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来鹿家已近一年。
玉茗的年纪也添了一岁,变为了十八岁,按照西人的算法,十八周岁的生辰,也是一个人步入成年的象征。
外界对鹿兆春突然收了个来历不明的少女做养女的事揣测颇多,且大都不怀好意。有说是他口味病态浮邪,单纳个新姨太太,还不够过瘾,竟要给新宠安个女儿的名头,才能满足他古怪的癖好。但兆公馆的人都知道,玉茗和鹿兆春之间再清白不过,也从未做出过任何逾知和不端的行为,再者玉艺也很少和鹿兆春见面,多数时间,都和大夫人待在小青楼里。而在赵夫人戒掉鸦片后,鹿兆春也有意想和她修复修复夫妻感情,但赵夫人总是表现或是敷行,或是推拒的态度。鹿兆春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发妻冷脸相迎,也就不再过来吃闭门羹了。赵夫人呢,虽然对丈夫心灰意冷,但将满门心思都扑在了玉茗这个养女的身上,给玉茗办了场成人寿宴后,她倒也不像传统大户主母一样,着急替她寻人家,将她嫁出去。对她的管束也不严格。每月给玉茗二百大洋的零用钱,要是她根买什么大件,还可以另算,白天也肯让玉茗带丫出外逛逛,但对她的身体状况看得很紧,花粉季来时,玉咳噉几声,赵夫人都战战兢兢的
玉茗的生母去得很早。
在同赵夫人相处时,才体会到了那种被精心养护的母爱,每每对鹿兆春滋生出一些不该有的念头,都会暗自在心底千般百般地咒骂自己。
那个男人她不该喜欢。
哪怕动了一丁点心思,都是罪孽,都该千刀万剐。
赵夫人和二姨太杜氏都受过西式的教育,也都认为,玉茗在这个年岁,应该去大学读书。
鹿兆春去年曾以商会会长的身份向圣约翰大学捐过一笔钱财,早年又在外资洋行做过买办,很擅长跟西人打交道
有钱本就能使鬼推磨,而鹿兆春不仅家资雄厚,还在十里洋场颇有权势。
就这样,玉茗连入学考试都不用参加,便在成人那年的秋季,成为了圣约翰大学的一名新生。
刚入学时,看见那些不谙世事的,青春又有活力的少男少女们的面孔,玉茗经常会产生恍惚之感,也会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原来她的年纪也不大,才十八岁,还不到二十岁。
如果人的一生只有一天,那她现在才刚到点卯的时辰,但前半程的那些人生片段,就像是一场怎样都醒不来的梦魇,漫长到让她心慌心悸。
玉茗很珍惜重获新生的机会。
也认为,自己终于全然走出了在堂子里生活过的阴影。
,但足以糊弄外行
玉茗的洋文和国文水平都很好,生父又是苏州有名的坤旦,连《牡丹亭》和《南柯记》的戏文都能背得滚瓜烂熟,还能有模有样地唱上几段,虽然够不上撑场当角。
毕竟刘妈妈一直想让她做高等的学妓,没少下功夫培养过她这方面的才能,那些大人物很挑剔,没那么好取说,所以被称为“书寓先生”的雅妓,无不是能言善辨,颇撞诗文的。
玉茗想,即使鹿兆春没有买通校董,如果她认真准备一段时间,应该也能考进这间大学。
她在圣约翰大学读中文系。
主修文学专业,在学校刚满两个月,就频繁收到一些男同学的求爱信,走在路上,都有人来搭话,询问她,晚上要不要去新开的大光明影院,看最新的好菜坞大片。
刘妈妈一直期冀她能像古时青楼的花魁般,被前来寻欢的嫖客簇拥,玉茗没想到,在大学的校园里,她也如块融化的蜜糖般,吸引着心猿意马的蜂蝶。
同玉苕交好的某位女同学,因此开始疏远她,还有女生悄悄告诉玉茗,那位女同学竟然在背地骂她狐媚,缘由则是她暗恋的神学院学长,也对玉茗开展了追求的攻势。
玉茗只是嫌烦。她想好好读书,不想辜负了赵夫人和鹿兆春的期冀和栽培。她从未在那些男生的面前,用过堂子里手段,况且,有的男生虽然还在念书,父母却早就给他们定好了亲事。这是个新旧交替的时代。男人们的长辫了都被剪掉了,但有些糟粕就如掉落的头皮屑般,仍然沉积在装满了新酒的坛子里。玉者设有过分在意校园里的那些风言网语,还参加了学校的持壮,倒也很快我到了志同道合的友人,那是文学系的学长,姓杜,在如网川服务波德菜尔的十四行诗时,他已是沪上小有名气的作家,写的是鸳毒糊蝶派的世情小说,篇幅不长,大多发表在损孙杜学长说,他在文法上的造诣不算高,就是有很多的故事灵感,那年有位叫胡适的学者,将灵感的英文(inspination),译为了烟土披里纯,还被一位叫鲁迅的小说家发表文章,讽刺了一番。玉茗笑说:“能有很多的烟士披里纯,也是才华的一种啊。"
“如果你也想写小说。”杜学长腼腆地说,“我可以帮你看看,提供一些浅薄的修改意见,再帮你联系报社或杂志社,看看能不能发表。
当晚,玉茗接受了杜学长的邀约,在大光明影院看了场西洋片
是查理·卓别林的《城市之光》
玉苕当然瞧出,杜学长对她存有的那些暖味心思,她们都是正值青春的大学生,校恋爱也不被禁止,玉若说不上对这位杜学长很心动,但也能算有些好感,并不排斥能跟他有别的发展。
等回到兆公馆。
玉茗灵光乍现,熬了整个通宵,写了篇五千字的短篇小说,讲诉了一对在亭子间合租的外乡青年男女的爱情故事
次日午休时分,玉茗来到和杜学长的约定地点,学校花园的亭廊下,等待他来提出小说的修改意见。
但杜学长却迟到了十余分钟。
玉茗不时低头,去看腕表,不清楚杜学长是不是出了什么急事,她并不想在这里继续枯坐。
刚要起身,离开这里。
却被一群围簇上来的女学生堵住了。
为首的女生,拿着沓纸页旧黄的《晶报》
指着版面上的一张黑白照片,尖声问道:"鹿玉茗,这是你吗?
“原来你被鹿会长收养前,姓丁啊。
玉茗的心脏重重一跳。《晶报》俗称为蚊虫报,也不知道眼前的女生从哪里掏弄过来的,这种类型的花边小报,专讲那些阔佬,如何在欢场寻访艳迹。还会雇写手杜撰一些青楼韵事,勾勒出妓女们明争暗斗的场面,还会连载名妓与上海滩那些头面人物的故事,市井小民通常把它们当打发时间的读物而玉茗的版面,是刘妈妈特意买的。
为的就是给她造势,将她捧成有头有脸的书寓先生。那女学生又抖搂出另一张报纸。《晶报》的一个板块,追踪过玉茗和刘妈妈闹翻后的一些八卦,她语调又变尖了几分,问道:“你原来,竟然做过妓女的吗?"女学生分明比玉茗矮半头。
却梗着脖子,以一种凝视的姿态看着玉茗。
而玉茗却不敢直视这个比她矮小的同龄少女,她好想逃离这里,但围簇她看的女生们发出的齐刷刷的目光,就像一把把带着锈腥味的铁锤般,将她凿在了地面。
“好脏啊,我还坐过她坐过的椅子,不会染上什么花柳病吧?"
“怪不得招那么多男生喜欢,原来是个窑姐儿啊。"“连校服都遮不住那身的狐臊味,这种下贱的女人,怎么好意思进教会大学读书的啊?"“跟她分到一个班级,可真晦气。
玉茗的喉咙变得很痛,她感觉有股腥甜的味道就快要涌到了她的嗓子眼,腻乎乎地堵在那里,咽不下,也呕不出。她低着头,在一众女生的指点声中,艰难地离开了亭廊,而杜学长就站在不远外。男人的表情透着错愕,甚至夹杂着淡淡的嫌恶,在玉茗朝他这边走来时,他竟然往后退了几步,想要和她刻意保持距离。“我的小说写完了。”玉茗在距离他三步之遥时,停止了脚步。她的双眼泛起酸热的刺痛感,但却没有落泪,只是平静地问道:“你要看看吗?"杜学长轻怔。显然没料到,都到了这种时候,玉茗还是要问她小说的事,他唇瓣发颤地问:“她们.说的是真的吗?”“你真的做过妓….杜学长似乎觉得将那两个字完整的说出来,都会脏了自己的嘴,再次噤住了声。玉茗表情未变,那张明艳娇媚的脸蛋,划过一抹夹杂着凄凉的狠绝,厉声又问:“我再问你一遍,我写的小说,你还要看吗?杜学长别过脸,仿佛玉茗是什么孩人的妖物般,避之不及地说:“不看了…"他的话音刚掷地,便听见嚓嚓几下的撕纸声,玉茗竟当他的面,将小说的那几页稿纸尽数斯了个粉碎,她的指甲留蓄得很长,形状圆润又漂亮,因着扯纸的力度过大,将掌心都划出了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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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谁的声音?
是导演的吗?
怎么连着喊了三次Cut?
听见这个字眼后。尹棘方才意识到,周围的环境有些诡异,刚才国族着她的那些女同学,不知何时,竟都变成了《玉棠宴春》剧组工作人员的面孔,只是他们五官都模模糊物的,看不清且体的长相直到看见扮作小玉茗的李玲玲,突兀地出现在圣约翰大学的校园里,尹棘才意识到,自己应该在做梦,许是因为入戏太深,这些如拉洋片的梦境,也都跟《玉棠宴春》的剧情有关人在做梦时,从来都意识不到所处事件中的开端和结尾。而梦里的场务和工作人员,依旧来去匆匆,无暇顾及卖报的李玲玲,女孩的面容显露了几分沮丧,及至越过人群,留意到了尹棘,她的眼神有了光彩,并小跑着,要往她的方向来。“姐姐,买份报纸吧。"尹棘上次就是在梦见李玲玲时,险些被淹死,所以对她的出现有些抵触。
已经意识到是在做梦。便想赶紧醒来,但仅凭意念,难以逃不出这个空间。而且尹棘越是想在梦境里操控周围的环境,或是尝试将李玲玲赶跑,就越觉得四肢沉钝。甚至连走动都困难,心脏也因此急速加快,胸口像被搁了块巨石,那样的压迫感就快要超出她的负荷情急之下,她忽然想起多年前看过的一则科普——假如被困在梦境里醒不来,不妨尝试向后仰倒。尹棘心下一横,在李玲玲接近她时,边抑制着卖生的恐惧,边阖上了双眼,毫不犹豫地将身体向后仰,宛若坠进了无尽的漩涡,后脑勺并没有传来在现实会发生的疼痛感能看见穿着一袭黛蓝色祆裙的自己,正朝着陌生的空间不断下坠,两只麻花辫也随着坠落的风力扬到了颊边,但因为失重和眩晕感过于强烈,她再度闭上了双眼。
她的视角仿佛脱离了肉身的限制。
不再是玉茗被拆穿娟门过往的圣约翰大学,而是一间泛着股霉味的牢房,虽然四处被铁栅栏围着但环境却明显比江苏2号女子监狱好得可这个场景,前几天刚在现实世界里搭完,还没有拍摄过,玉茗被同学揭露出做过妓女的事后,圣约翰大学校方怕风评会受到影响,便想让她退学,尽管凭借鹿兆春的权势,使些于段,便可以让她继续在这里读书但为了玉艺着想,他和赵夫人商议,不如送她去南京读书,他在那边也有私宅,再安排仆妇和司机照拂,周末还可以坐火车回上海。但玉茗却因那件事意志消沉,终日和相熟的纨绔子弟泡舞厅。那几个男人,还因她得罪了某位军阀的小儿子,跟对方打了场群架后,砸坏了里面的很多桌椅,玉茗也因此被警员抓走,第二次进了监狱栅栏外,突然传出一道由远及近的笃声响,每一下,都宛若敲在了她的心脏上。尹棘的呼吸都停滞住,那应该是鹿兆春的拐杖敲在地面上的声音,他的步伐沉稳有力,却隐隐蛰伏着怒火。
鹿兆春亲自捞人,来接玉茗回家。还要在监狱里责问她,为什么要自日堕落,跟几个登徒了没日没夜地泡舞厅尹棘这时惊觉,她还是没有醒。可能是近期的压力太大,她竟然做了梦中梦,按照科学术语的解释,她的大脑在REM的睡眠中,进入了微觉醒的状态,但并没有完全脱离梦境,甚至让潜意识制造出了嵌套的梦境。
尝试仰倒后。
她竟然进入了第二层梦境。
此时此刻的她,应该躺在淮海路公馆主卧里的那张床上,身后是搂着她的原从荆,而不是要跟她的老师梁燕回飙戏。
况且接下来要拍的那几场戏,情绪烈度都太强,尹棘是个喜欢规避冲突的人,从郑闯放她回家休假开始,她的心理压力就很大。
她怕自己会做不到跟老师吵架。
而且,玉茗是跟鹿兆春有亲密戏份的。
尹棘没让原丛荆看本子。
也一直都在瞒着他,她和梁燕回,是有一场隐晦的床戏的。
电视剧的审核严,不会有尺度过大的镜头。
但会有接吻的戏份。
虽然每次想到要跟老师梁燕回真亲,尹棘的头皮就跟着发麻,但她并不想用借位敷行观众。
“丁玉茗。
牢房的铁栅外,传来鹿兆春冷沉又严厉的声音:“你就这么喜欢进监狱吗?"
尹棘清楚这时的玉茗有多绝望和痛苦。
她害怕看见鹿兆春愤怒失望的脸,也对堕落的自己感到厌弃。
更对命运的摆弄有怨尤。
作为扮演她的人。尹棘同样没做好面对这场冲突的准备。她阖上眼睛,不敢直视栅栏外的鹿兆春,选择再次仰倒,希望这次能从梦中醒来恢复些许意识后,她感觉身下的床垫很柔软,略微松了口气,觉得这次的自己应该醒了,等缓缓睁开双眼,却仍有黑漆漆的铁栅栏侵入了视野中。尹棘的心跳蓦然一顿。以为自己仍然没有摆脱第二层梦境,等惊惧地爬起来,竟发现,自己虽然在熟悉的卧室里,外边的天色也亮了,左手的手腕却泛起被禁锢的沉钝感。尹棘尝试动了动,却听见了金属相撞的泠泠声响,等睁开眼,她脸色骤变,看见上边竟被戴了个接着锁链的镣铐,自己则被关进了一个巨大的兽笼里
“丸丸昨晚睡得好么?"男人的声音低沉又有磁性,正从笼了的上方压覆下来。尹棘感受到手腕突然有了牵拽感,她迷惘地从床垫爬起后,原丛荆已经蹲在了笼边,他的眼眸漆黑又深邃,注视着笼子里的她。男人削瘦分明的左手,捏着粉红色的牙缸,撂地上放稳,腕骨同样套上了镣铐,但行动并未受限,和她牵连在一起的铁链很长很长。他垂眸,为她挤着草莓味的牙膏,嗓音低低淡淡地又说:“丸丸,将脸靠近栅栏一点儿。
“我要帮你刷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