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见不得宁晨铎这副丧败内疚的自责模样,直让她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全是恶毒迫害,直让她想起过惯流离孤独日子后初入陌生环境中的小兽,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生怕惹了主人不快再度被遗弃荒郊。
可他的眼里逐渐蒙上一层雾气,不是眼泪,而是痛苦,让沈明枳都能共情的痛苦。
她知道自己此刻应当是极其温柔的模样,眉眼中的冰冷疏离都成了丧家之犬,一颗心直想着有什么法子能让他振作起来。
这样的僵局维持得太久,久到沈明枳错过了宁晨铎眼神中的细微变化。
半晌,宁晨铎哑着声音问道:“殿下,郇海山对你好吗?”
沈明枳怔愣片刻,隐约觉得不对,抬眼要去看他的神情,却和他的目光直直地撞上。宁晨铎从来不敢和她对视,被自己发现在偷看自己也会立即心虚地移开视线别过脸,从未有这样直白地回应自己的目光,其中意味直白到未经人事的闺中在室女子都懂得。
沈明枳觉得自己看错了,领会错了,强忍着要起身离开的冲动,怕自己突然吓到他、伤到他的心,不自然强装自然地坐在原地不动回道:“还好。”
宁晨铎失落地垂下头,听他口吻似是醉了:“我以为你会骗我说‘很好’。”
沈明枳又一愣,她不能说“不好”,说“很好”又很明显是敷衍和欺骗,他是真心关心自己,而她沈明枳也愿意视他宁晨铎为一个以真心换真心的故友,更何况,逆王宫变那夜,沈明枳无论如何和都觉自己对不住他。
宁晨铎自言自语道:“他对你还好那就好……”说着说着,他没了声音,咬着牙关,竟然有汗自额角流下。他想赶沈明枳走的,可是他真的很想再和她说会儿话,终于,在沈明枳再三确定他不对劲打算告辞前,宁晨铎胡乱找了话茬想要挽留她:“我当官了,殿下知道吧?”
沈明枳抿唇,佯装镇定说着心里话:“我知道,祝你顺遂。”
宁晨铎艰难地摇头,连声哭笑着说“不”。和郇寰比,他拍马难及,难以望其项背,他永远建立不了那样的业,永远娶不到心心念念的人,他永远也不会顺遂。
以后他可能,都见不到她了。
如若他的公主真的愿意像临川郡主那样,他宁晨铎很乐意做她的裙下之臣,只要能常常见到她,听到她的声音,分享她的喜怒哀乐,做她最亲近的人。但他的公主一直在告诉他,他是个文人,他是个士子,他现在又是个士大夫,他怎么能折节易志,他这么能摈弃污损一身的文心墨骨。
可他就被折磨得欲生欲死。
他只是贪恋她的一丝温柔。
宁晨铎再看她,却看不清晰她的容貌,听不清楚她的声音,唯有愈发强烈的渴望,铺天盖地地拢了下来,就如同他灼热的气息铺天盖地地将沈明枳拢下。
宁晨铎与郇寰比,几乎可以用“瘦弱”来形容,但就是他这副身子,竟然也有一股还没反应过来的沈明枳抗拒挣扎不了的力量。几乎是他的嘴唇触及沈明枳微凉皮肤的刹那,先前的不安彻底攻陷了理智,她失声惊叫,随后就听见茶盏碎裂、桌椅翻倒和衣帛撕裂的声音,将她的声音淹没入无涯的喘息声中。
她被重重地撞在了矮榻的棱角上,仿佛骨头都被这样的碰撞震碎了,手上推挠和腿上蹬踹都因为这样的疼痛失去了力道,就此被宁晨铎托着她的身子按入了冷硬的榻中,浑身的筋骨好似又错了位。
沈明枳吼他的声音都打了颤,但门外空无一人,如何会有人来救她。这一刻她分辨出自己的惊恐中多出了愤怒。
他在糟践自己。
他在糟践他自己!
她的苦心!她的珍重!
沈明枳引颈就戮了,但震天的一声巨响随着整座寮房的震动从门口传来,屋外的余辉在门板反弹合上前的瞬间,将来人的影子拉得极长极浓,但这样的影子也书不尽郇寰看到屋内凌乱的一瞬时的震怒。
宁晨铎几乎是立刻被他从沈明枳身上掀开,直直摔上了琴台,那张沉默注视屋内种种的“羊左”琴霍然断裂。
沈明枳狼狈至极,撑着肘要坐起来,但她感觉自己已经被拦腰劈成了两截,根本无力可使。郇寰垂下眼,弓身抱住她助她坐了起来,在琴台那边宁晨铎牵动伤口发出“嘶”的一声轻响时,沈明枳分明看见他掩藏在阴影的眼中杀意。
郇寰背对着还仰卧在残骸中的宁晨铎,左手仍然护着沈明枳的肩背,右手腾出来将她掀起的裙摆重新盖住露出来的双腿,强迫自己不去注意那称得上刺眼的抓痕。
他们都没有说话,在沈明枳缓过神来的一会儿里,郇寰将屋子里颠三倒四的陈设尽收眼底,随后沈明枳轻轻抬手意欲将散乱的鬓发理好,这时她才发现蹭过自己脸颊的手上沾着还未干的眼泪。
郇寰再一低眉,说不出自己怀着的是怎样的心,冷静地替她简单将头发理好,又用袖子拭去她脸上的泪痕,又小心防止弄花了她的妆,再将她搀起。可她站稳了,却收了手,与他错开了如同顽石裂纹般的距离,目光触及地上碎瓷中的一张纸,立刻离了他的掌控艰难地将那张纸手到了袖中。
他再没看宁晨铎是生是死,觉得自己再在这里呆上片刻宁晨铎就必死无疑,一脚踹开了房门,攥了沈明枳的手,阔步走了出去。
郇寰反反复复想起沈明枳特意错开的距离,就觉得头痛欲裂,再一翻身,眼前又全是那疯癫女人临死前的绝望。崔嫣咬舌咬得利落,当真是万念俱灰。
他命人将尸体拖到刑部,将预先编好的文书整理好,只等天一亮就去交差。
他和衣躺在书房小榻上,等着东方既白,耳边都是最后沈明枳走后,月珰匆忙对崔嫣的一番话。
“崔姑娘,当年确实是殿下发现了崔选侍和朱先生的私情,也是殿下向孝贤敦皇后提议裁放宫人。”
“崔选侍的名字是殿下偷偷加上去的不假,但殿下不是为了揭发他们,而是为了成全。”
“揭发他们的另有其人,正是前现日子已故逆王生母华氏。”
“崔姑娘,梁少监并没有为难你,那是因为殿下知道你在尚仪局供职,特意去见过你,又听说你喜欢文墨,掌势的内监又看上你,就命我前去打点,菁明书院也是殿下亲自去求的人。到了年纪要放出宫去,你不想呆在化隆城里,也不想去丹峰庵,你无处可去,殿下就亲自去寻了双塔寺的住持,让他允你一个住处。”
“朱先生有个弟弟,你应当听宁主事说过,他在过他自己的日子,而殿下做这些也是希望你能过你自己的日子。”
“殿下不欲我与你说这些,也是为了成全。”
“崔姑娘,多保重。”
多年以来,郇寰觉得今日他才真正认识了沈明枳,但这样的沈明枳又能与他记忆深处的人逐渐重叠。
他记起郇二郎第一次单方面认识长平公主沈明枳时,菁明书院颓墙青氤。
那时他还没和申不极称兄道弟,他爹正通门路准备把他塞进菁明书院熏陶几年,谁知化隆两大生事头头郇二与申二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把事情闹到一同进京兆府喝茶的地步。老爷子差点一口血喷人一脸,一抡棍子亲自出马,把他打了个半死不活,关在祠堂罚跪思过半载。
后来伤养好了,消消停停进了菁明书院,谁料天公不作美,就在路上又遇见了对头申二。两边的小厮如临大敌,打算一有不对就扯开嗓子喊人,谁知道两个冤家竟莫名其妙地握手言欢,勾肩搭背地一同进学去了。
郇二郎的小厮郇杭与申二郎的小厮申景都一致认为,那天的日头从西边升起。
没两步,郇二看见有人鬼鬼祟祟,一捅申二问道:“那是谁?”
申二看去,树影掩映下,正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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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岁的小子攀着不高的颓墙,里头另有一个同样稚嫩的娃娃接应着,外头一个年长的女婢紧张地四下照看着,一瞧见这里驻足而立的几人,霎时慌了神,一出声,那墙上的小子立时摔了进去。
菁明书院很老很旧,青苔藤蔓覆满了半颓的矮墙,外头几棵樟树的枝叶直接垂到了院里去。但没有人主张修整,因着里面那些老头子觉着这别有一番天然风骨,也不曾管过负责安保的卫兵死活。
申二朗声大笑:“宁大郎不是在里头读书么,估计就是他家的老七,我见过几次,是极其向上好学的小苗苗。”
郇二有点错愕,化隆竟还有出身优渥的毛头小子不用鞭策就上赶着爬墙去听老头子讲学?
后来他才知道,自然是没有的。
郇二就立在廊下,看着宁七郎和一个与他差不多大的小子翻墙。那小子的胳膊、膝盖处都有着不轻的擦伤,当就是早上摔下去的那个。
宁七郎关切地问:“能爬吗,要我先……”
那小子没听他说完就一挥手,态度极其冷淡傲据:“不需要,我可以。”
郇二兴味颇浓。
敢情这是个向上好学的女娃娃?
过了些天,他才从当时同在书院混日子的敬王、而今的赵王处得知,那是沈明枳。
当年的沈明枳从不低头。
如今的沈明枳低头了。
郇寰揉着眉心,翻身挥去这些遥远的记忆,在极度的疲惫之中昏昏入睡,连梦也来不及做上一个,冬至叫他晨起上朝。
受过崔嫣恩惠的小沙弥早已被逮住,对自己给宁晨铎下药、准备散布谣言的事情供认不讳,郇寰让人妥善处理了,将城门口送信的乞丐放了,一封给自己、一封那晚沈明枳从宁晨铎处抢来的信全都烧尽,从双塔寺附近搜出崔嫣杀害文十一郎的凶器。
反正刑部是他郇寰的一言堂,申、文两家都求着息事宁人,案子就这么结了,对门的御史竟也吃了申、文两家的哑弹一言不发,大理寺早被打点过核查得快,大家都和和气气地将事情揭过。只有刑部郇尚书雨夜探查双塔寺、揪出歹人藏身之所的美闻流传化隆,倒没人注意第二天早上浑浑噩噩被人驮下山的宁晨铎。
郇寰早早嘱咐过郇七郎和郇八娘这几天不要叨扰沈明枳,自己又早早下了衙盯着他们吃饭用功,不忘选了个日子如约去拜访亡父故友何卓远,宽慰过心眼斗大的申不极,去侯府看过郇三娘,日暮回府,听人说迷迷糊糊睡了三天的沈明枳醒了。
她睡着的某些时刻,郇寰当真害怕她长眠不醒就此死去。
知道了这个消息,他换过衣裳,觉得整个人也神清气爽,打算再看看她的伤势,挑了几件朝中大事打算和她聊聊,但走到正屋旁,就见月珰推门出来,一脸歉意:“殿下又歇下了。”
郇寰应了一声。他本不该打扰,可他在门口站了好久,这才决定绕过月珰,轻轻推门而入。
桌上灯烛似还有一缕青烟未尽,书页还是打开着的,帷帐里的人正侧卧无言。
他们很久没有说话了。
郇寰走近两步,立在那里看了一眼,回身就要出门,袖子带倒了桌上的书卷,他冷汗直冒,眼疾手快扶住倾斜的烛台,就着窗外映入的灯光扫过书上的字句一眼。
模模糊糊的一眼,但郇寰仿佛明白了一些事情。
沈明枳的屋里很少出现经史子集,常见都是各方异志、四海奇闻。此时这册崭新的《李斯列传》却工工整整摆在桌上,不在妆台,就在一进门最显眼处,她根本不可能坐着读书的一处。
二世二年七月,具斯五刑,论腰斩咸阳市。斯出狱,与其中子俱执,顾谓其中子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
崔嫣的那些话再度响起,郇寰不可遏制地坠入了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