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不过就是……”
周安支支吾吾含糊说着，蓦然拿起旁边的竹枝扫帚，自顾自地开始给地上扫不动的碎瓷片堆除尘。
季璋察觉出他话中遮掩之意，下意识回头朝四周看去。然两边店铺乃茶肆和炊饼店，眼下无人往来十分清静，唯有靠近来时路的那边店铺偶见人影徘徊。
月牙适时上前凑到其耳旁，小声回禀道：“娘子放心，我已排查过了，周遭并无人监视。”
“嗯。”季璋颔首应下，收回视线。
自那日之后，月牙确实比以往爱往季璋跟前凑了，也愿意主动与季璋搭话，与其分享润州的风土人情以及沿路脚店的特色。但二人皆默契地没有再追溯那日她闭口不提之事。
季璋一把抱起身侧的苏迨，毫不犹豫踩着遍地的碎瓷进了暗如地窖的店铺。这间屋子与其说是店铺，不如说是马车通往后院的单行缓冲道更为贴切。
整个店铺呈长窄型，周安也意识到这一点，故而近十张桌凳也采用靠墙排一列的摆放之法，另一侧则留做供人行走的通道。
眼下桌凳经过旁人的破坏，七歪八扭占据着不属于它们的空间，将旁边本就狭窄的通道也挡住了。
跟上来的月牙和周安跑前面拾掇清理着，站在原地的季璋瞧着眼前白日都略显模糊的人影，不禁回望寻找着身后的光源。
秋日正午的金乌还未抵达天穹正中，明媚的阳光没有屋檐的阻挡却也只落到了门边，甚至连门槛都未摸到。青天白日大好阳光，靠近门的第一张桌子却也得端上烛台才能瞧清木桌的纹理。
这等环境的食肆，谁会来吃？谁敢来吃？
“娘子，可以进去了。”片刻之后，二人将桌凳残骸堆到一旁，勉强清理出一条侧身可通过的小道。月牙拍了拍身上的灰，顺手伸手接过了季璋怀中即将滑落的苏迨。
“走吧。”季璋闻言深吸了口气，按捺下心中的诸般不解，抬腿跟着周安进了后院。
这是周安的食肆，不是她的。
饶是有所准备知晓小道的另一头能再次看见天空，然经过十多米“地窖”小道的沉淀后，后院尽头倏然出现的阳光仍刺得季璋直接合上了眼，也点燃了她决定不插手过问旁人之事的最后一根理智之弦。
不待眼睛重新适应新环境，季璋闭着眼毫不客气问道：“周安，你是疯了吗？如此恶劣的环境开食肆，你是怎么想的？”
就算没有旁人来搞破坏，这店若就是这个样子，别说挣钱了，不亏钱都算他姓周的有逆天的本事。
然而许久都没人应答，就连月牙和苏迨也没出声附和。待季璋自己用袖子挡着刺眼的白光逐渐适应后，缓缓睁开眼只见周安撑着油纸伞，将她笼罩在方寸大小的阴凉之地。
至于月牙和苏迨，早已不见了人影。
“二掌柜，月牙方才说车上落了东西，抱着小公子回去取了……”
见季璋一脸严厉地盯着自己，周安话锋一转下意识解释道：“我，我方才去屋里寻伞了……是，是错过什么了吗？”
情绪一过，季璋恢复了些许理智，冷声道：“听你的，先进屋。”有些话，不适合在外面说。
三级台阶之上，主屋屋门缓缓打开。屋内却并非是寻常人家的摆放风格，反而更像是酒楼的雅间，亦或是饭厅，一张八仙桌牢牢占据着屋内中央的位置。
季璋略过主厅下意识往里屋走，却见两边彻底被木板封死。她这才意识到，这屋子压根没有左右耳房。
那就不可能是正常人家的饭厅了，只能是酒楼的雅间。
她不禁退步出了屋门，重新打量起整个后院。季璋此时才发现，方才她进屋的石子路两旁居然种满了花。半身高的花架，干净利落地将院子一分为三——石子小路，以及两旁宽阔的独立空间。
小路两旁的空间互不干扰，各自摆满了不同形状的桌凳。有椭圆型的二人桌，梅花状的五人桌，鱼儿摆尾的“U”状桌……
而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两边爬满了整个墙面的两株紫藤。眼下正是紫藤开花的季节，一簇簇的紫白色紫藤花推搡着将为数不多的绿叶覆盖，遮掩住嶙峋的枝桠主干，将整面墙都变成了紫白色。
秋风吹过，花串碰撞发出沙沙声，却不见有花瓣掉落。季璋定睛再瞧，才发现上面罩着一层白色的网。
望着花墙顶上支出来的崭新木棚，季璋不用猜都知这些全是周安的手笔。花还有可能是原房主的东西，但这新得让人忽略的白网绝不可能是旧物。
望着院内别出心裁的布置，季璋不禁出声确认道：“这后院，才是你的食肆主体？”
其貌不扬，暗藏乾坤。这风格与无名书肆，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周安点头，循例拍着马屁，“二掌柜真是聪慧过人。”只要是踏足此地见到此番布置的外来者，皆能明白前面只是幌子，这才是主场。
“你费心了。”季璋毫不吝啬肯定道。
这后院的规格比前面大了三倍有余，相比于狭窄的前面，此处确实更适合用作食肆正堂。更别提，这一眼便能让人沦陷的紫藤花墙。
瞧着他面上藏不住的骄傲神情，季璋不知为何又想起了门口那堆废墟，不禁开口点道：“前面昏暗无光，连白日正常吃饭都需要点灯。你觉得会有人走过前面，来到此处发现你的小巧思吗？”
无名书肆是因前面是干净整洁的书，才被迫将吃食放在后院；而周安这样做，只会本末倒置，不仅吸引不到人，甚至还会出现赶客。
连来砸场子的人都没找对地方，还能指望普通食客有耐心发现这别有洞天吗？
然而周安却在季璋不可置信的视线内，斩钉截铁地点下了头，“回二掌柜的，我原本也在怀疑这样是否可行。但前几日试营业时，有一老先生毫不犹豫便进来了，还一眼便看破了我的‘障眼法’，直接往后院来了。
提及此，周安脸上的笑容又真了几分，“这几日更是天天都来吃，眼下已经成了我的第一个老主顾了。”
“……湖州人挺有个性的。”这么小概率的客人都被周安碰见了，季璋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本以为是让周安长教训的硬石头，不料倒是让他碰上心软的好客人，还给他添了几分自信。
周安点头，附和道：“那老先生看着仙风道骨的，像是不染尘世隐居在此的世外高人。不过身边却跟着一如花似玉的女使，的确很有个性。”
“既然有人欣赏，那便先这样罢。”恰逢月牙带着苏迨回到院内，季璋带着几人回到了屋内。
然周安的屁股才刚沾到凳子上，又听见了之前的问题，“眼下没有旁人，你同我好好讲讲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
话兜了一圈，最后还是回到了最初的问题上。
周安蓦然又站了起来。他环视着屋内的一切，不答反问道：“二掌柜觉得这食肆，我拢共花了多少？”
季璋顺着他的视线，再次细细打量着这屋内的陈设摆件，估算道：“除去茅厕、厨房以及仓库，食肆雅间应只有三间。屋内摆设简洁但瞧着并不廉价，一间姑且算是十贯，这便是三十贯。”
“店铺位置偏僻，人流量少，加之前面铺面采光极差十分赶客，故而价格应低于市场价格，但其平整宽敞的后院又弥补了这一缺憾，前后平衡之下应也有百贯。”
说话间隙，季璋当即给出了答案，“加之你院内那些别出心裁的桌凳，粗略拢共应花了一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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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贯。”阳羡与湖州毗邻，这物价应相差不大。
“二掌柜不愧是行家，这铺子我前前后后花了一百四十余贯。而我从阳羡过来，身上总共也只有两百贯……”
话说到此，季璋这个过来人已然猜到了几分。不到六十贯，需入行会、签红契交官税……还得省下钱采购食材厨具准备开业，这其中唯一有压缩空间的便是——入行会。
周安话锋一转，抽空解释道：“不过院内那些桌子，是我去木匠那里收的废木材自己做的，并未花钱。二掌柜若是喜欢，我回头给您再做几套新的。”
季璋闻言眼中闪过几抹惊艳，却仍没忘她的目的，正色道：“所以今日这出，是行会那边的手笔？”
周安点头，不可奈何道：“湖州这边崇尚文人，他们送礼都送的名家文墨……二掌柜您知道的，这种东西，好的一字千金，差的人家又看不上，我怎‘孝敬’得起？”
六十贯，就算是全部扔进去怕也听不到水响。
“所以他们卡着没让你入会，但你自顾自将店开起来了？”季璋蹙眉问道。
没有行会的认可，这店就是黑店。他们就算带人将店全部砸了，也是合法的，闹到衙门也讨不了半分便宜。
这一点，周安不会不知道。
“是。”
周安心虚道：“宝娘子说您今日到湖州，我便想着讨个彩头让您瞧瞧我的……”实力。
最后两个字过于打脸，他只敢在嘴边囫囵说着，不敢让季璋听清楚。
苏迨在一旁也听了大概，他看了看一脸惆怅的周安，又看了看季璋，伸手拉了拉娘亲的衣袖。
季璋垂眸顺着拉扯感看向苏迨，自然明白他是何意——他想帮帮周安。
那让行会松口的文人墨宝，她们不仅有，还很多。
苏轼这个老小子虽然情爱一事上是差等生，但笔杆子上的事却是古今皆认可的大能。她们手中的任何一封家书拿出来，定是有懂行的人识货。
季璋抬手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妥协道：“我儿这里有一份当今文坛苏子瞻苏大家的亲笔诗，你且拿去应付应付罢。”是帮周安，也是在帮二宝。
周安虽不是读书人，但先前也去打探过行会中人的喜好，自然明白苏子瞻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也明白“亲笔”这两个字的含金量。
“真的吗？多谢二掌柜！”周安当即起身行礼道谢。
季璋板着脸冷哼道：“我可不是在帮你。”
周安叉手再次弯了腰，“周安知晓二掌柜的用心良苦，定不会辜负宝娘子。”
*
拿着瘪瘪的荷包与随意撕下的一页诗，周安毫无防备地离开了，直直将食肆留给了季璋三人。
主仆三人愣在原地大眼瞪小眼，一时竟有些拘谨。尽管周安将她们当作自家人，但毕竟是旁人的地盘得懂规矩。
须臾，苏迨的肚子毫无征兆“咕咕”响起，打破了空中弥漫的尴尬氛围。季璋这才想起，她们也还没吃饭呢。
她不得不安排道：“我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好吃的，你俩去门口清理一下罢。”用劳动换顿午膳，也不算坏了底线。
“是，娘子/娘亲。”一大一小异口同声回道。
三人各司其职，季璋毫不含糊转身朝厨房走去，率先消失在后院。
周安不愧是厨子，这厨房比雅间还干净整洁，刀具炊具一应俱全。锅内还温着羊肉汤，这厮没有骗她——这架势确实是准备开业迎客的。
那她也不用另起锅灶了，直接就着羊汤下三碗面就行。
襻膊一系，季璋净手开始揉面。不料面还未成团，门口便响起了咋咋呼呼的声音，“娘亲，不好了！有客人来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