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葱白的指尖摸着书架边缘一路向前, 一个个陌生的书名从眼前掠过,从经济法到刑法,从体系性构建到法律逻辑性, 合格的法律专业书架。
指尖微滞,骨节分明的手握住木制边框。
一张镶在相框里的照片展现在纽贝眼前。
寿命延长的好处就是, 智慧生命的衰老被无限延长。照片里的两个人穿着简单的T恤衫,看背景应该是在他们家中,他的视线对着镜头, 但照片中的宋青柏却只有个侧脸。
宋青柏正吻在他面颊上。
他拿着照片, 抬起自己的左手, 透过光线, 那只翡翠镯子正闪着温润的光芒,和照片里另一支镯子异曲同工。
相框被轻轻放回原位。
和剩下更多的相框摆在一起。
里面甚至混着他们前两天去金阳的照片。
大部分照片都只有他一个人, 那双出现在镜头里的琥珀色眸子总是溢满微芒,不管笑着还是静着,脸上都充斥着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了的幸福。
这么多张照片,纽贝抵在书架边栏, 脸颊被书架挤成一团。他微不可察叹口气,竟然没有一张背景是这座校园。
这间办公室虽小, 光线却很开阔。
斜斜倾倒的阳光温暖洒在身体上,十字形的闪光里他看见彩虹。
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明媚,入冬以来还没怎么阴天。
永远一副晴空万里的样子。
“贝贝?”
身后的人忽然唤他。
微红的眼眶因此暴露在那双黑色的瞳仁中, 瞳仁微缩。
宋青柏放下手里的工作,从自己桌边走过来, “眼睛怎么红了?”
“这里有风。”纽贝撤开身子,他拍拍自己刚刚待过的地方,示意宋青柏感受。
宋青柏俯身过去, 感受到吹到面颊上的劲劲强风,室内的温暖竟没能削弱其分毫。
只是感受几秒,脸颊就隐隐作痛。
窗户看着严丝合缝,一时之间也判断不了究竟是哪里在漏风。
寻找无果,宋青柏转身去摸小狗的脸,凉鸡蛋似的,“这么冷怎么在这站这么久?”宋青柏拉着纽贝的手把人带离窗边。
看着圈着自己手腕的手,纽贝缓慢眨两下眼睛。
“家里也这样,卫生间的窗户一直透风,明明看着关得很好。看来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完全不漏风。”
他顶着那双红红的眼睛说。
宋青柏隐约从中听出委屈的味道。
张口,顿顿,他轻吻这只要哭不哭的小狗,吻落在眼皮上,纽贝很轻地闭了下眼睛。
“我下午找人修修。”
又觉得不放心,宋青柏把人牵回自己的工作桌旁,“马上中午,你有什么想吃的吗?我带你去吃饭——”
“一起吃饭吗?”办公室的门被人大力从外面推开。
顶着宋青柏冰碴似的目光,甘睿大摇大摆走进房间,一屁股坐进沙发里。
他眼尖看到垃圾桶里的糯米团子的包装。
“好吃吗?贝贝,你以前可喜欢这家的芝麻糯米团子。”
“好吃。”纽贝诚实点头。
糯米团子粘口软糯,一口下去,糯米粉的香味混着烘烤芝麻的油润,细腻绵密。
“还喜欢就好,贝贝,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吃饭?今天为了迎接贝贝,我小割一刀!”他掏出一张闪光的卡,递到纽贝面前。
上面最醒目的三个字——“云水谣”
卡片上的字和门头使用的字体一样,飘逸潇洒,一眼便知出自行家之手。
餐厅装修以木结构为主,飞檐翘角,雕梁画栋。天棚、斗拱、花窗、砖雕,深入的小径曲折蜿蜒,两旁种植着各种花卉和树木,行走其间,恍如步入世外桃源。
确实是个吃饭的好地方。
三人落坐在一处院内亭台中,三面是人工造景,脚下是蜿蜒的窄边渠水,抬头即见文书墨画。嗅闻之下,木香、墨香、饭香相得益彰。
“菜单,先生。”
人工誊写的菜单被交到几人手中,这是一家少见没有使用通讯器点单的餐厅。
纽贝饮水润润嗓子后,掀开手里这本册页式的菜单。
打开。
合上。
又打开。
又合上。
不敢相信自己看见什么的纽贝歪头看向自己身边的人。
他凑过去,小狗头伸进宋青柏胳膊和翻开的菜单之间,“青哥,”他小声唧唧。
宋青柏感受着热乎乎的温度,莞尔“怎么了?”
纽贝:“好贵!”他小声惊叹。
他从没见过这么贵的菜单,一度让他怀疑自己是否还身处清浦市而不是到哪个通货膨胀货币贬值的地方。
那是清浦市该有的消费水平吗?!
每道菜后缀着的价格都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拉伦蒂亚联邦,这个物价真的是拉伦蒂亚内合理存在的吗?!
“别担心,你那位甘叔叔的请客。”
怪不得出门前甘睿说的是“小割一刀”,但——“叔叔?”纽贝疑问。
“按年龄来讲,他算得上你的叔叔,保养比较好而已。”宋青柏翻着菜单不遗余力见缝插针又踩一脚。
不仅保养好,耳朵更好的甘睿,“年龄只是个数字而已。”
他才不和某个只有表面光风霁月的人计较。
“贝贝想吃什么?甜的、酸的、硬的、软的。”甘睿把自己手里的菜单伸到纽贝面前,招呼候在一旁的服务人员托着竹简走过来,靠近桌边。
“帮我们推荐一下吧。”
是他欠考虑了,忘记失去记忆的纽贝应该还没适应这种场合。
眼看身边的人放松下来,宋青柏指着菜单中某道菜说:“给你甘叔叔点个这个吧,他爱吃。”
纽贝抖抖耳朵,听话将写着那道菜的竹简放到服务员另一侧的竹筒中。
“硬的、口味淡的有什么啊?”纽贝歪着头和服务员交谈,身后尾巴一甩一甩。
还能记得宋青柏的口味。甘睿意外看向自己的好友,只能看到好友半张脸。
好友正歪头盯着点单的纽贝,一动不动。
可真是被小狗套得牢牢的。
略一抿口水,甘睿咋舌。
等着小狗点完单,甘睿又加了两道招牌菜,点菜环节才算结束。
这个小亭子中只剩下三人。
“贝贝现在助听器用起来怎么样?我那天听大姐说研发部又出了新款,在测试阶段,要不要我过两天拿给你用试试?”
研发部的新品。
是这么容易拿到的吗?
甘家在清浦市也是数得上的名门望族,甘睿排行老三,上面还有个经商的姐姐和从政的哥哥。这一代的重担都有合格的继承人,本就和哥哥姐姐有年龄差的甘睿一身轻,投身自己感兴趣的法律专业。
而纽贝常用的助听器牌子之一就在甘家的企业旗下。
听完解释的纽贝摇摇头,“现在这个就很好用了。”
他的助听器从来用不到寿命耗尽,每次一有变旧的迹象,宋青柏就要给他换新。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有多少对耳朵要用。
三人虽然选了个偏僻的位置,终归不是包间,饭至中途,从石头小径尽头传来服务员的声音。
“先生,里面请——”
红衣服务员身后,跟着一位男性完人,男性完人身后还有一位戴着珍珠耳环的职业装女性完人。
皮鞋踩在石头小径上发出“嗒嗒嗒”的声音。
纽贝原本只是听到动静回头,没想到男性完人这张脸他竟然还认识。
对方今天的穿搭看起来正经很多,纽扣和衣襟都整得一丝不苟。
“这么巧,没想到在这能见面。”
男性完人在他们面前站定,开腔搭话。
职业装的女性垂头站在他身后,手里提着的文件夹落在裤缝旁。
甘睿起身迎上去,擦拭手掌后和对方礼貌一握,“关先生,这么巧,也来这边吃饭?”
是关驹。
他记得这张脸。
跟在宋青柏动作后,纽贝和对方礼貌握手。
“没事没事,你们吃就好,我就过来打个招呼。”
关驹爽朗笑笑,“我还记得这位英雄小狗,可惜今天没时间叙叙旧,这样吧——”
“小田,”他一招手,身后的女性完人应了声,“一会儿把他们这桌的账记到我私人名下。”
干练的女性完人在确认桌号后点头回复“好”。
“这怎么行——”甘睿还想再说些什么,被关驹挥挥手打断,他似乎确实急着离开,“这有什么,算给这只漂亮小狗的,吃得开心啊!”
“嗒嗒嗒”
一行人雷厉风行从餐桌旁离开,从不远处假山造景后隐去身影。
“你们怎么会和他扯上关系?”甘睿百思不得其解。
宋青柏他们家和传统经商的家族不同,几乎世代都活跃在法律行业和政治领域,再加上宋青柏从不在外参加二代聚会,和关驹这种坐贾行商的家庭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名门望族间,商贾发家的向来最容易出岔子。
甘睿家里也沾商,从小就被耳提面命财权不分,越是表面上看不出权势所在的家族,越要小心提防。
关家就是这样,蛋糕越做越大,却让人摸不清这负责分蛋糕的人在哪里。
因为这个原因,他和关驹也不过几面之缘,怎么看也不是这种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还会搭话的关系。
况且关驹特意提到纽贝。
宋青柏只得和甘睿解释他们之间相识的缘由。
“——什么!他说他是小集团的继承人!”喊完意识到自己失态的甘睿压低身子,与之一同压低的还有他的声音。
“什么小集团,亚特兰蒂斯集团你们知道吗?他是亚特兰蒂斯集团的副主席!”
亚特兰蒂斯集团。
钮贝知道这个,他和宋青柏最常去的生鲜商超就隶属于该集团。
以商业地产为核心,亚特兰蒂斯集团下设多个分部,经营领域包括商超连锁、数字娱乐、本地生活服务、联邦商业等,涵盖生活的方方面面。
不止清浦市,亚特兰蒂斯集团是全联邦都有所耳闻的存在。
“真是奇了怪了,他是谦虚吗?我从没见过说自己是继承人的实干二代。”
好友惊叹的声音响在耳边,宋青柏倏尔沉下目光。
第32章
“二代”也可能是“n代”, 精英主义的效率导向,他们从年纪很小时就被划分为两类。
一类表现出天赋或是能力,未来给予的培养目标是公司管理人、企业继承人, 而另一类则是从小就被宣判“不合格”的“二代”,早在青少年时期他们就失去公司决定权, 靠着股份或者其他资产,衣食无忧可以保证,但总归在圈子里不算是最中心的角色。
握着实权的继承人, 才是社交圈里最瞩目的对象。他们自发形成一般继承人很难进去的小圈子。
往往这样的继承人, 在介绍的时候更喜欢拿出职务。
没人喜欢被当作没能力的一般继承人。
宋青柏显然也知道这个问题。
也难说, “继承人”的介绍或许只是关驹在面对陌生人时的客套。
是他们草木皆兵也说不定。
只是一个小插曲, 饭桌上的三人虽然各有各的心事,还是没能抵抗住佳肴美馔的魅力, 消弭没几分钟的聊天声重又响起。
涓涓流水绕过假山、穿过竹林,沿着挂满字画的墙,从三人桌边流过。
第二天。
例行的洗衣日,今天独自在家的纽贝, 正坐在板凳上。
他扯过一旁满满的衣篓,拿起最上面的衣服, 手肘一弯,开始掏兜。
大多都是没用完的卫生纸,纽贝松手将卫生纸放到自己提前准备好的盒子中。
直到指尖摸到和卫生纸截然不同的材质。
一张揉皱的便笺纸。
咖啡店那天晚上他本打算回家就和宋青柏坦诚讲明自己在书本中的发现。
后来因为那场混乱, 再加上夜里的梦,这件事就被他抛之脑后。
到现在还没能和宋青柏讲出口。
指尖摩挲着这张被折得四四方方的便笺纸。
那张脸上的表情不甚明晰。
便笺纸被展平, 细细压整齐,指尖用力到微微泛红。
巴掌大的便笺纸被留在暖木色的茶几上。
“这是什么?”让另一位同居人轻而易举就能发现。
“Charon”
宋青柏轻念出声。
陌生的词汇、陌生的发音、陌生的东西,让他想到过去纽贝的警察工作内容。
他不由得带了几分急迫, 眼神逡巡站直身子,转身视线落在刚从书房里出来的人身上。
“我在书里发现的。”
穿着短裤的纽贝抱着那本紫色封面的书走过来。
每一步都好像走在宋青柏心尖上,让他隐隐有种谎言摇摇欲坠的惊慌感。
不停安慰自己的宋青柏尽可能保持平静去看那本书。
书他没什么印象,当时随手翻两下没看到里面有什么东西,才留在架子上。
不会这里面有什么——
“这是什么你知道吗?”
纽贝低低问道。
他从书本前抬头,宋青柏才注意到这张脸上眼尾的淡红。
原来他并不知道这是什么。
似乎这两天,纽贝的眼尾总是红红的,因为纽贝提问放下心来的宋青柏指肚摸上那抹红,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或许是你之前感兴趣写的。”
这句话严格意义上不是假话,他确实不知道这是什么,很有可能是过去案件相关的东西。
他只是选择实话留一半。
抱歉,贝贝。
宋青柏在心底道歉。
对着这张脸说谎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忍受着谎言燃烧火烤的滋味,宋青柏咬紧自己的后槽牙。
还是周末抽时间再重新整理一遍家里。
绝不能,他绝不许纽贝回到过去的事情中。
“这样啊,因为我没看懂,有些好奇。既然你也不知道就算了吧。”沉默一会的纽贝忽然道,他把那张纸重新夹回书页中。
两人之间忽然就沉寂下来,纽贝微垂着脖颈,凸出的脊柱骨透过薄薄的家居服,掀起的两片蝴蝶骨张开,纯白的衣服映得他整个人愈发脆弱,好似一掌就能捏碎。
醒来这么久,竟是还没把这身肉养回来。
宋青柏心头酸涩发紧,他双唇翕动,猛地把人一把抱进怀里。
“啪!”
那本原本在手中的书半开着掉到地上,字里行间的莹黄色标记静静敞着。
绿色的便笺纸就落在旁边,上面密密麻麻爬满细小的折痕。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宋青柏的拥抱是和他平日形象最不符合的。每次锢着他的手臂都像是钢筋般难以撼动,每次拥抱宋青柏都拿出要将他拥进身体成为一体的劲,紧到两人之间空气难以流通,每一处能相触的肌肤都紧紧贴在一起。
“……我爱你,贝贝,比你想象的还要爱你。”宋青柏很久才出声,一字一顿,宣誓般,他将这具灵魂里的爱意倾泻而出。
仿佛下一秒就要消逝的脆弱感催生出宋青柏的焦急。
“我郑重地、严肃地、坚定地、忠诚地爱着你。你教我拥有情,赐予我爱,我疯狂爱着你。你拥有我滚烫的灵魂,你支配我的七情六欲,你是我爱与欲的缪斯,是我的阿佛洛狄忒。我无法抑制地害怕失去你。”
胸膛里疯狂跳动的心脏在尖叫,他忠诚爱着纽贝却又因为欺骗问之有愧,他太害怕失去,不惜成为爱情中的骗子。
“我爱你。”
话音未落,爱愧交织,不可抑制的冲动,宋青柏倾身衔住他的阿佛洛狄忒的嘴唇。
这个吻又急又猛,纽贝后仰身子以缓解部分冲击力。
仿佛要捏碎他骨头的手穿过他的后背握住他的肩头,对方强硬的动作叫他一点逃跑的余地没有。
不管不顾的舌头撬开他的牙齿,在口腔中交缠起来。
窒息感在唇舌纠缠中加重,能进入肺部的氧气锐减。
这是一个很痛的吻,纽贝在这个吻中落下泪来。
宋青柏很爱他,纽贝很清楚。
这份过去无微不至的爱,是他心灵的归属。现在却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裹紧他的四肢和脖颈,生生将他限制。
他肯定确定,在关于自己过去的职业问题上,有部分内容是虚构的。
他无法开口去问宋青柏为什么。
宋青柏爱他,宋青柏不想让他知道。
他试着努力去理解宋青柏的行为,把郁结于心的不解和难过吞进肚子里,任由坏情绪爬满心脏,刺破胸膛。
也不愿意在宋青柏面前多说一个字。
因为他知道宋青柏爱他。
他说不清自己放下这张便笺纸时在想什么,沉重的心事折磨着他,大脑里仿佛有各种细线纠缠在一起,将他思绪搅得一团乱。
这件事上,不止宋青柏,妈妈、爸爸、甘睿、白榆……他见到的每个人都是这张网的一环之一。
他们不断向他强调过去“助教”的身份。
从他醒来后,他身边的每个人都在致力于为他编造一个“第二世界”。
一个同他过去或许大相径庭的“第二世界”。
他们怜爱,他们欺骗,爱真骗也真。
他忽然意识到,黑鸢嘴里那句“这世上不存在任何善意的隐瞒。”是什么意思。
在这个假汝爱之名的“第二世界”里,他痛苦万分。
吻着他的动作渐渐弱下来,纽贝气喘吁吁被宋青柏抱在怀中。
他闭着眼睛。
“怎么哭得这么厉害。”
宋青柏动作轻柔捻去他睫毛上的泪珠,又揩去他脸颊各处的眼泪。
睁开眼的瞬间,纽贝感觉又有一股暖流从自己的眼角流下。
“哭得让人心疼,”轻吻去那枚泪珠,宋青柏意识到今天是自己失控,“下次再也不会了,今天是我不好。”
他轻揉着刚刚被他钳住的肩膀,还好没碰到左肩膀,他松口气。
纽贝感受着对方轻柔的动作,他一言不发,扎进宋青柏怀里。
换来对方更轻的动作。
—
清浦大学这个年后就是千年庆,最近正是压力大的时候。
即便不愿意出门上班,一则消息接着一则消息,宋青柏还是不得不在午休后不久踏出家门。
门刚合上的那一刻,关乎着宋青柏动静的纽贝从沙发上站起身。
他深吸一口气,掸掸身上不存在的灰尘。
他不会从宋青柏那里要答案,不代表他不会自己寻找答案。
梦中那个人究竟有没有死在他手里,他又是否需要对此负责,这些都是在他寻回记忆后才能确定的事。
能发动这么多人联起手来编织这样一个巨大的谎言,很大概率意图在保护他。
他不喜欢成为无知的被保护者。
如果他的过去罄竹难书,他理应为此谢罪赎过;如果他的过去荆棘丛生,该由他选择是否继续走下去。
被保护与否、被如何保护,作为其中最重要的一环,他竟然没有知情权。
没有选择权的保护,纽贝不喜欢这样。
他站在屋子里自己从未打开过的那扇门前。
刚从病床上能活动时,宋青柏介绍过这里,他说这是家里的储藏室,里面放着家里用不到的、退休的杂物。
趁着宋青柏不在家,他已经将家里能看到的地方都翻遍了。
保险柜里面的金条也被他一根根查过。
连保险柜的密码宋青柏都毫不避讳讲给他,这间对他上锁的储藏室可以说是相当可疑。
和大门使用的指纹密码锁不同,这是一个弹子锁。
普遍用作室内门锁,防盗系数并不高。
纽贝对着门锁沉思片刻,小跑着进到书房,噼里啪啦拉开书桌下的柜子,满意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纽贝面上一喜。
重新回到房门前,他手里银光一闪。
是一根回形针。
遵循着内心的直觉,他手心抵着针体,手腕略一用劲,得到一根细长的金属棒。
在开始之前,他从兜里拿出右耳的助听器戴上。
今天在家,左右没什么事,他就只戴了一侧助听器。
按捺住急迫,耐心将助听器调整好后,他贴耳附在门锁下方。
那根细细的金属棒沿着锁孔插到锁芯内。
小心翼翼旋转着金属棒,纽贝弯腰跪着,离门板又近一些。
连呼吸都不自主放轻——“咔嗒”
门锁开了。
门板在惯性作用下慢慢展开——一览无余的房间慢慢展现在纽贝面前。
慢慢站起身,纽贝握着门板,他毫不犹豫完全推开这扇门,缓步走进这个小房间中。
三个架子相接,顶住天花板,围在房间四周。
架子上是各种各样的杂物,除湿器、风扇等用不上的电器,还有满满一排各式各样的水杯。
屋里东西不是很多,确实如宋青柏所说,都是些没用的东西。
是自己想多了,从地上站起身连架子底都查看过的纽贝闷闷不乐看着手里的金属棒,隐隐松口气。
这间屋子里果真什么都没有。
他略微查找过后,转身向着门口的方向离开。
第33章
纽贝慢慢走到沙发边, 他倚靠在沙发中,直勾勾盯着那扇储藏室的门。
长手长脚坐着,那双逆天比例的长腿毫无形象直直搭在一起, 微微卷起的短裤边春光乍泄。
偏黄的暖色灯光笼罩着原木的家装、米色为主的内饰,给整个房间铺上温馨的底色。
“啪”
纽贝小臂上青筋一闪, 蓝粉相间的软球沿着抛物线落到支在沙发上的另一只手中。
“啪”
“啪”
……
仰面朝天,纽贝贴在沙发上,寂静的室内只剩下软球来回抛接的声音。
手肘处堆叠着过宽的衣袖, 小臂肌肉随着动作起伏, 代表着力量的线条被拉直——又放松隐匿。
想要做到这个简单的动作, 他搁置在沙发背上的肩膀一直处于高耸的状态。
简简单单几个来回, 他在动作之间停滞的时间不知不觉拉长。
“啪!”
像泡进水中的收音机,垂死挣扎滋滋几声后, 彻底安静下来。
喉间挤出一声笑。
利箭般地破空声后,“咚!”
纽贝从沙发上站起身,他用右手给自己套上毛衣,换上长裤, 修长的手摸上挂在墙上的黑色鸭舌帽。
压低帽檐,他右手抱着羽绒服, 踏出家门。
才清空的脏衣篓才停止转动,敞开的桶底露出一颗蓝粉相间的球。
—
再说一遍,周日人就不该上班。
朴清宁满腹抱怨, 掸掸自己身上的枯草状的绒毛。
低着头踏进咖啡店,和店里可爱的孩子们打上招呼, 弯腰钻进试衣间。
再出来时,她已经换上店长服。
一个两个一点都不知道给她省心。
这咖啡店有什么好看的,还增加自己暴露的风险。
朴清宁叹口气把帽檐往下拉拉, 视线顿时缩小到只有脚下。
她愤愤更新着店里的饮品单。
“店长,新品不要了吗?”注意到她动作的店员靠过来。
“不要,这么难喝,撤掉。”
把纽贝的意见带回去后,固执的人终于松口撤掉新品,朴清宁鼓足力气,把饮品推荐黑板擦得呲呲响。
擦着擦着,她的动作慢下来。
水渍晕染还没擦除的粉笔字,一滴、两滴,朴清宁如梦初醒去擦自己的眼。
手上没能洗除的粉末就这么钻进眼里。
“阿嚏!”
打着喷嚏流着泪的朴清宁重新钻进后厨。
她知道,对方只是不想让她继续看到不堪的一面而已。
水流混着泪水,冲刷着脸庞,朴清宁谢过店员递过来的毛巾,重又坐回小黑板旁。
只是在店里坐着而已。
她没什么不可以的。
午头刚过,黑鸢非完人坐在柜台后低头睡得正香。
“叮铃——”
厚重的玻璃店面被人推开,黑鸢迷迷瞪瞪睁开眼,帽檐下出现一双黑色的鞋。
“店长,和我讲讲宋清城的事吧。”
黑鸢心脏狂动——
她抬眼,对上另一个帽檐下,那双她熟悉的琥珀色的眸子。
—
下午四点的咖啡店也算是人流小高峰,店里座无虚席。
换了衣服的朴清宁带着纽贝出门。
咖啡店的玻璃上,两道身影从东往西,路过店角写着新品“绿波奶韵”的小黑板。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一路向前。
—
几个小时之前。
正准备离开储藏室的纽贝定住自己的脚步,他很慢很慢转身回头。
视线从自己面前的架子和物品上一一扫过。
仿佛被吸引到似的,他重新转身往回走。
这间房间的右侧就是公卫,两个房间朝向一致,入口水平。
他细细回想公卫的长宽。
走到正对门的那面墙前,纽贝抬起手来。
紧张地攥紧手心,“咚咚”他敲在那面墙上。
空洞、回响——这“墙”后是空心!
或者说,这并不是墙,已经扫掉东西看见架子后门把手的纽贝气喘吁吁停下自己的动作。
费劲巴拉推开挡在门前的架子,握上那柄门把时,纽贝清楚,潘多拉宝盒正握在自己手中。
他略一用劲,打开这扇门,掀开宝盒。
——门后方寸之地,伫立着两个纸箱子。
—
埋头跟在黑鸢身后的纽贝一言不发。
没走几百米,黑鸢拐进地下停车场里。
她坐进一辆白色轿车里,“来吧。”她看向纽贝,金黄的瞳孔在昏暗光线下正闪着微光。
纽贝用右手扯开车门。
汽车驶出地下停车场,混进路上的车流中。前路越来越宽敞,同行的车却越来越少。
路上经过蓝色的指示牌透过玻璃,车窗的玻璃里倒映出两张脸,看不出情绪。
海德纳墓地。
“到了,来吧。”
压下心底的疑惑,纽贝跟在黑鸢身后,走进这座巨大的庄园中。
庄园里很安静,路上能见到三三两两来悼念的人,面容肃穆,手中抱着几枝鲜花。
黑鸢走在纽贝两步远的前方,带着纽贝穿梭在庭院、走廊之间。
女生脸颊被霞光照耀,面上的表情和纽贝路上见到的其他人表情逐渐一致,黑鸢未曾犹豫过自己脚下的方向。
走廊之外,夕阳的薄光在地平线最边缘升腾,夜色露头。
墓地远离市区,这段行程所花费的时间比纽贝预想得要久点。
通讯器里的时间显示已经快接近宋青柏下班的时间,
纽贝心下叹口气。
他不愿意瞒着宋青柏,又没办法直接问出口。
由宋青柏发现自己在干什么或许是更好的选择。
在一座红顶建筑前站住脚,黑鸢转头深深看了纽贝一眼。
两侧高墙映入眼帘,高墙上凿出许多大小相同的洞,洞里放着各式各样的容器,洞外放置着不同种类的鲜花。
是骨灰和墓碑。
一眼望去,看不到头。
闷头向前的黑鸢忽然停下脚步,她侧身面向自己右手边的高墙。
微撇步子,她示意纽贝向前。
纽贝站到对方身边,探头去看。
“安息于此,永享和平。”
生于新历二〇八年六月二日,故于新历二四〇年七月十三日
宋清城之墓
什么?
看清其上内容的瞬间,心神恍惚的纽贝后退一步。
这是什么意思?
“宋清城,你说你想见他。”黑鸢耸肩。
“这不是——”即便没有过去的记忆,纽贝也知道自己是宋清城。
他好生生站在这里,怎么会是那一抔清灰被收在盒中受人供奉。
“这就是!”黑鸢音量猛地提高。
“宋清城早就死了,早就死在两年前!”她强调。
胸腔剧烈起伏后,朴清宁倏尔压低声音,“你要永远记住,宋清城已经死了,他不会再活过来。”
“青哥,宋青柏知道吗?他知道宋清城在这里吗?”
纽贝盯着黑鸢的脸,生怕错过黑鸢脸上任何表情。
那个储藏室的隐藏空间里没有任何东西,两个大箱子空空如也,唯有那颗蓝粉色的软球像是被人遗弃在角落。
在宋青柏为他编织的那张大网里,黑鸢是他唯一有可能的突破口。
虽然对方敌我未明,但仔细回忆和黑鸢相处细节,纽贝觉得对方的天平似乎更倾向于自己这边。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选择一步险棋。
“你那天说的关于‘隐瞒’的事,你——嘶——”
“啪!”
纽贝挥掉按住自己左肩的手。
“疼吗?”被打手也没有任何愤怒情绪的黑鸢问,“我问你疼吗?”
眼神仿佛箭矢射到纽贝身上。
“四分之一的肺和四分之一的胃,还有这只根本没法稳定枪支的手,你想干什么?你还能干什么?”
金黄眼底映着漂亮脸上受伤的神情,或许是因为被自己掐痛又或许是因为自己的话,黑鸢闭闭眼,强忍愧疚继续说下去。
那天街上的骚乱不仅唤醒了纽贝,也唤醒了黑鸢。
看着和他同为被保护者的纽贝,朴清宁终于意识到,纽贝不再是宋清城,即便恢复记忆,他也不再是过去能徒手擒住犯罪分子的刑侦支队队长。
“那天我说的话,是骗你的。这只小手指根本不是什么隐瞒的代价,是我脱瘾期自己切的。”朴清宁低声道。
试图通过揭露自己的谎言让纽贝不再追究自己情绪失控冒出的几句话。
“那你怎么会知道这里?怎么会知道宋清城葬在这里。”短暂疼痛后的纽贝愈发觉得自己拽到缠成一团的毛线团线头。
他紧紧握在这截线头,努力抓住解开的可能。
黑鸢说的这一番话,反而证明黑鸢知道宋清城和他就是同一个人。
再加上如此熟稔的模样,黑鸢绝对是这里的熟客。
或者说黑鸢可能就是这个小小墓碑的参与者之一。
朴清宁哑然,她已经太久没见这位威名赫赫的刑警支队队长,忘记对方侦破的要案重案数不胜数。
即便失去记忆,对方在这种情境下依旧冷静,依旧能推开障目青叶窥见泰山。
女生脸上流露痛苦,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被纽贝依旧冷静的态度撬开真相的口子,“你杀人了,在西山的火场里,你射杀了一只花豹非完人,她是市局刑侦支队副队长。”
自己,杀人——
视野里骤然燃烧熊熊火焰,身侧两堵高墙被火焰吞噬
混乱的视线里
他重又回到那个火场
“嘭!”
那声枪响之后的画面仍在继续。
火苗卷噬着空气,悦动的火焰猛地扬起落下。
透过层层火焰,纽贝终于看到那道倒下去的身影。
一只女性花豹非完人。
——“头儿!”
——“头儿,不是我说……”
——“头儿,怎么又脸红?”
纽贝弯下腰去,很深很深地弯下腰去。
脊背像是被人生生打断。
他弓着身,呛出一口血来。
坚持不住,摇摇欲坠向前。
迟来的宋青柏拥住这具颤抖的身体,撕心裂肺。
意识到——
假汝爱之名的私欲种下的恶果就要发芽了。
第34章
记忆的最开始, 是被抱离那个温暖的怀抱。
“叫纽贝吧。”
一只叫纽贝的灵缇,诞生了。
纽贝的主人是个大户人家,家里院子占地上百亩。
修剪过的碧色草坪上, 小草微弯,一道香槟色身影掠过。
耳朵向后紧贴头部, 尾巴高高举起,随着身躯摇摆左右摆动。迈步轻盈迅敏,前后腿协调地交替移动。
“啊呜——”
前身微低后腿用力, 纽贝跳起来仰头含住视野里纷飞的美丽蝴蝶。
口中触感一变, 意识到真的含住蝴蝶的纽贝甩头张口。
“纽贝!”
那只蝴蝶艰难在空中稳定自己身形。
“抱歉小蝶——”摇着尾巴的小狗贴头过来, 又大又圆的眼睛水汪汪镶在巴掌大的三角脸上。
“抱歉抱歉我的问题哦。”
小狗摇着尾巴转着圈和蝴蝶道歉。
“看在你马上要开始训练的份上, 原谅你啦。”停在草叶上的蝴蝶扭头梳理自己的翅膀。
天光下,熠熠闪光的磷粉哗啦啦飘在空中。
“阿嚏!”
小狗厥屁股头向下打了个喷嚏。
他甩甩头, 把身子扑进草丛里。
草地混着泥土的清香扑进鼻腔,纽贝长吁一口气,在软绵绵的细腻草丛中滚动两圈。
“小蝶,我要去参加训练啦!”
头闷在草地里的纽贝猛地抬头, 掀起的气流吹走停在草叶上的蝴蝶。
蝴蝶扇着翅膀,努力在空中稳住身形, “知道知道我知道了,贝贝你再不乖点,我就要飞回去了!”
“好哦”
蔫巴巴的小狗夹着尾巴趴回地上。
本身就没怎么生气的小蝶被小狗这副样子搞得心尖塌下来, “好吧,贝贝, 你肯定可以站上最高领奖台的——”
一语成真。
刺目的闪光灯下是站成一堆的完人和非完人。
胸前的奖牌,身后的奖杯都是让他开心的来源。
当然最开心的还是——
被教练单手托住举到空中的小狗高兴地掀起尾巴和耳朵。
“贝贝好棒!”
“又是第一!”
教练夸奖的话落在耳边。
纽贝衔住对方递过来的苹果,顺从地低头让教练取下自己的奖牌。
抱着新鲜的红苹果, 他坐上奔赴下一站的快车。
在那座大庄园里,有一栋楼一个房间里,标着“贝贝”的柜子下,放着琳琅满目的奖杯和悬置在柜格中的奖牌。
贝贝是最棒的小狗。
翘着尾巴亮晶晶的眼睛盯着奖项来回打量。
“哎呀,抱歉。”
被踢到的纽贝站直身子,抬头看到一截骨感的小腿。
视线从下往上看去,一匹深棕骏马站在他身侧。
“没关系哦。”纽贝撑着腿往右边又走两步,指甲和地板敲出哒哒声。
他为这匹骏马非完人让出更多的空间。
毕竟这里收录着所有非完人的奖项,他当然不能霸占着位置挡到大家的位置,余光看见还有别的非完人走进小屋,纽贝转头退出人群。
想吃香喷喷的苹果。
小狗摇着头奔向正在和自己打招呼的蝴蝶。
小蝴蝶的表情很激动,语调昂扬“贝贝,贝贝,你听说了吗?院子里今天要来大客人了!”
“今晚会住在这里!”
繁细的黑色花纹印在紫色翅膀,纽贝磨磨牙,趴下身子又立起来,反复几次,蠢蠢欲动。
因为年龄不够,在换院训练后,纽贝和蝴蝶分离两年时间,已经几年没玩上追逐游戏的纽贝觉得自己的追逐魂重又熊熊燃烧。
“什么大客人啊?”比几年前更深更亮的大翅膀吸引着纽贝的注意力,纽贝试着集中在蝴蝶的对话里。
“不知道哎,听说会带很多非完人来,我们一起去看看吗?”
好奇心很重的小蝶上上下下悬停在空中,语气里按捺不住激动。
“可是……那要去东院吧?”
纽贝犹豫。
非完人的活动范围是由严格规定的,小时候的居住区域和训练后的居住区域,在没有特殊情况时,他们是不被允许随意串院。
被发现是要受惩罚的。
蝴蝶真的很不乖。
摇着头纽贝拒绝对方的提议。
好久没见的玩伴不愿意支持自己的计划,满怀欣喜的蝴蝶情绪急转直下。
“讨厌鬼!纽贝!”蝴蝶扇扇翅膀就要飞走,临走前又吐一句“胆小鬼!”
好吧,讨厌鬼胆小鬼纽贝闷着头往食堂走。
被小蝶这么讲,他还是有点难受的。
但如果不遵守规定,那不是很容易出事吗?
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贝贝做得很棒。
纽贝安慰自己。
夜色灰灰,梦影沉沉。
万籁无声,寂静似幽冥。
“吱呀——”
一扇房门被推开。
一道身影打破更深夜阑的景象。
蹑手蹑脚收着耳朵的小狗小心翼翼跑在走廊中,几经拐转,他停在一栋房门前。
“小蝶!小蝶!”
他轻轻唤道。
视线环顾左右,他又继续小声唤道。
“怎么了?”
揉着眼睛的蝴蝶飞出门板。
“走吗?”
纽贝舔舔嘴唇。
仿佛背叛好友的想法始终萦绕着他,夜不能寐的小狗终于还是爬起床。
踏着月色披着银灰,一对非完人好友踏上陌生之旅。
这是他们过去从未踏足的地方。
空气里的水汽将鼻头浸润。
草坪走起来和南院没什么大差别,趴着身子的小狗矮着腿穿行在庭院中
“这里,贝贝,这里!”
折身飞回来的蝴蝶指引着纽贝。
星光下,两只小动物相互伴着一路溜进东院。
东院的建筑比他们所在地方的建筑要恢宏高大上许多。
已经是深夜的时间,大厅里还是灯火通明。
探头贴在落地玻璃上,纽贝看到屋内的场景。
觥筹交错,传杯送盏,灯火通明的大厅中不时有人穿梭。
陌生的香味飘出富丽堂皇的大厅,在鼻尖打转。
“贝贝,你看,是兔子!”
没见过兔类非完人的纽贝循声而动,在某个裙摆边看到一只兔类非完人。
一只半人模样的非完人。
蹲在裙摆旁。
他还没有变过半人形呢,纽贝抖抖耳朵。
“我们去搞点东西吃吧!”蝴蝶示意纽贝去看桌子上品类丰富的食物。
大厅里桌面上的食物他们大多不认识也没有吃过。
“不可以。”
已经满足小蝶参观请求的纽贝跳下窗外,爪子重新落回土地上。
“我们要回去了,小蝶——小蝶?”
那只充耳不闻的蝴蝶已经扇着翅膀顺着敞开的窗户飞进宴会厅。
“小蝶!”
担心朋友的纽贝在院子中逡巡,最后一跺脚,找到一处没合紧的侧门,矮身钻进去。
背后的毛似乎被蹭到,担心一瞬的纽贝轻嗅蝴蝶的气味,躲着各类人一路向里。
“嘿,小狗,看着点!”
忙着躲过侍者的小狗晕头晕脑甩着头,挥退自己刚撞到头的晕感。
一只鳄鱼种非完人掐住他的腋下把他提起来。
刚刚他就是撞到对方的小腿上。
“快放我下去——”身为非法闯入者的小狗夹紧尾巴,四腿扑腾,试图从鳄鱼手中离开。
“利兹!这是哪里来的杂毛狗!”
骤然失去托力,已经努力蜷缩身子避免自己摔伤的小狗还是重重扑倒在地上,他缓了一下,挣扎着想在视线更多前离开。
一只脚踩住了他的尾巴。
那只鳄鱼非完人畏畏缩缩站到说话人身后,踩着他的人也终于露出全貌,一个穿着黑色燕尾服的男性完人。
贝贝不是杂毛狗!
被踩住尾巴完全挣扎不动的纽贝停下蹬地的动作,瞥见在围过来的人腿缝隙间钻进桌子底下的蝴蝶。
躲起来就好。
他小小松口气。
“轰隆——”
万里无云,平地惊雷。
从天而降的闪电下,背着光,走来一位拄拐的老人。
纽贝见过他,知道这是庄园的主人。
意识到自己已经闯祸的纽贝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对不起,我错啦。
贝贝垂头坐在大厅中。
“别担心,关先生,是南院的赛犬。”
拄拐的老人解释道,那根木制的拐杖落在地面的声音被背景里的雨声打散。
纽贝的视野受限,他努力仰头也只能看到踩着他尾巴的男性完人闻言勾唇一笑。
笑起来应该就是没事,纽贝挪挪屁股,让自己的尾巴舒服一些。
空气中水分含量激增。“啪嗒啪嗒——”的声音越发急促。
外面下雨了。
瓢泼大雨。
直到跌在雨中被伯恩山一口咬住,纽贝还没反应过来。
他和伯恩山平日里常一同参加比赛,天冷的时候,纽贝还会躲在伯恩山膨起的长毛中取暖。
现在那身长长的毛被湿透了和他贴在一起,纽贝却只能冷得发抖。
“抱歉。”那只伯恩山和他道歉,有力坚硬的牙齿深深嵌进他的左肩膀。
伯恩山的头顶着他的头,他的头骨因此疼痛。
高空坠落的千钧重雨打在他们身上,冲进眼睛,灌进耳朵。
拱起的脊骨每一段都好似要被生生打断,淡红的血迹流进泥土,在雨水不留余力的冲洗下不见踪迹。
没有被雨水溅到分毫的屋外桥廊下,黑压压一排人。
宴会厅中本就夺目的服装在黑夜里炫彩夺目,自成一道天织的丝绸。
每个完人身边都跟着一个两个非完人,和他参加犬赛时见到的围观群众没什么大差别。
雨水刺痛他的双眼,那些人站在光里,脸上的神情隐在黑暗中,叫他看不清。
只隐约听见有人在叫好。
这里没有领奖台,没有奖杯。
他们在看什么?
又在叫好什么?
伯恩山没有松劲,紧闭下颌,撕咬着纽贝肩膀上的伤口。
漫天的大雨里,纽贝在满鼻腔的血腥味中,明白两个道理。
一是这世上非完人不是人,是可以随意处置的。
二是这世上人分两层,里一层,外一层。
第35章
医生去世了。
肩膀处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那位医生温柔的话语仿佛还在耳边。
不过短短几个小时,纽贝从上班的工作人员那里听到如此噩耗。
是因为自己。
下颌搭在柔软的垫子上,压得内胆塌下去一个小坑。
有水渍慢慢洇湿脸颊两侧的布料。
身心俱疲的小狗还是没能忍住, 在这间小小的疗养箱中落下泪来。
而这些,不过是人生下坡路的开始而已。
“这边位置不够用了, 要不把这只小狗挪出去吧。”
同雨夜中差别不大的简单一句话,让纽贝托着尚未好全的肩膀住进一间角落里的监管房间中。
单间还是不错的吧。
纽贝苦中作乐,鼻尖怼在门口, 和隔壁猫鼬的非完人讲话。
“来送饭了——”
猫鼬缩起身子窜回房间里侧。
还沉浸在聊天中的纽贝歪头, 他没有听见任何声音啊?
选择相信小伙伴的纽贝小心抬着自己的左前腿, 踉跄着走回房间里侧。
两分钟后, 他听见轱辘转动的声音。
看来是聊天太投入了,都没有听见声音。
不敢碰还带着伤口的左耳朵, 纽贝抬起的右前腿蹭在耳朵上。
笨蛋贝贝。
被送饭的工作人员发现他们在偷偷聊天可不好。
已经被训过话的纽贝小心翼翼。
耳朵,耳朵,下次争气点哦。
与前几日别无二致的营养膏被送进房间。
三条腿的小狗连蹦带跳走到门口,努力平衡着自己的身体, 探头出声:“姐姐,”
清澈的少年音停住送餐员的步伐。
戴着眼镜的送餐员转过脸来, 在和小狗对上视线后惊疑不定瞥了眼门右侧的信息牌。
垂在身侧的左手紧紧攥住裤缝。
“怎么了?”刻意端起的声音有些硬。
“姐姐,今天我是不是能不吃营养膏呀?”被猫鼬科普三天一次换餐活动的纽贝摇摇尾巴,琥珀色的眸子里满是期待。
送餐员努力将自己的视线从小狗身上移开, 香槟色的尾巴尖仍在视野里摇晃。
她咬住自己的下唇。
这只小狗是无辜的。
女生视线移到本该送到纽贝房间的餐盘,除了菜品丰盛的配菜, 还有一瓶奶和一个苹果。
可只要一想到自己要将这盘饭放过去,女生心里就涌起强烈的背叛感。
琥珀色的眸子还盯在自己身上,女生咬紧嘴唇, 选择忽视这句话推着餐车转身快步离开。
不过是一只非完人而已。
她暗暗强调,试图以此驱赶自己内心的罪恶感。
眼神澄明的小狗可能的失落模样在她脑海中逐渐勾勒出来。
被无视彻底的小狗扭头,不解地去看走廊里的时间日期。
奇怪,三天一次就是今天,或许是他数错了,有可能是明天。
耸耸鼻子的纽贝转头扎进营养膏中。
但很快,他就知道,不止第二天没有,未来的每一天他都没能参加换餐活动。
他被刻意踢出这项活动。
没有人会为他放下不同于营养膏的换餐。
意识到自己被排挤在这个教管所里并不是难事。
兴致勃勃的猫鼬每次都在收到换餐时和自己滔滔不绝分享新鲜的菜品。
纽贝应和着对方,期待转成羡慕最后归于麻木。
被克扣的换餐只是一件小事。
在连续几次上报伤口发炎企图换药失败后,纽贝趴在垫子上,调整呼吸,沉默着用牙咬开已经不知道包了多久的纱布。
和纱布长在一起的皮肤因为莽撞的举动再次撕裂。
纽贝面不改色。
他看着向发红发胀的伤口,恢复状态糟糕的肩膀泛着液体的光泽,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对这方面一知半解的纽贝闭着眼睛一口咬了上去。
洁白的牙齿被鲜血染红,原本狰狞的伤口再次皮开肉绽。
连着血丝的坏肉被他用牙咬掉吐在垃圾桶里。
轻缓两口气后,等身体逐渐适应伤口的疼痛,他又咬上那块皮肤。
如此反复,直到发炎的皮肉被他完全剔除。
他清楚自己没办法从教管所获得任何帮助,在剔肉一事发生后,纽贝选择隐瞒自己日渐消退的听力状况。
在猫鼬被调走后的纽贝没再试着认识新朋友。
虽然现在还没有,但未来有可能会牵连朋友,为了避免这种事情的发生,也因为这双不再灵敏的耳朵,纽贝选择不再同旁间的非完人说话。
这样的日子也不是一直没有盼头的,在教管所待满一年,纽贝被一对夫妇收养了。
尽管左手状态不如意,还是努力表现自己的纽贝用鼻尖努力蹭在新任主人的手心。
被推开后才安静下来。
新任主人并不嫌弃他那条不灵活的腿。
纽贝放心地和新主人家的非完人打成一片。
纽贝恍惚觉得自己似乎要回到之前的生活里。
直到被收养一周后,男性完人发现他频繁发作的耳聋。
“是个瘸子就算了,怎么还是个聋子——”
新生活的美丽图景被猛地打破,被扭送回教管所的纽贝沉默着接受自己的命运。
看来贝贝要一辈子活在这里啦。
纽贝埋头躲进自己两条前腿交叉出的空隙中。
如果他没有害死医生就好了。
在过去偷听到的交谈中知道医生才有了一个小孩子的纽贝懊恼。
如果医生没有来救他就好了。
好像生活不会再变得更好。
纽贝在阴雨天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左肩的疼痛如影随形,在交管所多长时间就被折磨多久的小狗实在没有办法,一口咬在自己右前腿上。
总归是换种疼法,自娱自乐的小狗在右前腿上咬出一排牙印。
在教管所的第五年,年龄渐长的纽贝已经能够熟练处理自己左肩的疼痛,能在各种情况下努力减弱左肩带来的影响。
就是听觉下降得厉害,几乎是过去的逆转,在偶尔的时间里仿佛赏赐般能听到外界声音。
—“就他了。”
再一次被收养的时候,纽贝闲来无事索性暗暗猜测自己会因为什么原因被退回去。
可能的原因很多吧,纽贝缩着身子靠在车门上。
黑色调的门板硬硬还有点硌人,但紧贴着带来的安全感让纽贝没法拒绝。
猛地刹车后,指甲快抠破脚垫的纽贝忽然想到——“一只坐姿不好看的小狗”或许也是一个很好的理由。
总归没有在意非完人的存在,随随便便的退养申请完全足矣,已经打定主意会老死在教管所的纽贝视线看向窗外。
被晃得横斜在马路上的车身重新调直,那双手插进腋下把自己抱起来的时候,纽贝蜷缩起自己的尾巴。
他勾着后腿,被对方压到胸前。
甘睿看不到的地方,纽贝终究还是趴上宋教授的肩头。但这完全是不得已,甘睿开车时刹车和起步都仿佛被一刀斩断的软木,毫无缓冲。
纽贝接连几下被晃进宋青柏怀里。
在不知第几次碰到对方肩膀后,脑后多了一只手,把他的头按下去,轻轻按在肩膀上。
冷硬的下颌线,简洁锋利的鼻梁。
琥珀色的眸子盯着眼前面无表情的人看了会儿,纽贝脖颈和躯干微微放松,趴进这位男性完人的胸膛。
热热的、起伏的,纽贝喜欢的。
忍住想蹭蹭的冲动,纽贝玩偶般被对方抱在怀中。
这是一个有些冷清的家,见过形形色色许多家装的纽贝看着整洁的家装和没有任何杂物的台面得出结论。
只有随处落下的书籍展示着这是一间有主的屋子。
是个干净的人。
纽贝低头瞥见自己身上飘落的香槟色绒毛,腰部用劲,挪动屁股盖在那几缕绒毛上。
他有点喜欢那个怀抱。
“你怎么能选只失聪的非完人。”意外好用的听力将对话尽收耳廓。
被怎么放下来就怎么坐着的纽贝低头,眼睫微颤。
“不是提前说好选非完人的条件了吗?”那位甘先生的声音听起来相当不满,边叹气边讲道。
“难道你让他打手语吗?”
面对甘姓完人的质问,收养他的宋教授始终没有回话。
或许是无话可说吧。
纽贝落在身前的前爪又往后缩两步,瘦削的肘关节怼进身体柔软的腹面。
听不见的原因导致他时常一觉不知道睡到何时,三天两头错过饭点,过于混乱的进食时间带给他腿和耳朵外的另一层痛苦。
在胸腔偏下中间的位置,有时候会疼。
对话中的声音若隐若现,仿佛落入水中变成泡沫在耳边炸开,逐渐听不清的纽贝将自己的心思收回来。
直到那位身着西装的宋教授在他身前蹲下。
纽贝没有抬头,不知道这位被友人谴责的宋教授是什么表情。
所以被抱起来的时候,纽贝两只前爪挣扎一瞬,被宋教授一手握住。
“饿吗?”他认出那位宋教授的口型。
纽贝愕然,下意识点点头。
直到被抱着放在餐桌边,看着面前敞开的外卖盒子,纽贝还愣着。
“吃吧。”
对于短句口型熟练解读的纽贝盯着宋青柏的脸。
那张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纽贝埋头,沉默地去吃桌子上的饭菜。
迁就着他的行动能力,饭菜几乎都被摆在桌边。
不怎么费劲就能吃到。
第36章
“宋教授和领养的非完人相处怎么样?”
茶歇时有位年轻女性完人教授端着泡芙走到宋青柏身边。
徐文心。
和宋青柏一样同属法院教授, 年纪轻轻在法庭上可谓战无不胜。
接满柠檬茶的纯白水杯被麦色的手掌端起,宋青柏抿了口水,略一思索才回道:“相处, 算不错。”
把灵缇接回家刚好过去一周,灵缇每天跟小坐偶似的, 就静静揣腿坐在客厅中央的垫子上,他出去的时候什么样,回去还是什么样。
除了每天为灵缇提前备好饭菜, 宋青柏和那只小狗就没再有太多交流。
灵缇存在感几乎为零。
“我听甘教授说, 是只失聪的小狗?”
男人点头。
“那沟通起来困难吗?”
徐文心探身从桌子上挑选一颗咖啡胶囊塞进身前的咖啡机中。
她和宋青柏过去机缘巧合合作过几个课题, 和宋青柏也算说得上话。前段时间星网上爆发式的流言连她都不免暗暗心惊。
完人选择站在非完人一侧, 不理解的又怎么会只有完人,很多非完人也参与到这场网络审判中。
那只小狗要是成分不好说不定就对宋教授怀恨在心。
困难吗?
那只小狗?
眼前浮现灵缇乖巧坐在家中的模样, 仔细回忆过去一周也没说上几句话的宋青柏手中抬杯的动作逐渐慢下来。
虽然讲话不多,但几次让小狗吃饭都很顺利。
他遵循猜测摇摇头,“不麻烦。”
“没想过给非完人做个助听器?”徐文心自己家里就有位戴助听器的非完人。
“虽然不是所有耳聋都能起作用,但指不定是能改善的情况呢。”
宋教授在合作中展现出的态度和人品她都比较信得过, 徐文心才想着提醒对方一下。
没有助听器需求的人很难了解到助听器这种东西。
也免得宋青柏和家里非完人相处起来闹矛盾。
生活中良好及时的沟通还是很必要的。
带着从徐文心那里得到的医院地址和医师联系方式,宋青柏踏进家门。
“啪!”
盯着某处, 他按开家里的灯。
第一次,那只小狗不是坐在地上,而是蜷着身子趴在地毯上。
宋青柏不放心地走过去。
忽地, 琥珀色的眼睛出现在视野中,看到自己的灵缇盘在身下的前腿很快支在身前, 用力一蹬——
很短暂地起身又重新跌到垫子上。
宋青柏急忙伸手最后也只单手托住灵缇的下巴,细瘦的下巴骨被握进手心,另一只手为了缓住前倾的身体落在灵缇身侧。
身躯遮住灯光落下的阴影打在灵缇脸上。
意识到不对的灵缇, 小心翼翼睁开慌乱中自动关闭的一只眼,发现被托住后,猛地睁开另一只眼。
配上这身香槟色的皮毛,像林间受惊的小鹿。
紧绷的嘴角不自觉软化,难得窥见灵缇灵动模样的宋青柏心下一软。
“唔嘤——”
喉间仿佛撒娇似哼唧两声,灵缇跷着左腿,右前腿开始挣扎。
急着从他手上离开的模样。
宋青柏拧起眉头,“别动。”
完全没有作用,小狗还在挣扎。
若不是受限于低伏的脊背,他手心的下巴想必早就抬起。
这只小狗听不见他讲话。
才会不停挣扎。
意识到这件事的宋青柏用另一只撑在地毯上的手还过小狗瘦骨嶙峋的胸腔,没怎么费劲就把四仰八叉的小狗抱在怀里。
灵缇僵硬的肌肉落在宋青柏支起的左腿上。
琥珀色的眼睛直直看向面前,冻住似的一动不再动。
“能看懂吗?”
换了个方向让小狗脊背横着倒在自己大腿上的宋青柏尽可能将口型暴露在小狗眼前。
嗯嗯。
小狗点头如捣蒜。
前爪后爪折叠缩在身前,尾巴从腿间穿上来紧紧压在肚皮上。
贝贝能看懂。
明白主人有话和他讲,他盯着停止翕动的唇。
莫名被盯得有些紧张的宋青柏重新措辞,“半人形,可以吗?”
尽可能缩短句子的宋青柏耐心等着小狗的反应。
毫无征兆——
手中毛茸茸的触感变得滑溜溜,意识到这是什么的宋青柏胸膛猛地起伏两下试图缓解缺氧错觉。
赤条条、白生生,长尾巴、软耳朵。
原本的小狗被男生取代。
嫩鸡蛋一样的触感还停在指肚,宋青柏下意识摩挲两下。
满眼的美色。
缩在他怀里的男生用着那双和小狗别无二致甚至似乎更清澈的眸子盯着他。
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准备的宋青柏还是因为那张脸晃了下神。
他视线往下想要从那张脸上脱离出来,精致的锁骨、冷白的胸膛毫无遮挡进到他眼底。
终于明白自己怀里抱着一个烫手山芋的宋青柏手臂掏过男生的膝弯,抱着把男生放到床上。
这和一周前抱小狗的感受完全不一样,艰难平复着自己情绪的宋青柏难得在心中暗骂脏话。
这孩子也太漂亮。
配上那双眼,一副清纯的模样,毫不费力就缩着尾巴坐进他心窝窝里。
说不清是哥哥爱泛滥还是突发善疾,宋青柏短暂决定好好照顾这只小狗。
他扯过沙发上的毛毯,给一长条的非完人围上,严丝合缝,只露出脖颈以上的部分。
绕过非完人左肩膀时,他的手略微停顿一瞬。
美玉似的躯体上那狰狞又褶皱的伤疤像是一块甩不下身的膏药,紧紧糊在血肉上。
医学技术已经停滞了太久,进展缓慢的医学前沿,这截肩膀或许不会再有修复的可能。
隔着毛毯,宋青柏轻轻握住那截骨头突出的左肩。
“带你看病。”宋青柏一字一顿。
男生点头,脑后的耳朵跟着前后晃动。
蹭过宋青柏的下颌,有点痒。
是衣服。
小狗新奇地纠着自己身上的白色衬衫,他太瘦,上半身又太短,这件严格按照宋青柏尺寸打造的衬衫放在他身上就显得松垮,下摆盖住大半个屁股。
他拧着脚趾,捏着衬衫坐在床上等宋青柏。
“这个。”终于回来的宋青柏把手里的裤子递到男生手里,男生身边还放着其他几条裤子。
这孩子腿太长,腰又细,几条新裤子试下来都不太合适。
宋青柏无奈只能拿来自己平时运动时穿的灰色长裤,是穿过的不太好,但总归是松紧带能绑在小狗腰上。
“先穿这个。”手中攥着的东西差点被他忽略,一条崭新的内裤被他拿出来。
非完人正用自己的右手拽着裤边,慢吞吞往里伸腿,膝头轻而易举超过肩膀,白皙的皮肤没有一丝赘肉。
一只胳膊穿衣服显然对他来说不是容易的事,他摇摇晃晃□□右倒。
宋青柏实在看不下去,他手臂还过非完人的肩,视线放远,帮对方把裤子穿上。
指背划过细腻的皮肤让他暗生不自在。
虽说是非完人,还是同性,但宋教授还没这么近接触过别人,更别提帮穿衣服。
终于穿好裤子,站起身的宋青柏拿起一边和运动裤配套的卫衣,脊背贴上衬衫的瞬间才发现自己后背已被汗湿。
他心底哂笑,这么大了什么场面没见过,就以为一个男孩让他紧张成这样。
转过身
大大咧咧敞着的胸膛,脱一半留一半的衬衫。
两点粉红石榴籽宝石般镶在微微隆起的胸膛上。
宋青柏眼底震动。
一言不发一股脑扯掉还挂在左肩膀上的衬衫,把卫衣撑开稀里糊涂套上去。
太没有安全意识、太没有隐私意识、太没有防范意识。
要教训一下非完人这些意识问题——
低头看到那张刚刚在卫衣领子上蹭过的脸颊泛着不对称的红,脆生生抬眼扬唇对他微笑。
整齐的贝齿在唇间闪过一瞬。
眸子里小心翼翼的神情让宋青柏心头微酸,莫名还有些胀。
就要脱口而出的教训哽在喉间再说不出来。
默然,宋青柏把非完人从被子里抱出来。
小狗安安静静坐在他怀里,被抱起来也只是两指拽住他的衬衫,在身体稳住后就很快松开。
宋青柏从来没见过这么乖的人。
乖到他心间井喷式爆发怜惜。
本想把小狗放到地上的宋青柏一路沉着脸,把灵缇抱到医院。
“姓名。”负责登记的医生透过玻璃询问道。
姓名——
宋青柏正努力想着,一周之前他才听过。
“纽贝。”
高低不平的两个字从怀里发出,努力咬轻的字音听起来圆润饱满,但因为拖得过长,这两个字仿佛月亮湾里的白帆船,摇摇晃晃。
宋青柏低头看去,抖动的睫毛和抿起的嘴唇昭示着声音主人内心的不平静。
自从今天决定要好生照顾小狗的宋青柏觉得自己心田简直种满柠檬树,酸得无药可解。
他暗暗叹口气,搂紧怀里的非完人,才俯身继续沟通。
值得庆幸的是,耳朵是遗传性耳聋,配上助听器就能好个七七八八。
长手长脚的犬类非完人坐在病床上,歪着头任由宋青柏动作。
凉凉的东西被戴在他完人形状的耳朵上。
——“滋滋滋——”
“贝贝,能听见吗?”
五年来深受失聪影响的纽贝重又获得清楚明晰的声音。
“嗯!”他猛地一点头,面上扬起灿烂明艳的笑容。
勾魂摄魄之姿,满室春光漏入人间。
第37章
楼下的阿姨养了只夜莺种非完人。
在时钟指针指向八点半时, 纽贝按开自己的助听器。
他抱着抱枕抬腿坐上阳台的飘窗。
明晃晃的日光就在脸旁,眼前漂浮的光斑浮浮沉沉。脸颊贴在玻璃上,他侧耳倾听。
隔着墙壁透过玻璃, 一道稍上年纪的声音响起。
—“莺莺,过来晨练了。”
两秒后“jug—jug—jug——”
悠扬婉转的袅袅婉丽歌声飘扬, 好似掠过水面的一缕清风,跟着水流在石缝中流转,到远处去。
“啪嗒”“啪嗒”, 这只小狗和着歌声的节奏, 尾巴一下一下拍在飘窗的垫子上。
阳台和客厅之间的窗帘被悄悄掀起一道缝, 沉浸在音乐中的犬类非完人无知无觉。
大长腿交叠收在胸前, 上扬的裤脚露出骨感的脚踝,纤长突出的跟腱一路延伸没进裤管。
脚趾蜷缩着叠在一起, 脚背上的青色血管在光下接近透明。
仿佛在远观一幅美术馆里的挂画。
尾尖上上下下的节奏感证明这位画中人心情不错,确认过小狗位置和状态的宋青柏转身走进厨房。
八点半到九点,有了助听器的小狗固定待在那处飘窗上,在家轻轻松松听上演唱会。
要是小狗能一直这么轻松就好了——宋青柏停住手里的动作, 微凉的净化水从指缝流过。
满打满算把小狗接回家已经一个月,这只小狗每天固定地待在这么几个地方, 睡觉的卧室、听歌的飘窗、吃饭的餐桌、转角的盥洗室以及客厅的毛毯。
定时定点,来回走路也没有任何声音。
不管宋青柏讲什么,都是全身心地配合, 没有主动提过任何要求。
想到这里宋青柏再次停顿自己的动作,也不算是没有主动提过任何要求, 前两天见到捻着衣角踟蹰站在他面前的小狗,宋青柏还心底高兴好一阵,觉得孩子终于会主动说话了。
开口就让他沉下脸来。
小狗支支吾吾让自己把他送回教管所, 觉得自己花钱太多了,也很费事。
即便现在想起来,洗着菜的宋青柏胸腔还是会剧烈起伏,就一个助听器、一次全身检查、几身新衣服再加左肩旧伤的重新治疗,就给这只小狗吓破胆。
第一次开口提要求,就是让自己把他丢掉。
宋青柏气得不轻,胸口酸涩更甚。
这只小狗过去到底过的什么生活,活得这副对自己漠不关心的模样。
敏锐察觉到宋青柏情绪不佳的小狗没再讲话,低头看着地板,纠着自己衣角来回揉搓,用力地指尖泛出诡异的青白。
宋青柏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把忐忑不安的小狗拉进怀里,用力圈住。
法庭上的伶牙俐齿、课堂上的谈吐风生在这里只能化作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
—“永远不会把你送回去的。”
小狗只是静静趴在他怀里,不知信了还是没信配合着点点头。
以语言为武器的宋教授第一次暗叹语言的无力。
然后——然后两人又沉默到现在。
把手里洗净的菜品收进不同的框子,宋青柏点上放在中岛的通讯器。
熟悉的男人出现在屏幕里。
“爸,”宋青柏打声招呼,两人开始今天的饭局教学。
……
“最后就剩这菜翻炒两下,变色盛出来就行——”
耐心等着宋青柏下一句话的宋柏俨话还没说完,眼前一黑,屏幕就被挂断了。
这副模样还真是跟小时候一样,收了通讯器的宋柏俨把精力重新集中在自己的厨房中。
这边的宋青柏正拿着通讯器往家门口走。
“对,存进柜子里就行。”
挂了电话,指针刚好指向九点半,“贝贝,出来吃饭了!”
他提上脚下的运动鞋,等到修长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饭菜在桌子上,你先吃我下去拿快递。”
在小狗点头后,他走出家门。
没有几分钟,手里抱着一个纸箱子回到楼上。
没让快递箱子进房间,他三两下拿着剪刀把箱子拆开,宽大的手掌一提,把箱子里塑封的东西拿出来。
他拿着东西往书房走,路过厨房时他停住了。
出门前乖乖答应他会吃饭的犬类非完人,正襟危坐在餐桌旁,桌上的碗筷摆得整整齐齐,饭菜却是一口没动。
小狗在等他吃饭。
又或者只是单纯不敢先动筷。
宋青柏又是感动又是替小狗难过的,遇到小狗之前他都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还有共情能力。
他把手里的东西扔在客厅柜子顶上,洗净手后坐到灵缇对面。
“吃饭。”说过后他率先拿起手中的筷子戳进盘中,几秒后才看到对面的筷子跟着夹起菜来。
一颗酸胀的心好似被软乎乎的小狗肉垫踩来踩去,这只小狗明明过去拿奖的时候这么开心。
总要让这孩子开心些。
“想干些什么吗?我看你每天听别人唱歌,自己想唱吗?”
饭间的宋青柏忽然问道。
小狗摇摇头,“贝贝不想唱歌。”
“画画呢?”
“贝贝不画画。”
“或者什么活动也行。”
宋青柏想让纽贝平日里的生活丰富些。
“贝贝没有什么想做的。”
那孩子神色淡淡回答道。
宋青柏盯着对方的眉眼看了好一阵,“是不想还是因为没试过所以下意识拒绝?”
有一类人是这样,在成长过程中未曾尝试过的东西或者被拒绝进行尝试的东西,会在成年以后接触时会先开口拒绝。没吃过的东西、没做过的事情、没去过的地方,就永永远远成了不想尝试的东西。
像瓶子里的跳蚤,被限制了瓶高,就再也生不出尝试跳出瓶子的心,即便曾经限制它的瓶子不再存在。
小狗愣愣不知道怎么讲。他咬着筷子觉得好似被对面的人看穿。
他确实是下意识拒绝,关于宋青柏讲的这些东西,他都只是有个模糊的印记,不知道真正做起来什么感受,所以在遇到时会下意识拒绝。
咬进嘴唇的筷子被另一只手拂开,“钱也不是问题,要不要上几节体验课试试看?”新主人耐心和他沟通。
眉眼间俱是温柔。
纽贝不由得回忆起两天前对方把自己抱在怀里眉头紧锁的模样。
那好是记忆里新主人第一次对自己生气,因为自己说要把自己丢掉的事情。
垂在身后仿佛不存在的尾巴小幅度晃了晃。
纽贝点点头。
宋青柏满意重新享受两人早餐时光,正往嘴里夹着豆蛋——
“还,还想,想看书,和你。”
小狗忽然讲话了。
过去在庄园里,他无事最爱做的就是躲在小书房里看书。
暖暖的阳光洒在身上,鼻尖轻轻一拱,翻动的书页带给他崭新的世界。
宋青柏猛地压断嘴里的豆蛋,留下筷子中间的部分倏尔脱落掉进盘子里,砸出“啪”的一声。
小狗低着头一激灵。
“不不忙的时候。不看也行。”
声音有些发抖。
“看,可以看,一会儿吃完就可以。”宋青柏意识到自己吓到小狗了,在这只蜗牛小狗重新缩回壳子里之前,他拽住这截正在飞速消逝的勇气尾巴,把小狗重新拽出来。
“书房里有很多书,甚至我不在家的时候你都可以随便看。除了书房之外,家里任何东西、任何地方你都可以随便用、随便去。”
一时高兴的宋青柏多说了两句。
香槟色被毛的长尾巴尖在地板上划来划去。
收碗时满意看到小狗多吃两口饭的宋青柏站在洗碗机前轻笑,单纯的孩子真是好哄,这么一点小事就开心上了。
他胸腔卷起细细密密的欣慰,陌生的花苞重新结在心田柠檬树上。
饭后搬着快递的宋青柏身后缀着小狗走进书房。
书房里除了办公区,就剩下一个大大的沙发。
琳琅满目的书籍塞满柜子,几乎都属于只属于一个领域的书籍。
“法律”
这是纽贝见到最多的字眼。
扯开塑封皮的宋青柏忽然意识到家里没有太多种类的书,他窘迫得看了眼手里成套的《实用程序育儿法》,开口道:“你有其他喜欢看的书都可以告诉我,我从网上给你买。”
毕竟这里除了法律相关以及育儿相关,再没有其他方面的书籍。
小狗点头应下,从架子里抽出来一本蓝皮书。
他拿着书本在宋青柏眼前晃晃,意思是我要选这本啦。
幻视疯狂甩动的小狗耳朵和尾巴,宋青柏喉间溢出一道气声,站在书架旁长长一条的小狗疑惑地看过来。
他咳嗽两声掩盖掉,“这里的书你都可以随便看,沙发随便坐就行。”
于是纽贝转身向着沙发走去。
宋青柏惊讶地发现,那条尾巴确实在轻轻晃动。
连在尾椎的尾根上扬翘起,尾尖仿佛下垂的S钩,又轻又缓地正在小幅度晃动。
直到尾巴再次看不见,宋青柏才回神。
犬类非完人陷在沙发里,蹬着腿,抱着书本,目光灼灼看向他。
浑圆的脚趾落在沙发边,瓷白的皮肤和沙发厚重的底色形成对比。
宋青柏哑然,拿起手里的《实用程序育儿法》走过去。
他坐进小狗身边的位置,室内一时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
过了不知多久,热乎乎的毛绒边贴到他的肩膀,隔着衣服来自血液的热度彼此纠缠,
宋青柏放缓呼吸,看向自己的肩头,小狗正歪头靠着他,貌似认真看着蓝皮书。
只是睫毛抖抖抖个不停,斜在沙发外侧的脚趾蜷缩起来。
心尖那几朵陌生的花迅速脱落结果,一只只毛茸茸的小狗从中诞生,眯着眼睛睡得正香。
放松自己被靠着的肩膀,宋青柏重新看向自己手里的《实用程序育儿法》。
白底黑字,它讲:请珍惜并小心对待小朋友的主动靠近。
第38章
从装修起就冷清的书房里, 原本放置的沙发换上暖黄色的毛绒沙发套,两个粉白抱枕随意叠放在椅背处。才买没多久的纯白圆桌离沙发刚好一臂距离,几本刑法书籍摞在上面, 旁边的白色苹果印花杯子里正氤氲着热气。
窗外斜洒进的天光照亮空中尘埃,书房里满是苹果奶的味道。
纽贝手握拳放在身后, 暗暗给自己打气。
他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
没关系的,他可以出去打工养活小狗宝宝!
贝贝要做负责人的家长。
站在宋青柏面前,他深吸一口气。
一脸认真道:“我要生小宝宝了。”
删掉手下晃神打错的乱码, 宋青柏转头看向身边捧着肚子的犬类非完人, “为什么这么讲?”
他尽可能不让自己脸上露出笑容。
长长一条伫立在宋青柏身侧, 纽贝双手隔着家居服放在肚皮位置, 他仔细回忆着脑海里的内容,越发确信。
他牵着宋青柏的手腕, 另一只手提起自己的上衣下摆。
麦色的手掌游鱼似一路摸上温润细腻的腹部皮肤。
“你摸。”
琥珀色的眼睛盯着宋青柏,唇角不自觉抿起,透露大秘密的模样。
宋青柏配合着左右轻摸两下,热乎乎、滑溜溜的, 确认没什么他担心的皮下痉挛,他收回自己的手。
亮晶晶的深邃双眼还在盯着他, 宋青柏绞尽脑汁,只能试着夸道:“很舒服。”
天知道他有多少次把小狗的天马行空当了真,事情都没完全搞清楚, 带着小狗四处奔走,赶着送上去给人哂笑。
升起警惕心的宋青柏左看右看, 用眼神沿着纽贝轮廓细细描摹,确保不是健康问题。
这个敷衍的答案显然没有挣得小狗的欢心,香槟色的尾巴高高扬起, 又“啪”重重打在屁股上。
小狗皱起鼻子,身体力行表达自己的不满,“它变大了!”
嘟嘟囔囔又咬牙用劲的四个字吐出来,拧起的眉头仿佛在谴责主人的不用心。
他指着自己的肚子。
就知道是小狗的胡思乱想。
宋青柏很快理清小狗的逻辑,怀孕会肚子大因为里面有新生儿,所以肚子大就是怀孕要生小宝宝。
他努力告诉自己,这是一只过去没接受过社会常识教育的非完人,还是没能忍住嘴角上扬,他欲盖弥彰迅速开口:“谁告诉你,肚子变大就会生宝宝的。”
“碧碧讲的!”
发觉不被相信的小狗有些委屈,他闷闷不乐,还是老实回答主人的问题。
故意咬混的发音缠在口腔里,软绵绵的。
宋青柏知道碧碧是谁。
完人儿童社会教育片里的一个女性完人。
鼠标稍微动弹两下,他调出电视机的播放记录。
上面显示,五天前《孩子是怎么诞生的》观看时长百分百。
宋青柏不觉得好评如潮的教育片里不讲清楚受精卵的发生,他略一思索,“看这集的时候,你睡觉了吗?”
灵缇种的天性使然,纽贝一天睡眠时间快比上两倍他睡眠时长。
看着看着教育片躺在沙发里睡过去对小狗来说不是件困难的事,也不是件少发生的事。
“嗯——”拖长调子的小狗回应道,不开心的表情正挂在脸上。
宋青柏好笑地把小狗抱进自己怀里,“那你可能漏看了,只有拥有子宫的女性才有怀孕生小宝宝的能力。”
他犹豫着,隔着衣服又摸上纽贝的肚子,“你会觉得它变大,只是因为你在变得更健康。”
从干瘪健康到平坦,就是看上去腰间还是细细一圈。
还是得加把劲再补补,宋青柏回忆着本周的营养食谱,试图从中找到发挥空间。
“所以,这里面没有宝宝吗?”
小狗看上去也没有很开心。
他低头望着自己的肚子,语调平平。
“不出意外,这里面永远不会有宝宝。”宋青柏趁机补全小狗的社会教育。
这样怎么让他放心让小狗一个人。
视线划过桌子上的法律学书籍,宋青柏轻轻叹口气。
想要给他帮忙。
昨天下午饭间的时候,小狗忽然小心翼翼和他提出这个请求。
也是宋青柏自己独居惯了,再加上小狗平时安安静静地也就偶尔画个画、读个书,导致宋青柏很容易忘记家里多了个人的事情。
议会最近正值提案期间,电话他从东头打到西头。
被小狗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不是什么值得注意的事。
他们要在此次议会上,提出非完人与完人的平等法案。
这是个阻力很大、反复提出又被反复搁置的提案,正因为提前得知宋青柏要进行此举的风声,之前那股舆论才会甚嚣尘上。
宋青柏才不得不被逼着收养非完人。
结果让他收养一只这么可爱的小狗。
宋青柏暗叹世事无常。
但在领养前,他和甘睿曾经商量过借此机会,让非完人进入议会。
让一个健康的、端正得体的非完人在满是完人的议会里进行发言。
总该让事件的主人公参与,而不是掺杂着他们完人各自利益暗藏祸心的争斗。
这是他们最开始的想法,但在知道小狗失聪之后,他们只能放弃这项方案。
就算有助听器帮忙,同宋青柏一路的人里还是有不相信非完人能力的存在,但真正和纽贝接触过的诸如甘睿,就在试着努力让纽贝进入这项计划。
一直以来,宋青柏对两方的观点都是隔岸观火的态度,他想让纽贝干成这一件有意义的事,又害怕他的小狗会因此受伤。
毕竟在法案真正实施与通过前,非完人依旧是完人的所有品,没有任何生命权保障。
两边的电话轮着打进他这里,小狗自然而然对这事就有些了解。
他说想要帮忙。
宋青柏叹口气,把小狗拉进怀里,他抱着小狗,埋下头去。
甘睿带着好消息跑开的一瞬间,他才惊觉自己的害怕。
他是不愿意纽贝参与到这种可能有危险的活动中的。
拿到非完人的表态,原先的计划很容易继续推进下去。
这几天埋头看书的小狗已经能写出总体的发言稿来,虽说有些地方不够深刻,但也足够超出他们对于非完人的认知。
即便他们没接受过像完人那般正统的学校教育,身为被压迫者他们对剥削他们的人了如指掌。
反而是他们完人,对非完人的态度还似在对待未成年的稚子。
拿到发言草稿的议会议员更是哑口无言,再也不讲非完人只会破坏计划的言论。
他们高估了教育对人性的帮助,低估了沉默着活在这世上的非完人。
那封不算完美的发言稿成了他们更加努力的鞭策。
宋青柏既自豪又心酸。
自豪于小狗的能力,能将发言稿写到让他挑剔的议员同伴们心服口服,心酸于小狗必然经历过什么才会写出那样的发言稿。
他时不时就让埋头补全知识的小狗去放松一下,享受享受生活。
总觉得这样,他的心酸才会少一些。
“如果,能够开放工作权利的话,你想要做什么?”宋青柏颠颠怀里的人,轻声问道。
眼前香槟色的耳朵小小抽动两下,“想去画画!”
音量不大但充满雀跃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宋青柏毫不意外,自从接触过绘画课程后,小狗就一发不可自拔,每天定时定点站在画架前拿笔画画。
天赋也配得上努力,这才上了几次课,画画就已经有模有样,老师前两天特地跟他共同问要不要转进专业班。
光口头答应还没得空办手续的宋青柏想起这件事,“你蓝老师说想让你转专业班,你愿意吗?”
骨节分明的手指插进柔顺的发丝,绸缎似的发尾缠缠绵绵从指尖滑落,随意散落的暖黄发丝被收至耳后。
小巧的助听器露出尖尖黑色的边缘。
纽贝仰头,后脑勺压实在正摆动着他头发的手掌上,张开的五指很好托住他的头。
纽贝小幅度蹭两下,耳尖划过身后人的指尖。
得到蹭蹭权的他每天只想蹭蹭。
回到正事的纽贝没怎么犹豫就答应转班要求。
“贝贝要成为画得最好的!”纽贝声音小小的,语气坚定。
宋青柏哑然失笑。
莫不是从前犬赛出身的缘故,看不出这小肉包子一样的小狗还有这种想法。
实际已经把纽贝的每张画收藏的宋青柏觉得这辈子没有人能撼动“贝贝是最好的画家”这个想法。
不过不妨碍他说点好听的,哄小孩的话张口就来。
“好,那我给你加油,希望贝贝成为最棒最好的画家。”
被哄的小孩翘着尾巴顶在他的腹部,更瓷实地躺进他的怀抱。
宋青柏收紧手臂,浮雕般的青筋乍现,弓起身子在暖光里拥住小狗。
已经熟悉这个姿势的小狗配合着放松身子被更好抱进怀里。
获得小狗的信任不是一件太难的事,没等宋青柏拿出价值千金的礼物,只是稍微多一点的耐心和爱心,香槟色小狗就“啊呜”一口自投罗网。
被缠得四肢不得动弹,逃不脱离不开时,也只知道“嘤嘤”两声,对着罪魁祸首粲然一笑。
第39章
“……自由平等之声将响彻山岗, 我们从绝望之嶙劈出希望之石,我们将取回生来即有的权利。我们追求智慧生物共享世界,我们期待更加和谐的新世界, 我们憧憬智慧生物的自由、平等。”
清晰的内容被徐徐道来,站在大厅中央, 结束最后一句话的纽贝放下手稿。
“清城发音很好啊。”一个短发女生率先站起身鼓掌。
在随之而来的漫天掌声中,纽贝略点头算作回应。
他现在是宋清城了,虽然不是法律认可的文件, 但为了上庭他还是在大家的建议下换了个新名字。
长身鹤立的犬类非完人站在圆台上, 出众的五官暴露在高顶的灯光下, 他波澜不惊接受着周围人的称赞, 斜靠在第一排桌前的宋青柏轻笑着走上前去把被围得团团转的非完人拯救出来。
谁能想到几周之前这孩子还团成一圈缩在家里的毛毯上。
简直是飞速成长。
“我觉得到时候正式开会就照这么说,绝对没问题, ”甘睿两步跨到两人面前,身后追着才刚刚率先开口的短发女性。
“口齿清晰、掷地有声。”女生又追着夸两句。
牛仔裤外套着牛仔裙,上身是一件黑色T字背心,外面罩着短款外套。
纽贝多看了两眼女生今天的穿搭。
“我跟你晓燕姐一个评价。”甘睿提着手里的西装外套往旁边走走, 给苏晓燕让出点地方。
宋青柏扬着眉头把非完人拉到自己身边更近的地方,“我就说没问题吧。”
几个小时之前在家里念到喉咙生烟的小狗可给他心疼坏了。
“对了, 宋哥,”苏晓燕忽然探身从几米外的桌洞里拿出什么。
一个黑色的包裹被递到几人面前。
“试试合适吗。”
拆开是一个银白色半遮面面具,眼睛处特意做了磨砂处理, “我觉得让清城直接露脸还是太危险,毕竟议会里那么多人。”
钮贝站着任由对方把面具贴到自己脸上, 还贴心弯了下腰。
巴掌大的脸刚刚好合进面具,只留出下巴露在面具外。
“怎么样,这服装设计师的眼不是吹得吧。”
苏晓燕满意一拍手。
甘睿点点头, 不小心瞄到宋青柏皱起的眉头。“你觉得有问题?”
“没什么。”
压下自己心底的种种心思,宋青柏对着这个面具没有多加评论。
被拿下来的面具重又收回黑袋子里,宋青柏提着袋子,眼前不自觉再次浮现刚刚的画面。
皮肤白皙、线条流畅,以及看上去就饱满水润的唇,遮掉上半张脸后,下半张脸有些过于突出了。
他原本是想说这个问题,可苏晓燕和甘睿表现得太过正常,他意识到什么把话咽了回去。
自己是不是,有些太过于关心纽贝了?似乎已经堪称上升到管教的地步。
“叮咚——”
“外卖来了!”
饭点正饿着的苏晓燕第一个反应过来,招呼两声,带着陪同自己一起来的朋友去取外卖。
这么快就该吃晚饭了?
纽贝讶然,自己竟然在厅里待了这么长时间了。
他接过打开递到自己手里的润喉水,小抿两口润润嗓子。
来之前他只顾着不让紧张好好发挥,都没怎么仔细去看今天出现在这里的人。
才发现今天出现在这里的除了他都是完人。
也是,宋青柏讲过今天出现在这里的人都有参议资格,而现行法律下,具有参议资格就注定只能是完人。
他的视线落到自己刚刚才站过的圆台,刚刚,就在那里,作为非完人的他在非完人的注视下完成了演讲。
是注视,不是凝视。
同宴会那晚不一样,他们鼓励、友善,包容。
但即便如此,纽贝也难以忽略身体里那点敏感的不舒服。
他知道他们在尽自己努力释放善意,但那样的特殊对待依旧让他觉得自己像是议会厅中的异类。
圆柱形的杯身被他拿在手里搓来搓去,这条通往平等与自由的路,只有一步一步走走看,才会知道沿途的风景究竟如何。
没有人能冲破时间看到未来的结局,直到真正实现解放,非完人与完人共同工作、共同建设、共同承托这个社会,那样善意但暗含客体化的眼光才能真正减少下来。
纽贝托起手里的杯子,又往嘴里送口水。
“这边这边——”多喊一个人还是没能拿完全部食物的苏晓燕正带着穿制服的外卖员走进屋子。
“买太多了。”苏晓燕苦着脸把东西放下。
纽贝耸耸鼻子,饭菜香气中似乎还混杂着什么,他看向那位埋头跟在苏晓燕身后的外卖员。
似乎——
有海水的味道。
紧接着下一秒,似乎是察觉到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一双浑浊的眼睛从帽檐下猛地抬起,隔着几米距离和纽贝对上视线。
竟然真的是非完人!
纽贝尾巴无意识摇动两下,他有些高兴。
从离了教管所,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非完人了,宋青柏身边几乎见不到任何非完人的身影。
能不能和这位鱼类非完人说上话呢——
琥珀色的眸子弯弯挂起,眼里流露出善意和好奇。
话说回来,对方的眼睛周围是不是红红的。
被这样的目光注视,本就紧张地鱼类非完人手一抖,另一只手里提着的咖啡落到地上。
稀里哗啦倒了一地,咖啡四处迸溅,最严重的当数湿了裤脚和鞋子的外卖员。
剩下的人被这阵慌乱吸引,放下手里还在完善的讲稿,一边询问着一边向着中心靠近。
“别、别过来!”
那位外卖员大喊一声,银白色的亮光在空中一闪而过。
“!”
人群顿时停下脚步。
跟在宋青柏身后的纽贝心急得转转尾巴,
刚刚的鱼类非完人看着不想坏人。
但还没等他看清楚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外卖员惊叫着一路往外冲,挡在前面的人一一闪躲开,纽贝才看到对方手里拿着的是一把弯刀。
不长,也就巴掌大小。
想也不想,纽贝长腿一迈,两步掠过身前护着自己往桌边靠的宋青柏。
他一掌拍在那只握着刀不停颤抖的手腕上,轻而易举地卸掉对方的武器。
“离我远点!”
鱼类非完人捂着手腕,大声尖叫。
浑浊的眼睛不停浮动,他惊慌地四处张望,脚下不停来回动作。
纽贝歪歪头,看到对方脸庞落下的泪水。
惊惧之泪。
离得近了,他终于看出对方脸上的红印是皮肤下的淤血,没能完全化开停在脸上。
出于本能的,他往前一步,双臂张开,抱住还在惊惶的非完人。
怀中的挣扎猛地剧烈一瞬,但紧接着,又放松下来。
肩膀的衣服被水润湿。
纽贝小心翼翼,学着宋青柏哄他睡觉的样子,轻轻拍在对方后背。
“别怕。”
—
瞬息之间,局面就已经安定下来。
没见过混乱发生的完人这才重新活络起来。
甘睿松开拉着宋青柏的手,弯腰捡起混乱中掉在地上的衣服,他掸掸外套上的灰,才扬头道:“他这不是处理得挺好,你得偶尔放手让他成长。”
刚刚就是他在宋青柏要冲上去的时候扯住对方的手腕,两相争斗,才让他的外套掉到地上。
“对方手里有刀——我不和你争这个。”还没缓过劲剧烈起伏的胸膛闷得难受,宋青柏捡起被打落在远处的刀,又看了眼还处在事件中央的两位非完人,他心思微沉,往外走。
“你帮我看着他们,我出去抽根烟。”
向来挂着好脾气面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拇指掐进烟嘴里,他低头用劲把烟草吸进肺中。
就在刚刚,纽贝跨过他走到他身前的几秒钟,胸腔中这颗正砰砰作响的心脏停止了跳动。这个本应该在他死亡时才会停止的起搏器,那一瞬间随着他全身血液一俱凝结。
劫后余生的喜悦传达到每一个细胞,重又沸腾火热的血液冲击着他皮表下的血管壁。
烟圈被吐到空气后,很久没吸烟轻咳两声的宋青柏意识到一件事。
他对这只小狗的在意程度远远超乎他自己的想象。
—
原来只是过于害怕会被打。
纽贝耐心听着鱼类非完人的哭诉。
之前送外卖的时候因为没藏好耳朵被看到是非完人,完人也是借着帮忙拿进门的借口让他进屋,他走进那间平平无奇的屋子,被不分青红皂白猛打一顿丢出来。
这在他从业生涯里,并不是一件少见的事情。
只是在外面受了伤回去还要被主人追责,鱼类非完人没有办法才偷了主人的水果刀傍身。
“……咖啡、多少钱,我赔给你们。”
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的非完人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钱包,当着纽贝的面打开来。
没有几张票子,纽贝对钱没什么概念,想来不会太多。
但今天这顿饭钱又不是他自己出的,纽贝看向不远处关注着他们的苏晓燕。
苏晓燕正摇头,口型说“没关系”。
显然是听到他们的对话了。
纽贝放下心来,他合上非完人的钱包,“不用啦,那位姐姐说不用你赔。”
他看着对方领口下不小心漏出的黑紫色淤血,胸口仿佛郁结一股气,出不来进不去,“我之前看病用的药膏,有能活血化瘀的,还有促进伤口修复的,都拿给你。”
他一股脑儿掏出自己包里的药,因为药盒卡在口袋处埋头和口袋斗智斗勇。
鱼类非完人被他这股可爱劲逗乐,摇摇头拒绝了他的好意。
“谢谢你啦,但我主人不允许我的伤口好太快。”
不然他就拿自己攒的钱去买药了。
纽贝的动作慢下来,“不允许好太快,是什么意思?”他脊背发凉。
沉默一会儿,鱼类非完人回避掉这个话题,他拍拍腿站起身,“好了,时间到了,我要去接着送外卖了,今天谢谢你了。”
纽贝咬紧自己的嘴唇,“为什么不找警察帮忙呢?”
他看过的教育片里有讲过,遇到困难、遇到危险,要找警察帮忙。
鱼类非完人又笑了,和之前那个笑不一样,这个笑似乎是在惊讶纽贝的天真,又似乎是在无奈的自嘲,“笨狗狗,这世上哪有会帮非完人的警察呀。”
第40章
他们费心准备的演讲并没能在当年的议会中展现出来。
在临近议会的前一天, 非完人平权运动在沉默中铺天盖地地反抗爆发了。
上千名来自垃圾场的非完人堵在即将召开议会的西寺大厅门口,静坐、游行示威,沉默着、高叫着, 来自各个种族的非完人聚在一起,为了他们的未来、为了他们的下一代, 站起身来。
西寺大厅的客房中住满了的参议员争相离场。
纽贝被宋青柏牵着,从西寺大厅后门离开,他的头被宋青柏牢牢护在怀里, 透过保护着他的手臂, 是层层麦浪般的非完人群。
他们同大厅中维持秩序的警卫员纠缠到一起, 寸步不让。道路两旁的家门被推开, 走出门的非完人融进人群。
高昂着头颅,撕心裂肺呐喊着, 绛红的面颊、攥紧的拳头飒飒生风。
过载的助听器里电流阵阵,仿佛与口号相呼应。
耀眼的深绿旗帜撕破空气,在风中飘扬。
新时代到来了。
以清浦市的运动为起点,迅速辐射状蔓延至全联邦城市、乡村。
一场代表着血与泪的平权运动最终在一周后落下帷幕。
很快, 修改过的新法案迅速出台。
自由、生命、工作,非完人终于在法律上获得和完人相等的地位。
街道上庆祝声不绝于耳。
互相道喜的非完人满面的笑容深深映在琥珀色眼底。
沉默、保守代表权利的让步, 没有攻击性的呐喊永远响彻不了漆黑空洞的山谷。
既然这世上没有会帮助非完人的警察,那他就要做第一个。
白炽灯模糊的光晕照进瞳孔,一团虚影出现在视线之中。
意识到是谁的宋清城看着对方向自己靠近, 那张模糊的脸逐渐清晰。
下巴上青色的胡茬冒出头,向来发胶打理整齐全梳在头顶的发丝散乱着, 眼窝下是深深的青黑色,猩红盈满眼球。
想去摸对方脸的手指挣扎着猛地被人握住,宋清城才发觉自己使劲抬起的手臂堪堪离开床面, 他回忆起这只左手似乎在逃亡时重又受伤一次,昏迷前又被黑鸢用劲掐过。
醒过来一时不灵敏也是意料之中的。
“咳——”
试着清嗓的宋清城被大步进门的医生护士围住。
“……醒了就是没什么大事了——”
朦胧的话语仿佛雾中看花相当不清晰。
“助听器没电了。”等到医护人员离开的宋清城和床边的男性完人讲道。
他控制着声带避免自己的声音过于奇怪。
一直被宋青柏带在身上的备用助听器更换耗竭的原助听器,微粗糙的指尖划过肉嘟嘟的耳垂,擦过瘦长的耳骨。
头顶犬耳通感似的蜷缩在一起,直到人手离开耳朵才恢复原状。
“我先说——”不等犬类非完人再次张嘴的宋青柏开口,语气不免仓促。
他深吸一口气,坐在病床边握紧手心的手掌,“我会把一切告诉你,你可以做任何事,前提是任何事必须有我的加入。”
宋青柏在说关于欺骗的事,已经恢复记忆的宋清城没有吱声。
被床上人一双眼睛盯得底气不足,宋青柏却受不得再退一步,“必须和我一起。”他重申自己的条件。
“不用先道歉吗?”宋清城也没想到自己醒来第二句话就是要完人的道歉,补充清楚的话,是他收养人兼爱人兼未婚夫完人。
是的,他们已经订婚了。
离开清浦市之前提前摘下戒指的宋清城深觉自己明智,若是戒指同他一起到那个地方,定然和手镯落得一个下场。
“对不起。”宋青柏没有任何迟疑,道歉而已,能把人哄住的宋教授才不管什么手段。
一句话后,一颗心倏尔吊起,他才隐约意识到什么,“你……恢复记忆了?”
“嗯。”宋清城躺在床上应道,“还想瞒我?”
诚如宋青柏了解自己的小狗一样,宋清城对自己的收养人也知根知底。
那副样子明显就是还想再瞒他些什么。
似叹息似惋惜,宋青柏摇摇头叹口气,“没有,只是没想好要怎么告诉你。”
“你把我的卷宗都收起来了?”
“都放在后备厢里。”
抬起手里握着的手掌,宋青柏吻在对方指尖处,“即便你恢复记忆,我的态度不会变,如果你想继续从前的调查,必须和我一起。”
宋青柏抛出早就想好的理由,“反正你现在不是警察,牵扯不到什么保密原则。”
房间里陷入沉默。
宋清城一时没有回应。
他不想,从来不想将身边亲近的人牵扯进危险的事情中。
尤其是宋青柏。
“你得对我公平一些,让你在我不知道的地方遇到危险,我人生中不会再有下一次。”宋青柏不肯松口。
这是他唯一能想出来的办法。
他知道宋清城不会停止调查和取证,只要这世上不平一天,宋清城的脚步便不会停下。
他没有什么怨言,因为他爱的就是那个一往无前无所畏惧的小狗。但人都有自私的一面,小狗昏迷那两年,他深深后悔过去没能拦住小狗,任由小狗跳进火坑。
别无他法,选择加入至少会让他放心些。
房间里的灯光照在男人脸上,疲惫憔悴的脸上是分毫不假的果决和坚持。
分别的两年也让这位宋教授平添了沧桑。
宋清城内心摇摆。
“让他加入吧。”一道女声闯进来。
黑鸢提着餐盒站到床头。
“有完人加入我们能轻松些。”朴清宁说完,被两人同时盯着才想起撇清关系,“不是故意偷看的,只是不小心听到了。”
“你这位宋教授有钱有权,还是个完人,能帮上不少忙,我个人建议如果你要继续调查就让他加进来。”
黑鸢负责餐桌、宋青柏负责把病床摇高。
山药、苦瓜、木耳加大米汤,宋清城淡淡瞥一眼,拿着筷子无从下手,“这是医生配的餐?”
怎么能这么巧配中他不喜欢的东西。
“不是,这是我的爱心餐。”黑鸢进门以来面色终于缓和些,微弯眼睛坐在病床另一侧。
“尝尝吧。”
“他不爱吃这些东西。”一直没插上话的宋青柏蓦地开口。
他还没和这位女生正式认识,就被女生这副熟稔的态度弄得直皱眉头。
“不介绍一下吗?”
他问。
“抱歉。朴清宁,宋警官过去的线人。”
女生手臂伸到病床上空。
宋青柏和对方交换自我介绍。
暗暗看了眼墙上的表,女生把胸前的长发甩到脑后,“我还有急事,长话短说。除了之前着火烧掉的那个基地,这两年又发展出一个更大、安保更森严的基地,不出意外我们想进去的话,只能伪装成‘客人’和‘货源’。”
讲到“客人”时,她伸手指指宋清城,“货源”时,她指指床上的人和自己。
“至于另外的警察,我还是那句话,我只信你。如果你觉得他们值得信任,那就把消息告诉他们。”黑鸢耸肩,那只受过伤的翅膀非本能地抽搐两下。
黑色的羽毛飘落在床单上。
白色被衬托得有些寂寥肃穆。
“不出意外,你的警察伙伴很快就会找上你,毕竟鬣狗一样的东西嗅着味很快就会出现。”
“无意中伤犬类。”已经完全放松下来的女生态度轻松。
宋清城嚼着口中的山药,咔嚓咔嚓两声之后,他没忍住,看向黑鸢缺掉的那根手指,“这根手指是‘隐瞒’的代价?”
反问句,但语气很淡。
避而不答的黑鸢又看了眼表,她直起身子走到门口,“当时是怕你……”上半张脸隐在门口的阴影里,黑鸢金黄色的眼睛亮得仿佛漆黑深夜中的灯泡。
“——怕你假失忆。”
“怕我的失忆是假的。”
宋清城和对方同时出声。
黑鸢无所谓地耸耸肩,没怎么有歉意,“抱歉骗了你。”话里没有多少歉意。
“我理解你。”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换作是自己也会怀疑,一个受过伤的人真的还有勇气重新回到过去的事情里吗?一个失败过的人还能从头再来吗?
“……”黑鸢沉默一会儿,她最后又看了眼床边的人,对宋清城说:“让他陪着你吧,至少安全些。”
黑鸢离开后的室内只剩下吸食和咀嚼的声音,宋清城看向床边的人,“你不饿吗?”
他看到对方沉默着摇摇头。
“朴清宁,她小时候的主人欠债,用她抵的债。旁人让她做事,用药控制的她。她后来戒药瘾时为了抗瘾,自己砍了那截手指。”
宋清城忽然低低说道。
这才看到宋青柏脸上的肌肉松弛下来。
黑鸢不把这段过去当作什么不可提及的隐私,相反,在成为宋清城的线人前,她就告诉过宋清城自己的过去。
黑鸢不是在诉苦,只是用这样的叙述告诉宋清城。
她永远没法再相信任何人,即便是现在和她有着共同目标的人。
所以宋清城并不怪她,关于朴清宁会怀疑自己失忆的真假。
过去的世界对她太刻薄,黑鸢重铸骨头硬着挺过来,自己没道理让对方软下来。
而现在他愿意把这件事告诉宋青柏,也就意味着——
“我们一起。”
宋清城终于松口。
脑海里浮现自己初醒时宋青柏的神情,不是因为黑鸢所谓的计划,而是他自己不想再看到爱人悲恸的模样。
他摸上爱人明显粗糙的脸庞,许诺:“这件事后,我不会再涉险。”
嘴唇被衔住的宋清城仰头配合着对方。
短硬的胡茬刺挠在他的皮肤上,宋清城痒得不自觉瑟缩,被脑后的大手拦住了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