是看在贺雪权的面子举族来投,这话实在不好。
阿羽平定皋蓼之乱,征幽冥渊,界碑北推三百里,即便不是贺雪权,三毒境大约无论如何都会来投效。
可是,他这主人,看上去又是如此孤单。
“阿羽,阿羽。”
莫将阑口中默念。
不是看轻你,不是不敬你,只是……不自觉心疼你。
阿羽,是师兄啊。
莫将阑,朝觉雨,是一个人啊。
阿羽。
第86章
孟冬某日, 乘白羽下帖请瑶光剑阁阁主贺吟惜一叙。
甫一见面,贺吟惜高声爽朗一笑:“请盟主赐教!”
剑光大炽,不紧不慢袭来, 乘白羽暗道一声好剑法, 不免技痒,在百宝囊中寻一柄古剑迎上。
两人不拼修为,单纯走十来招, 末了贺吟惜剑走偏锋, 剑刃堪堪停在乘白羽左肩。
“哈哈!承让了!”
贺吟惜收剑执礼。
乘白羽盎然道:“阁主剑法高妙, 某受教。”
比完剑, 一寸热意发在掌心,心气畅然。
遂请入殿中商讨正事。
谈得很顺利,贺吟惜对檄文没有异议。
“贺掌门是正大的人,贵重的人品,某感激不尽。”
乘白羽微笑道。
贺吟惜道:“哪里, 盟主肯坦诚相告我才是感谢。”
又道,
“先祖作恶, 我辈深感不安, 恐鄙派教义有误, 明年开春,愿遣百名剑阁弟子往承风学宫受教,还望盟主万莫嫌弃他们愚笨。”
“阁主自谦了,近来多见剑修, 当属瑶光剑阁的弟子最为出类拔萃, 可见阁主教诲有方。”
“盟主客气。”
……
你来我往一番,乘白羽再三款留,贺吟惜答允在驻地盘桓一二, 暂代赏善卿一职。
她肯多留几日,这是最好的。
这是默许,乘白羽可趁着这档口发檄文为紫重山平反。
“唉,她还要送剑阁弟子到承风学宫,这是身体力行表明瑶光剑阁的态度,她们相信学宫的无私和清白,”
乘白羽对蓝当吕感慨,
“若是所有掌门和宗主都这样讲道理,就好了。”
蓝当吕也是松一口气:
“那是因为盟主很讲道理,同讲道理的人打交道,方圆自成。”
又道,
“盟主做事很有章法。”
“你怕我不管不顾直接发告天下书?”
乘白羽一愣,“我是那么冒失的人么。”
“灭族之恨,再谨慎的人也会失去理智,”
蓝当吕真心实意,“若有需属下效力之处,请盟主尽管吩咐。”
“多谢。”乘白羽笑笑。
蓝当吕要告退,没告退,折回来小心道:
“其实剑阁中人,大部分人品都很好,盟主不迁怒、不连坐,实乃明智之举。”
“是么。”
“蓝护法,你是在说谁呢。”
“该不会是贺雪权吧。”
乘白羽漫不经心。
瞧来蓝当吕很是踌躇一番,末了下定决心:“有一件事,盟主或许不知情。”
“哦?”乘白羽抬眼。
待蓝当吕说完,乘白羽静思一晌。
搁往常,这事……能搁就搁。
贺雪权没直言来告,何必多事。
可或许是今日比了一场酣畅的剑,沉寂月余的精气神点着些,乘白羽突然不太想搁置。
找贺雪权谈谈吧。
……
这日晚些时候,江山小雪。
新雪窸窣,倒有好景致。乘白羽午后飞去清霄丹地藏书楼一趟,赶回来,在红尘殿约贺雪权来见。
未时三刻,贺雪权应邀而来,步入殿门,映入眼帘是身披大氅的乘白羽。
“你……”贺雪权眸色复杂,“又畏寒了么。”
“也不是,”
乘白羽道,“习惯使然,红尘殿的冬日总好似比别处长。”
贺雪权五味陈杂:“为何在此间起居?”
是因为,凤箫殿你进不得么?会教你肝肠寸断。
乘白羽果然没答,指一指茶案对过的位置:
“你先坐。”
“你知道烹茶最紧要的是什么。”
“请教。”贺雪权坐得笔直。
“咦?难道我看错了?”
乘白羽纳罕,
“前些日子在偏殿,我瞧你很像是正经习过茶道。”
贺雪权不承认:“凭借记忆模仿一二,谈不上研习。”
“好吧,”
乘白羽并指一点,一簇火苗凭空燃起,茶瓯当中水花漪漪,
“烹茶最难的是煮水。”
“不宜过沸,将茶尖子烧死了;不宜过凉,烹不出香气。”
手指顿一顿,隔空上移,指向贺雪权头发:
“你习烹茶也好,有几种茶叶,或许能使你的头发回墨。”
贺雪权眉梢略扬:“怎么忽然说起我的头发。”
“没什么。”
“阿羽,”贺雪权笑笑,“什么事?你只管说。”
见乘白羽不吱声,复笑道:
“我还不知道你,你答得太快。”
“你做盟主这些年,养气功夫见长,遮口说谎却没从前顺手。”
乘白羽也没很急着争辩,自顾自滤茶:“怎么我从前很爱说谎么?你这话说的。”
是啊,贺雪权注视他,你从前,是很能装的。
心事瞒得密不透风,谎言张口就来。
而今……
因为后来的日子,不需要他说什么谎吧。
他的修为他的地位他的……爱人,都无须他迂回说谎。
寂然片刻,
“茶好了。”
两只茶盏斟满,
饮毕,乘白羽道:“你的褐发,是冲击炼虚境前后的事?”
贺雪权了然:
“我说你今日如此反常,主动邀我来品茶。”
“蓝当吕,多嘴。”
“我摹了几张古方,”
乘白羽袖中摸出几页方子,“或许能救。有一味白桑皮的药案,还能巩固境界——”
“阿羽,你知道的,”贺雪权温和打断,“我这是心病。”
乘白羽张张嘴:啊。
贺雪权再饮一盏,不甚在意道:“都是过去的事了。”
乘白羽不置可否。
手上茶盏顿住,上好的香茗,忽然不大能入口。
“强行提升境界到底勉强,而后你的头发就变成现在这样子?”
“不好么?”贺雪权笑道,“我原身皮毛就是这个颜色。”
“……好吧。”
少顷,乘白羽再次问:“你果真不想恢复?”
“不想着,你也不必想着弥补什么。”
“哦。”
又煮一道水。
“这是我的私心,”
贺雪权微微翘起嘴角,“我顶着这褐发一日,你心里就要记着一日,阿羽,你成全我。”
乘白羽清淡一笑,摇头:“我不记着,每日对镜瞧见满头霜雪的人又不是我。”
“你每日照镜?这是哪里习来的新鲜爱好?”
“……倒也没有。”
……
两人闲谈几句,
“阿羽,你发觉没有?”贺雪权叹息,“这是你我首次细论这段恩怨纠葛。”
“嗯。”
贺雪权:“我一度以为你再也不会有闲暇与我掰扯这些。
犹记从前也是一个冬日,你拥裘坐在榻上,开口与我谈解契,我以为你我走到那里即是终章,再无余地。”
以为你会长长久久地望着那个人,以为那个人会占据你的余生。这些旧人旧怨,以为再也不会劳你烦心。
没想到,还有今日。
往事深沉,殿中气氛再次凝滞。
“也不是,”
乘白羽忽然道,“你堕魔时也论过,所幸现如今你我心怀平和,都不再耿耿于怀。”
贺雪权眼神很深:“是么。”
两人又说几句盟中事务。
说起贺吟惜这个后辈,贺雪权也是赞赏有加:
“你的阿霄也是,哎?怎么女孩儿仿佛就是更出息些。”
“说起阿霄,倘若你不放心她独自在外,或者我去替你看着?”
“……”
乘白羽眼神一沉:“不必。”
“阿羽,”颇有些小心翼翼,“阿霄日常也使一柄短刃,肖似短剑,我总也能指点一二?”
乘白羽:“不劳你费心。”
“你是顾忌我魔修的身份?我愿乔装改换身份看护在她的身边,她是你的血脉,我……”
乘白羽打断:“她是李师焉的孩子。”
气氛一窒,贺雪权连忙道:“我知道,我没有旁的妄念,或者阿舟的剑术,我也可教辅一二。”
又道,“你别多心,我只愿替你分忧。”
“无事,”乘白羽气势松一松,“只是……”
太久太久,李师焉,这个名字太久没叫过了。没再叫过,也没听人叫过,世人谈及李师焉,无不毕恭毕敬称一声“上仙”。
上仙上仙,该是尘缘已了,是么。
一股钝痛猛然袭上乘白羽胸肺,激得他微微一颤,“阿羽?你怎么了?”贺雪权察觉异样。
“无妨。”乘白羽竖起手掌阻止靠近。
贺雪权剑眉紧锁:“你是否……?”
“不是,”
斩钉截铁,乘白羽打起精神转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阿舟如今好一些,岐黄之道颇有造诣,能抵半个医修。”
贺雪权深深凝望,并不深究,只道:“是为着霜扶杳尽心吧。”
“是。”
贺雪权一递一杯饮茶,一壁道:“吉人天相,会好的,你莫过于心忧。”
乘白羽答道:“会好的吧。”
贺雪权:“你是太心软,他们每个人你都要挂在心上,太过操劳。”
“……”
“自己家的孩子就罢了,还有姓霜的小妖,还有姓莫的小崽子,放一放吧。”
某个时刻,
“说起将阑,”
乘白羽突兀开口,“其实你以前说得不错,我先前是待他多有宽宥。”
“嗯?你……难道是故意引我吃味?”
贺雪权故作轻松,笑着猜测道,“最好争执不下,便可谈解契之事?”
“不是,”
乘白羽摆手,
“正相反,我那时真没想激怒你。”
“我在幽冥渊见过千百个生魂,炼制出认魂的法器,专门助我辨认紫重山门人的魂魄。”
似有所感,贺雪权恍然:“他是?难道是?”
乘白羽深深一叹:“他是朝觉雨的转世。”
“原来如此……”
……
红尘殿外,正准备踹门的莫将阑身形一晃。
什么?
第87章
前世的记忆, 莫将阑是在见着乘白羽的脸之后才复苏。
那一年的月泉畔,一见惊心。
不是惊为天人的巧合初见,是命运处心积虑的久别重逢。
一切变得合理。
懵懵懂懂一百年, 为何合欢宗的功法练不顺手, 偶然接触剑道却上手极快,宗门当中分明没出过半个剑修。
因上辈子,朝觉雨就是一名剑修啊。
那时莫将阑开怀极了。
上辈子他出身沛国朝氏, 从小的教养, 礼数二字刻进骨血, 拜入紫重山也是做大师兄, 做惯了兄长,凡事忍耐,克己复礼,不敢宣之于口。
如今好了,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实在畅快。
年幼无知, 实在是天下间最痛快、最名正言顺的幌子。
想说的话, 可以选择最刁钻、最刻薄的词句说出来。
想爱的人, 可以肆无忌惮亲昵, 无限贴近。
痛快之余,那时的莫将阑每天恨不得花十个时辰修炼。
师兄无能,没能护住承风学宫也没能护住你,让你落到那个狼崽子手里。
阿羽, 还记得幼时的话么?
我们永远互相扶持不分开。你等等师兄, 师兄一定尽力尽快变强,救你脱离苦海。
看起来,很顺利。
这一世的根骨天资皆是上上之选, 进境飞速。
或许一切早已冥冥之中注定。
朝觉雨这名字不吉利,明明晨光熹微朝霞万里偏偏有雨,而莫通暮,暮色将阑,暗夜即将终结,前路光辉灿烂,多好的寓意。
可是,阿羽似乎,并不需要他来救。
真是决绝啊,百年的夫妻情分,说舍就舍。
须知阿羽从不是无情无义之人,相反是个最念旧情的人,可见姓贺的有多差劲。
得知乘白羽决意假死脱身,莫将阑倒在月泉边上,十余日烂醉如泥。
自小到大,乘白羽从来是活泼灵动的,会时不时顽皮,不习功课跑去顽耍,会喊苦喊累,捏着鼻子念书修炼,但有一件事从不会——
伪饰。
莫将阑发现这个小师弟,竟然学会了伪饰。
处心积虑,咽泪装欢,做着最婉顺的姿态,说着最假的谎话,袒露着最热情的身体,张着最冷的眼睛。
那晚院中芥子外,莫将阑从晚守到早。
心乱如麻,莫将阑心想,作为枕边人,贺雪权难道感觉不到?乘白羽心里没他,乘白羽在虚情假意。
肯定也是有感觉的吧。
所以拼命想要抓紧,想要占有一切。
莫将阑见过贺雪权看乘白羽的眼神,那些幽暗阴悒的野望,想要禁锢掠夺的私欲。
还有乘白羽面对自己的窘迫。
面对一个刚结识的后辈,乘白羽会局促不安,绝不会是窘困涩然。
最不堪的一面,被一同长大的师兄的撞破,才会如此。
那时,阿羽就认出他了吗。
阿羽没赠枯弦予他,而是另择一柄紫流,想来也是有意为之。
也是,东皇玉瑱这样的重礼,的确不大可能送给刚刚有两面之缘的徒弟。
死遁的计划也毫不犹豫告知,原来一切有迹可循。
莫将阑心头涌动的热血一寸一寸冻结,可是阿羽,没有选择点破,没和他相认。
阿羽,长大了啊。
一切自有主张,有自己的人生,自己衷心爱重的人。
莫将阑一度以为阿羽对贺雪权无情,只是为了紫重山的冤案虚为委蛇。
直到见到乘轻舟。
又以为阿羽对贺雪权情根深种,隐忍屈从忍辱负重。
直到见到乘白羽是怎样对待李师焉。
在合欢宗,莫将阑看过太多欢情,看乘白羽与李师焉,莫将阑才见识到何为爱侣间的恩情。
当年在紫重山,师父与师娘也是这般的。
他们真是恩爱,素日并不明显,共处一室,他二人也没有什么露骨的亲密言行。
在最紧要的生死关头,显出端倪,鬼王印前危机当头,李师焉可以为阿羽揽下所有危险,阿羽也下意识最为信任李师焉。
更不消说两人是如何配合无间,他们的两只葫芦默契至极。
莫将阑说服自己,这样的恩情才是值得的吧,配得上阿羽。
可惜,最是人间留不住,姓李的老不死飞升了。
不仅飞升,李师焉还是当年害死乘氏满门最紧要的一环,最不可缺失的一环。
乘白羽又一次作出选择,依然决绝没有留恋。
老天爷,莫将阑瞪视天际,还不足够吗?
乘白羽这一生,经历的折磨,还不够吗?
这世间赔不起的,也配不上。
睁睁眼吧老天爷。
倘若不能……
朝觉雨会隐忍,会默默守护,莫将阑不必如此,莫将阑是会砍上玉虚天的。七笔成书,书不成情便成狂,紫流在手,管你什么天道。
不相认又如何,前尘黯淡不可追,不点破就不点破吧。
做不成回朝觉雨,我做好莫将阑,怒发冲冠直言不讳的小弟子,会一直……
牢牢守护在师尊身边的小弟子。
这天夜晚,莫将阑在红尘殿外无声问天,鲤庭风波乍起,涛声响彻一整夜-
莫将阑赖在仙鼎盟不肯走。
说是帮忙,也的确在帮忙。
一面接触学宫事务,拜访任教的几位长老,一面给乘白羽跑腿,西北的几大宗门往来联络,为乘白羽的计划铺路。
再有就是,贺雪权冷眼看着,再有就是在阿羽身边缠舌献殷勤。
若说这个崽子对乘白羽没有几分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哈,幽都里的鬼都不信。
而今知道这个崽子不仅是个崽子,还是旧人,更加不信。
两个随意威震一方的大能,见面不互相刺两句谁也不舒坦。
一寸焦灼,一寸不可说,大家都在暗暗较劲。
不过贺雪权实在有些筹码:他是乘轻舟的生父。
不免多往乘轻舟身上下功夫。
若不是那个小字阿霄的女孩子不在盟里,贺雪权一样愿意花心思尽力照付。
谁说只有李师焉有胸怀?我也有。
李清霄倘若在盟里,还有一个好处,阿羽或许会少一些寂寞。
贺雪权满怀克制冷眼旁观,红尘殿的日子冷得好似这一年的冬天,只有寂寞二字。
阿羽总是遣莫将阑外出,围着阿羽磨牙撒泼的人少一个,热闹便少一分。
莫将阑不在,乘轻舟又时不时外出寻药,阿羽镇日一个人起居,一个人到仙鼎殿看劄子,一个人回到红尘殿歇息。
间或有什么宗门的人来访,阿羽也与他们相谈甚欢,只是笑意终究不达眼底。
他一袭青衣翩然,接人待物温和有礼,看去没什么不同。
可内里实在很不同。
他没有郁郁寡欢,也没有清减太多,甚至不知为何略见丰腴,可他整个人缺少一些生机。
有时贺雪权去送吃食茶点,撞见过乘白羽的眼神,他透过殿宇的窗子远望,目光空茫,好似沉沉落在一处,又好似飘忽漫无目的。
乘白羽的眼神,看贺雪权的时候也没什么变化。
若非如此,贺雪权咬咬牙闭闭眼,早不顾一切抱住他。不是占有,只是想献出一隅怀抱,如同他受封前的那夜,允他在他的肩头短暂地停歇。
……
各方打过招呼,瑶光剑阁弟子入承风学宫,诸般功夫妥当时,又是一年春回。
紫重山开山门。
当年紫重山嫡脉和内门弟子大多凋零,算乘白羽在内寥寥几个活口,不过好在承风学宫桃李满天下,许多受过学宫恩惠的修士纷纷赶来。
他们老泪纵横地请罪,言道这些年没为师门平反出力,请命留在紫重山补过。
乘白羽一一应允。
紫重山乘氏,再也无人质疑。
再也没有人暗中怀疑他们沽名钓誉,没人口诛笔伐说他们的学宫误人子弟,清者终于获得原属于他们的清白。
承风学宫的宫主之位,乘白羽正式传与莫将阑。
亲手交付宫印传承的时候,他说一句别有深意的话:
“只有你真正明白乘氏兴建学宫的深意。”
莫将阑利落三叩九拜,接过印信,旁的没多说一句话,乘白羽也未再多言。
乘轻舟虽然还年轻,按照修士的年岁算他还是个毛头小子,不过他修为过人,历经几番变故人也沉稳许多,能堪大任。
乘白羽命他留在紫重山,从今而后,乘氏一脉的宗主就是他了。
李清霄前来观礼,身份是清霄丹地主人,披拂阁阁主。
这个孩子,到乘白羽跟前免不了撒娇撒痴,露出小女儿神态,不过在外面可不一样,自有一番冷傲气势拿在身上。
清霄丹地诸客无不信服,留在那里继续受庇佑。
人人都说这孩子形似乘白羽,气度则更肖李师焉。
开山大典一应礼仪做完,乘白羽没做停留,一个人回到仙鼎盟。
让他们热闹去吧。
将来紫重山和承风学宫,就交给两个小的吧。
嗯,一个小的,另一个老的。
希望师兄他,往后扶摇直上,将学宫发扬光大,自成就一番事业。
紫重山乘氏重建,沛国朝氏不能重建么?
或者,乘白羽慢慢在窗榻前坐下,他希望莫将阑不要过朝觉雨的人生,去过自己的人生吧。
铺开榻案……
哎,该做什么,看书?看劄子?
自从……这些年都在忙紫重山的事,甫一做完,心头忽然空落落、茫茫然,不知做什么好。
皑皑岁月长长夜,仅是千秋第一秋。
正愣着神,攸地一道亮光自殿外袭来,
“嗯?”
乘白羽一怔,起身举步行至殿门首处,“光鹿?”
自从受封大典之后,光鹿一直养在鹿苑,平素乘白羽倒是时时去看望,它从没有主动露过面,今日怎么忽然寻来?
心间一动,乘白羽抬手在光鹿头顶的茸毛上拂过:
“紫重山重见天日,你还有什么嘱托?”
“你……先祖爹娘,还有什么未竟之事?”
神鹿脑袋偏着歪进他的手掌轻嗅,挨蹭片刻,低首在他腰腹间轻嗅,复引颈望向乘白羽的眼睛。
“啊。”
“你知道?”
乘白羽与它对视,轻声喃喃:“不愧是仙灵,竟然有感知。”
光鹿神光依旧,周身皎皎的光泽逐渐透出些肃穆严厉味道,充满审视。
“怎么,”乘白羽一手抚小腹一手抚鹿颈,轻声问,“即便你认他是罪魁,可他已谢罪,他的骨血……”
“你也容不得么。”
神鹿不言,光芒独灼。
第88章
“紫重山已恢复声誉。”
“我已很累了。”
乘白羽以一种很平淡的语气对光鹿说道。
“执掌仙鼎盟, 本非我所愿。”
“从前我以为贺临渊死了,冤无头债无主,你可怪我虚度些时日, 后来查明真相, 我一刻也没耽搁。”
语气稍顿,乘白羽接着道:“李师焉渡劫,抱的是必死的决心, 你也可当他是死了。你还须我如何?”
光鹿似通人言, 鹿颈轻摇, 目光变得悲悯, 茸茸的鹿首枕到乘白羽腕上,冰凉的鼻息恰恰吐在脉间。
“你是说,”乘白羽慢慢询问,“担心我的身体?”
“呦——呦——”
原来如此,一缕泠冽的笑意绽在乘白羽唇边:“无妨。”
“难道我, 不能有决心么。”
“呦——”光鹿再度出声示警。
乘白羽:“无需再劝。倘若真有个山高水低, 你可当他是死了, 你也可当我是飞升。”
光鹿清鸣声止, 陪着最后的这位主人默默驻足-
贺雪权进殿的时候, 乘白羽刚铺好一张宣纸,半幅茸羽描在纸上。
“在画什么?”
贺雪权行至案边,顺手摆正镇纸,手擎墨锭研磨。
乘白羽眼睛往砚台边上一瞟, 不动声色收回画上:“水景。”
“鲤庭春景?”贺雪权赞道, “这是一只鸳鸟么?好细腻的笔触。”
“嗯。”
少顷,画成,寂然搁笔。
贺雪权观摩一时, 道:“怎么好似鲤庭畔没有这样的水湾?”
乘白羽:“不是红尘殿外的水湾,是花间酒庐外的水湾。”
极明亮的眸光投在贺雪权面上,乘白羽:“此间事毕,你回三毒境吧。”
“我……”
贺雪权错愕一瞬随即落拓而笑,“乘白羽,你是不是还想说,你只会画花间酒庐见过的鸳鸯?”
“……”
细观画上,贺雪权冲乘白羽摊开掌心:“你的红翡葫芦我瞧瞧?怎么好像上面雕的正是这两只。”
乘白羽揣着手不动也不做声。
他的画工尚可,工笔整齐,水波清涟,鸳俦双栖,情景俱全。
“丹青,琢玉,这些手艺很看天分,”
他徐徐开口,
“我其实没有这样的天分。你说的很是,它们就是我葫芦上的两只,我学画这么多年,若要我画花鸟,我只会画这个。”
鸳鸯逐浴羽,碧皱谴谁消。
这一点灵动生气,在他的画上看不到。
因为他是照着李师焉的手迹临摹学的图案,李师焉又将图刻照搬到两人的葫芦上。
他要长长久久地念着他。
先前神鹿时时现身,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身上未竟的使命,那是祖先们泣着血的遗愿,不许他念着身负罪责仇怨的人。
而今这些都已终了,他可以肆无忌惮怀念他了。
“贺雪权,我学画时学的是怎样的鸳鸯,此时落笔画成的就是怎样的鸳鸯,将来也不会变。”
“你无须改变,”
贺雪权神色很安静,
“我无心入画,愿作裱画人。”
“允我留在仙鼎盟吧?右护法之位一直空缺,我做你的护法?”
乘白羽摇头。
“你留下我,还有一个好处。”贺雪权又道。
“什么好处。”
“你不希望莫将阑多在你处流连,我难道不是最好的幌子?你留下我,无需多言,莫将阑自然知难而退。”
两人隔着满案笔墨对视,良久,
乘白羽蓦然一笑:
“你不会以为,你和莫将阑一样吧?”
“什么?”贺雪权一省。
“我的确不想和莫将阑纠缠,”
乘白羽脸色很凉,不到冰冷,只是凉,
“他并不欠我什么,他肯为学宫出力,肯为乘氏出力,看的是前世的情分。”
“而他前世,也没亏欠过我。”
“他在我这里,是一种蹉跎。”
贺雪权眉梢半抬:“我呢?”
“你?”
乘白羽摇头,“我不留你,因你欠我的,你已经弥补。”
“只是这样吗?”贺雪权倾身逼近,“你我只是亏欠和弥补的关系么?”
“那你,为何在勘破李师焉秘密的那一晚,央我带你走?”
“阿羽,无形之中,你早已重新信任我。我是你最万全的一道屏障,最后的庇护之所,你要赶我走?”
是这样么?
乘白羽无声打量,眼神描摹贺雪权的面目五官。
“不是的,贺雪权,今生我不可再信你。”
“不由得你不信,”贺雪权手上陡然发力,擒住他的脉,“你打算怎么办?”
于岐黄一道,贺雪权没有深学,但乘白羽知道他认得滑珠脉。
即有孕的脉象。
乘白羽垂首不语。
贺雪权嗓子里似乎咽着什么:“乘白羽,这个孩子,你打算怎么办呢?”
“你不信我,你又不想活,那么你要把这个孩子,托付给谁呢?”
“托付给谁?”乘白羽跟着问一遍,茫然的叹息。
贺雪权:“因此,你要活。”
乘白羽:“是么。”
“一定是,”贺雪权笃定道,“你想想李阁主,他以命途做交换,不是换你到黄泉寻他。”
说出这句话,贺雪权并不好受。替另一个男人对乘白羽诉说深情,既怕乘白羽不听,也怕乘白羽听得太多。
“李师焉处处以你为先,不愿违拗你的意愿,千难万难也总要替你达成心愿,你,想想他。”
几乎是无意识地,乘白羽懵然自问:“想想他吗。”
渐渐地,他的目光落在殿外远处,浅浅的温柔的,像是怀念也像是眷恋。他轻白的面上浮起笑意,他的笑似曾相识,像是某一年清霄丹地初春的风。
是生机吗?在冬尽,在春至。
贺雪权在旁瞧着,深深呼出一口气。
可紧接着乘白羽面色攸地一变,漠漠摇一摇头:
“你不习岐黄因此不知,你道光鹿为何一再示警,我这回恐怕不大好。”
“我知道,”
贺雪权只是不松开他的手,“这正是我想对你说的,听闻李清霄降世时便不太顺遂,你尚熬得过来,难道李师焉给予你的勇气只有他在你身边才生效?”
乘白羽只是摇头。
不过身体的事情总算开始上心,不再秘而不宣,请来灵皇岛、仙医谷等药宗的仙君到仙鼎盟看顾。
月份渐足,乘白羽的脸色越来越白,至落草之期,灵皇岛岛主与仙医谷谷主亲至,双双眉头深锁如临大敌。
孩子没什么,胎位很正,麻烦的是生产之后。“乘盟主七情怀伤,内府虚弱,若是届时气海摧崩,恐有不测。”两位杏林圣手如是说。
贺雪权没多话,单独约见两位高人,倾谈至晚。
第二日一早,一张药案送到晏飨殿,晏飨卿着手备药,仙鼎盟中药材皆备,中有一枚妖皇丹,由贺雪权亲手交来。
他虽不是妖皇,可他的修为当世顶尖,可堪一用。
药案呈到乘白羽面前,是在孩子降生以后。
小小的婴孩,和他的姊姊李清霄一样,没哭一声,滴溜溜的黑圆眼睛四周乱看,咯咯咯只是笑。
看罢药案,乘白羽叫来贺雪权:“你这是做什么。”
他说话时声气虚弱,带着疲累和释然,贺雪权目光一点一点描摹他汗滴沾湿的眼睫。
“你将你的妖丹生剖出来了?”乘白羽问。
“嗯。”
“你……”
贺雪权:“我与霜扶杳那样的纯血妖族不同,没有妖丹我仍有气海元婴,不会如何。”
自袖中托出一物,一枚玄光闪烁的丹丸悬在贺雪权掌心三寸,贺雪权道:“阿羽,你知道的,这本来就是你的。”
乘白羽目光游移片刻,道:“这是你第二回剖妖丹,对不对。”
贺雪权朗声笑道:“聪慧如你,果然料到。”
踅摸半晌,乘白羽索性摊开:
“就是我假死的时候吧,你以为我命不久矣,想要强行突破炼虚境。蓝当吕说你只是想提一提修为,看看能否助我护住心脉。”
“我猜,那时你便将你的妖丹生剖过一回了吧。”
贺雪权哂然:“我道你缘何突然坦露心迹,朝觉雨的事情也对我说,你是猜到了。”
“我猜到了,”
乘白羽继续道,
“炼虚境往上,大妖的妖丹有回天之能,你是想用你的妖丹试试,看能不能续我的命,是这样吧。”
“我不重蹈覆辙,你如今倒要走上老路,何必?”
他语气淡漠坚决,可是他太虚弱了,话至末尾声渐不闻,整个人昏昏沉沉睡去,贺雪权长臂一捞揽起他。
掌心抵在他腰腹脐下三寸,玄光大炽,一点一点融进乘白羽的身体。
“想要修复内府,从前有李师焉双修助你,你不允我,又有何妨?”
细看的话,贺雪权的脸色比乘白羽还要白,嘴唇青紫,犹自不觉,畅快道,
“只要能保你平安,我竭尽所能。”
我本身无长物,我本已错过太多,一切都是我该做的-
采薇采薇,山高路危。
薄暮无人,龋龋独归。
其归伊何,路远莫致。
焉得羽翰,乘风而去。
乘白羽为新降生的孩子取名李清乘,乘轻舟和李清霄不免艳羡,艳羡之余更多是关爱怜惜。
乘白羽身体恢复很快,能起身之后开始跟着乘轻舟一道翻藏书楼的藏书。
这日贺雪权来探望,劝他:“而今盟中事务有蓝当吕、贺吟惜等人替你操心,你又操心上别的。”
“嗯。”乘白羽简略答道。
“在找什么书?”贺雪权问。
“不找什么,”乘白羽先是答道,
又道,“看看如何将你的头发还原吧。”
他的眼睛看一眼贺雪权,很急很重的一眼。
但是贺雪权知道,他的焦灼不是担心自己,是亏欠,是觉得欠了人情,是想赶快两清。
“你的脉给我瞧瞧?”乘白羽提议,“我虽不如灵皇岛与仙医谷的高人,总也——”
“阿羽,”贺雪权打断,逼近,“你还要赶我走么。”
“不,”乘白羽后仰着身体避开,“我不重蹈覆辙。”
“我不要你重蹈覆辙,”
贺雪权抓住他的手合握,
“你从前在我这里吃过太多苦,我不要你应允我什么,只求你别赶我走。”
“你说我已弥补,我却觉得还差得远,别赶我走,好不好?”
乘白羽仍然只是摇头。
他的手适才握过笔,中指与无名指之间有一点点红肿,贺雪权重重碾过那处红肿,十指交握,力道渐沉。
贺雪权盯着他的脸,猝然一笑:
“不,你不能赶我走。”
“你还是念着从前我喂过你的委屈,是不是?”
说什么亏欠,说什么弥补,种种不过冠冕堂皇的借口。贺雪权要乘白羽,哪怕要不到,哪怕只是在旁守候,也不放弃。
“阿羽,”
贺雪权绕过榻案挤到乘白羽身侧,牢牢拽着他的手环住他,
“不知你是否也有此感:你我生来便该在一起。”
“没……”
乘白羽张张嘴又闭上。
“是吧?你也有这感觉的吧?”
贺雪权以一种做梦一样的口吻轻声道,
“我也有。”
“自从你在无名的荒沼救下我,你已住进我心里,我们两个是缘分天定,不然怎会那么巧?你于那一日恰巧步入那片丛林。”
“你后来找到我,低着眉眼说愿效鱼水之欢。”
“洁白的面庞,羞涩的神采,眉宇煌煌,我简直以为在做梦。”
“你真的来到我身边,不离不弃,我做了仙鼎盟盟主,在这里,就在红尘殿我们完婚,世间一切美梦不能比拟。”
“那些日子仿佛我飘在云端,直到拥着你跌入衾榻,我才终于有些实感。”
“而后来到这一日。”
乘白羽只觉横亘在腰间的手臂愈紧,好似铸铁,狠命箍着他。
“哪一日?”
贺雪权沉默良久,似乎下定决心是的突地道:
“将贺临渊关进章留山的那一日。”
“那一日你家的冤案暂告一段落,我平白突破境界,成了一名化神修士。”
“啊,”乘白羽记起,“是,是在一个晚上,你于梦中突破。”
“呵,阿羽,你不知道,”
贺雪权梦呓似的,“你怎么知道呢?我可不仅仅是突破境界呢。”
“……什么意思?”
贺雪权只是念叨着重复:
“怎么只是突破境界呢。”
自以为的佳偶天成,自以为的前缘注定,时间来到这一日,偶然的入定,迎来梦醒时分:
他,不是此间人。
他是主角,又不是,他是主人翁,他却也只是过客。
怎么不是上天注定?
太是了,“上天”将故事一笔一划写好,记载在册。
天道,执笔者,或者随便说是什么,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而梦里的那些文字,字字句句,触目惊心,钻心剜骨。
“阿羽,阿羽……”
“你真心爱过我么?”
“还是,只是依执笔者的布置?”
贺雪权闭着眼,将遏抑在心底多年的话问出口。
他的怀里,乘白羽周身一寸一寸僵住。
第89章
登临化神境的那日, 贺雪权觉醒。
这里是一本书,当然他有他的抱负,他有他自己的志向, 可算到头也不过是来这本书里走一遭。
而乘白羽……
乘白羽是书里的人, “上天”令乘白羽做了他的道侣。
可是这个人,本身的意愿呢?
书中人设定已成,是否换谁来做主角都一样?
那么乘白羽对他的感情, 真的是爱么?
不是顺手施救的怜爱, 不是拨弄他尾茸的喜爱, 是非君不可、一生一世的爱恋。乘白羽对他, 真的有这样的感情么?
梦醒之后,贺雪权每天都在问自己。
尤其乘白羽消失的那两年,这不安,过一日、重一毫,终于千钧一般压在心头。
归来的乘白羽又是那样的冷拒, 分明近在咫尺分明笑靥款款, 偏偏好似满腹心事, 远在天边。
他去问, 他试图接近, 不得其法,因此百般多疑,惶恐难安,因此不顾一切, 强势占有。
“你说的执笔者, ”乘白羽声线隐隐颤抖,“是什么意思。”
贺雪权喉中呜哑:“我说很早的时候,此间是一本书。仙缘榜提纲挈领, 说尽此间事。一切都已写好,没人逃得过。”
仿佛过去很久,又仿佛没有,乘白羽问:“为何说是很早前。”
“因为如今似乎已经不是了,”
贺雪权答道,
“我入魔道时入定,似乎看见天地间一张文字勾连成的网被震碎,缓缓消弭。”
“与此同时心头千钧的重石陡然一轻,什么征服四界一统九州,那些心思譬如海潮幻梦,统统淡去。”
“还有……阎闻雪,对他莫名的信任和倚重也消失。”
自嘲似的笑一笑:“你大约觉着我是疯魔了,编出这样的借口为曾经的罪行开脱。”
乘白羽无声道:
我没有。
脑中纷纷然如这时节红尘殿外的柳絮,只是绞成一团混沌不清。
勉力挣脱开怀抱,乘白羽问:“那位执笔者,也写了你接阎闻雪覆雪回来么。”
“谁知道?”贺雪权道,“你与我成婚乃是旁人安排,这念头一出立即心念如狂自梦中惊醒。”
再说什么,乘白羽没顾得上听,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他没看。
他没往后看。
勉强压住战栗的尾音,乘白羽提起精神:“你不好奇?这话本终局如何,你的下场又是如何。”
“没想那些,”
贺雪权语带涩然,“当时只是想,若是从没有得到过你的眷恋,我要什么终局?我白活一世。”
他也梦见过话本,但他没往后看。
乘白羽一缕神魂飞往九霄云外,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
陷入那个诡异的梦,发觉自己在看的是什么东西,乘白羽立即往后翻看,恨不得翻到最终章。
这棋枰最后一着落在何处?这故事最后一笔收在哪里?没想到贺雪权不同,贺雪权追溯前尘往事,往前翻看。
正因为贺雪权这个外来者的“醒悟”,乘白羽这个与他命运相缠的人才会梦见所谓“天机”。
可是啊,想看结局的人没看见,因而生出万般踟蹰,想究因果的人倒是如愿以偿,却因此生出更多的犹疑。
“阿羽,”
贺雪权单膝跪在榻边,捧起乘白羽手,“你没推开我,你没发觉么?我抱着你,你没推开我。”
他的面上仍带着失去妖丹带来的青白,他在他的指间落下虔诚一吻:“别赶我走,好么?”
许久,
东风吹过窗棂,掀起春寒一场又一场,他听见他料峭的声音:
“好吧。”-
神鹿来访,在殿中四处踏着蹄子,而后冲着殿外刨刨蹄子。
“你,要归去了?”
神鹿脑袋微扬,接着重新俯下头颅。
看来是了。
乘白羽喟叹:“心愿已了,也好吧。多谢你。”
呦——呦——高大矫健的神鹿,不发人言,只是好像露出悯怀之意,眼中洁白的光华乍现。
这光芒从前乘白羽见过,它的眼神他也读过,明了笑道:“你问我的心愿?”
没想到先祖余荫的庇佑不止于此。
心愿,紫重山已现世,阿乘也平安降世,还有什么心愿?
忽然神鹿脚步一弹,朝着一座宫室奔去,乘白羽抬眼一瞧。
啊。
蹄声轻快,神鹿停在……
霜扶杳安睡的寝殿外。
神鹿在霜扶杳榻前吐出白烟,烟雾如缕,缓缓成象,看上去是一种鱼。
随后逗留在霜扶杳的寝殿不肯离去。
乘轻舟听说以后即刻出发,最终从南海带回来一尾黑鱼。
“这就是神鹿所指的东西,能解缄亡草之毒?”
乘白羽一边切脉一边问。
乘轻舟:
“先前查阅典籍,有一则传言说灵皇岛弟子曾赴神木谷采药,误食一种玄草,口不能言,机体日衰,我猜测是缄亡草的变种,前去查过,只是终究没有定论。如今观白鹿所化景象,应当不错。”
乘白羽沉吟片刻:“你说这鱼多见于灵皇岛附近?”
“是,”乘轻舟满面疲色难掩目中明光,“灵皇岛弟子称此鱼类鳐,只是不知为何生尖齿。”
案上摆着一只琉璃樽,樽中满盛南海之水,水中几尾游鱼,长不盈尺,胸鳍如翼,通体漆黑。
乘白羽细细观摩:
“的确十分肖似文鳐,只是这尖齿……”
一旁贺雪权道:
“灵皇岛,救死扶伤,想也有救不回来的。尸身沉于海中,小部分鳐鱼误食,一代一代渐渐养成习性。”
“因此生出尖齿?”
乘白羽思忖,“如此说来,缄亡草须尸首培育,此鱼又食腐……以毒攻毒?”
指尖摸着的脉象也分明向好。
可是,用这东西入药?乘白羽一时夷犹。
贺雪权:“金玉土石,草木鸟兽,凡相生相克之物大多颜色相类,灵皇岛又有先例,未尝不能一试。”
“总归情形不可能更坏。”乘轻舟也道。
乘白羽静默不语。
他在怀念李师焉。贺雪权不合时宜地想。
若是姓李的还在,丹道与医道不分家,姓李的想必能疏解他的疑虑。
足足三日,乘白羽又亲自去一趟灵皇岛请来岛主,最终敲定一张药案。
潜息丹喂霜扶杳服下,煎成的鳐鱼药剂也服下,起初无事,两炷香后霜扶杳周身陡然一弹,身上抖如筛糠,口中呕血不止。
乘白羽孤注一掷下一副猛药,吐血渐止,到晚间,悠悠转醒。
虽说只是一眼随即复又睡去,但是已经足够,乘轻舟伏在榻边默默垂泪,乘白羽松一口气。
休养几日,霜扶杳张开眼。
同一瞬间神鹿雪白的光辉大亮,亲昵地蹭过乘白羽的袖子,昂首踏出殿中,健步飞掠踏上云霄,身影渐行渐远渐不可观,消失不见。
乘白羽久久凝望-
衍历三千年。
此时距离李师焉飞升已经过去将近百年,这一年李清乘成功修出元婴。
他不比他姊姊,李清霄有半壁王母白圭炼骨,他的修为全凭事在人为,只不顾继承两位爹爹的资质,他的天赋也不差就是了。
在说凡间,如今的凡间战事离乱终于终结,雄主降世开太平。
这位君主真不是一般人,祭天祭到万星崖,竟一语道破观主修士的身份,不仅如此,还扬言不自报家门讲明来历就带兵夷平长星观。
长星观弟子紧急到仙鼎盟求助,乘白羽过去镇场子,比及抵达长星观,人间君王长剑在手直指观主嗓子眼:
“你若不是修正道的仙人,你就是妖孽,速速报上名来!”
乘白羽徐徐踱步而至,好奇:“你如何得知他不是一般人?”
年轻的君王眼风在乘白羽身上瞟两眼,眼睛一亮:
“你这仙人模样好,”
蹿至乘白羽身侧,“你们都是修士?你来朕宫中,朕封你做国师可好?”
周遭仙鼎盟弟子、长星观弟子,呼呼啦啦跪一地,不约而同冷汗岑岑,大不敬,大不敬!
乘盟主可是大乘境界的高人,动动手指你刚打下来的江山顷刻间就可化为乌有!
态度语气还不恭不敬的……纯属不想活了!
乘白羽却没发怒,笑眯眯的:“是么。”
“当然是!”君王道,“朕是天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国师,”
乘白羽负着手感慨,“我有一位故人,任过前朝的国师。”
君王望着乘白羽的脸:“你不愿再做?也可,你做朕的帝师如何?”
他真是气盛,未及而立,这个年纪成就伟业,狷狂如许,“帝师”两个字被他重重咬过,混在舌尖吐出来,暧昧难言。
众人伏在地上,脑袋埋得更低。
“与朕朝夕相对,同榻而眠……”
“盟主!”长星观观主高声道,“多谢盟主解困!贫道率众弟子先行告退!”
调……调戏大乘修士!你到头了你!
乘白羽温文道:“观主客气,去罢。”
又对仙鼎盟门人道,“你们也去吧。”
大家忙不迭退出去。
无人知晓那日殿中乘盟主与人间的君王谈些什么,只知那君王出殿时,虽则依旧意气风发神采奕奕,眉间却浮现一些沉着,脚步也稳重许多。
贺雪权听说了,忍不住磨牙:“什么毛头小子,也敢打这个主意。”
此时乘白羽已回到盟中,肃容道:“不许到人间胡作非为。”
贺雪权一口老血卡在嗓子口:“还护上了?你不会又要收徒吧?”
乘白羽只道:“不会。”
他在炼一味药,给霜扶杳的。
毕竟遭受过缄亡草这等毒物的摧残,身上不康健。
这么多年了,乘白羽和贺雪权纷纷突破大乘境界,乘轻舟和李清霄俱已化神,霜扶杳呢,自从醒来修为还未提升过。
红尘殿东边的偏殿改建成丹室,乘白羽坐在案前一样一样核对药材。
又说一次:“不会再收徒。”
“怎么?”贺雪权立在一旁捣药滤渣打下手,“你的徒弟不都挺出息么。”
“……我不就一个徒弟吗。”
“一个还不够?”贺雪权憋气。
乘白羽默许贺雪权留在仙鼎盟,更兼贺雪权照拂李清乘颇为尽心,外界都说两人是重修旧好,莫将阑气冲冲来问,乘白羽也没否认。
可是那个崽子,还是一个劲往阿羽身边凑,炼虚境的人了,成天装疯卖傻扮愣头青。
贺雪权气闷:“这回这个人间的小子又有什么好?”
“没什么好,”
乘白羽拣选一味白芷,“只是身上有乘氏一束遗魂。”
“……原来如此。”
贺雪权连忙说吉祥话,
“这些年你费着心,但有适宜修炼的乘氏门人转世,机缘一到即收到紫重山门下,想来紫重山恢复往日荣光指日可待。”
“嗯,自然如此,不然呢?我闲得发慌与他多嘴?”
乘白羽脑袋从满案药材之中抬起,“你几百岁的人了?怎么越发活回去,闹小孩子脾气。”
贺雪权叹道:“不好么?活回去,我们还是在红尘殿,一切只如往昔。”
往昔?
往昔岁月稠,乘白羽知道贺雪权说的是两人刚成婚的时候,少年夫妻,恩爱缱绻。
乘白羽只道:“不一样。”
又道:“如今的盟主是我。”
“是,你是盟主,乘大盟主。”
……
絮絮说几句,贺雪权胸臆间一阵翻滚,借口有事出得殿来。
手中捏诀画下结界,贺雪权瞑目打坐安抚气海。
是,不一样,终究是不一样,正统的修士与堕魔的修士,不一样。
贺雪权还记得从前修炼,虽说一开始无人指点走过弯路,后来一路顺遂,半副妖骨没成拖累反如虎添翼,使他的战力格外强悍,失去妖丹倒是滞一滞,不过很快修养回来。
堕魔以后,情况急转直下。
每一次突破都千刀万剐,每一次历劫都是九死一生,每一次修炼都有可能走火入魔,每一次睁眼都有可能是万劫不复。
用心中的贪嗔痴修炼,是有代价的,时不时便有气血翻滚之感,经脉之中如同刀绞。
贺雪权不想进境太快,他想守在阿羽身边守个千年万年。
奈何乘白羽修为进境太快,只有咬牙跟上。
不过近十年左右,阿羽的修炼停滞。
贺雪权知道他在犹豫什么。
不,不是登上玉虚天以后会见到李师焉,而李师焉前尘尽忘。
按说阿羽也会忘,没人能带着下界的记忆飞升,尘世了了,你什么也带不走。
因此,贺雪权知道乘白羽是不想忘,至少不想那么快忘记李师焉。他已将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养成,再无留恋,是么。
这么一想,好了,经脉当中的乱流更厉。
等到贺雪权再度回到殿中,乘白羽讶异:“你做什么去了?脸色这样苍白。”
贺雪权没说话。
乘白羽:“?我给你瞧瞧?”
贺雪权避而不答:“药怎么样了?”
“哦,已经进炉,真元熏着,炼成以后着人送去就是。真不用我给你看看?”
“也行。”
贺雪权缓缓将手腕递去。
眼看乘白羽手指微微伸开,三指并拢,眼看搭上贺雪权的脉……
贺雪权反手一别一推擒住他的手腕将他拉进怀中。
“阿羽,阿羽,”委屈极了的样子,“我身上疼,你给我看看。”
说着双唇落在乘白羽颈侧,叼住耳垂上一寸嫩肉。
“你这人……”乘白羽摸到脉,眉尖一簇,“你怎么气海乱成这样?”
“嗯,疼得紧。”
“是修炼所致?太心急了?缓缓吧,”
乘白羽又拨开贺雪权眼皮,没留神衣领已被牙齿扯开,“先吃两副柏子养心散……唔!”
“先吃你,好不好?”
“予我么?阿羽,阿羽。”
原来说什么重修旧好,私下相处只是若即若离。
啄吻密不透风。
乘白羽闭闭眼:“去寝殿。”
“好。”贺雪权打横抱起他。
在榻上躺定,舒进内袍,贺雪权摩挲掌中一挼新雪,整只手都在抖。
阿羽,阿羽。
他的锁骨生得好,肩窝盈盈可以盛酒,他有薄薄两片胸肌,充满力道却不显夸张,灵巧惹人喜爱的模样,他腰腹间的肌理玲珑柔韧,触手生温,他身后两只挺跷丰盈的圆丘活像两团活水,绕在你的指间将你融化,打着圈向你的掌心涌来。
贺雪权如坠梦境,不知今夕何夕。
一番温柔敦弄,帐中暖意渐浓。
正待入巷,乘白羽嘤咛出声:“嗯,师焉……”
他双眸紧闭着往贺雪权怀里滚,张着腿意乱情迷,他嘴里喊的是:师焉。
贺雪权骤然僵住。
忍着胸中剧痛,手掌覆上乘白羽眼睛。
乘白羽疑惑:“做什么?”
“别看,阿羽,你别看。”
他温柔地说,随手拭过唇角,又扯过衣裳带子缚在乘白羽眼睛上,
内府作祟他在呕血,咽下血气若无其事,在乘白羽耳边笑道,
“先沐浴?”
乘白羽安静一些:“嗯。”
召出一座湢澡室,吊屏木桶齐全,贺雪权点水,将乘白羽轻轻放入其内,转身捏诀,衣裳和衾被上的血迹一扫而空。
那都是方才心绪激荡之下,贺雪权呕出的心头血。
“你蒙住我的眼睛,让我沐浴?”乘白羽声音染上一些水汽,嗡嗡的。
“好阿羽,沐浴给我看,嗯?”贺雪权勉力掩饰声音中的无力。
“……随你吧。”
说是要看,贺雪权闭上眼。打坐运气,走过两个周天,灵力所到之处经脉犹如刀割。
更摧磨人的是心口的痛,贺雪权忽然很想问问乘白羽:
从前你信誓旦旦言道容不下第三人,那么现在呢?
现在算什么?
床榻上你这样肆无忌惮梦着李师焉,我又不信你日间看我时眼中空无一物,那么现在这样又算什么呢?
没问。
如同从前不敢拿话本的事明着问乘白羽,而今的贺雪权依然不敢问。
不敢问,不会问,也……
不必问。
内府锐痛,无妨,无妨,他告诫自己,修魔道不就是如此么?这是进境。
不妨事、不妨事。
“我好了。”
乘白羽仰着下颌。
水汽蒸脸,到脖颈的线条暗香浮动,贺雪权无声行至案边饮茶,将口中血气清干净,
回到乘白羽身边,弯下腰轻声道:“我伺候你?”
“你会伺候人?”乘白羽张开双臂。
“怎么不会。”
将人抱在怀中,每一步都珍而重之,放在榻上安置好,贺雪权俯下头颅。
乘白羽生得白净,疏秀直挺,淡淡的颜色和收敛的沟壑,显得很秀气很干净。
不干净了,贺雪权将它变得不干净。
那些浅淡的颜色和脉络,被一条舌头勾连沾染变得暴怒,黏腻昂扬。
“你、你果真会伺候人,”
衣带之下乘白羽瞳仁猛然张开,脖颈向后仰到极致,“你从前甚少为我侍弄,你哪学的。”
“自学成才,夜夜想着你,自然而然也会了。”
咦,奇怪,这话从前也听过,是谁说的?
忽然一点腥甜,不知是尝在口中还是点在心上,贺雪权小心翼翼凑近:“从前?阿羽,我是谁?”
乘白羽解开蒙在脸上的衣裳带子张开眼,思忖一刻,答道:“贺雪权,你是贺雪权。”
贺雪权眼中希冀如晨星:“是,是我。”
几缕发丝黏在额角,乘白羽细细嗯一声。
“乏了?”贺雪权欺身揽住人,声音低一些,“身上舒服了?”
“嗯,你如今是会伺候人。”乘白羽懒懒地笑。
安静一瞬,贺雪权拽过衾被盖在两人身上,轻轻拍乘白羽腰腹:“睡吧。”
乘白羽在他怀中踅摸几个来回寻着一个舒适的姿势,安然入睡。
夜阑人静,怀中人在睡梦里嘟囔几个字。
不必生千里顺风耳,不必借七窍心玲珑心,他于梦中唤的是谁的名字,无须细听不必猜想,根本不要紧。
喉中是铁锈还是腥白,有什么要紧?
妄添一丝臆想,难道不是味比饴蜜?
只要在他的身边拥有一席之地,怎样都是好的。
都是好的。【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