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071
兄妹俩站在庑廊前,闲话了几句,贾滟要走的时候,贾政忽然跟她说:“你嫂子说她最近总梦到过去的事情。”
贾滟一怔,“人都会做梦的。”
贾政沉默了片刻,“可她梦到了珠哥儿,跟我说她觉得自己过去做得不好。”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王夫人如今在生病,人在生病的时候很容易胡思乱想。而且总待在屋里,总不见太阳,人的心情也会变得很阴郁。
再说,这小半年宁、荣两府先后经历的大小事情,只能用“无常”二字来形容。贾赦病死了,贾珍、贾蓉又是失足在天香楼跌死,哪一件不是人生无常?
王夫人料理了两件丧葬大事,谁也不知她除了过于劳累之外,心里还经历了什么样的事情。
当然,王夫人不会无缘无故就会想起贾珠。
贾滟笑道:“嫂嫂应该是想到了宝玉,才会想起珠哥儿。”
贾滟和贾珠辈分不同,但年龄差得不算太远。贾珠从小就是那种特别优秀的“别人家的孩子”,聪明乖巧,读书又用功。
大部分家庭的长子都会被长辈寄予厚望,王夫人对贾珠的要求是非常严苛的,对他屋里的人也看得很紧,生怕有谁会教坏了她的儿子。
贾珠娶了李纨之后,夫妻感情和睦,但王夫人跟李纨相处得并不算好。
而且与贾母的豁达通透相比,王夫人这个婆婆就显得不太聪明。
儿孙自有儿孙福,孩子长大了,肯定需要自己的空间。
王夫人对贾珠的控制欲太强,不仅对他的生活起居无微不至,连他房里的事情都要管。李纨出身书香门第,有的事情或许难以启齿,却不妨碍她对王夫人心有芥蒂。
贾珠去世时,贾滟家中的父亲贾璧还没去世。
贾滟曾听父亲叹息:“珠哥儿那么好的一个人,但凡政二婶子对他不要过于苛求,他也不至于带病用功读书,后来病重成那样子,还心心念念着不能错过当年的秋闱。即便秋闱能中了又如何?人都没了,谈什么都是枉然。”
贾滟很少在荣国府听人说起贾珠,也很少听人说起过去王夫人是怎么要求贾珠的,这是王夫人和贾政的心病。
只知贾珠没了,王夫人又生下宝玉后,便对宝玉溺爱异常,要什么便给什么。从前贾珠到了该启蒙读书的时候,就按部就班地启蒙读书。可到了宝玉,七岁之前让他住在荣庆堂的碧纱橱里,元春没进宫时,就跟着长姐元春,后来元春进宫了,贾母将史候府的史湘云也接到府里来,跟贾宝玉一起住在碧纱橱里。
有时贾璧在家里跟卜氏念叨:“政二婶对珠哥儿那么严格,对宝玉却是太放纵了。”
每逢这时候,卜氏就会说贾璧,“你知道什么?就是珠哥儿没了,她对宝玉才会这么放纵。”
卜氏在做针线的时候,会跟女儿说:“珠哥儿没了,哪个当母亲的不会心痛?就是因为他没了,才会想起过去亏欠了他许多,想要补偿他,也无法补偿。好不容易,又得了个哥儿,觉得自己从前做的不好的,便一股脑地补偿在这个孩子身上了。即便是她对宝玉放纵了些,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贾滟觉得王夫人对宝玉放纵归放纵,可内心的控制欲和占有欲还是很严重的。
有贾珠的例子在前,贾母把贾宝玉放在了身边来教养,不让贾政夫妻太过逼迫他读书。
不仅如此,在贾宝玉搬出碧纱橱去了绛云阁之后,贾母又把自己身边的袭人和晴雯给了宝玉,王夫人不好对宝玉屋里的事情干涉太过。
现在绛云阁里的大丫鬟都是贾母拨过去,年龄最大的是袭人,月钱拿得最多的也是袭人,调教屋里丫鬟做事的任务自然就落在袭人身上。
贾滟对王夫人怎么对待自己的孩子不想多说些什么,只是跟贾政说道:“与宝玉相比,珠哥儿自小过得苦了些,嫂嫂想起旧事,觉得遗憾罢。”
贾政:“从来我就与她说,凡事过犹不及。对珠儿如此,对宝玉也是如此。”
贾滟闻言,神色莞尔,“儿女的教育之事,不仅是母亲的责任。”
不能孩子出息,父亲就觉得骄傲,说不愧是我的孩子。一旦觉得孩子没出息,就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说是慈母多败儿。
贾政看了贾滟一眼。
贾滟眼眸微弯,跟贾政告辞,走的时候在荣禧堂外遇见赵姨娘。
赵姨娘手里拿着一双男式的鞋子,缎子做的鞋面,应该是要给贾政的。
见了贾滟,赵姨娘站在一旁,向她行礼,“见过姑太太。”
贾滟的目光落在赵姨娘手中的鞋面上,笑着说道:“这鞋面做得真好看,姨娘好巧的手艺。”
赵姨娘愣住,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鞋面,随即向贾滟露出一个笑容,“已经很久不曾给老爷做过鞋面了,多亏姑太太体恤我们,上月给我们各房都分了一些成块的缎子,我想着难得有好东西,便做了一双鞋给老爷。”
赵姨娘说的是实话。
她是从通房丫鬟变成了姨娘,主子不算主子,奴才不算奴才。不论是王夫人管家还是王熙凤管家,对她们这些姨娘都不以为然,官中给她们发什么东西,都是旁人挑剩下的才会到她屋里,每月的月钱也是迟迟不发。
赵姨娘看到王夫人和王熙凤这些人的做派,内心也嫉妒愤恨,只是敢怒不敢言。
最近几个月王熙凤不管庶务,官中的很多事情都交给了贾滟处理。该发给各房的月钱都准时发,给什么东西也是好好的,并没有借着各种各样的名目克扣本该属于她们的东西。
加上平时贾滟待人随和,赵姨娘对贾滟倒是没什么怨气。
如今见她从荣禧堂里出来,还主动跟她寒暄,“姑太太方才是去见太太了吗?我本也想去看太太的,只是太太本就爱静,如今生病了,更是不愿意旁人在屋里待着。除了宝玉和探春丫头,便是环儿她也不太见的。不知太太今日气色如何?胃口可比前几日好些?”
“我也没见着太太。姨娘想知道这些事情,何不亲自去问呢?便是见不着太太,问屋里的彩云彩霞也是可以的。”
赵姨娘闻言,笑道:“姑太太提醒得极是,我等会儿便去向太太屋里的人打听。”
王夫人病重,她心里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惜难过的,只觉得那都是王夫人阴损的事情做多了,才会有此报应。
关心的问候,不过都是场面话。
贾滟的目光又落在她手中的那双鞋上,忽然问道:“你屋里可还有好的缎子?”
赵姨娘愣住,“没、没有了。”
仅有的好缎子都用来给贾政做鞋面了,其余的都是鸡零狗碎,不成块的。
贾滟说道:“我那里有一匹缎子,七成新,也用不上。要是姨娘不嫌弃,等会儿我让人送去给你。”
赵姨娘连忙道谢。
贾滟离开了,赵姨娘却还在原地看着贾滟的背影,神思却飘远了。
其实她年少时,并不像如今这般的卑微。
她年少时因着出色的容貌和针线,得了贾母的青睐,将她放在贾政的屋里当通房丫鬟。跟她一起的,还有令一个周姨娘。
赵姨娘觉得如今宝玉屋里的袭人和晴雯,就像当初的周姨娘和她。
周姨娘为人安静本分,对贾政的生活起居照顾得无微不至,贾政和王夫人成亲后,便将她们抬了姨娘。
这么多年,周姨娘一直没有孩子。
贾政对她也算是好的,平常也去她屋里歇着。赵姨娘为贾政生了探春和贾环两个孩子,人人都说探春人美又聪明,就连王夫人都喜欢探春。
可那是她的孩子,探春的模样,像极了她幼时的模样。
自己的孩子要养在王夫人的屋里,赵姨娘经常为此而感到嫉妒。她有时也想讨好王夫人,去给王夫人请安之后,经常会找各种各样的理由多待一会儿,谈谈惜春贾环,夸夸宝玉。
可王夫人对她始终冷冷淡淡的,不论她怎么讨好,王夫人总是坐在炕上,眼皮都懒得掀,只留她一头热。
赵姨娘很怀念年少时在贾政屋里的时光。
那时还没有主母,她和周姨娘是屋里的大丫鬟,小丫鬟们都得听她们的,虽然那时规矩比如今还多,但每个人都过得很舒心。
只是王夫人一进门,所有的事情就都变了。
自己抬了姨娘,生了一儿一女,又能怎样呢?终究是个奴才。
她的孩子是主子,她却是个奴才。
因为她是奴才,她那个聪明伶俐的女儿,平时也不太待见她,总是待在荣禧堂里,想着讨王夫人的欢心。
前几日的时候,环哥儿才来跟她埋怨,说探春姐姐做了一双鞋给宝玉,却不给他做。都是她的兄弟,为什么只给宝玉做鞋子,却不给他做?
赵姨娘听到贾环埋怨的话,气得说不出话来。她自然是知道探春为什么给宝玉做鞋子,却不给贾环做,不过是因着宝玉是兄长,又是老太太和太太最疼爱的人。
至于跟她同母所出的弟弟,虽然养在太太跟前,其实也是个讨人嫌的。
赵姨娘的眼睛不由得酸涩起来。
她从前也见过老太太与国公爷的姬妾相处,虽不说多亲热,可那些姨娘们和老太太十分和睦,下人们对姨娘也尊重。
贾政还没成亲时,她和周姨娘还想象过主母将会是什么样的人?那时天真,以为主母也能会有老太太那般的雅量,谁知主母嫁进来后,却是个两面派。当着贾政和老太太的面是得体能容人的模样,私下又是另一个模样。
转而又想起王熙凤的嘴脸,赵姨娘不由得咬牙,心想不愧是王家养的好女儿,都很会左右逢源、两面三刀。
赵姨娘对此刻重病的王夫人并不同情。
在她看来,王夫人真病死了,才叫上天长眼。
贾滟回了不羡园。
回去了就跟夏堇说:“我记得前几日你拿了一匹缎子来跟我,跟我说要不要用缎子做点荷包、扇袋之类的。”
夏堇:“可太太不是说那缎子的颜色不太好,拿来做荷包和扇袋不好看吗?太太那么说,我便将缎子放好了。”
夏堇一边说一遍给贾滟打了帘子。
贾滟走进屋里,坐在炕上。
锦葵给她端上热茶。
贾滟接过锦葵端来的茶盅,轻轻地抿了一口,吩咐夏堇:“你把那匹缎子拿出来,让人送去给赵姨娘。”
夏堇应了一声,心里却觉得纳闷,好端端的,怎么给赵姨娘送缎子?
贾滟见夏堇神色不解,就笑着解释道:“我从荣禧堂出来的时候,遇见了赵姨娘。她抱着一双新做的鞋子,一看便是给二老爷的。她与我说,也好些年没给二老爷做过一双像样的鞋子了,这个月难得遇上一块好缎子,便用来给二老爷做鞋子了。”
夏堇“啊”了一声,随即说道:“听上去也是怪可怜的。”
“可不是么?”贾滟将手中的茶盅放下,跟夏堇说道:“这匹缎子横竖我们也用不上,你拿去给赵姨娘,也算是个顺水人情。”
在扬州的时候,出身江南甄家的史太太就给贾滟送了许多各种各样材质的布料,贾滟什么样的布料都不缺。
夏堇去柜子里拿出一匹缎子,让建兰送去给赵姨娘。
建兰出门的时候,恰好遇见来找贾滟的王熙凤。
王熙凤笑着进了正房,随口问道:“建兰丫头拿着缎子做什么?”
贾滟正在拨弄香炉里的香灰,听见动静,回眸浅笑:“那匹缎子颜色我不太喜欢,今个儿去荣禧堂时碰见了赵姨娘,就给她送去。”
王熙凤在炕上坐下,“太太向来不喜欢赵姨娘,这人平日看着虽然低眉顺目的模样,心里却不本分,姑姑没必要笼络这些人。”
贾滟不以为然,“不过就是送匹旧缎子给她,谈得上什么笼络?”
她跟王熙凤在炕上相对而坐,笑着说道:“再说,她好歹也是姨娘,屋里连块像样的缎子都没有,说出去了,怕是会让旁人以为我们这样的大户人家虐待下人呢。”
王熙凤撇了撇嘴,王夫人不喜欢赵姨娘,她自然也看不上赵姨娘。
王夫人不喜欢赵姨娘,是因为赵姨娘很得贾政的喜欢,平日贾政一个月都有十来天是歇在赵姨娘的屋里的。用王夫人的话说,这些天生的狐媚货色,专勾男人学坏,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王熙凤看不上赵姨娘,并不是因为她觉得赵姨娘是什么勾引男人的狐媚货色,只是单纯看不上。
赵姨娘长得再美,不过也是个奴才。
平日里唯唯诺诺,却在私下打骂贾环,将好好一个哥儿,教成那样缩头缩脑,毫无气度的人。
王熙凤冷笑,“谁还虐待她呢?她平日里不找事,便算是好的。”
贾滟闻言,抬眼看向王熙凤,好奇问道:“她怎么找事了呢?”
“她即便没有在明面上找事,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你这是先给人定罪了,再找证据,因此怎么看她,都觉得她不好。”
贾滟手里拿着一串蜜蜡珠在把玩,跟王熙凤说话的语气不徐不疾,十分悠闲,“你管她是不是司马昭之心呢?人活在世上,便是心里天天咒哪个人不好,只要她没付诸行动,也不能因此说她有罪。”
身为一个管家的人,要管好几百人。
这几百人,有好有坏,良莠不齐。
只要没有借助什么神佛妖法之类的灵异力量,普通人在心里暗中诅咒别人,并不会让别人受到任何伤害。
贾滟笑道:“我们管家,肯定会有很多人对我们是面服心不服,也会有人在暗中咒骂我们的,可也不见我们因此而受到什么伤害罢?”
王熙凤能言善辩,别人都说她一张嘴顶旁人十张嘴,老太太也说她一说话,好像天下的道理都站在了她这边似的。
可旁人哪知道,这位林姑姑,才真是能言善辩呢!
难怪林妹妹口齿伶俐,总是三言两语便能将宝玉收拾得服服帖帖。
王熙凤不欲跟贾滟理论赵姨娘的事情,便笑着服软,“这些大道理,我说不过姑姑,姑姑说什么,便是什么。”
贾滟管理庶务的这段时间,其实发现了一些事情。如今荣国府的奴才们,已经有拉帮结派、欺上瞒下的情况。
王夫人容易被身边的人挑唆,常常会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决定,事后又暗中懊恼。
王熙凤倒是精明,可再精明的人,也架不住底下人相互抱团隐瞒。
建兰这段时间在荣国府各个院子里玩耍,听到了很多不同的声音。听得最多的便是如今荣国府的主子们,一代不如一代,从前老太太国公爷当家事,对待下人历来宽厚,如今的年轻主子们,生在锦绣丛中,早就忘了先辈们创业不易,也忘了如今荣国府的荣华富贵,离不开这些跟着主子们打拼的奴才。
荣国府的下人要说怨声载道,暂时还说不上。
可很多人心里都有怨气,有像赵姨娘这样觉得自己不曾被公平对待的人,也有千方百计想要讨王熙凤欢心,希望能在荣国府里谋个好差事却不能如愿的人。
世事当然不能都尽如人愿,有人如意,就有人不如意,但是既得利益者和那些不如意的人之间,总该有个平衡。
至于怎么平衡,那就看各人的本领了。贾滟觉得自己还不太会这种平衡之术,正在努力地琢磨,希望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度。
贾滟无意大张旗鼓整顿荣国府,只是提醒王熙凤,“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不起眼的人有心想害你,反而比你身边的人更容易。”
因为不起眼,所以从来没想过要去防备些什么。
就像赵姨娘和荣国府一些底层的奴才,在这些所谓的主子眼里,他们不值一提,仿佛多看他们一眼,就是对他们的恩赐。
可是这些人也有需求,心里也会希望自己能得到尊重和善待。
原身妹子在父亲去世后,一直跟母亲和弟弟过着贫困潦倒的日子,底层的人其实过得很艰辛,也很卑微。
王熙凤对贾滟的话不以为意,但她不想跟贾滟争辩些什么。
她之所以来找贾滟,是为着锦绣坊的事情。
“姑姑,那位陆妹妹,当真可信吗?”
王熙凤说的陆妹妹,陆清洛。她比陆清洛年长几个月,平时贾滟跟她说起陆清洛的时候,都说陆妹妹。
王熙凤的话令贾滟有些摸不着头脑,她抬眼,神色有些茫然地看向王熙凤。
“平日看姑姑都十分聪明,怎么到了关键时候,就糊涂了呢?”
王熙凤神情哭笑不得,左右看了看,小声跟贾滟说:“那位陆妹妹,早先是在姑爷屋里的人。如今姑爷高升,要从扬州回京都了。姑姑说陆妹妹的苏绣是江南一绝,让她跟着父兄到京都来,姑姑难道不曾想她会不会有旁的心思吗?”
贾滟这才回过味来。
她眨了眨眼,跟王熙凤说:“不会。”
陆清洛从前是真的喜欢林如海,离开林府的时候,也是真的伤心。
伤心归伤心,陆清洛回苏州后是跟着家人好好过日子的,她在家里陪伴生病的母亲,闲时就去家中的绣坊去指导绣娘们如何配色和走线,还经常在书信里跟贾滟分享一些有趣的日常琐事。
贾滟觉得陆清洛离开了扬州,心底虽然有遗憾,可她一直在往前走。
王熙凤的神色十分怀疑,“我还是有些不放心。”
贾滟瞅了她一眼,打趣儿道:“你连平儿都不放心,还能放心谁?”
王熙凤顿时噎住,瞪着凤眼看贾滟。
贾滟见状,忍不住笑,“瞪什么?难道我说错了?”
肯定是没说错的。
王熙凤不放心任何人,她不放心贾琏一个人在外面,将他盯得很紧。她也不放心屋里任何一个年轻漂亮的丫鬟,平儿虽然是她从娘家带来的陪嫁丫鬟,但她也还是不放心。
她想控制身边的所有人,希望他们都能按照她的意愿去做事。可她也懂,人心难测,她无法控制所有人,于是只好尽自己所能去防范。
其实王熙凤过得很累。
贾滟弯着杏眼,跟她说:“有的人可能没我想象中那么好,但肯定也没你想的那么坏。有时候稍微放一放,既放过自己,也放过别人,不是挺好的吗?”
第72章
074
王夫人的病情反复了几天,后来起烧,烧了整整一天一夜后,开始好转。
贾滟去荣庆堂跟贾母说王夫人的病情。
“嫂嫂如今已经能进食,人比从前清减了许多,但精神好多了,也已经能下床走动。”
贾母听说王夫人的病情好转,原本七上八下的心总算落到实处。
老人家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还是得慢慢养着。”
贾滟笑着点头,“是。如果府里诸事都也还顺利,又有凤妹妹和老太太给我看着,我也尽量不去给嫂子添麻烦。”
贾母正欲说些什么,贾滟已经岔开了话题。
贾滟去跟贾母说端午节前的时候,她带着两个玉儿去了护国寺上香,那时她像佛祖许下愿望希望老太太身体安康,林如海能早日回京,两个玉儿健康快乐,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想去郊外的护国寺还愿。
王熙凤于是趁机跟贾母说:“护国寺的神明都灵验得很,趁着姑姑去护国寺还愿,我也想去上香。”
贾母听了,便笑道:“家里既有水月庵又有铁槛寺,你们太太又在荣禧堂里有一个小佛堂,还不够给你们拜啊?”
旁边的贾宝玉听见贾滟和王熙凤要去护国寺,便凑了过来,说:“姑姑和凤姐姐要去护国寺吗?我也想去。今年秋天没能去成护国寺,去年护国寺后山的那片菊圃开得极好,今年没看成,可惜了。”
贾母一听贾宝玉说想去护国寺,便笑着说:“我从前方便的时候,也常去护国寺礼佛。那里有一尊菩萨金身,是当年你祖父在世时捐赠的。”
贾母想到从夏天开始,东、西两府先后办了丧葬大事,这些孙子孙女们一直便拘在府里。在家呆久了,大概也想出去玩耍。
王熙凤见贾宝玉也想去,向他眨了眨眼,随后跟贾母说:“我到京都这么久,还不曾去过护国寺上香。先前也听老太太说年轻时常去护国寺,说那里的斋饭不错。”
贾宝玉:“我也不曾吃过护国寺的斋饭。赶巧姑姑和凤姐姐要去,不如带上我们一同去。最近东、西两府都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太太又在病重,我们去护国寺上香许愿,也为太太祈福。”
贾母听宝玉那么一说,自然是笑着答应了,如果不是她身为国公夫人,又上了岁数,出门一趟要兴师动众的,她也就跟着小辈们一起去护国寺了。
这时贾宝玉又说:“既然我们都去了,把宝姐姐也喊着一起吧,不然她一个人在府里,也怪闷的。”
贾母当然也是没有意见。
贾滟和王熙凤商量好了去护国寺的日子,回过贾母之后,贾母让赖大提前去护国寺打点,跟护国寺的住持说府里的姑娘哥儿要去上香,顺道用一顿斋饭。
到了去护国寺那天,贾滟和王熙凤带着两个玉儿,宝玉、三春、宝钗一起去了护国寺。每个人都带上了贴身的仆妇和小厮,一行人前呼后拥,阵仗不小。
出发前,王熙凤站在二门前,跟贾滟说:“这么多小祖宗跟着,怎么跟陆妹妹谈事情?”
贾滟笑道:“护国寺那么大,这些小祖宗们自然有他们的去处,你不用愁。”
王熙凤听贾滟那么说,也就懒得操心。
大概是因为身子渐重的缘故,她现在总是有些懒懒的,提不起劲儿来。
护国寺在京都的西边,从山门到护国寺的台阶两旁是参天古树。贾滟和王熙凤带着几个孩子到主殿上过香之后,知客师父便请她们到供游客休息的禅房。
贾宝玉带着秦钟和林绛玉过来,跟贾滟和王熙凤说:“如今离午膳还有一些时间,我带虎鲸和玉儿去后山看山璧上长着的那棵腊梅。”
林绛玉显得兴致勃勃,他跟贾滟说:“宝玉哥哥说那山璧上寸草不生,唯独就长出了这一棵腊梅。寒冬来时,大雪一下,周围都是白茫茫的,唯独腊梅傲立雪中,美不胜收。如今我们虽没赶上下雪的好时候,来了总要看一眼才甘心。”
贾滟莞尔,叮嘱了竹青几句,就放宝玉带着林绛玉去玩耍。
夏堇和平儿两人一同进了禅房。
夏堇笑着跟贾滟说:“太太,姑苏陆家的姑娘听说您和琏二奶奶在这里礼佛,特意过来向你们请安。”
贾滟和王熙凤对视了一眼。
贾滟笑道:“陆妹妹来得可真巧,快请她过来。”
陆清洛带着两个贴身丫鬟过来跟贾滟请安。
这是贾滟跟陆清洛在扬州离别之后,第一次见面。
陆清洛见了贾滟,神色有些激动,“太太!”
穿着一身鹅黄色衣衫的年轻女子披着一条黑色的狐狸皮披风,见了贾滟,披风也顾不上解,上来便捉住了贾滟的手。
久不见故人,如今在京都相聚,贾滟心情也有些激动,只是王熙凤和夏堇平儿都在旁,她按捺下激动的情绪,空着的那只手拍了拍陆清洛的手背,笑道:“好久不见,陆妹妹出落得越发美丽动人。”
陆清洛听贾滟的夸奖,脸色有些赫然。
贾滟拉着陆清洛见过王熙凤。
王熙凤一双清亮的凤眼打量着陆清洛,确实是个容貌清丽、身段优美的年轻女子。明眸皓齿,举止落落大方又透着些许书卷气。
王熙凤拉着陆清洛的手,姿态很亲热,笑着说:“平日总是听姑姑提起你,陆妹妹长陆妹妹短的,如今可算是见了本尊。”
说着,便向平儿使了个眼色。
平儿顿时会意,转身出去,再进来时已经拿着一个精致的盒子交给陆清洛。
“陆姑娘,这是我们太太给您的。”
陆清洛受宠若惊,连忙推辞道:“这、这如何使得?”
王熙凤:“如何使不得?你是我们家姑姑看重的妹妹,姑姑看重的人,便是我看重的人。我说你使得,你便使得。”
陆清洛看向贾滟。
贾滟微笑着颔首,说:“既然是你凤姐姐的一番心意,你便收下吧。日后凤姐姐找你的时候,还多着呢。”
陆清洛听贾滟这么说,便没有再推辞。双手接过平儿给她的礼盒,然后郑重地交给身边的丫鬟。
贾滟让服侍的丫鬟都下去,禅房内顿时安静下来。
陆清洛和贾滟坐在一边,王熙凤与她们隔着案桌相对而坐。
在案桌上,已经放着一副工整的图画,那是陆清洛按照她家在扬州时绣坊的布局,再加上贾滟和王熙凤的想法,让人画的一副设计图。
陆清洛跟贾滟说了绣坊的大概布局和初始经营时需要注意的事情。
几个年轻的女子想要在京都创业,说出去都要惊掉旁人的大牙。
好在陆清洛的父兄大起大落之后,已经看破了许多事情。他们能东山再起,全靠陆清洛嫁给林如海后,林如海拉了他们一把。
林如海将陆清洛放了,陆家父兄心中为陆清洛惋惜,但想到一家人在有生之年能再度团聚,也没什么可惜的。
当陆清洛跟父兄说要到京都的时候,陆家父兄是反对的。
可是陆清洛意志坚决,她流着泪跟父兄说当日家中适逢巨变,是她嫁给林如海当姨娘才让家中过上了好日子。林如海放她自由身,她也不想其他的,承蒙林夫人待她亲厚,将她视为妹妹一般照顾,如今希望能与她一起在京都开个绣坊,她义不容辞。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陆清洛能言善辩,在家中是能说上话的。
再加上经商之人,没有仕途中人那么多古板的观念。陆家父亲不想女儿抛头露面,可是陆家的长子在知道妹妹的决心后,却为妹妹跪在父亲跟前,流泪说道:“从前家中贫困落魄之时,是妹妹挺身而出,供我们吃供我们住,如今她得了自由身,我们家中营生也尚可过得去,唯一的心愿便是去京都与待她亲如姐妹的林夫人开绣坊,我若不能体谅支持她,如何对得起她从前为我们所费的一番苦心!”
陆家父亲原本还想着儿子能帮着他劝一劝陆清洛,谁知他却倒戈帮着陆清洛。
最终还是胳膊拧不过大腿,陆家父亲跟陆清洛说:“你若执意如此,我也没有旁的法子。日子还是你自己在过,有些道理,我与你说了也没用,等你经历过便会明白今日父亲的心情。”
陆清洛见父亲不再反对,泪流满面,她无法想象要是失去父兄的支持,这条路会她会走得多么艰辛。
陆家父兄见陆清洛执意如此,也就放了她到京都,不仅提前在京都安排好了住处,还让陆家最出色的大掌柜邬书君陪着她一起到了京都。
王熙凤和邬书君负责选址和运营,技术工作主要是交给陆清洛和贾滟,当然,描红的图纸和诗句是由贾滟把关的。
如今一切也都还是在开始的阶段,几个年轻的女子都是摸着石头过河,好在,王熙凤手里有人脉,而陆清洛身边也有个大掌柜能顶事。
贾滟和王熙凤看过图纸,绣坊这种事情,得有技术过硬的技术顾问,陆清洛身边两个丫鬟也是刺绣的好手,贾滟是打算要打造一个由陆清洛为首的刺绣团队的,后续还要招一些绣娘。
贾滟问陆清洛和王熙凤:“这些生意上的门道,其实我懂得不算太多。裴五太太如今也在京都,她家中不仅田庄多,铺子也多。改明儿我邀请她来给我们参谋一下,可好?”
筹备阶段,暂时也不想让家里的男人知道这件事情。
贾滟想找人合计,想来想去,觉得窦晴川是最合适不过的。王熙凤是官僚出身,习惯了利用权势,可是生意场的事情,得灵活变通和人情练达,王熙凤在人情练达方面其实还是有欠缺的。
贾滟内心觉得薛宝钗其实也是一个合适的人选,自从薛父去世后,薛家那么多铺子说是薛姨妈和薛蟠在管,可实际上管家的人是薛宝钗。
可惜薛宝钗虽有野心,平日在长辈们跟前显露出来的却是与世无争的模样。她觉得男儿就该用心读书考取功名,姑娘们识得几个字能作诗作词是闲来打发时间,本职工作还是做好女红会管家,相夫教子。
再说,贾滟想到薛蟠这个惹事精,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薛宝钗以后不可能不管薛蟠的。
要是薛宝钗知道了绣坊的事情,指不定会出什么幺蛾子。
王熙凤和薛宝钗是表姐妹,但彼此之间也不怎么走动,这两人也不宜放在一起创业。
对于贾滟的提议,王熙凤和陆清洛自然是没有意见。
几人才就绣坊的图纸和布局达成一致,王熙凤说她已经让人物色了几个铺面,她个人觉得最合适的地方应该是在西街东面的一个铺子,那个铺子原本是卖古玩的,因幕后的老板犯了事,开不下去了,要将铺面转出去。
与东街的平民市集不同,京都西街四通八达,寸土寸金,各地的文人雅士和达官贵人都喜欢在此流连。
要盘下那个古玩铺子不是一个小数目,王熙凤说:“我让芸儿暗中去问了,想盘下铺子,至少得五千两银子。”
这还只是盘下铺子的银子,后面的装修改造,招聘绣娘,林林总总,持续投入加起来少说也要上万两银子。
但那都是后话。
贾滟跟陆清洛说:“先让你的大掌柜——”
“——不是我的大掌柜。”
陆清洛抿着嘴笑,纠正贾滟的话,“他叫邬文君,今年二十有五。”
邬文君,在陆清洛还没出嫁之前,他是被陆家父兄收养的小厮。开始只在陆家的账房里打杂,后来慢慢做到管事,能独当一面的时候,陆家父兄买卖出了问题,放了他自由身,让他另谋高就。后来陆家父兄东山再起,他主动回到旧时主人身边效力。
贾滟没见过邬文君此人的真面目,但是陆清洛经常提起他。
自从陆清洛到京都后,外面的很多事情都是交由邬文君去处理。松月跟邬文君接触过,说起这个年轻人,也是赞不绝口的。
贾滟心想可惜她要办绣坊的事情还没让林如海知道,否则松月竹青这兄弟俩,谁也不比邬文君差。荣国府里的下人贾滟没有特别信任的,只觉得夏堇的父亲夏冰川是可信之人,但夏冰川是荣国府银库里的管事,贾滟可不能从荣国府里挖人,想要培养可信的管事掌柜,也需要时间。
陆清洛既然说了邬文君信得过,贾滟本着相互信任的原则,也愿意信任邬文君。
此时听到陆清洛的话,贾滟笑了笑,说道:“那就先让邬掌柜去谈,看以他之能,能不能谈一个双方都满意的价位将铺面盘下来。”
很多事情,要等铺面盘下来后才能开展。
贾滟又跟夏堇说:“昨天让你装起来的画拿来给我。”
夏堇拿出一个盒子,盒子里装着一个画卷。贾滟将画卷打开,画的是一副双寿图,宽约一米,大概有一个成人那么长。右上角画的是一个花瓶里,花瓶里插着几支不同颜色的菊花。
右下是一个竹筐,框里放着两个带叶子的寿桃,竹筐外,一只小狸猫的一双前脚搭在竹筐下,小脑袋正努力往框里张望。
猫是土生土长的狸花猫,笔触很可爱,画得栩栩如生,毛发都分毫毕现。
旁边还提了一首祝寿的诗。
陆清洛和王熙凤都看向贾滟。
“若是我记得不错,明年开春后,便是南平王太妃八十大寿,到时老太太肯定要给平南王太妃贺寿。”
贾滟纤细的手指划过画卷的边沿,笑着跟两人说道:“虽然咱们的锦绣坊还没开起来,但绣品可以先行。陆妹妹若是能在春天时将这副双寿图绣好,我便将她送去给老太太,让老太太借花献佛,将双寿图送给平南王太妃当生日贺礼。”
花瓶在古人看来有寓意平安的意思,菊花也多为他们喜爱,平南王太妃前阵子才在京都贵夫人圈子里办了个菊展,参加的个人都拿出一盆菊花去平南王府,然后一群贵夫人从中品鉴出哪家的菊花养得好。
至于那只小狸猫,平南王太妃喜欢猫,她在王府里养了十来只不同品种的猫,但最喜欢的还是狸花猫。
王熙凤看着那副画,赞叹道:“画得真好,我平日去不羡园找姑姑,怎么不见姑姑在画?”
贾滟随口开玩笑道:“都是等你们睡下之后,才悄悄画的呢。”
陆清洛则是看着那句诗词,有些惊讶地看向贾滟,“这是——大姑娘写的字?”
贾滟点头,语气里是藏不住的自豪,“嗯,写得好看吧。”
“好看是好看的,只是——”
陆清洛的话语顿住,没再往下说。她本想说让大姑娘的字流落在外面,会不会不太好?可想到贾滟都敢想跟她和王熙凤合伙开绣坊了,大概也不会觉得林黛玉的字流出闺阁有什么不对。
果然,贾滟向她眨眼,说道:“这么好的诗这么漂亮的字,不该被埋没。再说,也不是送给旁人,是给平南王太妃的寿礼。”
陆清洛于是没再说什么。
林黛玉和探春过来,林黛玉见到陆清洛,愣了一下。
陆清洛见了黛玉,十分高兴,“大姑娘出落得越发标致了。”
林黛玉看向贾滟。
来护国寺的时候,贾滟就神秘兮兮地跟她说在护国寺有个惊喜等着她,她一直纳闷是什么,原来竟是陆姨娘来了京都吗?
贾滟杏眼含笑,提醒道:“玉儿,和探春丫头一起见过陆姑姑。”
陆清洛已经不是姨娘,林黛玉称呼她为姨娘并不妥当。
林黛玉展颜一笑,拉着探春过去见陆清洛。
探春虽然不知道陆清洛是什么人,但见贾滟和王熙凤跟她很熟稔的模样,心里虽然好奇,却没表现出来,只礼数周到地见过陆清洛。
陆清洛见探春年纪虽小,可容貌清丽,顾盼神飞,忍不住赞叹说道:“从前便听太太夸大姑娘的表姐妹们个顶个的标致漂亮,如今一见,果真如此。”
王熙凤见只有林黛玉和探春过来,于是问探春:“怎么只得你们两人过来?”
探春:“宝姐姐和惜春妹妹在前头跟知客师父说禅呢,迎春姐姐说前头烟火缭绕,她有些闷,便让司棋和乳娘陪着到处逛逛。我们刚才跟宝玉哥哥他们去了一趟后山看悬崖上的腊梅,腊梅还没开,便回来了。”
离午膳还有些时间,王熙凤让平儿带着林黛玉和探春两人去隔壁的禅房吃点她们自带的点心垫一垫。
探春暗中问林黛玉:“那位陆姑姑是什么人?”
林黛玉手里捧着一杯茶,跟探春说:“那是我母亲在世时为父亲找的姨娘。”
探春:???
探春眨了眨眼,看向林黛玉:“她是你家的姨娘?”
“从前是,如今已经不是了。”
林黛玉纠正探春的话,“去年冬至的时候,陆姑姑便已经离开了我家,她如今是自由身。”
探春听大人们说过,说是林姑姑嫁到扬州之后,林姑爷便为了她将屋里的姬妾和丫鬟放了。那时赵姨娘听说此事,冷哼着说身为主母,却不能容人,有什么值得说道的,那些被放了的姑娘们心里头指不定怎么恨林姑姑呢。
探春那时心想家里的太太倒是能容人,可赵姨娘和周姨娘每次去向太太请安的时候,太太都是冷冷淡淡,眼睛都不抬一下的。
当家太太和姨娘们的关系,少有像贾滟和陆清洛那样的。
探春觉得奇怪,“陆姑姑从前是你家的姨娘,姑姑怎么跟她感情很好的样子?”
林黛玉听了探春的话,感觉更奇怪,“太太和陆姑姑一直都相处得很好的。陆姑姑离开了扬州之后,从来不找我父亲,但经常和太太书信来往。”
探春大为震惊,因为她实在无法想象如果贾政将赵姨娘放了,赵姨娘该要如何寻死觅活,咒骂王夫人不能容人,也无法想象王夫人能像贾滟那样对待赵姨娘。
探春从小就养在王夫人屋里,但她也不是不懂事,她知道自己的生母也很不容易,没少受白眼。王夫人对赵姨娘,也并不算好,明里暗里都提防着。
林黛玉大概也知道探春此刻心里在想什么,说道:“你也别多想,太太常和我说,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相处方式。我们家横竖就那几个人在一起,什么话都能说得开。你们家人多热闹,事情也多,自然是跟我们不一样的。”
第73章
075
林黛玉和探春正说着话,就听到薛宝钗和惜春回来的声音。
两人对视了一眼。
这时夏堇也过来,笑着说:“史候家的史大姑娘今日也到了护国寺,在外头遇见了宝姑娘和四姑娘,听说太太和琏二奶奶在这儿礼佛,特意来向太太和琏二奶奶请安,太太让我请两位姑娘过去。”
林黛玉和探春于是过去,还没进门,便听到史湘云的声音——
“……我倒是想去找姐姐妹妹们玩,但叔父和婶娘说了,如今老太太家里事多,太太又卧病在床,我过去只有添乱的份儿,让我在家里好生待着呢。我在家里待着也是做些针线活,无趣得很,便想到护国寺上香。才上完香,知客师父正问我要不要吃斋饭,便见到了宝姐姐和四妹妹。”
林黛玉和探春进去,只见史湘云站在薛宝钗身旁,笑着跟贾滟和王熙凤说话。
贾滟向林黛玉和探春招手,两人走了过去。
贾滟笑着跟史湘云说:“今日都来得巧,我们家两个玉儿昨个儿还在念叨你。”
史湘云看向林黛玉。
林黛玉抿着唇笑,“是绛儿在念叨云姐姐呢,说你身上带着一个金麒麟,金灿灿亮晶晶的,可好看了!”
史湘云这才想起屋里没见到林绛玉和贾宝玉。
“绛儿和二哥哥呢?”
薛宝钗笑道:“他们在后山看悬崖上的腊梅呢。”
几个小家伙聚在一起,七嘴八舌,禅房里顿时热闹起来。
贾滟留几个小姑娘在禅房里聊天,王熙凤跟平儿去找住持,说是王熙凤有一串蜜蜡珠,想找护国寺的住持给她开光。
知客师父带了王熙凤主仆二人去找住持。
贾滟和陆清洛走出禅房。
护国寺安排给她们的是在殿后一排五间的禅房,五间禅房并排在一起,都是特地预留给贵客的。
禅房外是一个小小的园子,园子四周种有花草,中间是青石小道,小道两旁种了蔬菜。
“听说老爷很快就要回京都了。”
陆清洛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跟贾滟说:“从此以后,太太就再不用离乡背井了。”
贾滟不由得打量起陆清洛来。
陆清洛穿了一件鹅黄色的襦裙,乌浓的秀发高高挽起,发髻上簪着红玛瑙发饰,人比去年清减了一些,却更有风情,言行举止都透着江南女子独有的韵味。
贾滟十分感慨,去年冬天陆清洛还是一个为情所困的女子,不到一年的时间,她已经走出情伤,脱胎换骨。
贾滟笑道:“等老爷回京都,林家的大宅会重新修建,等修好之后,希望你能赏脸到家里坐坐。”
陆清洛受宠若惊,笑着应下。
但她自己心里很明白,自己既然已经是被林如海放了自由身的姨娘,是该要避嫌,不跟林如海碰面的。
贾滟没再说其他的,只是问她:“方才我给你的那幅双寿图,能在明年开春前绣好吗?”
“应该是可以的。太太的那幅图,画得极好。大姑娘的字也写得漂亮。图不算大,五个月的时间有点紧张,但是我身边的两个丫鬟也是精通针线的,能帮上忙。”
女红谁都会做,只是技巧高低的问题,配色和一些细节处的处理,尤其是在狸猫的绒毛的刺绣上,是需要陆清洛亲自处理的。
贾滟也知道刺绣讲究配色劈线,越是细节处,越显真功夫。她画的那只小奶猫,上面的毛都是一根根画上去的,费老大功夫了。想要绣好,也是相当费神的。
陆清洛身边虽然有两个丫鬟能帮忙,但她担心陆清洛凡事亲力亲为,会太过劳累,便跟她说:“若是忙不过来,我可以让锦葵来帮你。”
锦葵的父母不在荣国府,想让她来帮陆清洛,寻个借口说她回去看望父母就可以让她出来。
陆清洛笑着摇头,“还不至于,我能应付得过来。”
贾滟听她那么说,也就没再坚持。
两人在小园里,冬日的暖阳晒得人暖烘烘的,陆清洛跟贾滟说自从别后的种种趣事,也说自己跟父兄争取上京都之事的艰辛,却不提父兄安排家中得力掌柜邬书君陪她上京都的用意。
贾滟倚着身后的栏杆,一双杏眼看向陆清洛,问道:“邬大掌柜已经婚配了吗?”
贾滟没有跟邬书君直接接触过,平时都是听陆清洛和松月提起的,既然陆家父兄放心让他陪着陆清洛到京都,他肯定深得陆家人的信任。
男未婚,女未嫁。
如今又安排了邬书君护送陆清洛到京都,还很有要陪陆清洛在京都待到天长地久的架势,贾滟很难不多想。
陆清洛本不想提邬书君的事情,但贾滟问起,倒也没隐瞒。
“他尚未婚嫁。先前我家中遭遇巨变,落魄潦倒,我父亲怜才惜才,不忍他被埋没,放了他自由身。谁知几经周折,他又回到了我家里。他比我的哥哥小两岁,两人是一起长大的,感情很好。”
“他跟你的父亲和哥哥感情都很好,相信你父亲也是像家里人一般待他的。”
陆清洛没说话。
“先前在书信里总感觉不太方便问,如今见面,你别怪我多事。”
贾滟看向陆清洛到目光真诚,语气关心,“你是不是为了到京都,答应了家人的一些要求?”
陆清洛神色一怔,随即双目垂下。
陆清洛手里捏着手绢,手指微动了下,贾滟看不清她神色,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片刻之后,她才抬头向贾滟露出一个浅笑,“也不是什么要求,父兄说我只身上京,他们不放心。邬掌柜不是外人,他从小就在我父兄身边长大,对我家一片赤诚,父亲希望我能嫁给邬掌柜。”
贾滟看着陆清洛脸上的浅笑,心情很复杂。
陆清洛在书信里报喜不报忧,但贾滟也知道她上京之路,并不如她所说的那么顺利。
陆清洛的母亲从前在江南一带小有名气,她的针法自成一派,在业界被称为陆绣。后来陆家父兄生意出了问题,陆清洛的母亲又病重,几重打击之下,小有名气的陆绣不过昙花一现。
陆家父兄能东山再起,除了林如海娶了陆清洛给他们一些经济上的支持,也离不开邬书君的谋划。
邬书君虽然不姓陆,但贾滟也感觉到陆家人对他的信任和看重。
贾滟觉得世上的人,尽力付出却不求回报者甚少,她一直觉得邬书君之所以待在陆家,是另有所图。
果然如此。
陆家父兄让他陪着陆清洛到京都,不相当于完全将陆清洛托付给他了吗?
“太太不用为我担心,我和邬掌柜之间,没有谁觉得勉强了彼此。”
陆清洛说起邬书君,脸上神情自然,“邬掌柜对我而言,亦兄亦友。他也不是平白无故就愿意这么付出,早些年我母亲的陆针小有名气,邬掌柜觉得我可以当母亲的继承人,但那时我们还算家境殷实,父兄也希望我能找个好人家,并不愿我的绣品流落在外,邬掌柜还为此感到可惜。”
从小就吃过苦的人,心里不会有那么多的条条框框。
邬书君从不觉得一个女子依靠自己的手艺闻名于世有什么不对。
“我从小就能感觉到他对我很好,只是没想到原来他想娶我。”陆清洛脸上带着笑容,跟贾滟说起邬书君,就像是闲话家常似的,轻描淡写,“他与我说从前不敢想,是因为他是我家的奴才,我们之间云泥之别。如今他已经是自由身,我在扬州的那几年,他一直帮我父兄,与江南的绣坊关系维系得很好。他说如今有安身立命的本领,才敢向我父兄求娶,断然不会让我吃苦。”
贾滟听着也能理解。
邬书君从前是陆家的奴才,那时陆家父兄将陆清洛养在闺中,希望她能找个好人家。邬书君心里再是仰慕陆清洛,也不敢说。
陆家巨变,陆清洛嫁给了林如海当姨娘。
心上人已嫁作他人妇,邬书君更不敢肖想其他的。
如今陆清洛得了自由身,他也已经是能独挡一面的大掌柜,不论在陆家的绣坊还是江南任何一家绣坊,到了他手里,他都能经营得有声有色。
百折千回,还初心不改,对陆清洛念念不忘。
贾滟已经过了做梦的年龄,不觉得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念念不忘,费尽周折想得到她是什么浪漫的事情。
她甚至觉得这样的男人,其实有点可怕。
贾滟想跟邬书君接触一下,但邬书君是外男,她没什么机会正面跟他接触。
陆清洛既然已经和邬书君一起到了京都,想来两人的事情已经被陆家人默许。
贾滟沉吟半晌,随后问陆清洛:“你心甘情愿嫁给他吗?”
陆清洛神色有些复杂,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跟贾滟说:“不瞒太太,若我一生顺风顺水,家中也不曾有过落魄潦倒的时候,不管邬书君此人如何出色,我也不会嫁给他的。”
原因无他,单纯看不上。
不过是一个奴才而已,她虽是商贾之家的女儿,也还不至于要嫁给一个奴才。即便邬书君后来得了自由身,是良民了,依然改变不了他是奴才的事实。
只是她人生的二十年,前十五年一帆风顺,后面这五年却跌宕起伏,看透人生百态,她觉得自己其实已经很幸运。
“他向我父亲求娶,虽然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可能父亲想到曾经亏欠了我,将决定权交给我。”
陆清洛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语气淡淡,甚至带着些许笑意,“多亏了太太到扬州之后,待我很好。见我为老爷神伤,从不落井下石,说我针线做得好,又还让我教府里的丫鬟做针线。太太虽然从来不说,我也明白太太的用心。”
这世道,身为女子,想要安身立命,除了靠父兄,便是靠丈夫,确实很艰难。
可陆清洛却觉得贾滟虽然嫁给了林如海,对两个玉儿也很好,可她好像一直在寻求一条出路。
她努力让身边的人找到自己的价值。
从前贾敏在的时候,陆清洛觉得自己的价值就是林如海的姨娘,为贾敏分忧,为林如海生孩子。可贾滟却让她觉得,她的价值并不仅仅是某个人的姨娘,她可以用自己的手艺得到别人的赞赏和尊重。是因为在扬州的时候,贾滟总让锦葵和府里的丫鬟向她学习针线,离开扬州后,她才会选择替母亲去父兄的绣坊指导绣娘们做刺绣的。
今年夏天,她离开扬州已经大半年,贾滟在给她的书信里忽然提到想在京都开绣坊,只是时机还不成熟,问她时机若是成熟了,她可否愿意到京都来。
陆清洛当时看到书信,惊讶得话都说不出来。
她虽是商人之女,但从未见过身边哪个女子能经商的。再说,贾滟身为林如海的夫人,林如海已经是三品的巡盐御史,她犯得着经商吗?
可是贾滟在信里跟她说“慧纹”的事情,她将慧娘的绣品独到的地方和价值跟陆清洛分析了,并说道——
我知你的母亲年轻时针法独特,曾被业内称为陆针。你既有母亲给你的刺绣天赋,何不发扬光大?如今我有一计,若是能成,不仅妹妹日后有安身立命之所,许多年轻无所依靠的女子,只要她真心好学,从此不必仰仗父兄,也不必非要嫁得良人,也有容身之所。
贾滟说既然有才,何必藏拙?美好的东西,本就该让世人欣赏。
陆清洛看得很心动。
邬书君也曾说过她的绣品若只能流传在闺阁之内,未免太过可惜。
陆清洛跟贾滟说:“我要到京都的事情,虽有兄长支持,但父亲其实还是很不情愿的。为了让父亲放心,便答应了与邬掌柜成亲……”
贾滟不由得失笑,“会不会过于儿戏?”
“不是儿戏。”陆清洛摇头否认,“太太,我已非从前被父兄养在闺阁的单纯女子,家中起起落落,我也经历了很多事情。邬掌柜其实挺好。”
说着,年轻的女子抬头,清亮的眸子看向贾滟,脸颊梨涡清浅,“太太不觉得,他很懂我吗?”
“我又不是你,怎能体会这些事情?”
贾滟有些好笑地瞅了陆清洛一眼,陆清洛不是养在温室里的小白花,她是经过贾敏调|教的人,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很拎得清。
只要她自愿嫁给邬书君,贾滟就没什么好操心的。
于是,贾滟心情颇好地问道:“那么我和老爷什么时候,能喝上你和邬掌柜的喜酒呢?”
陆清洛低头,抿唇笑了下,说:“他说等锦绣坊开起来了,便娶我过门。”
贾滟瞪眼,随即笑道:“琏二奶奶、我和你三人才是锦绣坊的出资人。论说份额最大的,还是我和琏二奶奶,你家邬掌柜不愧是商人,算盘打得响,不费一分一毫,便借花献佛,拿锦绣坊来当聘礼。”
陆清洛伸手拉着贾滟的手,带了些许撒娇的意味,“好姐姐,好歹是我看上的,给点面子。”
贾滟伸手捏了捏陆清洛的脸,假装无奈地说道:“行吧,看在你的份上。”
陆清洛被贾滟逗得笑起来,阳光下,年轻的女子笑得灿烂,毫无阴霾。
贾滟看着对方的如花笑颜,也心情大好,连这冬日的阳光都显得分外明媚。
贾滟和陆清洛回到禅房。
贾宝玉和秦钟已经带着林绛玉从后山回来,贾宝玉见史湘云也到了护国寺,十分高兴。他们两人从小就是在荣庆堂的碧纱橱里一起长大的,后来因为史湘云的父母去世,史侯府便将她接回家中为父母守孝。
史湘云被叔父和婶娘接走时,贾宝玉还为此掉了金豆子,两人的感情由此可以略见一斑。
史湘云见了贾宝玉,便笑着跟他说:“我方才在前头为二哥哥求了一枚平安符。”
林黛玉本是拉着弟弟在一旁坐着的,听史湘云这么说,便笑着问:“只得你的二哥哥有吗?宝姐姐有没有?”
史湘云很喜欢薛宝钗,每次到荣国府,都要去找薛宝钗。甚至在绛云阁跟袭人聊天的时候,说身边的姐姐们再没有一个比宝姐姐更好的,她但凡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是没妨碍的。
林黛玉向来跟薛宝钗不对付,听旁人赞薛宝钗好的话,即便不说什么,心里也不以为然。
史湘云天真娇憨,直性子,想什么就说什么,她夸宝钗的那些话袭人自然也会学给宝玉屋里的丫鬟们听,这些话一传十十传百,林黛玉当然也会知道。
林黛玉觉得史湘云真的是被薛宝钗哄得昏头转向了,她的宝姐姐再怎么好,也不会比家中长辈更好了,更别提是自己的亲父母。
薛宝钗见林黛玉这么问史湘云,便端着大姐姐的模样,说道:“颦儿别闹。云丫头和宝兄弟是从小一起在碧纱橱长大的情分,自然比不得旁人。”
“谁不知道她跟宝玉从小一起在碧纱橱长大,便是宝玉屋里的袭人,也是先服侍她的。”
林黛玉笑吟吟的,话语却分毫不让,“就是情分不同旁人的二哥哥,也比不得跟前这么好的宝姐姐啊。”
史湘云也知道林黛玉平日最是喜欢跟薛宝钗争个高低,如今看她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也不恼,只笑嘻嘻地说:“二哥哥总在外头,又喜欢跟人一起胡闹,我给他求个平安符可以保佑他出入平安。宝姐姐乖巧懂事是人人都夸的,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都在府里陪姨妈和老太太说话,用不着平安符。”
林黛玉笑哼了一声,没搭理史湘云。
史湘云将她在前头殿上求来的平安符给了贾宝玉。
贾宝玉连忙双手接过,笑着说:“多谢云妹妹。”
这时,知客师父来跟贾滟和王熙凤说斋饭已经准备好了。
贾滟看向史湘云,笑道:“云儿来得巧,就跟我们一起用斋饭吧,刚好也在这儿跟姐姐妹妹们说说话。”
史湘云求之不得,连忙让人去跟家人说在护国寺遇见了林姑姑和凤姐姐一行人,便在护国寺用午膳,不回去了。
用过午膳,王熙凤有些累了,几个小家伙们难得出来放风,精力好得很,碰巧又遇上史湘云,凑在一起嘻嘻哈哈地分享趣事。
贾滟让王熙凤去其中一个禅房稍作歇息,陆清洛说邬书君跟她约好了午时三刻便要回城。
陆清洛和贾滟走出禅房,禅房后的园子是菜地,过了菜地便是南北向的矮墙,墙外是一片竹林。开了墙上的小门,外面就是一条青石板路。
那是下山的小路。
陆清洛带着两个丫鬟,跟贾滟说:“大路那边人很多,我嫌太热闹了。青石板路的尽头有一棵大柳树,我与邬掌柜约好在那里相见。”
贾滟送陆清洛出了花墙的小门,目送她在两个丫鬟的陪同下走向小路尽头的大柳树。
还不等陆清洛走到柳树下,便有一辆马车迎面驶来,见了陆清洛,便停了下来。
于是贾滟看到一个穿着青色常服到男人从马车上下来,因为离得远,看不清他具体什么模样,只觉得此人身量颀长,举手投足十分稳重。
那应该就是邬书君。
果然,对方下来跟陆清洛说了两句,便将陆清洛扶上了马车,他在上马车前,仿若有所感似的看向贾滟的方向。
按道理说,贾滟是不宜见外男的。
可她不是土生土长的古人,在她看来,见到一个陌生男人,没什么了不起,更何况她只是远远看一眼。
贾滟站在花墙的门外,姿态落落大方地打量着远处的邬书君。
对方向她作了个揖。
贾滟见状,不由得轻笑,随即回了半礼。
距离虽远,也算是见过。
后面很多事情要仰仗邬书君,经营绣坊的门道很多,邬书君能帮陆家父兄东山再起,可见此人不仅懂技术,还懂运营。
贾滟为陆清洛能找到懂她支持她的人而高兴,正欲转身回去花墙内的时候,却听到身后一个惊疑不定的声音传来——
“滟儿,真的是你?”
第74章
074
在贾滟的记忆中,会喊她滟儿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林如海。
另一个则是跟原身妹子私定终身的卜朝义。
在护国寺的禅房后园花墙外的小道上,居然还能听到有人喊她滟儿。
而且这个人的声音,还似曾相识。
贾滟愣了下,转身,循声望去。
看见一个已经加冠的青年,剑眉星目,穿了件月白色锦袍,系着豆绿宫绦,腰上还挂着几个荷包。
青年静静地站在小路上,身后一排湘妃竹在风中摇摆,仿若画中人。
贾滟没想过会在这个地方遇见卜朝义。
卜朝义见贾滟看过来,有些激动地上前了两步,随即又停下。
他远远地向贾滟拱手行礼,温声说道:“自前年别后,已经许久不曾见过表妹。我曾去看过姨妈和芸儿,只是他们待我误会颇深,每次去都不欢而散。”
卜朝义跟她是表兄妹,又曾在她家中客居,说不上是外男。
贾滟只是静静地打量着他,没说话。
卜朝义见贾滟站在花墙的小园门前,年轻的女子秀发挽起,穿着一袭浅紫色襦裙,容色仍旧是记忆中那样清丽,气质却优雅雍容远胜从前。
卜朝义看得有些失神。
贾滟却只是敷衍地向他露出一个笑颜,转身进了花墙上开着的小圆门。
没什么好说的。
干脆就什么都别说好了。
贾滟进了小门,夏堇刚好从禅房里出来,不见陆清洛,又见贾滟从外头进来,吓了一跳。
“太太怎么出去了?陆姑娘呢?”
“让她的邬掌柜接走了,她嫌前头人多,让邬掌柜到砖路尽头的柳树等她。”贾滟笑着说道。
夏堇上前来,要将开着的小圆门关上,关门时,探头看了看外面,见到一个穿着月牙白锦袍的年轻男人站在青石板路上,愣了下。
她有些不悦地看向对方。
倒不是因为其他,只是想到方才贾滟从外面进来,肯定被眼前的这位年轻公子看了去,只觉得此人无礼,见到了她们家太太也不知避嫌。
可对方十分有礼地向她拱手行礼,十分礼貌的模样。
夏堇:“……”
伸手不打笑脸人,她反倒不好再计较什么。
夏堇向对方微微颔首,然后“砰”一声,将门关上。
贾滟知道夏堇看到卜朝义了,便笑着跟她说:“那是卜家表兄。”
夏堇刚把门关上,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什么?”
贾滟凑到夏堇耳旁,小声说道:“是卜朝义,先前在我家客居的进士表兄。”
夏堇:“……!”
夏堇顿时紧张起来。
贾滟安慰夏堇,“别紧张,只是碰巧遇见。陆妹妹要走,你们也不在,我本是不出园子门的。可听说邬掌柜要来接她,我心中实在好奇,想知道那邬掌柜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又想着这是通往护国寺后山的小路,平日人迹罕至,应该不会有什么人,便出去了。”
贾滟说得轻描淡写,但夏堇只觉得心惊胆战。
毕竟,那是曾经跟贾滟私定终身的人。
大伙儿嘴上不说,心里都门儿清。
贾滟在护国寺跟卜朝义相遇的事情,要是被人知晓了拿去做文章,指不定能惹出什么样的祸事。
贾滟也知道自己一时大意,可她哪能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卜朝义呢。
她回京都都这么久了,也就是中秋节在裴府做客的时候,遇见了卜朝义的妻子孟蝶,除了那次之外,卜朝义这个人早就在她的生活里销声匿迹了。
如今遇见卜朝义,贾滟觉得自己好像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没想起来。
可到底是什么事情,她也说不清楚。
夏堇见贾滟眉头微蹙着,以为她为着遇见卜朝义的事情而不高兴,正想说些什么话劝慰贾滟,却听到贾滟说:“他如今举止气度跟从前倒是不太一样了,我不在京都时,母亲和芸儿何必跟他黑脸,逮着他狠狠宰一顿,让他将从前客居我家时的花费千百倍地讨回来才是。”
语气十分可惜,仿佛痛失了好几百两银子。
夏堇:“……”
贾滟回去禅房,她没进门,只在旁边的窗棂看着里面的小家伙们。
林黛玉大概是身体有些累,拉着林绛玉在蒲团上坐着,一只手支着额头听史湘云她们说话。
贾宝玉问史湘云最近在忙什么?可有读了什么书,又作了什么诗。
史湘云轻叹一声,说道:“我自个儿在府里,没有兄弟姐妹,身边只得翠缕能跟我说上几句话。这阵子婶娘让我学女红,哪有什么功夫读书作诗。做针线怪累的,有时也觉得无趣,哪比得上在你们府里能跟你们一处待着有趣。”
探春听了,抿嘴笑道:“那你跟你叔父和婶娘说要到我们家来。”
史湘云神色哀怨,“叔父婶娘说我平日也没少玩,让我这阵子专心待家里。若是学做女红觉得闷了,便跟着婶娘学习管家算账。”
贾宝玉听了,觉得史湘云一个人在府里带着没有玩伴实在可怜,还因为学习女红没时间读书作诗,光是想都觉得心疼。
少年想了想,便跟史湘云说:“我今日回府后,便去找老太太,让老太太直接派了人去史候府将你接到家来,可好?”
薛宝钗听了贾宝玉的话,笑着说道:“宝兄弟,别闹。”
贾宝玉看向薛宝钗,神色不解。
薛宝钗心想贾宝玉这个从小就是被贾母和王夫人捧着长大的小少年,对身边的姐妹们体贴周到,可终究不知人间疾苦。
“读书作诗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读书识字对我们而言,不过是闲暇时的消遣。女红和管家才是正事。”
薛宝钗端着一副大姐姐的模样,坐在椅子上,拉着史湘云的手劝慰道:“你的叔父婶娘也是为你着想,你如今已经不算小了,虽说你的针线已经做得挺好,但也还可以做得更好。管家算账这些事情繁琐复杂,不能纸上谈兵。你的婶娘平日管着史侯府的庶务,让你跟在她身边学着管事情,也是为了你以后着想。”
林黛玉悄声跟探春说:“看,宝姐姐又开始跟妹妹们说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了。”
探春看向两人,没做声。
薛宝钗又说:“你若真想读书作诗,每日做完女红,跟婶娘学完管家算账的事情后,睡前抽出半个时辰来读书作诗,持之以恒,学识自然也会跟着你管家算账的本领一起渐长。”
林黛玉终于忍不住笑。
禅房里的人都看向她。
林黛玉的眼睛闪着笑意,慢悠悠地说道:“宝姐姐平日在府里,晨昏到老太太那儿定省,去完老太太那儿,还要去荣禧堂问候舅妈,然后还要到宝玉哥哥和姐妹们的屋里坐一会儿,忙得不得了。昨个儿我还听到莺儿跟建兰说宝姐姐因着白天都在园子里逛顾不上做女红,每天夜里做针线做到深夜呢,这会儿倒是劝起云丫头来了。”
薛宝钗在荣国府里,跟宝玉和姐妹们一起待的时候,诗词歌赋,煮茶赏花,哪件事情也没少干,如今怎的就劝慰起史湘云,说专心跟着婶娘学女红针凿,管事算账才是正经呢?
林黛玉觉得每个人想做什么事情,都是他们的自由。譬如宝玉,他并不是不喜欢读书,只是不喜欢为了考取功名而读书;又譬如史湘云,即便以后她的人生是以管家理账为主,可她如今喜欢读书作诗,又有什么不对呢?
没必要总是规劝每个人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什么事情。
林黛玉看不惯薛宝钗总是端着大姐姐的架子,不是劝宝玉读书考取功名,就是跟姐妹们说女子读书作诗都不是正经事,只有女红管家这些才是正经事。
若薛宝钗自己本人天天就是做针线,忙管家,林黛玉也不说什么。
可薛宝钗偏偏也不是那样的人。
薛宝钗心里有些尴尬,脸上却不显,她只是笑着说:“颦儿的这张嘴,真真是不饶人。”
史湘云倒是感激薛宝钗事事为她考虑,“我知道宝姐姐都是为我好。”
坐在她身旁的林绛玉手里拿着一个竹篾编成的小笼子,里面装了一只天牛。小家伙看似一直在观察笼里的天牛,没在听哥哥姐姐们讨论什么事情。
这时却拉了拉姐姐的手,小声说道:“舅舅昨天教了我一个成语。”
林黛玉愣了下,“什么成语?”
“当局者迷。”林绛玉咧着嘴巴笑,只用姐姐才能听到的声量说道:“云姐姐跟姐姐不一样,她喜欢宝姐姐。”
林黛玉一怔,随即笑了起来。
林绛玉见姐姐笑,也弯着眼睛,兴致勃勃地拉着姐姐的手,指着那个竹青色的小笼子,“姐姐,你看这只天牛,好看吗?”
林黛玉对天牛没什么兴趣,但不想让弟弟扫兴,干脆跟林绛玉一起观察笼子里的天牛。
史湘云在护国寺里跟贾宝玉等人一起用过午膳,又玩耍了一会儿,终于要回府。
临走前,她还红着眼睛,跟贾宝玉和薛宝钗等人依依不舍。
贾宝玉看她那模样,也忍不住鼻酸,安慰道:“云妹妹,你且先回家中去住着。等过年的时候,我一定跟老太太说,让她派人去将你接到府里来住。”
史湘云含泪点头。
迎春惜春等人见贾宝玉和史湘云一副难舍难分的模样,也觉得史湘云独自一人在侯府里很可怜,为她感到难过。
林黛玉跟林绛玉两人倒是没什么感觉,两人默默站在贾滟身旁,眨巴着眼睛,看戏似的看贾宝玉和史湘云两人依依难舍。
——聚散有时,又不是从此以后就见不着面了。
林绛玉小声跟林黛玉嘀咕:“宝玉哥哥这就红了眼睛,日后要是我们回自己家里住,岂不是要哭成孟姜女?”
前几日贾滟才跟他说了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小家伙倒是很会联想。
林黛玉不由得看向贾宝玉。
少年一身素色锦袍,玄青色的腰带上挂着几个不同样式的荷包,做工都十分精致。贾宝玉身上的衣物和携带的荷包扇袋之类的,都是他屋里的丫鬟和姐妹们做的。他从来不要荣国府针线房里绣娘做的针线。
等父亲回来,林家的大宅会重新建造修葺。
她和弟弟会跟着父亲太太回他们的家,她不会总和贾宝玉待在一处。
想到以后会跟贾宝玉分开,林黛玉眼里忽然有些酸涩。
情绪来得太突然,连她自己都感到费解。
王熙凤见贾宝玉弄得史湘云回府好像是去什么鬼地方似的,哭笑不得,提醒宝玉。
“宝兄弟,云姑娘在侯府中,自有叔父和婶娘照顾,他们对云姑娘,就好似老爷太太对待你一般,都是疼爱的。你这般,倒是容易让旁人心生误会,以为云姑娘在自家府里过得不好。”
贾宝玉倒是没想到那么多,如今听王熙凤一说,连忙说道:“我只是一时情急,并没有那个意思。”
惜春笑道:“你没那个意思,可你做得就容易令人误会。”
贾宝玉只好收拾心情,目送史湘云上了马车离开。
史湘云离开,贾滟和王熙凤带着几个小家伙回荣国府,都去见过贾母之后,才回各自的屋里换衣。
贾母听说他们一行人在护国寺里遇见了史湘云,后来史湘云还因为不能跟着贾宝玉他们一起到荣国府而难过得红了眼睛时,也忍不住心疼。
“云丫头早先时候也是养在我身边的,这个丫头跟宝玉凑一起,像是两个混世魔王似的令人头疼。她被叔父婶娘接回家的好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身边太过清静了。”
鸳鸯在旁笑着说道:“老太太心里疼云姑娘,云姑娘心里都明白呢。”
贾母便没有在说话。
十一月下旬,林如海有信送到京都,说他很快便要启程回京都,快的话能赶上跟贾滟和两个玉儿一起过腊八。
贾母知道林如海即将启程的事情,心里的大石终于落地,她跟贾滟说:“如海回来,和存周一起在朝中为官,舅兄弟俩人,也有个照应。”
存周是贾政的字。
如今宁、荣两府,贾赦、贾珍和贾蓉都已经没了,贾敬虽回宁国府坐镇,但也只当个镇宅的,并不大管事。
如今贾氏一族的重任,都落在贾政和贾琏身上。尤其是贾政,身上还兼着族长的职责。
贾滟趁机跟贾母说起林家在京都的宅子要重新建造修葺的事情,“……两个玉儿如今也渐渐长大了,日后怎么住,在何处待客消遣,也该要为他们打算。”
“早该打算了。”贾母扶着贾滟的胳膊,两人一起走出荣庆堂的正房。
冬日的阳光照在庭院,墙角处一棵腊梅枝头伸出墙外。
贾母的眼睛被阳光照得微微眯起,说道:“只是建造修葺是大工程,少不得要花一年半载的时间。等如海回京都,你们也不用另觅住处,便在不羡园继续住着。玉儿年龄跟我们府里的几个丫头差不多,姐妹们在一处能一起玩耍,也能一起学规矩。至于绛儿,如今你东府的敬大哥哥闲着没事,前几日跟我说想去家塾去讲课,我说家塾里的孩子们良莠不齐,他若是想教一两个得意门生,何必去家塾,让兰哥儿和绛哥儿当他的学生便是。”
贾敬并不是宁国府的长子,他本有个兄长叫贾敷,在九岁时夭折。贾敬从小聪明好学,参加科举考试,成绩不俗,是乙卯科进士。
贾敬刚中进士时,贾氏一族的人还想着以国公之后的出身,贾敬少不得是可以出将入相的人物,可谁知他折腾了几年,便不再想着能朝堂上有什么作为,转而将浑身的精力都放在寻仙问道上了。
谁也弄不明白原本一心读书,通过科举考试中了进士的贾敬,怎会在一夕之间改变那么大。
如今贾珍贾蓉没了,贾氏长房眼看就要没人了。
贾敬终于从道观回来,寄期望于有了身孕的秦可卿能为贾氏长房生下一儿半女。
贾滟对贾敬的学问没什么好怀疑的,但是林绛玉的教育大事,还是得听林如海的,便跟贾母说:“绛儿的读书之事,还是等老爷回京都之后,再作商议。”
贾母于是没再在这件事情上打转。
贾滟陪贾母在荣庆堂的庭院里晒了一会儿太阳,又去了一趟荣禧堂看王夫人。
贾滟如今帮着管家,王夫人生病,她每天有事没事都要去一趟看王夫人的情况,这样旁人问起来,她也心中有数。
王夫人的病情好转,现在已经能下地。
贾滟去的时候,彩霞和彩云正扶着王夫人在荣禧堂的庭院里散步,贾宝玉如今和秦钟在外书房读书,贾环也去了家塾读书,三春如今都在李纨屋里学女红针凿和读书。
王夫人见贾滟来,让彩霞和彩云扶她进屋。
她和贾滟一起坐在炕上,自嘲说道:“不过就是在外头走了两圈,便累得喘不上气来,如今身体是越发不中用了。”
“嫂嫂病才好了些,身体还是得慢慢养,急不得。”
王夫人闻言,叹息了一声,心情忽然变得低落,“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养得好。”
贾滟笑道:“听王太医和鲍太医的,平日少思虑,放宽心,自然就会好起来。”
说起少思虑,王夫人说:“昨个儿薛姨妈来看我,聊天时无意中说起宝丫头的事情来。她上京原是要参加选秀的,如今看着怕是选不成了。过两年,她也要及笄,该要说亲了。”
贾滟闻言,不动声色。
关于薛宝钗的事情,贾滟不想插手。
这个姑娘年龄虽小,可心机手段都是一把罩的。
贾滟甚至觉得当初薛姨妈和薛蟠说是护送薛宝钗到京都参加选秀,只是他们上京投靠贾府的借口。
当年薛姨父死了,留下那么多宅子商铺,薛家又不只是薛姨父一个人,他还有其他的兄弟。他去世了,留下薛姨妈和薛蟠带着薛宝钗,薛蟠平日是个惹事精,指望他守住父亲留下的家产无疑是痴人说梦,薛姨妈想要保住丈夫留下来的商铺,大概也得要找个有威慑力的靠山。
否则,孤儿寡母的,被人吃干抹净了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儿。
贾滟捧着茶盅,闻着淡淡的茶香,岔开话题,“嫂嫂这茶不错。”
“这是昨个儿宝丫头送来的,说是她们家店里新得的古树滇红茶,因为产量极少,给老太太送了一些,又给我送了一些。我平日对茶也没什么讲究,姑姑爱茶,你若是喜欢这红茶,我等会儿便让人送些过去给你。”
茶是好茶,只是怎么就绕不过薛宝钗了呢?
贾滟默默地放下了茶盅。
王夫人叹着气,“大病一场,病重时,睡着梦里都是过去的人和事,总觉得自己过去做得不够好。如今身体好些,便总是想着该要怎样,才能做得好。”
可也不必想到跟薛姨妈谈薛宝钗的婚事吧?
贾滟心里嘟囔着,嘴上却笑着说道:“有些事情,顺其自然便是。宝姑娘端庄雅丽,又稳重得体,是老太太都夸奖的,还怕找不到好人家吗?”
王夫人:“是这个理,可姨妈的意思,是等到宝丫头及笄的时候再说亲,会不会有些太晚。”
如今的姑娘们,都是十岁出头的时候便在物色好人家了,合过八字,对彼此都满意的话,便先将亲事定下来,等姑娘及笄了,便能安排婚嫁大事。
贾滟听了王夫人的话,感觉王夫人和薛姨妈这两人凑一起,还真是凑不出什么好点子来。这姊妹俩,难怪感情好,一个比一个拎不清。
贾滟忍不住提醒王夫人:“蟠哥儿的婚事定了吗?”
薛蟠比薛宝钗还年长几岁,平日只知吃喝玩乐到处惹事,场面话谁都会说,薛蟠要是死性不改,谁还敢给薛宝钗说亲?
与其担心薛宝钗能不能找到好人家,不如先把薛蟠这个败家子搞定再说。
否则,薛宝钗人再好,想给她说亲的人一看男方要摊上这么个大舅子,也还得掂量掂量男方够不够能量给他收拾烂摊子。
第75章
075
王夫人一听贾滟提起薛蟠,顿时无语。
贾滟不知道王夫人到底在想什么,她平时看着跟薛姨妈感情挺好的,姐妹俩经常在屋里一呆就是小半天,嘀嘀咕咕不知道商量些什么事情。
薛宝钗对王夫人也很孝顺,晨昏定省,风雨不改。
贾滟想起不久前两个玉儿去梨香院玩的时候,莺儿无意中说贾宝玉生下来有玉,薛宝钗身上也有方外高人给她送的金璎珞。
宝玉的玉有莫失莫忘,宝钗的金璎珞有不离不弃。
——听上去倒像是天生一对。
如今荣国府里已经有人悄悄在说什么金玉良缘,说宝二爷有玉,宝姑娘有金,大概是天赐良缘。
只要别来祸害林黛玉,其实贾滟并不在乎贾宝玉以后会娶谁。
至于薛宝钗……贾滟心想无冤无仇的,她也不想这个聪明老练的少女下场凄惨,便笑着跟王夫人说:“嫂嫂,宝姑娘是个聪明能干的,不论哪家人娶了她,都是福气。只是长幼有序,以我说,您还是让姨妈先给蟠哥儿的婚事定下来,再为宝姑娘操心也不迟。”
谁还不是这么想呢?
只是薛蟠自从闹出命案之后,他的舅舅王子腾对他是一概不闻不问了。如今他与母亲妹妹客居荣国府,贾政平日也甚少过问薛蟠,仿若没有这个人似的。
王夫人也不在乎薛蟠如何?她心里喜欢的是薛宝钗。
王夫人忍不住跟贾滟说道:“我那个外甥的事情,姑姑想必也有耳闻。他从小便被姨妈百般宠溺,如今只知挥霍玩乐。平日里姨妈也没少教育他,可他总是左耳进右耳出。我不心疼他,只心疼宝丫头。这个姑娘聪明伶俐,行事大方周到,若是因着兄长还没说亲的缘故,平白地错失说亲的好时候,岂不令人痛心?”
贾滟抬眼,瞅向王夫人。
心疼薛宝钗,所以想让贾宝玉娶薛宝钗?
可这会儿贾宝玉才多大?
这个世界,男孩跟女孩可不一样。薛宝钗比贾宝玉年长两岁,过两年就要及笄了,等她及笄的时候,宝玉不过也才十三岁。
贾滟端起茶盅,抿了一口气,冬天茶也凉得快,入口有些苦。
贾滟将微苦的红茶咽下去,看破不说破,问王夫人:“既然如此,嫂嫂可有什么主意?”
这一问,可把王夫人问倒了。
她也不能说她内心很希望宝玉可以娶宝钗,因为贾宝玉的婚事不是她说了算的。她的内心怎么希望是一回事儿,贾政和贾母怎么想是另一回事儿。
“就是没主意,才想找个人说说。”
王夫人看向贾滟,笑道:“姑姑是自家人,我才与你说这些,希望姑姑不会嫌我烦。”
贾滟暗暗好笑,觉得王夫人和薛姨妈为薛宝钗的婚事,也太操之过急了。
因为到现在为止,宁、荣两府都还沉浸在痛失几个壮丁的情绪里,两府的小家伙们,最大的是迎春。就是迎春,贾母也还没急着为她说亲呢,更别提宝玉了。
贾宝玉也是贾母十分疼爱的孙儿,他的婚事如何,还得要过贾母那一关。
王夫人本来是想借着跟贾滟聊天,探探贾滟是否愿意帮薛宝钗和贾宝玉的事情上推一把的,见贾滟装糊涂不接招,也没什么办法。
十一月下旬,很快就要到腊月。
腊月一到,就要开始忙过年要用的东西。
一到过年,要忙的事情就多如牛毛。既要准备过年的应酬和礼物往来,又要忙着祭祖大事,诰命夫人年初一的时候还要按品大妆入宫……那么多的事情,不想还好,一想就头疼。
过年的时候贾家祭祖,祠堂是在宁国府那边。
贾珍去世,尤氏悲痛过度犯了胃疾,如今身体慢慢好转,开始主持宁国府内宅庶务。外头的事情,是由贾敬带着来升在操持。
贾滟要去宁国府和尤氏商量过年祭祖时候要准备的东西。
尤氏亲自在二门迎接贾滟。
贾滟的车子才停在垂花门前,在门口当值的婆子就已经上去帮她放了脚蹬。
“姑太太有一阵子没到咱们府里来了,太太和奶奶都盼着您过来呢。”
贾滟扶着婆子的胳膊下了车。
尤氏上前拉着贾滟的手,亲热说道:“不是说林姑爷快要回来京都,姑姑应该有很多事情需要打点,两个玉儿如今也离不开你。有什么事派人过来说一声,我横竖没什么操心的,过去那府里去跟姑姑商议便是,何必劳动你亲自来一趟。”
“是老太太交待我过来的。”贾滟将来意告诉尤氏,“老太太说好些日子没见你和卿妹妹了,心中惦记得很。除了来跟你商量过年祭祖时祠堂该要准备的东西,老太太还让我请你和卿妹妹到西府去赏梅。卿妹妹呢?”
“在屋里做针线呢。”尤氏笑着与贾滟从宁国府的东路往里走。
宁国府如今分为两大块,西边是祠堂,祠堂后是花园,与荣国府相连。中堂如今是贾敬在住,尤氏和秦可卿都住在东路的院子。
一路从东路往里走,在路上不时有仆妇,见了尤氏和贾滟都侧立在旁,向她们行礼。
尤氏跟贾滟说:“自从老太爷回府后,府里的规矩都立起来了。如今府里只得蓉儿媳妇一个年轻人,我原先想着让惜春妹妹回府来住一阵子,也好跟她做个伴。只是老太爷说当初是他将惜春妹妹托付给老太太,让她养在西府里的。如今她已经在西府住习惯了,再回东府未必高兴,只好作罢。”
惜春从小离开父兄,待在贾母身边,贾母待她极好,可终究不是自家的孩子。贾滟一直觉得惜春这个小姑娘待在热热闹闹的荣国府里,内心其实也很孤独。
惜春喜欢画一些工笔画,还挺像模像样的。
贾滟仔细地回想着原著里关于惜春的事情,是个阳春白雪的小姑娘,后来也是对内讧自相残杀的家族失望了,干脆遁入空门,长伴青灯。
不知道这个小姑娘这辈子的命运会怎样?
贾滟和尤氏去了秦可卿的屋里,秦可卿穿着宽松的衣服,腹部已经显怀。
得知贾滟来,亲自在门口等着。
贾滟见了秦可卿,上去拉着她的手进屋,说道:“外面风大,怎么出来了?”
秦可卿笑道:“有些日子没见到姑姑,想念得紧。”
贾珍和贾蓉刚去世时,秦可卿的气色很不好。得知自己有了身孕后,气色慢慢地好起来。
大概是宁国府有贾敬镇宅,奴才们都规矩了很多,也没那么多风言风语。
秦可卿如今一身素服,大概是将要为人母,看上去比从前更有韵味。
“早些时候,因着害喜的缘故,什么也吃不下,可把我愁死了。那时二婶子才回西府,这府里头的很多事情也理不清,我原是不想理事的,可想到媳妇清减得衣服都快撑不住了,她肚子里还有个乖孙,便撑着病体起来张罗。”
尤氏坐在贾滟身旁的椅子上,跟她说起自己跟秦可卿的不易,“好在,她是个孝顺的,见我辛苦张罗了吃食,不忍让我失望,便强迫着自个儿吃些清淡的小粥,这才慢慢地养了起来。最近小半个月食欲已经恢复,能像从前一样吃食了。”
孕育本来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贾滟看向秦可卿。
秦可卿听着尤氏的话,伸手过去握着尤氏的手,说道:“本该是我服侍太太的,太太疼我,不舍得让我劳心费力,我若还是老不好,枉费太太这么疼我了。”
贾滟问了秦可卿一些近况,然后又跟她说:“平日可以多到西府走动,也能和凤妹妹做个伴。老太太也老是惦记着你和你家太太呢。”
这个世界,女人一旦守寡,就像是失了颜色似的。
荣国府的邢夫人在贾赦没了之后,整个人都萎靡不振,去见贾母也是一脸菜色。
可尤氏和秦可卿却截然不同。
贾滟觉得宁国府的这两个女子,在没了贾珍和贾蓉之后,虽然一身素服,依然掩不住的风流丽色,尤其是秦可卿。
对她们来说,只要未来还有指望,死丈夫也不是什么坏事。
看过秦可卿,尤氏跟贾滟去了东路那边的祠堂。
祭祖是过年的大事,到时候整个贾氏的子弟都会在宁国府的祠堂里祭拜祖宗,贾母会在祠堂里主持祭祖仪式,所以什么事情都不能含糊。
祭祖的事情贾敬很重视,很多事情都亲自过问。
可到时候里头的很多事情要尤氏张罗,东西两府是一家,王夫人不能来帮尤氏,只好贾滟来。但尤氏说今年东府没了贾珍、贾蓉,西府没了贾赦,贾敬也知道平时那几人的做派,只当是不肖子孙无法得祖宗庇佑,因此对今年的祭祖事宜格外重视,便是她也没什么插得上手的,只是张罗着到时祭完祖之后,族中女眷在府里的安顿即可。
除了祭祖大事,荣国府过年要打点的事情比宁国府还要多,贾滟也并不是那么想揽事做。
听尤氏那么说,贾滟也乐得清闲。
两人在祠堂后的会芳园里看梅花,会芳园和荣国府的花园只有一墙之隔。
贾滟顺着会芳园的爬山廊走上听风轩,就能在地势稍高的听风轩眺望荣国府,她看到夏堇的母亲带着几个小丫鬟在花园里莳花,小丫鬟们高兴起来,嘴里哼着时下流行的小曲儿。
小丫头们天真烂漫,无忧无虑。
尤氏站在贾滟身旁,跟她说起尤二姐和尤三姐。
尤二姐今年及笄,尤三姐过两年也要及笄了,她们早就到了该要说亲的时候。
“母亲带着两个妹妹到京都,希望我能为她们找个好人家。可她们又怎么知道我的难处?”
尤氏平日为人和善,对待下人也没什么架子,很能体谅别人。就是因为她和秦可卿都太能体谅别人,宁国府的奴才都不怕她们,不将她们放在眼里。
贾滟其实对尤氏挺有好感,她不像邢夫人那么喜欢挑事,只是生性太过柔顺,事事以贾珍为主而已。
尤氏跟荣国府的两位太太没什么共同语言,跟王熙凤这个妯娌相处得还不错,但她总觉得西府两个太太也好,王熙凤也罢,都是高高在上的,唯独在面对曾经贫困潦倒过的贾滟,尤氏觉得可以与她倾诉一二。
“姑姑也见过我的那两个妹妹,人品模样皆是十分出挑。只是小门小户,见识不如咱们两府里的姑娘,也不如她们懂规矩。”
“姐姐也不必妄自菲薄,两个妹妹也有她们的好。二妹妹娴静,三妹妹活泼,都是万里挑一的好姑娘。”
尤氏叹息一声,她的人脉有限,想要两个妹妹找个好人家,多半还是要求西府帮忙。
可西府好几个姑娘,迎春也快到说亲的时候,便不说迎春,薛宝钗是王夫人的外甥女,关系也比她的两个妹妹要亲得多。
贾滟知道尤氏的心事,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姐姐可是怕她们日后没有安身之处?”
尤氏又叹息。
这个年头的小姑娘们都做得一手好针线。
贾滟灵机一动,跟尤氏说道:“姐姐,你我心里都明白,天有不测风云。京都的好人家多不胜数,可谁能保证今日的好人家,能一直好下去呢?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旁人看来,姐姐也是嫁了好人家,可个中滋味,只得姐姐心里清楚。若是两个妹妹有技艺傍身,不愁日后生计无着落,姐姐还会如此苦闷吗?”
尤氏并没有什么女性独立的观念,她为两个妹妹发愁,一则是她们该到说亲的时候了,却无人上门说亲。二则是家中并不富裕,两个妹妹若不能找到好婆家,日后生计也成问题。
她虽然可以接济两个妹妹,让她们住在宁国府。
可少女情怀都是诗,贾氏这么多年轻的哥儿,万一她们跟贾氏的子弟看对眼,闹出些什么事情来又该如何是好?
到时不仅对两个妹妹的名声不好,她也会被闹得没脸。
贾滟微笑说道:“如今敬大哥哥在东府里住着,族里年轻的子弟确实也常去找他请教事情。姐姐若是担心两个妹妹在府里不便,我倒是有个法子。”
尤氏一听贾滟说有办法,顿时眼前一亮,看向贾滟。
贾滟跟尤氏说了陆清洛到京都的事情,没说太多,只说这位妹妹是刺绣高手,母亲在江南一带小有名气,如今跟着未婚夫婿到京都创业。因着这位妹妹是她在扬州的故交,贾滟对她的手艺也十分佩服,因此特地画了一副工笔画给她,让她做成绣品。
贾滟跟尤氏说:“那幅绣品,我打算在明年春天时献给老太太的。”
尤氏神色不解。
贾滟含蓄说道:“明年三月,是平南王太妃八十岁诞辰。”
贾滟画那幅双寿图,前前后后花了个把月,陆清洛要挑选丝线,配色,还要将那么大一幅画绣出来,要费很多的功夫。
贾滟想将锦葵送去帮陆清洛,但是陆清洛说身边有两个丫鬟可以当副手,不至于要锦葵去。
陆清洛那是想为贾滟省事,她知道贾滟和王熙凤办绣坊的事情,荣国府的人和林如海还都不知道。
当然,贾滟也不想让尤氏知道。
她只是跟尤氏说:“双寿图是我画的,能不能入得了老太太的法眼,尚且不清楚。我就是想着哄老太太高兴,万一老太太觉得绣品很好,送去给平南王太妃也能长面子呢?”
尤氏听出了贾滟的言外之意。
大户人家的老人过生辰,摆起寿宴来都是很盛大的,光是收礼都累人。尤氏见过贾母七十大寿的阵仗,东、西两府轮着开摆宴席,礼物堆积成山,开始两日老太太还乐呵呵地拆礼物,后来都乏了,礼物堆在库房里,有空想起来便问王夫人谁谁谁送来的什么东西在哪儿,有多少,问过也就算了。唯独是很喜欢的东西,会放在身边摆弄。
贾母的审美,宁、荣两府几乎无人能及。
若是老太太能看上那幅绣品,送去给平南王太妃自然是好,若是她舍不得送去,那便是更好。到时老太太肯定会问绣品出自谁手,到那时尤二姐和尤三姐便能趁机在老太太跟前出一把风头。
两个妹妹找婆家的事情,求王夫人帮忙不如求贾母。
求贾母的话,除去两个妹妹的模样,好歹也得有让老太太觉得她们好的地方。
贾滟跟尤氏说道:“我那个扬州来妹妹身边虽有两个丫鬟,但女红未必会比姐姐的两个妹妹更好。姐姐若是放心,不觉得委屈了两个妹妹,我明个儿便亲自送两个妹妹过去给她当副手。”
尤氏正愁没有由头跟贾母说两个妹妹的事情,现在贾滟递了台阶过来,喜道:“姑姑安排的事情,断然委屈不了她们。我回去后便去与母亲商量此事。”
“八字都没一撇的事情,姐姐也不必给大娘说得太明白,只说我看中两个妹妹的手艺,想让她们给故友帮个忙。”
贾滟提醒尤氏,“两府人多口杂,太过张扬,容易坏事。”
尤氏也知道事情的利害。
如今贾滟是贾母跟前的红人,林如海马上要回京当吏部尚书,吏部尚书是个有实权的位置,明年春闱,合格的那些进士们能谋个什么样的职位,都是吏部尚书作主的事情。
贾滟要送绣品给贾母,不管贾母会不会借花献佛,将绣品送给平南王太妃,贾母都会看重那幅绣品,跟绣娘的工艺并无直接关系。若是秀娘的技巧出神入化,令老太太赞不绝口,那便是更好了。
这样出风头的好机会,贾滟暗中给了自己的两个妹妹,尤氏内心很感激。
贾滟回荣国府,尤氏和秦可卿亲自送她出垂花门。
贾滟坐在青轴车上,靠着身后的大引枕,想着锦绣坊的事情。
她打算等林如海到京都之后,再跟他说这件事情。陆清洛和邬书君到了京都的事情,松月早就知情,松月知道的事情,林如海自然也会知道。
自己最近频繁跟陆清洛交往,又跟王熙凤在护国寺的禅房见过陆清洛,这些事情贾滟都没藏着掖着。陆清洛离开扬州的时候,林绛玉已经三岁多,虽然小孩子容易忘事,但三岁之后都有记忆了,可能已经淡忘了,却还有印象。
至于林黛玉,贾滟心想那么冰雪聪明的小姑娘,也没必要瞒她。
再说,双寿图上的字还是林黛玉的写的。
她自作主张将双寿图拿去给陆清洛做成绣品的事情,还没跟林黛玉说,贾滟打算晚上的时候跟林黛玉说一下锦绣坊的事情。
晚上,贾滟跟林黛玉说她和陆清洛办锦绣坊的事情。
林黛玉跟贾滟说道:“我知道。”
“玉儿知道?”贾滟有些意外,问林黛玉:“此事除了跟我一起的凤姐姐,旁人都不清楚,玉儿怎么会还知道?”
“这有什么难猜的?”林黛玉抿着嘴笑,说道:“从前在扬州的时候,太太便十分佩服陆姑姑的女红,还让锦葵姐姐她们跟着陆姑姑学针线。陆姑姑要回苏州,太太听说陆姑姑打算在家中绣坊指导秀娘针线时,说陆姑姑也算是学有所用,没有被埋没。陆姑姑与我们一般是姑苏人士,父兄又在苏州,她在京都无亲无故的,却不远万里而来,肯定是有原因的。”
贾滟靠着炕上的引枕,看向林黛玉的眼里是盈盈笑意,“那怎么想到是我要和她办绣坊呢?”
林黛玉:“我本来是不知道的,前阵子在护国寺里见到了陆姑姑,太太放在西书房的那幅双寿图如今也不见了,我本以为是太太叫陆姑姑到京都,只是想让她帮忙做个独一无二的绣品送给外祖母。可芸舅来找太太,您也不避着我。上次芸舅来给您说开古玩的楼已经盘下了这些话,被我听见了,我又想到凤姐姐平日找太太也找得勤,神秘兮兮的只带着平儿姐姐不带旁人,便大胆猜测太太和凤姐姐想跟陆姑姑一起办绣坊。”
其实林黛玉也并不是那么肯定,只是贾滟带她和弟弟一起时,除了读书练字画画,有时也琢磨时下流行的绣品,上阵子贾滟像是入了迷似的在研究“慧纹”的绣品,还特地去荣庆堂看外祖母放在身边的那十几幅璎珞,林黛玉很难不多想。
——因为贾滟虽然也会女红,但她几乎不做,也不要求林黛玉做。
相比起女红,贾滟的工笔画可出色太多了。
单是一两件事情奇怪就算了,这么多奇怪的事情呢!
林黛玉抬眼,跟贾滟咕哝道:“太太本就不想瞒我,我若是还猜不到,岂不是太笨了?”
贾滟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