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灾区奏报一一梳理上呈天听。
师离忱收到了柳清宁与卫珩一送上的请罪折。
涉贪官吏几十人,查明真相与当地公示后,诡辩者当街斩杀。
其中卫珩一在调查堤坝贪腐时,曾被多番阻挠为难,真相刚明,他怒及之下,抽出身侧侍从宝剑,连斩两名涉事官吏。
文人动刀,气狠了。
事后冷静下来,自觉冲动,上书请罪。
这在师离忱眼中并不是罪,甚至在看到‘斩贪腐官吏’五个字时,嘴角的笑意加深了许多。
平定水患,查抄地方贪腐,这是功绩,不是罪。
既上了请罪折,便是文人心有不安,他提起朱笔,在折子上批注几字,好叫他们安心。
忽感腿上一沉,师离忱低眼睨去,腿上枕了个脑袋。也亏这龙椅宽大,御案下的空间足够,不然也塞不下这么个人高马大。
裴郁璟还嫌不够,注意到师离忱的视线,他才心满意足地埋头深深嗅一口,隔着衣摆都能感觉到他灼热的呼吸。
“皮痒了?”
师离忱笑了笑,手伸向裴郁璟后肩,按了按。
那日他自伤过后,裴郁璟用膳后恍惚了半日,不知从哪里找了两个铁钩,大半夜跑到他床头站着,握着他的手,强行把肩膀穿了个洞,嘴里念念有词什么‘要伤一起伤’还问‘开不开心’……
大半夜的闹妖?
然后要穿第二个洞的时候,被困顿中的师离忱扇了几巴掌,才从癫狂的状态清醒过来。
这伤口可比之前的箭伤狰狞多了。
裴郁璟下死手,从后背穿透到胸膛,要不是师离忱醒得快,没让他穿第二个,他还打算两边穿透挂在师离忱寝殿床头挂一晚上。
因着这事,师离忱又刺激,又兴奋,想打个笼子把裴郁璟关起来一个人欣赏,这人哪怕身躯上的每一道疤都让他格外喜欢。
事后又觉得心烦,后果就是有事没事就在裴郁璟后背伤口戳两下,然后再戳自己两下。
疼痛让他浑身战栗,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润光泽。师离忱心情好了点,“朕给你起个名吧。”
“还是弄我吧。”裴郁璟的注意力却在师离忱的手上,眼见他去戳小臂的伤,赶紧捞着师离忱的手腕,放在肩背的伤处,“我皮糙肉厚的,哪怕身上再穿几个孔都能养好。”
可小皇帝不一样。
矜贵的陛下肤白透红,像剥了壳的荔枝,好似能掐出水来,隔一会儿就使劲去戳那伤口都不知几时才能好。
他觉得皇帝这个习惯不好,还有些惶恐,他倾向于和帝王刻骨一处,永不分离。但不想见帝王平淡自毁,珍珠粉碎。
于是裴郁璟琢磨了半天。
想出了个办法。
避开致命位置,在自己身上穿两个窟窿,圣上喜欢戳伤口就往他身上戳,没有伤他就弄个伤出来让他戳。
果然奏效。
师离忱自伤频率降低了,只是偶尔按过他的伤处之后,也会按一按自己小臂上的伤痕。
只要阻挠得够快,就不会重新裂开。
再说了小皇帝很喜欢他颈骨,只要拿着师离忱的指腹放上去磨一磨,自然就不会在想其他。
……
师离忱沉浸在思绪当中,没注意裴郁璟的小心思。
砚中朱砂,在纸上跃然成字。
——九苍。
他把这个字,拿给裴郁璟看,“裴郁璟到底是别人的名字,仇苍又不方便叫,以后朕就叫你九苍。”
裴郁璟看了那两个字良久,笑道:“好啊。”
他说,“圣上,我想……”他直勾勾地盯着师离忱的唇,师离忱挑眉在唇下点了点,大方道:“来。”
*
自从得名九苍,裴郁璟走路都带风,黏师离忱黏得更厉害了。乐福安简直没眼看,可瞧着圣上如此开怀,他也就罢了。
天气逐渐炎热。
师离忱身上的衣物减去几件,便衬得身姿愈发修长单薄,有时候裴郁璟会在他身后用手丈量,算着是不是比前几日又瘦削了些。
不过大部分时候师离忱都懒得动,“九苍”来,“九苍”去的使唤。
夏日来了,师离忱胃口也更差了。
除了冰的东西其他都吃不下去,顾忌着身体安康,乐福安绝不可能让圣上多吃,裴郁璟盯得就更严了。
上回师离忱多喝了两碗冰甜汤,瞬间模糊了意识昏睡过去。
太医令去了南庙还没赶回来,太医署的太医轮流给圣上看诊,每一个都顶着裴郁璟阴沉沉的目光,明明什么也没说,却叫人汗流浃背。
好在没什么大问题。
只是贪凉。
眼看着日头一日比一日毒辣,师离忱今年却不打算去行宫避暑。
一则是水患刚过不可太过骄奢;二则是,师离忱野心膨胀,时时关注着鞑靼与南晋的消息,盘算起战时机;三则是要处理鹿亲王。
此番镇压润州叛乱,镇国公与穆子秋一同去围剿怀阳私兵。
鹿亲王被圈禁府中,但留了后手,哪怕是朝廷派兵招降,三万私兵的首领仍旧不肯招降。
三万乍一听并不多,可若加上怀阳本地兵马,可直接称王。
只是这帮私兵,心智并不坚定。
首领不肯招降,底下有刚入队的小兵动摇了念头,这种念头在被镇国公围困山谷粮食断绝之后,更胜一筹。
有人偷偷弃了兵器逃往镇国公的队中,成了俘虏,但好歹能吃饱了。
有一人,就有一队。
人心散了,难再聚齐。
最后听说是穆子秋百步穿杨,一箭飞洞穿了那贼首的咽喉,将其射杀,与山谷呼吁私兵众人,弃暗投明,既往不咎。
以最低的伤亡,压下此次反叛。
……
水患平息,叛乱平息,几人回京后按例论功行赏。师离忱下了圣旨,赐下锦缎珍宝。
晋陵之事处理得恰当,另外又在朝会上给柳清宁与卫珩一记上一功。
鹿亲王,师离忱原是要弄死他的。临到头了朝会宣听,他高举着免死金牌上殿,声称高祖帝所赐。
太师查验,确认道:“圣上,确实是高祖皇帝御赐免死。”
高祖皇帝年迈得子,私下给个金牌也不足为奇。师离忱笑了两声,金銮殿上这两声笑意味不明,让百官心底发慌。
很简单,他觉得鹿亲王太天真。
拿个破牌子妄图借名施压?是觉得金銮殿前的血铺得不够厚吗?也有不怕死的老古板,跪地以高祖帝之名,为鹿亲王求情。
“鹿亲王所行桩桩件件,是为谋朝篡位的乱党,爱卿为他说话,可是与其有所往来?”
师离忱只淡淡说了这么一句,懂事的已然闭嘴叩首。
再开口,那就得沾上诛九族的罪。圣上给台阶就下吧,孤家寡人不怕,但别拿族谱上的人命开玩笑。
当然。
鹿亲王敢拿个破牌子过来晃,让他很不高兴。师离忱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斯文人,所以通常都会给人一个痛快。
可鹿亲王让他不痛快了,他也只好让鹿亲王不痛快。
不是免死吗?
免。
死罪免了,活罪就受吧。
他心善,鹿亲王妃与其家族并不知晓内情也未牵连其中,便给了王妃一个合离归家的机会,其子若想带走,需改名改姓,不得再算作皇室宗族一脉。
再将鹿亲王断了四肢经脉,幽禁府中,留两个聋哑小厮给他送饭,不会短他一日三餐,但要和以前一样满桌珍馐是不可能,给点野菜苦菜就过去了。
也不许他自缢自绝。
活吧。
有本事就活得久一点。
*
卫珩一回京后开始接触大理寺事宜,经过此次历练,见识了百姓疾苦,他身上气息沉淀了许多。
清风朗月,不卑不亢,近来频繁出入御书房商谈地方贪墨监管惩处之事。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师离忱翻阅大理寺上报奏疏,近来又抓捕了几名南晋暗探,内斗得厉害,却还照样不安分。
吞并疆域并非一朝一夕可行。
思索间。
乐福安笑眯眯地来报:“圣上!逸王回京了!就快到殿前了。”
这会儿正在用膳。
裴郁璟刚捻着一块挑完刺的鱼肉放到师离忱碗中,见师离忱眸中含笑,顿时心生警惕。
“皇兄!”
未见其人,先听其声。
师离忱起身笑看来人,对乐福安道:“你瞧瞧,他还知道回来呢。”
俊朗少年跨入殿中,身量颀长,眸光熠熠:“那是自然,皇兄在京都,臣弟哪有不回来的道理!”
说话间他扑到师离忱怀中,就如往年一样,“臣弟想皇兄了。”
“哎哟八殿下,不合规矩!!”乐福安赶紧阻拦,手忙脚乱把人扒拉出来,招手叫宫人搬来太师椅。
圣上与八殿下关系好是好,可有些礼节还是要的。
一旁。
裴郁璟笑容阴恻恻地盯着抱完分离的二人,手里轻声“咯嘣”,象牙箸悄然在掌中断成两节。
哈!
眼底全然是阴暗凶光。
……
师旭脊背无端凉了一瞬,注意到膳桌旁还坐着个人,稀奇,“皇兄,这位是……”
裴郁璟端着汤,羹匙舀起放温的汤,送到师离忱嘴边喂一口,对师旭皮笑肉不笑道:“你皇嫂。”
“……”
师旭久离京中,不知内情,且外头没有半点风声,哪怕有风声也是南晋质子在京都如何如何——
闻言,眼神茫然地看向师离忱,寻求答案。
师离忱咽下汤,哼笑着扫了眼裴郁璟,道:“对,你皇嫂。”
乐福安在旁边猛咳。
有情况是一回事,亲口承认是另一回事。
师离忱的回应,让裴郁璟瞬间如沐春风,笑容中多了几分真诚,与师旭道:“八弟安好。”
那暗中得意的样,让师离忱忍不住悄悄踢他一脚。
与之相比。
师旭的笑便有些勉强了,“原来如此。”他沉了沉气息,转移话题道,“臣弟在外游历近一年,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
说话间他拿出一份皮卷,由乐福安转交给了师离忱。师离忱打开扫看几眼,眸光微动,“你画的?”
“对。”师旭道,“臣弟细化了舆图,扮做商人去鞑靼闲逛时,发觉不对,便去津阳周边州府逛了一圈,还去了商贸地方,发现有鞑靼士兵扮做商人混入其中,臣弟怕有异像,就先带着舆图回来了。”
师离忱意味深长地喔了一声,瞥一眼裴郁璟,“朕知道了。”又问,“江南风景怎么样?”
裴郁璟专心致志挑鱼刺。
师旭并未察觉气氛异样,道:“山清水秀,极美的。”
随后兄弟二人叙话片刻,乐福安笑吟吟的把人送出去,到底是上了年纪的宫中老人,眼色极利,一边送走逸王,一边清退殿内宫人。
殿中寂静无声。
香案袅袅。
裴郁璟把挑好刺的鱼肉放在师离忱碗中,踢开身后的凳子,衣摆一撩笔直地跪在师离忱身侧。
师离忱嚼着鲜嫩的鱼肉,敛眸一言不发。
直到咽下这口鱼。
才不紧不慢道:“朕还什么都没说呢。”
“先跪总没错。”裴郁璟人跪着,脊背挺着,把宽肩窄腰体现得淋漓尽致,重重笑了一声,“等圣上来问就晚了,我的就是你的,无有不可说。”
再说了,那眼神他熟。
每回皇帝想扇他之前都是那种温和带刺的眼神,单单一眼就足以让他心中酥麻一片,巴不得把脸凑过去。
师离忱被他逗笑了,心里那股气散了,浅笑道:“那你交代吧。”
鞑靼士兵扮做商人混迹贸易中,确实不是件小事。不过鞑靼人样貌特殊,因地势阳光皮肤黝黑毛发粗犷是一方面。
面相与中原人也有差别,且鞑靼士兵武器特别,月商近战武器多用双刃剑或环首刀,或者长枪。
而鞑靼更偏向于短刃弯刀,在手腕上做个扣,双臂成刀,独特的武器让他们茧子与月商士兵不同,手腕与手臂粗糙,茧子厚实。
只要撩起衣袖,就能看出问题。
裴郁璟道:“还记得之前的那批毒粮吗?三大部抢了津阳粮仓,后来我借着南晋的名头送去了几车,听说毒倒了三四个主将,几千个士兵。”
师离忱眸色深了深道:“朕怎么没听到风声?”
裴郁璟笑道,“出了这么大的事,鞑靼三部不敢宣扬,不过是记恨上了……他们觉得津阳粮仓出来的粮食,总不能是月商自己下毒吧,就怀疑到了南晋帝在鞑靼安插了内应,怕南晋反扑,这才停战,对外封锁了消息,非鞑靼内部不可得知。”
裴郁璟的声线很好听,叙述时候宛若潺潺泉音,低沉悦耳,带着少许磁性。师离忱愉悦地眯起双眸,“还有呢?”
裴郁璟道:“鞑靼贪婪,三大部想先吞南晋,再打月商。便想出从月商的商户处骗取物品。以定金骗取货物,僻静处杀人,东西则堆起来以商人身份运出去。”
“前两日有人给我传了信,他们骗到了秋家头上。”他慢条斯理道,“鞑靼合盟并非坚不可摧……若是你有我没有,还不愿分享,嫉妒眼红,起个内讧,也不是什么难见的事。”
“喔?”
师离忱含情脉脉地看着他,“所以,你派人过去了?”
裴郁璟勾着师离忱的食指抚摸着冰冷玉戒,道:“秋家本就有商队在鞑靼往来,其中百分之八十商人都靠秋家吃饭,在当地熟识,若是由当地小部族引荐给其中一个大部,定个合约而已,不会有多少阻碍。”
“我们也不亏,换得全是精良烈马,把他们混进南晋军中,开战时吹响马哨,马匹躁动,军阵自乱。”
一柄小小的骨哨放进了师离忱手心,裴郁璟道:“鞑靼的马儿最听驯了,哨子一响,就只想着回栏。”
师离忱拿起那枚骨哨。
小巧白润,显然是抛光打磨过,保持得很好,很漂亮的骨头,“哪里来的?”
“十三岁时带兵进攻鞑靼,一时不察落单进了陷阱,被狼群包围了。”
裴郁璟不慎在意道,“当时我想,若是活下去,得抽两条狼的骨头做哨子用,还真叫我见到了个紫皮野狼,是狼王,凶得差点废了我一条腿。后来我把它宰了,皮剥下来做了件裘衣,骨头抽出来选了两节漂亮的,做成两个骨哨。”
师离忱转眸看向裴郁璟,眼波温柔,“……疼吗?”
“疼。”裴郁璟眼睛红着,可怜道,“差点就没命了,那荒无人烟的地,只能喝狼血,披着刚剥下来的狼皮,才苟活下来。”
不难怪当时在兽园,拧断那六只狼脖子那么熟练顺手,原来是早就遇见过,知道命门。
真是个狡诈的赌徒。师离忱看透不说破,把骨哨递给裴郁璟,“你赢了。”他说,“帮朕戴在脖子上吧。”
骨哨上本就拴着一根彩绳,调整一下可以挂在腰间做配饰,也可以佩戴在脖子的位置。
裴郁璟眼底划过一丝暗色,低笑两声,起身走到师离忱身后,将骨哨佩戴起来,放入了衣襟里。
贴近心脏的位置。
他有点嫉妒这根骨头,还有点遗憾,为什么当年做骨哨的骨头,没有抽他自己的。
转念想想,还好没有抽他自己的骨头,否则今日便遇不到师离忱了,再说若真用了自己的骨头,哪怕侥幸活下来也缺了骨指,还怎么伺候圣上快乐?
他眉眼阴翳,病态地摩挲着彩绳子,依依不舍的塞回后领,脸上哪里还有半分委屈可言。
僚属说——
激起男人的怜惜,当属博同情最有效。
他想让圣上的目光里只有他,那种相互独占的感觉,实在太叫人上瘾。
第72章
细化过后的舆图包含了一部分鞑靼位置,比之前的那份要更精细一些。与内阁相商过后,根据相应位置调整了战略边防,以密信形式送往津阳城。
内阁刚散去。
门外乐福安道:“圣上,翰林院修撰周大人求见。”
状元周岳。
比起天赋出众但抽象的榜眼李别放,和文人无惧的探花卫珩一,周岳的存在感一直低调。
突然前来,必是有事。
师离忱思忖片刻,道:“让他进来。”
……
周岳入殿。
跪地俯身叩首,“圣上,臣恳请圣上,将臣请外放。”
江南周家世家底蕴不俗,是正正经经的书香门第,孵出这么个状元金蛋只怕会高兴疯了。
再者殿试放榜之后,周岳中状元的消息传回江南,江南周家大摆流水宴近半个月庆贺。如今又入了翰林院正前途大好,怎么会舍得让他外放。
师离忱敛下心思,只问:“……你想去哪儿?”
周岳道:“臣请愿圣上,将臣调往贫瘠荒芜之地。”
“喔?”师离忱好奇道,“朕听闻你已有家室,家中父母也对你深有期许,你如此请愿便不怕寒了亲人心肠?”
周岳压了压唇,神色犹疑,“臣……不知当不当讲。”
师离忱大方道:“且说,朕恕你无罪。”
对于有才能的天之骄子,师离忱一向宽厚,哪怕他本身并不是一个充满仁爱之心的君主。
周岳道:“圣上有所不知,臣上京都的路上,曾遇到过被官吏欺压的百姓。那荒烟之地,一个连品级都不曾有的吏员,居然能凭着自己的官帽,蹭百姓吃喝,再摊上一个不作为的县官,小小官吏在百姓眼中便是如同噩梦一般的存在……”
所谓县官不如现管,师离忱颔首,示意他继续说。
“臣确也纠结了一阵,家中厚望不可辜负,心中煎熬万分。”
周岳颤声道,“听闻此番晋陵水患,柳大人与卫大人破釜沉舟,斩官吏十多余人,彻查地方贪腐,还政于民,深感震动。卫大人回京后,下官也去拜访了一番。”
“据卫大人所言,水被疏导散去后,满地泥泞,田地尽毁,房屋倒塌,死人一个个从淤泥里挖出来,成了上报京都翰林院的一串数字,若这回依旧放任官吏所为,别说是稳固堤坝,就连安置灾民恐怕都是个问题,来年定会酿出更大祸事。”
他继续道,“卫大人还说,亲眼目睹灾祸远比耳中倾听来得真实,愤怒之下也顾不得上奏允准,先提起了剑。”
“臣就想,都是文人,卫大人出自寒门尚且有此风骨,为何我便不能破斧沉舟,去地方上任,真正的做一个现管的县官,而不是高高在上的京官。”
“还望圣上,允准!”
是个心诚的。
月商何德何能,今年春闱一甲全是忠心耿耿,看得见平民疾苦的官。京都有些满脑肥肠的老油条真该为此羞愧,还比不得一个年轻人。
师离忱噙着笑,语气软和几分,“春闱刚过,若有空缺的地方线管,皆由二甲补上了,年前被并入我国疆土的三座城,早前便将绩要出色的县官拨调了过去,升迁了知州。眼下暂无空缺,你便在翰林院多沉淀一番。”
在硬要外调,便只能做知州身边的副手,同知州事。
周岳本是状元出身,最低为六品,县官为七品,外调做县官本就是自贬,调去做同知州事实在有些大材小用。
周岳神情有些遗憾,“微臣明白,圣上宽泽。”
他又行了个大礼,自请告退。
殿内归回沉寂。
不过。
听到卫珩一的名字,师离忱忽然想起了好像死去已久的系统。思忖间,他不自觉缓缓转起了玉戒。
说来也怪,原本他一直能听到若有若无的电流声,系统也时不时会蹦出来提醒惩戒‘世界线有误’。
只不过那点疼痛与他而言并不算什么,他也只背着乐福安偷偷吐过两回血,他对这种电击已经习惯了。
例如卫珩一被重用的那一刻,偏离了书中轨迹,系统所开启的修正,就是一声不吭的放电。
现在的世界线人物动向,和以前完全不一样。
系统也不会和之前一样提醒要开启惩戒。可能会因为一句话,又或者是因为他的某个动作,直接开始放电。
疼痛程度不一。
但他觉得还挺好,这种疼让他有还在呼吸的感觉,活着是这样,倒省得他玩刀玩箭。
而且乐福安不知道系统的存在,也就不会一天到晚嚷嚷着‘圣上注意龙体’,吵得他耳朵疼。
因为习惯了,师离忱很难判断这种惩戒力量的强弱,除非喉咙里涌上血腥的滋味才会恍然——
该停下了。
不然昏睡过去,福安会哭死的。
这种自动修正惩戒系统,还有一个缺点就是让他睡不好觉,多次梦魇。可晋陵水患之后,系统便没有再出现过。
师离忱顿感乏味。
不过周岳之言,不免让他开始思索。
须知书中裴郁璟和探花郎惺惺相惜,共享江山。实际上除了他那次刻意安排之外,裴郁璟再没有和卫珩一单独见过面。
有意思,但心里不太痛快。
*
入夏炎热。
京都已开夏市,夜景如星辰,春夏秋冬各成景色。圣上一向有空就会到宫外走一走逛一逛,体察民情。
今日要出宫。
用完午膳批了会儿奏折后,师离忱小憩一会儿,便开始着手更衣。身后给他梳头的是裴郁璟。
裴郁璟单手捧着一簇蓬松微卷的长发。
圣上的头发养得很好,黑润有光泽,柔软中带着一点淡淡香味,完全散开便好似将他整个人都围住了,面白唇红,眸子狭长,从镜中瞥眼看来,眸波潋滟,精致得像个妖孽。
怕扯疼小皇帝,裴郁璟梳得很小心。着手编发的同时,他从怀中摸出几颗似牛血般鲜红的珊瑚珠,一同编进了头发,墨黑的小辫里藏着几颗红珠,与金饰链子搭配熠熠生辉。
梳理好的辫子混进长发中,随着整理,成了浓黑中的一抹鲜艳亮色。
果然这种雍容华贵的颜色,与帝王最相配。裴郁璟弯起嘴角,注意到镜子里的师离忱还在看他,笑意更浓了。
师离忱拉过一根小辫,道:“你给朕梳的是什么?”
“长生辫。”裴郁璟道,“上头是顶好的珊瑚珠,我瞧着好看,衬你,大的小的都多买了些,这种小珠子镶在发中果然好看。”
师离忱道:“这么出去,也不怕朕被劫了。”
这种成色的珊瑚珠一枚价值千金,虽说珠子只做点缀,可真细算起价钱,他可算得上头顶万金,实在奢靡。
裴郁璟却道:“你这样的长相,打扮素一些反倒没人信。”
一般人也认不得珊瑚珠的价钱,哪怕认出了起了歪心思,他也不会叫师离忱少一根头发,他可不是养在宅子里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
裴郁璟说服了师离忱,师离忱歇了拆珠子的心思,道:“福安,朕回来要吃冰瓜。”
乐福安一听垮了脸,“圣上,又不带老奴……”作势就要哭。师离忱宽慰道:“朕去去就回。”
福安能怎么办呢,福安只能幽怨地送别二人。
……
京都大街小巷吆喝声起,因炎热不愿出门的,会叫食肆或茶肆的“索唤”,由“闲汉”送上府门。
也不是人人都叫得起“索唤”,一部分人会坐在茶摊上,船舟上,喝凉茶,吃冰饮,摇起扇子谈天说地。
人来人往,一波又一波,黄昏了街市上的人反倒慢慢多了起来。
嫌白天太热的人会选在晚上出来逛夜市,同样也能买一碗冰饮小果,价有高有低,贵得放在竹筒里可以带走,价格低得冰块少,要借着摊上的碗喝。
日头昏黄即将落幕,天色渐暗。
城中陆续挂上灯笼,点光添色。
师离忱贪凉,买了一个竹筒冰饮,未乘马车,慢吞吞的在街上走动。人流往来,裴郁璟便在师离忱身边不紧不慢地跟着。
瞧着师离忱多喝了两口,夺过了竹筒。
对上师离忱不愉的眼神,他理直气壮说道:“福安叫我多盯着你,冰饮不可过多贪足,本就身子不好,寒凉之物少沾。”
大庭广众,师离忱不好扇他,只不耐地啧了一声,抬手要抢回来。裴郁璟却仗着身高优势,将竹筒高举过头顶。
师离忱下意识垫脚去够了一下,反应过来气笑了,“……你找死吗?”当今世上谁敢戏耍天子?
暖调微光在师离忱眸中宛落星辰,因怒意唇边笑意灿烂,眼底却不见分毫喜悦之色。
他今日头发是裴郁璟梳的,并不规整,无簪无冠,还编了长生辫……就像是骄矜贵气的翩翩公子,养得金尊玉贵,红珠金饰在浓墨藻丛般的长发里若隐若现,淡去威严压迫,却格外秾丽明艳。
脾气一发,神情生动,裴郁璟一时看呆了,喉结也跟着滚了滚。
师离忱见裴郁璟还不识趣,怒极之下踹了他小腿一脚,负气甩袖就走。
这一脚总算把裴郁璟踹回神了,他赶紧追上去,低声下气地哄:“不是不给,是你身子不好……我没有故耍你……”
“实在生气我们去船舱里……”
“你怎么罚我都行……我瞧街边有绣花娘子,要不然我去把那位娘子的针拿来,你先扎我两下出出气?”
“……”
师离忱冷哼一声,施舍了一个眼神给裴郁璟,伸手要竹筒。
裴郁璟把竹筒藏身后,摇头,“扎我可以,这个不行……且慢。”他拦住街上走过的一卖花女,从篮子里取了个粉白的芍药,讨好的递到师离忱面前,“给,花。这个漂亮,求求公子消消气吧。”
粉白的芍药花娇鲜欲。滴,开得正灿烂时被规整好,放在篮子里叫卖。
在京都,这种花通常都是姑娘买来佩戴在头上的,裴郁璟不知道,裴郁璟还期许地看着师离忱,等待一个反应。
师离忱看了看面前的花,又看了看裴郁璟的神情,那点气性忽然消了。又觉得自己方才的行为好幼稚,忍不住弯了弯眼梢。
卖花女打量着二人流转的眸光,霍然开朗,也不尴尬一个劲地夸道:“这位小公子,这花是现摘的,你瞧瞧多衬您今日的衣裳呐,就别腰上当个装点,可莫要辜负您朋友的一番心意。”
看着师离忱面色转圜,裴郁璟赶紧把这芍药花别在了师离忱腰间。
今日师离忱穿得一身金红广袖,腰间别上这么一朵大颗粉白的芍药花,顿时锐气都减去半分,整个人静静站在那儿,都是一道风景。
裴郁璟赞道:“好看!”
花好看,人也好看。
师离忱眯了眯眼,哼笑一声,到底没骂他,扭头与卖花女搭话,语调都温和了几分:“姑娘,芍药本该五月开,怎入夏许久,还能找见这么多新鲜芍药?”
卖花女刚收了裴郁璟一枚碎银子,一株花最多五枚铜板,哪怕是京都也卖不出天价来。
而这块碎银够买她十个篮子的花了,正高兴着呢,听到询问,知无不言道:“公子有所不知啊,今年芍药开得晚,六月才见花开,如今开得正盛,估摸是要到八月初才会谢完。”
闻言,师离忱眸色暗了暗,噙笑道:“多谢姑娘告知。”
“多谢二位公子赏光。”卖花女喜滋滋,一边心里念着京都机会多啊!一边捏紧手里的碎银子。
裴郁璟看出不对,问:“……怎么了?”
师离忱道:“花开时间推后,或许农物成熟时间也会推后,一花一物看世界,回去要让钦天监看看天象,提前通告农户做防。”
想了想,他目光扫向裴郁璟,“别以为一朵花就没事了……”
“离公子?!”不远处,传来一道惊诧的声音。师离忱转眸与人群中屹立的卫珩一对上。
看到来人,裴郁璟眼神一瞬阴翳,身后拿竹筒的手瞬间捏紧,竹筒顶端悄然出现裂纹。
卫珩一敛了敛神色,走过来拱手道:“远远见到不敢认,靠近了才发觉真是离公子。”
师离忱打量了一眼卫珩一,笑道:“刚下值?”
“是。”卫珩一起身,也就这种时候他才敢去看天子的目光,心跳得厉害,垂在身侧的手控制不住轻颤。
他尽量稳住气息,语调平静回答:“刚下值,回家中换了一身衣物,出来采买一些东西。”
正考虑到卫珩一家中情况,此次水患赏赐师离忱特意给他备的字画与金银,还赐了个宅邸与两个小厮,道:“我记得你家中有管家,既白日劳累,晚上就该好好休息才是,这些事可以交给管家去办。”
卫珩一笑了笑,一笑起来全然清俊的书生气,“这些事做习惯了,总觉得交由旁人不恰当,我便自己来了。”
其实个小心思。
他入翰林院后,便得知圣上得了空闲,偶尔也会出宫体察民情,或白日或晚上,他便想着来碰碰运气。
不在朝廷,不在宫中,他才有那一两分的勇气,抬头光明正大地看着天子。忽地一道高大身影挡住了他的视线。
裴郁璟面色不善,阴沉不定的冷凝着卫珩一,眼底一片沉郁,似是一只即将发狂的恶兽。
第73章
卫珩一感受到了压迫,仿佛被裴郁璟有些骇人的气势刺了一下。
顿了顿,他不卑不亢回望。
他自是认得这位,京都城如今谁不认得这位裴殿下,身为质子得了圣上青眼,哪有一个质子该有的落魄。
裴郁璟寸步不让,卫珩一思索片刻,从怀中摸出一个荷包,对裴郁璟身后道:“离公子,今日正好遇上,我便将银子还给您。”
师离忱从后背拍了拍裴郁璟,示意让开,裴郁璟纹丝不动,坚决要把人两个人隔开。
师离忱一边掐着他后腰的肉拧了一下,一边探出半个身子,对卫珩一道:“不必如此麻烦,留着吧。”
卫珩一却摇头,“一码归一码,应得的我不会推辞,不该得的理应归还。”圣上这幅神态鲜少见到。
他笑了笑,双手捧着荷包递过去。师离忱接过后,浅笑道:“快些去采买吧,回去多休息休息,以免累着自身。”
卫珩一原想着找个理由给圣上引路,听圣上这么说,只得应道:“多谢离公子提醒。”
卫珩一低垂的眼中划过一丝黯然,抬眼又对上裴郁璟阴恻恻的目光。顿了顿,他给裴郁璟后方的师离忱行礼过后,便不再停留。
……
实至名归的探花郎,样貌清俊,背影挺拔。欣赏过后,师离忱察觉到脸上落了一道森森的视线。
一扭头,裴郁璟面色似乎比刚刚更难看了,幽幽道:“卫珩一,卫珩一,你老盯着他干什么?”
他语调森冷,比起念名字,听起来更像是要把卫珩一给活撕了。
裴郁璟很难不多心,小皇帝在宫中闲暇之余,会在纸上写名字——写他的,写卫珩一的,偶尔还有其他人的名字。但属他的名字和卫珩一的名字出现的频率最高,裴郁璟对此人保持最高警惕。
师离忱慢条斯理道:“……你吃醋?”
毕竟书中敌国质子,和探花郎是一对,一见不钟情,二见钟情也有可能。不然裴郁璟挡他做什么?
师离忱想了想,忽然看裴郁璟不顺眼了。
师离忱眼神一变,裴郁璟背脊阵阵凉意,他急了,“我吃……”
话到一半顿住,赶紧从怀里掏出一包鼓鼓囊囊地拍在师离忱手中,“别瞎猜,拿着!离花你银子的小白脸远一点!”
轻轻抛了抛,袋子里传出金叶子碰撞的声响,这是满满一包的金叶子。师离忱蹙眉,“你不喜欢卫珩一?”
话毕。
裴郁璟眸子暗了暗,有一下没一下地勾师离忱的手指,“我喜欢谁你还没感觉到?”
师离忱冷静道:“你喜欢的是我的肉。体。”
“废话!”裴郁璟后牙槽紧了紧,想一把给小皇帝抗走,做死算了。
但最后也只是捞住帝王修长白净的手,轻轻相扣,羞涩地补了一句,“……内脏也喜欢的。”
“……”
诡异的回答,但师离忱那股莫名淤堵的心气一下就散了,唇边笑意也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嗯。”他看着裴郁璟说,“我也是。”
*
一切归于平静。
除了关注南晋与鞑靼的动向,师离忱又恢复了之前的活动,时不时看一看明工坊改良出了什么好东西,挑拣一些不错的进行推广。
整个夏日期间风平浪静,月商边防经过改良调整。
夏季炎热,鞑靼缺水,试探的进犯津阳城两回。
针对这方的边防关卡经过细化调整,增了弩床与复合弓,鞑靼蓝部蓦然发觉半点便宜没占到,甚至比之前损失要大。
扮做商人潜伏到月商的士兵没有一个回信,月商戒严。
鞑靼蓝部惊觉之际,想寻求黄鞑靼与红鞑靼,却发现黄鞑靼与一个小部族有来往交易,拥有鞑靼最稀缺的盐。
鞑靼物资匮乏,红部与蓝部的首领便提出,与黄鞑靼做交换。
黄鞑靼地理位置不如另外两个部族,本身产盐量就不高,此番由小部族引荐过来的商人,索要的还都是精品骏马,交易数量有限制,黄鞑靼自家地盘都不够用的,哪里还能与其他两部交换,便拒绝了。
缺盐缺水又是夏季干旱,牲口无粮,人也无粮,鞑靼内部一时间气氛僵持,三大部族隐隐有濒临解散的趋势。
可三大部族都不敢轻举妄动,大部族吞并小部族问题不大,可大部族吞并大部族就有些难度了。
要提防旁边的十几个小部族,还要提防有没有大部族打着黄雀在后的心思。
三大部族虽各有异心,但都一致决定把内部矛盾转化成外部矛盾,既然缺东西就到不缺的地方去抢。
谁最好抢?
邻居。
与他们版图挨得最多,最近的南晋。
再说鞑靼在南晋也有探子,南晋党派都乱成一锅粥了,形势严峻得很,趁热喝。
鞑靼不蠢,月商是比南晋富饶一些,可抢起来费劲,阴招多,等他们抢到手了怕是得残一大半,他们审时度势的本领强,倾向于先解燃眉之急,再做精打细算。
鞑靼三部便轮流,时不时去南晋抢一点,隔一段时间再去抢一点,三大部默契的没选择大举进犯。
内部暂未谈拢,谁都怕背刺。
……
这种情况一直维持到了秋季来临。
忍受许久的南晋,在朝堂之上先吵了一架,然后经过几轮筛选,最后南晋帝迫于压力,给师离忱递来了早就备好的国书。
南晋这时候送来和亲的国书,意图很明显,想寻外援。哪怕月商曾打下过南晋的三座城池,还有个质子在京都。
国书入内阁。
内阁众臣有同意的,认为‘没有永远的敌人’,可以接机索要一些好处。也有反对的,认为南晋‘心怀鬼胎有预谋’,不可轻易入局,不能上当。
双方各持己见,寸步不让。
此事暂时搁置了起来。
国书送到半道,裴郁璟就得了消息,一连半个月脸都是铁青的。
而且夏日过半时,师离忱嫌热,根本不让他近身,只随他到处走,爱干嘛干嘛,反正不让贴。
如今到了秋季,火烧似的空气总算降了温度,师离忱还是拒绝和他亲近。
只因国书到京都前,有一回,师离忱知道了裴郁璟背地里干的一些混账事,格外愤怒,将人压过来赏了几巴掌,力道一如既往,几巴掌给他嘴角扇出血来了。
脸上火辣辣的疼,可裴郁璟馋坏了。
他都能闻到巴掌扇来时,小皇帝身上凌冽清淡的熏香,很想贴着帝王皮肉狠狠嗅一口。他野心勃勃的看着,却只能受着。
师离忱怒极反笑,声音里还有几分火气:“你几个脑袋,一边想和朕柔情蜜意,一边背地里算计朕?怪不得半夜拿个铁钩过来给自己身上穿个窟窿,原来是做了亏心事。”
“你只能选一样,懂吗?朕让你滚远一点!”
裴郁璟跪得结结实实。
他该的。
之后。
师离忱发现扇他手疼,改换鞭子了,他居高临下地睨着裴郁璟,眼底全然的冷意。
第74章
江南距京都远。
自然也有立监察司,主属京都监察司,副属江南监察司。
两司一责,分隔两地,江南辖区地带州府的小监察司的所有消息封存起来上通江南监察司,由江南监察司交接上报京都监察司。
两司一责有个弊端。
统管江南监察司的三品指挥使若是起了异心,虽截不住消息上报京都,但能拖延一阵时间。
以防这种情况,监察司制度格外严苛,也有探子的眼睛盯着,层层把关。
监察司人员须经考校,但有人在考校这一关便布了暗桩,悄无声息的管控着江南监察司。
这位暗桩,目前是江南指挥使的副手。
这位江南指挥使,先前乃大理寺少卿出身,对刑案有些过分明锐。
他察觉到破绽,死里逃生将消息上报京都,如今被现任大理寺少卿夏时重接应,正在修养。
为了杀指挥使,副手落了许多陷阱,动手狠辣,江南指挥使为此自断了一指。
得到消息的起初,师离忱并未怀疑到裴郁璟身上,只默不作声的叫探子彻查江南监察司。
又给江南驻守的总兵统领下令,查军营。还安排查了江南绣坊,矿冶官营,以及各地商矿。
哪怕有上报卷宗,也不如细细盘查。
这一查。
查出了几个易容混进军营的家伙。
绣房虽是官家产物,可师离忱这步棋下在这儿,便是要它走入民间,让天下女子有饭吃,有活路走。
故此绣房的经营方面一向由当地接手,绣坊里都是涉案女子,以及无处可去自愿入内的女子,外有重兵巡逻把守,里头的人出不来,无法轻易调换。
因此是与绣房有过交涉的其中一个商铺有问题。
矿冶官营一切正常,而有两家开采商矿的商户异样。
月商矿冶法制度森严,商矿只能做农耕物具所用,商户开采商矿敢挪作他用,便是九族都不够死一死,月商没人如此大胆。
与商人有关。
师离忱这才怀疑上了裴郁璟。
不用审,才开了个口,裴郁璟就认了。
师离忱一瞬间怒气直达顶峰。
……
皮革材质的鞭子不长不短,拿在手里一截垂下,又有些许支撑力,能轻易挑起人的下巴。
师离忱端看着裴郁璟,眼底似有怒火翻腾,冷得可怕,“裴殿下好本事啊,身在京都,远隔千里,要杀朕的指挥使,还要把控矿冶,下一步你想做什么?要整个江南?不如换你来坐朕的位置?”
“我不会的。”裴郁璟身上已有道道鞭痕,渗出血迹,他强忍着压抑到极点地呼吸声。
视线落在帝王握着鞭柄的手,仿佛透过这一幕,看到这只指腹浅红,纤白修长的手指,握住了另一样东西。
裴郁璟眸光微暗,抬眼看向师离忱,忽地展出一个野性阴鸷的笑容,“圣上的位置,就该圣上坐稳,我要的不是江山……我若有意,江南现在早该乱了,而不是演出一场拙劣的刺杀戏,我会把那个罪魁祸首抓过来,给圣上一个交代。”
“况且我若有意,圣上又怎会让我如此放肆,定会将我圈禁。”
裴郁璟虽有城府谋划,可已经放弃了对月商的进犯——这点从交出鹿亲王私兵调令足以可证。
他要是执意藏着这块调令,时不时借此闹出点乱子,师离忱查出来也要一些时间。
所以裴郁璟的心思,真的不在月商江山之上。
这点师离忱了解得很透彻,但不妨碍他有怒气。
暗桩是真,蚕食商矿是真!要把控矿冶是真,在军营混了探子也是真!!他最厌烦有人在他背后,做这些疑似对他江山不利的谋划。
哪怕裴郁璟没有这部分野心,也会让师离忱有随时会失控的感觉,他很愤怒,有种领地被冒犯的愤怒!
尤其做出这些事的人,还是书中的‘男主’,是最后一统江山的人物。师离忱目光冷凝,忽然觉得裴郁璟格外面目可憎。
不论结果如何。
至少目前,他不想再看见裴郁璟,看着裴郁璟还要辩解,他却不想听了,嗤笑一声,干脆把人赶出皇宫,早该让他去住质子府的!
都是狗屁!
第75章
裴郁璟进不了皇宫。
皇宫守卫森严,哪像话本子里写得那般异想天开,那么好混进去,他根本见不到小皇帝。
他只能守在京都,每日看汇报来的情报,幸亏宫中暗桩还没被拔干净,好让他得到一点小皇帝的消息。
背着天子,下令暗中控制江南时,他就想过该吃点苦果,没想到皇帝打了他一顿把他赶出皇宫来了。
赶出来了……不理他,不见他,完完全全把他当个空气。
这比要杀他还可怕。
尤其是在得知南晋国书送来,入了内阁引起争议,师离忱一直未曾明确拒绝和亲之后,裴郁璟眼神逐渐狠戾。
他整日里面色森冷沉郁,让周身气息仿佛都带上了戾气,在质子府练刀时,一连劈了三四颗树。
“人呢。”裴郁璟练得呼呼喘气,沉声道。
僚属打了个响指,一个人如死狗般被拖了上来,地上划出一条血迹。裴郁璟慢条斯理地揉了揉手腕,抬眼瞥去眸底全然森寒,“……都交代了?”
僚属道:“交代了。此人在江南呆久了,心野了……他从其他死士那里偷了几份解药,算着脱离主上能多活五年,便打着改头换面的主意,想剥了江南指挥使的面皮,取代其身份。”
刀尖在地上磨出火花,裴郁璟慢吞吞走过去,寒芒一闪顿时颅首分离,“自作主张。”
他道,“给宫中送去……还有,与江南暗桩全部暂停联络,至于被查出来的,递消息让他们和圣上的人如实交代。”
“啊?”僚属惊诧,“全说?”
裴郁璟神情晦暗,‘嗯’了一声,“圣上知我本意,全说了还有活路,不说就等着给他们收尸吧。”
僚属默然。
顿了顿。
他向裴郁璟拱手致礼,沉痛道:“主上,您辛苦了。”
“……”
裴郁璟憋着一肚子火,想着怎么让帝王回心转意,一开始他确实有算计月商江山的成分……可后头那些暗桩探子虽在运转,却都已经停了动作,不再有威胁。
这回在江南布局,确实他有些心思,打着让小皇帝看到他能力的心思,以及——他要和皇帝密不可分。
师离忱治国谈政,他便融入这江山骨血,一点一点,从各个部分侵蚀进去,江南富庶,世家诸多,从内部瓦解握在手中。
他想过师离忱会因此生气,没想到能气这么大。
裴郁璟烦闷之余,问道:“大巫找到了吗?”
“没消息。”僚属正用帕子包着手,把头颅往盒子里装,“北边的,海边的,鞑靼的商队都说了,没见过打扮奇怪的道人。”
场面有点血腥。
在想想精致贵气的天子如果打开盒子,看到这么个血呼啦的人头,香香的小皇帝要是用手去沾这头颅上的血……裴郁璟惊觉,“等等。”
僚属迟疑,“主上有何吩咐?”
裴郁璟:“把他擦干净,再弄点熏香。”
僚属:“……”
真的。
想翘班了。
*
师离忱收到了一份诉状,以及被擦得干干净净,喷香的人头。
皱着眉头看着那颗被打理到有些诡谲的人头,半晌,他摆摆手道:“送去给江南指挥使,再拨一个御医过去,叫他好好养伤,莫要为此事烦心。”
乐福安应了声,又道:“裴殿下还送了一盒珊瑚珠来,求圣上原谅,想进宫里来。”
“不见!”师离忱语调陡然冷了冷,“朕不缺他那几颗珊瑚珠,再送东西来,都打回去!”
气氛冷凝。
圣上这是余怒未消。乐福安大气不敢喘,只低头应着,顺带叫人把那颗死人脑袋带走。
……
和裴郁璟一样进不去皇宫的还有穆子秋,听说裴郁璟被赶出宫了,在家里拍着大腿幸灾乐祸了好几日。
穆子秋想回御前,递了折子,圣上不许,又给他调去禁军了,是对他上回镇压叛军立功的奖赏。
这回是正儿八经的正六品武昭校尉,有调令有实权,而并非一个空有头衔的假中郎将。
可他还是觉得没有在圣上跟前好,想方设法的想回去。
折腾了好几回,终于被他爹发现了,然后镇国公直接给这没出息的小子好一顿毒打。
穆子秋岂敢袒露心思,才折腾了机会就被打得连朝会都去不了,若是真让发现了怕是腿都得折。
……
秋季一到。
气候适宜时,秋狩便提上了日程。师离忱闷久了,也想出去透透气,故此今年秋狩照常。
秋狩定在浮生山庄,三品大臣及皇室宗亲皆可携家眷一同前往。狩猎前一天先祭天,之后去往浮生山庄,建立围场,在围场中搭建行营。
秋狩一般都骑马过去,师离忱去时换了一身窄袖玄衣劲装,金丝银线勾勒出龙形暗纹。
自从失了内力后圣上便从未如此打扮过,乐福安一边伺候着圣上穿衣,一边感动地抹眼泪,哽咽道:“……奴才好久没见圣上如此意气风发了。”
师离忱有些好笑道:“没个正形。”又问,“小汤圆安顿好了?”
乐福安道:“在外头呢,郞义牵到笼子里了,圣上可是选好将小汤圆放归的地方了?”
提到这个,师离忱有些头疼,“尚未,小汤圆已是成年虎总要……”
虽然可以,但他并没有想着给小汤圆做绝育,大猫大猫,又不是真的猫。难得有时间,总要把大猫带去放放风。
师离忱翻身上马,前往狩猎地点,乐福安瞧着圣上的英姿,高呼起驾时都更有劲了。
……
玄旗烈烈,队伍声势威严,金吾卫开道,腰悬的长刀虽未出鞘,却带着一股压迫感。
除了两位年迈的太师与太傅未到场,其余京都三品以上武将皆同去往。
君子习六艺,文官自然也去,他们可不和武将比,毕竟业余比不过专业,总归是图个热闹。
半道上。
裴郁璟纵马跟了上来,只能远远在后头看着师离忱的背影。
到底是南晋来的皇子殿下,为了顾及朝廷脸面与度量,是被官员们允准加在了秋狩名单里的。
他眼神晦暗地盯着师离忱的背影,不近不远的跟着。
穆子秋伤养好了,以镇国公家眷的名义随同,他同样跟在队伍末尾,听到动静扭头一看,差点没被裴郁璟腰上的金勾带闪到眼睛。
日头刚出,正好打在他身上。
高挑的身影骑在马背上,一身红金劲装勾勒出宽肩窄腰,梳得一个高马尾,身上挂得配饰良多,既精又不杂,恰到好处点缀了优点。
令穆子秋难以置信的是,裴郁璟居然还在耳廓挂了耳铛!青红的珊瑚珠垂坠在了肩头,又邪又俊。
偏偏这人生得不难看,眼窝阴翳深邃,穿得复杂了,反倒更能凹显出他迫人的气势,不必开口都能给人带来丝丝压力。
“你有病啊,这是秋狩,你打扮得和个孔雀开屏似的,谁看你啊!”穆子秋压低声音说他。
裴郁璟目光锐利地扫他一眼,嗤笑:“你懂个屁。”
连小皇帝喜好都摸不清楚的毛头小子。
说完他又阴沉着脸,透过人群去看金吾卫前后簇拥着,骑在马上的师离忱,将情绪都敛掩在眸下。
眼底涌动着的贪婪,偏执,几乎就要破土而出。
他情不自禁间,捏着缰绳的手紧了紧,鹿皮手套轻轻作响。哪怕每天都能听到小皇帝的消息,可他好久没见他了……
穆子秋不是个会看眼色的小子,但他能敏锐感觉到一丝不对劲,又打量了裴郁璟几眼,迟疑道:“你不会是干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才被圣上赶出皇宫的吧?”
裴郁璟懒得理他。
穆子秋瞥了眼裴郁璟身上挂着的两个价值连城的腰佩,又看他那一身打扮,顿觉牙酸。
这厮到底哪里来的银子?
*
皇家围场。
行营。
官员到场,祭酒行天,师离忱伸手,乐福安将一把长弓送到他手上。
师离忱目色微寒,提箭拉弓,一箭刺穿天空掠过的一只飞鸟,金吾卫很快将其拾回,一只刺穿喉咙的死鹰。
师离忱陡然一笑,举弓道:“秋猎已开,诸位爱卿各凭本事,朕手上这把弓赠与今日头名!”
底下文官躬身作揖,牵着马的武将举臂呼和,齐声应首,似能响彻山林。郞义下令后,参与者便各自上马,在围场范围内狩猎。
秋狩也有官员的女眷跟来,但留在了山庄,话谈与玩闹投壶者居多。
射箭骑术精湛的姑娘也不必拘着,可以换一身英姿飒爽的来一起狩猎,在围场中不出去就没事。
场面宏大壮观,师离忱一时感慨,同样也上了马背,纵马前去狩猎。
“圣上!圣上!”
乐福安急了,圣上的御马还没牵过来,他的马被圣上一时兴起骑走了。乐福安赶紧叫郞义,“快快,带咱家一起去……”
郞义肃冷着脸,带一队金吾卫追在圣上身后,对乐福安道:“公公莫要喊了,圣上叫您歇着。”
“嗨呀!”乐福安急得跺脚。忽然眼前晃过去一道红白的光影,定睛一看——裴郁璟?!
想想前不久那个诡异的人头……乐福安苦着脸,呼吸困难捂着心口,这下是彻底没办法放心了。
*
围场宽广,且密林诸多。
师离忱将弓拉满,瞄准了草丛里冒出的一只鹿角,却听身后呼啦啦马蹄声,在静谧的丛林中格外清晰,惊起一群飞鸟。
低头吃草的鹿也被惊了,抬头看到满目精兵骑卫,顿时撒开蹄子跑了。
师离忱:“……”
他一言不发,转眸看向勒马停下的郞义,以及随来的一堆金吾卫,面上情绪不显却足够让这帮小子心虚到齐齐低头。
惊了圣上的猎物,谁都没敢吭声。
郞义向来肃冷的面颊也涨红,十分羞愧,却很勇敢地小声道:“圣上,此处地形复杂,您孤身一人行走,恐有刺客,臣等忧心您的安慰。”
围场很大,禁卫军在最外围有严密的把守,秋狩开始前也进行过一番搜查,可万一有什么东西混进来了呢?
郞义不敢拿圣上的安危开玩笑。
师离忱只是有些遗憾,他看着逐渐跑远的小鹿,要再次瞄准,却在骤然间听到后方传来破空之声。
郞义面色大变,忽地拔剑唤道:“护驾——”话到一半,卡在喉咙。
一尾羽箭从众人头顶略空飞过,呈一线黑影,瑕白的尾羽似被阳光反出一点宛若嘲讽的亮光,闪在众人眼中。
师离忱抬首,目光顺着这一箭的轨迹往前看去。
这一箭如抛物线般,带着汹涌的气势劈开了空气……直挺挺扎在了还在撒丫子奔跑的小鹿身上。
小鹿被箭羽力道贯穿,登时倒地不起。
师离忱面无表情。
金吾卫众人心中一惊——
有人抢了圣上的猎物!
师离忱回首。金吾卫自动散到旁边,露出站在马背上,提着金弓,看起来格外桀骜嚣张的裴郁璟。
然而他一抬头,却是红着的眼,只对着师离忱哑着嗓子,委屈巴巴地唤了声,“……圣上。”
第76章
师离忱视线停留在裴郁璟身上片刻,忽地重重冷笑一声,并不做理会,收回眼神驱马调转了方向,到另一边去了。
顿时,金吾卫们看着裴郁璟的眼神,变得冷冽万分。
这个抢圣上猎物的罪人!!
……
清风吹得枝叶簌簌作响。
一人一马被抛在原地,师离忱与众人身影远去,隐进了林子。
见师离忱当真没有回过一次眸,裴郁璟笑容渐渐敛去,垂首神情晦暗地看着手里金弓,平静的眼眸里,疯狂似要破土而出。
怎么连句话都不肯和他说……
这招失效了?
*
师旭与穆子秋结伴,顺着圣上去往的方向一路找过来,远远地看到孤寂的一人一马。
师旭一眼就瞄准此人手里的金弓,“……这不是皇兄的御弓吗?”
“是裴郁璟。殿下,咱们绕一道吧,别凑他跟前。”穆子秋光是见裴郁璟的背影就开始牙酸,还有点受过教训后的后怕,“这人有点邪性,上回还卸了我条胳膊,还是别私底下与他独处。”
闻言,师旭倏然想起在宫中见到裴郁璟时,裴郁璟暗中挑衅的嚣张模样。他神色冷了冷,忽地加快马速往前急袭。
穆子秋反应过来,不知逸王殿下要做什么,得赶紧跟上。
“哟,瞧你这样,这是被皇兄撇下了吧?”
师旭停在裴郁璟旁边,晒笑讥讽道,“皇兄脾气是最宽容温和的,却也不是哪里冒出个阿猫阿狗都能做本王的皇嫂,一时宠幸而已,这会儿不就腻了吗?本王劝你知难而退,待时间到了,滚回南晋去!”
话到后头,带了一丝警告的冷意。
风裹挟着叶声,马蹄声也有些大,穆子秋追上来只隐约听到了‘皇嫂’‘时间’‘南晋’……细思极恐,顿时天好像要塌了。
没旁人在,裴郁璟看他们的目光几乎不加掩饰,轻蔑一瞥,阴鸷暴戾的震慑感,铺面而来。
师旭一怔,忽然警觉。
裴郁璟下颌轻抬,露出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笑,“那你怕是要失望了……圣上对我,永远不会腻。”
目光相碰,气氛陡然争锋相对。
不过瞬息,裴郁璟收敛了杀气,拉着缰绳调转马头,遗憾道,“算了,八弟是不会明白的。”
末了一声极具深意挑衅的嗤笑,驾马远去。
徒留二人面色铁青。
穆子秋察觉到双方莫名散发的敌意,愤怒与惆怅间,心里更难过了。
圣上和裴郁璟。
居然是真的。
都一个叫皇嫂,一个叫八弟了……他还能有机会吗?
*
被抢了猎物,师离忱好心情被坏了大半,再遇见猎物时也没了在射杀的心思,干脆打道回府。
掉个头遇上了穆子秋和师旭,师旭招手扬声道:“皇兄!”
师离忱瞧他们身后连个跟着的人都没有,便拨了两个金吾卫过去,笑道:“你们这是来打猎还是来郊游的?”
“我要跟着皇兄一起走嘛。”师旭笑嘻嘻地与师离忱并肩骑行,想了想哼道:“臣弟半道上遇到了那裴郁璟,皇兄不知道,他那脸臭得,活像是有人欠了他几千金!”
穆子秋搭腔,“对啊,圣上可瞧见他那身打扮,花枝招展的,知道的说他是来秋猎,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来相看哪家贵女,实在不像样。”
听着二人使劲说裴郁璟坏话,师离忱低低笑了两声,不做回答。
见师离忱神情并无变化,师旭调转话头,道:“皇兄,新画的舆图用着可还习惯?”
提到舆图。师离忱正了正神色,不疾不徐道:“这回你倒是立了大功,秦将军采用了这张舆图,重新部署了边防,给鞑靼吃了几回教训……你可要什么赏赐?”
师旭得意地扬眉,“能帮上皇兄,臣弟心满意足,不需要什么赏赐。”
马慢悠悠地走着,他低眼看到师离忱衣摆上一晃一晃的金绣龙纹,眸中一软,“只是许久没和皇兄如此亲近的说话,臣弟心中有些感慨。”
自从出事后,外出游历一年多才敢回来……
师离忱语气温和道:“勿要忧思。”
……
秋狩三日。
师离忱草草结束回了浮生山庄歇息,听闻今日猎得最多原本是裴郁璟,不知为何猎到一半他人就不见了,后头被穆子秋追上了数量,成了第一。
而据说不见的了裴郁璟。
此刻埋伏在圣上的床榻间,赤着上身,将自己绑成了礼物,红绳勒住紧实的皮肉似乎让身躯变得更加饱满,肌肉线条流畅,顺着锁骨望下来的腹沟精美。
师离忱掀开床帐,便见这么个人,怔愣一瞬,而后瞬间冷了面色:“谁准你上朕的榻了?”
裴郁璟红着眼,可怜道:“他们都说圣上腻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师离忱确实有被引。诱。到。但他不可能承认,既然要冷了关系自然就要做绝。
他把榻上的人丢下来,视线有片刻停在裴郁璟被红绳捆绑压出的鼓肌上,随后闭目沉声道:“……滚出去。”
裴郁璟不可能错过着任何机会,哪怕一点苗头,都足够他顺杆子往上爬。只不过他被捆得结实了,只能向前膝行几步,用唇叼住圣上垂在身侧的手指,将指尖含在舌间卷一卷。
这种举动,如果是野兽来做,比如小汤圆,代表的就是亲。昵,亲近。由人来做,那就有些色。气,带了几分暗示的意味。
况且裴郁璟在某些方面确实做到了极致,他学得很好,之前数次也都把圣上伺候的很好。
师离忱不可避免的被诱惑了一下。低垂的眼眸暗沉,紧紧看着裴郁璟将他的手指含在舌尖,裴郁璟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同样在勾他。
“……”
师离忱抽回了手指,指腹按在了裴郁璟嘴角,狠狠擦了擦,嗓音哑了一些但依旧冷冰冰的,“朕说了,滚出去。”他拍了拍裴郁璟的脸颊,眼波瞧不出喜怒,“这招没用。”
……
裴郁璟又被赶出来了。
绑没松,但好歹给了他件衣服。
裴郁璟后牙都痒了,死活想不通明明小皇帝都意动了,怎么就不肯亲手拆开他这个大礼呢?
分明很喜欢!
*
秋狩共三日。
第二日师离忱照常,介于金吾卫昨日惊吓猎物的表现,全部被师离忱留在了行营。
只有乐福安怎么说都不肯留在行营,“老奴这把骨头还能活动,用不上那么仔细。”
师离忱只好随他去。
围场丛林密布,浅显些的地方有小鹿野兔之类的,足够师离忱活动筋骨,体型再大一些的野兽便不行了,失了内力之后不能再和以前一样莽撞。
草尖轻晃。
他拉弓提箭,闭上一只眼瞄准方向。忽地闻风轻抖,乐福安惊觉:“圣上!低头!”
师离忱立刻倾身趴下,一簇飞箭贴着头顶掠过,钉死在了树上!丛林树梢上窜下来几道黑影,约莫十几人将一人一马包围起来。
“有刺客!”
乐福安按动拂尘机关,拔出断刃拼接成一把**,护在师离忱身前。
秋狩开始前禁军会大肆搜查围场,故此他才会远离行营单独行动,谁又有这么大本事,敢在秋狩围场刺杀?
师离忱微微眯眼,抽出腰上缠绕的软剑。与瞬息之间,挡住刺客杀来的刀剑,这一交手便感觉到了不妙。
手腕被震得发麻。
这些刺客有备而来,且能耐不俗,不输金吾卫,训练有素寡言杀伐,哪怕乐福安一个劲逼问,也半个字都不往外吐露。
他们的目标是师离忱,乐福安哪怕挡得再严密,也有百密一疏。
师离忱暗自思忖。
若是内力未失之前,杀出这包围圈不是问题,可他如今没有内力,凭着往日经验只能勉强避开不受伤害,大部分压力都被福安承受了。
“啾——”
乐福安放出信号,道:“圣上,金吾卫马上就赶过来了——唔!”他肩上被划了一下,很闷一声,反手一**了回去。
眼见乐福安受伤,师离忱不再犹豫,一鞭子抽在了乐福安所骑着的马上,冷静的做安排道:“福安,你先走!带小汤圆来找朕!”
乐福安瞳孔骤缩,“——圣上!!”
然而师离忱已经纵马往林子深处去,这些刺客既然是奔着他来的,那么自然就会追着他来。
果不其然。
刺客穷追不舍,时不时放出暗器,带着杀意取命,师离忱反手用软剑一一挡下。越往里林子越密,山阴可怖。
陡然间。
师离忱听到另一阵马蹄声,他回首看去,裴郁璟追了上来,不愧是汗血千里马,全开后速度奇快,宛若一道银色闪电。
他也一改往日神情,目光冷凝,眼底暴戾牵马跃起,杀穿其中一个刺客,朝师离忱伸出手来,厉声道:“手给我!”
御马性情温和,又失与锻炼,在某些地方速度比不得野驯的千里马。师离忱也不矫情,手伸过去,被裴郁璟拉着手腕,猛里一提拽到身前,马儿还在往前狂奔,速度俨然比之前快了不少。
刺客还在穷追,师离忱一边挡住侧面飞来的暗箭,一边用软剑挡的同时飞出袖箭又击退两名刺客,又一边喘着气问:“你怎么来了?”
裴郁璟道:“我就在后头跟着,看到信号猜到出事了,过来的时候又看到乐福安身上带着伤,便一刻也不敢耽搁。”
幸亏来了。
交手两回合便察觉到刺客不是省油的灯,若是让这些人一直追着小皇帝,待小皇帝体力耗尽,后果不堪设想。
师离忱看了眼,追着的刺客还有八九个,并且还在陆续增加,这帮刺客怕是有二三十人,见追不上千里马便簌簌放箭,四面八方,杀气腾腾。
“小心!”裴郁璟护着师离忱的头,运起内力手中刀剑一扫,呈一道圆弧涟漪将箭矢砍断。
他蹙眉道:“这些人内力不弱,轻功也不错,寡不敌众不好硬来……圣上可知他们是谁的人?”
师离忱心底压着火气,眸色冷凝:“敢在皇家围场动手的,没几个。要么就破罐破摔,要么就没脑子,先把这些人甩开……”他指挥道,“左拐。”
裴郁璟立刻让马儿掉了方向。
左拐之后,林子愈发狭隘,这里已经是围场最深处,甚至到了围场边缘,一道坡度较陡的山崖出现在面前。
裴郁璟低眼,与师离忱视线对上,几乎瞬间就猜到了对方想法。
确实。
与这些刺客对上,未必能全须全尾退出,况且刺客在暗器或者武器上淬了毒,伤到就是死路一条。
还不如滚下断崖,甩开这些刺客尚有一线生机。
顷刻间。
裴郁璟将外袍褪下裹在了师离忱头上,将人搂住在怀中抱着翻身下马,在刺客追上来之际,直接滚下山崖。
箭贴着二人身影擦过,飞向空旷的山崖上空。
此地山崖险峻陡峭,乃是围场边缘,不能轻易翻山越岭而上,若是直接跳下去必死无疑,可若贴着陡峭的岩壁滚下去,就是另外一种说法。
一阵天旋地转,崖壁砂石诸多,膈得师离忱浑身疼痛,但他的头被包着,整个人都被裴郁璟护在怀里,看不清情形,只能听到裴郁璟时不时的闷哼,忍着疼问:“九苍,你还好吗?”
“跳崖嘛,难免磕碰,别担心。”裴郁璟喘着粗。气,似乎也在忍耐,听起来精神气还很足。
师离忱浅松一气。
片刻后。
感觉坠地摔在了平地,他摔在了裴郁璟身上,小腿膝盖磕到了石头,顿时疼痛感席卷而来。
裴郁璟则重重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师离忱忍耐着扯开头上的衣袍,着急去看裴郁璟的情况,裴郁璟脸色苍白好似失了血色,师离忱赶紧扒开他的衣襟,看到全是砂石磕碰出来的血迹。
哪怕是到这会儿了,裴郁璟还有空开玩笑,“圣上瞧,我把脸护住了,还能看吧?”
师离忱说不清是什么感受,心尖颤了颤,酸胀得厉害,“……都什么时候了!”
虽然裴郁璟将他护好了,师离忱的情况也说不上好,尤其是养尊处优久了,很少有这种惊心动魄,被追杀得如此狼狈。
好在二人均无大碍。
放松下来后,才感觉到后背以及腿上疼得厉害,他喘了一口气,揪着裴郁璟衣襟的手紧了紧,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
师离忱头脑有些昏沉,朦胧间似乎听到了野兽的嘶吼声。不真切,仿佛是在远方飘过来,被风送进了耳朵。
后头闻到了滴滴答答的血腥气,周边温度忽然变得没有那么阴冷。一个高挑的身影在眼前晃啊晃,来探他额间的温度。
被熟悉的气息裹挟。
师离忱又沉沉地昏睡过去。
待他又一次清醒过来,睁眼才发觉自己躺在了一个洞穴里,身下垫着一件熟悉的外袍,一旁染着火堆,木柴发出轻声噼啪爆开的声响。
师离忱扫视一圈,心尖陡然一颤。
一个硕大的熊头就在角落里摆着,眼睛瞪得老大,面孔狰狞。他缓了缓,便听到洞口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他警觉看去,一道高大黑影在洞口背光而立,因为洞口有些窄小,得弯腰进来,挡住了大部分光源。
待进来了,师离忱才看清是裴郁璟,手里头抖着一张刚处理干净的熊皮。很大一张,刚用内力烘干,还带着氤氲水气。
他自己头发还是湿的,上身赤膊缠着零碎的布条,衣摆被撕成了一道道布条。见师离忱醒来坐着,又不说话只盯着他看,便过来又探了探师离忱额头,松了口气道:“总算不烧了。”
师离忱目光看向裴郁璟包住的伤口,上手要扒,立刻被按住了手腕。师离忱眉头轻拧,“朕看看。”
裴郁璟捉着师离忱的手,就着亲一口手背,讨饶地笑了笑:“别看了,这个不好看。”
“松开。”师离忱不悦道。
裴郁璟只好老实交代,“被熊瞎子挠了一道,撒过金疮药了,真的没事……我把熊瞎子的皮剥了,回去给你当垫子用。”
这个话题转移的很生硬,但师离忱没追究,只沉默了会儿,忽然按住裴郁璟的后颈,倾身吻住那张嘴。
裴郁璟睁大了眼睛,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立即回应上去,轻咬着圣上柔软的唇瓣,意识到不对劲,分开来,发觉圣上眼睛有些红。
他笑了,“我就知道圣上心里有我。”
什么鬼东西。师离忱恼得很,追着凶狠地继续吻上去,在他唇上狠狠咬了一口,又舔走溢出的鲜血。
裴郁璟激动得无以复加,动也不敢动,眼底全然是要疯狂,呼吸陡然变得急促,压抑得从喉间滚出沙哑的闷哼。
师离忱眼睛向下一瞥。
“立起来了。”
闻言,裴郁璟声音嘶哑,苦笑道:“是啊,圣上,它就没听过话。”可惜这不是好地方。
他低头,把高挺地鼻梁埋在了师离忱颈窝,用牙碰了碰,深深一嗅,努力平息着躁动的火气。
好半晌。
才压了下去。
师离忱道:“朕睡了多久?”
“半个时辰。”裴郁璟道,“这里不远的地方有条小溪,我在旁边布了陷阱,如果有人靠近这个石头会掉下来。”
说着他往上方指了指,藤条从外头绕进来,被两根骨头钉在了顶上,支撑着几块小碎石。
还以为昏睡了很久,没想到才睡了半个时辰。师离忱颔首道,“且先等着吧。这边隐蔽,刺客一时半会儿找不过来,金吾卫会搜山,但也要等。”
裴郁璟应了一声。
空气一时安静。
师离忱后知后觉去看昏睡过去之前,磕碰到了小腿和膝盖,撩起来一看,已经浮上青紫,在冷白的肌肤上显得格外骇人。
霎时间,裴郁璟眉头拧死,“……刚刚弄的?”
他面色有些阴沉,死瞪着那片青紫,只是他瞪得再厉害,磕到就是磕到,不可能立刻消失。
师离忱无所谓地笑了笑,慢条斯理道:“坠崖啊,又不是平地摔,有些伤也是正常,不是很疼,朕又不是不能忍,大惊小怪。”
而且裴郁璟应该伤得比他重才对,当时从崖下滚下来,坠地的那一刻,裴郁璟可是当了肉垫,背部直接接触到了密集的乱石,重重磕了上去。
哪怕只是匆忙扫过一眼,师离忱也能看到那些铺平的乱石,其实没有那么圆滑。可能会嵌进肉里。
思索间,师离忱目光瞟向裴郁璟的肩膀,想看看他的后背,“转过来,朕看一眼。”
“圣上和我不一样,我皮糙肉厚的,伤就伤了不过是家常便饭没什么好看的。”裴郁璟捧着师离忱修长的小腿,看着那片青紫,眼眶红红的,“都这样了……怎么可能不疼呢。”
但师离忱习惯了忍耐。
他只是觉得裴郁璟的眼泪来得很奇怪,不似之前卖惨卖乖的眼泪,还小声抽了一下,滴在了他小腿上,泪水是凉的,可师离忱却莫名觉得烫人。
师离忱表情古怪,“你伤得比朕重,怎么是你在哭……快点转过来!朕看看。”后头一句,声音带上几分命令,大有要动手的意思。
裴郁璟可不敢让师离忱折腾,只好背过身来。
他后背本就有许多伤疤,或是刀剑砍伤,也有淡淡的陈年狼爪抓咬过的痕迹,比前面的伤痕多,长在这幅紧实精壮的身躯上,愈合之后成了勋章。
之前师离忱都只是抚摸过,指腹能感觉到疤痕轻微起伏的纹路,还是第一次正经仔细看。
这些伤疤之上,有今日新添的伤,从崖壁上滚落下来,被碎石划到,最后坠地被乱石戳出大大小小的伤口。
裴郁璟去清洗过,简单上了个药,只包住了前面的爪痕,却没包住后面的——除了石头摩擦以及戳出来的伤口,还有熊瞎子在腰腹上挠过的一道爪痕,或许是避让及时,不算很深,上药后止住了血,但这大大小小加在一起,很是狰狞可怖。
哪怕是这样了,但裴郁璟在他面前,依旧表现得却很轻松……真是个蠢货,该卖惨的时候又不卖了。
师离忱垂眼。
静默片刻。
裴郁璟觉得落在后背上的视线,有点灼热,忍不住问道:“圣上,好了……”话头一顿,他感觉到肩上贴来的一个吻。
裴郁璟喉结滚动了一下,能感觉到师离忱靠近了,在他的伤口上轻轻的亲了亲,宛若羽毛轻抚而过,挠在他心上,叫他一下慌了神。
师离忱低敛着眼,嗓音沉哑:“功是功,过是过……别以为朕原谅你了。”
“好。”裴郁璟乐开了花,笑眯眯道,“只要你肯理我,不赶我走,怎样都是好的。”
……
熊瞎子的肉被割下来,放在火上炙烤。没有盐,裴郁璟摘了两个果子擦在肉上,割成小块递到师离忱嘴边。
有果香辅助,熊肉嚼起来别有一番风味。师离忱道:“烤制手法很熟练。”
裴郁璟笑道:“练出来的。圣上也知道南晋内斗严重,边关时常缺粮,我便经常潜去鞑靼的原野上打牙祭。”
师离忱食量不是很大,吃饱了便靠着裴郁璟歇息,裴郁璟见师离忱吃好了,便将剩下的全部塞进肚子里。
*
周遭肃静。
“啪嗒啪嗒。”
忽地,洞口安置的小石块掉落在地。
师离忱顿时睁开眼睛,与裴郁璟对视一眼——有人来了。
尚不知是敌是友,裴郁璟起身拿刀埋伏在了洞口,低沉地虎啸穿来,师离忱抬手道:“……等等。”
白虎在洞口一路嗅过来,进了洞瞧见师离忱,顿时兴奋得甩了甩尾巴,昂首大吼了一声。
老虎对于血腥味比较敏感,第一时间先围着火堆转了一圈,又嗅了嗅那颗熊头,敌视地龇了龇牙,发现没有威胁之后,才盘在师离忱身边,亲昵的蹭了蹭师离忱的腿。
“嘶——”
师离忱被顶到了伤口,倒吸一口凉气,小汤圆登时动也不敢动,缩着耳朵俯趴下了脑袋。
裴郁璟端详着小汤圆,“圣上怎么驯的?”白虎寻人,比人来得都快。
师离忱揉了揉小汤圆的脑袋,安抚它的情绪,对裴郁璟道:“小汤圆自小就和朕一起同吃同睡,朕时常与它玩捉迷藏的游戏,旁人或许不能找到朕,但小汤圆一定可以。”
他浅笑着,取下小汤圆脖子上挂着的竹节信号,丢给裴郁璟,“去放了,金吾卫很快就能找过来。”
……
信号放出。
须臾便听到金吾卫整齐的脚步,金吾卫本就搜寻到了附近,一见信号得知方位便过来了,自然很快。
不过洞穴不大,不能容纳那么多人,郞义与穆子秋白着一张脸进来,又进了三四个金吾卫,一齐在师离忱面前跪下,“见过圣上!”
郞义没想到防护如此严密,完全查验过的围场还能混进刺客,很是自责道:“臣失职。”
“若人有心,便是无孔不入也能寻到机会。”话虽如此说,但师离忱心底还压着火,敢在围场行刺……
陡然间,寒芒在眼前闪过,跪在面前的一名金吾卫骤然暴起,拔刀刺向师离忱!一旁裴郁璟早有防范,一刀挡住,与郞义携力将人按下。
裴郁璟转眸,看到另一侧的一名金吾卫,低头时眼中闪烁着诡谲之色,神情一变提醒道:“小心!”
“噗呲!”
剑穿心而过。
穿得却是刺客的心。
在裴郁璟出声的瞬间,师离忱便抽出了穆子秋腰间的佩剑,冷眼一剑洞穿了刺客心脏,一剑到底,剑柄抵住胸膛。
穆子秋反应过来扣住了刺客的手腕,将其制住。
师离忱狠狠拧了拧,让剑刃在刺客胸膛里转了个圈,然后踹开了断气的刺客,面无表情甩了甩剑上的血,又几滴飞到了他的脸侧,宛若艳丽的红痣,他唇边带笑眉眼间竟是快意,沉声道——
“给朕查!”
第77章
这种出动几十个死士,又在秋狩的第二日才开始埋伏刺杀的行为,必然是在围场有内应。
刺杀之人完全不惧怕暴露,并且十分放肆的要致师离忱为死地……师离忱失去踪迹的这段时间,有两名刺客在极短的时间内伪装成了金吾卫。
这两名金吾卫的尸首在林子里被发现,衣物被全部剥去,刺客做出搜寻时的灰头土脸,又刻意低头,其他人又关心则乱,金吾卫与金吾卫之间并不是全部识得,便如此混了过去。
死士拷问不出东西,但这事不需要拷问。
围场刺杀弄得这般高调,查起来很快,每个人都细细盘问过去,仔细到每时每刻做了什么,且在一起的人做了什么,但凡有一点对不上都会受到质疑。
大半日下来,便审得差不多了。
刺客的剑上有毒,乐福安受了剑伤昏迷不醒,太医正在全力诊治。
回了浮生山庄后裴郁璟的伤口进行了重新包扎,熊瞎子挠他那两下比刺客伤得还重,见师离忱无恙后,他才晕厥过去,唇色都泛白了。
在洞穴里的时候有些阴暗,并未看清,如今屋中灯火通明,师离忱才看到裴郁璟手背上也裹着黑布,叫太医拆开看了看,手背上也有许多碎石摩擦砸到的伤口,许是滚下山时为了护住他所导致的。
看着躺在床榻上的裴郁璟,师离忱嘴角压了压,吩咐太医:“好好用药。”
太医拿不准圣上的主意,小心翼翼道:“如从前一般,多加黄连?”
“……”
师离忱眸子微动,语气不轻不重:“黄连能少用就少用……可以给他多加些甘草。”
太医:“喏。”
……
后背还是隐隐作痛,浑身筋骨就像是被拆过一般。
师离忱对镜看过,后背有一大块青紫,滚下山崖时的一块大石撞出来的,要揉开才行。
不过他觉得不是什么大伤,晚些再处理也没问题,但他也不会委屈自己,便先用软垫软衾堆在椅背上,整个人没骨头似的陷阱去,闭目养息。
这样会舒服些。
静等外头一阵兵荒马乱。
直到尘埃落定,真相查明。
郞义面色沉重的进屋,行礼过后,见屋中有人便到师离忱身侧附耳,压低声音将事情交代了一遍。
原是禁军里有之前受过鹿亲王恩惠的小兵,鹿亲王被圈禁之后,不甘于室,手中还剩一支高祖皇帝给他留的死士,想趁着秋狩期间搏一搏。
围场外围都是禁军监察管辖,那小兵了解禁军换值时间,得了利诱也想立从龙之功,就给死士行了便利。
而死士熟悉围场当中的地形,只要能进来,在其中埋伏便是轻而易举的事。
师离忱却摇头道:“不对,单是鹿亲王一人,没这个能耐。”
哪怕是被圈禁府邸,他也从未放松过对鹿亲王的监管,监察司近来并未上报过鹿亲王的异动……
等等。
师离忱微微蹙眉,道:“让监察司去查,鹿亲王除了联络过润州总兵之外,还借着谁的名义,联络过其他人?”
郞义道:“臣明白。”
立刻着手去办。
师离忱长睫低垂,眼底一片阴沉沉的戾气。他自然不可能放过这次刺杀之人,自从登基后他还是头一回吃这么大的亏,既伤了福安,又害得他不得不滚下山崖。
若今日裴郁璟没来,他会选择自己跳下去,约莫会去半条命。
师离忱下意识地在膝盖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感受着疼痛席来,他笑容森冷,杀气腾腾。
好啊!
真是好得很!
*
圣上秋狩遇刺,在朝廷引起轩然大波。
此事彻查。
鹿亲王府邸被翻得底朝天,鹿亲王昂着脖子不认罪,结果就是被死士身上的烙印出卖了身份。
他就是这批死士的主人。
明面上的始作俑者很明显。鹿亲王见无法抵赖,便开始大肆辱骂,他是高祖帝的小儿子,高祖帝老来得子,将他养得儒雅尊荣。
这会儿见逃不过,干脆把儒雅的面具全撕了,骂得要多脏有多脏,从高祖帝骂到广孝帝,又骂到师离忱,一共三代皇帝他这张嘴谁都没放过。
他恨高祖帝那么疼他,却不把皇位传给他。
他恨他在广孝帝手底下伏低做小隐忍了一辈子,广孝帝也没拿他做文章,最后却被师离忱这个小辈逼到了死角。
骂老天骂朝臣,怨天尤人。
师离忱叫人把他绑在了金銮殿前的柱子上,晾他个三天三夜,没水没粮,呼救也没人搭理,还会被上朝的百官偶尔瞻仰。
终于他受不了了,被太阳晒得去邪,他敢造反不敢自裁,老实的被送回府邸继续幽禁。
其余涉及刺杀的可就没那么好运了。
该杀的杀,该死的死,活口?别想有活口。师离忱本是要把鹿亲王也处置了,一个免死金牌,可免不了两次死。
但想了想,没动手。
鹿亲王只是个替罪羊,监察司查出鹿亲王被幽禁之前,递给润州总兵的消息,其中有两则传回了京都,被禁军接收。
押运菜蔬时,又递给了采蔬司的公公,最后路上辗转反侧,过了几道人传递到了太后手里。
师离忱都听笑了。
难怪太后安安分分那么久,原是趁着今年新的宫人进来,重新收买的一波人心,以便传递消息。
这些人不知之前太后宫中被血洗过,那事也做得隐蔽,宫人们哪怕听到风声也不敢乱传。
再者镇国公是忠于君的可信之人,可他手底下的人未必,太后又是镇国公的嫡亲胞妹,借个名头办事,很简单。
就像是新进宫的宫人,哪怕被警告过也不会长记性。毕竟言语上几句告诫罢了,哪里比得过摆在眼前的,白花花的雪花银。
财帛动人心呐!
……
太后的爪牙都被拔了,她哪有那么大的本事,但她有和南晋联络的渠道,替鹿亲王传点消息不难。
这么一想,便全通了。
师离忱闭目吐出一息——
鹿亲王起兵谋反之前,就想好了死士的去路。
若是成功,这些死士按捺不动。若是失败,由南晋埋伏在京都的暗探来做推手,推波助澜,找机会刺杀。
这种事,南晋向来乐意相助,左右他不亏。
成功了换一个有猪脑子的皇帝,南晋帝能乐开花。失败了就是往里搭了个探子。
“和亲。”
师离忱提笔写下国书,盖上印信,眸波平静中透出几分疯狂的意味。
既然那么想和亲,那就和!
百官一时摸不清圣上到底怎么想的,忽然就松了口……反对派上奏弹劾,赞成派反对反对派弹劾,朝会上又吵闹了起来。
而裴郁璟。
刚恢复一点精神气。
天塌了。
*
“你只要我的,说着只要我的。”
裴郁璟眼底是要汹涌溢出的狂热偏执,想把帝王一块烧了,嘴角笑容残忍:“你白天娶和亲公主,晚上一定能见到变成鱼脍的公主……你见过我的刀工,可以把她的皮肉片到薄如蝉翼。”
说这话的时候,他身躯有些轻微战栗,似乎激动到了某种阈值,死死凝视着师离忱。
师离忱被他言语中的血腥,激得抖了抖。
不是害怕,是有些兴奋,不过他对片活人公主鱼脍没兴趣,是想到裴郁璟如果被片成鱼脍,清洗干净血渍,皮肉晶莹透光,挂在同样森白的骨架上……
够了。
师离忱及时住脑,深吸一口气,随便在裴郁璟嘴角嘬了一口,“……谁说朕要娶她了。”
他低笑道,“和亲未必能成,再者就算成了,宗亲也能娶。先前在千鹤楼大肆摆春华宴的小郡王,你不是见过?他还没成婚呢。”
皇宫养着这帮酒囊饭袋的宗亲,好不容易有能用得上的地方……总得出出力吧?否则师离忱真想不到,有什么理由养着他们。
唇边似乎还残留了圣上的淡淡香气,裴郁璟身上那股蠢蠢欲动的气势几乎是立刻平息了下来。
他舔了舔,意犹未尽地盯着师离忱的嘴唇,看着师离忱说话间一张一合,里头柔软嫩色与冷白贝齿。
好像听了,又好像没听。
第78章
夜间太医来给圣上瞧了瞧。
原本师离忱后背所磕碰到的青紫就很严重,经过这两日的显化,淤青看起来更多了,后腰,小腿,膝盖,简直触目惊心。
依太医所言,不能再放任下去,必须要用药酒擦了推开才行。
乐福安这会儿解了毒,已无大碍,脸色还有些惨白就回了御前,听闻此事,急得要夺过药酒给师离忱擦上。
可毒解了伤还没好,见他一动就牵扯到肩头的伤,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师离忱都担心他随时晕过去,赶紧叫福生,“把你师父搀下去,伤没养好之前别回御前,一把年纪了少折腾些。”
乐福安苦着脸,“圣上,老奴……哎哟!”说话间又闪着腰了,再留下只能拖后腿。
如此便不好留在御前,乐福安遗憾地叹了叹,只能妥协一瘸一拐的被福生搀着离开。
推开淤青的活就交给郞义了。
裴郁璟端着熬好的药回来,就见郞义半跪在圣上身前,将宽松寝衣裤腿往上卷,脸色骤黑,差点没把碗砸在郞义头上。
他快步过去,把人挤开,抢走了药酒,沉声道:“我来。”
郞义蹙眉。
师离忱摆摆手道:“下去吧。”
郞义恭敬行礼退下。
“砰!”
郞义一走,裴郁璟顺便去把殿门关严实了,扭头对上师离忱含笑的眸子,先把药碗端到师离忱面前,“……喝药。”
师离忱笑他,“醋劲真大。”
裴郁璟去净了手,然后才将药酒往手上倒,搓热的掌心,才半跪在师离忱面前,将线条流畅的修长脚踝搭在腿上,轻轻在淤青的地方推拿。
“嘶——”
师离忱眉心微拧,有些疼,但也有些舒服。裴郁璟的手心很暖,热乎乎的又带上药酒的清凉,让淤青的位置不再那么刺痛。
“知道我醋劲大,就离那些小白脸远一点。”
裴郁璟给小皇帝揉着膝盖,又在白皙的小腿上捏了捏,帝王冷白娇嫩的肌肤,与他的手背肤色形成鲜明对比。
师离忱倾身,在他眉心亲了一口,“朕看你不在,郞义也是习武之人,让他来推挺合适的。”
裴郁璟挑眉道,“……圣上是不想喝药吧?我温好了才拿来的,等会儿凉了。”见师离忱不为所动,他道,“嗯……我还带了你爱吃的果脯。”
师离忱重新倒回了椅子,眯起眸子看裴郁璟。
裴郁璟低笑道:“从宫外带来的,在怀里。”他将占满药酒的双手呈在师离忱面前,“不方便拿。”
他不方便拿,师离忱方便。直接从裴郁璟怀中拿出了油纸包,打开来捻了两颗吃起来。
裴郁璟看他光吃果脯,不动旁边的药碗,嘴角扬了扬道:“圣上或许听过,以口渡药?”
师离忱懒懒睨了他一眼,“那叫耍。流。氓。”
裴郁璟道:“我想耍。”
这厮愈发不要脸皮了。师离忱哼笑一声,到底拿起了那碗药,一饮而尽,随后又吃了两枚果脯压一压口中的味。
但怎么着好像都有残留的药味。
师离忱砸吧了一下嘴,忽地伸手捏住裴郁璟的后颈,俯身过去吻住了他的唇瓣,试图把这股药味散过去。
裴郁璟不忍手上的药酒染到师离忱身上,克制了会儿,没抵住诱惑,身子往前压了压,反叼住了圣上的下唇,使劲嘬了一口,“现在算不算圣上对我耍。流。氓?”
“属狗的你。”师离忱退开,心里头也舒服了,轻踹了踹裴郁璟,“快些,朕乏了。”
背上的淤青还没推呢。
*
国书寄出。
南晋得到信,让和亲公主即刻启程,另外又派了使臣前来。
不过碍于有使臣死过的前车之鉴,南晋因为谁出使这事又相互推诿折腾了一番,才得下定论,由二皇子出使,以表对此次和亲的重视。
师离忱把探子来信放下,瞥眼瞧见窗户边缘,悄悄冒出来的一个摇晃的风车,哼笑道:“幼稚,出来。”
师旭趴在窗沿,手里拿着风车拨弄着,“皇兄,伤好些了吗?”
师离忱懒洋洋道:“你要是不来烦朕,朕好得或许快一些。”
“那完蛋了。”师旭道,“皇兄怎么知道臣弟最近打算住在宫中?”
师离忱揉了揉眉心,“你这么闲,不如去大理寺帮一帮夏时重办案,再不济……”
话头一顿,他忽然想起搁置许久的出海规划,在旁边的奏折堆里找了找,丢给了师旭,“顺庆府渡口有胡商停靠,前些日子收到顺庆州府的奏疏,说是截住了今年过来的胡商,朕真愁安排谁去,你瞧瞧看有没有兴趣去办。”
师旭打开看了两眼,又将目光落在师离忱身上,叹道:“……皇兄就知道打发我去远的地方。”
师离忱垂眼抿一口茶,不答。
师旭抱着奏折,应道:“知道了,皇兄给我拨调两个人,这就去办。”
师离忱颔首:“注意安全,去吧。”
*
鞑靼势头太过凶猛,南晋急于寻求出路,以最快的速度将和亲公主送至边关,月商派出了房云哲与穆子秋一同接应。
待到初秋一过,临近月圆时,刚好护送到了京都城外。福生奉旨在城外候着,截停了使团。
马车内。
南晋二皇子咳嗽剧烈,“怎么了?”
福生笑眯眯道:“圣上口谕,邀使团于驿站歇息,不必入宫觐见。”
这只是体面的说法,若是重视便该让出使的使者打理过后立即入宫,而非随意安置在驿站。
闻言,穆子秋的嘴角逐渐上扬,压都压不下。见状,房云哲给他使了个眼神,示意他注意表情。
马车内安静了片刻,随后车厢门被打开,一个神态虚弱的青年走出来,似乎并未因被怠慢而恼怒,温文尔雅地道:“听闻七皇弟在月商深得帝心,现居宫中。他和本殿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来月商有近一年,母妃与我都十分想念他,还望公公将本殿的思念之情,转达一番。”
福生拘礼,笑面道:“咱家尽力。”
此时。
另一辆马车中,传来女子的声音,“二皇兄,先进城吧,你我舟车劳顿,也需时间先修整一番。”
……
护送使团的房云哲与穆子秋回去述职。
这会儿乐福安已经重新回到御前。只是他发现,他之前的活全被裴郁璟这小子给抢了,他竟无半点用武之地!
福生回宫后,将京都城外发生的事,与圣上仔细回禀。
师离忱问裴郁璟,“你可要出宫见一见?”
裴郁璟嗤道:“迟早要摆宫宴,宫宴上能见,私底下就不去了,又不是真有什么深厚的情谊。”
师离忱笑了笑,转手命监察司盯紧这帮南晋来的使团,又安排死士盯着太后以及与镇国公相关之人。
好不容易南晋和亲使团到了京都,他不信太后能坐得住。
当然。
也要留一点缝,给他们下手的机会。
师离忱垂眸,心情颇好的在纸上提字,朱笔赤红如血描出几道痕迹……不给缝,又怎能师出有名的发作?虽然他并不在意什么正当理由,但镇国公在意,怎好让老臣寒心。
他必须要让镇国公看清楚。
*
寿安宫。
收到南晋使团到京都的消息,太后捏紧了衣袖。
镜中她低垂着头,神情游移,不知想到什么,蓦然站起,将桌上的木梳砸向了镜子!
“去告诉他们。”穆锦绣道,“哀家答应了,一切照计划行事。”她身后梳头的宫女,低声应了,随后退出殿内。
……
转眼到了宫宴。
涉及两国和亲,官员携其家眷出席,也不再分殿分席,而是一同出席于太极宫。
太极宫有时会召集内阁议政,地方大,容纳得下诸多席位且不拥挤,而男方在左侧,女方在右侧,隔开一定的距离,按照位分相坐,不会叫人尴尬。
御史台的御史早就做好和南晋使团打嘴仗的准备。
可惜这回来的使团,格外安分,恭恭敬敬的上殿,恭恭敬敬的行礼入座,没有半分逾举,倒叫他们的准备毫无用武之地。
师离忱浅笑着咽下一口酒水,睨了眼南晋二皇子,“听闻南晋帝年事已高,不知身子近来可好?”
“还算尚可,只不过父皇一直惦记着在月商的七弟,食不下咽寝不安宁。”裴敬元叹道,“却不知七弟如此得圣上厚爱。”
说话间,他瞥了眼就座与师离忱下首的裴郁璟。
裴郁璟的座和师离忱的挨得很近,这并不合规矩,但月商百官只当瞧不见,别管无用的闲事对谁都好。
宫宴上的东西并不合师离忱的胃口,裴郁璟正在小心的挑鱼刺,圣上喜欢吃红烧的鱼。
这种鱼刺多,不好提前剔除,御厨倒是可以在片好鱼肉后,一根根把刺拔出来,可哪样反倒失了味道,师离忱又不爱吃了。
裴郁璟便有了给圣上剔鱼刺的习惯,他将碟子里的鱼肉呈到师离忱前头,瞥一眼裴敬元,“圣上不厚爱我,难道厚爱你?”
此话一出,文武百官开始装聋了。
莽夫说话便是如此直白。师离忱被他这话逗得低笑两声,悄悄捏了捏他的手,转眸对裴敬元道,“二皇子恐怕得和南晋帝说一声,朕喜欢郁璟喜欢的紧,实在舍不得放他回去。”
裴敬元用帕子捂唇咳嗽了两声,视线扫过裴郁璟时露出一瞬阴狠,转而低眉顺眼道:“那便劳烦圣上,多多照看七弟。”
谈话间。
郞义绕进殿中,在师离忱身侧附耳低言了几句。没别的,也就是太后借机想做点什么,弄好了陷阱,等着他跳呢。
师离忱唇勾了勾,往后靠了靠,轻慢地笑了一声,抬指示意郞义下去。
师离忱温声道:“月商的青年才俊皆在此,公主这些日子便在京都城中好好住上几日,看看可有瞧得上眼的。”
和亲公主俯首应了声。
师离忱起身,“朕乏了,诸位自便。”
裴郁璟正要跟上,师离忱侧目,意味深长道:“你兄弟千里迢迢而来,别让他失望。”
裴郁璟回首,瞥向裴敬元。
他停顿片刻,蓦然一笑,森森道:“好啊。”
第79章
师离忱刚走不久。
裴敬元便不着痕迹的与对面的和亲公主对视一眼,和亲公主了然,和一旁的宫女低声说了几句,便被带离了席间。
并无人在意。
……
皇城内庭灯火通明。
小宫女在前方引路,女眷更衣,旁人需得回避,至僻静处小宫女后颈一疼,陡然被绞晕过去。
和亲公主后退一步,目光冷静,任由小宫女倒在眼前,对上身旁出现的另一名宫女,神色不见任何紧张。
“公主,这边。”
宫女福身,将人往另一个方向带去,同时将一个精巧小盒送到公主手中,里头装着剧毒,细声细气道:“先吃解药,在将口脂涂上,吃一点必死。事成后拿另外半分解药,事不成……”
“他不死,你死。”
闻言,公主无半分犹豫,吞下一枚药丸后打开盒子,用指腹蘸取口脂,把唇色染得鲜艳。
*
太极宫。
宫宴继续。
裴郁璟大马金刀地落座位上,盯着裴敬元,示意内侍给他倒酒,指尖在桌面轻点笑意森森——
“皇兄,喝啊。”
此刻裴敬元面色已然有些不好,这并非是第一杯,而是第八杯,从最开始为了彰谢他千里迢迢带来母国消息,到后头一点理由都不想找,直接倒盏催喝,完完全全瞧不出半分兄友弟恭。
更像是寻仇。
哪怕是一旁的百官也察觉到了气氛之微妙,聊天议论声都渐渐小去,将关注点落在了二位南晋皇子身上。
见裴敬元迟迟不动,殿内响起裴郁璟骤然低冷的嗓音。
“喝。”
裴敬元想找借口,却听裴郁璟道:“皇兄可要想好了,圣上命我代为招待,你若不喝便是对月商陛下不敬,怕是有碍于两国邦交……”
这顶帽子扣下,瞬间将裴敬元要说的话堵了回去。他侧目看了看周围官员扫视过来的目光,咬咬牙,提杯一饮而尽。
一杯空,又被倒上一杯满。
“喝。”
空一杯,又倒一杯。
“喝。”
“……”裴敬元实在喝不下,脸色惨白,握着酒杯的手有些发颤。见状,跟随进宫的南晋侍从提醒道:“七殿下,我家殿下身子不好怕是不能再喝……”
裴敬元也想顺着台阶下,抬眼便对上一双森寒的眼眸,他脊背陡然发凉,一瞬间脑中回忆起许多血腥场面。
裴郁璟神情阴鸷地看着裴敬元,就像是看路边的一滩烂泥,语调平静无波:“我说,喝。”
不是商量,是命令。
裴敬元强撑着,又喝下一杯,这一杯下肚他立刻用手绢捂住了唇,猛烈咳嗽了起来,帕子拿开上头一滩血渍。
此时宴上已然鸦雀无声。
或明或暗的视线都在往这边瞟。
侍从急切道:“二殿下!”
这会儿,裴郁璟一步步走下台阶,坐在那儿尚且叫人不能忽视,一站起来给人的压迫感便更强烈了,将光影全部遮挡,宛若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
他手里拿着酒盏走到裴敬元案前,嘴角带起一抹森然的笑,“这杯,是我敬皇兄的,皇兄不能推脱了吧?”
裴敬元虚弱道:“七弟……啊!”话未说完,头上骤痛。裴敬元被一把扯住了后脑,半个身子都被拉出了前案,裴郁璟目光森冷,像提着一个死狗畜生般将他拽了出来,硬按他灌下了这杯酒。
侍从大骇惊诧,却不敢上前阻挠。
裴郁璟像抓鸡崽似的一边将半个杯盏都塞到裴敬元口中,一边慢条斯理地和宴上众人道:“有请诸位大臣做个见证,我们兄弟间在宫宴上闹了点小矛盾,圣上也知道,诸位大人就当没看见?”
众人顿时错开视线,嘻嘻哈哈地看天顶看地看桌,一派装聋作哑之相。
“裴郁璟,你!”
裴敬元反应过来,正要怒骂,在对上裴郁璟闪过暴戾杀气的眼神后,忽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感。
下一瞬。
“咚!”
前额撞案。
裴郁璟面无表情,手里的脑袋好像不是脑袋,是一颗球,他只是让这颗球用力的撞上长案。
撞得碗碟酒盏饭菜打翻,全都堆在裴敬元身上,撞得长案破碎成块,烂成一团,撞得他不知死活,血肉模糊,连叫都叫不出来,只剩一口气在。
裴郁璟嫌恶心,松手任由他和满地狼藉躺在一块,踩在他背上的脚宛若踩着一条微不足道的凳子。
他屈尊降贵地俯身,压低嗓音用仅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恶声恶气道:“想拿月商帝的脑袋立功啊?你有几条命,敢在我眼皮底下做这种事?找死的玩意!”
这场面无疑是恐怖的。
众人这回是真开始装瞎了,南晋皇子与南晋皇子之间的矛盾,他们不好言语。
但能光明正大闹成这样的,还是头一回见,表面功夫都懒得做,这是奔着要命去的。
裴敬元已然只剩进的气,少见出的气。
“你家二皇子不胜酒力,睡着了。”拿过福生递来的帕子,裴郁璟慢条斯理的擦拭着手,轻描淡写地宣布道,“快送下去休息吧。”
众人:好一个睡着了!
登时在场的众人看裴郁璟的眼神都变了,当然也有经验老道的已经开始琢磨,这事到底是圣上授意,或者单纯只是裴郁璟个人行为。
*
与此同时。
紫宸殿,炉中香缓缓在殿中燃起。
殿门被悄然打开,和亲公主入殿,扫视一圈,只见龙榻床帐遮掩,隐约看到软衾之下躺着一道身影,似乎燥热在翻来覆去。
她解开腰带,半遮掩地靠近床榻,伸手往榻上摸去,掐着嗓子道:“圣上……”
忽然间手被撺住,软衾翻开露出乐福安的一张老脸,皮笑肉不笑道:“公主,您怎么来这儿了?”
这时。
外头传出一阵动乱,被引开的金吾卫又重新回来了。
郞义一脚踹开了门,做为内应给公主带路的宫女,已然被压下。
师离忱坐于宽椅之中,懒洋洋地搭着扶手,瞥向殿内,“公主夜探朕的寝宫,这是何道理啊?”
眼见事态有变,和亲公主起身,娇娇弱弱地道:“席间一见圣上倾心,再也容不得旁人身影,圣上莫非是瞧不上我?”
说话间,她向殿外的师离忱款款走去,她走得很有技巧,每一步都尽显风姿,步摇耳坠轻晃,唇红脖长。
金吾卫不少血气方刚的大小伙,有一些羞红着撇开了眼。也有的目不斜视,视粉红为骷髅。
就在这时。
和亲公主神情陡然一厉,拔下头上步摇,以簪成剑刺向师离忱。
眼见簪尖要触碰到师离忱的刹那,被郞义抓住了肩膀,按倒在地,迅速卸掉了下巴,避免当场自尽,手法简单粗暴。
师离忱低笑两声,对郞义道:“你瞧你,对姑娘家要温柔些,来人,给她披件衣裳。”
这衣冠不整的,到底有碍风化。师离忱噙着笑,转而又对上和亲公主的眼睛,不疾不徐道:“有一点你说的对,朕确实瞧不上你。南晋的金枝玉叶摆不出这般姿态,你到底是东施效颦,也太心急了。”
太后也确实了解他,知道宫宴过后,这些南晋使臣不会再有靠近皇宫的机会,才会铤而走险,选择直接在今日行动。
南晋并非只有求援月商一条道。
南晋帝很清楚,一时的求和未必能带来真正的利益。
月商帝死了,那就不一样了。
国无主,鞑靼针对谁可就不一定。二皇子一方在党争里输给了四皇子,他作为使臣,是一颗被南晋帝放弃的棋子。
弃子也有用,用来让师离忱放松警惕,用于让月商百官相信,南晋是真心实意想促成这次和亲。
真皇子送假公主。
杀皇帝,或自戕。
可惜选错了人,选了鹿亲王这么个蠢猪,提前暴露,让师离忱挖到了真相,便顺水推舟,以身入局,瓮中捉鳖——
专门为他们开一条门缝,玩了场过家家。
证据一齐。
罪名即刻成立。
金吾卫陆续将涉及此事的太监宫女们压到殿前,宫女身上的胭脂盒被太医查验,有毒的胭脂与公主的口脂相同。
这关系,太后撇不清。
师离忱道:“去请太后,镇国公来。”
圣上属意将事闹大,自然不会有所隐瞒,很快京都城就会传出南晋和亲公主行刺圣上的消息。
涉事禁军家中已被大理寺查抄,地砖下铺着大片金银,与宫中采蔬司总管来往过密,证据确凿,供词画押,同样呈到御前。
镇国公急匆匆过来,来的路上便得知——禁军与前些日子叛乱的润州总兵有牵连,太后又与南晋暗探勾结,收买采蔬司太监,将探子扮做宫女藏在宫中。
深知此番不能善了,镇国公不再多做辩解,可胞妹不可抛,心累之余跪地重重俯首:“……臣愿一力承担罪责!”
师离忱转着玉戒,低声道:“国公何错之有啊。”
镇国公埋首道:“臣治下不严,未能肃正家风,劝阻太后……为臣不忠,为兄不义,还请圣上削臣爵位,许臣辞官回乡!”
此时。
太后也被请了过来。
殿前全然是肃目以待的金吾卫,被押解在地的采蔬司公公,带着证据来的大理寺卿,以及动弹不得的和亲公主。
听到镇国公此言,太后连连摇头,“不可,兄长,不可!”她面露愤慨地瞪向师离忱,“你,是你,你……”
师离忱撩起眼皮,睨了她一眼,“太后,朕提醒过你,谨言慎行,方可颐养天年。”
刹那间。
太后关窍打通,前后思过,再望向师离忱的眼神格外骇然,显然已经明白一切都是故意为之。
“太后啊,朕念在小十一的分上,待你已然足够宽容。”
师离忱笑容温柔,可在太后眼中便犹如在脖间收绞的白绫,一字一言分外诛心,道:“这些小儿手段,如过家家,你当这帮人是真来扶持你的?”
他点了点旁边的和亲公主,“都盼着朕今日一死,就大军南下,兵分两路瓜分月商,你猜边关这会儿是个什么景象?”
太后捂着心口,“你也敢提小十一……你也配提小十一!”
“朕为何不能!”师离忱沉声道,“做亏心事的不是朕,是你自己当年的贪心害了他!别将罪过都落在朕头上!”
太后被震得一时说不出话。
满院静若寒蝉。
风闻声动。
镇国公闭了闭目,深吸一口气道:“穆家不出叛国之人,太后的心太大,穆家族谱容不了。”
“朕并非那等薄情寡性之人。”师离忱靠回了椅子,看着镇国公道,“朕许你风光回乡,穆家子嗣不受其牵连,可继续从军,国公还是国公。”
只是手底下的那些支脉,要重新打散,由旁人接手。
没有皇帝希望,底下的武将被龙袍加身。
镇国公或许没有这个想法,他身边的人未必没有,眼看着镇国公威望一日比一日重,他身边的人,野心也会被一步一步喂大。
师离忱也曾犹豫过,是否如此。
他不能去赌所有人的人心。
一个无实权的太后,尚且会利用外戚势威办事。若镇国公身边有实权之人有异,只会更乱,更难掌控。
这种事师离忱尚未登基前就发生过一回,他不想待到日后起战时,再遇一回,必须要这个问题扼杀。
待到风头过去,再做打算不迟。
镇国公为官多年,看得透彻,释然地笑了笑道:“圣上宽仁,臣心中感怀,只是臣惋惜日后臣不能再上战场,有些遗憾罢了。”
“未必。”师离忱轻声道,“好好休养吧,朕给你拨个太医。”
*
剩余该发落的发落,该关押死牢的关押。太后与南晋使团串通谋害帝王,被被废除尊位赶往皇陵,为先帝守灵终身。
天子借题发挥,让宫人在宴上宣告出早早备好的圣旨。
南晋地广贫瘠,难以种活小麦,有一部分都是月商输送过去,他借题阻断了小麦向外输送,若有滞留由州府当地按价上收。
太后也被打包了连夜离宫。
离宫前,福生带着一个木盒前来相送。太后冷脸道:“你是来看哀家笑话的?”
福生笑容不卑不亢,将手中盒子转交给了太后身边的宫女,“这是当年十一皇子送给圣上的礼物。”
“圣上说,太后胃口太大撑坏了肚子,却也是个有莲子之心的苦命人,便留给您做个念想吧。”
太后愣了愣。
福生不做多言,一如既往安安分分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木盒打开,里面是一个针脚粗糙杂乱的布老虎,因是有些年头了,纵使是最好的布料也显出了陈旧感。
太后唇颤抖着嗫嚅了一下,眼睛里瞬间盈满泪水,再无往日阴狠。
第80章
紫宸殿暖情香的味,一时半会散不去,师离忱自然不愿意再住,暂时先搬去了暖阁。
乐福安扮做圣上在里头吸了两口,被太医署的人围着转。
其实师离忱原是想自己躺进去的,可乐福安发觉时暖情香后,死活要替师离忱受着。
师离忱和他吵了两句嘴,再吵下去就坏事了,干脆去了隔壁偏殿藏着。
好在乐福安并无大碍,太医署给他灌了两碗药,剩下就是躺着发汗休息,师离忱也松了口气。
回暖阁洗浴换上寝衣,回想着今日之事,疲累地揉了揉眉心。
殿门被轻轻推开又关上。
师离忱不必抬眼,便感知到靠近的熟悉气息,道:“给朕捏一捏肩。”肩上立刻落了一双大手,不轻不重地捏着,缓解了酸胀。
想起宫人来报,他笑了笑道:“你倒是潇洒,把裴敬元打成那样,还要朕替你背锅。”
裴郁璟却道:“圣上也没告诉我,太后会在殿中点暖情香啊。”
师离忱一顿。
片刻后。
他掀开眼皮,回首道:“你去过了。”
此刻裴郁璟面色沉着,眼底酝酿的阴翳久久不散,几乎是咬着后槽牙说话,“不去怎会知晓,那公主殿下差点爬了圣上的榻。”
他倾身,扯出一个阴恻恻的笑,“要不是福公公替圣上躺了那张榻,接下来是不是得发生点我不该知道的事了?”
听听,这阴阳怪气的劲。师离忱扬眉道,“巧了,朕也有话要问你。”
说话间,他掐住裴郁璟的下颌,指腹在他唇边轻轻摩挲着,目光对视,语气亲昵道:“如今机会正好,九苍……你想回南晋吗?”
二人距离很近。
近到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今日圣上在宫宴小酌了几杯,紫宸殿前闻了两口被风吹来的暖情香,虽无大碍,却难免受到一些影响,眼尾自然而然地带上一抹绯色,几分迷离萦绕在眉宇间,淡化了戾气,昳如妖孽。
低声说话时,犹如蛊惑人心。
裴郁璟注视着师离忱,喉间干涩地滚了滚,声音发哑:“南晋有什么好,你知道的,我恨不得摧毁那儿。”
师离忱低低一笑,道:“以你的本事,回南晋弄死那几个废物,自己做皇帝不是更好?要不然朕放你回去吧。”
话音刚落。
顿时裴郁璟捉住了师离忱的皓腕,语速极快的回答:“不去!”他似乎很怕被师离忱抛下,郑重道:“比起做皇帝,我更想做圣上手中的刀刃。”
闻言,师离忱莞尔道:“行啊,那朕让你做将军如何?”
这次怎么答应的那么爽快。裴郁璟发觉不对,默然一瞬,问道:“若我回答愿意回南晋去……?”
师离忱弯了弯眼梢,指腹按着裴郁璟的喉结拨弄,眸底全然是掩饰不住的喜爱,温柔道:“那朕就打一个金笼,玄铁做锁,保证你一辈子都会呆在里面……乖乖做朕的玩偶。”
那实在是……
“太好了!”裴郁璟激动地战栗,眼中藏匿的偏执在一瞬间全然破土而出,兴奋地翻身到了师离忱前方,紧紧盯着师离忱,“圣上想把我藏起来的话,一辈子会不会太短了?下辈子,下下辈子也一起好不好?”
他压抑着喘息,如同一头刚放出来恶极的野狼,神情带着难驯的野性,目光直勾勾不错地望着师离忱,病态的,痴狂的,迫切的想要……
直到师离忱扬了扬下颌,在唇下点了点,被准许了,他才骤地扑上去,吻住天子绯红的双唇。
吃成嫩红的颜色。
……
他太凶了。
师离忱好半晌喘不上气,恼怒地咬了咬裴郁璟舌尖,偏过头去。那凶猛的吻就落在了圆润小巧的耳垂,被叼着又亲又咬,酥软了全身。
诚然,师离忱意动。
他一向非常诚实的直面自己的所想,并去实现。
五指张开穿进裴郁璟后脑的发丝间,往下方压了压,命令道:“做。”
裴郁璟早已熟练,如今以口剥葡萄的技术是愈发娴熟。
哪儿都是香的。
收紧獠牙舌尖抵住。
“呃!”
师离忱轻轻拧眉,脖子后仰出一条流畅的弧度,张唇吐出一口气。
听到动静。
裴郁璟呼吸陡然急促了起来,口中的活路愈发灵活。他胆子大了,没有命令,也将手往上攀爬,试探地勾住圣上里衣的腰带。
他想要和天子再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距离再近……他克制到了双目猩红,眉眼透着一股凶狠的味道。
可意动的岂是他一个。
师离忱忽地道:“抱朕去榻上。”
裴郁璟松嘴,舔了舔嘴唇,一把捞过师离忱的腿弯,将人整个揽起,放进软衾当中。
此刻师离忱衣物凌乱,眸子半阖,冷白的皮肉与赤红的里衣形成鲜明对比,微卷墨发在周身脑后完全铺开,宛若一副美人水墨画。
他朝裴郁璟勾了勾手指,嗓音低哑:“……来。”
裴郁璟上了榻,欺身埋头就要继续刚才的动作。唇却忽地被捂住——师离忱阻挠了他。
裴郁璟微微一怔,抬头。
却见这会儿师离忱半支起了身子,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屈膝踩着炙热碾了碾,歪了歪头,沙哑的声音慵懒:“朕懒得动……学过吗?会不会?”
说到后一句,他眯起眸子,大有不会就换人的架势。
刹那间。
裴郁璟浑身血液沸腾,似万千花开,再也压抑不了情绪,呼吸又急又重地吻上师离忱的唇。
凶猛又急切,生怕逃了似的,哪怕师离忱偏头躲还要追上去亲,不放松半分。
大掌拿住了天子薄薄的腰身,从唇瓣开始……一寸寸亲过去。
他在圣上白皙的肤上作画,烙印的痕迹成了点点红艳的花。
一边亲一边克制着喘息声,道:“我会,我学过,我会……”
这和先前的小打小闹不一样,也不是推淤青,这是真正的在品味珍馐,与冷白细腻的肌肤近距离接触,甚至可以是负距离,可以如愿以偿的用唇舌洗礼圣上每一寸肌肤。
热切的吻每每带过一个地方,都会撒下一片炙热的气息,还没真正开始师离忱竟有些受不住了,想躲却被桎梏了脚踝,圈禁在方寸之地。
乐福安面面俱到,自从圣上与裴郁璟关系变化微妙后,便在各处寝宫都放置了玉容膏,眼下正好便宜了裴郁璟。
指腹上捻了一些,观察着师离忱的神色,慢慢的动作深探宇宙的紧俏,将桃尖碾在舌尖。
“慢……”
师离忱声音发颤。
异样的触感,让他双手下意识揪住了软衾,五指稍稍用力抓紧,试图给这陌生的欢愉一个出口。
裴郁璟蹙眉克制着,连带浑身肌肉线条都全然紧绷,青筋也只能无奈跳动,宛若随时都能爆发出惊恐的力量,他沉淀着呼吸,强自压抑了心绪,偶尔能瞧见额角青筋鼓动,汗水划过绷紧的下颌。
只是此刻,他亢奋到了极点,眼睛里都是红血丝,静待开拓出新的领地。
直到时机成熟,便再也不能克制。
……
师离忱整个人似是躺进棉花里,眼神迷离,忽地感到一空,下一瞬又被堵住,如陨星带来炙热的气息,烧得空气都是滚烫。
艰难的开了个苗头。
十分难耐,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师离忱拧眉哼了一声,仰起下颌,光影使然,远远看去竟宛若白鹤般仰出了个叫人惊心动魄的弧度。
手指与实物的维度,终究有差别。
哪怕前期工作已经做到了极致,真正上岗的时候,前进照样是有难度,陨星几番划去之下,陌生感中竟出现一丝细微的疼痛。
师离忱拨开额间黏着的发丝,低头朦胧地浅看一眼。
不看不知,一看吓一跳。
艰难到了这般田地,居然只没了不到半寸!
瞧出师离忱的震惊,裴郁璟咬牙闷哼了声,为了大业将成,轻声哄着:“好圣上……”
“狗东西,怎么长的!”师离忱本就嫌陨星过于庞大狰狞,这下好了,居然还叫他吃这份苦,当即不干了,“滚出去,滚出去!不做了!”
都到这份上了。
哪能叫停啊。
“我的好圣上……”
裴郁璟嗓音沉哑,一边托住圣上,一边吻住了师离忱的唇,亲去他的泪珠,然后驱动着陨星继续往前开拓宇宙。
就算被师离忱揪住后脑头发也舍不得退去,如同一只穷凶极恶的野狼,不肯放松半分。
他将师离忱捞起来坐在身上,加重的喘息像是烈火一般为气氛加了柴,为了伺候好圣上,他不断寻找宇宙的妙点,不断的又亲又咬,待圣上放松了些,陨星一鼓作气往里进了大半。
陨星找到了宇宙,他们终于融在了一起,一起发出心满意足地喟叹。
“……”
师离忱有片刻失神,没空揍人。
这叫裴郁璟捡了便宜,不徐不疾地叫陨星继续与宇宙发生碰撞。
……
暖阁烛火轻跳,暖调的光为殿中打上朦胧的色彩。
平静的殿内,陡然响起清脆的巴掌声。
克制到了极点就是放纵,出了栅栏的凶兽这会儿完全展出了獠牙,发挥出他英勇的力气,陨星火热膨胀的厉害,完完全全要刻在宇宙的里,炸出星辰。
圣上不停谩骂。
“混账东西!”
“慢,慢些!!”
“别……”
实在恼怒之下,又扬起巴掌甩到了脸上,饶是巴掌的清脆之声也盖不过声响。
甚至会将情绪刺激得更严重,兴奋,让对方愈发猖獗放肆。
然后堵住师离忱的唇瓣,唇齿交缠,剧烈的呼吸交错,把还要继续骂的声音全都堵回嘴中,再低声细语的悉心安抚。
好不容易摘得明月的裴郁璟怎可能轻言放弃,宛若波涛翻滚的大海,越来越汹涌澎湃,卷过海岸。
撞得师离忱声音破碎,让帝王抓住软衾的手改为抓他结实的臂膀,用力挠出一道道血痕。
师离忱气性大,硬是要给裴郁璟教训。
裴郁璟眉眼沉压全然是难驯的野性,被揍之后也把脸递过去,揉一揉圣上的手心。
如一只彻底放开的恶兽,恶狠狠的一下又一下,顶撞他心中的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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