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湛踏入内室时,岭南王还在睡。
时辰已然近午了。
男人一身寝衣,躺在那张宽敞的紫檀木雕花拔步床上,锦被随意搭在腰间,呼吸均匀,似睡非睡。
裴湛身形一顿,放轻了脚步。
岭南王的寝室宽敞极了,床榻旁,立着一扇四折屏风,屏上依次嵌着四幅描绘了春夏秋冬四时景观的墨宝,内容却有些……
不堪入目。
只因画上不止有景观,还有人物白描。
画中人衣襟大敞,鬓发凌乱。
裴湛只飞快地瞥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下一瞬。
两个丫鬟静悄悄地从屏风后走出来,其中一个端着黄铜水盆,盆边搭了块雪白的帕子,另一个则手臂平举,搭着主人的衣袍。
两人眼观鼻,鼻观心,分别站到了床头和床尾。过程中,没有发出一丝响儿。
裴湛心下了然,缓步上前。
他动作轻缓地舀起温水,浸湿了帕子,拧干,然后走到床边,微微倾身,试探性地将帕子覆上了岭南王的额角,开始为男人擦脸。
湿帕子是温热的,带着淡香。
裴家是书香门第,母亲擅经商,裴湛作为家中幼子,自然从小有丫要在旁贴身伺候。只是他习惯了亲力亲为,像是洗漱、更衣、束发这类琐事,都是自己来做的。
再者说,家破人亡这一年….
裴湛还需要照料年幼的侄儿裴允书。
因此,他为岭南王净面的动作很纯熟,一路轻柔地从额头擦拭到脖颈,力道不轻不重,十分恰当。
待擦完脸和脖子,以及搁在锦被上的双手,裴湛又从丫鬟手里接过一块干爽的帕子,重复了一遍方才的动作。
男人全程闭眼不语,任由他动作。
裴湛刚递出干帕子,那丫鬟便上前两步,站到他的侧后方。
他余光一瞥,从对方手中接过温热的青盐水和玉盂,轻声道:
“王爷,该漱口了。”
直到这一刻。
嵇燕台才缓缓睁开了双眼。
他坐起身,先是就着裴湛的手漱了口,然后掀被下床,赤脚踩在地毯上,施施然地展开双臂。
“为本王更衣。”
嵇燕台扭了扭睡累的脖子,看着那道穿着素净月白长衫的身影无声靠近,站到自己身前,轻手轻脚地扯开寝衣的系带……
打个赤膊,还不至于被打马赛克。
系统空间内,NO01沉默地注视着光屏。
屏幕上,男人披散着长发,由他人为自己依次穿上中衣,外袍和束腰的玉带,透着一股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理所当然。
看样子,是被服侍惯了。
NO01忽然想起宿主先前那番关于“男妾约等于高级奴婢’的理论,陷入了更深的沉默。
……等等。
宿主不会真的把主角当下人了吧?
N001觉得自己不能再沉默下去了,当即扯了个话题,小声嘟囊起来,“宿主,你不是昨天还在说,要在主角面前展现八块腹肌的风采吗?”
“你现在的身材……咳,虽然比刚来时的松垮垮好多了,但是你的小肚腩还没完全消失呢,让主角帮你换衣服,不怕影响自己的形象吗?”
嵇燕台:“?”
嵇燕台:“你在说什么屁话?”
“我想要八块腹肌,又不是为了让他满意,而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好的体验,”他无声应道,“简直倒反天罡,到底是谁服务谁啊?”
嵇燕台的想法很简单。
在他看来,裴湛长得确实好。
上辈子他在后宫里见过许多倾国倾城的美人,若是将裴湛放在其中,或许他在五官的精致程度上逊色几分,但胜在气质好。
有点冷美人那味儿。
哪怕是上辈子的老皇帝,太子之流,在面对冷美人的时候,也不免比旁人多了几分耐心。
男人嘛,有时候就好这一口。
嵇燕台也不例外。
既然人都抬进府里了,他又扮演着一个渣男前夫哥的角色,那他凭什么把人往后院一扔,干放着两年多时间,不下嘴吃啊?
更何况,他还有任务在身。
要想让一个有骨气的人倍感受辱,无非就是一寸寸碾碎他的傲骨,让他雌伏,让他曲意逢迎,然后再提醒他——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还是喜欢你以前的样子,有骨气.
…….
关于第二个任务,嵇燕台心里早就有了盘算。
至于为什么他迟迟不下嘴——不是觉得自己的形象不够完美,担心裴湛不满意,而是防止自己在宠幸裴湛的过程中,正在兴头上,一低头,看到自己的原始袋在晃悠……
救命。
他真的会很倒胃口。
哪怕岭南王的癖好特殊,喜欢以旁观的视角,观摩人体艺术,但能被他看上眼的民间行为艺术家,都是容貌身段俱佳的。
嵇燕台淡声道:“我要保障自己的视觉体验。”
NO01:“.…
不愧是你。
衣袍穿戴整齐后,嵇燕台又坐回床沿。
他一边好整以暇地看着裴湛为自己穿鞋穿袜,一边与系统无声闲聊,“这小孩儿还挺能屈能伸,昨天才给他送了个果盘,今天就来讨好我了。”
“啧,谁让他有个崽呢?”
嵇燕台心想,虽说一身傲气的冷美人调起来更畅快,但这般的冷美人,在某些特殊时刻,不得已泄露出几分本不该存在的母性……
品起来,似乎更有韵味。
嵇燕台不缺耐心,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今天的日头不错。
曦光明亮,宛如一炉熔化的金液,顺着雕花窗柩淌进屋内,烫着台座的一角。
岭南王衣着齐整地坐着,散落的长发撩过身下木椅的雕纹。裴湛站在他身后,持着一柄木梳,一下下地顺着男人的发尾。
丫鬟举着发带与玉冠,站在侧后方。
当裴湛俯身,沾取放在台面上的发油之时,隐约瞥见台上有一块压痕,方方正正,像是有什么东西不久前才被撤走。
他的目光只在那压痕上停留了极短的一瞬。
“.…
嵇燕台有些出乎意料。
他的发丝被梳得顺滑服帖,没有一根被扯痛,最后裴湛束发戴冠的动作也干净利落,玉冠稳稳地固定住发髻,没有丝毫不适感。
“手艺不错。”
说完,他拉开一个匣子,从里头摸出一个通体莹润,水头极好的羊脂白玉指坏,然后一把拉过裴湛的左手,动作随意,却不容拒绝地将指坏套在他的食指上。
裴湛的指节修长,骨感。
白玉指环细细窄窄,套上去正合适。
嵇燕台笑道:“好看。赏你的。”
“…谢王爷赏。”
听着裴湛那道恭敬有余,却听不出个人喜恶的回话,嵇燕台没有松手,反倒攥着他的手腕,往自己的怀里用力一扯!
裴湛猝不及防,身体失去平衡,整个人竟被岭南王拽得跌坐在他腿上,姿势有些别扭,更像是被男人半圈在怀里。
“不必如此多礼。”
嵇燕台一只手穿过裴湛的后背,扣着他的肩,另一只手落在某处,使得裴湛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又很快安静下来。
他低下头,鼻尖几乎蹭到裴湛的鬓角,温热的呼吸拂过裴湛的面颊、颈侧、最后停留在微微敞开的领口处。
嵇燕台深嗅一口。
他的声音压得有些低,带着一丝慵悚的笑意,仿佛情人间的耳语,却又裹挟着无形的压力,热气一个劲儿地往衣襟里灌,
“想我了?”
裴湛感受着岭南手臂传来的力量,极力让自己不那么僵硬,轻声应道:…嗯。”
“有多想?”
嵇燕台很满意裴湛的顺从。
老实说,他喜欢冷美人那股劲儿,又受不了冷美人对自己拿乔,裴湛这般处事便恰到好处 省得日后两人行事时,场面难看得像是刑事现场。
虽然事实大差不离,但嵇燕台主动让场面变得难看是一回事,被动接受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一边笑,指下施力。
裴湛躲避着男人的视线,呼吸有些不稳,唇瓣微启,“…夜不能寐。“
好半晌。
嵇燕台收够了利息,才抬高手掌,在裴湛清瘦的腰侧轻拍了两下,像在掂量一件物品,“太瘦了,矽手。待会儿午膳,你多用一些。”
…·是。”
裴湛垂着眼,低声应道。
嵇燕台示意他起身,然后一马当先地迈出内室。
裴湛落后了几步。
他花了些时间整理自己凌乱的衣襟,以及微微发皱的外袍,只觉得衣下的肌肤像是有虫子爬过,又烫又痒。
这回午膳,倒是顺利。
席间,两人都下了筷子,总算没浪费王府后厨呈上来的满桌珍馐。
嵇燕台还是只吃了个七分饱。
他刚一放下筷子,裴湛也一同放下了碗筷,一副吃饱了的模样。见此情形,嵇燕台亲手给他盛了一碗热汤,“不必拘谨,你还在长身体呢。”
“多吃点。”
裴湛的吃相很端正。
嵇燕台瞧着,只觉得秀色可餐。
到最后,裴湛大概是吃撑了,嵇燕台看他默不作声地衔着自己夹过去的菜,一口菜咀嚼了二三十下才往下咽的模样,心里乐开花。
他捏了捏裴湛的耳垂,笑话人,
“行了,再吃下去,本王就要让府里医师给你开一方山楂消食丸了
话音刚落。
他的耳边响起系统的小声哔哔,
“哇,宿主…
“正反话都让你说了啊。”
嵇燕台面上带笑,不言不语。
此后一个月间,裴湛也不是天天在嵇燕台刷存在感,隔个四五天,才让丫鬟通传一次。
嵇燕台想见他时,便允他同桌,顺手吃一通豆腐。
有时他懒得应付,便将人拒之门外,置之不理。
嵇燕台的日子过得很养生。
他每日雷打不动地跳操运动,王府后厨的师傅绞尽脑汁奉上各种以珍禽异兽、鲜活鱼虾为主料的高蛋白‘健身餐’,更有专门通晓穴位推拿的侍者,每日为他松筋活络,疏通气血。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月,单从乌黑了不少的头发,就能看出来他的身体有了极大的改善。
嵇燕台的精神头也好上许多。
这日傍晚。
卫都风尘仆仆地回了王府。
他身后跟着两名心腹,避开了其他人的视线,小心翼翼地抬着一个沾满干涸泥土,锈迹斑斑的小铁箱子,将其搬进了书房。
“王爷,幸不辱命!”
“奴才把东西带回来了。”
卫都前来汇报时,嵇燕台刚沐浴完,坐在凳子上,身后丫鬟正在帮他擦晾头发。
他闭着眼,淡道:“嗯,做得好。”
“下去领赏吧。”
待头发半干,嵇燕台起身,往书房走去。
穿过雕梁画栋的长廊,将掠入后花园时,一阵裹挟着花香与湿润水汽的晚风迎面拂来。嵇燕台脚步微顿,顺着心意,拐向了花园的方向。
天外已是暮色四合。
一池碧水被染成橘红,几尾肥硕的锦鲤懒洋洋地游弋。池畔,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被暮光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嵇燕台站在廊下,远远看着裴湛弯下腰,一手小心地扶着身前的裴允书,另一只手抓着一把鱼食,耐心地引导着幼童,将鱼食一点一点洒向水面。
鱼儿们立刻聚拢争食。
霎时间,水面上荡开圈圈金色的涟漪。
其中一条格外肥大的红鲤,大概是饿极了,猛地跃出水面,想要去抢夺半空中的鱼食,尾巴带起一串涟涟的水珠。
“哗啦。”
裴允书被这突如其来动静惊到,小小的身体本能地向后一缩,躲进裴湛的怀里。
有几滴水珠飞溅起来,正巧落在了低头安抚孩子的裴湛的睫毛上,要掉不掉。
夕光映射,水珠闪出细碎的光。
裴湛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同时脸上浮现一抹很清朗的微笑,嘴巴一张一合,不知道对裴允书说了些什么。
嵇燕台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迈开步子,走近池边,直到他的影子罩在那一大一小身上,裴湛才发现了他。
他揽着裴允书,后退了半步,行礼问好。
嵇燕台很随意地应了一声,目光扫过紧紧依偎在裴湛怀里的幼童,“他现在还与你同睡吗?”
裴湛一怔,随即摇头,
“回王爷,允书月前便移去侧屋了。”
他没说的是,每当裴允书夜惊,自己便去侧屋陪同,待裴允书睡熟了,再回到主屋内室。
……既然做了决定,便要贯彻。
再者说,裴湛也不愿岭南王某日踏进后院,因裴允书扰了兴致,为此心生不快,迁怒于他。
闻言,嵇燕台满意地点点头。
他的目光落在裴湛身上,与之四目相对,意有所指地道:“如今天气闷热,本王让刘嬷嬷给你送些沐浴用的香包过去…….”
“很稀罕的东西,好好用。”
潜台词清晰无比。
裴湛揽着裴允书的手臂微微收紧。他抿着唇,低声应道:…是,谢王爷。”
嵇燕台笑了笑,视线下移,瞥了眼呆呆地抓着鱼食的裴允书,伸手捏了两下他稚嫩的小脸蛋,“小家伙,今晚要乖乖睡觉,一觉到天亮,知道吗?”
“—叔父给你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