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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枯木逢春

作者:妩梵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鹿兆春帮玉茗从刘妈妈的堂子里睡了身后,便派人将她接进了兆公馆,那个夜晚,于玉茗而言,格外难忘,倒不是因为那号称远东第一豪宅的房子有多气派,而是因为,那天不仅是她的阴历生展,在菜种意义上,也是她新生的日子。放玉茗离开之前。刘妈妈边舔着食指,边数着万历钱庄的庄票,语气悻悻地问:“你在什么时候认识的鹿先生?我怎么不知道。“这您不用打听。”尽管还未换下囚服,那双长满了冻疮的脚也赤着,玉茗却觉得,自己从未在鸨母面前,如此腰杆挺直过,“您只要知道,从今日开始,我丁玉茗与你再无瓜葛就好。刘妈妈冷笑:“玉茗,我待你也算不薄。


    "在你没跟我翻脸打官司前。"“我既没打过你,也没责骂过你,给你的吃穿用度,不亚于土绅家族的那些娇小姐们,我把你当清信儿来养,都没逼你接过客!你大可不必跟我摆出这么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子。


    不薄么?


    丁玉茗的唇角也挤出了冷笑。


    可她宁愿日子苦一点,也不想来这种地方。


    她在街头卖报卖得好好的,在四马路那种地盘混得都很开,甚至跟地头蛇都有交情,因着这层关系,那些无赖不会克扣她挣的几个铜板大洋。幕着报童的营生,玉茗至少吃得起烧饼和油条,如果挣得多点儿,每月也可以食上一碗爆面,父亲去世后没有欠债,还给她留下了一笔小钱,玉若本还想着,有朝一日,扩展扩展商业饭图,等过了十四岁,便可以提个皮箱,在电车旁卖卷烟。当年的玉茗,天真地认为,刘妈妈是好意收她做养女,哪知那副慈爱的外表下,却是烂透了的心肠,无不透着卑劣的算计!从得知自己误入娟门后。玉茗每晚睡前,都要靠幻想和刘妈妈断绝关系的场面,才有继续抗争下去的动力,想着到那时,一定要趾高气扬地痛骂刘妈妈一顿,才够解气畅快,最好能气得她两眼翻白,捧着心口吱哇地叫唤可眼下,玉茗木然地瞧着一身锦衣华服都掩不住老态的刘妈妈,忽然生出了某种类似于怜悯的情感,那并不是同情,而是对待卑劣者的不屑和鄙夷。玉茗幽幽地说:“你养了我四年,但也换来一万大洋,有什么好亏的?"刘妈妈撂下庄票,哼笑着问:“你以为,从这儿走出去后,就能彻底洗脱过往,跟那些良家女子完全一样吗?“那兆公馆是什么地方?”刘妈妈从衣襟抽出手绢,站起身,打量着玉艺瘦削的身板,“就算鹿先生真娶你做了第三房姨太太,你一介孤女,在上海没有任何根基。“从前在风月场里,攒下的那些银钱,都在跟我打官司时用掉了,打点不了下人,就没有威势,很难站稳脚跟,你当真就觉得,能在那种地方活得很好吗?"听到姨太太这三个字时。玉茗的呼吸竟有些不稳,那不是紧张或惊惧,那种感觉,同那晚和鹿先生坐黄包车时差不多,宛如石头子敲进了心湖,一圈又一圈地晕开涟漪,要良久良久才能平息。她只知道鹿兆春要将她接进公馆,但不知道他会怎样安排她的去向,想到或许会成为那第三房姨太太,玉茗觉得很羞怯,甚至夹杂着一丝她不愿承认的期待。救下鹿兆春时,她还是个七八岁报童,那个时候,父亲虽然被鸦片损毁了身体,但还没去世,她在这个世间不算无所依靠。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鹿兆春刚过二十岁,一介贫苦的外乡学生而已,可时移世易,十年过去,他竟然成为了十里洋场最有权势的大亨。玉茗和刘妈妈不欢而散。等从堂子出来,鹿兆春和黄包车已消失不见,一辆别克的210C老爷车,停在狭窄的弄堂里,据说这仅是康兆春的座驾之一,兆公馆的正门口,还停着五辆娇车,有福特典的,还有罕见的间迪拉克,每辆车的价钱,都能为她陵五次身。因为好奇鹿兆春的那两房妻妾。玉茗便想先向鹿家的司机打听打听情况。玉茗性情敏慧,虽然没刻意学过小先生那些零沽色笑的本领,但在刘妈妈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很快就学会了如何从男人的嘴里撬话。做这行的,都要先摸清客人的家底,才好决定,要不要在他身上继续下功夫。没有钱的,也没必要搭什么心思。玉茗坐在福特车的后座,暗暗发誓,为了日后的生存,最后一次用这种伎俩,往后就是装,也要装得清正端庄些,以免泄露了曾在堂子里待过的经历。但那司机古板得很。许是鹿兆春在雇他之前,就有过要求,不准他向外人透露公馆里的事,玉茗只从他嘴里,套出了她已经知道的消息康光者的大房夫人姓起,是上海通菜位实业家的长文,在比王客还小的岁数,就家的康(春为妻,新第年,她为地生下了个够明的用的女儿,但地们的以大女儿因防房早天,失去孩子对于一个母菜而言打击过大,超夫人自丧女后,便终日造出,足不出户,身体收乎也不算太子鹿兆春甚至在公馆的后身建了栋小楼,以供喜欢安静的赵夫人独自居住,以免被外人打扰。玉茗猜测,赵夫人应该还是对丈夫有些怨怼心思的,按西方的观念来看,这便叫做分居,公馆的一些琐务,赵夫人也懒得打理。在下人的眼中,反而是二姨太杜氏更像鹿家的主母,鹿兆春出席交际场所时,也通常会带着能言善辩的杜氏去。


    福特车离公馆越来越近了。


    鹿家的司机难得主动说了话,告诫玉茗,等到了公馆,要称二姨太为如夫人。


    不用司机再往下深说,玉茗已经摸清了这公馆里的形势——鹿先生不常在家,如夫人说的最算。


    当晚在公馆安定下来,已近子时,玉茗被手脚麻利的丫鬟同候着梳洗,等进入泡浴的空间,才发现鹿家竟然安了西式的花酒,她在新鲜和好奇中,搓洗掉了满身的泥垢。


    但睡得却不怎么踏实,想着次日,应该能见到鹿兆春,也终于能得知他到底会怎样安排的去向。


    未曾想天刚蒙蒙亮时,佣人就过来传话,说如夫人在客厅候着,要跟她一起吃早餐。玉茗的心脏蓦地一紧。昨晚听负责伺候她的小竹又讲了些这位如夫人的事。见面前,杜氏差下人送来一套做工很考究的洋装玫瑰暗纹的绸缎梦幻又硕大的雪纺蝴蝶结玉茗只在南京路的玻璃展柜外,,看见过这种奇异的服饰,想来加上那双漆黑光亮的皮鞋,至少要80大洋这种服饰,一般都是思维先进,且有过留洋背景的富家小姐才会穿的。玉茗摸不透那位如夫人让她穿这种衣服的原因,也不清楚,如夫人有没有摸清她的底细。但她看过《金瓶梅》和《海上花列传》这之类的世情小说。按那些话本的套路。如夫人在初见面时,应该是要给她下马威,再拿些乔的。那么,鹿兆春到底对她存了些什么心思呢?都让她穿洋装了,总不会是让她进公馆,做伺候姨太太的丫鬟。莫非,真是想让她做第三房姨太太么?还是,仅是单纯起了想玩一玩的心思,让她做类似于古代通房之类的玩物。玉茗有些懊悔。在刘妈妈那儿吃过那么大的一次亏,竟还这么信任如鹿兆春那般深不可测的男人,以他如今的地位,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仅是图她的色还好,如果存了别的算计,譬如要把她当礼物,送给他要巴结的什么权贵,她岂不是误入了新的贼窝?但玉茗没有拒绝的余地。鹿兆春是典型的商人,并不是什么大善人,虽然和他其乘黄包车时,他说要报她当年的解救之思,但为了赕她,他可是花了一万大洋,玉艺想,商人都重利,鹿兆春救她,一定是因为她有用处换完洋装,来到公馆的客厅。那位如夫人的态度,倒出乎意料的亲切热情,杜氏的年纪,不过比玉茗大了六七岁,但却颇有长辈风范,温柔地询问她,吃不吃得惯西式早餐,如若吃不惯,就让下人煮些芥菜馄饨杜氏穿了件马路领的丝质袄裙,剪裁保留了些许的中式风格,七分袖的,露出了纤细凝白的手酶和小巧5别致的西洋腕表,梳着清爽的侧分短发,瞧上去图不像是大享的姨太太,反而像个满身清正之气的女学者鹿兆春的这位如夫人话术很高超,在吃早餐时,有意避免谈及玉茗的出身,但又总能抛出合适的话题,和她聊叙下去自从在刘妈妈那儿吃过大亏后。玉茗发自内心地抵触所有对她过分热情的人,她故意表现得不善言辞,生怕如夫人别有居心,在打什么恶毒的算盘。她味同嚼蜡地咬了口西式吐司,终于在如夫人喝热牛奶的间隙,插话问道:“鹿先生怎么没在,他没有吃早餐的习惯吗?"“老爷啊。”如夫人回道,“他昨晚坐火车去宁波了。如夫人似乎对丈夫的缺席习以为常,她笑了笑,又说:“老爷今年刚在宁波开了家轮船航运公司,但码头的事没谈拢,下边儿的人又蠢钝,办事不怎么得力,只能亲自出马了。玉若和处妈妈搬进法租界三年,早就对患火春的设势有所耳间,但直到股他从监状里救下的那一刻,她才意识到,南水春的手,竟然都能至服用的会审公牌,就连负责审讯她的中方制员,都可以被他摆弄,鹿兆春在公共相界里,甚至有支小型的军队。心底掩藏的不安感在急速加剧。玉茗撂下银制的餐刀,尽量平静地询问道:“您和鹿先生救了我,又在公馆给我安排了住所,我很感激。


    "但您能不能告诉我,您和鹿先生,到底想让我做些什么?"


    话落,如夫人面上的笑意变僵,但转瞬恢复如常,依然是和颜悦色的模样,说道:“不急,等用完早餐后,我带你去小青楼,见见大夫人。"等吃完饭,玉茗的脑海里,仍如波云密布股,霎家菜的,她坏着无数个疑问,和如夫人穿过花树鼓楚的庭院,来到公馆后身的小青楼,楼体是典型的西洋风格,但又在门窗添了些镇石的砖雕装饰,有种东风西渐的复合美感。玉茗跟在如夫人身后,和她攀上狭窄的楼梯,在丫的指引下,往大夫人的主卧处走,还未走到,隔了几米的距离,就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玉茗的眼皮重重一跳。这惹人生厌,甚至让她直犯恶心的气味再熟悉不过了,她又听见砰砰的敲击声,是烟杆在敲击痰盂,几乎能够断定,鹿兆春的正房太太,竟是和她爹爹一样的烟鬼。他们这些瘾君子,一旦离了那黑坨坨的鸦片,就会变成疯癫的魔鬼!但她爹的情况,和鹿家的正房大夫人,又不太一样,丁父从苏州来上海避难后,虽然有些积蓄,但不足以支撑他日日都泡烟馆鹿兆春的财富却足够雄厚,她妻子就算将鸦片当成米饭吃,产生的那些花销于他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可大夫人再这样下去,就算终日养尊处优,身体的精气也早晚会被耗光。


    “谁来了?"屋里传来一道懒恹恹的声音。如夫人站在玉茗身边,说道:“太太,老爷给您找的姑娘来了。"玉茗眼皮轻颤,攥紧手指,心中积攒了无数个恐怖的猜想,她透过珠帘,看见那位赵夫人蜷缩在中式的贵妃褟上,连连地咳嗽着,却仍在吞云吐雾,年纪瞧着不过三十几岁,脸上却已显露出油尽灯枯之相。她被这个场面骇得想逃。单来给这位大夫人做丫鬟,伺候她的起居已是万幸,玉茗只怕某个庸医,建议她用少女的活血来做药引,或是要挖掉她某个器官赵夫人不耐烦地道:“不需要他给我找什么姑娘,真是多次一举。“来都来了。”如夫人依旧好脾气,劝道,“您不妨看看再说。玉若僵站在如夫人的身旁,感觉自己的肠子和胃囊在被一只无形的手用力模紧,许是因为鸦片的气味,又许是因为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即将被这个病恹的赵夫人接管,紧张过了头,她甚至有些想吐。赵夫人撂下烟管,在丫鬟的掺扶下,从贵妃榻处起身,等不端不正地坐稳,才撩开眼皮,看向了玉茗。玉茗低着脑袋,有意避开她的目光,但还是觉察出,赵夫人的眼底划过了一抹惊异,像是难以置信,又像是喜不自胜,连锈鞋都来不及趿,就要下地,往她这儿走。丫鬟搀住赵夫人,小声提醒道:“太太,穿鞋。”玉茗觉察出这个女人不同寻常的喜悦,或者说是癫狂,被骇到往后退步。“你终于肯回来找娘了吗?"玉茗不解地看向如夫人。不知道该怎样接话。


    "是跟大小姐长得很像。”如夫人将玉茗往拽了拽,“但比大小姐年长了几岁。"


    "大小姐如果还活着,到了这丫头的岁数,一定就长这个模样。"直到这一刻,玉茗才终于弄懂,为什么惠兆春会大费同章地将她从监狱重救出来,原来她的样貌,和他死去的长女有七八分像,为了给他那沉迷于鸡片,终日疯疯度衡的发妻留个念想,让她的心灵有个毒托,他想起了她,也找至了她也就是从那天开始。玉茗成为了鹿兆春和赵夫人的养女。自从玉茗正式住进兆公馆后,赵夫人也下定决心,要将鸦片戒掉,戒毒瘾的过程宛若剔骨抽筋,比炼狱还要痛苦玉茗后来也搬进了小青楼,陪赵夫人住,每晚都会听见她近乎嘶呖的哀嗉声,每逢这时,仆妇就会将她叫进去,让她不断地喊赵夫人娘,以此缓解她承受的折磨。转瞬便到了来年开春。赵夫人瘦了近二十斤,脸都快要脱相,但大夫看完她的身体后,说她恢复得不错,也总算摆脱了对那些毒物的依赖。玉茗也渐渐对这位比她年长十几岁的可怜妇人生出了感情,并和她产生了很深的羁绊,赵夫人在戒毒后,偶尔会发些臆症,讲话经常颠三倒四,没有逻辑可言。但无论是清醒时,还是魔怔时,赵夫人都视玉茗为己出,在正常状态,她唤她的本名玉茗,而在她神志不清时,玉茗就成了她故去的女儿,鹿家淑。住进兆公馆已有半年每每见到鹿兆春时,玉茗的心底仍会泛起如湖水涟漪般的悸动感,这个男人的气质亦正亦邪,眉眼间透着淡淡的阴枭之气,不过年长她十余岁,却是她名义上的养父他对她的态度也像父亲对待女儿般,偶尔严厉,偶尔慈爱。春天的气息越来越浓郁了,玉茗极力抑制着那种禁忌又背德的感情,每当它们出现了萌芽的迹象,她都会及时用意志,将它们灭杀掉。但却忘记了一个成语的含义。枯木逢春,亦能再次生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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