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记》全本免费阅读
咸康七年,三月朔日,麓山。
麓山地处京城东南角,山石玲珑,岩窦窈窕,虽与平康延寿等软红香土相隔甚远,却是寻壑经丘的名胜佳地。京中显贵大多在此购置别院,每逢炎夏,便携家暂居于此,以消酷暑。
在众多别院之间,高宗朝修建的群青苑声名最显。
群青苑中有“京中八景”之誉。苑中花木争奇,篁松斗翠,为此题诗作赋的文人墨客不计其数。
每逢三月初三,吏部便于群青苑中举办宴席,以飨及第进士。
唯因如此,大周朝的进士宴又被称为“群青宴”。
……
车马颠簸,峰回路转,自马车驶入蜿蜒山径后,裴昭便头晕目眩。正当她决定闭目养神时,却察觉到有人在轻轻扯她的衣袖,抬眼一看,原是同行的女郎。
女郎蛾眉横翠,容貌清丽,绫罗绸缎满身,一望便知出身钟鸣鼎食之家。
裴昭认得她,姓温,名素,也是今年二甲及第的进士。
“药。”温素一面冷冰冰地开口,一面将琉璃瓶塞入裴昭手中。瓶上刻着“安神舒”三字,正是治疗眩疾的药丸。
“多谢温姑娘。”裴昭颔首道谢。
温素并未看着她,目光移向窗外:“不必道谢。你的脸色……我怕你吐在车里。”
服下安神舒后,她的眩疾终于有所缓和,等到山势渐缓,裴昭终得入梦。
她又回到了七年前,那座湿冷腥臭的牢狱。
裴家满门老幼,身负缧绁,席地而卧。十五岁的她依靠在母亲杨黛的怀中,听母亲哼着儿时的歌谣:“白云在天,丘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复能来……”
杨黛垂下眼帘,轻抚裴昭的脸颊,抹去血垢。她已过天命之年,早就被官场世俗打磨得温吞圆滑,但此时,那张憔悴的脸上却露出极是锋利、极是凶狠的神情:
“裴家满门忠烈,却被人构陷,落得此番境地。阿昭倘若能活下去,一定要记得,让凶手血债血偿。”
可明明当年,下诏屠戮满门的皇帝,在裴家受刑的前夜,便已魂归九泉。
裴昭不解地看向母亲,瞪大双目。那张慈祥的面孔渗出血水,皮囊一点点凹陷下去,最终整张脸都化为烂泥。鲜血滴在裴昭的脸上,粘稠、刺鼻,糊住她的耳目。
她听见了母亲最后的呢喃:“真正的主谋是……”
“吁!”
马嘶惊落耳畔。
阴暗的地牢消失不见,她又回到了明亮的车厢,耳畔也响起了嘈杂人声。
“这群青苑离京城也忒远了些!不知是哪个缺心眼的安排,偏要几人同乘一车。老夫一把年纪,竟还要受皮肉之苦!”
“商贤兄莫要抱怨。圣上躬修节俭,我等臣民,更当身体力行才是。”
“陈贤弟在理,方才一番言辞,是老夫考虑不周了。”
温素坐在一旁,听着两名男子你一言我一语,蛾眉微蹙,神情冷淡。
车内四人,皆是本年同榜及第的进士,之所以同车而行,是为了共赴两日后的进士盛宴。
高宗朝后,大周方才允许女子入仕,但数十载过去,朝中女官并不多见,今年三十七位进士,女子不过六人而已,且多半出身望族。寒门之中,依旧仅视男子为可塑之才,纵是受宠的女儿,也不过学些傅粉施朱而已。
“高宗圣德,却不知为何要让女子入仕。”商姓老者抚髯慨叹,“圣贤言:设男女之大防,今朝却同车而行,当真是世风日下!况且,今年进士一科,男子九成,女子一成——大周为了女学斥资甚重,如今却久久未见其效,当真是因小失大!”
陈姓男子笑道:“贤兄此言差矣!若朝中只有男子,未免索然无趣了些。”
他瞄了裴昭一眼,见她并未言语,方才继续道:“更何况,饱读诗书的女子到底与村妇不同,如是佳人在怀,方有红袖添香之雅趣!”
这番话似褒实贬,又颇为促狭,裴昭忍不住开口道:“敢问二位贤兄姓甚名谁?”
“在下邯郸陈朔。”
老者却别过头去,低声道:“内言不出于阃。真是不知礼数!”
陈朔笑道:“商贤兄与我同是邯郸人,姓商,名晚成。”
“久仰二位大名。”裴昭笑着作揖,不等陈朔回礼,便继续道,“方才听二人高谈阔论,原以为是什么才冠京华的人物,却没想到……”
她学着方才陈朔的模样,将两人打量了一番。
“陈贤兄龙门点额三番,屡次不中,如今捐身吏部尚书门下,方为二甲进士,可喜可贺。商贤兄更是出类拔萃,名落孙山五回,屡败屡战。今朝花甲及第,可谓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在下由衷佩服。”
她停顿片刻,见二人面色紫青,便知传言不虚,正中二人痛处。
沉默良久,陈朔才开口道:“袁贤妹出身望族,自然不知我等寒门子弟求学之苦。”
“陈贤弟在理,豪门贵族的女子,到底是何不食肉糜!”事关颜面,商晚成也不再管男女大防,连声附和道。
裴昭淡淡一笑:“贤兄怕是对在下有所误解。袁熙之袁,并非汝南之袁。在下来自吴州,只是商贾之女。若说出身,只怕比寒门更为不堪。”
七年前,她侥幸逃生,流落京畿某县,被行商的袁家夫妇收养,易名袁熙,辗转来到吴州。
袁家夫妇虽为布商,却颇好诗书,藏书丰赡。天命之年,二人起了让子女入朝为官的念头。可惜袁家子弟皆倾心商贾,夫妇只能作罢。直到收养裴昭后,夫妇二人发现这位养女天赋聪颖,过目不忘,便替她报了吴州州学,将平步青云的心愿寄托在她身上。
听闻裴昭所言,陈朔讪讪道:“袁贤妹这般人物,到底少见。不过,若是我等寒门,能和这位温贤妹一般,出身太原温氏,入国子学读书,定能早些鱼跃龙门,扶摇直上。”
“贤兄的意思是,那些名次不及温姑娘的子弟,便是妄受恩惠,不配在国子学读书?”
“在下当然不是这个意思——”陈朔赧颜汗下,急忙调转话题,“嗐,暂且不提这些,话说诸位可知道嘉平七年的进士榜?”
“陈贤弟是想说当年的龙虎榜么?那真叫做人才济济,群英辈出。”商晚成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