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记》 1. 进士之宴 《青衣记》全本免费阅读 咸康七年,三月朔日,麓山。 麓山地处京城东南角,山石玲珑,岩窦窈窕,虽与平康延寿等软红香土相隔甚远,却是寻壑经丘的名胜佳地。京中显贵大多在此购置别院,每逢炎夏,便携家暂居于此,以消酷暑。 在众多别院之间,高宗朝修建的群青苑声名最显。 群青苑中有“京中八景”之誉。苑中花木争奇,篁松斗翠,为此题诗作赋的文人墨客不计其数。 每逢三月初三,吏部便于群青苑中举办宴席,以飨及第进士。 唯因如此,大周朝的进士宴又被称为“群青宴”。 …… 车马颠簸,峰回路转,自马车驶入蜿蜒山径后,裴昭便头晕目眩。正当她决定闭目养神时,却察觉到有人在轻轻扯她的衣袖,抬眼一看,原是同行的女郎。 女郎蛾眉横翠,容貌清丽,绫罗绸缎满身,一望便知出身钟鸣鼎食之家。 裴昭认得她,姓温,名素,也是今年二甲及第的进士。 “药。”温素一面冷冰冰地开口,一面将琉璃瓶塞入裴昭手中。瓶上刻着“安神舒”三字,正是治疗眩疾的药丸。 “多谢温姑娘。”裴昭颔首道谢。 温素并未看着她,目光移向窗外:“不必道谢。你的脸色……我怕你吐在车里。” 服下安神舒后,她的眩疾终于有所缓和,等到山势渐缓,裴昭终得入梦。 她又回到了七年前,那座湿冷腥臭的牢狱。 裴家满门老幼,身负缧绁,席地而卧。十五岁的她依靠在母亲杨黛的怀中,听母亲哼着儿时的歌谣:“白云在天,丘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复能来……” 杨黛垂下眼帘,轻抚裴昭的脸颊,抹去血垢。她已过天命之年,早就被官场世俗打磨得温吞圆滑,但此时,那张憔悴的脸上却露出极是锋利、极是凶狠的神情: “裴家满门忠烈,却被人构陷,落得此番境地。阿昭倘若能活下去,一定要记得,让凶手血债血偿。” 可明明当年,下诏屠戮满门的皇帝,在裴家受刑的前夜,便已魂归九泉。 裴昭不解地看向母亲,瞪大双目。那张慈祥的面孔渗出血水,皮囊一点点凹陷下去,最终整张脸都化为烂泥。鲜血滴在裴昭的脸上,粘稠、刺鼻,糊住她的耳目。 她听见了母亲最后的呢喃:“真正的主谋是……” “吁!” 马嘶惊落耳畔。 阴暗的地牢消失不见,她又回到了明亮的车厢,耳畔也响起了嘈杂人声。 “这群青苑离京城也忒远了些!不知是哪个缺心眼的安排,偏要几人同乘一车。老夫一把年纪,竟还要受皮肉之苦!” “商贤兄莫要抱怨。圣上躬修节俭,我等臣民,更当身体力行才是。” “陈贤弟在理,方才一番言辞,是老夫考虑不周了。” 温素坐在一旁,听着两名男子你一言我一语,蛾眉微蹙,神情冷淡。 车内四人,皆是本年同榜及第的进士,之所以同车而行,是为了共赴两日后的进士盛宴。 高宗朝后,大周方才允许女子入仕,但数十载过去,朝中女官并不多见,今年三十七位进士,女子不过六人而已,且多半出身望族。寒门之中,依旧仅视男子为可塑之才,纵是受宠的女儿,也不过学些傅粉施朱而已。 “高宗圣德,却不知为何要让女子入仕。”商姓老者抚髯慨叹,“圣贤言:设男女之大防,今朝却同车而行,当真是世风日下!况且,今年进士一科,男子九成,女子一成——大周为了女学斥资甚重,如今却久久未见其效,当真是因小失大!” 陈姓男子笑道:“贤兄此言差矣!若朝中只有男子,未免索然无趣了些。” 他瞄了裴昭一眼,见她并未言语,方才继续道:“更何况,饱读诗书的女子到底与村妇不同,如是佳人在怀,方有红袖添香之雅趣!” 这番话似褒实贬,又颇为促狭,裴昭忍不住开口道:“敢问二位贤兄姓甚名谁?” “在下邯郸陈朔。” 老者却别过头去,低声道:“内言不出于阃。真是不知礼数!” 陈朔笑道:“商贤兄与我同是邯郸人,姓商,名晚成。” “久仰二位大名。”裴昭笑着作揖,不等陈朔回礼,便继续道,“方才听二人高谈阔论,原以为是什么才冠京华的人物,却没想到……” 她学着方才陈朔的模样,将两人打量了一番。 “陈贤兄龙门点额三番,屡次不中,如今捐身吏部尚书门下,方为二甲进士,可喜可贺。商贤兄更是出类拔萃,名落孙山五回,屡败屡战。今朝花甲及第,可谓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在下由衷佩服。” 她停顿片刻,见二人面色紫青,便知传言不虚,正中二人痛处。 沉默良久,陈朔才开口道:“袁贤妹出身望族,自然不知我等寒门子弟求学之苦。” “陈贤弟在理,豪门贵族的女子,到底是何不食肉糜!”事关颜面,商晚成也不再管男女大防,连声附和道。 裴昭淡淡一笑:“贤兄怕是对在下有所误解。袁熙之袁,并非汝南之袁。在下来自吴州,只是商贾之女。若说出身,只怕比寒门更为不堪。” 七年前,她侥幸逃生,流落京畿某县,被行商的袁家夫妇收养,易名袁熙,辗转来到吴州。 袁家夫妇虽为布商,却颇好诗书,藏书丰赡。天命之年,二人起了让子女入朝为官的念头。可惜袁家子弟皆倾心商贾,夫妇只能作罢。直到收养裴昭后,夫妇二人发现这位养女天赋聪颖,过目不忘,便替她报了吴州州学,将平步青云的心愿寄托在她身上。 听闻裴昭所言,陈朔讪讪道:“袁贤妹这般人物,到底少见。不过,若是我等寒门,能和这位温贤妹一般,出身太原温氏,入国子学读书,定能早些鱼跃龙门,扶摇直上。” “贤兄的意思是,那些名次不及温姑娘的子弟,便是妄受恩惠,不配在国子学读书?” “在下当然不是这个意思——”陈朔赧颜汗下,急忙调转话题,“嗐,暂且不提这些,话说诸位可知道嘉平七年的进士榜?” “陈贤弟是想说当年的龙虎榜么?那真叫做人才济济,群英辈出。”商晚成接 2. 瑶光将军 《青衣记》全本免费阅读 二月十七,北地城外。 金漆纱围的马车自北向南奔驰,出城门后,车速渐缓。正当它堪堪驶入密林时,数团黑影自夜色中凌空而来。银刃翩然而落,转瞬之间,数名侍卫已血溅当场。 “有刺客!保护大人!” 车内的紫袍官吏双目紧闭,鼾声阵阵,仍在酣睡之中,直到车外的厮杀声愈加激烈,方从如梦初醒,可惜尚未爬出车厢,便被闪着寒光的细剑贯穿骨肉。 男人一面哀嚎,一面翻身向车底钻去,姿态极是狼狈。但那口细剑很快又从身后凌空压来。剑柄上环佩作响,戛玉敲冰,极为动听。 玎玲——玎玲—— 清脆悦耳的声音在风中响起:“晋王殿下,这般钻心之痛,到底如何?” 粘稠的血液自男子口中喷涌而出,他早已说不出话。 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黑衣刺客又连刺数剑,直至男子再无动弹。尸身血肉模糊,极是凄惨。 “收工。”刺客伸手揭下面纱,露出少年人的脸庞,高眉骨,深眼窝,鼻梁高挺,不似大周人。他蹲下身,一面翻过尸身,一面笑着自语:“运气真不错,本少爷今晚就去——” 后半句话,却在少年看清死者的面孔时,生生堵在喉间。 “杜大人?杜大人!阿父!” 背后风声猎猎,似有锐器破空来,不等少年反身迎敌,闪着银光的飞镖便穿过他的眉心。 梅花雕饰沾染血色,轻轻晃动,妖冶而艳丽。 半炷香后,雪地上空无一物。 …… 北地城内。 晋王府统领卫婴站在廊下,神色恭敬地向身前的青年屈身行礼:“殿下,杜谦和刺客的尸身已布置妥当。接下来,是在北地暂休几日,还是明晚便启程回京?” 青年转过身,绣金的鸦青锦袍与茫茫雪景交相辉映,光彩照人。他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容貌极是昳丽。俊美而慵懒的凤眼微微上挑,纵是面无表情,也自带三分笑意。 “本王再不回京,京城诸公,恐怕要坐立难安了。” …… 三月初三,裴昭醒得极早。等她洗漱穿衣完毕,走出屋舍时,不过刚至卯时。 虽已是早春,但毕竟身处山中,即便身穿短袄,也不免冷颤连连。裴昭裹紧衣袄,疾步向荣斋堂走去——根据吏部安排,群青宴于巳时开席,而进士的早膳照旧由荣斋堂准备。 裴昭刚一跨过门槛,便听得有人唤道:“袁贤妹,来这边坐!” 她抬眼望去,见陈朔笑着向她挥手。明明前日马车上,他还被自己呛得面红耳赤,现下却笑得憨态可掬。 踌躇半刻后,裴昭终是和陈朔同桌坐下。陈朔身畔的数名蓝袍进士,或长或少,皆面露好奇之色,齐齐打量着她。 “见过陈贤兄。”裴昭淡淡道,又看向其余的进士,一一作揖,“在下吴州袁熙,见过诸位。” 陈朔笑道:“方才在下正同他们夸赞贤妹呢!袁贤妹虽是女子,出身商贾,却别有林下风气。”接着又道,“袁贤妹,容在下介绍在座的诸位,这位是颍川薛彰,这位是渔阳董禄,这位是辽东顾惜时……” 辽东顾惜时,出身没落世族,但文采斐然,策论不凡,是今年的一甲第二,裴昭不由向此人看去。羸弱的青年也在看着她,却在目光接触的刹那,轻轻别过脸,留下染红的侧脸。 早膳用毕,同桌的进士留在荣斋堂闲谈,裴昭则起身回到厢房。在廊上正巧遇到迎面走来的温素,便作揖道:“见过温姑娘。” 温素先是一愣,随即停下脚步,朝她回礼:“见过袁姑娘。” 裴昭微微一笑,道:“叫我熹明就好,天色熹明的熹明。” 这原是她笄礼时应得的字,但那年裴昭尚未过生辰,裴家便陷身牢狱。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杨黛神色温和地同她解释着“熹明”的含义。 “熹明熹明,晨光熹微,曙色将明。” 在裴昭刚刚出生时,杨黛就取好了女儿的字。那时初入官场的杨黛,盼着自己的女儿他日为官时,能成为拂亮一方百姓的晨光。可在地牢之中,诉说如是愿景,却不免荒唐可笑。 “熹明。”温素喃喃一声,似在思量,“温抱朴,见素抱朴的抱朴。或者,直接叫我阿素。” 与温素作别后,裴昭回到屋内,对着铜镜端正仪容。 大周选拔官吏的标准为身、言、书、判,是以仪容仪表也是进士们钻研的内容。 镜中之人面容清癯,神色憔悴,但好在五官端正秀丽。端详片刻后,裴昭取过米粉、口脂,掩去劳倦疲态,试图凭借面粉唇红,让自己看上去更显精神。 今日之宴,对于大部分寒门进士来说,是结识贵人的良机。裴昭有意入职大理寺,此次赴宴,便是听闻大理寺高官会一同前来。但除此之外,裴昭还要打探一个人。 一个她尚不知名姓的人。 虽距裴家灭门已有七年光景,但在数月前,她却无意中得知,母亲曾托人在质库当掉了一只青白釉香奁。 杨黛嫁入裴家三十余年,随身衣物饰品更换不断,但唯独那只香奁一直伴她左右,不曾更易。幼年时,裴昭好奇盒内的物什,曾打开过雕着牡丹纹的奁盒,结果却大失所望,奁中没有夜明珠、辟寒金等奇珍异宝,收纳的不过是常见的香粉、香膏而已。 二月抵京后,裴昭将京城的质库寻了个遍,方才在隆德质库探得一二线索。 质库掌柜听到她的描述后,懒洋洋道:“青白釉、牡丹纹?这样的香奁倒是罕见。”他翻开账簿,指尖从纸页上滑过,终于眉头一跳,“确实有过,只不过已经被人赎走了。” “掌柜,那是何时的事?” 掌柜慢悠悠地阖上账簿,瞟向裴昭腰间的蟠螭纹玉环:“这玉环成色倒是不错。” 玉环是裴昭碧玉之年时,袁家夫妇送给她的生辰礼,玉质晶莹,温柔腻滑,价格不菲。 见她无动于衷,掌柜笑道:“姑娘,买走香奁的人——”他压低声音,拿手做出抹脖子的动作,“并非寻常人物!今日小人同姑娘泄露一二,他日若是出了事,小人也得担责不是?” 裴昭迟疑片刻,将玉环取下,递与掌柜:“掌柜请说,在下定会守口如瓶。” “那人身穿紫色朝服,腰配金鱼袋,气度极是不凡,一看就是……”掌柜指了指北边皇城的方向,“那里头的人物。” 3. 探采名花 《青衣记》全本免费阅读 在教坊司的清韵琴声中,众人一一落座。裴昭身侧的寒门进士,似乎仍在因亲眼见得晋王姿容而兴奋不已,滔滔不绝地诉说着晋王的功绩。 “早听闻晋王殿下有天人之姿,今日一见,当真是皎如玉树临风前①!” “殿下不过弱冠时便痛击赤罗,替大周收复失地,位列正一品大将军。瞧瞧我们,早过了不惑,却依旧白身②,这便是云泥之别!” “但老夫听闻,晋王兵权在握,行事又极是乖张,对朝中老臣也不甚恭敬……圣上与晋王虽有手足之谊,但到底太过纵容。” “贤兄小声些!这话若是让晋王知晓了,可要仔细脑袋!” 裴昭默默听着众人的看法,或是倾慕,或是担忧,或是畏惧。她抬起眼,向堂上看去。礼部尚书坐在晋王身侧,满脸堆笑,颇有讨好之意,但青年只是神情慵懒地托着下颌,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偶尔嘴角轻轻勾起,似是被逗笑了一般——每逢此时,礼部尚书的表情便愈发浮夸起来。 “一把年纪了,也不忘阿谀谄媚。”温素注意到此番场景,不由冷笑道。 裴昭附和了一声,心下却开始思忖王萼的一番言辞,所谓剑柄,大概是指关切晋王性命的皇家私事。然而,能牵制千军万马的皇家私事可不多见。 佳肴盛馔一一摆上桌后,便轮到四部侍郎致辞。礼部潘侍郎清清喉咙,最先开场:“曩昔贤者有言:‘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举能’……今圣上躬亲仁义,体行圣德,表里文武,显慈孝之行,广贤能之路③……”抑扬顿挫,朗朗上口。 等到官员致辞结束,众人饱腹后,便是群青宴的压轴戏——探采名花。 所谓“探采名花”,是指皇帝在进士中挑选四人为“探花使”,入花园采摘牡丹、芍药,四人中最晚回宴的进士要依“金谷酒数”受罚。探花使并非单凭名次选取,还要考虑仪容、气质、家世种种方面,是以不少进士都将此视作无上殊荣。 今年早春,皇帝染疾,探花使便由吏部、礼部、刑部、户部的四位尚书协商拟定。 可现下,见晋王返京,礼部的韩尚书便忍不住开口道:“晋王殿下有不世之功,在场进士中也不乏晋王的仰慕者。若能让晋王也选一名探花使,韩某觉得正是锦上添花。” 刑部张尚书闻言,厉声道:“韩尚书,你为了攀附晋王,如是讨好,置四部的威严于何处?” 韩尚书骂道:“张行简,你少来这套!别以为韩某不知道你那点心思——” 紫袍官员们在堂上争得面红耳赤,堂下进士们也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正争论间,一位绿袍小官忽然起身,高声问道:“王萼、郑衍、萧临、顾惜时是原先拟定的四位。殿下莫不是有其他中意的人选?” 裴昭揣摩着四人的姓名,他们背后的势力倒是很容易推敲:王萼、郑衍分别出身琅玡王氏、荥阳郑氏,皆是大周望族;萧临则是当朝太后子侄;而顾惜时则为寒门学士之首。 原本名单尚未公布,晋王若有心仪之人,私下调换,明面上倒也过得去。可如今,绿袍小官的一番话,却明摆着要晋王与四方势力撕破脸面。 裴昭不由有些好奇,若晋王真有心仪的人选,他会替换掉四人中的哪一位? “不要命了?他没听说过那年晋王在春蒐④当场射杀……” “闭嘴闭嘴!再说下去你也没命。” 进士间响起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其实王某认为,探花使也不必仅限四人。”吏部侍郎王藻轻叩桌案,开口道,“若晋王殿下有心仪的人选,再多选几人又有何妨?不正表明大周人才济济,群英辈出么?” 此番说辞,滴水不漏。 正当众人以为能就此翻篇时,绿袍小官却面露难色:“王侍郎所言不差。只是,原先的探花使为尚书们共同拟定、耗时靡久,若仅凭晋王的随口之言,临时增补,怕是不尊重诸位尚书夜以继日的商议,怕是让四部颜面无存——” 不等绿袍小官话毕,吏部尚书忽而开口骂道:“陆攀,谁容许你如此顶撞殿下的!” 接着,吏部尚书又起身,向晋王躬身道:“犬子无状,多有冒犯,还望殿下宽宏大量,饶他一命。” 绿袍小官闻言,也跪地叩首:“下官无礼,恳请殿下恕罪。”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裴昭恍然大悟,难怪这小官敢如此放肆,原来出身吴郡陆氏,又是陆尚书之子。父子二人一唱一和演的一出戏,想来应当针对晋王。 可漂亮的青年只是垂眼翻阅手中的卷册,仿若众人争论之事与他毫无瓜葛。 然而这一种置若罔闻,却比严词厉色更令人生惧。 丝竹渐罄,随着最后一个琴音落下,园中的气氛压抑到了极致。 紫衣、绯衣官员都尚且敛声屏息,不愿多生事端,更何况场下的进士。大多缄口结舌、噤若寒蝉:胆小的放下银箸,低头盯着盘中物发愣;胆大的则是悄悄地斜眼,窥视着堂上的局势。 冬春之交,地面寒凉刺骨,半刻钟后,跪地许久的陆攀已是面无血色。 陆尚书徐徐开口道:“犬子方入仕途,尚不知礼数,殿下何故要与他这般计较?”一字一句,虽在求人,但声调极为硬冷。 青年神情慵懒,连眼皮也未曾一掀,过了半晌,方才笑道:“陆尚书这是何意?可不是本王让他跪的。况且,子不教,父之过,陆尚书若是心疼,便同他一并跪着,言传身教,如何?” “殿下,你!”陆尚书自诩是朝中老臣,却在众目睽睽下受此羞辱,气得面色赤红,朝台下瞪去,“孽子,还不赶紧退下!要献丑到几时!” 陆攀这才起身,拭去膝上尘土,颤颤巍巍地退居旁侧。 崔珩将卷册递还给王侍郎,问道:“吴州袁熙,王侍郎以为如何?” “下官见过她的策论,旁征博引,才华横溢。诗文也是一绝。” 裴昭面色一顿,讶异地朝台上看去,却见崔珩也在看她,似笑非笑,眼底晦暗不明。 “那便她罢。” 事已至此,裴昭便从容起身,垂首施礼道:“袁熙,多谢殿下赏识。” 因为方才的一番争执,宴会的气氛直转而下。采花结束后,飘起了蒙蒙细雨,片刻后,雨势倾颓,犹如天崩,群青宴便在凄凉雨幕中戛然而止。 裴昭跟着进士们回到绮楼避雨,她站在廊下,同他人一般,朝被众官簇拥着离开的晋王望去。 鸦青色 4. 求人荐举 《青衣记》全本免费阅读 婢女尚未及笄,面容清秀。只见她垂眸低声道:“自卯时起,便陆陆续续有人求见殿下。奴婢照吩咐,一一回绝了。只是,贺姑娘入夜后也不曾离去。奴婢,奴婢便请她在偏厅等候……” 见崔珩并不作声,婢女跪地道:“奴婢擅自做主,请殿下责罚!” 卫婴见这婢女面生,举止又稚嫩,猜测她是入府不久的新人。便替她问道:“殿下,是否需卑职将贺姑娘送回府?” “不必。” 崔珩起身,缓步走至婢女跟前,手中握着掸尘的麈尾。指尖一转,麈柄便滑过婢女的面颊,最终停在白皙的下颌上。他微微施力,迫使婢女仰起头:“你叫什么名字?” 婢女又羞又惧,面色绯红道:“回,回殿下,奴婢芸溪。” “芸溪。”崔珩默念一声,直起身,把麈尾丢回案上,“本王知道了。” 见芸溪仍在地上跪着不动,不由失笑道:“怎么还愣着?难道要本王亲自去请客人过来?” 芸溪连忙起身离屋。片刻后,引着石榴色锦衣的少女回来。少女不过二九①,明艳动人。柳叶眉、狐狸眼,眉心一点朱砂,更衬得肤白胜雪。 正是前剑南节度使的千金,姓贺名岚,小字雾卿。 “韫晖哥哥,好久不见,雾卿甚是想你。” 崔珩淡淡一笑,似是已猜到少女会如是开口:“本王亦常常挂念贺家。贺将军可还健朗?” “阿父一切安好。前几日,还在家中教小辈武枪。”贺岚笑得眼波流转,“韫晖哥哥何时来贺府一回?阿父很是想你。” 见崔珩似在思忖,贺岚便又道:“雾卿知晓,韫晖哥哥是个大忙人。忙到从北地回来,也不同雾卿说一声。”她撇着嘴,“可韫晖哥哥却记得去群青宴见那帮迂腐文人!” 贺家代代武将,驻守边关。许是文武相轻,贺府与朝中文官颇为不和。贺岚所言,便是贺氏一族的看法。 “贺将军如今解官致禄,朝中不少人对贺家虎视眈眈。”崔珩淡淡道,“雾卿,有时不可言行无忌。” 岭南节度使贺庆光致仕后,节度使一职便由崔珩心腹担任,其中不乏贺家出力。贺家子嗣绵薄,贺庆光的两位儿子又不成器,贺庆光如此施恩于他,自是请他帮扶贺氏之意。 贺岚闻言,芙蓉面一僵,道:“韫晖哥哥,可是曾听得了雾卿的传闻?” “不曾。” 贺岚这才面色缓和,莞尔道:“韫晖哥哥教训得是。可是,即便阿父解官,朝中还有韫晖哥哥,何人敢觊觎贺氏?” 崔珩低笑一声,不置可否,只是道:“更深露重,雾卿再不回府,贺将军恐怕要责怪本王了。” “阿父才不会如此。”贺岚嫣然一笑,“阿父这样赏识韫晖哥哥,怎会怪罪?”话说半句,才听出赶客之意,极是委屈,“原来,韫晖哥哥是要赶雾卿走?” “今日公事繁忙。他日得空,邀雾卿去城郊赏花可好?” “可他日又是什么时候?”贺岚扬起眉,眼中似有不甘,“韫晖哥哥尽管忙公事,雾卿便在一旁掌灯作伴。” 崔珩不再阻拦,抬手翻阅起刑部呈上来的卷册。不知不觉间,府外传来飘渺的打更声,转眼已至亥时。 贺岚不敌困意,一面打着哈欠,一面托腮看着崔珩书写。忽而她开口问道:“听闻群青宴时,韫晖哥哥亲自选了一名探花使。那女子是何人?” 崔珩笔尖微顿,墨水在宣纸上泅下圆点。 “只是吴州商贾之女。” “商贾之女,恐怕于仕途无益罢?”贺岚面露不解,“不过,我却听闻温素夺了二甲之首。上回宴会,温素竟敢借此笑我目不识丁!可温家能有如今地位,不过是死太监得势,鸡犬升天罢了!” 贺岚口中的太监,是如今皇帝身边的大红人,知内侍省事温初贤②。论辈分,是温素的叔父。 崔珩放下笔,从案前起身,向贺岚身后的侍女道:“贺姑娘困了,送她回去。” 贺岚还欲说些什么,见崔珩脸色阴郁,已无转圜余地,才觉自己失言:“韫晖哥哥也好生休息。”明眸中已是泪花点点。 她生性要强,不愿他人看见,忙疾步向外走去,在廊下方抬手拭泪。 贺岚家世显赫,又从小到大被贺家视如珍宝。因为容貌绝色,纵使性格骄纵,也不乏京中公子仰慕追求。如今在崔珩这屡屡碰壁,难免心生不服——愈是不服,便愈要靠近;愈是靠近,便愈是受挫。 离了晋王府,贺岚依旧在抹泪。侍女碧桃忍不住安慰道:“小姐,郑小侯爷虽不比晋王俊美,但对小姐却是情真意切。一得知小姐喜欢西域的明霞锦,便耗资千金为您定制纱衣。况且,小姐与他,又是青梅竹马……” “闭嘴,你懂什么?”贺岚拂袖上了马车,面色阴冷。片刻后,对碧桃低语,“去让那个姓许的,帮本小姐寻一个人。” …… 进士及第后,大多要守选三年方才能入朝为官。若不愿守选,还需参加吏部的科目选。是以群青宴结束不久,裴昭便开始温习科目选的内容,等到一切尘埃落定,转眼已是四月末。 此间来与她相约聚会的进士并不算少。同榜进士相互结识,他日入官场后帮衬提携,在寒门之中尤为多见。望族子弟有家族铺路,寒门子弟要么成为贵人门生,要么便是结党互助。故而与裴昭相约的,除却群青宴相熟的温素、王萼,其余的进士一律出身寒门。 裴昭自然清楚,寻她的人多半是因为“探花使”一事——经此事后,人们将她看作晋王门生,邀她的寒门学子无论先是把酒言欢,还是谈诗论赋,最后都不再拐弯抹角,齐齐问起晋王之事。 最初裴昭如实回答:“在下与晋王其实并不算相识。那日宴会后,也未曾见面。” 一般人闻言,便道:“袁进士,你我既已结识,再藏着掖着,恐怕有些不地道罢?” 生性褊狭者则道:“袁进士,你若再是不说,我等当真要听信他人的下流谣传了!” 所谓下流谣传,不过是骂她自荐枕席、以身谋位。 裴昭无奈,只得道:“不如诸位随在下同去晋王府一趟,看看晋王愿不愿意搭理在下?”听闻真要拜谒晋王府,他人便不做声了——晋王府门卫森严,又如皇城般肃然,大部分人离府邸还有百步,便软了腿脚。 放榜那日,裴昭发现自己竟是“明法科”首位。为庆贺此事,她便在晚上借着月光,喝起新买的桃花酿。往年家中有喜事,母亲便喜欢喝这种清酒,虽不辛辣,却余味无穷。 谋划数载,她终于博得一张大周朝廷的入场券。 科目选结束后,上榜者会被吏部分配官职,其间可通过三品、四品官员荐举为特定职位。若无人荐举,则由吏部随机安排——虽然分配的职位皆是八品以下,但前途却分差甚 5. 愿作棋子 《青衣记》全本免费阅读 裴昭仍旧记得群青宴时,崔珩为难陆尚书的场景。 她原以为崔珩会加以刁难,可今日,青年看上去心情尤佳,只是轻轻扫了一眼,转头对韦侍郎淡淡道:“韦侍郎,找你举荐的进士。” 韦同殊打量了一番她的衣着,道:“若有要事,且进韦府再说。” 京兆韦氏极是富庶,客堂内雕梁画栋,银烛辉煌。等家仆焚香完毕,裴昭向三人依次行礼道:“吴州袁熙,见过殿下,见过韦侍郎,见过苏秘书监。” 原本她想,自己既是求韦同殊办事,应当先向他施礼才是。只是素闻崔珩喜怒无常,现下他官位最高,终究还是先向崔珩欠身。 韦同殊道:“且坐。” 裴昭寻了末席坐下。手边放着侍女沏好的茶,铫煎黄蕊,碗转曲尘①,是上好佳品。 韦同殊轻咳一声,开口道:“近日韦某为了北地之事,可谓焚膏继晷。那杜谦出身寒门,不惑之年便任五品长史,如今,却在他辖下的北地……”他摇头叹息,“有此事在身,诱掖后进之事,不免怠慢。” 苏楷笑道:“朝野上下,无人不留心此案,苏某自然理解个中为难。只是,选贤举能关切国之兴衰。对有才学的后生,还应当更加留意才是。” “苏老先生教诲的是,同殊明白。”韦同殊忙道。 接着,便依照惯例,向裴昭问了诸如祖籍何处、家中从事何职、钱粮是否够用等问题,裴昭一一答了。最终又问:“袁进士,想要本官举荐什么?” “回侍郎大人,熙名列二甲第四,科目选为明法一科,特求韦侍郎举荐大理寺录事一职。” 大理寺录事秩从九品,负责登记接收案卷的日期,计出程限;同时亦需要受理和派发案件。由于极是辛苦,前景又较为惨淡,因此并非进士的热门选择。 韦同殊闻言,笑道:“正巧,原先的大理寺录事告老还乡了,过几日,本官便向吏部上表举荐。” “多谢韦侍郎赏识,袁熙牢记在心。”裴昭微微一笑,心下猜测三人有要事相谈,自己留在这里多有不便,便躬身施礼,“袁熙告退。” 正要旋身时,却听得一直沉默的崔珩徐徐开口:“杜谦一事,你知晓多少?” 裴昭抬眼,只见崔珩倚面容平静地朝她望来,目如秋水。 她作揖回道:“回殿下,只是略有耳闻。” “殿下,这件事情让她掺手,恐怕有些不妥。”韦同殊低声提醒,“毕竟是朝臣命案。” “原本刑部之事,本王不当过问。”崔珩放下手中茶盏,抬眼朝韦同殊看去,“只是,杜谦二月遇刺,堪堪三月过去,刑部和大理寺却毫无进展。而本王,因为恰巧在北地,至今尚未洗脱嫌疑。” 他缓缓起身,走至韦同殊跟前,韦同殊赶忙站起来,躬着身子。 “如此拖延,是刑部不能,还是刑部不想?” 听闻此言,韦同殊吓得一哆嗦,赶忙跪地请罪:“是下官失职,是下官失职!恳请殿下责罚。”又嗫嚅着,“可长史遇刺,兹事体大,若是交给初出茅庐之人,恐怕……” “朝野之中,阿党相为,于韦侍郎而言,撕破脸面自然无益。本王也知晓,侍郎的心腹在查案时多有不便。” 崔珩转身坐回席位,手掌轻抬,示意韦同殊不必再跪。 韦同殊松了一口气,正欲起身,可不想崔珩又道:“但如侍郎所见,今日早朝,陛下龙颜震怒,侍郎再做好好先生,不愿彻查,又能拖到几时?——还是说,掣肘韦侍郎之人,比圣上威严更甚?” 韦同殊连声道着“冤枉”“不敢”,险些一口气缓不过来。 今日他邀晋王来府,原是有巴结讨好之意,可没想到崔珩虽是一张含笑美人面,却比厉鬼更要凶险。 等他稍稍平复,才颤声道:“下官愚钝,请殿下明示。” “同殊,大理寺不是有私纠一制么?”苏楷见状,忍不住开口,“你不妨让袁进士着手杜谦案。若能够水落石出,陛下舒心,袁进士升迁,你也算是将功抵过。” 私纠制度由高宗创建,指原本无权调查案件的低阶官员,可以向上级提出查案的请求。经准许后,该官员拥有暂时调遣仵作与巡捕的权力,最终“事成则赏,不成则罚”。 成则越级擢升,败则削官免职。 韦同殊颔首道:“苏老先生教训得是。袁进士,你意下如何?” 裴昭眉心微跳。听方才一番对话,杜谦案实乃烫手山芋,怕是最终要查到朝中某位重臣身上,不免牵扯进尔虞我诈的权谋纷争中。如此孤注一掷,并非她的作风。可是……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只有卷入朝廷的纷争,窥见诸位重臣阴暗的一角,她才能获得筹码,弄清满朝朱紫中,谁才是当年构陷裴家的主谋。 裴昭拱手道:“能得侍郎青眼,担此重任,袁熙感激不尽。” “行了。若无事,便退下罢。”韦同殊朝她摆了摆手,似是被折磨得有些疲惫。 裴昭来到韦府外时,天色已是一片漆黑。 张十三仍在门口。 “小姑娘,看你面色,又喜又忧,出了什么事?”不等裴昭回答,张十三又道,“罢了,在京城,若是平常人想要成事,哪能不喜忧参半呢?” 裴昭点头称是。见张十三言语不凡,不由问道:“十三哥先前一直在韦府么?” 张十三摇头:“当年,我也曾是二甲及第的进士。”他轻轻叹了口气,“罢了,不提这些。小姑娘……愿你能得偿所愿。” 远处传来皇城的杳杳钟声,已是戌时。不过多久,城中便要宵禁。 裴昭同张十三道别后,疾步朝丰邑坊走去。她一路快走,在西市路口待要转弯时,听见马车辘辘,便停下脚步,让马车先过去。 可马车却在她身旁停下。 裴昭不曾忘记自己在韦府前的失误,自然知道这辆马车的主人是谁。 “袁进士,殿下要见你。”随车而行的侍卫道。 裴昭轻轻一叹,她揣摩不透晋王的心思。先是群青宴择她为探花使,今晚又引导韦同殊将杜谦案交给她调查,如今又……难不成是在怀疑自己的身份? 马车内极是宽敞,华织锦缎,珠光宝气。灰青釉双耳炉中沉水香冉冉,香雾芬郁。烛火昏暗,青年倚在窗边,浓密的睫翼在眼眶下投下阴影,看上去略显疲态。 他在轻轻抚摸着膝上那柄银剑鞘的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