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琢明蓦然抬起头,有些茫然地迎上郇寰不吝赞扬的目光。人群中反应最快、前来接话茬的竟然是款款走来的沈明枳:“原来新科探花就是被你念了这么久的那个后生。”
郇寰很自然地扶上沈明枳的手,待她安稳地步下台阶方才松手,“真是莫大的惊喜。”
冉琢明挤出一个僵硬的笑。
授完官,这些天他忙着安顿,忙着摸清化隆城街坊布局,还没来得及打听刑部的那些压死人的大官,只听说他即将供职的刑部的那位尚书大人很年轻,很爱惜后生,是可容他施展拳脚的上司,唯一的缺憾大概就是和赵王走得很近。他虽然只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六品主事,和尚书直面往来的日子遥遥无期,但他对刑部对这个尚书有着无可言说的亲切。
但现在那种亲切变了味。
沈明戒笑着继续替还怔愣的冉琢明接话道:“姐夫你不妨说说,你和都察院他们抢人抢得可辛苦?”
往年授官,新科进士们大多往都察院、吏部、户部、礼部扎堆,其中属都察院最热门;大理寺和工部偶尔通过圣旨指派可以抢到几个新出炉的进士,最凄凉的就是被谣传得累死累活不讨好的刑部,抢到了人也都是别人挑挑拣拣剩下的,与乐呵呵看戏的对门察院人大眼瞪小眼一肚子憋屈气。
不过今年刑部风水不错,虽然一甲榜眼梅依径和二甲的诸多年轻人都入了都察院,状元梅寻春自请去了工部,但咱们有探花啊,而且将刑部上下官员扒一遍,连尚书大人这个传胪的科举出身都比不过这个探花小年轻。
郇寰笑而不语。
刑部的风水何时好过?是他让严中立先把进士筛选一遍,然后给陶识礼下了死命令,让他去吏部把看中的小年轻要过来,陶识礼这些天几乎就差住在吏部了;还不成,郇寰特意请了在京中过年的前刑部萧尚书,其实萧尚书根本不用他请,早打算为了刑部人的心结进宫到龙案面前哭,还逼着郇寰现身说法,闹得圣上没办法了,破天荒地把新科探花划给了刑部,还打包赠送了二甲三甲不少充数的。
这就叫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自己用心,焕然一新。
有人捧了沈明戒的场,众人大笑一番,倒没人管冉琢明的不善交际。
早已脱了书生气的郇寰与他们这些年轻人聊不深,更不想沈明枳和宁晨铎共处一地,于是乎招来躲在沈明枳背后探头好奇的张平涯和张静潭,与沈明枳一人牵了一个,打算告辞。
这时,不知哪个没眼力见的人捧了一句“侯爷和公主殿下的儿女真是聪睿标志”,霍然,懂的与不懂的,有心的和无意的,都感受到了气氛骤变,丽日和风刺骨阴寒,平地如刀山。
其实郇寰和沈明枳并未显露出半分不妥,倒是沈明戒和宁晨铎略微沉不住气,他们又是这群年轻人中的领头,那几分掩饰中的不悦、尴尬、忧虑很快就被这些上进好学的年轻人剥的□□,逼得郇寰不得不笑着替他们打圆场,趁着沈明枳不注意搂了下她的腰,朗声笑道:“我们若得这般聪明懂事的孩子,做梦也要笑醒了。”
沈明枳不动声色离他远了几寸,用脸上艳羡的笑容遮掩心中的不适,下意识看了一圈有多少人注意到了郇寰胆大包天的作为,沈明戒正笑了接话茬,其他人都很坦然地与她的目光交汇以掩饰心中的惊诧,唯独到了宁晨铎和冉琢明这里,都不慎显露刻意地挪开视线。
宁晨铎反复警告自己,但抑制不住心里的难过;而冉琢明,心底那份不可宣之于口的感情胎死腹中。
他们三年前就认识了。
他后来无数次后悔与她那样狼狈地相识,但又自己扇了自己一个耳光:若非有那段相遇,他这个最下等的货色恐怕这辈子都见不到身为公主的她。
代帝南巡一路途经江西道暨县,当地上下都已听闻钦差们在南海道布政司的雷霆手段,心中惶恐不安,生怕一个不慎沦为刀下亡魂。皇子公主的仪仗先臣子一步,由阴阳卫护送行至暨县附近,当地乡绅就打算投其所好,将皇子公主伺候得妥妥帖帖。
但暨县是个小地方,特产没什么,名胜没什么,官最大的老爷也不清楚化隆城里神仙们的弯弯绕绕,和晋绅商量过后,决定走最吃香最稳妥的险招——寻了五六个年轻貌美、才情绝佳的女子和相貌端正、会拽几句酸诗腐文的小生,献给端王和兖国公主,当然,如果贵人不喜欢,别的款式也有的。
也不能怪他们有此谋划。其一,他们对端王和兖国公主的了解实在太少。端王年少,兖国公主嫁了人,一路走到暨县,前面接驾的人也没挖出来这两位有什么癖好,去化隆城打听也需要时日。其二,他们对自己的判断太自信了。从前也不是没有京里的公主郡主外出游玩的,但不是驸马、仪宾鞍前马后地陪着就是守了寡自由自在,像兖国公主这样独身一人带着弟弟闯天涯的实在罕见,没有先例!外人很难不往夫妻不睦上面去想。
实惠有了名声也有了,那可不就缺点享受嘛。
这样再加上各方别的心思算计,就在仪仗在县衙安置的当晚,沈明戒刚从沈明枳处说完话回屋,就见微弱的烛光下摇曳着几缕袅娜的倩影,吓得他差点拔剑怒吼,连刚亲自巡逻完一圈也打算稍稍休息的指挥使窦宇也大吃一惊。
沈明戒扔了剑,命人将那些女子关在屋里,立在门外吃了会儿冷风,镇定下来后就飞也似的往沈明枳的屋子跑,被人拦住并听说阿姐已经将送来的人都照单全收时,他呆愣在了原地。
暖烘烘的屋里,所有人也都呆在原地。
沈明枳简单地拢了头发,披了毳衣坐在屏风后,一壁将桌上的一盏花烛灯剪得旺盛,一壁让月珰给他们端了凳子。
“怎么?不是说你们读过书吗?怎么一个人也不说话?”
她的声音自那最繁华、最矜贵的屏风后飘来,好似隔了千山万水,虚无缥缈得不真。但她远比那什劳子珍品屏风要繁华要矜贵,她本身就是他们这些乡野村夫在荒山野岭做的一场美梦黄粱。
他们这四个人是“自愿”来侍奉公主的。已经有三个人以为这不过是贵人捉弄人、挑逗人的把戏,捡了脑子里还剩下的,不吝溢美之辞,谄媚地向荣华富贵、春宵苦短弯了腰。只有他这一刻,后悔了。
他是个普通人,因着读书可免除徭役、读出名堂还能光宗耀祖、富贵加身,所以寒来暑往,手不释卷,读书一路艰辛实如玄真遁叟所写。他不曾想过放弃,即便生父为非作歹横死荒郊,母亲亡故无以依靠,家徒四壁无可寄托。
他本就没什么尊严,读了书懂了道理后也拾不起那穷酸的尊严。
所以他堕落得“情有可原”,当他得知县官的儿子过了乡试,盗用的是他的卷子!他求告到学府、察院都被打了回来!他身无分文,他寸步难行,他无路可走。他需要活下去,他需要钱帛,幸亏他还有一副说不上绝佳说不上落魄的皮囊,他自愿以色侍人,如果有机会的话。
但他这时,竟然想要维护那可悲可笑的尊严。
他缄口不语。
“你怎么不说话?”
沈明枳端坐,再问:“你不是自愿的?”
他颤声答:“是。”
沈明枳透过屏风的遮挡端详他半晌,“你叫什么?”
他咬牙,耻辱地答:“冉普。”
沈明枳点点头,目光始终不曾移开这个低垂着头不辨神色的人身上,叫月珰拿了些银钱打发了那三个开过口的人,然后在三个男人的千恩万谢和一头雾水中,叫所有人都退下。
冉琢明这一刻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沈明枳见他一直站着:“坐吧。”
冉琢明一动不动,身姿如松。
沈明枳捧了手炉:“你觉得我在羞辱你。”
冉琢明抿唇。
“羞辱你的学问,拿你读过的圣贤书取乐。”
冉琢明不知费了多大劲才平静下来,只是艰难地听她温温柔柔的话一刀刀凌迟在琵琶骨。
“但你既自愿让人践踏你的尊严,你又何必对旁人的羞辱忿忿不平。”
“可见,你并不是自愿的。”她的话里露出不耐烦和很失望,冉琢明努力平复的内心终翻惊涛骇浪,似是害怕失去这千载难逢的富贵机会,似是害怕面对自己饥寒交迫被这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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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草菅人命的未来,他像是溺水者拼命拽住救命稻草,迫切地反驳:“我是自愿的!”
沈明枳笑着摇头:“不必自欺欺人,本宫不爱勉强。”
冉琢明终于爆发了:“公主!我是自愿的。我自甘下贱,但圣人之道不可亵渎!”
沈明枳似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内心一阵悲一阵怒,极尽刻薄讽刺地反问他,又像是在质问自己:“圣人道,志在救苍生,而今连你自己也救不了,你还护它做什么?”
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国者之丑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
冉琢明苦笑。他抑制住那脱口而出的冲动,朝屏风一揖,转身离开。
若是心中这一星皎洁地也被墨染,他便没了活下去的必要。
沈明枳叹息:“你且等等。”
冉琢明停止。
沈明枳揉了揉紧缩的眉心,无可奈何地吐出一口浊气:“你的文章我读过了。”
“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国者之丑也。”沈明枳将手炉搁在桌上,扶着桌沿起身。她现在这身子本就不是能招面首挥霍得起的,这里也不是纵情声色的地方,况且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只是想见见、帮帮这个,年轻又莽撞、绝望又矛盾的人。
她看不见冉琢明眼底的亮色,只觉得自己要被这无处不在的不安和无孔不入的失望压得喘不过气来,她冷静了片刻,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取字了吗?”
冉琢明倏然转身。
沈明枳念了他的名两遍,“叫琢明吧,雕琢的琢,光明的明。”
冉琢明更觉悲凄。他的名连起来读容易吞音,公主应当误以为他的名是璞玉的“璞”,而非普普通通的“普”。但公主如何会不知道他的名讳,他的文章她都细细读过了。在见到这个人之前,她已经认识这个人了。
甚至在某一瞬,他以为公主是为他而来。
他真是未饮酒而先知醉:公主将暨县上下清洗一遍,黜落官宦商贾出身非法中第者不过是其中一环。
他知足的。
他不知足!
他以卫道的名义从暨县走到化隆,只是为了见他的公主。感情真是很奇怪,他分明连公主的容貌也没见过,只隔着屏风听过她病中音,就好似听见异族的蛊惑,心甘情愿地将自己心挖出来、献出去。
他还记得自己从那间改换他人生的屋子出来的时候,空落落的庭下寂寥无人,唯有经过黢黑的游廊时自己带起的晚风拂起暗处阴阳卫的披风角,这样细微如同夜虫私语的响动,昭示了主人家的用心。兖国公主仿佛早就知道这会是冉琢明人生中的丑闻,所以她严防死守,同前三个人一样赐了他金银,主事官员自来也不会多说,走漏了消息让别人也找到这条终南捷径。
但这不是天衣无缝,有心要查也并非查不出。
冉琢明望向行宫巍峨的门户。
他不能给公主惹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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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送完圣驾,非科举出身的贵人们也陆续来齐了,接下来就完全是拉帮结党、同类为伍的时候了。
坐不住的郇寰可算等到了申不极等,却被牵绊在何家人中脱不开身,倒方便了沈明枳去“偶遇”东宫旧臣。
沈明枳很久没有与乔致用说话了。
上回送韦不决离京他们见过一面,但碍于人多眼杂,言语礼节来往一如沈明枳正式见柳曦既、梅如故,而她与郇寰最近关系不错,也没有事情作为借口,私底下也不方便拜访,况且她连乔致用落脚何处都不知道。只曾经听说每次乔致用回京述职,必然要借梅家在化隆的房子住一住。
不错,乔致用已经“落魄”得在化隆无立锥之地、不得不暂住别人屋檐之下。
虽说乔致用还是那首“喜文的,寻花问柳;好武的,露宿桥头”的歌谣中非常宜嫁的美男子,但如果选了就能得到,化隆的闺秀们宁可给陆微当续弦、宁可嫁给几乎和家族撕破脸皮的窦宙去关外啃沙子,也不会选正经门阀长房长子出身、战功赫赫的乔致用。
沈明枳为之叹服。
因为乔致用有一位红颜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