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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金钗换酒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61章


    “启禀盟主, 苍雁州哨子来报,皋蓼今日决意访三毒境。”


    这日仙鼎殿议事,一主持西北事务的长老面上忧色繁重。


    其余长老议论纷纷:


    “六十多年前一役, 虽说以神木谷乞降告终, 可多年来皋蓼一直与三毒境来往不断,实为隐忧。”


    “若是妖族与魔族结盟,不妙。”


    “蛇鼠两端摇摆不定, 就该踏平了他们老巢。”


    “不可, 咱们在西面大兴兵戈, 北方鬼族若是趁虚而入可如何是好?”


    ……


    “盟主, ”


    蓝当吕躬身询问,“盟主是何定夺?”


    殿中一静。


    “若是兴师问罪,”


    乘白羽平和道,


    “一来魔族不是鬼族,虽有争端, 到底没有与我们正式宣战, 罪过难定。”


    “二来她若只说是看望亲子, 我们从中阻挠却不占道理。”


    她儿子, 是身在三毒境的。


    蓝当吕恍然:“是, 并未说明何事访问。”


    一长老道:“盟主与蓝护法所虑极是,须防她故意激怒咱们。”


    “不得不防,”


    乘白羽颔首,“亲情道义, 将来她都可反将一军。”


    “盟主英明!如此一来咱们仙鼎盟倒成了小肚鸡肠之辈。”


    “就是, 好像是咱们挑起争端似的。”


    “且说呢,届时她发一张告天下书,便是咱们欺负她孤儿寡母。”


    “用意险恶!”


    “只是怕纵容了不臣之心。”


    “也是, 今日是走访,明日若是起什么盟誓……实在不美。”


    “坐视不理,于盟主威名也是有损。”


    “阴鄙兽类!置我等于此两难之境,却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


    “倘若,”乘白羽一派从容,“七位魔君皆不敢见她呢。”


    蓝当吕一喜复一惊:


    “敢问盟主,魔君如何听咱们的号令?”


    乘白羽:


    “好办,将他们洞府内的摆件或者法宝各取一件来,再广发招领帖,只说他们‘遗失’在我人族境内,请他们来领。”


    呃呃呃。


    殿中长老们你瞧瞧我、我瞧瞧你。


    悄无声息被窃走近身之物,是足够魔君们慌一阵子,震慑之力很足,可是盟主大人哎,您说得不要太轻巧,魔君们的随身物件,那是说取便能取的么。


    众人惊疑不定。


    乘白羽笑吟吟对其中一人道:


    “我知道殷长老或许觉得此举有些软弱,息事宁人。”


    适才最愤愤不平的那位长老连连摆手:


    “盟主若是做成此事,西北震慑,谁敢不服,”


    话音一转,充满思量,


    “不过也确实息事宁人……”


    这位乘盟主,行事实在与往任盟主大不相同。


    “正是息事宁人,”


    乘白羽正色,


    “且如一园竹,同此枝节,便是大同。好花向阳,筠竹喜静,咱们不自乱阵脚,四界当中的有识之士自然归服。”


    众人称诺:“谨遵盟主教诲。”


    蓝当吕道:“润物无声,潜移默化,这才是九州安宁稳固的长久之道。”


    ……


    议事罢了,下来乘白羽同李师焉说此事,李师焉哼道:


    “蓝当吕倒懂你。”


    “不是吧,”


    乘白羽伸出一根手指戳李师焉腰眼子,“蓝当吕的醋也吃?”


    “他瞧你的目光活似仰望神祗,当我是个眼盲的?”


    李师焉脸色冰寒。


    乘白羽只道:“随什么人怎么瞧我,我只瞧你如我的神祗。”


    如东风乍破春水初皱,李师焉面上冰消雪融,叹息:“你专擅拿话哄我。”


    又叹:“偏我心里爱听极了。”


    “可不是白听的,”


    乘白羽笑道,“走,陪我到三毒境走一趟。”-


    苍雁州边境,三界交汇之处。


    此地有界碑,人族界碑乃汉白玉所制,魔界界碑为一块玄铁打磨而成,妖族界碑则是一株古木。


    三者各有各的古朴威严,玄白映苍,十分玄妙。


    乘白羽与李师焉驻足观望一刻。


    “此处地气汇聚,未知是哪位先人择址。”乘白羽感慨。


    年代久远,实在难以追溯,两人探讨好一晌也没有定论。


    “罢了,”


    乘白羽托出红翡葫芦,


    “既是地脉旺处,我便在此卜一卦。”


    李师焉稍稍退开半尺。


    只见乘白羽并指往葫芦下肚一点,内里焰芯莹莹一亮,乘白羽口述此行所求,焰芯当中雾气缓释而出。


    袅娜蒸腾,渐成一字,字形不同于时下所用字体,是一个古形字。


    “北?”乘白羽思忖,“是说三毒境北面?”


    他回首瞧着李师焉笑:


    “不得了,我们这里一只脚跨进去,是三毒境最南端,卜词却要我们去北方。”


    “阁主大人,拜托你护我周全呐。”


    “又有何难。”


    李师焉冲他伸出手,他笑一笑将手递去。


    两人勾着手指踏入魔境。


    甫一跨过界碑,周遭景色骤变。


    昔日乘白羽去过鬼界,那里昏昏暗暗四时寒冷,无昼无夜,晨昏不辨,空气里到处充斥一种似有若无血腥气。


    这里的景象和鬼界很像,天边日月隐匿,唯乌云层叠累积,压得极低,翻滚涌动如活物,随时能将地面上的人和物吞噬。


    乘白羽昂首看天:


    “幽冥渊分不清晨昏,三毒境分不清晴雨,为何总有人摒弃九州大好的河山奔赴这些穷山恶水?”


    “大约是求之不得,情伤难愈。”李师焉道。


    “……哎,你呀你,意有所指是吧?”


    乘白羽摇一摇李师焉手指,“不是喊你一起来了么,还要拿话指摘我,又不是我教贺雪权跑来的。”


    李师焉脸色稍缓:“就你乖觉。”


    乘白羽弯着眼睛笑,手上摇晃不止。


    “我一直在想,”


    两人走一会子,乘白羽似有所思,


    “鬼气就罢了,危及性命,凡人与修士都不能幸免,魔气本质与灵气并无不同,那么人族与魔族又有什么差别?”


    李师焉:


    “呵,无甚差别,即便堕魔之人也有可能无辜纯善,盟主大人可是此意?”


    “……”


    乘白羽有些烦恼,揣揣自己袖子,“别、别,说错话了还不行么?只是笼统感叹,绝无特指。”


    一回可饶你,两回真真神仙难救,乘白羽轻言款语好话说尽。


    “要不然,”


    乘白羽停下脚步,“你总该信我的灯芯,它只应我心中所想,只看此行会不会遇着贺雪权,你即知我心中是公事还是私情。”


    闻言李师焉眉宇攸地一紧。


    此时两人距离魔族城镇渐近,不过还是偏僻,路上行人寥寥,所御坐骑辇器迥异于人族修士常见的。


    远处一座魔族飞辇,李师焉从袖中召出一只法器,照着制式装点一番,拉着乘白羽到辇中。


    李师焉问:“你的灯芯,不只是卜卦而是赐福?”


    乘白羽唤出葫芦召出灯芯:“它的作用,确是护佑大于卜筮。”


    李师焉瞵视他良久,未发一言。


    “?怎了?”


    乘白羽倾身,“我怎么觉着你不是寻常置气?”


    李师焉凝目,久久久久,神情似恍然似感慨,隐有沉郁之意。


    “到底怎么了?”


    乘白羽贴着坐下,“你从前一口一个东皇遗魂,我当你早知我这法宝来历呢?”


    这话任是两人之外的任何人听见,都要大吃一惊。


    春行灯竟然是三皇之一的遗魂!从前多少人嘲笑乘白羽的法器华而不实,到今日怕都要大跌眼界追悔莫及。


    忽地李师焉动了,伸开手臂将乘白羽揽入怀中,闭着眼道:


    “罢了,罢了,你我道侣这么多年,不说了。”


    乘白羽稍稍退开半寸:“不成,要说,到底是什么?”


    李师焉望着他复杂难言:


    “我一直以为你对贺雪权,不爱,不信,畏惧多过仇恨。”


    “其实不然。”


    “以往多有传闻,说你学医不就因另从卜术,而卜术亦寻常,原来多有谬误。”


    “阿羽,我要问你,我知你从前不彰显本事是为着避祸,恐引人觊觎,可是你有这等法宝在手,何故委屈留在红尘殿?难道不是爱贺雪权至深的缘故。”


    “啊,”


    乘白羽张张嘴,“不是啊。”


    “那你为何不肯为自己卜卦祈福?”李师焉问。


    乘白羽细思片刻,再抬眼时表情坚定,似乎下定决心,


    他道:


    “师焉,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可能匪夷所思,但你要听完。”


    李师焉神情一震:“你说。”


    待他说完,李师焉如同僵住一般,几息功夫都没回神。


    乘白羽垂着眼睛:


    “既然都是话本,命运只在旁人股掌谈笑间,我还卜什么筮?祈什么福?”


    “祸福早定,一切恐怕都是徒劳无功。”


    又道:


    “这话我从未对人说过,原本成亲时我想对你说来着。”


    “只是我与贺雪权成就桑中之约,的确不光彩,到底并没有说。”


    “你……”


    李师焉少见地迟疑,


    “是以你不是畏惧贺雪权,而是畏惧执笔者?”


    “是。”乘白羽沉沉回答。


    “书中没写我?”李师焉又问。


    “若是写你,”


    乘白羽故作轻松,“我早一百年拜清霄丹地,请求阁主大人援手。”


    思绪一转,


    “或者,若早知书中所写并不都会成真,我也早去寻你了。”


    “你这雀儿,心思这么深,”


    李师焉一叹,


    “我不求你早来寻我,你早些告与我知道我便烧高香。压在心底难受罢?”


    乘白羽抽抽鼻子:


    “你不提还罢了,怎么你这一提,好像就委屈了?”


    倘若自始至终只有你一人,龋龋独行,你是无暇自怜自伤的,你只有与这命途奋力一搏。


    可是,忽然你不是独自一人了,有另一人心疼你,那么你亲手竖起的高墙会顷刻间坍塌,袒露出最柔软的弱点,所有受过的委屈一下子涌上心头。


    有人心疼,才敢有委屈。


    乘白羽攲倚,脑袋一歪枕上李师焉肩头,继续道:


    “后来所见所闻渐渐超脱书中所见,我自觉更不消拿出来说。今日要不是你吃味得厉害——唔!”


    李师焉噙住他口唇不轻不重咬一下:


    “重新说。”


    “莫、莫,是我,我说话错得厉害,好不好?”


    乘白羽失笑,“我再不据实已告,你真要误会我,越说越离谱。”


    “哪来离谱,”


    李师焉不认,“你即便受所谓话本裹挟,难道没有对贺雪权动过心。”


    乘白羽撑起一些,歪着脑袋:


    “嗯,李师焉,你说呢。”


    “我曾与他成婚,成婚即结契,你难道希望我不忠于契约,三心二意?”


    “还是你希望我纯粹是为了利益,为了利益叛卖身体和婚约?”


    “唉,”李师焉再度拥他入怀,“罢了,不说了。”


    “嘻嘻,说不过我?”


    “说不过,说不过。”


    “还胡说么?”


    “不了,不了。”


    “……”


    “李师焉,我再无秘密,在你面前如同赤身果体。”


    “你不可欺负我。”


    李师焉握着他的手起誓:


    “绝不会。”


    突然话锋一转,“你若当真赤身果体,那我是难保证的。”


    “哎你有个正经!”


    “没有,今日的正经用完了。”


    ……


    飞辇辚辚,向着魔界北方驶去。


    第62章


    北有高岗, 汝剑铿锵。


    下有深源,草野苍黄。


    乘李二人来到三毒境极北,且行且觅。


    登上一座高山时, 看见一座坟冢。


    确切说应当是剑冢。不对, 就是一座封阵,只不过阵眼是一把剑。


    这阵法……


    眼熟太眼熟,类似的封阵在章留山见过一回, 乘白羽“下葬”时又见过一回, 这就是贺雪权惯用的那种封阵啊。


    镇阵的剑也熟, 长六尺, 剑首饰黄铜,剑格饰神兽狻猊,剑背雕星宿成徽,剑刃雕飞龙在天。


    这不夜厌么。


    好巧不巧,它怎么就是夜厌呢!


    “这……”


    乘白羽无言。


    李师焉忍着笑, 抱着手臂假意作色:


    “怎么说, 见法器如见人, 你心中是公事还是私情?”


    “我先前说错了, 我的私情只有你。”乘白羽眼巴巴。


    “好了, 你能解开么?”李师焉恢复正经神色。


    乘白羽点点头:


    “夜厌原本是我家里的东西,没道理不认我吧。”


    他这话语带猜测,抬手捏诀的动作也很郑重。


    然而实在多虑,几乎是一个法诀刚成, 夜厌自动自发松开阵眼, 乖乖飞来。


    “……”


    李师焉眼神越发精彩,乘白羽扶额:“夜厌真是我家祖传的。”


    “唔。”


    乘白羽:“我爹传给贺雪权的,和我没关系!”


    “是呢, 一并托付的还有你。”李师焉故作深沉。


    “……越来越没谱,”


    乘白羽甩手丢开重剑,“不要了!里面封的东西也不看了!回家!”


    “好了好了,”李师焉拉住他,“不闹你,启阵吧。”


    启开封阵,阵中寥寥几物。


    血河车、血迷幡、万魔图、赤轮羽、见亡刀……赫然是七大魔君的本命法器!


    夜厌镇守,夜厌镇守……


    难道是贺雪权将这些七位魔君一网打尽,而后将这些法器封镇在此?以为震慑?


    他是怎么做到的?不,这些都不要紧……


    要紧的是……


    这下乘白羽是真说不清!


    “天地良心,”


    乘白羽哭笑不得,“我不过随口一说,原本想着盗走随意什么摆件都好,谁知道竟然、竟然……!”


    他真的为难,李师焉不纠缠:


    “竟然心想事成,不愧承东皇遗魂护佑。”


    “唉……”乘白羽还是一脸牙疼,这这这,未免太便宜。


    不过旋即又想,有人代劳,也挺好。


    没必要凡事亲力亲为,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么。


    两人携七件法器回程-


    仙鼎盟广发招领帖,按乘白羽吩咐,只说有几件失物疑似别族所遗,今仙鼎盟代为寻回,望速取。


    至于具体几件什么东西,又是哪一族所留,一概语焉不详。


    一时间四界侧目。


    接连几日,碧骖山护山大阵频频触动,鬼族妖族魔族都来探问。


    而那七件法器,大喇喇摆在仙鼎殿,能者自取。


    可想而知魔族探子回去禀报的场面。


    四界震动,连仙缘榜也惊动,接二连三张榜,什么人跨过界碑都要报上一报。


    七位魔君之中有三位结伴而来,正大光明递拜帖讨要失物,乘白羽没为难。


    其余四位分别潜入仙鼎殿,各自的法器自然认主,也顺利取走。


    殊途同归,来拿自己的东西,却要偷,要称谢,都是一般的难受。


    也由此可见,魔族上下也不一心嘛。乘白羽私底下与李师焉议论。


    有此一节,皋蓼访三毒境果然碰一鼻子灰,没有一位魔君见她,不是闭关修炼就是外出不在。


    哎呀。


    霜扶杳要笑岔气,直言这一下没撼动仙鼎盟威严不说,妖王大人自己的颜面先落个干净。


    至此,这一回合仙鼎盟大获全胜。


    门人弟子,下至洒扫护院上至各殿卿君、长老,无不叹服乘白羽手段。


    也打心眼里感到庆幸。


    修为手段是一回事,心性为人是另一回事。


    慎兴兵戈心怀生民,有这样一位正道魁首实乃九州修士之福,苍生之福。


    从前贺盟主在位时,大伙也是服气的。


    夜厌的威力,谁敢不服。


    征战四方独霸天下,也不是不快意。


    只是再快意再酣畅,修仙修得百岁身,只要活得足够久什么荣光没见过?


    返璞归真,谁心中没有一份归园田居的畅想呢。


    再说还是有仗可打的嘛,乘盟主虽说不好战,但也没有割地认怂,人族的地盘寸土不让,一些武疯子也不是没有施展抱负的天地。


    连从前不肯俯首的合欢宗也渐渐归服。


    合欢宗地处西北,直面神木谷,距离三毒境和幽冥渊也都不太远,六十多年前战事最吃紧的时候几乎危在旦夕。


    是仙鼎盟,确切地说是乘白羽,不计前嫌伸出援手,又借兵清霄丹地,这才助合欢宗度过一劫。


    九州所有宗门,如今真正可说齐心。


    到这一年至日大节前夕,承风学宫代任的宫主上表,期望乘白羽重回学宫。


    这位是乘白羽假死之后贺雪权任命的宫主。


    论修为不过金丹,可是自幼在承风学宫长大,极念香火情分,十分忠心。


    请乘白羽回去主持学宫事宜,这话也不是一日两日。


    乘白羽继任仙鼎盟盟主,那时候这位代宫主就提出“凤皇归位,鵷鶵退矣”,今日旧话重提,大有乘白羽不答应便誓不罢休的架势。


    承风学宫宫主,乘白羽任过。


    可是真的执掌承风学宫,这活乘白羽没干过。


    请辞表情真意切。


    李师焉大致读一读,不解:“为何此人屡次称自己有眼无珠?”


    问出口李师焉顿觉失言,还能是什么?


    只能是以前轻视过乘白羽。


    “他复兴学宫心切,”


    乘白羽笑道,“往昔我无力弘扬祖先遗志,他是着急。”


    李师焉不顺眼:


    “他不姓乘,反倒做起长辈。”


    神色一变,又道,


    “择这样的人做宫主,算贺雪权良心未泯,只是难以弥补往日不许你过问学宫事宜的罪责。”


    “知道,知道,”


    乘白羽走来牵李师焉,


    “人都跑魔界去了,可不许计较了。”


    他面上笑嘻嘻的表情收一收,轻声一叹,


    “其实,世上还有人自认乘家人,紫重山便不算覆灭。”


    李师焉眼中锋锐一扬:“你想重启紫重山的山门?”


    “嗯,彩衣要娱亲,绣锦须还乡,”


    乘白羽道,“眼下我总算有些余力,这件事是该筹谋起来。”


    李师焉:“好,便从重掌承风学宫始。”


    “好。”


    乘白羽首肯,主持这一年学宫至日大祭。


    ……


    早几日抵达紫重山,乘白羽领着李师焉、霜扶杳和阿霄,一点一点遍游山间风光。


    有一处莲花池,经年无人打理竟然仍有余卉,


    霜扶杳:


    “此地是难得的风水宝地,地气丰盈,四季迟缓,入冬尚有莲花开。”


    李清霄一脸向往:“未知先人们在此悟道的风貌。”


    乘白羽微微一笑,手托红翡葫芦捏一个诀。


    一团烟气升起,眼前障物聚复散,霎时间光阴倒转物换星移,呈现出畴昔景象。


    一行紫衣弟子自山上拾阶而下。


    他们容貌各有不同,但眉宇间的恬淡从容如出一辙,手中或捧或抱,皆执重礼。


    “……今日宗主大喜,休迟了……”


    “是呢,道曷仙子与宗主也算青梅竹马,终成眷属,实在令人艳羡……”


    “……莫耽搁了……”


    他们行色匆匆步履不乱,气度之高华世所罕见。


    一行人的影子飘远,乘白羽展眉而笑,对李清霄道:


    “道曷仙子是你祖母名讳。”


    “那他们口中的宗主便是?”


    “是你祖父,”


    乘白羽眉目安静,“巧了,映出他二人成婚当日的景象。”


    莲姨和云叔是凡人,已身死转世,乘白羽依旧不远不近静静守候。


    虽说脱离仙途,但他们生生世世结为夫妻,未尝不是一种圆满。


    边上李清霄拍手惊叹:“这是何法术?阿爹教我。”


    “此乃生水之术,”


    乘白羽目光遥遥,一直追着方才那行人的背影,


    “你已结丹,待你境界稳固一些便教你。”


    李清霄心痒:


    “何为生水之术?除却溯影还有什么旁的厉害之处?阿爹多说说么。”


    “厉害之处可多了,”


    乘白羽笑得温柔,


    “太一生水,水反辅太一,是以成天。天反辅太一,是以成地,天地乃成。进可制敌,退可溯影成像、问卜求医,此术一旦融会贯通,大道三千,无有不通。”


    说着回首望李师焉。


    阿羽不是说大话呢。


    虽说他也是到炼虚境才真正将这家传绝学吃透。


    啊,那是在一次双修之后……


    不多时,阿霄开始和霜扶杳争论,究竟是大妖厉害还是像她祖父那样的修士厉害,


    趁着这空档,李师焉迈近一步低声问乘白羽:


    “好好跟孩子说话,怎么脸红了?”


    乘白羽垂眸片刻,再抬眼时眸光潋滟,


    扯着走远几步,贴在李师焉耳边:


    “后山有一处汤泉,温霖如沐,入冬也不冷,我在家时的居所就在汤泉边上。”


    “你想不想……”


    李师焉眸色一暗。


    “阿杳,你慢慢与阿霄游玩,累了便回前山学宫,知道么?”


    乘白羽缓声叮嘱。


    两个小的此时又有新玩意,在涉水采莲,匆匆答应。


    乘白羽视线如蝴蝶羽翼蜜蜂翅钩,翩翩在李师焉面上拂过,率先往后山驰去。


    “来捉我?”


    他声音轻巧语调欢快。


    是回到小时候生长之地无拘无束的缘故么。


    “你这雀儿。”李师焉喟叹一声,飞身直追。


    李师焉是在汤谷一处巨石后头捉住人的。


    水波依山势奔流,温热的泉水自横斜而出的巨石上落下,如瀑如淋,乘白羽没有施展法术抵御水流,鬓发皆湿。


    袍袖也湿,勾勒出周身曲折毕现。


    他,两条腿笔直修长,腰窝盈盈一凹,面颊上淌着水,眼中慾色流溢。


    他冲李师焉伸出一只手,嫣透的嘴唇开合。


    李师焉接住他,与他一同跌进热流。


    他说的是:


    要我。


    第63章


    五日前。


    苍雁州边界。


    人魔妖三族交界处, 古木绿意盎然,白玉傲立风霜,玄铁亘古以来仍是玄铁。


    几千年都没有变化, 短短数月间自然也没有什么变化。


    此时一玄袍男子, 身形飘摇,自三毒境而来。


    他并没有直接踏入苍雁州地界,直直飞进古木繁茂的树冠。


    这古木不知距今多少年树龄, 枝干足有碗口粗, 少时, 一灰狼踩着枝干跃下。


    跃入妖族领地。


    这灰狼身躯庞大, 身长须有二十尺,两只前爪肌肉虬结,幽绿的光芒从眼中泻出。


    几乎在古木那一侧只沾一步,灰狼旋身高高跃起,转跃进苍雁州。


    再落地时, 化成玄袍人身。


    苍雁州属于北方三州之一, 气候寒凉, 凡间的驿站馆肆已备上厚厚的门帘和温热酒水。


    贺雪权拐进一家酒肆。


    一间极其寻常的酒肆, 外面两间矮屋、一排马厩, 内里黄土炕案、窄条木凳,墙酒缸里满盛着家酿。


    谷物馨香混着泥土芳香,足以慰风尘。


    贺雪权叫一坛酒,慢慢斟饮。


    身负灵力……


    哎, 灵力, 妖力,魔气,他自己现在身上究竟是什么, 管他呢?总之有修为傍身,想要醉倒太难。


    气海内府会自动自发化解醉意,将酒力沿四肢百骸释出,饮得再多也能保持神志清醒。


    难得一醉。


    难得糊涂。


    贺雪权很想在这样的初冬醉倒。


    地气轻寒未寒,大雪将落未落,应当能的吧?梦见他。


    记忆中那个人是不爱饮酒的,不善饮,也不沉迷,似乎更中意饮茶。


    贺雪权记得大军回拨,他回到红尘殿,十次有九次都有热茶相候。


    爱看,曾几何时,贺雪权很爱看乘白羽烹茶。


    指尖点水,杯中盈绿,于是青葱一样的颜色便从茶盏之中一直蔓延进乘白羽的袖口,一室茶香,一室暖暖的生机盎然。


    可这样一个人,偏偏管住处叫做酒庐。


    大约是,李阁主善饮吧。


    贺雪权知道自己不该打搅,可是承风学宫的至日祭礼,他真的很想去。


    至日一向是大节,阖家祭祖,因此从前的学宫这一日最静。


    同窗筵席大都各回各家,无家可回者跟着宫主到紫重山内门,观礼、饮宴,总之不使你大好的佳节落得形单影只。


    乘白羽跟着族人们祭祖,皙白脸孔衬得身上繁重的紫衣更见矜贵,一板一眼行礼,衣摆袍袖分毫不乱,五官瑰艳却自含有一段清昂风华。


    在乘家过第一个冬至的时候,那时贺雪权就在想,瑶台仙人,蟠桃佳客,是不是也不外乎如此。


    去看一眼吧。


    先不露面,甚至暂先不到前山学宫去,就在紫重山旧址看一眼。


    待祭礼开始,今年应当人多,到时再乔装改扮混进人群,只看一眼。


    喝完这坛酒,就出发吧。


    到紫重山去,去见想见的人-


    “原来你自小喜欢紫竹么?”


    李师焉袒着上身坐在乘白羽旧日所居的榻上,窗外风声簌簌,正是一片紫竹林。


    “还好,”


    乘白羽伸手戳在李师焉胸腹间,“好硬啊。”


    “只是还好?”


    李师焉捉住他的手指不许他乱动,


    “怎么屋前屋后满是这东西?”


    乘白羽道:


    “这里正巧是一片竹林,我爹给我算七星方位,我又正巧合该住在这里,”


    手指挣动,


    “我摸摸。”


    他说话吐息,皆带着欢暧过后留下的热气。


    他的指尖也很热。


    “你身上没有?”李师焉嗓子里咽着火。


    “也有,没你结实。”


    乘白羽手指划剌不止。


    是真的,他生得匀称,肌理线条偏流畅修长。


    不像李师焉,这个老神仙,一身白衣飘忽,实则身上处处坚如磐石。


    胸背腰臂,没有一处不……


    乘白羽惊呼:“才消停几时!”


    李师焉握住他的手往裳中舒去,眼神幽深:


    “不许你胡乱比划,你不听。”


    “唔,不成了,阿舟说晚些时候到,他生辰时便没回来,咱们须回学宫迎他。”


    “晚些时候,还早。”


    乘白羽叹为观止:


    “你口出这等狂言,居然面色不改。”


    另一只手戳李师焉面颊,


    “怎么做到的?”


    “调戏我?”


    李师焉自然不依,又要抓他这只手。


    这头顾上那头顾不上,一个间隙乘白羽趁机挣开,翻身而起。


    他向窗边行去,一面走一面道:


    “哪里有许多紫竹?我从前没注意。”


    又说,


    “人家好端端生在这处,我一搬来,竟成了我的附拥喜好,我说你们好自作多情。”


    他要抒发感慨,他要故地重游好好看一眼窗外风景,无事。


    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身上只潦草披一件内袍。


    半长繚服,堪堪盖住半截圆丘。


    余下半圆,莹润的玉色凭空画出轻巧玲珑的弧,似是而非悬在窗前。


    丘下不净。


    有一口泉眼,适才一番雨露倒溉得它停当,此时随主人又是站立又是步履牵延,汩汩的泉水倾泻而下,当中还伴着一星白……


    活色生香。


    乘白羽似有所感,也是羞臊,便预备取衣裳再往汤泉洗一洗。


    转身撞进一具夯实的身躯。


    “唔!你何时起来?”


    “你这幅样子,指望我只躺着看?”


    李师焉托他双股抱上窗棂,在他唇上一咬,又使舌头在他脖颈锁骨处缓缓搏弄。


    “痒。”


    乘白羽仰着头眯着眼,半真半假抱怨。


    不多时,李师焉好一副口舌,却只在脖颈打转,乘白羽细细呼出一口气:


    “往下些。”


    李师焉贴着他啄问:“雀儿这处也痒?”


    “不、不够痒。”


    李师焉一记深吻,一面挑吻一面问:“莫心急,怎么,难道要在这窗子上?”


    此言一出两人心中俱是一荡。


    “你少发疯!”


    乘白羽薄一分脸皮嗔道,又低声缀一句,“也不怕有人来。”


    李师焉微笑:“要么?阿羽。”


    乘白羽瞑目蹙眉,抓着李师焉的手。


    “原来已经等不及了?”


    李师焉并指逡巡,


    须臾,


    轻声笑道:“雀儿,你这里比汤泉还暖。”


    “好、好了。”乘白羽双手挣在李师焉肩臂,似推似蹭。


    “好。”李师焉双关将他抱定,一蹴而就。


    两人同时一叹。


    初时乘白羽仍需忍捱些,后时逸趣横生,手撑住窗棂款款伸开。


    适才一次两人是在汤泉之中,乘白羽也不忌讳、李师焉也不羁,一来二去也是满满当当,方才他走动,浅表处漏去一点,此时绝深处被菗抻着也泻出来,打成白腻腻沫子糊得两人腿上皆是。


    “我不知,”


    李师焉似乎真的在思索,


    “分明浅浅一口,窄细秀密,生了阿霄也没变,牝屋囗我手深重些也能寻得,怎么储水之能如此厉害?”


    乘白羽颤着声:“你、你休胡说了。”


    “知道,”李师焉眸中燃火,“我须蓄着在旁的项上卖力,是么?”


    “阿羽,松开。”


    李师焉声音如咽如沉。


    乘白羽也想,奈何坐在窗子上实不受力,眼睛一横:


    “来,这样子……”


    如此这般说一说,李师焉眉心一跳,沈卖的那话也是一跳,激得乘白羽跟着一哆嗦:“……做什么?你只说要不要。”


    李师焉以动代答,抽身而退,乘白羽转身伏在窗子上掌好。回首递一眼,媚气昭然。


    他、他是这样的百无禁忌,半截直缕的身子直挂出窗外,而窗外日光煌煌,照着他身上白得晃眼。


    他犹自不觉,丘团高高抬着,几许发丝在脸畔沾连一二,蘸出无穷无尽的风情月意引人攀折。


    李师焉爱他如在云端的清肃端和模样,也爱他此时至情至性的放纵样子。


    都爱,很爱。


    “慢、慢些,”


    乘白羽抽着气,“你扎着我了。”


    “扎着哪处了?我瞧瞧。”李师焉一壁幌他腰肢一壁询问。乘白羽又捂着不让看。


    “呵,又说扎着,又不让瞧,”


    李师焉笑道,“害臊?”


    乘白羽扶着窗棂,一下一下轻轻幢着,脸上似痛楚似欢愉,顾不上答话。


    少时,


    乘白羽又一次手挽长发回身看,李师焉停一停:


    “果真疼么?”


    乘白羽昂着脖颈只是摇头。李师焉不能放心,一一拂开,轻抚他丘团上格外红处:“好些么?”


    “嗯。”


    乘白羽神思不属,嘴上答是却又摇脖子,不知到底是什么意思。


    说他纵情沉溺,他又仿佛走神。


    说他直白,他又是如此难以捉摸。


    李师焉神魂俱焚,手边嫣红一线莹白两团又直教人眼晕,不知脑中哪里一动,仿佛左右不应闲着,指节贴着紫菁蓦地摁进乘白羽谷囗。


    “啊!”


    乘白羽猛然一震浑身战栗,身体一弹好似竭泽之鱼,声气染上啜音,“你、你戏弄我……”


    “不喜欢?”李师焉手上顿一顿。


    他只闭着眼摇头。


    他方才嘴上说好,便是在摇头,这一回呢?


    他周身泛红发潮,分明动情已极。


    一霎霜雪点胸,李师焉手上发力着意逡巡,口中调笑:


    “怎么,我阿羽害羞,芯子藏起来了?”


    说罢一心一意寻觅秘地,乘白羽只剩吐息的力气,哪有余裕逞嘴上功夫,趴在窗棂上随波逐流。


    他喜洁,又须提防头发挂着窗子,只得一手托发一手扶窗,珠帘无隔露,罗幌不胜风,一窗景色,风光毕露。


    好风光真正是好风光。


    然而风光不只情人独揽。


    紫重山后山,也确实杳无“人”迹。


    一只通体灰白的巨狼隐在密林中,目光穿透层叠的紫竹,死死钉在窗子上。


    第64章


    这幅景象似曾相识。


    玄缎一般的墨发, 雪肌红英,三色交织,无尽缠绵。


    是在哪里见过?


    不着寸缕的乘白羽, 如白浪逐舟, 如新雪风狂,究竟是像了什么?


    贺雪权脑中沸沸然半晌,忽然想到——


    春行灯。


    从前有一回, 他揪住乘白羽不依不饶, 只因发觉春行灯与旁人的法器联结。


    那时灯芯即是这般模样, 玄红白三色绞缠, 暧昧不清。


    若是……


    贺雪权仔细收敛起妖修气息,扮作一只寻常灰狼,忍不住思量,若是……


    若他当时不那么咄咄逼人,克制自己滔天的独占欲, 克制丛生的疑心和耿耿于怀, 便认下焰芯里这簇刺眼的白, 如何?


    此时他是不是仍能凭借往昔情份, 在乘白羽身边博得一席之地。


    不。


    贺雪权想起来, 乘白羽没答应。


    他提议了的,乘白羽不愿。


    一时记忆漫灌心绪如煎。


    怎么会?在三毒境蹉跎这许多年,他竟然还有人的情感么?


    罢了,该走了。


    来看一眼故居, 谁料到竟看到这等景象?


    贺雪权心内催促着自己, 四爪却好像与周遭万年的紫竹一样,长入地底生根发芽。


    他注意到阿羽很不同。


    他们,阿羽和李师焉, 这么多年过去居然还如此情热,宛如新婚燕尔。


    他看起来真是享受啊,昂起的脖颈和细碎的吟哦说尽一切。


    他还反抓着李师焉的手……捣按,这是以往乘白羽绝不许的,如今呢,腰上扭得厉害,整个人浪出花。


    这是贺雪权多少年朝思暮想的人,多少回令他魂梦皆惊的人,此人在他身边却少有此敞开放恣神态,尤其最后那几年,真正是不苟言笑郁郁寡欢。


    枯萎,那时的乘白羽在枯萎。


    你,该是欣慰吧。


    贺雪权扪心自问。


    乘白羽的脸上还能有此舒慡尽欢的神情,他还相信情爱二字。


    你,难道不感激?


    前尘洗尽,恩怨尽销,他终于没有枯萎,终于春风吹又生。


    也算你的罪孽没有深重到难以挽回。


    有人替你挽回,总好过无以挽回。


    不是么。


    其实倘若乘白羽当年明言相问,“是我还是阎闻雪”,令贺雪权两者择其一,贺雪权一定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可是,正如贺雪权从不敢正面问出那句话,乘白羽也没有问过。


    是与不是,贺雪权当时没看清。


    现在看得很清,阿羽对他,曾有满怀的真心的,否则怎会在红尘殿守那么多年,心念皆枯。


    当局者迷。


    不仅迷,他还放任第三人,违背狼族最最优秀的本能。


    狼原本是一夫一妻忠贞到死的种族啊,他也愿意和乘白羽厮守到地老天荒,两人究竟是如何沦落到今天这地步呢。


    这个思愧成疾又嫉妒如狂的地步。


    怎么能不嫉妒?


    理智教贺雪权不应嫉妒,也有情感,他真的对乘白羽愧悔无加。


    可情慾,它不听二者的管教,身下一话犹自暴涨。


    想要,撕碎,撕碎乘白羽身后的人,改换他来亲自占领,一厘一毫一点一滴,直至完全占有拆吃入腹,完全清除另一人的痕迹和气味。


    这似乎,也是狼族本能。


    然而正如他从前没能履行本族的本能,而今他只有看着。


    胸腔好似被锐器整个划开,血肉脏腑剖空,一团一团的黑暗填进去。


    少顷,


    贺雪权耳尖一竖,听见乘白羽软着嗓子道:


    “不成了。”


    “腿软?”那位李阁主将人打横抱起,两道身影自窗边消失。


    林中灰色的身影久久伫立,头背低伏,毛发根根倒竖,尖利的爪子嵌进泥土,似乎下一瞬便会暴起发起攻击。


    然而,到底是蓄势待发还是濒临灭亡?


    他凶恶的眼中几许枯意,始终呆立林中一动未动。


    ……


    屋中两人不知外界情形,转至榻上。


    乘白羽一双眼睛婪慾尽染,一把将李师焉推得仰倒,扶着缓缓坐下。


    “嗯,乖阿羽。”


    李师焉叹一声,抬手摩他腰腹胯骨,不多时力道加大,由轻轻暧抚变为着力锢按,将人死死摁在昂首挺阔的那上。


    起先乘白羽还前摇后摆软款迎播,后渐经受不住,手撑在李师焉腹肌上哼唧不止,


    断断续续问:“好、好了罢?”


    “好?”


    李师焉好整以暇,“怎么了雀儿,又受不得了?”


    乘白羽细细“嗯”一声,周身被折磨得绯红一片,两只腿直打颤:


    “使不得了,好人儿,饶我吧?”


    “如何使不得了?”


    李师焉诱问,轻颠缓挵,


    “你对我说哪里使不得。”


    “乖,我要你亲口说出来。”


    乘白羽眼角炸泪:“太多了。”


    “是么?”


    李师焉揽着他腰身坐起,“哪里多了?不是你这雀儿说窗子上吃不够么?要到榻上来?”


    “嗯、嗯,那是在窗边时你、你总作弄我。”


    “我如何作弄你了?”


    李师焉眼含燎野神情专注,“你绞着只管不放,我只恨不能……”


    乘白羽忍着颠簸哼道:


    “你手上花活挺多是吧,就你见识广?会得多?”


    “嘴硬,”


    李师焉沉沉一击,只往宮囗缝里冲幢,


    “说出来,嗯?我是如何作弄你的,说出来好不好?”


    “不肯说?”


    “吝啬,不如敞着的地方乖觉,是不是?”


    乘白羽呜咽一声满面彤云。


    李师焉接着道:“阿羽看不见身后场景,夫君说与你听,嗯?”


    说着倾身含住乘白羽右耳垂上的细肉,手也不闲着,覆在乘白羽秀气缕直的东西上。


    “吃着一柄还不满足,谷道里嚅嚼不止红着张开,嫣嫣盈盈,吞着夫君的指尖吃得欢。”


    轻拢慢捻抹复挑,呼之欲出时又风息云静,馋得乘白羽左右没有止处。


    “比屋外的温汤差着什么?把夫君手心也泡着,”


    李师焉耐心,“好雀儿,快说,喜不喜欢?”


    “我、我若说这句,就美死你了?”


    乘白羽屏着气息轻笑,“我偏不说——唔!”


    李师焉不轻不重在他冠子上弹一下:“倔强的雀儿,到这地步还不服帖。”


    指尖陡然收紧,疾行几下,乘白羽不妨这突如其来的力道,一捻腥膻的白交在李师焉手中。


    “偷袭算何本事?你再笑!”


    乘白羽张嘴,凶狠地咬住李师焉的下唇。


    李师焉左手不知何时攀上他脑后,摁着他深吻,右手蘸着东西缓缓移到他囗子边上。


    “唔,你做什么?”乘白羽略挣开,要扒拉李师焉的手。


    李师焉道:“贪嘴又不承认,今日我须喂满你。”?还能怎么满?还不够满么。


    乘白羽不明白。!


    “不行手指不可以!”


    乘白羽张皇失措,“已经足够了,师焉!你要做什么?”


    “我有一本《东海秘抄》,可记得?”


    李师焉搂定他,“我无鲛鲨之天赋,没生出两副牡具,却也愿效其力,我要将……”


    是何意图,在他耳边一个字一个字说完,乘白羽眼前一白,语无伦次:“会坏的。”


    他又是这样,嘴上否决,语气里却有殷殷之感,说不清是恐慌多一些还是期待多一些。


    “是呢,阿羽要坏掉了,”


    李师焉开垦功夫做足,徐徐将两只卯袋……


    “嗯,阿羽这里要坏掉了,怎么办呢。”


    乘白羽手指打缠脚背绷直,瘫在李师焉肩上:“……错了,夫君,我错了,你、你饶我这次。”


    “你是谁?”


    “……”


    李师焉逼问:“从前是谁笑话我古板,观话本却不会学以致用,半点吃不住花俏称呼?”


    “真错了,再不敢了,”


    乘白羽抽气,“出、出去罢?求……”


    “求?求我?”李师焉一顿。


    乘白羽面上酡红:“嗯,好人儿,我求求你,疼疼我。”


    又道:“我、我身上麻了。”


    “哪里?我瞧瞧。”


    乘白羽抻开手指:“手麻了。”


    “顽皮,”李师焉重开始动作,“撒娇还糊弄我。”


    “真的,手麻,”


    乘白羽叼住李师焉嘴唇磨蹭,“抓太紧,真的麻。”


    “抓什么?”李师焉握他的手,舒开手指十指交握,仍不肯放过。


    乘白羽闭着眼:


    “方才抓着衾被,”


    声量渐低,


    “夫君作弄得我太舒慡,没省着力气,手抓麻了。”


    “啊!”


    乘白羽欲哭无泪:“不是教我开口?怎么还不消停!”


    不仅没消停反而刹那间怒目振展!


    “抓衾被做什么?”


    李师焉反客为主将人全须全尾压在榻上,手臂递去,“阿羽,我手上背上缺些抓痕,你好生抓着。”


    “抓稳了。”


    “嗯,我……!!”


    话没说完被卷入惊涛骇浪,譬如一叶孤舟,譬如一尾游鱼,乘白羽再次彻底陷入李师焉带来的风暴里。


    ……


    后山绮梦未了,紫重山的前山,承风学宫,另有一场风波。


    “我说乘轻舟,”


    霜扶杳不虞,“你什么毛病?你自己连亲妹妹的生辰也不回来看一眼,好容易回来一次还臭着脸?”


    学宫一间客舍,霜扶杳站在室内,与门首处的乘轻舟对峙。


    李清霄瞧瞧这个瞧瞧那个。


    乘轻舟冷道:“只有你们两个?他们呢?”


    “他们?”李清霄忍不住,“阿兄,连一声爹爹也不唤么?”


    “你既然怨言这么大,”


    霜扶杳直指外头,“回来做什么?想给谁添堵?出去。”


    乘轻舟不为所动:


    “为人父,却没有做父亲的样子。在哪里勾兑呢吧。”


    “你!”


    霜扶杳大怒,“阿霄还在这里,你嘴里什么污言秽语!”


    “我说错了?”乘轻舟抬眉,“他们二人一齐避客,还能是什么缘故?”


    沉稳英挺的青年,满目阴霾,开口吐出几个字:


    “不知廉耻。”


    乘白羽携李师焉迈步进屋,迎头听见这四个字。


    第65章


    六十余载日月交替, 六十余载朝升暮合。


    乘轻舟面上的青涩褪尽,改换一副成熟冷峻风貌。


    他脸上的棱角日渐锋利,他的眼中菁华含锐, 他的眉宇间载满霜雪一般的冷意, 不笑时喜怒难辨。


    世人皆道,此子颇有其父之风。


    乘白羽坤君遗脉的身份不再是秘密,他接任仙鼎盟盟主的第二年发诏阐明己身。


    昔日面对议论, 他踟蹰难言, 再心思凝定也免不了在意。


    今日再面对议论, 他气定神闲云淡风轻。


    你们要议论?行。


    先发制人, 真相在此,随你们的议论。


    他一纸诏书发出去,李师焉是什么身份,他身边一双儿女是什么身份,不言自明。


    也不是没人议论, 可这些议论再也没论到乘白羽面前。


    乘轻舟容貌承袭自乘白羽, 自然不会差, 又习得一股冷傲气质, 真是取两位师长之长, 只是喜怒之难以捉摸,却不知是像了谁。


    只有亲近的这几个人知晓,乘轻舟这是随了他的生父贺雪权。再往深一层说,是像他的祖母, 很像皋蓼, 那位神木谷中如万古孤峰的风雪一般的大妖。


    大约朝夕相处的人,总是会不知不觉变得相似吧。凝望着这个孩子,绕膝之乐仿佛还在昨日的这个孩子, 乘白羽心内只有叹息。


    脸色平常:“阿舟回来了。”


    他身侧落后半步,李师焉周身冰寒,霜扶杳与李清霄噤若寒蝉不发一言。


    “几时到的?”


    乘白羽镇定自若领着步入室内,在上首坐下,“边境太不太平,路上好不好走。”


    乘轻舟在门边不动,抱着剑冷着脸:“刚到,太平,好走。”


    “有毛病,”


    霜扶杳小小声嘀咕,“旁人明明是关怀他,他要没个好脸。”


    这花妖,细论的话并没有对着谁,好似对着面前的一团空气,很难说是在与谁说话。就是这无主的泛泛一句指摘,好似点着乘轻舟按捺已久的怨气。


    “关、怀?”乘轻舟咬着牙,“你说谁,什么关怀?”


    霜扶杳嚷起来:


    “几次三番传你回来,还不是关怀你?哈!你爹现如今的诏令,全天下也就召不来你!”


    “找我回来做什么?”


    乘轻舟自始至终一眼没看李清霄,


    “又不是我境界提升,又不是我的生辰,巴巴的叫我做什么?说什么关怀。”


    李清霄蹙眉:“我怎么听着这话,阿兄是厌恶我么?”


    “他敢!”霜扶杳连忙安慰,“他就你一个妹子,怎会厌恶你?”


    “妹子?”乘轻舟轻哼出声,似有若无剜道,“她是师父的独女,我可高攀不起——唔!”


    李师焉手中捏诀:“不会说话就闭嘴。”


    “缄语术?”


    乘白羽扶额,


    “先解开吧。”


    “解开做什么!让他闭着嘴吧,胡言乱语惹阿霄伤心!”


    “阿兄你、唉,阿爹……”


    “罢了,”


    乘白羽温声嘱咐,“阿杳,你陪阿霄去找宫主,请他开览遗馆给你们逛逛吧。”


    顿一顿又道,


    “师焉,你也去。”


    李师焉定定瞧他一眼:“确定?”


    “确定。”乘白羽颔首。


    李师焉将两个小的拎走,室内只余父子两个。


    安静一刻,


    “这回是什么话?”


    乘白羽语气镇静。


    适才李师焉出去前已解开乘轻舟的缄语咒术。


    乘轻舟:“此番至日大祭,是学宫的大事,往后你担任宫主,承风学宫的声名想必更上一层楼。”


    好比倒豆子,乘轻舟说得越来越顺溜:


    “我父好歹也是承风学宫出身,你甩手不管的那么些年他也没有使学宫荒废,好歹没断了香火,怎么也有些功劳。”


    “你不延请他来参加祭典岂非置功臣于不顾?多少有些忘恩负义。”


    “你现占着他从前的位子,总不能白白乘凉,罔顾栽树之人。”


    乘白羽点点头:


    “你祖母说的?”


    “是,”乘轻舟偏开脸,“你……阿爹,儿子以为,祖母说得有理。”


    只剩父子两个,乘轻舟的桀骜无礼倒是收一收。


    “我早说过,”


    乘白羽道,“你一定要与神木谷走动,我也不阻你,只是与我生气就罢了,你为何总不给霜扶杳和你妹妹好脸色。”


    乘轻舟还是那句:


    “李清霄是我师妹,不是我亲妹妹。”


    乘白羽目光怜悯,不再多言,口中一声清啸,一捧光晕自天边飘来。


    白光入室,化蹄长角,渐成一鹿,向着乘白羽亲昵靠近,


    乘白羽道:


    “我记得,并不是你父亲许我继任仙鼎盟盟主的。”


    神鹿随叫随到,乘轻舟稍有惊叹神色,很快收敛:


    “祥瑞之说,自古以来谬误多过实绩。”


    “好,”


    乘白羽仍旧心平气和,


    “九州之上是没有旁的宗门么?倘若我这盟主果真名不副实,他们缘何容我放肆一甲子?”


    乘轻舟想说什么,乘白羽截断,


    “我知道你要说他们是屈于你师父与我的修为,那我问你,像风解筠那样的大妖为何屈服?还有许多鬼修与魔修,他们不是人族,又是为何归服?”


    乘轻舟哑口无言。


    乘白羽徐徐道:


    “再者说,你是凭什么以为,你父亲会应我的邀请?”


    “按你和你祖母的想法,我不是很对不住他么?”


    乘轻舟神色彻底顿住。


    “一个负他良多之人的邀请,他为何应邀?他现在可是魔修,恣肆唯己,”


    乘白羽问,


    “既然他根本不会来,你祖母非要我邀他,目的为何?教唆你来我面前说这一通,目的又是什么?”


    “不就是想看仙鼎盟的邀请落空,大失颜面么?”


    “不就是想叫你与我生嫌隙么?”


    乘白羽耐着心、好着声气,一点一点掰开揉碎讲一遍,所有的耐心和好脾气捧到乘轻舟面前。


    乘轻舟固执道:


    “即便如此,阿爹也不该在这里与李师焉卿卿我我,这里可是你与我父定情之处!”


    又道,


    “这样的场合,总该去信请一请父亲。”


    “是你师父,”


    乘白羽语气里没什么情绪,“我容忍你满口不敬,旁人并没有这个职责,你若不喜,与李阁主断了师徒罢。”


    室内空气一滞。


    “阿爹你,如此维护他?”


    乘轻舟慢慢地问,


    “就因为我出言不敬,便判定我不配做他的弟子?”


    乘白羽:


    “在他面前我也维护你。”


    轻抚神鹿头颈,不再与乘轻舟多言,挥挥袖子示意出去。


    乘轻舟神情愤懑不服却无可奈何,抱着枯弦离去。


    呦——呦——


    神鹿鸣声空灵,在乘白羽衣摆蹭蹭。


    “怎么?你来慰我?”


    乘白羽笑道,“还未多谢你,总是劳烦你显形。”


    满怀的叹息:


    “你也知他每日里听些什么话。”


    “他姓乘,偏偏身负狼族骨血。”


    “那些人是什么拜高踩低嘴脸,对他能有什么好话么。”


    神鹿昂起脑袋,似是明晰,似有所谏。


    乘白羽摇头:


    “不成。”


    “我不能将他圈在仙鼎盟。”


    “我虽是盟主我也干预不了人言,而人言尤其可畏,我护不住。”


    “将一个人困在流言正中央,无可进、无可退……”


    “会死的。”


    去吧,去找你的祖母吧,乘轻舟。


    哪怕另有所图,哪怕有时偏激,只要你觉得心内能有片刻的安宁,为人父母我如何拦你。


    乘白羽长叹一声,放神鹿回归天际-


    至日这天,新雪初霁。


    学宫弟子今年都未家去,不仅如此,许多往年曾在学宫听经的修士纷纷返回,十分热闹。


    正应乘轻舟所说的那句“大日子”。


    乘白羽一身紫袍裳站在高台正中领祝,随着他清润饱满的嗓音,嘏词缓缓扬开:


    “紫幄之始,莫重乎郊祀;郊祀之先,莫尊乎昊天。


    ……


    此夕流咏,弥冬初至。


    洗帻独古,濯缨在兹。


    ……


    日南至兮既望,万斯年兮承天贶。”


    祝嘏完毕,祭九牲、舞傩戏,乐六成而燔泰坛,陈玉币而寘于积薪,七十二方星台相继点燃,礼成。


    贺雪权改换头脸混迹在人群中。


    至日的祭礼做完,便是乘白羽继任宫主的礼。


    他本是正道魁首,此时又成天下座师,实在万众瞩目。


    而他,很担得起这份瞩目。


    他身形端直腰背悬挺,却丝毫没有拘束做作之态。


    高台之上轩冕逶迤,礼器鲜花、华服环佩都不能夺其光彩,白日映面而惊虹在睫,俨容高标,意态闲雅。


    传经俯可拾青紫,摛华早合登蓬瀛。贺雪权一时竟看得痴了。


    回过神,高台上的那人目光凛凛,正向他投来。


    贺雪权精神一震。


    乘白羽目光炯然,口唇轻启,做一个口型:


    抱鹤。


    是……他是说抱鹤台?


    只在转瞬之间,视线收回,迅捷得贺雪权怀疑只是一个幻想。


    正如后山紫竹林,窗子上甜腻着嗓子叫着的乘白羽漫无目的看向林间,贺雪权有好几回忍不住确信,乘白羽是否就是看见了他。


    幻耶?真耶?


    贺雪权不知。


    待礼毕开宴,贺雪权找一个空档往学宫东南方向一座山峦行去。


    去抱鹤台。


    哪怕只是梦幻泡影也要去。


    到抱鹤台,苍松古石一切如旧,紧挨着山巅是一张石桌,石桌上……


    静静躺着一只玄布包袱,观其长短应是一柄重剑。


    是……


    “你的夜厌。”


    乘白羽出现在他身后,语气静谧:


    “你来了。”


    “贺雪权。”


    第66章


    从三毒境回来, 带回来的法器其实不是七件,而是八件。


    其余七件早已完璧归赵,最后这一件——


    “我算你会来取, 只是没想到会在今日。”


    乘白羽道。


    他语气平和, 似只是与寻常一老友对话:“七位魔君,你尽数收服了?”


    贺雪权缓缓下颌一沉。


    “嗯,”


    乘白羽稍显忧色,


    “被你俘获的法器最终却出现在仙鼎盟, 他们为难你没有?生出反叛之心可不好。”


    别又生出乱子啊, 三毒境。


    “……不曾, 魔族尤以强者为尊,”


    贺雪权嗓音沙哑,


    迟疑,


    “阿羽,你是关心我的处境?”


    “……”


    乘白羽揣着的手松开, 手指无意识拂过袖口, 诚实道,


    “倘若三毒境内有一位共主, 各大魔君不再征伐不断, 于四界而言都是好事。”


    两人遥遥相对。


    一晌,


    贺雪权缓缓一笑:


    “是做盟主的人了,顾念大体。”


    乘白羽手臂随意一展,层叠繁复的宽大袖口随之聚散开合, 最后复归平静:


    “原本你做盟主, 也不差。”


    “你不必多心,”


    贺雪权嗓音依旧涵沉,


    “我野心冲天, 杀欲太盛,堕魔是迟早的事。即便没有堕入魔道,渡劫也难免出差错。”


    “我没有多心,”


    乘白羽摇头,“重来一次,我该说的不字仍旧要说。”


    “你还是如此直白。”贺雪权惨淡笑道。


    忽地贺雪权卸去伪装,露出原本面目,褐白的长发在身后飘扬,


    问乘白羽:


    “你说若是你我还未解契的时候,我能让你信任,让你敞开心扉这般直白,你我是否会是不同的结局?”


    “不会。”


    良久,乘白羽仍满面疏淡,只是眉间浮起疲色:“你去了三毒境,皋蓼很生气,阿舟也很生气。”


    “我知道他们未必是气我。”


    “但我很努力想要平息他们的怒气,却怎么也做不到。”


    他不把乘轻舟拘在仙鼎盟,因为他知道这样做不对。


    可是,究竟怎样才是对?


    他真的不知道。


    “我又给你添麻烦了?”


    贺雪权轻轻叹息,“对不住。”


    乘白羽未发一言。


    “你还是不信任我,”


    贺雪权甩甩头,“皋蓼要访魔界使你为难,我怎会教她得逞?你连传信都多余,还亲自跑一趟,你……”


    “……到三毒境也没有寻我。”


    贺雪权落寞道。


    乘白羽:“我不信你。”


    “……”


    “即便你说了那些话,我也不信。”


    “……”


    两人之间又是长久的沉默。


    “就这样吧,”


    乘白羽转身,“待你做上三毒境的境主,我再贺你。”


    他抽身而去,一眨眼的功夫身影已看不见,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大宴一角,乘轻舟自斟自饮。


    “你何时学会的饮酒?”


    霜扶杳不知从哪冒出来,幽幽地问。


    乘轻舟:“不劳召公使者费心。”


    今日的大宴宾客满座,大小宗门的宗主皆至,倘若宗主未来,至少也是个长老到场。


    各处长谈阔论其乐融融,似乎只有这一隅冰泉冷涩弦凝绝气氛凉凉。


    霜扶杳哐地坐下,口中哼道:


    “你快要结元婴,也不克制?仔细体内杂物污秽太多,渡劫时难过。”


    “不劳费心。”乘轻舟径自灌一口。


    霜扶杳嗤笑:


    “小心你的境界不进反跌,到时候李清霄修到你前头去,你又要甩脸子无能狂怒。”


    “你专程来取笑我?”


    “我闲得没事做了?”


    霜扶杳回嘴,


    说着抢过乘轻舟手中酒盏,吨吨吨饮下,而后脸色一炸,


    “呸呸呸,人族酿的酒就是难喝。”


    乘轻舟:


    “不错,人族酿酒总是粗粝,再清淡的酒液也划剌嗓子。”


    “……你竟不呛声,”


    霜扶杳安静片刻,“你在妖族常常饮酒么。”


    乘轻舟还未答,霜扶杳接着道,


    “你祖母不好,元婴是妖修的一个坎,这节骨眼该教导你勤加修炼,不该叫你饮酒。”


    “她?她岂管得了我。”乘轻舟撇开脸。


    “你再替她说句话试试?”


    霜扶杳抓着乘轻舟的衣领把人转过来,直面道,“乘轻舟,你有没有旁的话,没有我走了。”


    乘轻舟衣裳领子被揪住,并不很怵,顺势捞回自己的酒盏一饮而尽。


    “不、知、悔、改。”


    霜扶杳手松开,甩袖子要走,


    “阿霄怎么样了?”乘轻舟蓦地问出口。


    “哼,”霜扶杳重新坐下,“算你有个人样。”


    “阿霄很好,她在你爹化出的幻境里渡劫,比你保险多了。”


    “你别垂眼睛,你回来也是这个待遇,你小时候没有,是因为你爹那会儿修为还不够。”


    “可没人偏心阿霄,是你,你的心眼子是偏的。”


    乘轻舟徐徐问:“没人偏心么。”


    “没有。”霜扶杳肯定道。


    看样子他还有旁的话没明说。


    要开口,最终又没说,只是重复一次:“包括你师父,阿霄与你,对他而言是一样的。”


    “你呢?”


    乘轻舟声音更低神色更黯然,“你呢,霜扶杳,你没有更疼爱阿霄么。”


    “我没有,我本来能和你一样疼爱她,是你不要的。”


    霜扶杳声音也很低。


    此时来一波人,某宗门的宗主、长老,举盏相贺。


    他们是从上首主位一遛过来,先前贺酒的情形尽收两人眼底。


    叙话、祝酒完毕,送走一行人,


    霜扶杳道:“你瞧,这帮人对你吧,虽说没有对你师父那么毕恭毕敬,可也没有对你熟视无睹对不对?总没绕过你不搭理吧?”


    乘轻舟只是不吭声。


    又一刻,


    “昨天和你爹赔不是没有?”霜扶杳问。


    乘轻舟精神一凛,犟道:“我所说句句属实,赔什么不是?他们两人哪里不能恩爱?偏要来这里恩爱。”


    “你说说你,”


    霜扶杳杏眼倒竖,“你迟早给你爹气出个好歹。”


    说罢再不搭理,起身就走。


    走到一半旋身回转,将一只巴掌大的木匣掷在案上:


    “给你,该用就用,别死在元婴了。”?


    乘轻舟拾起木匣,解开盖子看见里头静静躺着一枚不规则的晶石,似琥珀颜色,鹅卵大小。


    “等等!”乘轻舟立即追去,“这是花养精,你哪来的?”


    霜扶杳道:“你别管。”


    “杳杳,”


    乘轻舟严肃,


    “花养精百年左右才得一枚,你这岁数至多修出两枚,与老树根一样是你们草木花卉一族的命根子,你从前不是送了阿霄?你总要留一枚自己保命,这枚是哪来的?”


    霜扶杳低着头。


    “究竟哪来的?”乘轻舟急了,“你再不说我去问阿爹。”


    霜扶杳阴阳怪气:


    “哟,你现在肯唤一声爹了?昨日只顾一个劲‘你你你’的,我都想撕烂你的嘴。”


    “莫贫嘴——”


    “啰嗦,”


    霜扶杳摆摆手后退,“我族人予我的,难道只有你有亲族?走开。”


    说完他轻巧一晃躲开乘轻舟飞走,踪迹难觅,留乘轻舟独自站在原地。


    酒宴嚣嚣,我独踽踽。


    乘轻舟手中握着木匣,剑锋一样的眉宇皱起。


    ……


    “到哪里去了?”


    李师焉随口问,“你的好日子,不留在宴上坐镇。”


    乘白羽走来坐下嫣然一笑:“你替我坐镇也是一样。”


    “不一样,”


    李师焉道,“他们瞧我像是瞧刀修的刀,我是人间杀器,你才是他们认的明主。”


    “嗯,刀口淬酒,倒也使得,”


    乘白羽抬手抚摸李师焉的脸颊,


    “世上有你这般俊俏的刀?又劲又辣,恐怕择刀为器的修士要翻一番。”


    “顽皮。”


    手指抚弄,从鬓边划到下颌,乘白羽道:“就要顽皮。”


    “你心情尚好,”


    李师焉握住他的手微微一笑,“我便放心。”


    “怎么不好?好着呢。”


    酒酣胸胆尚开张,酒席到一半,叙旧祝酒统统做完,众人渐渐从殿内转至殿外,学宫有一处高台,各家高徒展开架势以武会友。


    如此一来,殿中只剩寥寥数人。


    乘、李二人这一席身后,乘轻舟不知默默站了多久。


    “你、你们,大庭广众也没个忌讳。”乘轻舟嘶声道。


    李师焉速即要松手,被乘白羽反手握住手腕。


    他神色很浅淡,淡到面无表情:


    “什么忌讳?你倒是说说看,我二人是衣衫不整还是行事不检?怎么碍着你的眼了?”


    一时间乘轻舟张大眼睛:


    “阿爹!你如何这般说我?这么些年无论我再怎么顶撞你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乘轻舟,”


    乘白羽澹然道,


    “你也知道你再三顶撞,我的忍耐有限度。我与师焉相濡以沫至死不渝,你尽管把这话告诉你祖母,休再试探。”


    殿中所余几人察觉有异,各自长着眼色,先后寻由头告辞出去。


    乘轻舟捂耳朵:“什么话!是什么光彩之事?!你要嚷得人尽皆知!”


    “有什么不光彩?”


    乘白羽反问,“我早说过,我和师焉结契之前清清白白,是你,你眼盲心也盲,被你祖母三言两语便能动摇是非善恶。”


    “好一个清清白白,”乘轻舟恨道,“既然没有对不起我父亲之处,你为何不敢邀他来!”


    突地李师焉往乘轻舟手上一指:“此乃何物。”


    “有话就说,有事便问,”


    李师焉道,“否则我与你父亲不听你的闲话。”


    “你父亲”三个字咬得极重,沉郁严厉。


    “我知道,这也是我父亲,”乘轻舟执拗昂头,“无须你提醒。”


    殿中无外人,乘轻舟越发肆无忌惮:


    “我就活该贱命一条!天生不是双亲相聚共享天伦的命!”


    向乘白羽声声相问,


    “你要再结道侣,行,随你,可你不该如此无情!你浑似一副生没见过我父亲这人的模样,那我呢?”


    “你叫世人如何议论我!”


    年轻气盛的剑修,终于哄着眼睛道出真病,“哪怕你有一丝的念旧,哪怕你是惺惺作态,你便是如此不屑回头!盟里的人看在眼里谁不更厌弃我两分!”


    “阿羽,”


    李师焉托出红翡葫芦,


    “你若不介意,我要管教不肖弟子。”


    同一时刻,殿门首处忽攸一道人影突现,褐发玄剑,眼眸幽绿融赤。


    “不劳你动手,”


    贺雪权解开背上的剑直指殿上,


    “拔剑。”


    乘白羽:“……”


    乘轻舟既惊且喜:“父亲?!”


    惊喜未消,铺天盖地的剑气威压兜头砸来!


    锵——


    千钧一发之际乘轻舟回身抽剑,枯弦无奈应战。


    他们父子两个境界相差太大,贺雪权又根本没留情面,这一剑枯弦接得好不狼狈。


    却无暇修整,一招剑势未消,第二剑接踵而至!


    ……


    “阿羽,贺雪权来了,”


    李师焉没有很关心战况的意思,目露深思,


    “为何你,并没有太惊讶的神色?”


    乘白羽:……


    哎呀。


    第67章


    “此人现身何其突兀。”


    “而你, 自始至终眼珠子都没颤上一颤。”


    李师焉含着莫名的笑意:


    “盟主大人处变不惊,养气功夫到家。”


    乘白羽冲殿中道:


    “你们动静小些……罢了,”


    丢出一方芥子, 将叮铃咣当的两个剑修罩进去, 低声抱怨,


    “没轻没重,被人发现学宫竟然有魔修现身, 我不要脸了?”


    转头对上李师焉深沉的眸光。


    “……他来取夜厌, ”


    乘白羽一省, “不是, 不是不是——”


    哎。


    阿羽说错话了呢。


    果然李师焉长眉一挑:“和你约好来取夜厌?”


    “不是不是,”


    乘白羽连连摇头,“哪来的约好?我上去祝嘏时瞧见他,遂挑一个地方还他的剑。”


    “一个地方?”


    乘白羽老实:“西边山上有一座抱鹤台。”


    “唔。”李师焉不置可否。


    “你这人,几岁了?”


    乘白羽轻声款语, “好啦, 我都与你说了, 你可不许气了。”


    “说完了?”


    李师焉道, “我来问两句?”


    “……”


    “其一, 抱鹤台,是你们二人昔日什么秘地?”


    “其二,我猜他必有乔装,这回他身上又没有夜厌, 你又是如何认出他的?”


    “……唉, ”


    乘白羽笑着叹气,“可知是过得久了,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个。”


    “实话说, 我也不确信,因此才说一个他熟知的地方。此人若无回应,我便知道认错人么。”


    “嗯,实在是很有道理,”


    李师焉话锋一转,“抱鹤台上,你现身不曾?”


    乘白羽笑吟吟:“你猜呢。”


    “阿羽,”李师焉满面山雨欲来,“是你先惹我。”


    “哎呀,”


    乘白羽瑟瑟发抖十分做作,“夫君饶我。”


    啪地一声,李师焉轻拍他手背,面上也阴云转晴:“顽皮,谁皮得过你。”


    “你又在扮酸,”


    乘白羽嘴角翘着,“没醋装酸,多少年还是这一套。”


    李师焉抚一抚胸口:


    “假戏也有真情,真的酸,晚上回去要吃甜的才好。”


    “好,好。”乘白羽笑道。


    须臾,


    “不过你不会的,”


    乘白羽道,“不会怀疑我的为人。”


    “不会,”李师焉目中凝定,“即便你要见贺雪权,想必也是正事。”


    两人相视一笑。


    又两息功夫,


    “咳咳!!”


    半空中的芥子吐出一个人,满嘴鲜血,跌落在地抚着胸口咳血不止。


    贺雪权随后跃出,面容冷酷:


    “就这点出息,皋蓼看中你什么。”


    “咳咳!”乘轻舟不解,“父亲……?”


    “你听信皋蓼的为人?”


    贺雪权语气很淡很冷,“自寻死路。”


    “父亲怎可这样说!”乘轻舟咬牙撑起身,“祖母时时念着您的!”


    贺雪权:“口尚乳臭年幼无知。”


    ……


    这父子两个,显见是怨气没在芥子里撒干净,你一言我一语谁也没有好听话。


    上首左一席,李师焉眼睛微眯:


    “呵。”


    乘白羽也是叹气。


    “叹什么气?”


    李师焉低声道,“你前夫设好的社戏,他给你扮奸佞,好人留给你做,你还叹气?”


    “我做好人有什么用?”


    乘白羽软着声气,“你做吧。”


    李师焉:“你让我承贺雪权的人情?”


    乘白羽:“嘻嘻,不然你想让我承他的情?”


    “呵。”


    李师焉往玉阶下并指一点,乘轻舟口中如注的鲜血止住。


    阶下贺雪权正说起往事:


    “你是我亲生,我不是皋蓼亲生?你且去问问她,我幼时过的是什么日子。”


    乘轻舟有话说:


    “那时祖母刚刚当上妖王,王位不稳,她也是无暇他顾,其实她内心里多有愧疚思念——”


    “哦?她如此说的?”


    贺雪权一边唇角微挑,“那我再问,我登化神境上仙缘榜,第二日她便遣人来寻,难道也只是思念愧疚?”


    乘轻舟瞠目结舌:“怎会?祖母她怎会如此……”


    “且不论长辈之过,”


    李师焉冷道,“贪狼魔君,你少拿自身类比我徒,你是没人管的孤儿,我这徒儿自幼没过过一日颠沛流离的日子。”


    原来近年来三毒境令人闻风丧胆的新晋魔君正是贺雪权!


    乘轻舟惊呆,望着贺雪权:“父亲,他……师父说的可是真的?”


    贺雪权抱着剑懒怠答话,眉宇间布满邪佞峻厉。


    默认一切。


    “父亲是否有苦衷?”


    乘轻舟红了眼,


    “传闻此魔修嗜血残忍……父亲即便堕魔,不能回仙鼎盟,为何不回神木谷?祖母她或许从前没能尽做母亲的职责……”


    开脱的话,再说不下去。


    “不回仙鼎盟是我不想回,至于神木谷,因我知道谷中无人护我,”


    贺雪权下颌一抬,冷厉道,“如今再添一个你,我嫌丢人。”


    “从今而后不得以我子自居,否则,我送你去见你祖父。”


    说罢这句贺雪权原地化成一缕灰雾消失不见。


    殿中一静。


    李师焉步下玉阶摸乘轻舟的脉:


    “轻按不得,重按乃得,邪郁于里,气血阻滞,”


    回首望乘白羽,“有些麻烦,要下破血丹。”


    身心摧残,看样子乘轻舟伤得不轻。


    李师焉去瞧,乘轻舟二一添作五合上眼睛歪在地上不动弹。


    乘白羽一副踟蹰样子:“疗伤,他恐怕想回他祖母处吧。”


    “他又不傻,”


    李师焉哼道,“皋蓼对亲子尚如此无情,待他岂有真心。”


    乘白羽坐着不挪窝:“只怕他还是埋怨我。”


    “他还替皋蓼分辩,他也知他父亲一生挫折怪不得皋蓼,他自己的际遇倒怪你?”


    三言两语讲完道理,李师焉道,


    “走罢,此地不是疗伤之所,先去客舍。”


    乘白羽这才走来抱起乘轻舟。


    趁着比武台的热闹,一行人行至乘轻舟住所。


    乘轻舟倒在榻上不动不言闭着眼,乘白羽在榻边坐下,也不多话,只是翻着乘轻舟手腕好生诊一番脉。


    “嗯,破血丹要下,只是药性猛烈,或许佐以桂枝蠲痛散……”


    与李师焉商议药案,摆出百药囊,斟酌分外谨慎。


    “……不够,我去学宫药炉瞧一眼。”


    “我去罢……”


    声音渐息。


    乘轻舟只觉榻边重新轻轻一陷,一道微微的叹息落在耳边。


    “我知道你现醒着,不耐烦与我说话罢了。”


    “瞧见你父亲对我多有维护,心里不舒坦?”


    “你祖母大约常对你说我对不起你父,你一定在想,为何他还替我出头教训你。”


    “我是什么样的人,在你父亲眼里,和在你祖母眼里,很不相同。”


    “而你,无须认同任何人。”


    “我是什么样的人,你祖母是什么样的人,还有你自己想做成什么样的人,你好好想想吧。”


    “我只愿你,心地淳正,质而不野,不轻易受他人言论的摆布,自在逍遥。”


    乘轻舟眼角渗出泪意,犹自倔强不肯睁眼。


    “唉。”


    乘白羽并不强求。


    少时,李师焉煎药回来,两人将药留在榻边小几上径自离去-


    大典结束第三日。


    乘轻舟好转以后留在学宫养伤,虽说仍旧不言不语,但好歹没跑去神木谷,叫人大大松一口气,乘白羽心思渐渐转至这项上:


    紫重山。


    “师焉,你说贺临渊他们究竟为何?对紫重山下这样的重手。”


    乘白羽这两日埋首族中典籍,左右瞧不出头绪。


    李师焉坐在他身侧抚他脊背:


    “你家里先祖们太出挑,一个接一个飞升,惹人眼红。”


    乘白羽摇头:


    “我想过了,若只是这个缘故……”


    “他们该极尽奉承。”


    “忙着将子弟们送来承风学宫,忙着讨好我爹,最好将他们的族人子弟收为亲传,好将飞升的秘法学去。”


    “为何痛下杀手?如此一来秘法不传,谁也去不了玉虚天啊。”


    乘白羽困惑。


    李师焉想一想,道:


    “承风学宫说是不吝传教,飞升的却一直只有乘氏族人,是否因此埋下怨念?”


    “嗯,或许吧?”乘白羽夷犹。


    两人对视,都不太想得明白。


    也是,乘白羽心想。


    野心其实不可怕,可怕的是野心自然而然化为害人之心的人。


    他们这些人的想法,就是很难理解的吧。


    阿羽不知道呢。


    “你父母师长果真没教过飞升的法门?”李师焉问。


    “我?”乘白羽指指自己鼻子,“没啊。”


    又道:


    “学宫的传承,就是紫重山的传承,经纶典籍都在览遗馆,我们族中弟子也是来览遗馆读书习道,和外姓弟子并没有差别。”


    李师焉疏淡笑道:“这话九州之上恐怕没几个人信。”


    乘白羽摊开手心:


    “一处读书,一处炼气,我们家的人飞了,他们飞不了,如此便心怀嫉恨?”


    说完自己回过神,苦笑:“似乎是挺惹人恨。”


    啊,真是烦恼。


    诚然冤案已经昭雪,罪魁已经伏诛,可是——


    要想开紫重山的山门,还是要破除人们的疑虑和嫉恨。


    怎么破?


    说到底,人家疑心你们紫重山并不等量齐观,说是于焉问道四海一家,结果真本事只教给自家人,沽名钓誉欺世盗名。


    这疑心何解?


    “真是的,”


    乘白羽手上书册撂在案上,“怎么这么不争气,赖好有一个其他宗门的人飞升也好。”


    “别气。”


    李师焉移到他身后,自动自发充作他的靠枕,修长有力的手指按上他脑侧穴道。


    “嗯,”


    徐徐按完脑袋,乘白羽抻起右臂,


    “手也疼,给我按按。”


    “恃宠生娇。”


    李师焉不轻不重拍他手背,依言抓过他的右臂滚按曲池。


    乘白羽仰在身后人的肩上,闭上眼。


    啊,老神仙按得很舒服呢。


    白日靡靡,光阴淡淡,乘白羽决定歇一觉。


    晚间,没什么空隙给他歇息。


    自从在窗子上胡来一回,还在室外池子里……这个老神仙活像点燃什么引子。


    再加上私自见贺雪权,可算给这老神仙揪住由头。


    身后的胸膛雄健结实,热意陶陶。


    乘白羽稍稍侧身,整个人偎进李师焉怀里。


    “阿羽,小雀儿。”李师焉澹澹笑道。


    两人相拥,如同过去几十年间千百次的相拥一样。


    这样的静谧美好持续……


    没一刻钟!


    学宫录事卿急急叩门:“启禀宫主,杜梨仙子请您移步。”?


    “阿霄?何事?”乘白羽睁眼。


    “是一位姓霜的客人……不大好了,有大散之相!”


    大散之相!霜扶杳?!乘白羽和李师焉相顾失色,齐齐奔出去。


    第68章


    形神不聚, 脉象浮散,魂不附体,此为大散之相。


    真正命悬一线!


    诊罢脉, 乘白羽凝重:“这是……”


    李清霄急道:“是什么?”


    乘白羽:“别急, 怎么出的事?你慢慢说来。”


    李清霄:


    “原本约好昨日过午到莲池培苗,他便没来,说是午间与学宫弟子饮宴, 有酒了。”


    “改约今日, 时辰到了仍不见人影, 我来叫他, 瞧见他昏在门首处。”


    “门首处?难道是有人在他进门之后偷袭?”


    乘白羽思忖,递一个眼风给李师焉。


    李师焉托出红翡葫芦,掌心白色的烟气四溢,在这处客舍内逡巡氤氲。


    少顷,


    “并无外人侵入痕迹。”李师焉道。


    “为何说是有人偷袭?”


    李清霄右手握拳击在左手掌心, “只恨我没修岐黄!阿爹, 爹爹, 杳杳究竟是何病症?”


    乘李二人互看一眼, 乘白羽:“中毒。”


    “中毒?!”


    李清霄失色, “什么人?能与杳杳结下什么怨仇?且竟然敢在学宫动手?”


    “你来,”


    乘白羽唤她坐下,语重心长,


    “我不瞒你, 他这脉象我没见过, 我尝试神识探他内府又不得,须得导针。你再想想,这几日你二人都与什么人打过交道?”


    李清霄思索再三:


    “没人呀。”


    李师焉道:


    “或许与此无关。他的脉如病蚕食叶, 慢刀刮竹,非一日之功。”


    “那便只有……”


    乘白羽神色更肃,“陈年积恶。”


    两人再度对视,一道阴霾不约而同浮上心头。


    “从前在清霄丹地,”


    乘白羽慢慢回想,


    “有一阵子他脉象隐隐虚浮,中候空、按则绝,却又无病症,咱们参详好久也没有定论,只当是寻常不康健。那时阿霄刚出生,他……”


    李师焉定定道:“他刚从神木谷回来。”


    不错!正是那时候!


    那时新生儿诞生,乘白羽和李师焉不免手忙脚乱,加之霜扶杳再三声称绝无半点不适之处,于是渐渐减了心思。


    神木谷、神木谷……


    “我知道,阿爹与我讲过的!”


    李清霄秀眉倒竖,“就是阿兄中蜚蝣那毒虫子的时候对不对?原来并非只有阿兄一人遭殃?!”


    “嘘,只是猜测,”


    乘白羽拉住她,“咱们妄议神木谷,当心隔壁你阿兄听见,又要闹合气。”


    “来,师焉,你与我看看药案,先把人唤醒再说。”


    两人围着药案忙碌。


    李清霄守在霜扶杳榻边,目不转睛。


    谁也没注意到门外檐下,乘轻舟面色晦暗难言,如枯如灼。


    ……


    一剂药佐以灵力渡体,乘白羽又用神识梳理经脉,总算将霜扶杳从大散之态救回。


    只是妖族与人族到底不同,两人倾尽全力也没能将人叫醒。


    人妖有别,人族的医术并不能全然施展在妖族身上,这是乘白羽告诉李清霄的话。


    他们都这样说,只字不提另一种可能:


    霜扶杳体内中毒太深,积重难返。


    到晚间,一人造访学宫,可作了及时雨。


    “解筠使者?”


    乘白羽惊讶,“你怎么来了?”


    风解筠奇怪:“不是盟主相召?”


    乘白羽莫名:“是有此意,不过尚未发召……”


    “是我斗胆代为相请,”


    乘轻舟自屋外步入,“有些毒物还是妖族更为熟悉,风前辈或许能为咱们解惑。”


    边上李清霄恨声道:“我早先叩你的房门你不搭理,请录事卿叫你也不来,倒是做背地里功夫!”


    乘轻舟张张嘴,未发一言。


    “怎么?想着请风前辈来给你的好祖母证清白?”李清霄不肯饶。


    “……并无此意。”乘轻舟开口,喉中喑哑。


    “罢了,”


    乘白羽深深看乘轻舟一眼,对风解筠道,“劳烦解筠使者。”


    风解筠很是爽快:“霜小友与我也是老相识,理当尽力。”


    待看完霜扶杳情形,风解筠改换严肃面貌,似乎有几许犹豫。


    “确系妖族手段,只是,”


    她看一眼乘轻舟,“我修为低微,并不能参透究竟是何毒物。”


    室内一静。


    “不能参透,不能参透,”


    李清霄喃喃,“连风前辈也不能参透……”


    她厉声道,“除却雪母还有何人!哪里还有妖修比风前辈修为还高?!”


    乘白羽:“解筠使者,此毒是否只有下毒者可解。”


    风解筠默默称是。


    乘白羽眼皮一掀:


    “这倒好办了。”


    “师焉,你留下来主持大局?”


    李师焉:“可,你放心。”


    “自然放心,”


    乘白羽居然是一副开怀模样,“你也放心,我去去就回。”


    “我也去。”乘轻舟起身。


    “你去做什么?”李清霄横眉,“怕阿爹伤了你的好祖母?”


    “不——”乘轻舟争辩的话说到一半。


    “你不去,”


    乘白羽打断,“你以为我去哪里?神木谷?”


    “天下间没有受害者上门恳求施害者的道理。”


    “我要在仙鼎盟发诏,宣皋蓼觐见。”


    “父亲,我陪您去。”乘轻舟坚持。


    “不必,”


    “往日种种我皆可忍让,可是伤及无辜,我忍无可忍,”


    乘白羽笑得很亲切,


    “阿舟,有的手段你还是不看为好。”


    乘轻舟被他周身凌厉的气势震住,脚下不由自主倒退两步。


    “你独自对付皋蓼?”李师焉问乘白羽。


    “嗯。”


    “好,去罢,有事传信与我。”李师焉道。


    乘白羽颔首,负手行至前庭一片空地,手中红翡葫芦飞至半空,灵力缭绕,渐成一阵。


    “雪母皋蓼,戕害人界妖族子弟,”


    乘白羽沉声道,


    “速携解药往仙鼎盟,否则——”


    法阵将他的声音送上云霄,扩大数百倍、数千倍,真正声振寰宇:


    “咎、祸、自、承。”


    空中风起云涌,将破天动地的四个字徐徐送往四界。


    近旁录事卿与风解筠见礼,忧心忡忡小声议论:


    “盟主这话,难道是要与妖族开战?”


    风解筠叹息:


    “我们这些行走在在人界的妖修,盟主待我们格外优容护佑,霜扶杳更不同,直似盟主的半个手足亲眷,不怪盟主着急。”


    “是,杜梨仙子同霜使者也很亲厚。”录事卿道。


    “……且慢,”


    风解筠面色一变,“杜梨仙子?”


    录事卿解释:


    “先前清霄仙子择了器,是一张琴,据闻琴身乃一种名为杜梨的古木所制,可使琴声格外清润,威力格外强劲。”


    又道,“只是不知这杜梨究竟为何种草木。”


    “甘棠,杜梨是甘棠一古称,如今不闻,鲜有人知。”


    “甘棠?就是霜使者母族么?……哎?风使者?您往何处去?”


    风解筠身形化为一道残影,先飞回室内讨来杜梨琴细细查看,而后往一袭青衣的方向追去:


    “我须告诉盟主……”


    声渐不闻。


    她须告诉乘白羽,万莫食言,这笔账一定要好好与皋蓼算一算。


    肉食的妖兽以妖丹为根本,与人族相似,妖丹也是血肉铸成。


    风露为食的草木之妖则不同,他们的“妖丹”是本体的灵根。


    俗称老树根。


    霜扶杳赠予李清霄制琴的佳木,是一段灵气四溢的杜梨木,是他自己的妖丹。


    一名妖修,失去妖丹以后他的生命还能维系多久?


    霜扶杳这是根本没打算活-


    仙鼎盟盟主发告天下令申饬皋蓼,四界皆知。


    若说你皋蓼在神木谷内惩治一二不服你的妖修,那真是,随你,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手伸到人界,伸到九州。


    大伙都如是说。


    这是一件很恐怖的事。


    大妖原本就是公认的战力强悍,许多修士生来对你们怀疑又畏惧,结果你还到人族的地盘胡作非为?


    今日你是毒害一名妖修,明日你若是意图加害人族修士,如何是好?


    不仅仅是人族修士颇多猜忌,神木谷内许多妖修也颇感堂皇,井水不犯河水也就罢了,怎么到人家地盘上行凶?


    是否……


    难道雪母卷土重来,又要进攻人族?


    诚然开疆扩土,自古有人念着。


    妖修当中也不乏野心家,也暗存着心思,若是像人族高阶修士随意豢养妖族宠物一般,他们若能随意奴役人族,随意捉凡人啖食修炼,岂不美哉?


    可是这野心不合时宜。


    幽冥渊和九州战火绵延几百年,人族一旦分神费力来对付神木谷,那么无异于襄助鬼族取胜。


    鬼族不比人族,人族大部分修士起码不嗜血滥杀,至不济总还有仙鼎盟的约束,而鬼修食妖族内丹和人族内丹,有何差别?倘若那些厉鬼入主九州,妖族的下场能好到哪去。


    简而言之,雪母娘娘您糊涂呐。


    情势比人强,皋蓼不得不访碧骖山。


    红尘殿。


    “为何在这里见孤?”


    皋蓼满含怒气,“难道孤不配踏足你们的仙鼎正殿?”


    殿内乘白羽端坐上首,不发一言。


    “红尘殿,”


    皋蓼眯着眼睛念一遍匾上的殿铭,似乎有无尽的怨念和屈辱……


    她偏不认,反高声狂笑道,


    “此地是你与我儿的婚庐,你是想祈求我看在我儿的情分上饶你一回?嗬嗬嗬嗬!”


    “妄想!”


    “姓霜的那个小贱人必死无疑——!”


    蓦地一阵劲风自殿外袭来,好似携鲤庭万顷的波涛汹涌,皋蓼手中权杖杵地堪堪抵挡。


    抵挡强风当中暗含灵力,皋蓼不能消阻其势,整个人被一寸一寸推进殿中。


    殿内乘白羽道:


    “我来告诉你何为妄想。”


    “我在此地见你,与你的身份无关,与过往也无关。”


    “单纯是因为你若死在仙鼎殿不好收拾。”


    皋蓼骇然失色!


    定睛看向阶上,这人族青年哪有平素优柔温敦模样?


    他隽雅的五官不复平和,眼角眉梢满是威严峻厉!同时他又是淡漠的,唇角平直,眼中毫无情绪,仿佛……


    手握轮回、执掌生杀的那一人。


    这一刻,威严赫赫的大妖不自觉俯首,收起满身戾气,仿佛第一日见到这青年。


    青年安静开口:


    “若霜扶杳有山高水低,皋蓼,你陪他的魂魄去鬼界吧。”


    第69章


    “啊, 错了。”


    乘白羽道:


    “生魂去往生涧涤魂投生,你是没有这个运气的。”


    “你……”皋蓼勉力振着声气,“这是何意!”


    乘白羽漫不经心:


    “我的意思很简单, 你若不交出解药, 我将生剖你的魂魄,镇在霜扶杳坟茔前永世不得超脱。”


    “呵,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皋蓼斗志重燃, 手举权杖蓄势待发。


    “雪母, ”


    边上一人开口相劝, 是风解筠,


    “何苦如此?霜小友与您无冤无仇,何故一定要他死?盟主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只要您肯收手,此事大可以既往不咎。而今大敌当前,我族应当与人族修好才是——”


    “贱人!”


    皋蓼怒喝截断, “堂堂娲皇后裔, 对着人族俯首帖耳摇尾乞怜!他们只是娲皇消遣所造的蝼蚁!”


    风解筠无奈:


    “众生芸芸, 同沐天光, 何来高低贵贱?您说他们是蝼蚁, 他们怀恨在心,明日又说我族是兽类,几时才能太平?”


    “谁与你同族?你也配,”


    皋蓼暴怒的脸孔显出轻蔑, “神木谷是五界之始, 比玉虚天诞生还早,理当高人一等,其余人、鬼、魔三界理当受神木谷统御。”


    风解筠眼含忧悯:“……你的这些妄念野心迟早为我族中带来灾祸。”


    皋蓼道:“你这等叛徒才是灾祸。”


    ……


    “随你想要统治谁, ”


    乘白羽抬手打断,


    “皋蓼,你若记恨我剥夺你与你孙儿百年的祖孙情分,你也该毒我才是,冤有头债有主,霜扶杳究竟何罪之有?”


    皋蓼眼色绝冷傲蔑视。


    “……不对,”


    乘白羽自言自语,


    “你可是雪母,一方雄主,眼中哪有亲情。”


    “不过无论你所求为何,都与霜扶杳无关,解药速速呈来。”


    “哈哈哈!”


    皋蓼须发皆扬升至半空,视线与他平齐,“你倒通透。”


    “乘轻舟那个小崽子也不肖你的聪慧,我那好儿子怎么降得住你。”


    “解药没有,要命一条!”


    蓦地皋蓼手杖直指,悍然攻来。


    乘白羽不退不动,甚至负手的姿势都没有变化,身姿岿然。


    皋蓼叱骂:“黄口小儿,休瞧不起人!”


    雄浑的妖力不由分说向阶上乘白羽袭去。


    若她的妖力有实质,则可以直观看见磅礴的威力直逼乘白羽面门,一丈、一尺,五寸、一寸……


    ……妖力直透乘白羽的身躯而过,轰然击中殿内台柱。


    一时间鲤庭畔的这座殿宇,倾檐摧梁,处处断壁残垣。


    当妖王的这一击威力消退,一切尘埃落定,皋蓼睁大眼睛。


    她、她的面前,雕梁画璧,悬屏桌案,一样都没被摧毁。


    左首风解筠依旧满面悯然,立在九犀玉阶上的一人,乘白羽,依旧肃穆而立,青袍不染一丝尘埃。


    “竖子!”


    皋蓼叱道,“障眼的把戏拿来唬弄我!”


    没有、没有!没有破绽,皋蓼凝神细观,看不出乘白羽周身破绽在何处。


    为何……为何!


    自己分明已经拼尽全力,这小小人族竟然神闲气定!一丁点慌乱也没有。


    “不就是……”


    皋蓼胸肺之中怒火沸沸然连成一片,“不就是仗着秘法修为傍身,便如此轻慢于我。”


    “我将你……碎尸万段!”


    伴着口中呼喝,再度朝乘白羽攻去。


    乘白羽依旧无言,神情寡淡,连眉毛也不皱一下,眼神也不曾施舍一个,影子再度消散又凝聚,远去又归来。


    一击之后,红尘殿景色依旧。


    皋蓼沉下脸色:


    “阵法,呵,论封阵之术难道妖族逊于人族?”


    执着权杖在殿中各处查看。


    她的身影从正殿转到偏殿,寝殿转到庭院,最后奔出殿外。


    只见鲤庭之上冬野苍茫,寒水幽咽,一天一地混沌难分,直似一张噬人的血盆大口。


    世间万物,似乎都被乘白羽炼化成阵法。


    恰此时,一股威压自殿中缓缓释出。


    “炼虚……巅峰……”


    皋蓼喃喃,失魂落魄。


    一步一步,她回到殿内,形容惨淡:


    “我修炼一世,千余年寒暑不辍,也不过炼虚巅峰,”


    看见乘白羽那副从容样子,她心头恶怒陡然放大,


    “你好狠的心!你有修炼秘法,你竟然不传给你的儿子?只有他随你姓乘!”


    风解筠愤愤不平:“若论亲缘,不知贪狼魔君从您这里又习得什么秘法?”


    “别提那个不争气的畜牲。”皋蓼脸色冰冷。


    “好,不提他,就说乘轻舟,”


    乘白羽问,“你怎知我未传他?难道你见过紫重山所谓的传承?”


    “不可能,”皋蓼脱口而出,“这么多年我也没在他身上发觉什么法门。”


    乘白羽眸中有些了然,微微摇头。


    皋蓼也不知道。


    所有人暗地里默认的“紫重山的传承”,到底是个什么玩意,皋蓼也不知道。


    “说回正题,”


    乘白羽道,“霜扶杳身上什么毒,怎么解。”


    皋蓼恨声道:“我今日被你困死在这里罢了,休想救他。”


    “你难道与霜小友有什么私怨?”


    风解筠皱眉,“也不该,他才几岁,怎么触怒你了?”


    皋蓼不答,风解筠转向上首,


    “盟主,这可如何是好?”


    乘白羽沉默一刻,托出红翡葫芦,口中吐出三个字:


    “搜魂术。”


    “万万不可!”


    风解筠大惊,“《魂典》所载的几套秘法皆为邪术,重则反噬自身伤己性命,盟主三思!”


    乘白羽摇头:


    “生水术已施展,我真实的修为境界也显露,别无他法。”


    殿门外响起乘轻舟的声音:


    “父亲不可。”


    “……阿舟?”


    “乘小友?”


    乘轻舟化作原形不知隐在暗处窥听多久,此时现身,规规矩矩与风解筠见礼,对乘白羽诚恳道:


    “此等卑劣之人,不值得父亲冒险。”


    自始至终没有看向皋蓼。


    “好好好,不愧是横行的虾蟆生出的好儿子。”皋蓼冷笑。


    “雪母莫作色,”


    乘轻舟转头回视,“大道无情,无亲无族,不是雪母时常放在嘴边的么?”


    风解筠越发瞧不上:“说的什么话,可知平日离间别人父子的龌龊手段。”


    “是,她多番离间,我……”


    乘轻舟垂着头,


    “我一叶障目,竟然随信她。”


    “我只道她与我一般,为人言所累,同是天涯沦落人,手段偏激一些,也是世道严侵的缘故。”


    “我错了。”


    “父亲,”乘轻舟抬起脸,“我错了。”


    听见皋蓼说一直在留心自己身上有没有法门,乘轻舟才知道错得离谱。


    这才是雪母的目的。


    两位父亲都没有骗他,师父没骗他,杳杳也没骗他,这位大妖,实乃世间无情第一人。


    乘白羽面容无改:“我并无闲暇论你的对错,我须救霜扶杳。”


    “我助父亲,”


    乘轻舟定定地道,“我知道一件事。”


    “你这乳臭未干的崽子,你能知道什么?”


    皋蓼轻藐不已,


    “你要与我分道扬镳?也好,你这崽子心比天高愚不可及,我早已受够。”


    昂首傲视,


    “左右与你们仙鼎盟无法善了,人族与妖族分道扬镳罢了,你们又能奈我何?”


    “不能如何,”


    乘轻舟以一种全然陌生的目光注视她,“只须将万灵殿的秘密昭告天下即可。”


    “万灵殿”三个字落地,皋蓼表情悚然一变。


    风解筠不解:


    “万灵殿?神木谷历代祈福祭祀的万灵殿?有何秘密。”


    “秘密就是,她,”


    乘轻舟一指皋蓼,“堂堂雪母,万妖之王,竟然将已故情郎的魂魄拘役在妖族的圣殿,时时相会,倾诉衷肠。”


    “住口!你胡言乱语!”


    皋蓼怒吼,然而神色万不比方才的底气。


    风解筠思量道:“若我没有记岔,妖王从前有一位妖君的吧?仿似也是狼族?”


    “想来那位妖君去世后,”


    乘轻舟接着道,“你豢养人族面首,还将最宠爱的一位炼成生魂。”


    “你、你……”


    皋蓼喉间嘶嘶咯咯,可怖之极,半晌问,“你如何得知!”


    “我听见你唤他‘贺郎’,”乘轻舟问,“是谁?我的祖父?”


    哦?


    乘白羽眉梢一抬。


    “……他也配!”


    皋蓼脸色漒紫,脖颈到额头青筋暴起,


    “鼠辈,一群阴诈鼠辈!你绝不可能听见什么‘贺郎’,我从来只骂他是贺老狗,我是你祖母,你竟然如此污蔑我!”


    乘轻舟耸肩:


    “四界无须知道,众妖修也无须知道,他们只须知道你皋蓼玷污妖族圣殿即可。”


    观皋蓼神色,乘白羽即知乘轻舟所言不虚。


    “如今你的拥趸皆鄙夷人族,信奉‘妖族至上’,此则流言一出,你颜面无存。”


    “说罢,”


    乘白羽手心微微松开,


    “霜扶杳身上究竟什么毒,何时所下,解法为何。”


    皋蓼满目阴翳怫恨,盯完乘轻舟盯乘白羽:


    “呵……”


    “卑鄙人族……”


    突然皋蓼跪倒在地,仰天长啸,“皋蓼啊皋蓼,你英明一世,竟然受制于软弱虚伪的人族!”


    “休再废话。”乘轻舟手中枯弦一横。


    皋蓼瘫坐殿中,须发袍袖委于地,低头不语。


    少顷,


    “缄亡草。”她突兀开口。


    “缄亡草!”风解筠惊怒,“你好狠的心!”


    “风前辈!”乘轻舟急急上前,“您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不成了,不成了,”


    风解筠面容蒙上悲戚,


    “缄亡草是神木谷最阴邪的草木,须一万具结丹境界以上的妖修尸身作培土,百年才得一株,是妖族不传之秘,只有各族族长略知一二,此毒……”


    风解筠闭闭眼:“无解。”


    “什么!”乘轻舟惊呼出声。


    乘白羽的指尖,狠狠嵌进手心。


    第70章


    一道灵力凝成的锋刃攸地射出, 直逼皋蓼咽喉。


    皋蓼本能躯避,霎时间锋刃化成无数道残影,将她困在方寸之间。


    竟是避无可避驱之不竭!


    这些锋刃虽则透明, 尾羽处稍显红光, 那是红翡葫芦赋予的光泽。


    乘白羽一手托法器,一手负在身后:


    “皋蓼,你拘役贺临渊魂魄又不为衷情, 蓄意讨好接近乘轻舟也不为亲情, 种种筹谋只为一件事。”


    “你意在紫重山。”


    皋蓼先前屡次试图破阵, 眼下又疲于应对剑雨一般的灵力, 想是力竭,脸上一派惨恻,


    出口仍凄厉:


    “你果然早已料到,处处防备。你们乘家好事占尽,偏还要逞一个好名声, 虚伪至极。”


    “你假意厚待阿舟, 这些年与仙鼎盟面子上也始终过得去, ”


    乘白羽语气冷凝, “我忝颜猜测, 你并不想与我彻底撕破脸。”


    乘轻舟:“父亲!快问她是不是另有解法?有的吧?一定有的!”


    “别急,我猜也是,”


    乘白羽复对皋蓼道,“你既然惧我, 你怎敢杀霜扶杳。”


    闻言皋蓼眉宇间浮现出凝滞之色, 好半晌没言语。


    就当乘白羽耐心即将耗尽时,她苦涩的嗓音响起:


    “孤,忍耐不得。”


    忍耐?


    皋蓼冰冷的声音透出疲惫:


    “我力克孔雀使者, 继任妖王之位,八百岁时已是谷中翘楚,


    未及千岁的妖王,前所未有。


    人人皆道,我乃不世出的修炼奇才,年纪轻轻大有可为。


    多少人艳羡我呢?修为进境一日千里,夫婿贤能,打理族中上下一心,又做了妖王。


    即位那日大典,连人族剑宗也遣使者相贺。


    人生到此,风光鼎盛。


    可他们不知,我于某一日在寝殿中见到的情形。”


    话到这里皋蓼顿住,这段往事似乎格外晦涩艰难。


    乘轻舟忍不住问:“什么情形?”


    皋蓼瞥一眼,声音阴冷得犹如寒冬腊月檐上的冰碴:


    “我的好夫君,与一名卑贱的使女狂在一处的情形。”!


    还有这等秘辛,殿中其余三人神色皆惊。


    皋蓼仿若毫无察觉,目光泠泠投向殿外:


    “还未结丹的小妖修,体力不支无力维系人身,鬓边结出白色的花苞。


    真是,恶心。


    身子折得像是一团烂泥。


    脆弱,哭泣,犹如濒死的牝羊。


    她身上的气味弄得满殿可闻,令人作呕。


    甘棠花的气味。”


    “甘棠?!”乘轻舟震惶无比,风解筠也显露惊讶之色。


    乘白羽回想:


    “即便如此,按霜扶杳的年纪,这位甘棠花妖不可能是他的亲眷手足,你们的恩怨与他何干?”


    “呵,的确不是手足,”


    皋蓼唇边一缕冷笑,“他是那贱人所生的孽种。”


    “……不可能!”乘轻舟叫道,“依你的性子岂能留她母子二人性命!”


    “哈哈哈,小子,你才到我身边几日,若是叫你看透我的性子,我白活在这世上,”


    皋蓼目中是残忍的快意,“人死如灯灭,未免太便宜他们。”


    “我再将那霪贱的花妖孩子剖出,等了整整两日才将她的肚子缝合,


    你们该听听她的哀鸣,实乃人世间最悦耳的乐声。”


    风解筠偏开脸,露出不忍之色:


    “未结丹的花妖,哪里是你们狼族的对手?或许是你夫君强迫她也说不定,你何故为难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妖?你有本事将你夫君抽骨扒皮才好。”


    “你以为我没有?”


    皋蓼眼风速即剜去,


    不过只是一瞬,一瞬之后复归平和,像是在回忆青葱岁月里最纯美的往事,


    “那花妖受什么刑,我的那位好夫婿便受什么刑。”


    “我将那对奸夫□□扔在药池,九九八十一种丹毒细致调配,确保他们半死不活,奄奄一息。日夜承受百毒噬心之痛。


    我配出的绝妙药汤,雄性之身更痛百倍。


    我还收豢各族面首,羞辱那个负心人。”


    “可我犹嫌不足!便将他们的独子找来。


    找来,养大,培养成才,养在身边,叫他们看着他日日供我驱驰,奉我若神明。”


    “我对那孩子说,药池里的人,就是背叛我的下场,


    你们真该瞧瞧他们二人当时的脸色,真是精彩,一面承受剧痛一面拼命忍耐,怕吓着他们的孩子。”


    “呵……”


    “什么贱种!他们竟然至死珍爱!”


    “不约而同双双哀求,哪怕承受魂飞魄散之苦,也恳请我放过他们的孩子!”


    乘白羽单刀直入:“那孩子是霜扶杳?”


    “不错,”


    爱憎都淡去,皋蓼漠然道,


    “后来我玩腻了这把戏,将他放到狂兽场——


    哦,你们人族修炼出差错是走火入魔,我们妖族则会发狂,我将霜扶杳投到狂首场供他们狩猎,没想竟然侥幸逃脱。”


    乘白羽胸中剧痛,缓缓坐下:


    “不是侥幸。”


    是我将他救下。


    “我说呢,为何几十个兽族妖修追杀他一人,原来如此。”


    往事罥烟和雾,夹杂着殿外呼啸的北风一齐扑在乘白羽面上。


    那是哪一年?


    依稀是差不多的时节。


    不,要早一些,那是一年深秋,仙鼎盟的盟主还姓贺,乘白羽还未与贺雪权解契。


    也是在这红尘殿中,乘白羽问过霜扶杳几句闲话。


    “……你见过你们皋蓼娘娘行刑么?


    或许有人曾背叛过她么。


    你见过她处置什么人么?


    被视为有罪的这一人,被大妖盯死的这一人……


    生不如死……”


    那时的霜扶杳殊无异色,小小声道:


    “见过的。”


    声量几不可闻。


    可惜,斯人斯语,当时的乘白羽未解其意。


    阶下乘轻舟惨白一张脸:


    “杳杳……杳杳格外惧怕肉食的妖族,不敢独自踏出清霄丹地,都是有缘故的,都是有缘故的……”


    “他还再三劝我提防你,我没听他的话,我没有听……”


    望一眼阶上,父子两个对视,都从对方眼睛里读出绝望。


    风解筠思忖一番:


    “算从前贺盟主的年岁,你琵琶别抱分明先于你夫君收用使女。”


    乘轻舟醍醐灌顶:


    “说什么刚刚即位,说什么力所不能及!原来你另有家室!怪不得一定要将我父亲送走!”


    “你们懂什么!”


    皋蓼睥睨昂视,


    “贺临渊能予我助力,在人族当中的声望能助我登上高位,我将狂暴的妖修送给他助他行事便利,我们各取所需。区区一个使女又能带来什么益处?荒唐!”


    “只衡量益处,置夫妻之情于不顾,”


    风解筠摇头,“你有负结契二字。”


    皋蓼:“宁负他人,不许他人负我,此乃生存之道,我何错之有。”


    “你错在惨无人道,”


    风解筠怒目,


    “即便你认为你的夫君伙同使女背叛你,你便带上万灵殿,请各族族长商议予以惩戒还你公道,你怎能动用私刑?”


    “现如今他们还活着么?他们若是知道你又害死他们的孩子,做鬼也不能放过你!”


    “死了,早死了,”


    皋蓼嗤笑一声,“我的药汤分明对雄性伤害更大,老东西竟然一直挺着没死。”


    笑意收起,喃喃:


    “我道他恁地命硬。小贱人没熬住死了,当夜他便咽气,原来是要跟着去,做一对死鸳鸯。”


    她又絮絮说一些话,都是往日的恩仇。


    她或许平日里并无人可说,这些话或许已在她心里横亘太久太久。


    久到她自以为已经忘却,没想一经提起还是如此刻骨铭心。


    乘白羽无暇再理会。


    深吸一口气站起身,乘白羽道:“你引咎卸任吧。”


    皋蓼抬起头:“……你说什么?”


    “我说你退位让贤,正巧解筠使者在此,她回神木谷接任妖王之位,”


    乘白羽身形已然拔起,“你私德有亏,不配称万妖之主。”


    唤来蓝当吕:“将人带进禁牢,封阵镇压。”


    “皋蓼,你藏在万灵殿的秘密若想继续保存,唯此一途。”


    乘白羽飞身跃上半空,缥缈留音。


    旁的他暂且顾不上。


    缄亡草说是无解,或许?万一有解呢?


    踏遍九州,翻遍藏书楼,不信没有续命的法子。


    风解筠手腕了得,且自有一批亲信,神木谷交给她吧。


    阿羽,要回到学宫去。


    小阿杳还在等着-


    “杳杳?杳杳?你醒了!”


    腊月中旬的一日,天色将亮未亮,晓星寥落,晨光泱漭,李清霄在霜扶杳榻边趴着醒来,仰头看见霜扶杳赫然睁着眼睛。


    “你昏了半月有余了!你可算醒了……”


    说着醒了,李清霄容色似哭非哭,笑意分外勉强。


    霜扶杳声音很轻:


    “你知道了?”


    李清霄点点头,眼睫沾湿。


    霜扶杳想一想,又问:“你爹也知道了?”


    李清霄再度点头,霜扶杳叹口气:


    “什么嘛,我病这么重还不围着我转?跑哪里躲清闲去了,不见人影。”


    “阿爹联络妖修当中的医者,还有灵皇岛、仙医谷,”


    李清霄一五一十,“爹爹回清霄丹地藏书楼钻研,他们都很念着你的。”


    “……我知道。”


    霜扶杳张张嘴。


    仿佛想问什么,最终却并没有问。


    李清霄一语道破:“你想问乘轻舟?”


    “没有没有,我不问他,”


    霜扶杳呲牙,“阿霄呀,你杳杳哥饿啦。”


    “备好的,你等着。”


    几乎是边答话边转身出去,


    瞧着她的背影,霜扶杳小声抱怨:


    “和你哥一样,是个棒槌。”


    李清霄即刻回转,手中托盘药膳齐全:“阿爹写的方子,录事卿着人早备好的,你来尝尝。”


    “好,”


    然后霜扶杳吃第一口险些吐出来,“呸呸呸,怎么这么苦?”


    李清霄嘴角耷拢:“你还敢嫌苦,你吃吧你。”


    一盏粥里面兑着半盏药,霜扶杳苦着脸仰脖子吞下,而后扮一个鬼脸:


    “难吃真难吃。”


    “霜扶杳,”


    李清霄撑不住,眼眶发红,


    “杜梨是你的妖丹,你怎么送我了。”


    你怎么送我了?


    那是你的命。


    前院,乘白羽正往屋内走的脚步一顿。


    听室内李清霄道:


    “你是不信我?不信我两位爹爹?什么难事,什么毒物,你也说出来我们一齐想想法子。”


    “要瞒我们到几时?悄没声息你就想……走?”


    霜扶杳也很委屈:


    “我不信谁了?”


    “我不想说么?”


    “服用缄亡草以后犹如被下禁制,我回清霄丹地就想说的,奈何口中如灌铅,想要写,手指头尖犹如千万根针在扎。”


    “它为什么叫缄亡草啊?因它会让中毒者三缄其口,求救不得,直至消亡。”


    话音暂落。


    几息之后屋内传来李清霄的抽噎:“你现如今能说了,是否、是否……”


    李清霄恸哭失声。


    屋外,乘白羽无声弯下腰,嘴唇翕忽:


    “如今他能说了,只能是因为……没救了。”


    他要消亡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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