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霜阙?大妖?”
蓝当吕不明所以:
“是雪母娘娘身边的人么?”
“对了, 雪母说谷中有急事,先行一步,请您勿念。”
“是么。”
贺雪权应一句, 视线落在帐外, 不知在想什么。
少时,贺雪权问起战况,鬼族为何节节败退, 蓝当吕道:
“全赖披拂阁阁主破解美人图。”
“披拂阁”三个字犹如一记闷雷砸在贺雪权胸臆间。
“披拂阁阁主, ”
贺雪权敛着声气问, “独自前来?”
蓝当吕略显迟疑:
“随行有一名妖修, 好似是蛇妖,还有一名弟子,负重剑,眉眼间……”
“人呢?”贺雪权眼中疾电骤闪。
蓝当吕一五一十:
“那弟子似乎早在几日前走脱,李阁主也在寻他。至于那蛇妖, 还有李阁主, 前日还在, 不知何故不辞而别。”
“不辞而别。”
贺雪权默念几遍。
蓝当吕当即单膝跪地:“是属下的错, 未能及时阻拦。”
“起, ”
贺雪权唇边一缕自嘲,
“是,李谪仙,天上地下来去自如, 我等如何拦得住。”
蓝当吕还待请罪, 忽然贺雪权神色一变:
“且慢,你说雪母是何时告辞?李阁主那名徒儿又是哪一日走脱?”
“……约摸日子相当?”
蓝当吕不明所以,
“那名弟子说来应当是雪母的……至亲, 即便是随雪母去神木谷,想来应当无碍罢?”
“未可知,”
贺雪权主意已定,脸色坚毅,“再议。先来论一论正事。”
当日正午,一道罪己帖广发九州。
仙鼎盟贺盟主昭告四方,称自己失德无类,错信奸人,致使北境几州百余年兵戈不息,修士死略离散,扰劳凡间。
罪己帖曰:
“……岂声利未远而谗谀乘间欤?举措未公而贤否杂进欤?……”
“……余有罪,无及万夫。”
“……”
“然罪不在余一人之身。”
“鸣鸦阎氏,荧惑狞恶,行鬼道……”
众人相顾失色,原来阎氏与鬼族勾结!
细细参读,又惊又怒:
“阎家为幽冥渊提供生魂,留下躯体做炉鼎……竟有这等事!”
“……假借鬼族恶名,满足私欲!”
“怪不得阎闻雪常年主战,原来打得这手好算盘。”
“源源不断的修士填到大荒山,打仗失踪几个人又有谁会疑心?都沦落成他家的炉鼎了!”
……
也有人将信将疑。
可是,剑阁的小弟子们都是活的,所见所闻做不得假。
再去阎氏宗门驻地一瞧,人去楼空,豢养炉鼎的痕迹犹在,再无可辩驳。
唏嘘之余,各宗门无不唾弃咒骂阎闻雪,恨不能亲涉幽冥渊将他抽骨扒皮。
轰隆一声巨震,金光闪烁于空:
【天道降谕,万仙恭聆】
【衍历两千八百四十五年丙辰月,阎闻雪携全族堕鬼道,仙鼎盟主贺雪权碎戚扬光斧于大荒山,其道不同,何相为谋!从此割席分坐,恩断义绝】
果然,阎家全部叛逃成鬼修!
贺雪权救出族人时顺带手夺了光斧!现折碎在大荒山。
大荒山,驻守了几十年的大荒山。
极盛一时的仙鼎双璧,催人泪下的知己佳话,到今日止。
劝君莫负两段雪,劝君解我一生痴,如今痴话成笑话,白雪蒙尘。
或者并非蒙尘,只是显露本色而已!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浊者或可伪装一时,却总有一天会漏现出真面目。
黑的就是黑的永远变不成白的。
至于错认黑白的人,留给他们的只有至深的懊丧和悔恨。自好好掂量吧!-
李师焉赶到时,乘白羽正捧着舆图问莲姨愿意往哪里安家。
“溟鹏州民风向善,毕竟毗邻南海观音宫,州郡之内佛法盛行,也是个好去处。”
乘白羽依依道。
莲姨询问:
“郎君府上生意在何处行走?积年承蒙郎君照拂,我与外子虽无用,到家院上看顾庖厨总也使得。”
莲姨二人虽然知道乘白羽是修士,可修士究竟做什么过活?知之不详。
就在这时李师焉无声无息出现在窗外,双目炯炯。
“你来,”
乘白羽逗乐,招呼进来,“正要问你,你哪处供奉最清闲富贵?请莲姨与云叔过去长住好不好?”
“好。”李师焉惜字如金。
莲姨称谢,又问起小筠,李师焉言简意赅只说即刻就到。
稍后风解筠紧赶慢赶跟来,乘白羽往她身后瞧两眼,轻咦出声:
“阿舟呢?”
李师焉闭口不言,风解筠道:
“鹿鸣宴上人太多,乘小仙君走散……这好几日我们都在寻他。”
乘白羽随口道:“原来是在寻人,我说为何流连筵席。”
李师焉冷哼一声。
“唉,你还真恼了,”
乘白羽扯着人走到一旁,“我不知你是在寻阿舟么。”
“你儿子乱跑,我替你着急,”
李师焉斜眼瞟他,
“你来会他老子。急急将我找来,允我与他一决高下也就罢了,你还将人提前放走。”
“不是……”
乘白羽待说什么,李师焉不听:“走罢,路途遥远。”
说罢率先飞身而起。
护送莲姨到地方,乘白羽感叹:
“我常听人说心有灵犀一点通,我正巧也说南海是好地方呢。”
李师焉鼻子里哼一声,脸色稍霁。
风解筠抽空跟着访一趟清霄丹地,回去继续陪伴两位老人。
凡人一生不过百年,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天南海北非亲非故得遇有缘人,实在难得,乘白羽感慨不已。
转过头对上脸色还是很凉的老神仙。
“……还气呢?”
乘白羽揪过一片白袖子,拽在手里摇晃。
“你有旧人,我不在意,”
李师焉深眸低眉,
“可你拿他来气我,我不高兴。”
“我不知你是在寻人,”
乘白羽再三软款着嗓子,“只以为寻常宴饮……对了,阿舟究竟去哪了?”
“等你想着问,”
李师焉哼道,“你在莲姨身上留有法宝,我便不知给乘轻舟留一件?”
乘白羽想一想:
“也是,再说鹿鸣宴,都是正道中人,想也出不了什么事。”
李师焉仍旧不苟言笑。
“莫、莫,你再吹胡子瞪眼的,”
乘白羽肃起脸色,“你常也把他放在嘴边,我便一句也提不得?”
李师焉眸中光瀑暴涨:“你也知我嫉妒成狂,魂梦成嗔。”
“!你……”
乘白羽当胸一点霜雪透心凉,“是,你几乎落下心病……”
哎呀糟糕。
是他说错话了。
其实乘白羽为人最温和尊重,通情达理,不忍伤人心意。
他能在李师焉面前大意说错话,还是两人之间太过无拘无束的缘故。
“我一时忘形,”
乘白羽正色,
“未顾及你的喜怒,是我的过错,你莫生气,下回再不说了。”
“知错即认,”
李师焉道,“我也不纠缠,你如何见着贺雪权?你须一五一十对我说。”
乘白羽清白的眼睛里逐渐绽出笑意:
“你可真是入世入得彻底,不说久远,就是一年前,谁若告诉我你会说出这样吃味的话,我要说他昏了头。”
眼看李师焉脸又板起,乘白羽连忙说回正题,将如何偶遇贺家的小辈和贺雪权前后的缘由说一遍。
说完好一晌,室内安静一片。
“血荼车?”
李师焉突然道,“你为了救他真是不遗余力。”
“我是救他么?”
哎呀李阁主开始不讲道理,乘白羽好笑,
“你还是气话,没听我说见着他以前已在筹划炼制血荼车?因此才到花卉行相看曼荼花。”
“曼荼花?他从前赠你几株,我寻来十倍之数送你。”
乘白羽忍着笑:
“什么曼荼花,我不稀罕。倘若是你送我,酒庐外野径杂花我也喜欢。”
霎时间李师焉一呆,随即恢复板正神色:
“你只拿话哄我,是你惯会的。”
“你究竟哪里学来的腔调?”
乘白羽撑不住大笑,“我幼时在家养过一只罗红犬,颇通人性,与我置气时就是你这般模样。”
贴近一些,对着李师焉耳边吐息:
“你又没有它圆滚滚、湿漉漉眼睛,你哪学来的这等做派?”
李师焉眼观鼻鼻观心:
“你那个徒弟,莫将阑,与你说话就这样子,粘腻搅缠,”
又道,
“你说我是狗?”
“……你真是,今日哄不好你了?”
乘白羽脸对脸坐到李师焉腿上,揽着脖颈温声细语,好听话说出去一箩筐。
李师焉慢慢抚弄他后腰,评价道:“装的乖觉。”
复叹一口气,捉他的手覆在胸口。
乘白羽收起顽笑样子,摸着李师焉胸口道:
“真的心里不舒坦了?”
“嗯。”
“真因为我一句话?”乘白羽问。
两人对视,离得极近。
少顷,
李师焉摇头:“不是。”
“我也觉着不单单是这个,”
乘白羽诚心相问,“究竟还有什么?”
“你涉险境,造血荼车,千难万险,”
李师焉顿一顿终于把话说完,
“竟然是贺雪权陪在你身侧。”
“我不是气你,是气我自己无能罢了。”
“不怪你拿他来气我,他从前没照顾好你,我竟也一样。”
乘白羽睁大眼睛。
他实在想不到李师焉细腻敏感至此。
老神仙呀,分明是嫉妒的,乘白羽自己又真的说错话,可李师焉心心念念不过他的安危喜乐而已。
“师焉。”
他张开两片嘴唇堵在李师焉嘴上,细密含住下唇舔咬,口舌下移,含住喉结一点一点轻轻□□。
耳鬓厮磨,无限柔情。
一副巧舌,天教风流,两人原本面对面坐着,乘白羽感怀忻慕心潮澎湃,脑中不知怎的一抽,俯身偎脸将李师焉冠子隔着衣裤填入口中。
“乘白羽,”一瞬间探头跳脑暴胀数倍,李师焉从头僵到脚,“你在做什么。”
第52章
“嘻嘻。”
“我在做什么?”
“你研读那么些话本, 难道白读了?”乘白羽吐着气问。
口鼻处喷涌的热气染上昂奢支棱,高热遇着高热,更没有止处。
李师焉眼中热望半掩, 将乘白羽抓起来按在怀里:
“我是看过许多, 可这等活计,我不许你做。”
“为何?”
李师焉认真道:
“话本上,这样的事乃伎子仆妇做出的勾当, 慢说是正妻, 就是贵妾都不做。”
稍稍退开一些, 乘白羽歪着脑袋:
“我不知, 你看风月册子还看出规矩礼教来了。”
说着舒手下去,戏在冠子边缘弹一下子:“分明能硌得人腰疼。”
“阿羽。”李师焉语含警告。
“那我问你,”
乘白羽细白一只手指点在李师焉胸口,“话本里一定也有品牡丹事,难道也低人一等?”
李师焉细思一刻:
“也有, 只是非得是男子对这名女子爱极慕极才做得出。”
乘白羽:“我不能对你爱极慕极么?”
又道:
“你看的话本都不好。我说与你听, 只要两人倾心相爱, 便没有那么多该不该、能不能的, 只要……”
只要什么, 他没说完。
他的身体滑若无骨,循着李师焉一丝不苟的白袍由高往低攀援,攀至一处,紫甸甸热赤赤的一处, 将白袍掀开张囗拿入。
不知销魂、更有销魂处。李师焉千年冰封的面孔焰气四溢, 眉间殷色如狂,手想叩在乘白羽后颈又觉不妥,竟然手足无措。
明晃晃屋内, 天光俱亮。
心尖月上的人,蹲踞在身前。
纤白一双手,细细拢攥。
自生灵慧一般的口舌……
千万点会心可意无处消说,不出几息功夫,李师焉急扶定乘白羽双肩猛然一撤。
“你……”乘白羽讶异,“别是在沙场上伤了根本吧?这么快?”
李师焉把他下颌定定看他。
他张着眼睛,眼中慾望直白如室外白昼光辉。
他说着如此放浪的话,却没教人生出一丝轻视低侮的心思。
他如初见时一般的眉眼,鲤庭秋夜的满月不能比,灵皇岛百年一见的海心芙蓉也不能比。
而这样一张脸上,碧澄澄的眼,红馥馥的唇,却不是无瑕,偏偏一星浊物横亘其上。
他猩红的舌尖在唇边捲过,居然……
李师焉再度张戈起兴。
“啊,”乘白羽一唬,“看来是没伤着。”
往窗榻上仰着,乘白羽冲李师焉伸出一只手:“要我么。”
“要,”
李师焉速即握住,不过没急着上榻,双臂抱定他飞身而起,
“不急,你最喜洁净,先沐浴。”
“嗯,”乘白羽笑道,“就你体贴。”
到湢澡室,李师焉点水收拾,上下忙碌,乘白羽靠在浴桶沿上:
“别忙,你看你支腾着,不像话。”
“的确不像话,”
李师焉翻身入水,逼近道,“你支腾得不够厉害,不像话。”
说完双关一抱一托,将乘白羽放在沿上,现学现卖,倾身唅住。
“啊!”乘白羽惊呼,“你不必!……”
“怎么不必,”
李师焉抬起头仰视,“我对你也爱极慕极。”
“嗯……你……”
渐渐乘白羽腰上扭出花,两只脚蹬得浴桶中水花乱溅,嘴里哼哼唧唧。
“我学得好不好?”李师焉抽空问。
“……你先把牙齿收一收,磕着我了。”
乘白羽眼睛湿红。
“瞧你,我伺候你,”李师焉轻啜其首,“你还一副天大委屈样子。”
“不是委屈,”
乘白羽一手撑在桶沿一手抚李师焉肩臂,盈盈不胜,
“只是从没想过你、你与我干这个。”
白衣染红尘,神仙堕风月,谁能想到。
“我也没想过,”
李师焉松开些,凝目沉思,“只是为何你久不至。”
乘白羽抿一口气,脸上彤云密布:
“唔,陡彼高岗,溯彼深源,方是上下求索之道。”
李师焉灵光一现,拨开红肉往灵泉囗上噙去。
“嗯!”乘白羽闷哼出声,脖颈后仰绷成一道弧,口中道,“你悟了。”
“悟了,”李师焉唇边亮晶晶,“你这处是活的。”
“……你胡说什么?”
李师焉分拔他两只腿更开些,一记深吻。
彩笺分捲,红烛对烧,须臾,桃井潺湲春酒洪津,如迸如涌,乘白羽瞑目吐息。
小江随山巧回互,转首碧流分两股,一股辗转滑落浴池水中,一股勾连在李师焉口唇上。
“你瞧,”李师焉眉目舒展而笑,“我说你这处秀润涔涔,似有活水,你还不信。”
乘白羽闭上眼两颊殷透。
少时二人拭干净上榻胶欢,李师焉跪坐榻首,执起乘白羽一双腿分折把玩。
乘白羽膝窝有一处命门,格外怕痒,李师焉拇指重重摩挲,折腾得他似疼非痒,周身如坠温霖,有一下没一下挨沾,只是不解渴。
“你做什么?”
“适才在湢澡室吸饱了水,”
李师焉慢慢将两只白玉银条般的腿挟在两边腰眼间,“我瞧瞧你又能做出什么样子来。”
乘白羽语带呜咽:“你笑话我?”
“我也敢?”李师焉欺身压近,“分明是你笑话我。”
“嘻嘻,我是实话实说,你实在经不得口舌……嗯!”
头首处昂扬无比,濡搅半晌方才没棱。
初时乘白羽双手搁在枕上,不住绞扯,朦胧着星眼隐忍捱受。
后时李师焉将他两只腿挂在手臂直压在枕畔,他还不足,腰上迎播摆弄,口中一壁呼喝,一时要沈一时要浅,一时要重一时要轻,一时要疾一时要徐,乔娇卖痴百无禁忌。
“就你张致,”李师焉缓身行动,“有你求饶的时候。”
乘白羽要还嘴,冷不防要紧的地方禁不住幢弄破开间隙,当即气焰全无:“!别、别。”
“迟了。”
李师焉吐出两个字,合力卖进宫囗,乘白羽浑身战栗不止,再说不出一句好听话,颤声道:“好人儿,今日且饶我这回。”
李师焉不听他服软还罢了,一听这话兴甚至哉血气汇聚,全集在光紫首眼,肆行轴送,尽逞欢娱。
什么高低贵贱,什么尊卑忌讳,有情人做快活事,计较这些?都是不须问的。
当日两人晚膳也没吃,缠到至晚,乘白羽被整治透彻恨不得化成一汪水,情极体倦,与李师焉相拥而眠-
这日,披拂阁一弟子带回来一篇赋文。
李师焉拿来给乘白羽瞧:
“眼下九州修士间流传甚广,词藻菁华,情思感人。”
乘白羽当是什么,接来看,登时无言:
“……《红尘赋》?”
“是,”
李师焉道,“在合欢宗你一招之内取胜阎闻雪,而你甚至未出手,如今被好事之人拎出来议论。”
“……”
从头至尾扫视一遍,乘白羽实在意外,
“他们没听见我的‘死讯’,只当我离开仙鼎盟不知所终,竟都说是因着阎闻雪的缘故?”
“正是,”
李师焉并指点在一处段落,“他们说是他逼得贺盟主与你解契,将你赶出仙鼎盟。”
乘白羽语气肃穆:
“不不不,是我要与贺雪权解契,不是贺雪权与我解契。”
李师焉笑道:
“世人不知,只道你与阎闻雪不和,先前他声名鼎盛时只有你仿佛碍着他,他现在叛逃成鬼修,你可不变成大善人?”
“争相写赋文怀念你。”
“说你风华高洁,独具慧眼,不与鬼道中人同流合污,分明修为道法皆在奸人之上,却被人误解,忍辱负重。”
乘白羽一怔复一哂。
红尘赋,赋红尘。
他在红尘殿住了一百年,草包、绣花枕头的指摘听了一百年,鸠占鹊巢、阻人姻缘的谩骂听了七十年。
他不住在红尘殿了,他们却开始称赞他。
是否有些过于可笑。
“往事侵扰?”
李师焉走来拥他,“是我的不是,这等无谓之物,不该拿来碍你的眼。”
“哪有,”乘白羽倚在李师焉肩头,“也值一乐。”
“不再介怀么?”李师焉问。
乘白羽摇头:“痕迹淡淡,几乎不寻。”
“好。”李师焉长舒一口气。
相拥一刻,
“对了,”
乘白羽道,“转眼过去月余,阿舟还没回来,口信也没有,我有些担心。”
李师焉徐徐安慰一晌,约定再过十日若不见,一起去寻。
……
那篇赋后来落到霜扶杳手里,好一顿嘲笑。
笑完乘白羽笑作赋之人,说你们人族真是闲出屁来熏着自己的眼,一时香一时臭,一时清一时翳,白瞎修士身份,六根不净。
乘白羽嗯嗯嗯,说那你别看小阿霄,阿霄也是人族血统,别脏了您的眼。
霜扶杳自然不依。
两人正闹着,咫尺之处李师焉虚影炸开:
“白羽。”
“哎?何事?”
乘白羽疑问,“有事唤我到丹室罢了,怎么还显影?”
“你儿子回来了,”
李师焉道,“是他亲爹亲自送回来。”
“啊?”
乘白羽、霜扶杳齐齐惊诧。
“他说要捡典‘亡、妻、遗、物’,”
李师焉眼中锋锐无比,“白羽,你说花间酒庐让他进么?”
“不让,不让。”乘白羽连忙道。
见李师焉始终喜怒不辨,乘白羽和霜扶杳互相看看,乘白羽试探着问:
“……你觉着呢?”
“我觉着,”
李师焉面上显出一种狷狂快意,“既然他要看,那便让他看。”
霜扶杳小小声:
“乘白羽你夫君疯了啊,”
更加小小声,
“又疯一个。”
乘白羽稳稳地道:“好,都听你的。”
“善。”李师焉身影忽攸不见。
“乘白羽,”
霜扶杳害怕,“要让贺盟主知道你‘生前’跟李阁主好过,他不得更疯啊。”
乘白羽沉默半晌,叹口气:
“没名没份偷偷摸摸,已经很委屈老神仙,贺雪权还找上门。”
“师焉他想出口气,就让他出吧。”
霜扶杳深思:
“大伙都说李阁主对道侣宠溺至极,其实你也很惯着李阁主的。”
又道:
“他们都是这样被你惯疯的吧。”
“你太会惯人,惯得他们太舒坦,惯得他们怕失去,因此一个一个都发了疯。”
“……皮痒了?”乘白羽眼睛一斜。
“!错了我错了!”
……
闹一刻,乘白羽敛去顽笑的表情:
“你错了,害怕失去知晓珍惜二字的只有师焉一人而已。”
“也是,”
霜扶杳点头,
“贺盟主已经把你惯着他的心耗没了,把你气跑了才知道。”
“他不是怕失去,他是要失去了才知道怕,呸,火烧到炕上才知道蓄水缸子。”
乘白羽:“嗯。”
“那么,”
霜扶杳幸灾乐祸,“火烧屁股的这一位究竟干嘛来了?”
“是啊,”乘白羽望向酒庐方向,“他来做什么来了呢。”
第53章
“李阁主。”
阁中弟子引贺雪权步入一座院子, 李师焉端坐堂内,一丁点迎出来起身见礼的意思也无。
庭院深深,这时节开满晚香玉, 幽香满亭。
贺雪权没急着进正堂, 立在院中不知做什么。
门前溪流引来一湾活水,蜿蜿蜒蜒,沿进门左首一直延伸到内院。
内院门前是一座葡萄架。
“白羽一向喜爱葡萄架, ”
贺雪权语含怅然,
“只是与红尘殿古朴陈设不相衬, 便没在殿中费这个力气, 没想来到贵地一尝心愿。”
“呵。”
李师焉喉咙里意味不明滚出一个字。
那你是没见过白羽精直缕的身子躺在葡萄架下的样子。
两只脚蹬在园圃栏杆上,脐上放一枚葡萄,两只红颗不用放,正好比葡萄。
那处也放,不一时葡萄汁水溅得满竹榻都是。
“多谢李阁主通融, ”
好半晌贺雪权才到室内, 也不坐, 四下打量,
“亡妻生前便在此地起居么?”
李师焉不吱声, 让他自己看。
一式两样的杯盏用具,不言自明。
贺雪权默然一晌,忽然问:“阁主与亡妻曾是忘年知交么?”
“亡妻,”
李师焉徐徐念一遍, 冷声道, “何来亡妻一说?我记得白羽分明已经与你解契。”
贺雪权勾唇:“是呢,我都快忘了。”
李师焉:
“贺盟主忘性大,三年过去才想着来整理‘遗物’。”
“怎么, 近来仙鼎盟不够忙?鬼族奸细料理完了?”
“从前不敢贸然上门,”
贺雪权八风不动,
“有鸣鸦州李阁主出手相助一节,我才知晓清霄丹地并非完全闭门谢绝我这个客人。”
“至于鄙门俗务,不劳阁主挂心。”
“是,只盼别再被美人图此等区区小儿伎俩困住罢了。”
李师焉随口道。
贺雪权从善如流:
“阁主道法高妙,我等自然不能比拟。”
……
叙谈告一段落,室内一静。
说是叙谈,其实对峙更贴切些,一者面色冷凝,眼底的嘲讽之色深浓,一者口称“高妙”、“相助”,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渊渟岳峙,互不退让。
“如此看来,”
贺雪权道,“他的旧物我是一件也带不走了?”
李师焉半边嘴角一掀:“随你。”
随你。
窗榻上近花小几一张,两侧坐席一对,棋盘余一副残局。
你要非说是乘白羽独自一人打棋谱,随你。
案上有字帖也有书,《南淮经》、《遗草子注》一类,俱是丹药典籍。
唉,你要非说丹道医道不分家,非说这是乘白羽看的书,随你。
室内挂轴远远多于普通厅堂,墙上、梁上,全是挂画,装点得整间屋子雾绡烟縠如梦似幻。
画中人或嬉笑或恬淡,或坐或卧,是乘白羽,屋内的画上都是乘白羽。
倘若你非说这些画是乘白羽顾影自怜自己画的,是乘白羽留下来的遗作,随你。
“随你啊贺盟主。”
一厘一件,哪一件和你“亡妻”有干系?你就说你想带走哪一件吧。
“我不知,”
贺雪权面上绝平静,“我好心护送高徒归来,竟然受到这等款待。”
“他是你儿子,”
李师焉毫不留情,“你愿意睁眼看着他死在神木谷也随你。”
贺雪权哦一声:
“看来若非瞧着白羽的面子,阁主十分不愿意教导他?”
李师焉大手一挥:“此子驽钝,你随时带去仙鼎盟。”
“倘若是我,”
贺雪权眼中另有深意,“心爱之人遗我以子,托付与我全权教导,我会更加宽容爱护才是。”
“你不是我,”李师焉神色澹澹,“我也不是你。”
灵力陡然释出充溢室内,夜厌铮铮而鸣,
贺雪权沉声道:“你承认了。”
李师焉首次抬眼:“承认什么。”
“心爱之人,”
贺雪权一字一句,“乘白羽是你心爱之人。”
“笑话,”
李师焉一派从容,“有何不敢认?倒是你贺盟主,可敢承认与阎闻雪不只是金兰之交?”
“是白羽对你说的?我与阎闻雪有私情?”
贺雪权满目阴悒。
“非也,”
李师焉答道,“白羽没说你二人有私情,他说只是阎闻雪对你有意。”
“哦,”贺雪权讥讽,“原来出尘如李阁主也会搬弄口舌是非。”
李师焉:“我话没说完,阎闻雪有意,而你,不置褒贬不迎不拒,泰然受之。”
“……不,你的褒贬很分明,”
李师焉话锋一转,
“任吹捧阎闻雪的声音传遍九州,任轶闻蜚语传遍九州,怎么不算是一种默许?”
“呵,谁是谁非用得着我搬弄?”
只在一刹那,贺雪权满身声势撤去,夜厌安静下来,褐白的头颅低垂。
“原来外人眼里是这样的。”
贺雪权喃喃。
“休说阎闻雪对你无意,”
李师焉毫不客气,“阎氏为何忽然叛逃,这当中若没有你贺盟主私人缘故。”
贺雪权:“你说的是,是我不再默许,阎闻雪由爱生恨,这才叛入鬼界。”
李师焉不置可否,仿佛听见什么腌臜话一般,眼皮都懒怠张开。
少顷,
贺雪权表情似有若无带着迷惘:
“人言从来不可琢磨,大约我从未认真估量过人言之可畏。”
李师焉一指门外:“辩白的话到白羽坟茔前说吧。”
“看来阁主对阿羽用情至深。”
贺雪权缓声道,
“生前居所,各处陈设,都维持着原样,看来……”
看来什么,贺雪权没说完。
李师焉也没心思听。
一声阿羽,恰如点着引线,李师焉眸子奇亮无比,红翡葫芦托在掌中。
“来战。”
遥远一声呼喝,似近似远,直如洪荒深处呼啸而来,将贺雪权拉入一方芥子。
夜厌轰然高吟震耳欲聋,剑身颤动不止,悍然迎上合体巅峰修士的灵力。
这一剑贺雪权穷其功力,没有保留。
他既挫败又庆幸,看着李师焉一击即收,绯莹莹的法器收回腰间。
李师焉只用八成功力。
随后什么挫败什么庆幸,诸多心绪统统远去,贺雪权一颗心滑入更深重更沉痛的深渊。
出芥子,贺雪权唇边一线鲜红。
他转过身面朝门首,闷声道:
“乘轻舟无大碍,雪母施展搜魂术,所幸被他身上的东西阻挡,再过几日也醒了。”
又道:
“雪母似乎一意追寻什么东西,幸而乘轻舟身上有禁制,并未叫她得逞。”
“只是……你们须额外当心。”
说罢绝裾而去。
他的身后,李师焉眼含深思。
……
晚些时候,李师焉来霜扶杳院子寻人。
霜扶杳和乘白羽正围着小阿霄大呼小叫:
“哈哈乖阿霄!再说一次?”
“说什么?咿呀之语,哪有正经含义?”
见李师焉进来,乘白羽恹恹求助:“你来听。”
坐床上小阿霄把着栏杆站起,仰脸看霜扶杳,圆乎乎的嘴巴一张一阖:
“呀呀!”
“你瞧!”霜扶杳得意非凡,“是叫杳杳呢!”
“瞎说,哪来的杳杳?分明是呀呀。”乘白羽不服。
“蛮不讲理!”
“无中生有!”
……
李师焉道:“乘轻舟昏迷未醒。”
“啊?”霜扶杳大惊,“什么毛病?还能醒吗?不会直接睡死过去吧?”
“……你能不能盼点好的?”
乘白羽赶忙问李师焉,“怎么回事?”
李师焉将搜魂术说一遍,霜扶杳张嘴怒骂:
“老妖婆,对自己孙子下这样的狠手!”
“……”
“不是,我说乘轻舟自己活该!怎么轻易被人掳走的?背上死沉死沉的剑做什么吃的?难道是摆设!”
李师焉瞟一眼:
“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谁能掳走乘轻舟。”
霜扶杳张大嘴巴。
乘白羽讶异:“……总不能是他自己跟着走的吧。”
四人面面相觑。
准确地说小阿霄和李师焉没参与,乘霜二人大眼瞪大眼,纷纷觉着不可置信。
霜扶杳:
“……什么品种的蠢货?还不知道自家祖母是什么货色么?跟着走?”
“乘白羽,你儿子也疯了。”
乘白羽抚一抚眉心:
“待他醒来再说吧。”
小阿霄初次开口说话带来的欣喜,就这样烟消云散。
过后回到花间酒庐,哄阿霄入睡,
李师焉轻声问:“你是不是不介意阿霄叫霜扶杳?”
“当然不介意,”
乘白羽也轻着声量,笑着摇摇头,“他花在阿霄身上多少功夫。”
复狡黠笑道,
“只要不是先学会叫你就行。”
“好,”李师焉跟着翘起嘴角,“必定先叫你。”
两人之间顿一顿,
李师焉:“看过乘轻舟了?”
“嗯,两三日功夫吧,会醒,”
乘白羽低着脑袋,烦恼非常,
“从前怀阿霄时,我心想我绝不学有的父母亲,偏心偏意,致使手足间攀比不和,嫌隙横生。”
“如今我扪心自问,果真是多疼阿霄一些。你说这可怎么办是好?”
“人心不是秤杆,”李师焉道,“有轻有重乃人之常情。”
二人默契非常,都绝口不提贺雪权来访始末。
“阿舟要怨我。”乘白羽愁眉不展。
“怎会?”
李师焉絮絮安慰,
“阿霄还小,是多耗心思的年纪。再说你待乘轻舟哪里不好?他为何怨你。”
……
灯影依依,温声脉脉,一点儿女上的小事小情喁喁说半宿,如同凡间最寻常的一对爱侣-
承风学宫东南五百里,无名的荒沼在这一夜迎来访客。
来者好似寻常樵夫农人,手持瓮具肩负锄犁,一步一步行来。
时值仲夏,漫天星辰,比起万星崖也不差什么。
荒沼深处一座坟茔,无碑无牌,但是并不荒芜。
约摸有人常来洒扫,坟前台盏杯盘,两侧紫竹漪漪,井然有序。
今夜来的这一人,与以往常常来的人,是同一人。
贺雪权在月下矗立。
平日是来祭拜,今日却不同。
只是发呆,立在坟前呆立良久。
从月上中天直至月落西方,他终于动了。
他抬手抚上无字碑,口中轻声道:“阿羽。”
似唤似叹,好像惋惜又好像追忆,仔细品还能品出一丝残忍的希冀。
“你若没躺在里头……”
“那你真是恨毒了我。”
第54章
蛛丝点点, 万虑丛生。
皋蓼说乘轻舟即便身中蜚蝣也要返回清霄丹地,还有他身上的禁制,都是为了什么?
清霄丹地到底有什么?
红尘殿里的溯影阵无故被屏蔽, 又是何人所为?
幽都里像到骨子里的背影, 难道果真只是巧合?一袭羽袍能遮住什么,贺雪权太熟悉乘白羽的身体。
桩桩件件,不由得贺雪权不疑心。
单枪匹马会李师焉, 更是……
花间酒庐, 贺雪权记得那座小院门匾上的题字, 不必看第二眼, 那是乘白羽的字迹。
即便早有预备,早已知晓乘白羽一心解契是因为另有良人,也想过乘白羽死前他二人会有一段夫妻一般的日子,可是亲眼看见他们的爱巢……
冰天雪窖,砭骨透胸。
他们脸对着脸坐在灯下对弈, 闲敲棋子落灯花。
偶然间是否有相视一笑?彼此眼中只有对方的倒影。
谁赢几子, 谁胜一筹?无人在意。
他们共书一幅字, 共阅一本书, 赌书消得泼茶香。
握着笔执手相看, 是否顿觉书中的万古情仇原来不值一提?
写什么字,看什么书?无人在意。
他们作画聊以打发时光,芙蓉盛脸绿云鬟,几许幽情欲画难。
是否画着画着, 肌肤染墨?满目春光难道辜负, 平白付了白纸。
砚翻几台,纸晕几张?无人在意。
最后贺雪权思绪纷纷扰扰,落在一个念头:
夫妻一百年, 为何?他为何就没想起来为乘白羽绘一张人像?
一张,哪怕有一张也好,也不用成日开着溯影阵吊魂。
还有另一个念头:蜚蝣也无法破解的,是否是父子之情。
乘轻舟身上禁制所维护的秘密,是否就是这个。
幽都的背影,红尘殿的访客,事无巧合,人也没有相似,是否俱是……
乘白羽。
乘白羽是不是还在人世。
不,不用灵力也不用符箓术法。
这座坟茔一砖一土皆是贺雪权亲手填埋,今日他要亲手启开。
当时乘白羽说不欲狂徒小人图谋春行灯,让他亲自封阵。
他信了,下封阵,亲眼看着,毫无怀疑。
如今想来,春行灯不能和乘轻舟一起托付给李师焉么?谁敢侵扰清霄丹地。
最让人生疑的还是李师焉。
李师焉,李大阁主。
疏狂惯了,是不是?不拘小节。
也没人会置喙李阁主不拘小节,因此随意打发,根本未将他贺雪权放在眼里。
倘若乘白羽当真已不在人世,李师焉会对乘轻舟如此轻慢?
不会的。
不说如珠如宝,至少不会不闻不问。
乘白羽,你真狠心啊。
你也一定在清霄丹地某处,冷眼看着。
你不现身,你对我们的孩子也不闻不问。
指间刨的是土,堆满尘埃的又是谁的心。
待棺椁揭开,贺雪权凝目片刻。
随后扔开锄犁仰天大笑。
笑着笑着眼中清泪长流,又哭又笑,跌坐在荒沼中,不动不做声。
坟茔中没有尸首。
只有春行灯的灯罩,莹白的珠贝光彩似旧时,雕格画屏风致依稀。
内里灯芯不翼而飞,空空如也-
乘轻舟心中一度忐忑非常。
错信旁人一次,算是一时不察,错信两次?
实是愚不可及。
将自己置身险地,也不知道爹爹与师父救他花费多大力气。
没想到醒来以后,乘白羽没说他一句不是。
不仅如此还嘘寒问暖,执着他的脉案与师父商议多时,生怕他落下病根。
乘轻舟又悔又愧,练功更加上心。
总是他惹祸,要爹爹和师父保护他,总有一天要换他来保护爹和师父……
师父大概用不着他保护,嗯,不过还有杳杳,还有阿霄,将来都有他的一份责任,再也不能叫爹爹失望。
见他没有心结,身上也无大碍,乘白羽也是松一口气。
这对父子,看似还同以往一般,亲近、互相关爱。
只是总仿似有什么不同了。
是相处时似有若无的小心翼翼?还是彼此都存着的观望和讨好心思?总之不再亲密无间。
八月时,李清霄的生辰热闹好几日,乘白羽脸上笑意真心实意许多。
此时距离李师焉与贺雪权大打出手过去月余,清霄丹地的日子恢复平静。
不过很快这份平静被打破,清霄丹地又迎来一名生客。
“蓝当吕?”
李师焉拿拜帖给乘白羽瞧,乘白羽惊奇,“他来寻你?”
“嗯。”
“只说要紧的急事……仙鼎盟什么急事要来找你?”
乘白羽思索。
李师焉摇头。
两厢一番猜测,不得头绪,只得先请人进来。
李师焉在披拂阁正堂见蓝当吕,乘白羽静立屏后旁听。
不听还罢了,一听,吃一惊。
“你前夫要死了?”
霜扶杳陪着,外面下有噤声符,不怕声音传出去,“他那个姘头真下那么重的手?”
乘白羽不轻不重拍在霜扶杳手臂:
“好好说话。”
“啧啧,求医求到阁主头上,他这个手下真是敢啊。”
霜扶杳仍旧阴阳怪气。
乘白羽听着外面蓝当吕讲贺雪权的伤,没说话。
“要去救么?”
霜扶杳一副看好戏神情,“倘若果真像这人说的命悬一线,能救得回来么?”
乘白羽凝眉:
“能不能救回来是一回事,去不去救是另一回事。”
“旁的都不论,乘白羽,”
霜扶杳问,“你想救贺盟主吗?”
“我?”
乘白羽只是摇头。
实不相瞒,适才脑子里有千百个念头转过,乘白羽就是没顾上想自己的“想与不想”,一丝一毫都没有。
他在想乘轻舟。
那个孩子,若是知道自己对贺雪权见死不救,会怎么想?
送走蓝当吕,李师焉对乘白羽提议:“去仙鼎盟瞧瞧?”
乘白羽很意外:“……你倒不计前嫌?”
李师焉脸上悻悻:“月前我还拍他一掌。”
“啊,还有这茬,”
乘白羽徐徐一叹,“好,走吧,去仙鼎盟。”
……
到仙鼎盟故地重游,乘白羽幻化成面目平平模样,依然化名霜阕,假称披拂阁弟子。
可被李师焉寻着乐子,当着外人“雀儿”、“雀儿”唤个不停。
这是无人处两人的爱称,都是做……坏事,做坏事的时候才叫的。
仙鼎盟门人只见披拂阁阁主身边的这名弟子,怎么频频脸红。
内敛赧然的气质,加上身量气度,倒让人忆起故人。
尤其蓝当吕,再三睃望,总觉得此人似曾相识。
贺雪权在红尘殿昏迷不醒,李师焉看过,乘白羽也看过,神情都很凝重。
“李阁主,这位道友,”
蓝当吕急得额上见汗,“鄙盟盟主究竟是何病症?”
两人对视,乘白羽眼风微微一偏往蓝当吕身上飘,李师焉会意。
“世间医修千千万,九州之上又有灵皇岛、药宗等宗门,贵盟为何独独上清霄丹地求医?”
李师焉好似随口发问。
意态闲雅,偏偏一股冷凝威势无声涌现,连殿外紫竹风吹叶声都仿如安静许多。
蓝当吕冷汗涔涔,如实告道:
“盟主胸口锐痛吐血不止,是在幽冥渊鬼气侵体的缘故,瑶光剑阁弟子多有此症,此外盟主还遭受阎闻雪那个恶徒的重创,因此伤势格外严峻些。”
“盟主还清醒时留下话来,说万勿惊动旁的宗门,只肯请李阁主相救,因此晚辈腆颜上门,莽撞至极,还望阁主勿怪。”
是贺雪权留的口信?
他自知不好么?乘白羽思忖。
李师焉冷哼:“受重创?只怕是心病更比伤病重。”
“……”乘白羽挡着旁人视线扯扯李师焉袖子。
蓝当吕讪笑道:“阁主说笑。”
李师焉大手一挥:“与我另择一室,我要写药案。”
“是,谨听前辈吩咐。”
蓝当吕恭恭敬敬,当即着仙鼎盟弟子预备,亲自领乘李二人过去。
“李阁主,这位道友,”
到殿门前,蓝当吕诚恳极了,“阁主肯拔冗亲临,鄙盟上下拜谢阁主高义。”
“从前盟主或许多有不善,只是如今大战初息,鬼族想必怀恨在心,妖族也虎视眈眈,九州实在不能无人坐镇。”
“清霄丹地肯摒弃前嫌不吝援手,实是仙鼎盟之幸,九州正道之幸。”
……
唠唠叨叨一堆,偏生没有一句有错,全是正得不能再正的道理,洋洋洒洒直说得乘白羽和李师焉头昏脑涨。
乘白羽承诺一定尽力施救。
得着这句准话,蓝当吕简直恨不得三叩九拜,
又道:“款留二位在此歇息,绝无催促之意。”
说罢欢天喜地离去。
“他比姓贺的适合当盟主,”
李师焉点评,“有些修士自诩正派,蓝当吕行事言语正搔着他们痒处。”
斜眼看乘白羽:“贺雪权竟然擅长用人之道。”
“……我不知道,”
乘白羽连连摆手,“仙鼎盟的事务用人我可半点不知道。”
“雀儿,你急着撇清做什么?”
李师焉往案前一坐,招招手,“来坐,与为夫写药案来。”
乘白羽走过去,没碰一旁的嵌宝小凳,直直坐到李师焉腿上,
回首笑道:
“我写,你看着给指点指点?”
“善。”李师焉脸上冰消雪融笑意乍现,抬手扶他的腰。
“嗯,”
乘白羽执笔斟酌,
“不是你打的,是钝器所伤,我想想,雪上一枝蒿配草乌、生南星?捣绒……”
“若要佐以内服之药,斑蝥使得么?会不会药性太烈。”
李师焉不答反问:
“阎闻雪,我也见过。你也说你那个徒弟一剑便能制服,真能将贺雪权伤成这样?”
一面问,一面有意无意贴着腰侧抚弄。
乘白羽也不很能想明白,摇摇头道:
“或许另有鬼修高手助战吧,毕竟贺雪权带出来那么多剑阁弟子,想必动静大得很。”
“况且……你想必也摸出来了吧?他的妖丹不见了,根本大伤,再如何高的修为也根基不稳。”
“嗯,或许。”
……
两人并肩叠股,你一言我一语写方子。
这样的两心无间,这样的情意燕尔,似乎慢说桌案边,就是整座宫室内都再容不下第三个人。
可是,这里确实有第三个人。
确切地说是第三个生灵,一只恰巧停在窗棂上的鹊鸟。
炼虚往上的修士,可与自己的本命法器五感相连,魂游体外,随器而动。
贺雪权更近一层,他同时身负人族与妖族血脉,不仅能御器,还能御灵。
换言之,羽鳞花木,都可做他的法器,只要他想,随时可以附生降灵,用这些生灵的眼睛探看周遭。
此刻,他附在这只偶然停歇的鹊鸟身上,一瞬不瞬盯着殿内。
鹊鸟倘若有灵,即知,此刻身体里这种浓郁暴烈的情绪为何物。
贺雪权盯着殿内耳不离腮的两个人,生生盯出仇。
第55章
帝颁鸾阁诰, 人咏鹊巢篇。
可见鹊鸟自古以来便是祥瑞的鸟儿,与鸾阁凤诰相提并论,是带来喜讯的鸟啊。
可是为何?它要让我看见这样的噩耗?
贺雪权一半难以置信一半原来如此, 头颅仿佛生劈开两半, 穿凿似的剧痛席卷全身。
若想一窥究竟,这是最稳妥的法子。
殿内不能有任何预先设好的术法,阵法、符箓、法宝都不行, 都有被发现之虞。
只有见机行事因地制宜, 借助的飞鸟花木, 这样才能保万全。
只是这份万全要来何益?
只为了要他看见这样百蚁噬心一般的场面么?
虽说早有预料, 可是真正亲眼看见才真正是剜骨钻心之痛。
贺雪权的伤是自己用夜厌捅的。
春行灯焰芯不在,乘白羽一定还在人世,他要见他,用什么法子不论,他要见他。
没想到真正见着, 果然如此。
竟然如此。
贺雪权目中如洇血。
是, 殿中这名“披拂阁弟子”不是乘白羽的脸。
但若说他不是乘白羽, 骗谁?一举手一投足, 正是乘白羽本人。
阙儿?抑或是鹊儿?还是旁的什么字, 这是只属于他们二人的称呼。
想……不管不顾冲进殿内质问清楚。
五脏六腑被沾着鬼气的利器洞穿,新鲜的血液变为腐肉败絮。
怎么会?贺雪权纳罕,仙鼎盟百余年,他的锐气和暴戾还没学会掩饰和隐忍么?为何冲动如此难以遏制。
乘白羽, 乘白羽。
半晌,
殿内两个人总算将药案写完,唤来蓝当吕指点称药。
蓝当吕千恩万谢,又道:
“李阁主与这位道友不远万里赶来, 还请多住些时日,容我仙鼎盟一尽地主之谊,万望不弃!”
药师下药之后留几日,观察后效、调剂增减,这都是应有之理,两人答应下来。
既然小住,李师焉抬手在殿中四面下禁制。
……
这下好了,贺雪权的神魂想出也出不去。
他的原身躺在红尘殿,皮开肉绽受尽苦楚,他的眼睛耳朵困在这处客居,不想看也要看,不愿听也要听。
听李阁主道:“还遮掩真容做什么?这殿里谁也进不来。”
乘白羽并不当回事:“又不碍着行动,做什么一定要换回去?”
李师焉:“不顺眼。”
“好啊,”
乘白羽作势甩手起身,“好啊好啊,我早也知道,你不过看中我一张皮相罢了!”
他说这话并无哀怨之感,相反言语间满含笑意,眼睛弯着,眸子晶亮,全然小儿女拿乔邀宠态度。
是,贺雪权久未见过的神态。
“撒娇撒痴,”
李师焉将他捉回腿上,“雀儿,换我来问问你,你又看中我什么?”
两人身体毫无间隙,乘白羽视线下移,又躲开,碰着什么物件不言自明。
碰着什么,或是想着什么,他嫣红的面颊已经说尽。
从窗边这处看过去,一侧耳朵尖也是轻红色,整个人熟透。
“呵,”
李师焉声量低沉,
“在家没有喂饱我小雀儿,到旁人家里勾引为夫。”
贺雪权五内震痛,如灼如焚。
最后无边的怨念落在“旁人家里”四个字。
乘白羽眼见没有丝毫异议。好好,如今的仙鼎盟,如今的红尘殿,在乘白羽眼里只是“旁人家里”。
不是友人住所,不是旧时居处,只是旁人,旁人的家。
不仅没有异议,乘白羽张开双唇。
他这是在索吻,贺雪权知道。
贺雪权还知道,他的嘴唇柔软湿润,动情时微张,细细颤动,如同初春的嫩柳枝吹着轻寒的东风,不胜风狂随波逐流,飘摇没有止处。
非得另一副唇舌结结实实堵住,含着他这双作孽的唇狠狠蹂躏、噬咬,勾着他的舌头用力拨弄他的上颚和齿根,他才会忍耐不住放出紧锁喉间的吟哦。
显而易见,换在这位李阁主身上,不需要费这么大的力气。
细碎的声音破窗而出,带着一分呜咽九分欢愉,乘白羽腻在白衣的一人怀里,双手搂着那人脖颈,噬唇贴面纵情亲近。
他是如此……如此没有拘束的么?
贺雪权忍不住回想。
好像不是的。
乘白羽矜持,稳重,端庄,有时甚至过于肃穆,并不好亲近。
即便在床榻上也是如此,有时贺雪权弄得狠些他会干脆不言不语无声无息。
依稀年小的时候,和贺雪权刚刚好上的时候,也有过放荡不羁,百般没有禁忌。
后来再没有了。
是什么时候呢?大约就是……他去生乘轻舟之后吧。
可是,在旁人的怀里,他仍是如此放纵。
场面香艳极了,乘白羽腿分开跪坐在一尊白衣两侧,这姿势使得他身位高些,他俯身勾着白衣的人亲吻,手掌流连在白衣人的颈侧与喉结,他的衣裳褪在肩臂,他的腰背上两只骨骼分明的手来回逡巡。
“嘻嘻,”
乘白羽轻声笑道,“师焉,你知道不能此地要我的,不像话,你知道的吧。”
“知道。”李师焉仰头噙衔他的唇。
“你忍得住?”
乘白羽故意身体上下起伏,腿间嵌着什么物件无须细表。虽说隔着衣裳,但是……
他在打趣,甚至可说在作弄李师焉。
李师焉没有恼怒,拥着他道:“要你也该在红尘殿。”
霎时间乘白羽胸膛脖颈脸颊红云连成一团,嗔道:“哎,疯子……”
……
凡间最惨无人道的凌迟刑法,也不过如此。
殿中两人自始至终没有真的胶合,可他们之间比真的胶合还要刺人眼睛,贺雪权眼珠子生疼。
不,不一样。
在李师焉面前,乘白羽的无拘无束不仅仅应在情事上。
他笑闹的样子,调皮的样子,终贺雪权一生到这一刻为止,都没有见过。
或许从前在承风学宫时有过么?
……好像有。
那时乘白羽见着贺雪权也会笑,会奔来拉着打量,会说:
“咦,你修为又精进了?真是厉害。”
“你也要晓得固本培元,不可冒进,知道么?”
“毕竟你是半妖之子,你的路谁也没走过,注定艰难,每一步都要稳稳当当的。”
“实在不行,还是让我爹给你看看吧……”
“嘿嘿,说起来,你现在不肯露尾巴与我瞧了?”
“灰白色的,传说中王母娘娘九幔垂的宝扇也没那么大,毛茸茸的……再给我瞧瞧嘛?”
那时的贺雪权自觉受轻侮,冷着脸躲开乘白羽的手,头也不回躲到一边,留乘白羽呆在原地,手足无措左右望望。
不上几息功夫那份无措会消失不见,毕竟是紫重山乘氏的嫡系公子,自小金尊玉贵万千宠爱,哪里会沉溺自怜自伤那一套。
很快乘白羽脸上会浮起些无奈笑意,摇摇头走开。
比及婚后,就没有过了。
没有了,再没见过乘白羽这副没有拘碍的自在纯真情态。
孩子气的、惹人怜爱的笑模样,再也没有在贺雪权面前表露过。
是……李师焉,贺雪权逼自己睁眼看。
是椅中稳坐的这个白衣人,将乘白羽这副神情还回他的脸上,是么。
慢慢地,承风学宫檐下嚷着要看尾巴的乘白羽,和眼前偎着冲别人索吻的乘白羽,身影慢慢重合,合二为一。
于是贺雪权知道,他彻底失去他了。他现如今彻底属于另一个人了。
“阿羽……”
无边的悔痛化为鹊鸟啾鸣,无人会意。
殿中乘白羽哼一声,松开唇舌,腰背低伏靠在李师焉身上喘气,
一面喘气一面半真半假地抱怨:
“简直要喘不上气,你这人,平日的体贴劲去哪了?”
李师焉有一些没一下划拢他的头发:“教你勾没了。”
两人相依相偎,平息身上怒意。
过一刻,
乘白羽道:“我想阿霄了。”
李师焉拍他屁股:“想就见见。起来,我给霜扶杳留有影璧。”
窗棂上贺雪权心想,阿霄?是谁。
所谓影璧,乃首阳山上的一种影石打磨而成,极为稀有。
一块影璧一分为二,寻常只作信物,修为高深者可作传音传影之用。
很快影璧上的情景显现。
那边统共有三人,两个大的,一个是乘轻舟,另一个杏眼修眉,乘白羽口称“小阿杳”,应当是方才李师焉所说留影璧之人。
还有一个小的,小人儿,站立不稳蹒跚学步,粉雕玉琢,冰雪般模样。
那眉眼,那尖俏的下颌骨……
贺雪权一呆。
“阿霄,想爹爹没有?”乘白羽笑逐颜开。
贺雪权一震,这个阿霄,也是乘白羽的孩子?那……
“自然是想了,”
李师焉在旁道,“两个爹爹都想了,是不是?”!
两个爹爹、两个爹爹……
短短两句话好比魔音灌耳,居然,他们居然连孩子也有了!贺雪权强撑住一口气没一头栽倒。
五雷轰顶万箭穿心,后时影璧两端的人又说些什么,贺雪权有一会儿并未听清,眼前如有金星乱晃,天旋地转。
好似为着什么争起来,乘白羽拿着声气问:
“饴糖不能多食,究竟是你两个谁给她的?”
影璧中乘轻舟与另一人互相推诿,那小孩儿响亮道:“呀呀!”
“我早知道是你霜扶杳!”乘白羽恨不得跳起来指着影璧中人。
李师焉劝道:“别气。”
影璧里兀自热闹:
“!好啊你李清霄!我白疼你了!”
“哎杳杳你别抢,这花鼓阿霄最喜欢的……”
……
吵吵嚷嚷,笑闹不止。
一只鹊鸟极反常地僵在窗边,无人问津-
翌日一早,仙鼎盟中一位专擅丹道的长老呈上名帖,说想请教李阁主。
这位的宗门驻地和李师焉一处供奉毗邻,一衣带水,态度又很恭敬,没有不见的道理,李师焉赴约而去。
须臾,
殿门口一阵窸窣,乘白羽还当丹道这么快就论完了,笑着转身去迎:
“怎么,仙鼎盟的人本事入不了你的眼?这么快——啊。”
“贺……”
迎面险些撞着来人。
乘白羽手指捋过袖子,幸好今日预计要见人,一早改换容貌,
遂若无其事道:
“贺盟主,您醒了?”
贺雪权褐发披衣,脸色惨白嘴唇乌青,目光钉在他身上不发一言。
乘白羽瞅两眼:
“是药吃着不好?待我们阁主回来……”
“乘白羽。”
“!你……”乘白羽张嘴结舌愣在原地。
第56章
李清霄。
这名字同亲昵的称呼“雀儿”一样, 具体是哪些字,贺雪权无从得知。
但是姓氏很清楚,姓李。
乘白羽的这个孩子, 姓李。
清霄丹地李师焉的李, 披拂阁李阁主的李。
若说之前心里总归尚有一丝侥幸,李姓一出,这希冀立时碎成齑粉灰飞烟灭。
几乎是立刻地, 贺雪权联想到炎冰绝息丹。
现今回想, 这药那时乘白羽一定在吃。
不仅是那时, 只怕有了乘轻舟以后便常年服用, 因此两人成婚百年,仅仅育有一子。
总觉着是阴阳融合之体不易成孕,总觉着是时机缘分都不到。
可今朝事实摆在贺雪权面前,和李师焉才多久,乘白羽已经诞育属于他们的孩子。
且看样子, 乘白羽真是喜爱那个孩子。
不像对乘轻舟, 随手丢给李师焉做弟子, 独自流落到神木谷也漠不关心。
是有先例的啊, 乘轻舟中过皋蓼的种蜚术, 乘白羽还能坐看乘轻舟落到皋蓼手里。
贺雪权很难相信,即便乘白羽不待见他,恨他,可是祸及孩子?
实在不像乘白羽的为人。
贺雪权一直以为乘白羽是爱乘轻舟的, 真心爱护, 因此才死死瞒住不让自己知道。
可是回头想想,太多了,乘白羽对他的欺骗太多。多到贺雪权不忍心一件一件去回想, 他真的已经快要承受不住。
避子丹可以偷吃,孩子可以偷藏,连死也可以是假死。
为了摆脱他,乘白羽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不过有一点贺雪权没料错,乘白羽再是怨他、恨他,没看着他死,应邀来为他医治。
到底没有狠心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可是啊阿羽,贺雪权又忍不住想,你不如狠心一点。
你让我死了,好过让我受如今这样的煎熬。
“你知道了?”
乘白羽问得居然很平静。
贺雪权有一百个疑问想要找乘白羽问清楚,可是面着这面,他竟一句话也说不出。
“你究竟……?!”
贺雪权只觉得项上头颅太沉,纷杂的思绪要将他淹没,压得他喘不上气,压得他想要睡过去。
即将失去意识前,他看见乘白羽朝他奔来接住他。
“贺雪权,你七窍都在出血。”
贺雪权摆头:“无事,躺一躺便好。”
“阿羽,”他说,“我有话对你说。”
“别说了,”
乘白羽并指一点,殿外白光迸现示警,
“先回去躺着吧。”
有脚步声急急而来,由远及近,而后好像有蓝当吕的声音,嘈嘈杂杂。
贺雪权充耳不闻,只是扯着乘白羽的衣袖:
“我有话对你说,不是要论恩怨对错,只是有话要说,你、你记得来红尘殿。”
蓝当吕目光惊奇,周遭仙鼎盟门人皆眼睁睁看着,乘白羽颔首应下。
真好。
贺雪权闭上眼。
不如就这样死了吧。
反正夜厌本来也是乘家的东西,乘白羽的东西,被夜厌杀死,他死得其所-
李师焉在黄昏时回来,说仙鼎盟还是有些家底,能人不少。
能让李阁主这么说,看来长老们丹道上颇有些造诣。
后来乘白羽又和李师焉一同跑一趟仙鼎殿。
那里很热闹,盖因血荼车停在殿中央,踞地擎顶,血糊糊的一大团。
飞辇一类的法器都不认主,只要有灵力都可以随意改变其大小。可血荼车不同,无人能将将它缩小收回百宝囊中,只好大剌剌停在这里。
这下可热闹了,不仅仙鼎盟门人弟子各显神通,旁的宗门也陆续遣人来尝试收服。
实在动不了也无妨,观摩一番也好,血荼车可是难得一见的宝贝,观摩研习也是好的。
就这样,仙鼎殿灯火日夜不息,门庭若市。
“你能收么?”
无人的角落李师焉轻声问。
乘白羽:“能的。”
李师焉轻笑:“我雀儿厉害。”
两人默默看一会子热闹返回客居的宫室。
听闻贺盟主苏醒,已是深夜。
李师焉正要安置,乘白羽拉住人,实话实说:
“贺雪权要见我。”
“他认出你了?”
“嗯,他口称我姓名。”
李师焉点点头:“要我陪你去?你还怕他么?”
“不用,”乘白羽晃晃脖子,“不怕了。”
千真万确,曾经在贺雪权身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身体也变得不好。
而今好像都好了。
“李师焉,”乘白羽焉然而笑,“倘若有变,记得来救我呀。”
“好,去罢。”李师焉抬手摸摸他的脸。
……
红尘殿。
红尘殿也是有禁制的,不过都不防乘白羽。
行至寝殿,乘白羽立在门首。
窗榻上,贺雪权披衣而坐,手上一本册子。
脸色还是白得很,但好歹没有形容枯槁的那股灰暗颜色。
“你要同我说什么?”乘白羽问。
贺雪权:“你以前住在这里,十分畏寒?”
“……什么?”
“我问你,”
贺雪权抬起头,“昔日的红尘殿是不是很冷。”
“还好吧,”
乘白羽道,“不过你新伤未愈,体内阳气都在紧着伤病处,你若是觉得冷,还是另择宫室吧。”
正在这时,近在咫尺的地方弓弦声微响。
紧接着一道绿衣身影飘然而出,乘白羽后脊梁汗毛一炸,看见“自己”从身边经过。
是溯影阵开启。
紧跟着一道玄色身影从门外飞身抢进,扑着“乘白羽”跌进榻上。
“呀。”
“乘白羽”轻声呼痛。
玄衣人,即不知道哪一年的贺雪权,问:
“摔着了?摔坏了没有,我瞧瞧。”
“哎,你别,”
两道影子在榻上滚做一团,“你手凉。”
“你与我暖暖。”
“……”
有实体的乘白羽尴尬极了,溯影阵溯到哪一日的什么场景不好,偏偏映出他和贺雪权的房事。
须臾事毕,“贺雪权”面上舒爽畅快,大踏步出殿。
乘白羽刚想说什么,殿外声音骤起。
“春行仙君,”
好似是应孚灵,
“论功行赏凝聚士气,鹿鸣宴是历来的规矩,戚扬仙君邀您前去呢。”
闻言殿内两个活人神情都不大好。
“知道了,”
“乘白羽”倚在榻上恹恹答道,“多谢戚扬仙君的好意。”
“哼哼,要我说,”应孚灵的声音充满讥讽,“您可不该去。”
“是么。”
“可不是么?戚扬仙君是礼数周全,”
应孚灵趾高气扬,“盟主可没叫你去,不是怕你上不得台面是什么?你呀,就老老实实躲着吧。”
“乘白羽”不多话,抬手一道劲风挥出殿外。
“哎哟!你、你竟敢动手!你等着!”
……
声渐不闻,殿内那个影子乘白羽倒没有什么烦恼的神色,慢慢起身穿衣,飘出寝殿不知所踪。
殿内复归平静。
“既然已经知道我没死,”
乘白羽忍着浑身乱冒的鸡皮疙瘩,“还开着溯影阵做什么?”
贺雪权脸上好似显出一点笑影:
“你果然知道溯影阵。你回来过?”
“……嗯。”
乘白羽想起回来那次是干嘛来了,登时更尴尬。
收敛情思,他清清嗓子道:
“我以为你伤怀不过是一时的,这里迟早……累你至今哀悼伤恸,满头落雪,抱歉。”
贺雪权敏锐非常:“迟早如何?”
乘白羽道:“迟早住进新人。”
“不会,”贺雪权语气很冷,“这里永远只是你的寝殿。”
“你这是何必?你我最后那段日子,你厌我怨的……”
乘白羽摆摆手,
“我不与你争辩,你倘若觉得我欠你,在幽都我算是救你和瑶光剑阁一回,总是扯平,对不对?”
贺雪权几乎没动,下颌无声平移两寸。
是一个摇头的姿势,代表拒绝。
不对。
“你想要什么?”乘白羽问,“阿舟吗?”
“你愿意?”
贺雪权反问,“你愿意让阿舟来仙鼎盟听我的教导?”
“呃,”乘白羽讪讪,“他还是留在清霄丹地安全些吧。”
追补一句:“你若是想来,随时可来看他。”
“你,”
贺雪权神情莫辨一字一句,
“让我多往清霄丹地走动?哪里,花间酒庐么?”
“……”
“到花间酒庐,你想让我看什么呢阿羽?”
“看你和李师焉如何琴瑟和鸣如漆似胶?”
“……”
“抑或是,你想让我看……”
“阿霄?”
“!你怎么知道?”乘白羽吃惊,“你知道阿霄?”
心念电转,乘白羽张口道:“阿霄不是你的。”
贺雪权似哭非笑:“我知道。不是姓李?怎会是我的儿子。”
“阿霄是女孩儿。”乘白羽忍不住纠正。
影壁里匆匆一瞥,小小幼童是看不清男女。
“女娘?”
贺雪权喟叹道,“你也算儿女双全,真好。”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问问你,”
贺雪权身形如塑,指一指刚才溯影阵显影的方向,
“像这种事,为何你不来告诉我知道?”
乘白羽:
“告诉你做什么?你还能罚应孚灵么。对了,他——”
“他死了,”
贺雪权道,“夜厌的杀招直逼阎闻雪咽喉,应孚灵跳出来以身代之,当场毙命。”
“还有这事。”乘白羽深吸一口气。
感叹一句也就没了,无话。
他们两个隔着大半寝殿,昔日的一双道侣,视同路人。
“阿羽,”
贺雪权搁下书册,温声道,“你我从前不说多么情投意合,总还算相敬如宾,你躲我那么远做什么?”
乘白羽还是那句话:“你究竟有什么话对我说。”
“我啊,”
贺雪权低着头叹气,“我就是想问问,你和李阁主成亲了么?什么时候?”
“大约有一年夏天吧。”乘白羽语焉不详。
“嗯,”
贺雪权低低地道,“他这样的人,肯没名没分与你厮守,必然对你用情至深。”
“是,他对我极好。”
这句话,是乘白羽进殿以来语气最和缓、声调最稳的一句话。
没有急躁,没有磕绊,就这么胸有成竹说出来。
“阿羽,”
贺雪权起身,褐发落拓,身后甩着——
一条灰白茸毛的狼尾,贺雪权竟然显出自己的狼尾,
“你放心,我不会教你离开他。”
“我不求你们分开,但你,能不能……”
贺雪权走近几步,步履凌乱摇摇欲坠。
乘白羽看不下去,走来抓着衣裳领子将人拎回窗榻:
“你还是坐着说吧,”
他是松一口气的,不再那么防备,
“说吧,你需要我做什么?治好你?允阿舟时常来走动?还是旁的?”
贺雪权仰头。
“或者你是需要披拂阁的助力?”
乘白羽沉思,“若是为着苍生福祉,我可尝试替你与师焉说合,不过我不能迫他,成与不成难有准话。”
“我想求你时常回红尘殿瞧瞧。”
贺雪权压抑着气息道。
“……什么?”
贺雪权反手抓住乘白羽的手腕:
“阿羽,我不求你离开李师焉,我知道你在花间酒庐有好日子。”
“可你,就没有一丝怀念在红尘殿的好日子么?”
“就像方才溯影阵显现的那样,你在我怀里,你敢说你不舒服?”
“??你到底,在说什么?”乘白羽震惊到无以复加。
“我说,我做你的情夫,好么?”
说着贺雪权在他手背虔诚一吻。
第57章
做不成你的良人, 我做你的情郎,可以么。
那样纯真自在的笑容,我没能给你, 他能。
那样随心所欲的俏皮话, 你不愿对我说,你愿意说给他。
我爱看你笑,希望你爱说什么便说什么, 我怎能剥夺你的笑和快乐呢。
说什么乘白羽没照顾好阿舟, 致使落难神木谷。
神木谷里住的是谁啊, 罪魁祸首是谁啊, 贺雪权恨不能给自己两巴掌。
再看一看溯影阵映射出的红尘殿日常,寂寞,苍凉,污言秽语。
你能怪乘白羽投入旁人的怀抱?
更有一日,溯影阵映出一件法宝, 名字叫捆仙索。
被贺雪权自己亲手施展到乘白羽身上, 暴戾、残忍、不留情面, 一切只因为乘白羽稍稍忤逆他, 没有完完全全听他的话。
溯影阵中, 每一刹那都被无限拉长,乘白羽身上的伤痕已经触目惊心,眼中的耻辱和绝望更让贺雪权锥心蚀骨。
看见当时李师焉白衣一闪破门而入,贺雪权简直是如释重负。
太好了, 他把你救走了, 真是太好了。
他们那时还没有首尾,乘白羽言语间十足的客气,可见是等到和自己解契才琵琶别抱。
阿霄也还那么小, 又不是十几岁已经长成,显然乘白羽在清霄丹地那么多年,都没有和李师焉生出私情。
这就够了。
贺雪权轻抚胸口,这对你已是足够的尊重,给了你足够的脸面。
假死?欺骗?
不!是如此的慈悲!
如同他肯携夫来给你诊脉瞧病,他从来是这般冰雪心肠毫不染尘的人。
“阿羽,阿羽,”
贺雪权满目至诚的祈念,
“我们也曾有过快活日子的,我对天起誓,我一定比往昔更温柔贴意,更听你的话,叫你更快活,好么?”
乘白羽惊吓到整个人愣在原地:
“我已经成亲了,孩子也有了,你不是都知道吗?我怎么能再和你有什么快活日子?”
“怎么没有?”
贺雪权捧着他的手仰望他,
“适才溯影阵你也看见,你叫得那么缠绵享受,像只幼猫,搂着我的腰不撒手,你说过的,你说过狼族天赋异禀,你——”
乘白羽不由分说抽回手指:“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不是的,”
贺雪权急忙解释,“我不是只求鱼水之欢,你来红尘殿走一走,不拘做什么,真的,与我下棋品茗浇紫竹,都好,让我留在你身边,好不好?”
“摒弃尊严,不要脸面,愿作第三人。”
“哪怕不见天日,哪怕要与人共享,哪怕……”
这是一条比溯影阵更无望的不归路,可是贺雪权一定要走。
“我太想你了,阿羽,”
贺雪权撑在案上,宽大虬劲的手掌曲起颤抖,
“太想太想,想得五脏六腑都在疼,我求求你,时不时来看看我,对我笑一笑,好么?”
“从前我不知珍惜,负你良多。”
“你家里的事我不肯据实已告,只说危机尚存,整日劝你留在红尘殿,不喜你外出。”
“旁人非议你,我也没有替你伸张,仿佛你在旁人口中不堪一些,我便更与你相配一些。”
贺雪权全无保留,将负罪与以往的过错掰开揉碎给乘白羽看,毫无磕绊。
乘白羽不禁疑心,分开的这些年,这个人是时常在琢磨这些么?
听贺雪权又道:
“阎闻雪已经堕鬼道,你走后他不再遮掩,几次明示,我从头至尾没有碰过他,我……”
乘白羽撇开脸。
“我知道,”
贺雪权自嘲,
“我没资格说这话,一切都是我自作孽。”
攥住乘白羽的衣摆,贺雪权跪倒在地:
“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没想到即便我言行从不逾矩,他还是对你生出诸多恶意,都是我的错。”
“让我赎我的罪孽,往昔我负你之处,我全部都改,一点一点痛改前非,一点一点弥补,好么?”
丰盈的、溜光水滑的毛茸茸尾巴左右摇摆,尾巴尖讨好地一下一下缠绕乘白羽的手指。
“阿羽你看,你是不是喜欢它?往后日日与你摸好不好?”
“你若喜欢看我的原形,我便显出原形,好不好?”
“原形?”
乘白羽没什么特别的表情,眼底浮起一丝审视,“你以往最不喜欢别人拿你的原形说事。”
“只要你喜欢,我不介意。”
贺雪权完完全全地仰着脸庞,等着乘白羽施舍一个眼神。
“是么,”
乘白羽不置可否,
“贺雪权,我没想过这种话会从你嘴里说出来。”
“分享?以前我多和旁人说句话你都要作色,恨不得将我关在殿中谁也不见。我那个徒弟莫将阑,对我言行稍有越界,你恨不得把我弄死在床上。”
是什么时候改变了呢?
乘白羽恍然想到,他已经很久没纠结过的一个困扰:
话本。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世间万物开始自有轨迹,好似已经脱离话本的枷锁。
连阎闻雪都能与贺雪权分道扬镳,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呢。
“是我混蛋!”
贺雪权急急说道,“我锢着你,不许这个不许那个,往后都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你怨我,你来折磨我吧,别……”
喉间哽动,语尽哀求,“别再一走了之,音讯全无。我求求你。”
他的尾巴还没收,英挺的眉目满是惶急,水色深浓,褐白的长发哀哀楚楚。
别说,乘白羽打量,真有些像旧日在学宫养的那只罗红犬儿。
但是像只是像。
宝贝乖乖罗红儿可从没咬伤过乘白羽,不像贺雪权,曾伤他至深。
爱人也不是养犬。
自然,多的是仙君仙子洞府内侧君成群,但乘白羽一向不屑问津这等风流轶事。
沉默良久,
乘白羽道:
“贺雪权,你自始至终都没有变。”
“阿羽,你给我个机会,”
贺雪权只以为他不肯信,“你会看到的,我都改好了。”
“不你没有改。”乘白羽垂眸。
那眸中无悲无喜,没有好感也没有厌恶,纯黑得像夜厌的锋刃。
“我只有两只眼睛。”
“一只检视自身,另一只看相爱之人,我没有第三只眼睛,看不到第三个人。”
乘白羽定定地说。
“你也一样,”
他的声音很轻,
“你只有两只手,一只握夜厌,另一只握权柄,你并没有多余的手来牵我。”
“过去如此,往后也如此,并没有任何改变。”
“我可以卸任仙鼎盟盟主,”
贺雪权闭闭眼,“只在东海之滨做一名散修,随时只等候你。”
“一个人的野心,与他所处的地位无关。再说你等候我什么?”
乘白羽问,“等我时不时厌倦李师焉,等我来找你偷情?”
声如削金断玉:“绝无可能。”
贺雪权忡怔,手臂一松。
乘白羽挣开,大步向殿门处走去。
临出殿前漠然回首:
“贺雪权,一生一代一双人,这是成婚时你对我的承诺。”
“我一直想要告诉你,一双人,怎么容得下第三人?”
"说你没变,你就是没有变。"
“从前你容得下阎闻雪,如今你又以为我能容得下你。”
“我告诉你,绝无可能。”
说完这句,绿衣摇摇,扬长而去。
须发皆白的男人,独自跪坐在窗榻前,形容俱颓,魂魄皆散的模样仿似一只野鬼。
良久,贺雪权站起身,晃荡着坐回窗榻前,拿起先前的书册看起来。
看着看着,一旁的夜厌光辉暴起。
不,不是光辉而是阴影!浓夜一样的阴影蔓延在殿内,绝不是正常人族修士灵力该有的样子!
自从失去妖丹……
贺雪权混不在意的目光投去。
他的眼中幽绿莹莹,不似人形。
……
当夜晚些时候。
叩叩叩。
窗外有人,乘白羽和李师焉双双起身飞窜至窗边,一模一样的两只红翡葫芦托在各自掌中。
对视一眼,
李师焉:“什么人。”
“是我。”窗外的人道。
是贺雪权,乘白羽做口型。
李师焉眼风一斜:“夜深了,盟主何故搅扰。”
“我来告别,”
窗外贺雪权不知为何嗓音沙哑,“顺道有句话。”
不等李师焉发问,贺雪权径自道:
“烦转告阿羽,他说得对。”
“我仍然,没有改好。”
“我再一次轻侮了他。”
每说一句,窗内李师焉神色难看一分:“他轻侮你了?”
乘白羽拼命摆手:
“没啊没啊,只说了几句疯话,再说我不会反抗么?难道随意给人轻侮。”
语速极快,当中几个音声调高一些,依稀传出窗外。
“疯话,”
贺雪权应道,“是,我是个极自私卑劣之人,今夜所说也俱是疯话,实在不堪入耳,你万莫放在心上。”
“往后也再别生出烦忧。”
“白云在天,丘陵自出。阿羽,愿你冰心不染,心念皆达,自在逍遥。”
“告辞。”??窗内两人面面相觑,这是哪一出?
正预备回榻上歇息,殿外突然响起一阵喧嚣:
“看!是仙缘榜!”
“这大半夜的,是什么要紧事?”
仙缘榜?两人相携出殿。
只见天边金光徐徐铺开:
【天道降谕,万仙恭聆】
【衍历两千八百四十五年辛酉月,天地眇莽,秽气氛氛,保真者少,迷惑者多。仙途难固,神木谷谷主皋蓼私育之子贺雪权,獝狂荧惑,浮诞致慝,堕魔道。覆水难收,壑永无湮,悲哉悲哉】
处变不惊如李师焉也是震动,与乘白羽瞠目相视。
贺雪权竟然堕入魔道!
第58章
“要说这个仙缘榜, 真够缺德。”
乘白羽悄摸和李师焉念叨:
“以前都是‘仙鼎盟贺盟主’,抑或是‘夜厌仙君’,如今好了, 直接说是私生之子。”
“皋蓼也是, 以前尊称人家妖王、雪母,现在一出事便只是神木谷谷主,啧啧啧。”
“什么天道降谕, 拜高踩低见风使舵的。”
“妄议天道, ”
李师焉假作一板一眼模样, “仔细雷劫劈你。”
随即神色一松:“你还念着这个, 我倒放心。”
四周开始乱糟糟地闹起来,盟主堕魔?人呢?
应当是去了三毒境。即魔界。
贺雪权说的道别竟然是这个意思,盟主遁逃魔界,是够仙鼎盟门人乱一阵子。
乘白羽偏脸看李师焉:“不然我该念着什么?”
“贺雪权几句临别之言倒是发自肺腑。”
李师焉意有所指。
想一想,乘白羽道:
“一个魔修, 祝我心愿皆达, 我该高兴么。”
“休说俏皮话, ”
李师焉正色道, “我原先不问你, 而今要问了,他对你说什么?”
唉。
阿羽逃不过呢。
乘白羽无意识扯过自己的袖子边,将贺雪权自荐枕席要给他做奸夫的话复述一遍。
说完以后两人之间安静一瞬。
“这话……”
李师焉语带思量,却一时又不说完。
“这话不好, ”
乘白羽抢白, “不顾纲理伦常,不像话,不像话。”
李师焉望着他喟然一叹:
“是不像话, 也不像贺雪权的为人。”
“但若是你,我也会愿意。”
乘白羽:“……你们一个两个都好疯啊。”
脑袋低一低,又道:
“我这话欠考量,毕竟贺雪权是真疯了。哎,怎么会变成魔修啊。”
“你怎么回绝他的?”
李师焉带些笑意,“说与我两心昭昭,天地可鉴,容不得他?”
乘白羽肃然:“若有下回,我一定这么说。”
“还有下回?”李师焉用力抱一抱他。
“没有没有,再没有了。”
乘白羽摇摇脖子,偎进李师焉怀里,又把自己拒绝贺雪权的话说一遍。
李师焉听完了然:“怪不得堕魔。”
乘白羽:“我是没想到他居然……”
话没说完。
因为找不出恰当的说法。
发现自己假死,连阿霄也发现了,乘白羽以为贺雪权会来拼命。
没想到会那么卑微,低声下气俯首屈膝,还说出什么分享的话。
“触动你了?”李师焉静静发问。
“没有,”
乘白羽一摆头,“我想要的他仍然给不了。”
“再说我现如今只想要你,旁人谁来我也不稀罕”
说罢乘白羽往李师焉面颊上轻吻一下。
“雀儿。”李师焉无限感慨。
两人正一递一句絮语,殿外又一阵喧哗。
似乎仙缘榜一夜之内再次发榜。
不过这回俩人都没动,很默契地没跑出去看。
能有什么要紧事?
再要紧也无关,他们两个明日一早就回东海去了。
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哐哐哐,
“李阁主?霜……道友,在么?”
殿外响起蓝当吕的叫门声。
乘白羽无奈:“让不让人睡觉了。”
李师焉笑道:
“你声音大些,我还信你是真心话。”
“去开门吧。”
殿门拉开,门内乘白羽未及开口,蓝当吕抢道:
“大事不妙,妖修偷袭沙凫、闲鹤两州,不少小宗门已然覆灭!”
“啊……”
李师焉身影斜出:
“蓝护法不去筹谋军备防务,特来告知我等是何意。”
蓝当吕看乘白羽。
他还顶着“霜阙”的脸。
蓝当吕转向李师焉长揖至地:
“阁主所言甚是,应当立即筹备,只是盟主不在,无人可掌仙鼎盟盟军调度大权,恳请阁主在盟中多留两日坐镇,以图收复失地,解救西北几州生民于水火。”
李师焉与乘白羽互相瞅瞅。
虽然不能说是他们让贺雪权堕魔,可是总是挨着一些边。
暂先应承打发蓝当吕,关起门,乘白羽托出自己的红翡葫芦。
先前李师焉教给乘白羽一个法门,法器联结可分贮,现在他的葫芦当中,两厢依偎在一处的是红白两道光芯,另一道紫莹莹的光,独自呆在葫芦上肚。
那是莫将阑的紫流,眼下紫光凝结黯淡,召之无声。
“合欢宗就在沙凫州,毗邻神木谷,我本想问问莫将阑当地情形,为何没有反应?”
乘白羽不明白。
李师焉也不明白,拍板:“先留几日。”
“嗯。”乘白羽大大叹口气。
……
滞留几日,情况并无好转。
皋蓼这回估计是怒不可遏,好端端的,平白无故受牵连,几百年前的丑事也被拿出来鞭尸议论。
贺临渊名声可不大好,一手构陷紫重山,须知承风学宫的恩惠遍及九州,多少在承风学宫听过经的修士,听见贺临渊的名字都要唾两口。
从前老子不好,所幸儿子还是好的,明辨是非正本清源,一手掀开自家老爹的阴谋,为恩师一家平冤昭雪。
到今日,儿子也不好了。
先是疑似放纵新欢气走元配,好死不死这个元配还是恩师家里唯一的血脉,这个新欢还是个恶事做尽的鬼修。
原本还有余地,毕竟贺雪权看起来知错就改,不是将戚扬光斧碎尸万段了么。
谁能想到,贺雪权竟然在这个档口堕入魔道。
人言之可畏,从来杀人于无形。
即便没有杀人,也很轻易能杀死人心当中的善念。
皋蓼这回发了狠,携雷霆之怒和人族翻脸,摧枯拉朽向人族地盘挺进。
到第三日,沙凫州全境陷落,闲鹤州危在旦夕。
而闲鹤州北边与两州接壤,南边一些的是苍雁州,北边么,就是鸣鸦州。
这个多事之秋,鬼族听见风声,卷土重来蠢蠢欲动。
这日一早,乘白羽二人再坐不住。
“怎么说,去一趟西边?”
“去,”李师焉道,“毕竟唤我一声师丈。”
“嘻嘻。”乘白羽噗嗤一笑。
李师焉话锋一转:“一个贺雪权已经堕魔,若是这一个再生死未卜,你真正要牵肠挂肚。”
“……”乘白羽笑意一顿,无语道,“你在胡说什么?”
“说你可人喜欢,”
李师焉倾身抚弄他的耳垂,又摸过他的鬓边,
“娶妻钟灵毓秀又美貌卓绝,真是烦恼。”
“呵呵,”
乘白羽皮笑肉不笑,“娶妻唠唠叨叨爱说胡话,更加烦恼。”
李师焉脸上笑意昂然:
“好,夫君,咱们去沙凫州走一遭?夫君带路?”
啪地一声乘白羽拍掉李师焉的手:
“你也有点正形。”
“外面那些修士看你像看神明,仔细他们信仰坍塌。”
倏然之间想到什么,乘白羽又道:
“别说,我看蓝当吕想捧你做仙鼎盟下一任盟主。”
九州之上,似乎再也寻不出修为高深声名鼎鼎、众修士心悦诚服的第二人。
李师焉道一声“顽皮”,收拾一刻,两人收敛行装到仙鼎殿辞行。
听闻他二人有意驰援前线,蓝当吕以及一众仙鼎盟长老全部大喜过望。
乘白羽原本立在稍远处。
说也看巧,他距离众人围着议事的舆图很远,距离一件旁的东西不远,那就是血荼车。
说时迟那时快,矗立森然的血荼车,在乘白羽袖子拂过的一瞬间攸地一晃,周遭修士皆惊。
紧接着血荼车血气收敛,摇摇晃晃越缩越小,乖巧浮在乘白羽袖子口,一派臣服之态。
“……”
什么,阿羽什么都没干啊。
四周爆发出议论声:
“原来远赴幽都协助贺盟——咳咳咳!赴幽都救援的也是披拂阁中人!”
“我就说,这等法器,岂是小门小户寻常修士能炼成的?”
“不愧是清霄丹地,不居功、不张扬,又肯携手抵御妖族,实在大义。”
……
乘白羽速即收起血荼车,同李师焉尴尬笑笑。
边上蓝当吕目露深思。
……
比及赶到沙凫州,月泉血流成河。
妖族比鬼族还要残忍,野兽天性如此,猎物是用来吃的,断臂残肢随处可见。
好在合欢宗尚未沦陷,开启护山大阵顽抗。
这阵法想来有些传承,威力惊人,正是它庇护合欢宗以及周遭一些来避难的宗门。
同时也是它,阻断乘白羽的召唤。
来的路上,李师焉向披拂阁发信令弟子前来增援,自愿为上,不予强求。
来的不多,也就几十个吧,还有一些客居在清霄丹地的各族修士。
真的不多呢,金丹以上才十余人而已呢。
也就是九州所有宗门的长老加在一起的总和吧。
有这样的战力襄助,仙鼎盟盟军和当地修士陡然士气一振,如虎添翼,立成反扑之势,一举将妖族打退回神木谷。
神木谷入口处,免战牌高悬,皋蓼鸣金收兵。
阵前蓝当吕正领着人清点伤亡,忽见空中白光大作。
白光渐凝成一兽形,四蹄,无角,周身明白如霜如雪,是……
“是神鹿白兽!”
“寻常鹿类,活千年为苍鹿,活千五百年为白鹿,每有白鹿降世,必逢明主!”
“天降祥瑞,它是来寻主的!”
“恰逢仙鼎盟盟主之位空缺,会否是天道前来降旨?!”
只见白光神鹿踏云而下,四蹄昂扬轻快,所踏之处遍现瑶台盛景,白光又凝莲花形,徐徐相伴盛开。
神鹿四蹄奔走,逡巡片刻,停在一个人面前,俯首屈蹄做见礼状。
乘白羽:“……”
神鹿白光,有照显事物原态之效,沐浴在光辉下,乘白羽脸上的伪装淡去,显出原本的五官。
“春行……是春行仙君!”
蓝当吕率先认出,奔来跪倒,“果然是春行仙君!”
有人道:
“喔!我说清霄丹地缘何屡次出手相助,原来是春行仙君入清霄丹地的缘故。”
“正是!还有先前的血荼车,也是春行仙君所造!”
“春行仙君果然道法高妙,你们还记得吗?他在合欢宗指点弟子一招就胜了姓阎的恶徒!”
“正是正是。”
“不仅修为高,春行仙君还不计前嫌深明大义!贺雪权那个魔修,可是待他不好呢。”
“就是……”
“神鹿,是在认春行仙君为主么?”
人群之中一仙子越众而出,腰畔悬剑,却是贺吟惜,
长揖至地:
“原来长久以来谢错了人,我瑶光剑阁上下感念仙君救命之恩。”
她身后剑阁弟子纷纷执礼:“多谢春行仙君。”
贺吟惜又道:
“值此危难之际,鄙门前阁主荧惑为乱,拜请春行仙君拨乱兴治。”
稍远处莫将阑身旁是莫渐夷,莫宗主勾唇一笑:
“仙鼎盟,总算要换一位有能耐些的盟主么。”
“属下就知道您吉人自有天相,”
蓝当吕率仙鼎盟门人拜道,
“您回来了,请您接任仙鼎盟盟主之位。”
说罢潸然泪下。
其余各派道:
“是啊,神鹿指引,这是天意!”
“合欢宗和剑阁的人都发了话。”
“也就只有春行仙君可堪大任。”
……
众目睽睽,乘白羽无意识捏住身边人的手指:
“……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李师焉笑道:“意思是你是他们天降的明主。”
乘白羽转过脸:“我要做仙鼎盟盟主么?”
“看情形,”
李师焉笑着叹气,“恐怕不由得你不做。”
“惟天降命,贤者弗违。去吧,阿羽,你可以的。”
乘白羽点点头,向前跨出一步。
神兽再度俯身行礼,乘白羽手拂其顶,神鹿亲昵地凑上去。
这是一幅往后数千年人们传颂不衰的场景。
不世出的神兽与惊为天人的仙君,相识相认,霎时间天音梵唱,铭文浮现,神鹿圣洁悲悯,仙君风华独绝。
个中玄妙无以言表,在场诸人无不引颈屏息。
“恭迎盟主继位!”蓝当吕领头呼喝。
刹那间山呼海啸一般诵声传开:
“恭迎乘盟主。”
“恭喜乘盟主。”
铮地一道金光洒耀天地:
【天道降谕,万仙恭聆】
【衍历两千八百四十五年辛酉月,光鹿现,天下吉,春行仙君乘白羽摄仙鼎盟,继天立极,抚御寰区,承祧衍庆,端在元良】
天宇浩荡,乘白羽身前一道白是神鹿悠游嬉戏,身侧一道白是李师焉的白衣,青白二色交颈相接,难舍难分。
而乘白羽整个人如沐神光。
又或许,在许多人眼中他就是神。
神祗眸光悲悯,俯身与光鹿对视,在光鹿澄澈的眼里,他看见一段铭文,字句如晖如眷满是关怀。
笔者署名是……
直起身,乘白羽闭闭眼,昂头承接如沐的天光。
九州上一个百年属于贺雪权,这一个百年风骚当属何人?
莲花焚字,棣萼照秀,待斯人也-
中卷·终
第59章
六十八年后-
嘉鸿州北, 临近晴鹭州边界。
此地有一片高山,曰姑颍山,西望寒泽, 其树多樗柏, 其草多秦椒。
其上多苍玉,多金;其下多涅石。
古书上说寒泽之畔,麒麟生焉, 河洛成书, 天下道兴, 可见上古时此地乃麒麟的故乡。
此时碧玉一般的湖水边上确有一头什么东西。
羊头圆顶, 龙尾狼足,身有五彩,高一丈二尺,恰是一头麒麟。
它正俯身汲水,间或仰天长啸, 口鼻处喷出火星, 只是无论如何似乎都不愿离开湖边半步。
“你这畜牲倒悠闲!”
寒泽对岸一白衣女子涉水而来, 口中喝道, “与我一战!”
女子素衣简饰不事妆点, 即便如此也看得出容貌极其出众。
更出众的是她的身手,飘飞的身形迅捷无比,端的英姿飒爽。
她有灵力,修为还不浅, 只是在这里她的内府气海被封, 只能施展武艺。
寒泽广五百里,她飞来不过片刻功夫,手腕一翻亮出一截短刃, 悍然朝麒麟头顶的独角攻去。
“吼!——”
神兽被激怒,四蹄交错来回走动,龙尾在身后急躁扑甩,头背压低,盯着这名挑衅的人族女子。
单论身长,这女子没有麒麟一只脚背高,毫无惧色,直跃而起与神兽战在一处。
她身形很是矫健,辗转腾挪,在麒麟身上各处借力飞身攀跃,逼近颅顶。
很快,在一次疾速闪躲避开麒麟的利齿后,女子凌空一番落在麟角边上,任麒麟头身狂甩岿然不动。
她一手执麟角一手握短刃,笑道:
“乖兽儿,将你主人交予你保管的宝贝交出来吧!”
麒麟颓然长鸣,庞大的身躯慢吞吞挪开。
它甫一离开寒泽边上,湖水骤然生变,原本平静的水面波涛乍起,湖中心水流卷成旋涡,将一只木匣托出水面。
“就是你了!”
白衣女子驾着麒麟来到湖水中央,抓起木匣当空喊道,“阿爹,爹爹,我寻着羲皇桐弦了!”
声音夹杂着轰然的水声响彻云霄,慢慢地,周遭的湖光,山色,麒麟兽,嘉鸿州,诸多景象褪色淡去。
今夕非古时,现今的九州大陆哪来的麒麟?
自然是假的,原来适才的一切皆是幻境。
历劫多幸,夙世善缘,修士修仙,几十几百年漫长岁月,最不缺的就是心结孽障。
运气好的有师长庇护传功扶保在侧,或者天资聪悟自行解开。
还有一种法子,就是主动渡劫。
还有比到幻境当中渡劫更保险的么。
白衣女子正是李清霄,刚刚渡过人生当中第一个劫数。
暮去朝来,六十余载岁月譬如忽攸而过,乘白羽执掌仙鼎盟已经整一甲子。
李清霄在幻境中还醒着,此时出来安然睡去,睡得还挺沉。
乘白羽切完脉,莞尔:
“成了。”
“嗯,”李师焉也摸过脉,“结丹了,你也该放心。”
乘白羽笑道:“原本也是放心的。”
说着捏一捏李师焉的手。
“啧啧啧!”
门口一道人影袭来,霜扶杳大摇其头,
“你们两个在孩子面前卿卿我我,真是不害臊。”
“你这——”
乘白羽正待与这只小花妖好好拌一拌嘴,李师焉在他手心轻轻摩挲勾一个圆,乘大盟主张嘴结舌耳尖蹿红。
“哇,没眼看!”
霜扶杳大呼小叫双手捂眼,
“不是说你们凡人夫妻成婚没几年便会两看相厌,你们怎么还这么黏黏糊糊的!”
“也有点世外高人的样子!”
“你们两个一个炼虚修为,另一个合体巅峰,外人看见只怕笑掉大牙。”
乘白羽磨牙:“小阿杳,又讨打。”
“还有,乘白羽你是不是擅离职守?”
霜扶杳跳到三尺外继续嘚啵嘚不停,“不是说你前夫执掌仙鼎盟的时候忙得天昏地暗不着家么?怎么到你手上整日这么悠闲。”
李师焉森然瞥去一眼:“不相干之人,少提。”
霜扶杳登时讪讪:“前夫也不能提了?唉实话实说么……”
“白羽也没有懈怠,”
李师焉淡淡道,
“盟中事务他没有疏漏不管,呈上来的劄子他没有略过不看,还要如何上心?”
“他不好虚名,也不好战,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自然不比劳民伤财大兴战事之辈忙碌。”
霜扶杳嘴巴几度开合:
“乘白羽,不得了,你夫君居然能一口气说这么一大篇话呢。”
世人皆道披拂阁阁主是个寡言之人,他们高人嘛,话都少。
岂知也有如此不吝口舌的时候,盖因谈论到在意的人罢了。
今日的仙鼎盟较之从前还有一点不同。
从前的仙鼎盟只有人族修士,现在的仙鼎盟中,修士、凡人、妖族、鬼族魔族,只要不害性命一心向善,皆可投靠。
乘白羽没有一统四界的野心,偏偏做成更为其余几族认可的领袖。
自然了,天时地利人和,人和往往由天时促成。
自从上一任盟主贺雪权投三毒境,神木谷与九州宣战,幽冥渊重整旗鼓,魔界顺势起势,三足鼎立之势渐成,渐渐哪一界都不太平。
皋蓼雪母声名受损,多的是大妖意在一竞妖王之位,他们原本分属不同族类,争端起来没完没了。
虽说皋蓼仍居妖王,她的王位并不稳固。
鬼界阎氏一家独大。
可是,你们一家子乃人族弃子,从前有利可图时可以共同谋事,如今要来我们的地盘称王称霸?幽冥渊内打作一团。
三毒境听说也不很太平。
原本七大魔君各有领地瓜分权柄,近年听闻一位贪狼魔君横空出世,势力重新划分,也是战乱不断。
他们乱他们的,纷争之余偏偏又不约而同时不时冲着人族伸爪子。
自家门前三尺雪,偏管人家檐上霜。自古以来都是如此。
而就是这样的风雨飘摇群雄并起,乘白羽能够率领仙鼎盟稳住局面,维护九州生民安康,这就是大不易。
也是他能够凝聚人心的原因,许多并不热衷征战的妖族鬼族和魔族,纷纷前来避祸。
中有一位蛇族大妖名风解筠,千年的道行,乘白羽委任她统领投来的妖族,威望日盛,渐可与皋蓼分庭抗礼。
“古圣人垂拱而治,”
乘白羽眯眼,“你这小妖不懂。”
霜扶杳刚要回嘴,榻上李清霄腾地坐起,
“啊!阿霄,”
霜扶杳立即围上去,“你感觉如何?”
“杳杳呀,”
看清眼前的大脸是谁,李清霄颊边酒窝绽开,“你离这么近做什么?男女授受不亲!”
“你竟然与我生分,”
霜扶杳西子捧心状,“你悟道都是在我臂弯里悟的,而今出息了,结丹了,便不认我了!”
李清霄眼睛一亮,单手捏诀瞑目片刻:
“果真成了。”
抬眼冲乘白羽和李师焉笑起来,“阿爹,爹爹,我可以择器了!”
“嗯,”乘白羽柔声道,“择吧。”
李清霄一蹦三尺高,拽上霜扶杳:“杳杳快来帮我选。”
霜扶杳杏核一般的眼睛一闪,显出复杂神色,
速即恢复寻常:
“走走走,我就不信了,我的眼皮子底下能再选出一个剑修来。”
两人结伴回清霄丹地,要去藏书楼观阅器谱,乘白羽目送他二人遥遥远去。
“莫多心,再过几日阿霄生辰,他一定回来。”李师焉突然道。
“哎,你果然会观心术,”
乘白羽仍遥望不止,“阿舟领兵驻扎在西北,或许近来战事吃紧吧。”
自从贺雪权遁逃魔界,雪母声誉一落千丈,乘轻舟倒是个念亲情的,不知是出于不忍还是旁的缘故,与神木谷走动比往时频繁。
李师焉:
“他有分寸,不会因为神木谷里住着他的祖母便枉顾大局。”
“再说你那个好徒弟不也在?你只管放下心。”
乘白羽收回目光:“好好好,咱们两个的好徒弟都在呢,出不了乱子。”
“走罢,回凤箫殿。”他扯一扯李师焉藏在袖子里的手。
入主仙鼎盟以来,乘白羽并不住在旧时的红尘殿,另辟一座殿宇起居,殿铭便是凤箫二字。
此时他素白一张脸,眼波似有若无含一缕情,勾着人手指说话。
他分明是一方盟主,九州修士乃至四界俯首的一人,却有如此本真赧然神态。
李师焉大笑,打横抱起他向寝殿飞去。
知他今天一半安心一半伤心——
安心是阿霄渡劫无虞,伤心是这样的大日子,早前月余与乘轻舟打过招呼,乘轻舟却没回来。
李师焉轻怜密爱格外细致,极尽温存之能事。
只是有时,缠绵比猛烈更难捱受。
“不、不要了。”
乘白羽细细呢喃。
“雀儿,张开,”
李师焉哄道,“内府别锁着,放我神识进来与你巩固修为,嗯?”
两人掌心相抵十指绞缠,乘白羽放开识海,一股冷热交杂的灵力浸入他的身体,底蕴不乏冰寒之气却又饱含灼息,顷刻间将他席卷。
李师焉在他耳边道:“另一处,也张开。”
“嗯,”乘白羽匀一口气笑道,“那一处须看你的本事。”
他笑得真好看,好比凤箫殿罥窗子的春草,眷眷绮思,烂烂风情。
李师焉深深凝视:
“好,看我有没有本事。”
某刻,乘白羽紧抽一口气,李师焉:“本事还足么。”
乘白羽睲着眼,面上似沉入迷梦又似超脱凡俗,顾不上说话只款款抬腰迎播,李师焉闷哼一声:
“贪食的雀儿,再有本事也歇在你身上。”
是夜两人情天情地逞尽欢愉,相拥而眠。
第60章
八月望日, 月上中天。
这日子按说是大喜的日子,本来祭月节是阖家团聚好生庆贺的佳节,更别说还是李清霄的生辰。
这样喜上加喜, 凤箫殿中气氛一派凝滞。
乘白羽垂着眼睑:
“我去庖厨瞧瞧槐叶淘。”
他起身, 身影一晃转出正殿。
霜扶杳咬牙切齿:
“乘轻舟这个小没良心的!”
复对李清霄道,“你哥是脑子出问题,你别多心。”
李清霄只是沉默。
忽攸之间她抬眼望一望霜扶杳, 奇怪地问:“杳杳, 你涂胭脂了?”
霜扶杳一顿:
“胡说什么?我们甘棠一族无不天生丽质。”
“不对, ”
李清霄往他颈侧揩一下,
“你瞧,这一道粉腻腻的白颜色是什么?”
一抹粉白赫然出现在李清霄指尖,不是胭脂是什么。
事出反常,连李师焉也投来目光。
霜扶杳犹如被踩着尾巴的鼠儿,嚷着声气道:“休胡说!你是寿星便能胡说了?”
说罢鼓颊瞪眼身形陡然拔高, 刹那间飘得不见踪影。
“爹爹, ”
李清霄眉间忧愁, “我瞧旁的妖族都孤高冷傲, 怎么偏偏杳杳这般任性?”
李师焉:“旁的妖族, 谁。”
“譬如风前辈,就很有大妖气度。”李清霄道。
李师焉莞尔:“你也说大妖,风解筠少说有一千多岁,霜扶杳不过百余岁年纪, 在妖族他这个岁数还小。”
……
殿外廊庑转角, 无人处,霜扶杳摸出一只琉璃瓶,闭着眼灌进一大口。
又施展镜术看脸色, 玉粉胭脂细细雕琢修饰一番,掩盖内里蜡黄衰败的面色。
诸般做得妥当,重新往殿内回转,到殿门口正撞见乘白羽回来。
“咦?”乘白羽奇怪,“小阿杳,你去哪里了?”
霜扶杳怒目而视:
“我族中多番提议我接任族长之位,只有你们几个还一个劲说我小!”
又从袖中翻出一截白木,
“阿霄择器选中古琴,我随意备一段木材与她做生日罢了!随她要不要,你们仙鼎盟又不缺好东西!”
乘白羽俯身细观那截通体雪白的木料:
“纹理细密,隐含馨香,少说有百年木龄。这是什么树木所出?”
霜扶杳眼睛一闪:“杜梨,这是杜梨。”
“何为杜梨?”乘白羽没听过。
霜扶杳扭头率先进殿:“山野杂木罢了!”
“什么山野杂木?”殿内李清霄好奇。
“偶然所得,与你这丫头做琴好不好?”
霜扶杳手托白木似乎随意相问。
李清霄拊掌:“好呀!”
说罢接过木料左右瞧瞧,不胜欢喜,“多谢这位召公使者。”
乘白羽坐到李师焉身旁,李师焉拍一拍他的手,两人俱没做声。
等两个小的看完木料,乘白羽自百宝囊中翻出一物。
李师焉:“不等乘轻舟了?”
“不等了。”
乘白羽摇摇头。
“清霄,你父亲有东西送你。”李师焉唤一声。
李清霄规规矩矩行来,
霜扶杳在她身后探头探脑:
“乘白羽,你不会要和我抢吧?你不会也送木料吧?”
“不会,也算有些灵犀,”
乘白羽检点精神笑道,“阿霄,你在幻境之中夺得羲皇桐弦,记得么?你赢的便该是你的,予你做琴弦吧。”
原来乘白羽手上竟然有羲皇桐弦!
“不得了不得了,”
适才还吹胡子瞪眼的霜扶杳立时变脸,满目惊叹,“传闻伏羲大帝制第一把琴便是用的这匝桐弦,竟然还存世?”
“如何?与你的木料还相配么?”乘白羽笑问。
“……堪堪能配上吧!”
霜扶杳立时扭捏,不知道适才赞叹不已的是谁。
李清霄得着这两件宝贝,忙着向她爹爹请教造器之道,只恨不能立即动手。
李师焉面上如常,与平素里冷然面貌并无差别,只有细瞧才能从缓和的眉心瞧出一些和颜悦色。
父女两个,一个教一个学,连画带比划,这边两人也没闲着。
霜扶杳凑近:
“乘白羽你看,你道侣和闺女,多好啊。”
“是啊,很好啊。”乘白羽应道。
“你和我说,”
霜扶杳悄摸问,“阿霄不是李阁主的吧?”
又思忖道,
“身上又没有狼族气息,她究竟是哪里来的?”
“……”
乘白羽:“我是不是该多谢你,没说我还有什么别的相好。”
“是啊是啊。”霜扶杳煞有介事点头。
乘白羽声量放轻,将有了阿霄前后的变故讲一讲。
末了,霜扶杳望着那两父女:“我却不知她是如此命途多舛。”
“还有你,”
目光移到乘白羽身上,霜扶杳道,
“这两个孩子,都让你受苦了。”
“什么话?”
乘白羽拍拍霜扶杳的脑袋,“哪来的这等感叹,现如今都好了,要多谢我们小阿杳帮我。”
不知为何霜扶杳神色一惊,摆手似摇扇:
“我可没有帮你,没有没有,你是仙鼎盟盟主,哪里需要我帮衬。”
“阿杳,”
乘白羽眉尖微微一敛,“最近你说话为何别别扭扭的?”
“哪有,你多心了。”霜扶杳摇摇脑袋。
“是么。”
乘白羽一副追忆回想的神情。
霜扶杳连忙打断:
“白玉葫芦化为半幅骨血,这事我不知你知,有一件事却正相反,你不知,我知。”
“是什么?”
霜扶杳声音更轻一些:
“你道侣哦,他的身上有一种气味。”
做一个口型,乘白羽读来,是“鬼箭羽”三个字。
“!鬼箭羽可是大大的毒物!”
乘白羽大惊,“你说他中毒了?”
“嘘,”
霜扶杳食指抵唇,
“药量微末,整张方子又称配考究,其余毒性皆能抵消,不会对身体造成太大的损伤,除了……”
乘白羽:“除了什么?”
“唉,方中还有,”
霜扶杳将药材一一报来,
“石灰,目目生珠草,蔓荆子等,旁的我再嗅不出,不过你是懂开方抓药的,这方子能做什么,你比我明白。”
当然明白,这方子古称无羁帖,是绝子息的方子。
男子服用,形状效用不会改变,只是剥其精、夺生魂,即便与女子胶合也不会致使女子有孕。
几味药材霜扶杳说出口时几乎无声,全靠做口型,为防不远处李师焉听见。
乘白羽恍然:
“怪不得。这么多年,我再未有孕。”
“你从前吃炎冰绝息丹,他如今吃这个,”
霜扶杳开始阴阳怪气,“不过你是为着贺雪权吃的,他却是为你吃的,哎呀哎呀造化弄人。”
“……”乘白羽无言,“能一样么。”
“不一样不一样,”
霜扶杳摇头如拨浪鼓,
复归安静,望着李师焉和阿霄的方向,
“你说得是,现如今都好了。”
“有李师焉这般待你,也帮你看顾两个孩子,你也该过过好日子。”
“阿杳,”乘白羽若有所思,“你最近说话真的很奇怪。”
“你才奇怪!”
霜扶杳瞬时变脸,“你是听多了你们仙鼎盟里头的人说话,文绉绉、啰七八嗦!”
说罢一头扎到案上,看阿霄画琴身图样去了-
晚间李师焉晚一步回寝殿。
“修炼去了?”乘白羽从书册上抬起眼。
“非也,”李师焉道,“给乘轻舟传句话。”
乘白羽静一瞬,问:“凭虚显影?你去见乘轻舟了?”
“嗯,”
李师焉走来在他身旁坐下,
“他来不来是他的事,咱们捎不捎话是咱们的事。”
乘白羽叹气:“还是你思虑周到。”
一时无话。
“不看了,”
李师焉摘掉乘白羽手中书册搁在榻案上,“好半晌不翻一页,在想什么?”
“师焉,”
乘白羽自动自发往身后靠,李师焉接住他妥帖拥在怀里,
“阿舟还好么?”
“好得很,我看他两百岁前能修到元婴。”李师焉答道。
乘白羽略略展眉:
“嗯,他和阿霄在修炼这项上实在无须咱们操心。”
“你只管放心。”
李师焉手捋他的发,在他鬓边轻轻一吻。
乘轻舟手也缠上头发,也缠上李师焉的手指,捏一捏:
“是呢,不操心呢。”
两个多大的人,扯着头发丝顽。
到某个瞬间,乘白羽陡然发难,反手抓住李师焉手腕一扣一折,翻身将人压制住。
“小雀儿,做什么?”
李师焉干脆仰倒并不挣扎。
“不操心他们两个,便要操心你,”
乘白羽眼神很沉,三指并出切住脉门,“喜欢暗自吃鬼箭羽,是不是?”
听见“鬼箭羽”三个字,李师焉登时一愣。
随即左手后撤,右手去掣肘乘白羽手腕。
不想乘白羽早防着这招,一偏一推,带着李师焉左手移开两寸。
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李师焉一番辛苦付之东流,脉还在乘白羽手里。
“哼哼,武乃道之基,”
乘白羽得意道,“我们家自幼先习武再修炼,与我比试擒拿?老实点,手伸来给我看看。”
李师焉眼睛半阖:“怎会?你是如何察觉。”
“你猜呢。”
须臾,
“如何,”李师焉道,“无事罢?我心里有数。”
乘白羽丢开他的手腕,坐在榻案前不吱声。
“怎了?”
李师焉起身搂着人,“是我的不是,未告诉你一声,惹你担忧。”
乘白羽仍一言不发,眼中无光脸色愈黯。
“我雀儿这是怎么了?”
李师焉哄道,“不是没事么?怎么这样哭丧着脸?”
乘白羽:
“师焉,我坦白说。”
“起初我想,你是不是也瞧我实在不是为人父母的材料,是以不愿意让我生怀你的孩儿。”
“这是哪的话?”李师焉真正惊着,“你哪里不好了?你待两个孩子有什么不好?”
“你听我说,”
乘白羽道,“后来我又想,不对,你应当是忧心我的安康,怕我生产时再出意外。”
李师焉喟叹:“是了。”
两人对视,乘白羽狠狠掐一把李师焉小臂:
“我还怎么生你的气?你是打着替我着想的幌子,我还先打自己一顿不成。”
李师焉张开双臂拥他:
“盟主大人饶我这回,我给你赔不是,好不好?”
乘白羽:“不好,这事可没完,往后还敢不敢有事瞒我了?”
“不敢不敢。”
又请示:“无羁帖,我便延续吃着了?”
乘白羽想一想:
“真的好疼啊……你吃吧。”
“不过你记着,三不五时脉象奉来给我瞧,但有异样立刻停了。”
“好,”李师焉吻他,“都依你。”【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