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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30~40

作者:只雀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96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啊?听说李二少还活着?


    清早,李宅,主院。


    陈妈坐在炉子跟前扇风,时不时往外看一眼。


    “妈。”满桂走进小厨房,张大嘴打了个哈欠,“吃什么呀?”


    “葱油面。”陈妈说道,仍看着紧闭的门扉。


    满桂欢呼,“好耶,葱油面!”


    家里的葱油是用猪油熬的,加盐、酱油、拉面一拌,根根亮堂,再配上油渣和豆浆,吃的满嘴都是香。满桂拿起筷子就要去捞面,冷不防被陈妈单手拦住。


    “去去,就知道吃,你坐这儿,拿着。”陈妈站起身,将蒲扇塞到满桂手里,“小心扇,别把火扇大了。我去叫太太起床。”


    满桂诧异,“哥还没起啊。”


    她扭头往正对着院门的屋子看去,只见两扇木门紧闭,没有半点要打开的意思。


    这可奇了,平时只要李忌不在,徐微与基本七点起。有时候账目繁杂,他更是天不亮就点灯看本了。怎么今天赖床啊。


    陈妈眼底有些担忧,“别是病了……”


    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快步走到门前,小心地叩了几下。里头安安静静,没传来任何声音。陈妈推了下,发现门内的栓插上了。


    无法,她只能砰砰敲门。


    “太太,太太!”


    隔壁,李豫年放下茶杯抬头看去,确认是陈妈的声音以后,他将书反扣在桌上,起身朝外走去。两座院子之间没有墙,廊下相连,只二十来步的路程。不多时,李豫年就走到了陈妈身后。


    “怎么了?”


    陈妈回头,见来的是他,皱了皱眉。但屋子里的徐微与半天不出动静,她顾不上其它,迟疑了一下求助道,“少爷你能不能上窗头上看一眼?太太不做声,我怕他病了。”


    陈妈说的窗头是窗户顶上用于夜里通风,造房子时就留好的细条口。大概三寸有余,贼是爬不进来的,开在上面,也不会被人借用来偷窥。


    李豫年抬眼,点头应下。陈妈松了一口气,转身正想搬个凳子来给他踩,还没抬步,李豫年已经利落地爬上了窗框。


    他伸手,扳住檐下木梁猛一用力,整个人挂在空中,凑近窗头——


    江南这一带的屋子都不大,讲究一个聚气凝神,李家也一样。卧室从窗边开始依次是一张长案,两把椅子,靠墙一座书架,书架之后是一小张木桌,接着就是床。


    李忌和徐微与都不喜欢繁复,床并不是平常大户人家用的千工拔步床,而是一张三面带柜子的普通雕花小床。此时,床帐没拉,徐微与裹着被子盖住小半张脸,手无意识压在枕下攥着那大半块麒麟玉,睡得正沉。


    李豫年眨了一下眼睛,正打算叫徐微与,余光却突然察觉到了一点不对。


    被子在动……  ?


    李豫年将眼睛贴在窗头,无声地盯着徐微与。青年侧躺着,脸朝向他这边,乌发撒开,露在外面的半张脸冷白冷白的,昏暗的光线中,眼睫和鼻梁都不鲜明,但就是让人觉得好看。


    于此同时,一片更深的黑在他身后拥着他,看轮廓,那分明就是一个头颅,剩下的身体和徐微与一起躺在被子里,撑起被褥。


    他的手似乎环在徐微与的腰际,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着,不知道是在哄情人深睡还是趁机磨蹭。


    ……


    李豫年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耳边全是心脏砰砰狂跳的声响。陈妈不明所以,仰头看着他。


    “少爷,我家太太好不好呀?”


    李豫年侧头看向她,青年和李忌有五分像的眉眼倏然一挑,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没事。”


    陈妈只见李豫年跳下来,用力砸了几下窗户,震下灰尘一片。


    “嫂子——”


    ……


    徐微与缓缓睁开眼睛,思维还有些迷蒙。


    “嫂子——”


    ……?


    徐微与撑起身,茫然看向窗户。


    李豫年?


    他喊什么?


    昨天的记忆回笼,徐微与捂着昏沉的额头缓了一会,起身披上衣服走到门口。


    “嫂……”


    “吱呀——”


    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打断了李豫年的叫嚷,他还站在窗前,闻声侧头看向门口,徐微与和他对视片刻,后者收回手,目光犹如实质地刮过徐微与全身。


    “嫂子,你起来了。”李豫年笑着问候了一句,缓步朝徐微与走来。


    徐微与无意识地起了点警惕心,不知为何,他感觉李豫年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古怪,别有深意似的。


    “太太。”陈妈恰好在此时走上来,挡在两人中间,“刚才我怎么喊你你都不应,我怕你生病,请少爷叫的你。没事吧,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啊?”


    什么?


    徐微与后知后觉地看了眼天色,发觉现在应该是早上九点。


    我怎么睡了这么久?


    他一惊,清醒了大半。正此时,李豫年不疾不徐地停在了他面前,挡下一片阴影。徐微与若有所查,转而看向他——


    “……什么事?”


    李豫年笑得毫无阴霾,“没什么,只是昨晚说好了一起吃早点,没想到嫂子现在才起。有点饿。”


    即使知道对面人绝非善类,第一次被人这么当面暗示赖床,徐微与还是显出了几分窘迫。


    “对不住。”他匆匆道歉,转向陈妈,“把饭盛过来,就在这里吃。”


    李豫年盯着他微红的耳廓,眼底一片深沉。


    整个屋子只有两扇窗一扇门,刚才那人应该还在里面躲着。徐微与这么镇定,看样子是偷了多次,早就给情夫准备好了藏身之处。


    下人们知不知道?


    李豫年用余光观察陈妈。


    年近四十的妇人身形有些臃肿,穿着靛青色棉袄,围了一块灰花围裙,匆匆进厨房开始摆弄碗勺,脸上丝毫不见慌乱。这反应,要么是毫无所觉,要么就是见怪不怪。


    ……李忌知不知道?


    李豫年整颗心像是被蚂蚁做了窝一样,又酸又冷。只要是个男人,没谁能受得了被戴绿帽,而现在,他撞破了徐微与的丑事。


    光是想到李忌这么个样样压他一头的兄长居然被枕边人摆了一道,他就不受控地感到愉悦。只是,为什么是徐微与呢?


    为什么会是他呢?这个人明明……不该和这种龌龊事沾边才对。


    徐微与和李豫年擦身而过,去水房洗漱,李豫年沉沉地盯着他,脚下像生根了一样。


    ——如果他能在徐微与面前揪出那个情夫,以告发威胁,徐微与肯定会屈服,对他言听计从,到时他再对李忌的产业伸手必定毫无阻碍。


    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他在犹豫什么?


    李豫年往屋里看了一眼,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他突然想起昨天他跟徐微与说李忌已经死了的时候,对方混杂着不可置信和慌乱的眼神,以及一点点惨白下来的脸色……即使后面很快撑住,与他对峙,那份脆弱依旧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真要揪出情夫,徐微与的反应肯定比昨天还大。


    ……


    李豫年无声地吸了口气,确认陈妈在小厨房暂时不出来以后,他快步走进了里屋。


    李豫年先是往桌案下看了眼,随后走到小桌子前掀开桌布——四根桌腿冷漠地支棱着,对他的注视毫无回应。李豫年抽手放下桌布,仰头看了眼挂着帐子的床柱。


    这张床虽然三面都是柜子,但柜子都薄,床下的抽屉只有一掌宽,两边的一肘有余,只能挂衣服,放薄被,根本不可能藏人。


    李豫年拉开柜门看了眼,果然如他所料。出于严谨,他顺手摸过被褥。


    徐微与才起来,被子还是温热的,弯腰掀开时,一股浅淡的干花香气若有若无地扩散开来,李豫年的手顿了下。他没什么表情地垂眼看着手下的团兔纹,皱眉,片刻后却是拉高被褥抵在鼻尖轻轻嗅了一下。


    ——好像是栀子花,混了些艾草。


    还带着体温的香气就跟主人亲临紧贴在他面前一样,李豫年的呼吸不自觉地急促,他将被褥扔回原处,脸红耳赤,背德的偷窃让他脊背一阵发麻,李豫年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的,掩饰般顺手摸过枕下。


    “嘶。”他猝然抽回手,右手食指上赫然多出了一道伤口。


    李豫年恼火掀开枕头,下一刻,脸上恼羞成怒的神情僵了僵。割破他手指的并非是什么刀片长针,而是由他带给徐微与的那块麒麟玉。


    刺目的殷红沾在原本属于李忌的贴身之物上,麒麟隐隐带色的眼睛无悲无喜地与李豫年对视,恍惚中,仿佛李忌的目光。


    李豫年无意识绷紧了身体,嘴唇抿成平直的一条。少顷,他突然冷笑了一声,将枕头砸在玉上。


    “已死之人……”李豫年几乎无声地吐出这几个字,下床理了理衣服。


    房间里其他地方他都已经检查过了,如果要藏人就只有……李豫年走到书架前,垂眼看着下方的横柜。


    他蹲下来,伸手按在一扇柜门上,猛地打开。


    ——没有。


    李豫年快速打开第二扇,依旧没有。第三扇,还是没有,最后一扇,仍然没有。


    所有柜子里放的都是杂物,没拆封的笔墨纸砚、紫砂壶、小玉蝉、金如意,以及封好的往年账册,人情来往中留下的拜帖红包等等。什么都有,唯独没有他想象中瑟瑟发抖的男人。


    李豫年眉心压出了一道深深的褶。


    “你在干什么?”


    李豫年受惊,下意识关上柜门,厚重的门板不留情面地发出“嘭”的一声,彻底惊醒了他。


    ……


    这下糟了。李豫年在心里骂了句脏话,站起来看向外间。徐微与停在八仙桌一侧,用帕子缓缓擦拭每根手指。徐微与的长相并不媚,不带笑的时候甚至清冷得有点凉薄,跟神像似的。


    李豫年被他看着,胸口憋着的那股火越烧越旺。


    一个趁丈夫不在就与外人偷情的男妻,清高什么?


    “我……”李豫年顿了顿,在打太极和直接捅破窗户纸之间来回犹疑,某一刻,恶意占据上风,狠狠在他被压抑了多年的神经上咬了一口,“我刚才进来的时候,看见嫂子房间里闪过一个人影,怕是盗贼,就四处找了找。”


    他死死盯着徐微与的脸,企图从上面捕捉到慌乱和恐惧。


    但很快李豫年就失望了。徐微与看着他叠好手帕,眼底划过一丝厌烦,却什么都没说,只垂下眼睑,维持表面上的和谐。


    “想来三少爷是看错了,天干,偶尔眼花也正常。三少过来坐吧。”


    ……就这样?


    李豫年皱眉,没想到自己一番试探只得到了这么平淡的结果。到底是徐微与太过冷静还是有哪里出了纰漏,或者说……他真看错了?


    李豫年抬步往外走,一动才发现自己全身的肌肉都因为刚才如临大敌的紧绷涨疼,疼痛刺激大脑,让他的思维飞速运转起来。


    房间里就这么大,他已经把能检查的地方都检查遍了。除非李家有地下室,否则那个情夫肯定逃不脱他的搜寻。


    陈妈这时端早点进来,本想因刚才的事谢谢李豫年,抬头一看发觉屋内气氛不对,刚张开的嘴又闭了起来。


    她很快调整表情,眼观鼻鼻观心,将小笼包、虾仁蒸蛋、三鲜饺子并两碗甜豆花放在桌上,“少爷,之前没问您的口味,我就按太太平时的喜好做了几样。您看入不入口,要是不入,我现做。炉子还燃着呢。”


    李豫年心思圈在徐微与和他情夫身上,闻言勉强扯出一个笑,“挺好,我什么都吃。”


    徐微与喝了一盏淡茶,回头对陈妈,“你也去吃饭吧,把门关上。”


    ……


    “哦。”陈妈赶紧应。徐微与让她关门就是要和李豫年单独聊的意思,她快快退出房间,合上木门。


    阳光从门上半部分的万福镂空而和屋顶的明瓦间透进来,比刚才暗了不少,但光影不均,又营造出了另一般氛围。


    徐微与放下茶碗,不明显地叹了口气。他真不想和李豫年这些心怀不轨还自作聪明的人打交道,可惜李忌不在,要不然早扔给他了。


    “尝尝,茅溪的虾,应该是早上才买的。”徐微与将虾仁蒸蛋推到李豫年面前。


    和外面那些只放五六个虾仁的蒸蛋不同,陈妈是剥了满满一碗的虾仁,用盐、葱姜水腌制,只一个鸡蛋调水和了浇进去,上锅蒸。哪是虾仁蒸蛋,就是蒸虾仁。


    徐微与好这口,虾嫩的时候每天早上都要吃一碗。李忌不行,他觉得水产都带腥气,所以桌上的小笼包其实是李忌的早点。


    当年才发现徐微与口味的时候,李二爷跟陈妈笑说徐微与是属猫的,从虾蟹到鱼鳝,挨个赶尽杀绝不留活口,哪天落水了肯定得被啄一顿。徐微与嗤笑,说自己要是属猫的那李忌就是属狗的,牛羊猪鹅,骨头啃得干净的扔地上都不招苍蝇。


    不知是不是被李豫年刺激到了,徐微与不自觉想起了和李忌相处时的小事,心底的厌恶微微淡了些。


    但有些人就是没眼力劲,非得继续点火。


    “二哥他一出去就是几个月,嫂子一个人在家,是不是有点无聊啊。”


    徐微与不耐,“我们在临安城里有三个铺子,其他地方零零总总加起来十来个吧。账杂,伙计多,光管这些时间已经不够用了,怎么会有无聊的时候?”


    “——我们?”李豫年笑着抬起头,形状锋利的眼底满是笑意,“我以为这些家产都是我哥的。”


    这人在挑衅。


    徐微与冷冷想道。


    他懒得去和李豫年解释李家在临安城以外的好几处铺子都是他查人流,查位置,打听营商环境最终才置办下来的。事实证明了他的眼光。李忌从最一开始就不愿意插手,乐得看徐微与拿着钱去生小钱,铺子也直接记在徐微与名下,徐微与非要跟他分,他就收商品的成本并三成利润。


    不过即使拿了,李忌也还是会把钱一起放在徐微与这里,让他和总账一并管。


    用他大男子主义的话说,这就叫夫妻分工,一人主外一人主内,徐微与在宅子里数钱花钱当小娇妻就好啦,他去打江山。


    气得算账算得头昏眼花的徐老板拿本子砸他。


    徐微与夹起一只小笼包,往勺子里添了一层醋,“李忌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李豫年一愣,两人刚才还在说铺子的事,徐微与突然转移话题,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他看着慢条斯理吃包子的徐微与,几息后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徐微与不想理会他的试探和挑衅,但又必须要和他相处,所以,这个人索性对他物尽其用,通过他来问一些自己丈夫的事。


    无名之火窜上脑顶,李豫年脸色阴沉了几分。他本来就不是脾气多好的人,在徐微与这里伏低做小根本不符合他的性格,现在还被这样对待,对李忌的厌恶和被徐微与忽视的恼火一齐冲到喉咙口。


    李豫年换了个姿势,“二哥小时候经常挨打,这事儿他跟你说过吗?”


    徐微与眼睫动了动。


    被他看着,李豫年笑了一下,“我猜二哥肯定不会和你说,因为这事儿跟姑姑有关。”


    “我听长辈说,当年家里本来给姑姑挑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少爷,已经约定好了嫁娶的日子,结果姑姑自己翻墙,提前去见了那少爷。回来以后直接闯进爷爷房间,跟爷爷大吵一架,说那个男的又矮又丑,家里还养了好几个丫鬟,坚决不嫁。”


    “但婚嫁的事情由不得她做主,爷爷生气,让人把姑姑关了起来。谁知姑姑叛逆到了顶,居然跑出去,放|荡地随便找了个男人私定终身。等被找回来的时候,肚子已经大了。”


    李豫年的话毫无疑问带着满满的偏向,徐微与神情冷了下来。


    李豫年看见了,眼底笑意更甚,“没办法,家里只能借入赘的名头将那奸夫拉进来。成婚不到两月,姑姑就生了二哥,正因为如此,他才能跟我一样姓李。这事儿家里人尽皆知,所以下人们经常开玩笑。”


    “说二哥是野种,说姑姑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找男人的**,跟外面卖到最后不得不自己找安身之处的歌女似的。”


    “——你们李家的家风真有意思。”徐微与哐当一声放下勺子,不再跟李豫年虚与委蛇。有些人就是这样,给他三分颜色,他就以为你是无能之辈,更加嚣张,跟畜生似的。


    “说封建,被捏着卖身契的下人敢妄议主子不怕被打死,说开放,又不能接受女儿自由恋爱。今不今古不古的,没一点规矩。难怪养出你这样没家教的人来。你要是我儿子,早被打死了,哪还有机会跑到别人家胡说八道。”


    李豫年陡然站起身,桌上的碗筷被他震得叮呤咣啷响。他一言不发,森冷地看着徐微与


    ——他不会是想动手吧。徐微与头疼想道,难怪李忌要和本家断亲,这种人家简直是泥沼。


    正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陈妈大力推开门,手里举着一张纸条。


    “太太!惠城的洪小姐发回电报啦。她去找了城外的驻军,说运河周围十几公里,根本没有任何打斗留下的血迹残物。近几个月惠城城外也没有匪盗活动的消息。您看看。”


    徐微与怔愣,随即意识到是昨晚他找洪小芬打听的消息,起身示意陈妈把电报给他。


    快速浏览完一掌长的纸条后,徐微与只觉心口的巨石轰然落下。


    他回头,将电报放在桌上直视李豫年,后者脸色难看至极。


    “宅子小,不便留客,还望三少爷早点带你的人回去。等李忌回来以后我会告诉他你来过,到时候是上门看望长辈还是其他,就由他做主了。”


    李豫年垂在身侧的拳头攥得咯咯响。


    ……刚才,徐微与转头的时候,明瓦间落下的一块光斑真好映在他后颈。青年穿着短立领长袍,露出的半截皮肤原本白皙干净,此时却多了两块深红的齿痕。


    那甚至不是吻痕,而是带着点残酷意味的齿痕。


    一个人不可能自己造出这样的痕迹,只可能是昨晚,有人压在他背上,一手环着他的腰一手从前扣住他脖颈,反复亲吻舔咬……


    徐微与确实和人有染。


    他趁着李忌外出进货,瞒着李家上上下下的佣人,跟另外一个男的,在他和李忌曾经相拥而眠的床上欢爱。


    ……


    还有,爷爷和父亲明明跟他说李忌已经死了,是在惠城外被土匪用石头砸死的……为什么不对?


    李豫年脑中念头纷杂。


    徐微与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侧身对陈妈,“叫几个伙计来,送客。”


    说的是送客,实则是赶人。李豫年哪受得了这样的待遇?他强压怒意,怨毒地看了眼徐微与的脸,大步走出房间。


    同一刻,那个谁都看不见的“人”抱着徐微与在他脸侧落下一吻。


    我家微与真厉害。


    但晚上很软。


    非常……软。


    【作者有话说】


    李豫年:好吃不过饺子……


    李忌:我把你做成饺子(笑)


    第97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你怎么趁我不在家招蜂引蝶啊


    “嘭!”


    李豫年一脚踹开小厮给他放的木凳,阴沉地剐了眼来人,小厮低着头不敢和他对视,也不敢出声,像尊做工粗糙的木头人偶。


    李豫年缓缓收回目光,转而看向李宅,一天前,他带着插手李忌家产的目的来到这座宅院,一天后,他被人扔包撵马生生赶了出来。


    简直是奇耻大辱。


    此时正是早上最繁忙的时候,李宅周围的人家,留人的都不咸不淡地探来打量的目光,街口好事的婆子、没活的小年轻藏在墙角后,侧身往这边看,时不时嬉笑嘟囔几句。显见不是好话。


    “……少爷。”老迈的仆人眯着一双眼睛凑到他身后,“我听说李二的男妻拿着一张惠城发来的电报就把你赶出来了,依我看,那电报未必是真的。”


    李豫年顶了顶腮,转过身,“那份电报是从惠城城外的驻军处发来的。”


    仆人眯缝的眼睛睁大了点,将皱纹扯得更为深刻,“他们和驻军还有交情?”


    李豫年劈手一巴掌抽在他脸上,老仆人猝不及防,哀嚎一声,捂着脸后退数步。小厮忙扶住他,嘴唇嗫嚅,“少爷……”


    李豫年从腰间掏出手套,低头整理手指,“来之前,父亲跟我说你们见到了李忌的尸体,正找人往回搬,让我过来先行接手他的铺子,省的跟大伯五伯抢。结果呢?惠城的驻军说周围根本没有土匪,李忌出城时还跟他们一起吃了顿饭!”


    “你告诉我,你们到底见没见到李忌的尸体!”


    李豫年虽然恼火,还是压低了声,不远处围着看的人只见他教训下人,不知他说了什么。


    老仆人捂着脸,半晌没吭出一个字,李豫年脚下微动,抬头望天,硬生生忍下冲到喉头的怒火。


    他恼的更多是徐微与,从出生到现在,徐微与是第一个让他心动的人。但也是这个人,毫不留情地打破了他的幻想。男人骨子里的劣根性作祟,李豫年只觉又恼又恨又难堪,并且,他没法把这些情绪正当地宣泄出来,只能借着下人办事不利的名头迁怒。


    老仆人自下而上快速偷觑了他一眼,正正好被李豫年捕捉到。


    他什么都没说,沉默半晌,突然揪住老仆人的后衣领,猛地将人往上一提,“上去。”


    老仆人瞪大眼睛诺诺点头,“是、是。”


    小厮立刻上前,将他搀上了车。李豫年回头扫过四周,眼底晦暗不明,少顷,他转身跨上马车弯腰进到车厢。


    车前,一直装瞎的车夫忙举起鞭子在马屁股上抽了一下,“驾!”


    车轮从慢到快,压着土路朝远处驶去。身后,徐微与站在李宅的侧墙上,目送一行人行远,直至那车消失在大路路口。


    ……李豫年……李旭昌。


    徐微与轻轻敲了敲墙砖。李忌没和他提过李豫年,但提过李旭昌。据说,李旭昌是李老爷子最喜欢的儿子,内定的接班人,因为这,李忌的大舅早早搬出了祖宅,以此表示对父亲偏心的不满。


    所以照理来说,以李豫年的身份,不该冒冒失失的来唱空城记,是什么给了他底气?


    徐微与手指敲击墙砖的速率逐渐失去节奏,不可否认,经李豫年这么一搅他心里多多少少添了份担忧。


    院墙上的风吹过徐微与的发鬓,某一刻,冰冷自他耳廓上端开始,顺着凸出的骨骼一勾,将一缕碎发别到了耳后——!


    徐微与惊觉回头,“谁……”


    身后空无一人,院墙下的大白鹅竖着脖子走来走去,陈妈正抱着框白菜喂它们,闻声抬起头看向徐微与,“太太,你叫我?”


    ……


    错觉?


    徐微与抬手摸了下耳后,他最近的错觉未免太多了点。忧思过度吗……但要他怎么放心呢?李豫年带过来的那块麒麟玉确确实实是原本挂在李忌脖子上的东西,这事儿他没和任何人说,只能一个人猜测各种各样的情况。


    越想越心神不宁。


    陈妈在栏杆上敲了几下竹筐,“太太快下来,上面风大。”


    徐微与点头,抬步朝石阶走去。


    宅子四周的院墙高三米有余,跟城墙一样修了上下的石阶和过道。这样的设计第一是防盗,第二是方便下人随时了解城内的火情水情,临安城的大户人家都这么盖。唯独一点麻烦——垒墙的青石砖经过经年累月的踩踏,表面早已光滑圆润,人走在上面得时刻留心,不然很容易滑倒。


    徐微与不常上来,此时又没有在意,脚下直接踩在一片溜光到能照人的砖块边缘。


    “唔!”


    那瞬间,一只手抓住徐微与的手臂,生生将人转过半圈拉回原处,若非如此,徐微与能直接从墙头栽下去。


    “天老爷!”


    陈妈大惊失色,扔下筐子就往上跑。


    徐微与却半跪在原处没动,脑中一片空白。他有些不可置信地朝左看向空无一物的空气,握住自己手臂。


    不可能有错,刚才他分明感觉到旁边有一个人拉住了他。但……


    【……为什么心不在焉?为什么看那么久?】


    面色灰白的恶鬼同样半跪着,鼻尖几乎与徐微与相抵。它一手按在徐微与脑后,一手松松地撑在两人身侧,模糊的人形较之前更为清晰了几分。


    它没什么表情地盯着徐微与,眼神像草丛里等待狩猎的狼,冰冷、专注……残忍。


    【不舍得李豫年?】


    李忌似乎是被自己的念头逗笑了,轻轻扯了扯唇角。


    【总有些不长眼的人趁我不在的时候往你面前凑,好多好多……怎么会这么多啊?是不是微与故意勾引出来的……】


    “摔着没?”陈妈匆匆跑上来,直接穿过李忌,蹲下来抓住徐微与检查。


    李忌怔了下,偏头,像第一次认识陈妈那样用他那双眼白微微泛着灰的眼睛观察这个中年妇人。


    ——如果没人点破,很多恶鬼是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的。


    虽然它们的行事风格性格秉性和从前大不相同,手段也全然不似活人,但大多浑浑噩噩,只凭本能行止。李忌现在就是这样。


    陈妈扶起徐微与,两人走下院墙。


    “没事,休息一天就好了。你去书房,帮我把左手边的两本黄封皮的帐拿过来,我在房间里看。”徐微与回到房间,坐在床上说道。


    他自己就是大夫,陈妈当然对此没有异议,应了声,留下一壶热茶就出了门。走到院子里时,她往另外两个房间里看了看。


    “啧,臭丫头跑哪儿去了,天天就知道玩。”


    陈妈嘟囔道。真亏徐微与心慈,但凡换一家,谁能白养个不干活的丫头啊。


    房间里,徐微与还在回想刚才的事情。他向来不信鬼神之说,但那瞬间的触感太过真实了,他甚至能根据脑中残留下的印象大致勾画出手的轮廓。


    ……


    徐微与缓缓张开手,然后在同样的地方抓住自己的左手手臂,脸上神情惶然复杂,似是想到了什么……他陡然打了个寒颤。


    徐微与摇摇头,将脑中的念头清空,手摸到枕头底下,拿出了麒麟玉。索性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在,徐微与直接朝后倒去,头枕在折好的被子上,对着光看这块玉。


    李忌没告诉过他这块玉的来历,只说它是自己的护身符,从出生起一直戴到现在。还挺有用的,好几次帮他化险为夷。要不是这东西只能给他一个人用,他真想送给徐微与。


    出于每一次见到这块玉的时间点都比较特殊,徐微与总是混混沌沌的,李忌说什么他就应什么,所以他从没像这几天一样,如此仔细地观察过这块玉石。


    ……会不会是假的呢?


    徐微与想道。麒麟玉是李忌母亲给李忌做的,样稿应该在本家有留存。李豫年等人为了做局骗他,专门复制一块假玉也是有可能的。


    徐微与轻轻眨了一下眼睛,不多时又眨了第二下。


    他的眼皮越来越沉,手无意识砸在被子上。


    真奇怪,他昨天晚上明明睡了很久,为什么现在还是这么困……


    ……


    某一刻,徐微与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有些怔怔地看着床帐,片刻后坐起身环顾四周——他还在自己的房间里,刚才不小心睡了会。


    陈妈呢?怎么还没把账本拿过来?


    徐微与想着,站起身朝外走去。


    他的脚踝一点都不痛了。


    就在徐微与走过床,要经过半开的屏风走到外间的时候,一双手突然从屏风与床柜之间的缝隙处伸出,捂住徐微与的口鼻,猝然将他拉进了暗处。  !


    “唔!”徐微与本能曲肘反抗,可就在下一刻,他的眼睛扫到了对面的镜子。


    海外运进来的水银镜中,他被一个比他高了足足半个头的男人抱在怀里,神情慌乱,但那男人却很悠闲,一手捂着他的脸,一手慢慢环上他的腰。


    ……


    徐微与缓缓松懈下来,胸腔里鼓噪的心跳也趋于平稳。他仰头,信任地对身后人露出脖颈,李忌也笑着亲了亲他的脸侧,手下力道稍松。


    “你又想干什么?”徐微与失笑问道。


    李忌兴头上来的时候就喜欢跟他开些过火的玩笑。徐微与有时候会被吓到,有时候不会,出于纵容伴侣的习惯,他总会陪李忌玩一会。


    “别出声。”


    冰冷的吐息撒在徐微与颈侧,李忌声音压得很低,只让徐微与一个人听见。


    行吧。徐微与往后靠,拿身后的李二爷当大号靠垫用。


    几乎是同一刻,一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李家的下人穿的都是千层底的布鞋,就是用树皮或者纸壳做撑,布裹面,十几层叠一起纳出来的软底鞋。虽然近些年洋人的工厂带进来的新技术,可也只是给千层底沾了一层软橡胶底,鞋子走起路来仍然没声。


    但此时这个脚步声却不一样,哒哒哒的,是硬底皮鞋。


    徐微与轻轻一挑眉,朝外看去,不多时,一条影子从外面伸了进来。影子逐渐增长,最后,身穿马甲西裤的青年出现在了门口。他有些警惕地回头望了一眼,见没有人注意他,跨步走进房间。


    ……他是谁啊?


    徐微与有些茫然地看着青年的脸,出于对李忌的熟悉,他本能地对来人也产生了些许好感,但这股微弱的好感才生出来,就被心底更浓烈的厌恶压了下去。


    “他好不好看?”


    李忌的声音突然从耳边传来。


    徐微与微惊,下意识点头,“还可以。”


    ——和李忌有五分像,丑也丑不到哪儿去。


    然后,李忌咬住了他的耳廓。


    疼。徐微与刚想出声,下半张脸就被再次捂住。身后人叼着他脆弱的软骨研磨,像要用牙齿给他打个耳洞似的。


    徐微与用力锤了李忌一下,示意他松嘴,谁知后者非但不松,还叼住了更大的一块。


    这人属狗的吗?


    那边,才进门的青年不知为何在外间犹疑了起来。他脸色几经变换,两分钟后,突然像下了某种决心一般,皱眉朝里走来。


    徐微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如果青年进来,很快就会发现自己和李忌在角落里亲热,羞耻心颤了一下,徐微与赶紧抬手握住李忌手臂。


    后者终于松了口,但脚下没有半点要挪窝的意思。


    “……他好看我好看?”


    徐微与心想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就非要在人家面前行不端之事吗?他想挣扎,奈何李忌的手臂跟铁钳一样,箍住他就不容他半点反抗。徐微与又想回头,下半张脸却完全在对方的手心里,动都不能动。


    “问你话呢。”李忌催促般在他腰侧捏了一把,“李豫年好看还是我好看。”


    ……李豫年?


    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揭开了一样,徐微与陡然反应过来。


    对,不远处的青年是李豫年,李忌的堂弟……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等徐微与想明白,李豫年径直走进里间,镜子中,李忌以一种完完全全占有的姿势环抱住徐微与,而李豫年,就像没有看见他们似的,直接走向桌案。


    ——他确实不应该看见。


    上午,他趁着徐微与洗漱,陈妈准备早饭的空挡来这里抓情夫时,房间里本就是空空荡荡的。


    徐微与感觉出哪里不对,但他的思维被某种力量拖着,沉在一片迷雾中,只能任由眼前的一切如戏台子上的演出一般依照时间向前。


    李豫年检查过桌案、小几,随后来到窗前。他开两边床柜门时,震动几乎贴着徐微与的耳朵。


    他在找什么?


    徐微与满眼莫名,李忌看着自己无辜的爱人,没忍住,低头亲了亲他的眼睛。徐微与仰头任由他亲。


    但这其实是很不寻常的,在离他们不到一米的地方,另一个男人正在检查徐微与的床铺,而他们两个,毫无顾忌地躲在角落里亲吻……


    亲吻从眼睑到鼻梁,随后落在脸颊上。李忌一直很温柔,与从前一模一样,直到他含住了徐微与的下唇。


    徐微与毫无防备,启唇任由爱人碰他的舌尖,就在这一刻,冰冷的东西探了进来——蛇一样,长而怪异。它先是舔过徐微与的上颚,接着,探向他的喉咙。


    徐微与倏然睁大眼睛,用力抵住李忌的肩膀。


    哪怕到此时,他仍然没有升起足够的警惕心,只是出于不舒服,所以本能地反抗了一下。


    李忌睁开眼睛,黑沉沉的眼底满是促狭的笑意。他就着这个姿势,与徐微与碰了碰唇,轻描淡写地松开他。徐微与呼吸不稳,肺里的氧气在刚才的缠吻中消耗殆尽,有些无力地靠着李忌休息。


    李忌微微用力,带着他走出角落。  ?


    做什么?


    徐微与困惑地抓住爱人衣袖。


    李忌不答,带着他站在了李豫年的旁边。


    徐微与看着李豫年抓起他的被子,低头没什么表情地审视片刻,随后拉高,轻轻凑在了鼻前——


    徐微与先是懵了下,随即便看清了李豫年眼底的痴迷和厌烦,霎时间只觉不可置信。


    他疯了?


    李忌低头,“他喜欢你,微与。……你怎么趁我不在家招蜂引蝶啊。”


    李忌每个字都咬得很紧,像是要用恶鬼森白的牙齿嚼碎谁一般。


    【作者有话说】


    我是土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98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醉酒,旗袍


    徐微与短暂地愣了下,回头直视李忌的眼睛,乌黑的眼底一片清清冷冷的质疑。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


    李忌脸上的笑意淡了点,片刻后全部消失,仍搭在徐微与肩头的手拇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磨蹭着徐微与的侧脸。


    他以前从来不会怀疑徐微与不忠。


    李家是一个足够腐朽的封建大家族,从小到大,李忌见多了家里的男性长辈在头发花白的年纪抬十几岁的小丫头做妾。被父母卖进李家的小姑娘绝大多数不识字,也没人教,本能地模仿身边的太太小姐。但身为女孩子,缺亲人教导最大的危险从不在于没见过世面,而在于——她们不知道防备男人。


    她们以为只有在背后嫉妒她们年轻美貌的老婆子老夫人才是坏人,殊不知被女人们宠着养大,看似温文尔雅实则阴毒自私的年轻少爷们才是这个家里的真恶人。


    妾室不忠被发现,基本都会被悄悄处理掉,所以年幼时期,李忌一直不知道这其中的血腥。


    直到有一次,李太老爷小儿子那一脉的一个支系和李忌五舅才娶回来的妾室搞到了一起,被人撞破以后,本来是要按家法办的,但那小妾怀孕了。荒唐的是,不管是李忌的舅舅还是和小妾偷情的支系,都是三十多岁还没孩子,八成生不了的男人。


    哭叫、谩骂,十几号人把李家向来阴沉死寂的祠堂挤得满满当当。支系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李忌五舅不能人道,孩子一定是他的。他愿意赔钱,只要李老爷子做主放人,他保证绝不亏待小妾,回去就明媒正娶。


    那小妾扑在他怀里哭得梨花带雨,她是真的怕,毕竟进门时,见不得她好的婆姨丫头就嘴碎在她面前讲过些鬼故事,什么浸猪笼、投枯井,不安分的妾室各有各的死法。但害怕之余,知道自己有人护的得意又悄悄萦在了她眉梢。她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实际在场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包括李忌。


    李忌站在廊下,跟看大戏一样看着这群人打砸,他那个平时总一副正人君子样的五叔早砸了眼镜,瘦长的脸气得涨红,指着小妾和支系说不出话,嘴唇直哆嗦。


    “看看看,有什么好看的。”母亲抽了他后脑一巴掌。


    李忌好笑回头,“五舅也太小气了,自己娶了三个舅妈却不许舅妈再嫁别人,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烫了一头西洋卷发的女人有点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那个时候李忌才七岁,托他这位母亲的福,没读四书五经,直接跟一个新式学派的年轻先生启的蒙,思维方式比李家人不知道开放了多少倍。用李老爷子的话说就是离经叛道。


    女人从旗袍侧面抽出一只烟,紧了紧金属长烟嘴,点燃,放在嘴边吸了一口慢慢吐出,片刻后随意地笑了一下,“说的对。”


    但很快,她又拍了拍小李忌的肩膀,“出去吧,以后你少来这儿。一股子烂木头味,闻着就让人恶心……”


    她话音还没落,那边李忌的五舅滕然暴起,撞开佣人一把抢过靠墙放着的木杖,两手高高举起,一张脸扭曲到变形。接着,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木杖“嘭!”一声砸在了一人腰上。


    “啊啊啊啊啊啊——!”小妾撕心裂肺的哀嚎霎时间压过所有嘈杂。


    “淑云!淑云!”


    李忌震惊看去,只见那个支系抱着小妾,一小块血斑显现在女人臀部稍下的旗袍布料上,接着缓慢扩大。


    “畜生。”身边的母亲低骂了一声。


    ——她流产了。


    李忌看向母亲,又看向乱作一团的祠堂。


    李老爷子起身冲到五儿子面前,照脸扇了他一巴掌,“混账!”


    “你就是个……不能人道的废物,要那么多女人做什么?!这一棍子打下去,以后咱们两家就算结仇了你知不知道!”


    被打的男人恨恨转向李老爷子,李忌看得分明,他脸上一点后悔的神情都没有,全是恶毒的快意,比祠堂侧面挂着的天王降恶鬼图中的鬼怪更为可怖。


    母亲已经跑上去帮忙了,一群人拉的拉抬的抬,但同一刻,五舅又偷偷抓住了木杖,他紧紧瞪着奄奄一息的小妾,手下缓慢扭转方向。


    母亲也在旁边!李忌警觉,他刚想喊,抱着小妾的支系突然站了起来,一步冲到五舅面前抬拳砸在他脸上。


    又是一阵惊呼和阻拦,但两个男人就像两条暴怒的野狗一样扭打在一起。那个支系再不顾任何人,满脸阴鸷拳拳到肉,而李忌的五舅则是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越笑越疯狂,咧着沾满血的牙狂笑不止。


    李忌僵站在原地,他当时确实小,被这么一通闹吓傻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不明白自己舅舅为什么要这么扭曲。至于吗,他明明不喜欢那个小妾……


    ……


    至于。


    因为无能,因为不安,因为明知自己和自己珍视的事物远隔千里,而其他人却能触手可及。嫉妒、惶恐、愤怒,最卑劣最恶毒的欲望在压抑中蔓延,直至浸透灵魂。


    ……


    我为什么……李忌黑色的瞳仁隐约朝眼白扩张了一瞬。


    他还没认清眼前的状况,恶鬼混混沌沌的理智掩盖住了一切,但本能间,李忌在恐慌。


    人鬼殊途。


    他……已经……


    我已经……我已经怎么了?


    我……


    我……


    我……死了……


    虚空之中仿佛有什么枷锁轰然断裂,徐微与的眼前突然蒙上了一片漆黑——


    “李……”


    话还没出口,嘴也被捂上了,但诡异的是,他的双手手腕和腰同时被另外两只手制住,徐微与背脊一麻,倏然于黑暗中睁大眼睛。


    那两只手是谁的?


    只可能是李豫年……可是,李豫年在他们旁边啊,又不是在李忌身后……


    “微与,跟我走好不好?”


    异常温柔的问话打断了徐微与的思路。


    走,去哪里?


    李忌就像会读心一样缓缓压下来,低声诱哄,“去一个只有我们两个的地方,留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不放心……”


    “——呜!”


    小姑娘故作老成的声音突然在徐微与耳边响起,徐微与只觉脚下坚硬的地面突然空掉了一大块,仿佛一块坚韧的麻布。接着,有什么锐利的东西破开这空间,编织物撕裂声连续响成一片。


    眼前的黑暗与白昼一瞬交替,徐微与猝然睁开眼睛,怔怔看着面前晃来晃去的通红面具,胸膛不断起伏。


    “哦——呜——”满桂抓着面具边缘摇头晃脑,“这样的军务不派某,这是明明白白把我关某瞧薄!”


    小姑娘故意捏着嗓子怪声怪气地唱了两句不知道哪儿听来的词,见徐微与仍呆呆的,她茫然掀起面具,“哥?”


    “……满桂。”徐微与这才像大梦初醒般轻微动了动。


    满桂从床上下来,“刚才外面有磨剪子的货郎经过,妈带着刀和剪子出去打了,让我把账本带过来。”


    徐微与坐起身,太阳穴有点发涨。他揉了揉眉心,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个长梦,但仔细回忆,画面又全是苍白的一片。


    “哥,你头疼吗?”满桂看着他的样子,凑上来问道。


    徐微与摇头,不知道为什么,他本能不想跟满桂提刚才的事情。他随手拿起小姑娘手里的面具,“这是什么?”


    红脸黑髯,这是一张关公面。


    “一个姨婆送来的。说是马上过年,她老家会做些门神关公财神爷之类的面具挂在檐下,驱鬼招财。”满桂兴致勃勃地说,小孩子就是喜欢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今年七月他们家来客人,在咱们店里借了肉,今天做了一套面具并肉钱一起还过来了。还说祝老爷和你万事如意,和和美美。”


    关公面是木质的,雕工很粗糙,但背面额头处像模像样地贴了张折成三角的黄纸符,上面用朱砂绘了几个看不懂的符号。


    徐微与将面具还给满桂,“挺好的。除夕当天送两条咱们家做的咸鱼过去,就说做多了,都是邻居,一起吃。”


    “好嘞。”满桂一副我办事你放心的样子,风一般地跑了出去,打算徐微与交代她的事转告给厨房。


    徐微与目送她离开,站起身,稍稍活动了一下筋骨。朝后仰脖子时,他突然察觉到一点刺痛。  ?


    徐微与小心地用手指按压后颈皮肤。


    被虫子咬了吗?他又朝旁边摸了摸,没摸到结痂的伤口便没将事情放在心上,从抽屉里拿出薄荷膏薄薄涂了一层。


    院外,满桂蹦蹦跳跳出了院子,在走下台阶的一瞬间,她突然止住了脚步,就像一下子被松了所有线的木偶那样,低着头,双手搭在身前,呆呆愣愣地站在由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


    徐微与喜静,所以平时没事时李家的下人都不往他院子这边凑。零碎的人声从墙那边传来,不甚清晰,衬得满桂身周更为安静。


    就这么足足过了半刻,小姑娘倏然抬起头,一侧肩膀塌着,一侧肩膀抬着。满桂直直看着前方,两只手将关公面举到眼前,随后,动作异常笨拙地将面具翻转过来。


    刚才还好好的明黄符纸此时已经起了焦边,满桂没有第三只手,顿了顿,低头用牙齿咬住符纸扭头,“呸”一声吐到了草丛里。


    做完这些,她缓缓站正,动了动刚才下塌的肩膀。骨骼咯嗒咯嗒响了两声,好像刚才被什么极沉的东西压过似的。


    “把符都扔了。把符都扔了。把符都扔了。把符都扔了……”


    她嘴唇一动一动,不断重复着这句话抬步朝厨房走去。


    日子转眼往后翻了好几页,柳树香椿都枯成了树杈子,沿河瑟瑟发抖地摇晃,但没了树荫,湖边更显开阔,走在临安城的路上经常能遇见带着鱼竿竹篓去钓鱼的闲人。这天,又是一个晴天,陈妈如往常一样早早出去买菜,回来时给徐微与和满桂带了白鹤坊的招牌豆脑和生煎。


    “快快快,快去叫太太起床。”陈妈推女儿,“生煎凉了就不脆了。”


    满桂打了个哈欠,“啊?”了声,“哥还没起床啊,他这几天都起的好晚。”


    “要叫太太。”陈妈嘟囔,“现在天冷,身子懒,太太想多睡会有什么奇怪的,你还在这儿叨咕上了。”


    满桂做了个鬼脸,跑到徐微与屋子的门口敲门。她才敲了一下,木门就随着她的力道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缝——门没锁。


    ……满桂眉心一跳。


    徐微与每天晚上都会锁门,他谨慎,几年来从没忘过,今天是怎么回事?


    满桂想都没想,直接推开门跑了进去。


    “哥!”


    迎面先是一股不算浓郁的酒气,里间地上凌乱扔了好几件衣服,满桂不明所以,大步跑到床前——徐微与仍在熟睡。满桂不安地拧着眉头不知怎么想的,伸手,小心翼翼地凑到他鼻尖下探了探他的呼吸。


    温热的气息抚过满桂的指尖,小姑娘这才松出好大一口气。


    吓死了,她还以为徐微与出事了。


    满桂摇晃徐微与,“哥,哥,醒醒。”


    足足摇晃了七八下,徐微与的眼睫才隐隐有了挣动。


    “嗯……”


    几根修长白皙的手指探出来,抓住赤红被面边缘,徐微与的脸无意识往枕头里藏了藏。


    “几点了。”他问道,声音沙哑绵软。


    满桂还是小孩子心态,弯腰大声说道,“快八点啦。妈给咱俩买了豆脑和生煎,快起来,晚了就凉啦。”


    小姑娘脆生生的嗓子落在徐微与耳中却像隔了水一样模模糊糊的。他躺在暖而软的被窝里,全身骨头都像酥了似的没有一点力气。徐微与又“嗯”了声,“你们先吃,我待会就起。”


    “懒虫。”满桂笑着用陈妈平时教训她的话教训徐微与。


    她将地上的衣服捡起来抱着走出去,一起放进了木桶里,预备白天浆洗。徐微与听着小姑娘远离的脚步声又躺着赖了会。


    ……不行,还是得起,总不能睡到中午。徐微与迷迷糊糊想道,用尽全身力气睁开眼睛。


    视线并不清晰,他缓了会,将散到眼前的发丝理开,撑着床头坐起身。凉意毫不犹豫地扑到了他身上,徐微与清醒了不少,也察觉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地方。


    他低头看向自己——眼瞳倏然一缩。


    他没穿里衣,仍在被子下的双腿应该是赤|裸的,而他的上身……正裹着一件深蓝色绣翠鸟纹的旗袍。


    旗袍是长款,可不知道为何本应该拖到小腿的下摆此时褶在腰间,领口到胸前的四颗盘扣全部被扯坏,布条带着珠子耷拉在一边,连带着亮面的绸缎也有好几处变形撕裂的痕迹,衬着徐微与白皙深刻的锁骨,说不出的暧昧。


    徐微与下意识拢住领口,他为什么穿着……这件旗袍?


    这衣服是李忌买的,那人向来喜欢胡来,徐微与虽然觉得羞耻,但索性是背着人在房间里玩的情趣,他也就随李忌去了。为什么……


    徐微与脑中一点印象都没有,他看向床边的小桌,水银镜中诚实地映出了他的身影。


    不得不说,在审美这一块李二爷一直是一流的。宝石蓝虽然俗气,但按他的话说美人就得配艳色,而且徐微与背薄腰窄,让深色一压,蛊得人头皮发麻。


    只是此时此刻徐微与根本没有心思欣赏自己。他蹙眉盯着镜子前已经空了一半的洋酒,眼神茫然中带着点不可思议。


    ……我昨晚喝酒了?


    【作者有话说】


    满桂唱的词来源于《华容道》,明儿更下一章[竖耳兔头]


    第99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地府不收,永无来世


    徐微与的酒量不算太好,只堪堪够应付年节时伙计们的敬酒。但也只够用一波。练武的人嗜酒,喝酒跟喝水一样,一海碗一海碗地往喉咙里倒,徐微与稍不留神就能被他们灌醉。


    好在他酒品不错,即使喝醉了也只会坐在原处,别人夹什么他就吃什么,跟个漂漂亮亮的白瓷偶似的。


    ……当然,这些都是李忌和他说的。


    李忌极少带他出去应酬。


    一方面徐微与自己不喜欢,另一方面在于有些人不正经,看男妻新奇就往歪门邪道上动脑筋。李忌脾气不好,世道又乱,真闹起来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收场。于是徐微与一年到头只有跟自家伙计吃饭时才有醉酒的机会,外人从没见过他喝醉的样子,自然也不存在机会和他形容。


    ……


    我确实每次喝醉起来都不记得前一天晚上的事,但是……我居然会自己乱穿衣服?


    ……


    李忌为什么不告诉我?!


    而且——旗袍是放在床下柜子里的,也就是说他要想去拿,就得迷迷蒙蒙地跪在床边探身进去翻找。李忌什么秉性自不必多说,八成是站在后面看,说不定还会上手吃吃豆腐帮帮倒忙。光是想到那场景徐微与就难堪地蜷缩起了脚趾。


    他捂着脸坐在床头,好半晌没有任何动作,露在外面的耳廓红得能滴血。


    ……


    就当不知道,就当什么都没发现。


    他默默脱下衣服,在丢掉而和折好放回去之间犹豫了几息,最终胡乱塞进了衣柜角落,泄愤一般嘭一声关上柜门。


    这些衣服都是李忌置办的,但凡丢一件肯定会被压着问……虽然扯坏了也会被压着问。


    徐微与感觉自己的喉咙在颤抖,恨不得挖个洞就地埋了自己。


    同一刻,床边小桌上的水银镜仍追着他的背影。镜子中,徐微与光裸的后背上满是青黑的指印……


    “太太。”


    陈妈将早点放在桌上,笑眯眯地打量徐微与,“您这脸色一看就是休息好了,红扑扑的。”


    徐微与拉开凳子坐下来,轻轻叹了一小口气,不知道是该应还是该笑。他拿起勺子正打算吃,见陈妈还站在旁边,抬眼看了对方一眼,示意有什么话可以直接说。


    陈妈心领神会,弯腰靠近徐微与,低声说道,“厨房里丢了一笼鸡,两头羊。”


    一笼鸡就是五只鸡。


    临安城东市每六天赶一次大集,集市当天周边十几个村子镇子中的农户都会带着自家养的鸡鸭牲畜进城叫卖,价格比常开的西市便宜。陈妈过惯了苦日子,即使现在拿着东家的钱买菜也不舍得浪费,每次都算好时间去东市卖够一周的肉菜。


    之前从没出过差错。可昨天,她早上才把鸡和羊关好,晚上去喂就见两个笼子笼门大开,地上只剩一些粪便羽毛,不见活物的踪迹。


    陈妈当即就变了脸色。


    五只鸡和两头羊可不是小数目,足够周边镇子上的小户人家一年的吃穿用度了,要不是马上重阳,按临安城的老习俗得请伙计们吃羊肉,她哪会花这么多钱。


    徐微与吃了口豆脑,思索片刻,“找回来了吗?”


    陈妈情绪起伏不大,应该没出大的损耗。


    果然,正如徐微与所想,陈妈肯定地点了点头,“在西边墙角找到了。鸡和羊身子都还在,但开膛破肚,内脏和血沥了一地。我叫人用土掩了,又在上面撒了艾绒,已经没味道了。”


    ……?


    徐微与眸光微闪,偷牲畜不带走反而在李家院子里开膛破肚留下痕迹给人看,这是什么做派?


    恐吓?


    陈妈低声补充道,“我没声张,今儿一早从店里偷偷调了两个小子回来守厨房。要是能抓到人,我再跟您说。”


    这种事肯定不是家里的佣人干的,八成是外面眼红李家生意的地痞流氓和商人。


    徐微与沉吟几息,“做得好。这几天你出门时多注意周围的动静,自己也小心。”


    “大街上应该没人敢放肆……”


    “说什么说什么?我也要听!”满桂一阵风似的跳上台阶,跑进来围着桌子绕。陈妈被她打断,气得追着抽她。


    “臭丫头,跑跑跑,摔掉牙你就乖了。”


    满桂乐呵呵地躲在徐微与身边,将一枝还没开的桂花放在桌上,香气淡淡地弥散开来。


    她自己叫满桂,所以特别喜欢桂花。每年都要做两罐桂花蜜,一罐给陈妈一罐送徐微与,算是小姑娘为数不多的爱好。


    徐微与眼底多了分笑意,看了陈妈一眼,示意厨房的话题先不说了。


    陈妈也不想在女儿面前讲家里发生的坏事,隔空用指头点了满桂几下,退出房去。


    “哥。”满桂抱住徐微与的胳膊,冲他眨眼睛卖乖,“梨园和郑彩园打起来了,在湖边围了两个台子对台唱大戏,咱们去瞧瞧呗。”


    江南的戏曲文化极为丰饶,光临安城里就有五六个戏班子。其中梨园和郑彩园是最大的两个。


    不巧的是,梨园的黄班主家里世世代代都是唱昆曲的,带着六十来号徒弟年年各地巡演,很是有脸面。而郑彩园则是越剧班子。越剧,善博采众长,郑彩园的郑老板又是个喜欢看洋片的,于是成天出些新奇本子,世人看多了老一套,自然就会去追新潮,郑彩园因此抢了不少生意。


    黄班主自诩前辈,看不惯郑老板歪门邪道胡搞一通。郑老板又觉得梨园是老古董,朽得都快掉渣了,经常跟客人明嘲暗讽黄班主赚不到钱只能拿年纪压人。


    久而久之,矛盾就起来了。


    唱戏的打架也讲究排场,这不,两个戏园子一起出钱,在临安湖南边租了一块地,搭了两个台子面对面比拼看家本事,城里爱听戏的爱凑热闹的全都去了,将周围一大片堵得水泄不通。


    徐微与早几天就听说了。但他这两天总是没什么精神,身上冷骨头酥,一有空闲时间就抱着枕头去院子里晒太阳,晒得墙头上的猫都认识他了。


    “去嘛~去嘛~”满桂拉着徐微与的胳膊摇晃,“老爷走之前让我多带你出去散步,正好今天热闹,出去逛逛嘛。”


    听见满桂说到李忌,徐微与没办法地笑了下。算算时间,那人应该明天回来,就算明天不回来也八成能路过陶阳县的邮局,到时候肯定会给家里打电话。


    满桂还在缠,“去吧去吧,哥~”


    “行。”徐微与应下。


    临安不比更北边的几个大都市,只稍分了些许繁华。但江南地区自古富庶,哪怕只占了百分之一也够几代吃用了。


    徐微与和满桂避开人群缓步走进白果巷,不知是哪家的李子树长了一大片出来,趁着徐微与路过,借风往他脸上扑了一大把叶子。


    徐微与闭眼躲过,睁开眼睛,却见满桂主动跑到落叶底下转圈,乐得跟个小傻子似的。


    真是个孩子,徐微与好笑。


    满桂正巧转过来看他。白果巷窄,只十尺,两边都是青砖砌的高高院墙,地上则铺着长短不一的条石。青苔,长草,伸出院墙的树枝,半开半掩的木门,徐微与站在这其中,眉眼温和俊秀,身形修长,如同古城百年神韵凝成的仙。


    不怪满桂喜欢黏着他。在小姑娘这辈子能遇到的所有男人当中,徐微与的长相、性格和能力绝对是独一档的。即使她还小,即使她还不明白模糊的心绪代表什么,也不妨碍她本能产生欢喜。


    满桂不自觉停下了动作,眼神有些飘……


    “爹啊——”


    满桂一激灵,抓脸揪裙子,手忙脚乱地朝后看去。


    “你走好啊,女儿在这里,缺什么和我说啊——”


    女人凄厉的哭嚎越过院墙传入徐微与耳中,接着是重物碰撞声。


    “都别挡着门口!”


    “来,一二三,起!”


    临安城里本地外地居民加在一起差不多三十多万人,每天都有人生,每天都有人死,都是平常事,没什么可新奇的。


    “我们走另一条路吧。”徐微与说道。


    他走上前牵起满桂的手,选了条岔道往外走。按临安这一带的规矩,未成年的小孩最好不要见外姓人出殡,容易冲撞。


    但也许今天死的这人和他们有缘,才走出去,徐微与就看见几个披麻戴孝的男人站在路口,不远处,一行人抬着棺材缓缓走来,最前面是个眼睛红肿的中年妇人并一个七八岁的小孩,看不出男女。  ?


    城里出殡应该走大路啊,为什么走这条小路?


    徐微与才起念头,旁边就有个小摊摊主帮他问了。


    “诶?这不点痣的六婶子吗?死的是她爹吧,怎么不走主路出殡啊。”


    “别提了。”旁边一人应该和六婶子相熟,闻言同情地叹了口气,“她去年才死了丈夫,搬回来跟她爹一起住,结果没多久他爹又病了,一家人吃穿用度全靠她的摊子。她爹死之前说家里没钱了,买不起纸钱长明灯,也请不起人吹打。他要面子,让六嫂别走大道,免得他被人笑,让从小路送出去。”


    “……唉,也是苦命。”


    徐微与垂着眼,面上没有过多情绪流露,但他在听两个小摊摊主的话。


    满桂发觉牵着她的那只手松开了,她侧头看徐微与,手中冷不丁被塞了一把铜板。


    “去给那个婶娘,跟她说‘不小心撞见令尊出城没备礼,添些钱给老人路上用’。她要是不接,你就说家里是做生意的,以后万一遇见望帮帮忙。”


    话都是场面话,满桂第一次听,只觉拗口难记。她一边念一边朝那个女人跑去。


    小路上的人纷纷看向她,满桂有点怯场,板着脸用力将铜钱塞进了女人手里,结结巴巴地重复了一遍徐微与的话。那女人果然不接,直把铜钱往外推,满桂赶紧用徐微与教她的说法应付,临了还给女人指了下徐微与。


    “给、给老爷磕头。”女人带着哭腔推了孩子一把,那小孩懵懵懂懂,和她一起跪下来给徐微与磕头。


    徐微与本能后退了半步,但很快又站定,沉默受了这一礼。


    时间仿佛一瞬间扭转回了六年前,徐微莹一动不动地躺在他怀里。没成年的女孩不能在姑姑家停灵,所以徐微莹死的当晚姑父就将她的尸体交给了徐微与,让徐微与自己找棺材下葬。


    徐微与呆呆地抱着妹妹,全身僵冷,而徐微莹则比他更冷,跟石头一样,又沉又冷,压得徐微与不知所措,连哭都哭不出来。


    当时天已经黑了,路过的人看不清,还以为只是两个人抱着坐在角落里,都没停下,来来往往地经过。人越来越少,逐渐地,周围有灯亮了起来。


    徐微与无知无觉,仿佛被一堵墙隔绝了所有感官。就在这时,一人横穿过大路,毫不犹豫地跑进巷子停在他面前。


    徐微与听见了急促的喘息声,不等他反应,来人就按着他的肩膀往后压了一下,接着,李忌的脸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


    他应该已经找了很多地方,呼吸不稳,确认是他以后整个人明显松懈下来。李忌没说话,平日里总是带着笑的俊脸此时只剩冰寒。徐微与缓缓动了一下眼睫,他想闭眼睛,但尝试一次后发现没有成功——他连闭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李忌皱眉,用拇指抹了抹徐微与的脸,粗糙指腹擦过皮肤带着眼泪产生一阵刺痛的凉意。


    “我让平叔去买棺材了。”他低声说道,按了按徐微与红肿的眼尾。


    ……


    “谢谢东家。”


    徐微与听见了自己沙哑的声音。


    是,我还得安葬小莹。


    这个念头让他动了动,恢复了一些力气。徐微与曲起膝盖,打算带着徐微莹一起给李忌磕头。压在他肩膀上的手却骤然加重。


    “应该的。”李忌说道,“……这笔钱本来就应该我出。”


    那个时候徐微与全部心思都放在徐微莹身上,虽然下意识觉得李忌这话不对,但根本没有精力去追究。


    记忆片段深刻得像是已经铭刻在了脑海中一样,此时翻出来,每个细节每片色彩都清晰得如同昨日才发生过。徐微与抿唇,不再看路中间的送葬队伍。


    “贵人心慈,我替六婶谢谢您。”正此时,一片沉凝的静寂中一人哥走到徐微与近旁开口说道。


    徐微与看向他,见来人只是在手臂上绑了条白布,知道对方是去世之人的朋友,轻轻点了下头,“举手之劳。”


    来人长相平庸,略瘦,扔人堆里能找出一群相似的,唯独眼睛有些特殊,与徐微与说话时,他那两只黑眼珠时不时就乱晃一下,似乎是有什么先天疾病。


    “我是相面的。贵人今日行善,我很是敬重,奈何口袋空空,没有金银能答谢您,就斗胆送您一副批语。”


    不等徐微与婉拒,自称是相面先生的人直接开口说道,“您幼年家境富裕,享福数年,后遭逢大难,亲朋皆散,好在婚姻不错,遇到了能——相守百年的人。”


    徐微与的呼吸顿了一瞬,他没表现得太诧异,只是静静站在原地,等对方继续往下说。但他不知道,在开了阴阳眼的术士眼里,他身后那个安安静静却鬼气冲天的“人”缓缓走上来,像是起了点兴趣似的投来了目光。


    相面先生笑了,以此表示自己绝不会多管闲事。


    “依在下看,您日后还有一劫,这一劫过了,往后无病无灾,万事如意。若是没过……”


    李忌笑眯眯地盯着他。小鬼无面,厉鬼无神,有面有神的是阎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愿意管的恶鬼。


    相面先生闭上眼睛,“若是没过,只怕地府不收,永无来世啊。”


    【作者有话说】


    今天就更下一章,让徐微与会李家本家当真寡妇,呜呼!


    第100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风雨欲来


    “……先生这是什么意思?”徐微与淡淡地问道。


    江湖骗子里算命相面看手相的能占到三成,和其他行当不同,这些人诓骗钱财的路子讲究一招鲜吃遍天。


    首先是打量客人的穿着长相,推测对方大概身家来历,若是说对了,客人就会像徐微与刚才一样略作停顿。见自己留住了人,他们便要摆出一副神神叨叨的样子,说客人很快有灾,但不用怕,他们有师门绝学。只要肯花钱消灾,接下来必然顺顺利利万事如意。


    徐微与听人说过多次,没想到第一次见识是在这般场面下。


    相面先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心说嫩后生还跟我装,你身上从里到外全是这只恶鬼的鬼气,想来已经承欢多次。而恶鬼头身清晰,连五官手指都显出了形,必然是你精心用血食祭出来的。


    有正经师传的天师道士绝不会偷养恶鬼,既然大家都是野路子学成的同行,就不必打太极了吧。


    “贵人多虑了,常某上前来一是如刚才所言,敬重您的善心,二是最近拘了条受伤的小蛇,不知道该怎么养,要是贵人愿提点几句——”


    常某必有重谢。


    他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出口。


    “哐!”


    平地突起一阵冷风,将两人身侧的店铺窗子猛地砸拢。相面先生后背一挺,没想到这恶鬼居然这么凶,已经有了做法的能力。


    真怪,真怪。恶鬼身周没有怨气,只有鬼气。说明它还没想起自己惨死的原因,按说不能害人啊……难道这人死前也是个同行?


    不对不对,我若被人害死,可成不了它这般修为。


    相面先生脑中念头千回百转,想问,但看那恶鬼倏然森冷下来的神色,讪讪收了心思。


    他只是个跟着老术士学了点皮毛的江湖混子,背后没有门派,身周也没有亲友,得罪不起任何人。只是可惜……他看这青年和恶鬼相处亲昵,还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个能交流经验的同行,没想到人家不愿。


    相面先生低头赔笑,“得罪了,我这就走。”  ?


    徐微与面上不动,心中却疑惑。


    这就走了?若全天下的江湖骗子都像这人似的,被不轻不重挤兑一句马上就走,那他们这行根本发展不起来。


    徐微与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衣摆下端,眼底有些凝重。他不是个多疑的人,但似乎是最近发生的异况太多了,若有若无地散开了一些不安。徐微与感受到了,却说不清楚。


    ……那感觉很难形容。


    仿佛有什么人遮住了他的眼睛似的。


    “哥。”


    送葬的队伍已经走出了好远一段,满桂跑回来见徐微与看着旁边发呆,伸手拽了拽他,“你看什么呢?”


    徐微与收回目光,“没什么,走吧。”


    临安湖离这儿还有一条街,越往前走,两人身周的人越多,街道两边的铺子也逐渐阔气起来。


    “糖糕玉米——小饼酥酪——”


    “万国丛谈!今天的南方报!南方报!”


    才装了大玻璃柜的绸缎行正在往里搬货,一卷卷用纸包好的绸缎被拆开来验货,鲜亮的颜色引来不少妇人小姐驻足,不远处,估衣行的老板站在门口抽烟,不慌不忙地跟老顾客侃大山。


    汽水橙汁摆在饭店门口,馄饨面条摊子后,热水锅仍滚滚冒气。到处都是一副人声鼎沸的繁华景象。


    徐微与拉住兴致勃勃逛地摊的满桂,“要不要买点吃的,待会看戏场子里只有茶水。”


    早就流口水但不好意思要钱的满桂毫不犹豫猛点头,对自家太太的提议举双手双脚赞成。


    徐微与被她逗笑了,如同泼洒杨枝甘露的观世音菩萨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银元递给小姑娘。


    这么多!


    满桂双手接过。所以她爱跟徐微与出来啊,她家太太人美心善富有大方,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


    “哥你吃什么?”满桂狗腿地摇尾巴。


    “竹筒赤豆酒酿,荷叶鸡。我去店里等你,早点回来。”


    “得令!”


    两人左边不远处的兴安百货就是李忌名下的杂货铺,也是整个临安城最大的杂货铺。徐微与昨天才对完铺子里上个月的账,正好今天路过,打算让伙计把这个月记好的账本送到家里去。


    李忌手底下教出来的人,那都跟精似的,徐微与才走到门口,店里正在招呼客人的伙计眼睛就是一亮。


    他两句讲完货品优点,脚下一转就朝门口走来。


    “太太,什么风把您给吹来啦。”


    小伙计弯着腰压着声音,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跟谁对暗号呢。


    “是不是宅子里的灯油不够了?纸?碳?您说,我马上去拿。”


    徐微与笑着看了对方一眼,走上台阶顺手扶起他,跟在他旁边的东西因此看了眼他的手。


    “把上半个月的账整整,下午送回家去。有没有钢笔?”


    “有有有,咱们临安没几个写钢笔字的先生,上次进了四十支,学堂买走了三十支,其余就卖了两支,还剩八支,全在这儿了。”


    伙计带徐微与走到台柜前,拿出装钢笔的盒子递给他。转身去后面货柜取墨水。下一刻,他的头在柜门上轻磕了下。


    “哎呦。”伙计捂额头揉,拿下墨水放在徐微与手边。


    “小心点。”徐微与抬眼说道。


    【……啧。】


    伙计乐呵呵地走到门边的架子旁,伸手取最上面一格的纸,“谢太太关心,你瞧我,成天马马虎虎的。”


    他拿下一叠纸,转身正想送给徐微与,猝不及防一抬头,只见一个躬着背披着烂毯子,满头乱发畏畏缩缩的乞丐低着头一步一步走上了台阶。


    ……


    伙计脸色变了变,他熟练地扳住门,半挡住入口,“大爷,您站这儿等一下,我去拿两个馒头给您,行吗?”


    老乞丐略显浑浊的眼睛在花白的头发底下转了转,似乎是往徐微与的方向看了眼。


    “!啊啊——吖啊!”他突然含含糊糊地鬼叫起来,抬手乱笔画。


    伙计一愣,随即皱眉摆出强硬的样子,“哎你这要饭的怎么回事?滚滚滚!赶紧滚!”


    听见动静,徐微与不动声色地转身看向门口。这种事本来不应该由他管,要饭的为了得钱,经常抱着有钱人的腿磕头,要是不想被他们弄脏衣服,就得赶紧给钱给吃的。但徐微与的眸光在老乞丐的身上落下了,随即瞳仁猝然一缩。


    是他看错了吗——平叔?


    在杂货店门口撒泼装哑巴的哪是什么要饭花子,分明是跟在李忌身边快十年的老向导!徐微与第一次见李忌时,他就在旁边。算下来两人也相处了五六年了,亦师亦友亦亲人,彼此都能一眼认出对方。


    ……平叔怎么会在这里,还穿成这样?


    徐微与直勾勾地盯着门口,遍体生寒。无形之中,他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但思维还有点模糊,没跟上本能,脑中只有一片空白。


    “啊啊啊啊!”平叔又叫了一声。


    “你再不走我轰你了啊。”伙计大声呵斥。


    “……小王。”


    徐微与声音清冷,和刚才和风细雨的交代迥然不同。伙计迟疑地诶了声,心想太太难道被这老乞丐烦到了,不会怪罪他吧。


    “我认识他。”徐微与走到平叔身前,两人无声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徐微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起来甚至有些漫不经心。他目光空茫地扫过铺子,随后强行停留在楼梯上,“待会满桂会过来,你请一天假带她去湖边看戏,我跟这人有点事。”


    小伙计被这一出搞得莫名其妙的,刚想问,徐微与就像背后长了眼睛般再次开口。


    “不会扣你月钱的。”


    说着,他走上台阶,那乞丐紧随他之后。


    小伙计仰头看徐微与,“太太,要不要茶啊。”


    “……好,再拿点糕饼。”


    楼上是店伙计们休息和放货的地方,没开灯,从下往上看黑乎乎的。徐微与冷淡地抿着唇,脖颈似乎有些僵,一步一步朝上走去。


    某一刻,伙计眼中突然多出了一个人。


    那人歪着脖子趴在二楼栏杆上往下看,姿态闲散,但头与身体间只有半截皮挂着,脸色已是全然的青白,不见一点血色,唇边却似有若无地带着一分笑——


    亲娘诶!


    伙计吓了一跳。


    但等他再看去时,二楼栏杆上分明什么都没有。


    昨晚没睡好,眼花成这样。伙计揉揉眼睛,走到台柜边一边收钢笔一边想道。


    【作者有话说】


    李忌:盯——(平等警告所有有可能挖墙脚的生物)


    后面才是回本家当寡妇,但我得重写一下


    第101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怀孕


    天光自朝南打开的窗子外投到房间里,徐微与关上门,闭了下眼睛,短短二十几级台阶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眼前一瞬闪过很多画面。


    看门的伙计穿过院子跑到书房门口跟他说,外面来了个自称本家少爷的男人,有要紧事要和他商量。


    身穿西装梳着背头的李豫年带着一点点探究和自以为隐藏的很好的恶意,站在屏风一侧笑着叫他嫂子。


    染血的麒麟玉,铃铃作响的电话……


    “——商队里有叛徒。”


    徐微与睁开眼睛,转身看向平叔。他脊背挺得笔直,仿佛有什么冷硬的东西贯穿脊髓,撑住了他摇摇欲坠的骨骼。徐微与没说话,呼吸放得极浅极轻,认认真真等待面前老人接下来的每个字。


    仔细看,他眼底仍带着一丝微光。毕竟平叔活着站在这里,说明结局未必是最差的那种。


    平叔半弓着背,斜侧向上和徐微与对视,握着木杖的手有点抖,仿佛正在承受极大痛苦。但他面上也没什么表情,一张满是皱纹的脸麻木冷静,语调平铺直叙。


    “九天前,我们才出惠城,路上碰到了一个曾经见过的药材商,那药材商说山上的村子里有一户人家去年打猎挖到了几根小臂粗细的林下参,他带的钱不够,只买了其中两根。”


    “东家看了他亮出的货,是上品,估计得六七十年才能长那么大,这种东西可遇不可求,能救命能换命,我们立刻就问了地方,动身上山。东家压价压得不狠,当天晚上就成交了。天色太晚,我们在那猎户家留宿。”


    “——上山之前,东家和我们都自带了食水,当天晚上也没有吃猎户家的饭菜。可谁知道,干粮和水里都被人下了毒!”


    平叔用力说道,脖子上耷拉的皮肉一扯一动,“除了我以外所有伙计都死了。我半途迷迷糊糊醒来,从喉咙到肠子跟被刀伸进去绞一样,往旁边一看……那家人在砍东家的头……”


    屋子里的温度猝然朝下降了一截,但在场的两人谁都没有发现,


    徐微与闭了一下眼睛,朝后踉跄半步,后背抵住木门,突然有种头昏眼花的感觉。他下意识怀疑自己的听觉出了问题,因为平叔那几个用气声声嘶力竭挤出来的字和一阵一阵的耳鸣在他耳边回荡,像幻听一样。


    徐微与无法思考,连呼吸都停止了一会。平叔死死盯着他,鼻腔一阵酸涩。


    “小徐……”


    “为什么你活着?”徐微与突然问道,他抬眼,无悲无喜地直视平叔,完全失去血色的脸在平叔这个自下而上的角度看起来当真像庙宇里氤氲在香火中的神佛。


    “有些毒会让人产生幻觉,你是不是看错了。”


    ——李忌捡到徐微与的那天,平叔拽住相熟的饭馆老板歪头打听,“你刚脸色不对啊,你知道这小子?”


    饭馆老板看了眼徐微与拉着妹妹上楼的背影,“他家用毒很出名,当年间接害死了不少人。麻沸散知道吧,就是蒙汗药,十里八乡他们徐家的最好用。”


    ……


    平叔深深叹了口气,眼底多了些怜悯,“你忘了,我老了,消化不行,晚上能不吃尽量不吃。那天活动量大才啃了半个馒头,喝了点水。吃的少,中毒比他们浅。”


    ……惠城周围的山全是不到三百米的山丘,本就不长林下参,即使有,这么多年下来也早就被挖完了,怎么可能出手臂粗细的上品?


    李忌肯定想到了。但这些年逃难败落的大户人家一波一波,难免有些好东西流出来,如果猎户手上的人参是用不光彩的途径从这些人手中得来的,那他怕报复又想要销赃,倒是会遮遮掩掩地低价卖。


    李忌这些行商经常能捡到类似的漏,所以他对此轻车熟路。


    ——他只是没想到这一次是有人专门给他设下的陷阱。


    ……


    是李家人。


    ……


    李豫年……不对,他应该只是被李忌的“长辈”派出来传信的,真正买通内鬼给李忌平叔等人下毒的罪魁祸首应该是李豫年的父母……或者李忌的那个爷爷。


    只有这样,李豫年才能最快得到消息。罪魁祸首必须和他的利益高度绑定,才会让他来打头阵,来啃最好入口的肉。


    徐微与机械分析着,几天来发生的异状快速整合摆列,组合成真相的轮廓。他好像根本没被李忌的死影响到,垂眼沉思的样子和平时没什么不同。


    “李忌咳……”徐微与呛了下,偏头轻咳了几声,继续问道,“李忌留了谁在山下看车?你确定上山的除了你都死了吗?”


    才问完他就又咳起来,平叔脸上划过一丝不忍。


    他报了十来个人的名字名。


    “那家人后来拖走了东家的尸体,我猜是有人买凶杀人,他们本想砍下东家的头做证明,后来不知道怎么想的……他们走后,我爬起来探了每个人的鼻息,都死了……都死了。”


    徐微与越咳越厉害,捂着嘴弯腰扶住旁边的花架。平叔缓慢地转过身,拎起桌上已经凉透的茶水给他倒了一杯。


    “……都是常有的事,年年走商年年死人,你们家李忌已经是我跟的第三个东家了,常有的事啊。”


    徐微与不作声,强行调整呼吸忍下喉咙口的干涩,眼前发黑,声音几不可闻。“可他是被自己亲人害死的。”


    平叔没听见他的话,两只手端着茶水走过来递给他,“喝点水。”


    徐微与抬手,却不是拿茶杯,三根冰凉的手指直接搭在了平叔手腕上。不多时,徐微与眉梢微微一动,某种浓稠到深刻的悲哀自他眼底化开。


    “你……”


    平叔微微一叹,沉默几息,老眼赤红勉强朝徐微与笑了一下,“我是不是活不了了?”


    在探平叔的脉之前,徐微与仍抱着最后一点希冀。


    因为如果平叔就是那个和李家勾结的内鬼,他完全有可能在撒谎。装成乞丐偷偷摸摸回来,也只是为了和李豫年等人再打一次配合,根本不能说明李忌已经死了。


    但此时,手指下的心脉微弱,像冬日里苟延残喘的虫豸,内腑毁坏大半,平叔完全是撑着一口气拖回来的。


    “……来人。”徐微与嘶哑叫了一句,他松开平叔一把推开门跑到栏杆边朝下喊,“快来人!”


    陈妈把浆洗好的新床单抖开晾上竹竿,来回用竹篾拍打,这样晾干以后布料才能平整。她仰头看了眼天,早上还是晴空万里,此时云层下压,隐隐有遮住阳光的趋势。


    不会下雨吧。


    陈妈忧心,抱起木盆正打算晾被套,离她不远处的小门突然被人从外敲了几下。


    陈妈疑惑看去,皱眉想了想,朝那边走去高声问道,“谁啊?”


    李家晾衣服的地儿在后院,院墙角落朝北开了一扇小门,是整个宅子的后门,平时很少用,也几乎没人来。今天倒是奇了,居然有人来敲这扇门。


    “是我。”


    陈妈脚下一停,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太太?”她问。


    徐微与几乎没有起伏的声音再次响起,“是我,开门。”


    陈妈赶紧放下木盆,从腰间掏出钥匙快手快脚打开锁,“您怎么走后门啊——”


    她拉开木门,话头一顿,目光在被杂货铺掌柜撑着的老乞丐身上停了停,“太太,这是?”


    听见她的话,老乞丐有气无力地晃了下脑袋,抬起头。两厢对视,陈妈先是茫然,随即眉梢动了动,认出来了来人但又不敢相信。


    “平大爷?!”


    平叔扳着脸,一声不吭。


    他个子不高,打远看只是个干瘦干瘦的小老头,但只要离近了,就能发现那张皮底下藏着副有力的筋骨,像某种体型不大但灵活的猴子。陈妈以前一直有点怕他,但现在,平叔半瘫在掌柜身上,浑身上下再不见一点精气神,满脸灰败。


    “……太太。”陈妈慌乱望向徐微与。


    徐微与短暂地和她对视了一眼,敛下眸光,侧身对杂货铺掌柜说道,“把平叔扶到左边第二件屋子里。”


    “是。”


    往日里最喜欢说笑的中年掌柜一点头,利落地撑起平叔朝后院常年人住的第二间屋子走去。


    “太太。”陈妈已经猜到了不好,她也不是傻子,一看这景象就想到了前几天才来过的李豫年。她又慌又急又不敢问,嘴唇张合几次,到底没出声。


    徐微与第一次没管她,径直从袖子里掏出一张折好的的纸递过去,“照着上面的方子去库房找药,拿到院子里来熬。这件事情除了我们三个,其他人谁都不能告诉。”


    说完,徐微与抬眼,确认般问道,“满桂也不行,知道吗?”


    徐微与生了双多情的桃花眼,但五官轮廓偏清冷。他这几年没受苦,无论干什么总是松松垮垮的,不笑也带三分缱绻,笑起来更是温柔。陈妈一直以为,徐微与就该是这个样子。


    直到现在,徐微与居高临下冷眼看着她,淡漠、疏离,如同某种四肢修长,紧绷躯体的猫科动物,陈妈恍惚间在他身上感觉到了和李忌一样的气息。她心里又怵又慌,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片刻,只得喏喏点头,点着点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


    “你和满桂不会有事的。”


    徐微与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他似乎很累,微微一叹,转身朝里走去。天彻底阴了下来,他的脚步有些虚浮,走到拱门前时,伸手抓了下木门。深棕红色的漆衬着青年冷白的手指,莫名透出股不详的鬼气。徐微与顿了顿,走上台阶。


    陈妈只是个妇道人家,多年来不是照顾丈夫女儿就是在徐微与这里当佣人,此时只能一下一下抹眼泪。她快步走进库房,按照徐微与给她的方子抓药。


    徐微与不真切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我之前就和李忌说过,等你老了,就在城南帮你和满桂置一座屋子,前面做铺子,后面住人。这样你们两个有地方住,不想住了也能租出去……”


    陈妈摇头,折了折牛皮纸,突然背过身哭了起来。


    陈妈带着草药走进小厨房时,徐微与已经坐在炉子边了,他指甲里似乎沾了什么东西,正在用温水冲洗。陈妈低头,两只眼睛通红,沉默地走到柜子前拿出一只药罐——


    “下面那份药是我的,分开煎。”徐微与突然说道。


    陈妈一怔。


    照顾了徐微与五年,她耳濡目染,多多少少也懂了些基础药材的作用。徐微与给她的两份方子,上面那份大概是补气血解毒的,下手极保守,看得出病人身体很差。


    而下面那份,陈妈则完全看不懂。甚至连其中几味辅材都不认识,还是库房中有标,才将其抓了出来。


    她想问,但觑着徐微与的脸色终究闭上了嘴。


    天光逐渐转暗,陈妈中途出去收趟衣服,又做了点好入口的汤,可碗摆在徐微与面前半天,青年都没有任何动作。他只是坐在那里,沉静地盯着跃动的的炉火,乌黑的眼睫遮住双眼,让人看不清他的心思。


    “太太,你吃点东西吧。”陈妈劝道。


    徐微与仍然不动。就在陈妈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徐微与抬起头,脖颈骨骼发出一声闷响。


    “这副药要空腹用。”


    他站起来,拿起湿帕子。


    “我来我来。”陈妈急着上前。


    徐微与一摇头,那是个清晰的拒绝。他将药罐端到桌上,打开盖子,一股带着腥气的苦味立刻弥漫开来。陈妈从没闻过这么古怪的药,本能觉得不好。


    “太太,这到底是什么?您可不能乱吃药伤身啊。”


    徐微与眼都没抬,径直将深黑的药汁倒进准备好的凉开水中,药汁一下子化开,隐隐发红。


    “平叔的药也熬好了,端去给他吧。”徐微与吩咐,言罢将温度刚好的药汁送到唇边,眉间轻微动了动,一口饮下。


    徐微与把碗往桌上一丢,瓷碗与木桌重重一撞发出哐当声响,紧抿着唇缓解苦味。


    陈妈手足无措,她看出徐微与不想和她说话,急得想哭,但转念又想到这种时候哭有什么用,只会惹人心烦。


    ……


    她低头端起药,快步走出厨房。陈妈没看见,她的身影才消失,徐微与就捂住胃俯下身,一张脸痛得惨白惨白。


    难怪是妖方……


    徐微与扶着墙坐进椅子里,额头遍布冷汗。要想要这副方子起作用,服之前得空腹,服之后也不能吃任何影响药性的东西,疼也只能生生抗过去。


    过了不知道多久,一阵喧哗由远至近,徐微与动了动,他已经痛得有点没意识了,本能搭上自己的脉往下按了按。


    “你们不能进去!”


    “这是李家,是我们东家的宅子。什么三河李家,没听过!”


    “滚开。”


    徐微与的眼珠在薄薄的眼皮底下动了动,他睁开眼睛,抓起已经凉透了的湿布擦干净脸。正当他擦拭手指时,火光逼近。


    十几个人拥拥堵堵围作一团,其中陈妈、满桂、家里的门房、厨房的佣人还有两个才从店里调回来的伙计是一波。


    五六个身强体壮身穿麻布短袄、两个中年人并徐微与见过的李豫年算另一波。


    药性还没有完全过去,徐微与缓了会,坐起身,将用过的碗收进下方矮柜,抬手打开墙上的灯。


    突然多出来的灯光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李豫年最先反应过来,大步走到门前——


    几天不见,李豫年稍显风尘仆仆,本就深刻的五官莫名阴鸷。他直勾勾盯着徐微与的脸,片刻后笑了起来,低头,语调慢条斯理,“给嫂子请安。”


    徐微与面色不见任何端倪,直接越过李豫年看向后面的门房。


    “怎么把他放进来了。”


    不等门房答话,李豫年突然间抬高声音,“二哥的尸首已经停在祖宅了。”


    在数道惊骇的目光中,徐微与猛地扭头看向他,即使早有准备,他仍然没有抑制住源于灵魂的本能反应。李豫年唇边的笑意加深,愉悦异常。


    “我和两位族叔此次前来,一是为了接嫂子回家守灵送葬,二是——想来二哥离开以后,家里这么大的生意无人打理,特意带了些知根知底的人过来帮嫂子看着。”


    ……


    徐微与冷冷说道,“一次不够再来一次,我上次就该把你的腿打断。”


    李豫年走上前,站定在桌边,离近了,他注意到了徐微与明显苍白的脸色,不知为何顿了顿,但很快反应过来,“嫂子不信?”


    “我们家在惠城里外的铺子都说李忌好好的,我为什么要信你的一派胡言。”徐微与不耐,“更何况——”


    灯光下,徐微与抬头定定看着李豫年的眼睛,唇色浅淡,下巴和脖颈连接的线条修长干净,“我肚子里的孩子才是真正的继承人,这份家业跟你们这群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有什么关系?我看你真是想钱想疯了。”


    第102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怀疑。


    李豫年一怔,脸色陡然变得极为可怕。跟他一起前来的两个中年男人惊疑不定,互相对视一眼,又一前一后看向徐微与,目光古怪地往下,打量徐微与藏在衣袍下面平坦的小腹。


    按此时律法,徐微与是男妻,本没有继承亡夫遗产的资格,所以若是徐微与没怀孕,本家完全可以拿走李忌生前的所有财产,强令徐微与净身出户。这也是李豫年一行人此番前来目的。


    但要是徐微与怀孕了,一切就另当别论了。


    李忌有孩子,无论是男是女都是他留在这世上的唯一血脉。按法,这孩子至少该得到他留下遗产的一半,另一半归李忌的父母,由他们决定分多少给徐微与生活。


    但话又说回来,李忌父母早就死了,人不在,默认他们对徐微与这个儿媳满意。这样一来,李家的家业仍稳稳当当地落在徐微与和他还未出世的孩子手中,跟李豫年等人确实毫无关系。


    陈妈没挤进去,站在门外,脸色僵硬。她紧紧抿着唇,两只手不自觉掐在满桂肩头,来回观察李豫年和两个李家族叔的反应。


    满桂同样不敢出声,她才看完戏,对一整天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刚回来就撞上李家人堵门。好在小姑娘常年看徐微与和李忌做事,到底学了点皮毛,垂在身侧的两只手紧紧攥成拳。


    小小一间厨房内外数十人,却静得能听见落叶撞击石板的声音。


    李豫年突然动了,在所有人或警惕或探究或恼恨的目光下他径直走到徐微与面前紧盯住徐微与的腹部,如同一条从树梢上端垂落,冷眼凝视猎物的蟒。


    “你怀孕了?”


    他语调中带着刻薄的质疑,明显不信。陈妈差点跳起来。


    “你离我家太太远点!”


    她就像一只护雏的母鸡一样撞开所有人冲到李豫年面前,挡在他而和徐微与之间,满脸厉色,“东家从没提过什么本家,什么三河李家!你们这群人仗着人多,挑我家太太一个人在家势单力薄的时候上门,咒我们东家不算,还想强占我们李家的家产,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


    “来人!把这群人给我打出去!”


    李豫年劈手抓起桌上瓷盘,照着陈妈猝然砸下。


    “嘭!”


    “啊!”


    “——李豫年。”


    最后那声是徐微与喊的,在这声音中陈妈惨叫踉跄后退,捂着头的指缝里已然出了血。满桂哭叫着扑上来,抱住陈妈查看她的伤势。


    人群骚动,其中一个李家族叔震惊万分,上来一把揪住李豫年的胳膊低声呵斥,“你干什么?!”


    他们也没想到李豫年居然敢在这种情况下直接动手,他也太嚣张了。


    然而李豫年谁都没理,他只是缓缓将目光从陈妈身上收回,“一个下人,居然敢挡在主子面前插话。嫂子还是太心慈了,纵得这些姨婆都以为自己是长辈了。”


    徐微与紧紧攥着椅子扶手,他也想去扶陈妈,但两条腿麻木异常,下腹坠痛,根本不许他活动。徐微与脸色发青,心跳得极快,尽量不让自己露出破绽。好在他似乎天生就适合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李豫年没有半点怀疑,只是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片刻再次问了一遍——


    “你怀孕了?”


    “……你们是在哪儿找到李忌的?”


    李豫年不答,侧身看向一个由他带来的人,沉冷说道,“去找个大夫,立刻带过来。”


    “是。”


    下人转身跑去门去,不多时身影就消失在了夜色中。李豫年单手插兜拉开椅子,不明显地出了口气,像是借由此按捺下了某些躁动的情绪。


    “我好像没请你坐下吧。”徐微与倏然冷淡出声。


    李豫年似是觉得很有意思似的笑了下,他踢了踢椅子腿,木头在陶瓷小块地砖上发出咯哒咯哒的声响。李豫年径直坐下,胳膊肘搭在撑开的大腿上,向前倾身靠近徐微与。


    “徐微与……”


    这是李豫年第一次叫徐微与的名字,在此之前,他一直叫“嫂子”,称呼上的微妙转变似乎撤下了两人之间那堵名为李忌的隔档,怪异刺激。


    “李忌知道这事吗?”


    “跟你有关系吗?”徐微与轻声反问。


    “不不不,我不想知道你们夫妻之间的事。”李豫年嗤笑出声,“我的意思是,这个孩子真是我们李家的种?”


    李豫年的声音几不可闻,除了他和徐微与,隔着一段距离的众人只能看见两人靠近的样子。


    徐微与一怔,反应过来的瞬间抬手扇了过去。只听“啪”一声响,李豫年被打的偏过了头。


    杂种。


    徐微与在心里想道。


    李豫年毫不掩饰脸上的不可置信,在他看来,他和徐微与应该对此心照不宣,徐微与怎么敢打他?


    “……**。”


    李豫年从牙关里挤出这两个字,“你等着。”


    一道闪电劈开浓墨一般的天空,紧接而来便是几声震动大地的雷声,酝酿了一整天的雨哗一声浇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我下章就把李忌端上来,今天下午QWQ


    第103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夭寿了,老婆怀孕了,老公不是我


    刘贵川顶着雨跑过街道,溅起一阵水声。夜色中街上空空荡荡的不见一个在外走动的活人,只有两边的窗户映出里间暖黄灯光,他在心里骂了句娘,终于与雨幕中找到了一个小诊所。刘贵川赶紧跑到诊所门口停下,砰砰敲门。


    “大夫在不在!看病!”


    “太晚啦,明天再来吧。”里面的人喊道。


    刘贵川拧眉,“我家少爷愿意出三倍诊金!”


    这年头,谁都不会和钱过不去,听到刘贵川的话,门后安静了一会,少顷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门锁被人从里面扭开,一个带着圆框眼镜的中年人走出来,看了看刘贵川,又看了看刘贵川身后。


    “会不会摸喜脉?”刘贵川问道。


    “会。”大夫一边扣长袍扣子一边点头,“你主子是哪位老爷?”


    要大夫上门就得给路费,临安城里能这么干的一般都是有钱人。但有钱人大都有常用的大夫,按说不该出来找他们这些干杂活的。


    刘贵川从袖子里摸出一串铜板扔过去,算是定金,“不该问的别问,跟我走。”


    “好好,先生您稍等,我进去拿一下我的药箱。”


    “快去快去。”


    刘贵川摆手,站在诊所檐下擦脖子里面的水。没多久,大夫拎着箱子跑了出来,左手里还拿了两把伞。他冲刘贵川笑了笑,将其中一把递给他。


    “嗯。”刘贵川上下把这大夫一打量,撑开伞走进雨里。


    两人都是中年人,脚程不快不慢,走了一段以后,刘贵川状若无意地问道,“哎,这城里的李二爷——你知道多少?”


    大夫侧头看刘贵川,好巧不巧,刘贵川也在斜着眼睛瞧他,大夫憨厚一笑。


    “知道的不多,我就是个小医生,平时连李二爷家的院门都进不去。您问我这个,我真答不上来。”


    想替李豫年打听消息的刘贵川可有可无地点了下头,心想今晚之后你知道的就多了。


    正想着,两人路过一间杂货铺,有心和他套近乎的大夫立刻说道,“诶,我知道这是李二爷的的铺子。六年多前置办的,开业那天,李二爷在门口送跌打油、米酒,我也拿了一份。那跌打油特别好用,我一直给病人开,一年能费五六瓶嘞。”


    刘贵川眼珠一转,“哦,你经常来啊。见过李二爷的那个男妻没?”


    他的话里带着股若有若无的轻蔑,临安城相对开放,对男妻之事看得淡,但李家本家所在的三河县民风极为保守,别说男妻了,连契兄弟都不许出现。


    “您说徐先生啊。”


    杂货铺里头还亮着暗灯,是给伙计守夜用的。听见“徐”字,那火光微不可查地一晃,像是惊着了什么似的。


    “我见过,徐先生也懂些医术,有一次,我给病人开了一副方子要用到神仙泥,就是瓦房顶上,和瓦松枯成一团的土。哎呦,找了好些地方都没找到现成的,正巧碰见徐先生,他跟我说啊,用大黍的叶子和草木灰拌在一起能替代,我回去一试,嘿,果然行。”


    “这大户人家的小先生,就是比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见识广。人长得也俊。”


    刘贵川自动忽略大夫那些夸赞徐微与的话,皱眉问道,“你说徐微与?”


    大夫憨笑点头,“对,徐先生的全名是叫徐微与。”


    两人身后,杂货铺分明已经锁好的门被推开一条缝,吱呀一声,有东西无声无息地跟上了他们。


    刘贵川:“徐微与还懂医术?”


    大夫肯定点头,“会多少我不知道,但我看徐先生那架势,肯定比普通人懂的多。”


    刘贵川心里嘶了一声。如果徐微与真的怀孕了,按本家的利益肯定是趁早把那孩子流掉,让他净身出户最好。但徐微与懂医术,这在饮食里偷偷下药的招就用不上了啊。


    想着想着,他突然感觉左边耳朵有点痒。刘贵川晃晃头,没在意。不一会,又痒了一下。


    他心思没放在这上面,下意识伸手于空气中扇了两下。


    呼——


    某个视角中,他左肩上的火一晃一熄,消了五分有余。


    一只灰白的鬼手缓缓搭上他的肩膀,刘贵川的左肩不明显地往下塌了一两寸,他没发觉,只是觉得骨头有点酸,侧头看了眼。


    李忌缓缓扭头,笑着与他对视——下午时,他突然听见自己的死讯,失神良久,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徐微与已经带着平叔离开了。于是,他就绕着临安城的主干道走了一圈又一圈,到处问有没有人知道徐微与在哪。


    多数人“看”不见他,看见他的都快死了,糊里糊涂的,被吓一场又去了半条命。


    他没办法,只能等在铺子里。等啊等,天都黑了,徐微与还是没有回来。


    好在刘贵川过来了。


    李忌对这人有点印象……


    该死的人。


    刘贵川看着雨幕,换了只手打伞。


    几辆马车堵在李宅门口,蒙车的蓝布被水一淋显出更为深浓的颜色,远看,像四五口棺材似的。


    大夫在门口停了下,迟疑地看了眼刘贵川。


    刘贵川收伞,装若不在意地抬手,“进去吧,别磨蹭。”


    两人快步穿过前厅花园,走过小鱼池终于到了主院前面。走到这儿,大夫哪还有不明白的。他瞪着院子里泾渭分明的三十多号人,心知自己这回肯定是惹上麻烦了。


    天,这些老爷恼火起来可是要打死人的,自己怎么就财迷心窍,过来蹚这趟浑水了?


    刘贵川见他停步不愿意向前走,恶声恶气地揪着大夫后衣领将人往前一推,“快点,都在等你呢。”


    声音传进小厨房里,李豫年啪一声合上擦了快一个小时的怀表,抬眼望向门口。


    大夫不情不愿地跟身周人赔笑,李家的下人而后李豫年从本家带来的人都不理他,他只得埋着头往前走,刚进门,最先对上的就是李豫年。


    大夫是见过李忌的,应该说,临安城里有点资产的人都见过李忌。所以大夫一眼就觉得李豫年有几分眼熟,高鼻深目,年轻锐利,差点就叫了李先生,但话出口之前,身后的刘贵川规规矩矩叫了一句“少爷。”


    大夫哽住,赶紧偷眼打量李豫年,细看之下才果然发现年轻人有些陌生,似乎不是李忌。


    他算见多识广,此番过了过脑子,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龃龉——怕是李二爷出了什么事,宗族里的管事人上门来吵闹了。


    大夫更慌了,面上冲李豫年一点头,算是问过好,看向最里面。


    徐微与坐在那里。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里,他一点都没动,脸色苍白,明明人看着不瘦弱,但就是显得很倦怠,眼下薄薄一层青,下颔因为仰头小憩这个姿势露出的清晰骨骼线条,其上,淡青色的血管分明而脆弱。


    大夫一看就觉得不好。


    中医讲究望闻问切,徐微与这个面色,明显是气血两亏。但仔细看,又和常见的气血两亏不太像……说不出得怪。


    他正看着,徐微与冷不丁睁开眼睛,乌黑瞳仁一晃,定在他脸上——


    “徐先生。”大夫被他看着心底不自觉一凛,忙拱手行礼。


    “有劳。”


    “啧。”李豫年不耐烦,他看不惯这些老黄历,动了动坐直身屈指用力敲桌子,笃笃声响在每个人的心头。


    “我嫂子说他怀孕了,你来给他看看。”


    ……什么意思?


    大夫茫然抬起头,男妻要想怀孕,从服药开始就得找医师照看。身体转变——夫妻同房——怀胎,整个过程医师既要保证药效充分发挥作用,又得及时确认怀孕情况,让夫妻两人分床,防止流产。


    在孕育分娩时,男妻可比寻常妇人难多了。


    同时,因为男子和女子天生不同,想确认怀孕情况,就得脱了衣服用特制的钳子撑开来看内里的器官的发育而而后颜色变化,极私密,极难堪。一般都是丈夫看,转告医师。怎么突然找他这么个外头来的大夫看?


    这……


    李豫年见大夫诧异,不耐烦嗤笑,“怎么?要先给钱才能看?”


    “不不不……”大夫手足无措,“我、这……我……”


    李豫年心底的怀疑加深,目光不轻不重地转向刘贵川。


    刘贵川今年四十有余,看年龄就知道他是李豫年的父亲——李旭昌身边用惯了的人。托这位李家最受宠的二世祖耳濡目染,刘贵川虽然是一介仆从,却也染了一身吃喝嫖赌,偷钱耍滑的毛病。


    李豫年疑心是刘贵川扣下了自己给他请大夫的钱,但看过去,刘贵川也是一脸狐疑。


    徐微与不动声色地睨着李豫年。


    这倒是有些出乎他的预料,李豫年居然不知道男妻孕育的细节。


    ……也是,这人毕竟是爱女子的大家族少爷,这辈子除了他应该不会再遇到第二个男妻了。


    幸好。


    徐微与收回目光,“已经两月有余了,你直接把脉就是。”


    ……两月?


    大夫愣了下才意识到徐微与是在对他说话。


    同一刻,有人松开刘贵川的肩膀,缓步走到徐微与身边,以一个吊诡的角度折下身躯,脸紧贴他的小腹。


    重新看到爱人的喜悦还停留在他的脸上,随之而来的怀疑和怨毒就浮现了出来。浓烈的情绪交织让恶鬼原本俊美无俦的脸扭曲怪异。好在在场没人能看得见他。


    大夫吸了口气,提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他心想您怎么不早说,小步走上前,“得罪了。”


    李豫年抿唇,觉得肯定有他不知道的内情。但此时人多,他不好直接问,皱眉将疑惑忍下。


    徐微与卷起袖子,露出一段手腕,大夫搭上三根手指。


    雨声哗哗,也只有雨声哗哗,门里门外甚至没人敢喘一口大气。


    “——恭喜徐先生。”


    大夫露出笑容,他还没搞清楚情况,下意识觉得怀上就是好,笑得满脸褶子喜气洋洋地恭贺徐微与,“如您所说,两月有余,胎还没有稳但脉象康健。您最近一定要小心,再有几月,这孩子就要落地见您啦。”


    ……


    他话音落下足足过了十几息,都没有任何一个人接他的茬。李豫年带来的人不高兴,李家下人也皆是一副强忍悲痛,警惕戒备的样子。


    大夫不知道是笑好还是不笑好,顿了顿求助般望向徐微与。


    徐微与垂眼,唇边轻翘了一下,只一下,很快便消失,那是一个没有成形的苦笑。


    孩子?他和李忌……


    徐微与眼睫轻轻颤动,勉强忍下差点夺眶而出的眼泪。苦涩和恨意交织,针一样密密匝匝刺入血管,顺着血液流经四肢百骸。即使不清楚李忌死亡的真相,徐微与也知道他的仇人之一现在就坐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


    “承您吉言。”徐微与轻声说道,拿起桌上的冷茶抿了一口,抬眼与李豫年对视,“如何?”


    ……


    无人看见的地方,李忌毫无顾忌地缠着徐微与,还不到三个月的孩子根本就是一团没有意识的血肉,他感受不到新的生命,又焦躁又怨恨。恶鬼的冰冷的手在徐微与小腹上方空抓了几下,似是想要将那团孽种扯出来,但不知为何又放弃了。


    李忌发了会呆,突然笑了声。如果徐微与能听见,会发现他此时的声音尖利怪异。


    李忌扭转到徐微与身后,两只手一上一下困抱住徐微与。


    【微与,这是谁的种啊……】


    他用微微凸出布满血丝的眼睛贴着徐微与的脸侧磨蹭。


    【谁啊……告诉我好不好?】


    第104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一人死,恶鬼有形。


    徐微与动了下,侧头,李忌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他本能以为徐微与是要转向他,弯折过度的脊椎因此滕然绷紧。但下一刻,徐微与直接穿过他,掩唇咳了好一会。


    ……


    李忌轻轻偏了一下头——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直勾勾盯视着徐微与,其中却没有映出他淡漠的面容。


    对,他已经死了。


    怎么总忘?


    李忌蹲下来,抬手碰了碰徐微与的鼻梁,神情癫狂,但动作轻柔,像某种无声却歇斯底里的发泄。


    一瞬寒凉。徐微与闭了闭眼睛,抬手,食指和中指松松地朝中间晃了两下,“来人,请两位族叔去南院休息。”


    在听到大夫确认徐微与怀孕的消息以后最恼火的就是李豫年和那两个李家本家来的族叔,三人脸色差得能滴水,皆一言不发,心里各自盘算着接下来的打算,思绪乱飞。猝然听到徐微与的话,两个被点名的主角先是一愣,随即惊骇地瞪大眼睛。


    ……什么?!


    不等他们出声驳斥,几个早就急不可耐的伙计撞开人群冲上来,一把攥住他们的手臂,将人重重往下压去。


    “胡闹!你们想干什么!”


    “快松开我!我可是你们东家的亲表舅!来人!!”


    刘贵川下意识张开手要拦,但他们这一次到底只带了十七号人,如果没有徐微与有孕这一茬,配合当地的官府,肯定能压住李家的下人。坏就坏在现在多了个遗腹子,李忌留下的这些人毫无顾忌,出手就要把他们往死里整。


    刘贵川才上去就被一个门房带头踹在腿上。他哀嚎一声,摔在地上。门房也不多话,揪起他就是打。


    霎时间,两边人干作一团,李忌挑出来的人自不必多说,而李家本家专门看庄子收租的打手也并非都是孬种。拳头、谩骂,闷响充斥耳际。


    李豫年腾地站起身,阴沉地看着这一幕。


    “住手——”他从牙缝里挤出命令,他带来的人倒是停了下,但很快,雨点般狠辣的拳脚就逼着他们开始还手。李豫年后齿磨出锉响,冷冷转向徐微与。


    “你想怎么样?”


    ……


    徐微与就像隔绝了外界的所有影响一般面色平静地和他对视。他这种长相,只有心情好的时候才能显出柔软清丽的一面,一旦完完全全冷淡下来,即使处于低位,也能透出股居高临下的傲慢。


    “……够了。”徐微与说道。


    挥拳最凶的几个门房动作一顿,不情不愿地揪住对手,短暂僵持以后,两方皆是狠狠将人往后一推。李家本家来的打手基本都挂了彩,捂着脸捂着肚子慢慢后退,站起来。这一方小空间中,又陷入了死寂般的安静。


    “你说本家找到了李忌的尸骸,我是李忌的妻子,自然要过去给他守灵送葬。但家里这么大的产业,没个主事人,总是不放心。劳烦两位族叔留下来帮我打点一月,等我办完了葬事归来,再送两位回家。”


    原本李豫年拿来夺家产的说辞此时被徐微与原封不动地还回去,意思却大相径庭。


    其中一个李家族叔立刻高声叫起来——


    “你敢?你一个入不了祠堂的男妾有什么资格关我?按家法我都可叫人打死你!”


    他话音没落,一直没出声的陈妈焦急站起来,捂着头上的伤哭诉:“不行啊太太,你千万不能跟这些人一起。你……你还怀着孕呢。”


    人群骚动,另外一个李家族叔惊恐望向李豫年,希望他能救自己。


    长脑子的人都能想明白,徐微与要跟着李豫年回本家,肚子里还带着李忌唯一的血脉,本家那些包藏祸心的人,肯定想流了这个孩子,最好搞成一尸两命,让徐微与无法回来伸冤才好。


    这点李豫年知道,徐微与当然也明白。而他要他们两个留下,无疑是留下来当人质。


    要么,葬礼之后徐微与没事,他们两个全手全脚地回家。


    要么,徐微与出事,他们两个赔命。


    “豫年!”另一个族叔瞪着李豫年,“你说句话啊。”


    李豫年神情阴沉中带着考量,闹成现在这样,徐微与完全可以直接把他们赶出去。他之所以没这么做,是顾忌他们手上还有李忌的尸骸——徐微与到底对李忌有感情。李豫年都不知道是该冷笑还是该松一口气了。


    “嫂子当真要跟我回去?”


    徐微与望着对方和李忌相似的脸,只觉恶心至极。他在桌上撑了一下,站起身径直朝外走去。陈妈跑上来,自己脚下还有些不稳,就急着扶他,生怕他摔了。


    李豫年见状侧过身,微微低下头,“你……”


    “滚开。”徐微与毫不留情地叱道。


    李豫年愣住,徐微与经过他,走进院子,陈妈慌忙找伞,但已经不需要了。徐微与就这么走进雨幕中,背影敛住半身光,融下半身影,一步一步走进黑暗。


    不多时,主屋廊下的灯亮起,徐微与踏进正门,似是侧目跟陈妈交代了几句,中年妇人满脸忧心地点头,几次欲言又止。但最终,徐微与反手关门,隔绝了众人的目光。


    ……


    李豫年突然感觉到一阵钝痛,低头一看,指缝里全是血。


    他拧紧眉松开刚才无意识攥紧的拳头,只见掌心四个月牙形血痕,仍在往外溢血。


    ……


    他盯着自己手心上的伤,眼底晦暗不明。也不知道他自顾自想了些什么,嘴唇动动,无声骂了句娘,用力在衣服上蹭干净手。


    另一边,陈妈走回小厨房,“太太说,除两位族叔外的所有人都去外院休息,明早十点出发。”


    “你们家想干什么!还有没有王法!”


    明显脾气更为急躁的李家族叔挣扎起来,陈妈立刻给按着他的两门房一个眼神,年轻气盛的小伙子霎时间重重折下去,中年人话还没说完,就是一声哀嚎。


    “这……”另一人慌乱看向李豫年,他就在李豫年旁边,记得拽他的袖子。


    李豫年一抬手,看都没看自己这位长辈。


    “不劳嫂子费心,我带人出去住旅馆。”


    “李豫年,李豫年!”另一人往前跑了两步,被李家下人生生拖回来。


    李豫年则大步走到陈妈身边,落眼一瞧这毫无特点的妇人。陈妈头上已经绑了纱布,此时伤的那一块隐隐洇出点血迹。


    “刚才多有得罪。”


    出乎所有人意料,李豫年居然朝陈妈拱了拱手。他身上穿着的是新式衬衫马甲羊毛外套,礼仪也不像专门学过的那般规矩,结合起来,不像歉意,更像挑衅。


    陈妈又吃惊又警惕,两只手揪在身前,不做任何动作。


    李豫年并不在意,悠悠开口,“劳烦姨娘好好照顾嫂子。他现在身怀有孕,姨娘一定叮嘱他早点休息,千万别为二哥的死伤神。”


    “你!”陈妈失声。


    李豫年勾唇一笑。直起身,大步走入雨中。


    刘贵川躬身小跑跟上他。


    因为他们前来,李家所有下人都十万分戒备地跑到了主院跟他们对峙,所以此时,其余院子里皆是一片黑暗,少许夜灯的光芒散不过来,入目全是浓墨,仿佛荒芜之地。


    李豫年故意走得很快,刘贵川同样心领神会,两人比众人早一步走到门口,四下果然没有其他人。李豫年站在李宅大门檐下,侧头低声,“大夫怎么说的?”


    两家下人打起来之前,大夫就见势不好往外跑了。刘贵川借着给对方诊金的借口将人拉到僻静处,私下问明了对方支支吾吾的细节。


    刘贵川表情有些轻蔑,“回少爷的话,那大夫说,他本来以为要从底下查看徐微与的怀孕状况,心想自己是个男人不好上手,且没带工具,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站在那儿支吾。”


    “……什么底下?什么工具?”李豫年狐疑,“什么玩意?”


    刘贵川摸了下鼻子,有点尴尬又觉得有点刺激,靠近李豫年,李豫年皱眉低下头,示意他小声说。刘贵川用手挡住自己的嘴——


    “男人要想怀孕得先服‘生苞汤’,喝差不多三个月,用一种跟鸭嘴一样的钳子撑开,看里面长胞宫了才能做那事儿。”


    ……


    李豫年起先完全听不懂,那文字从耳朵飘进脑子里,转够两圈,突然让他品出了其中的真正含义。


    电流一般的怪异刺麻顺着脊椎蔓延到后脑,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感官却在凝神之下清晰了不止一分。


    刘贵川的声音再次响起,“如果没怀上,外面看是紧紧闭合起来,颜色不变。怀上了就闭不上了,颜色也会特别艳……”


    “行了。”李豫年沉声打断。


    黑夜中刘贵川看不见他的脸色,但能感觉到对方呼吸不稳。他舔了舔嘴唇,面上收了声,实际心里幸灾乐祸地觉得李豫年不愧是李旭昌的种,居然对自己的男嫂子动心。


    毛头小子还以为自己藏得挺好,其实李豫年那点东西哪逃得过他的眼睛。


    刘贵川心里盘算,要怎么才能从这其中得到好处。


    他不知道,黑暗中的另一双眼睛正吊在他头顶斜上方几寸处,好整以暇地盯着他。


    李豫年暗自调整,强行压下脑中不该有的香艳画面。他清了清喉咙,欲盖弥彰地对刘贵川问,“他们怎么还没跟上来,你去看看。”


    “是。”刘贵川答应的利落。


    他一步踏出檐下。


    “咯。”


    正门上方,装饰用的石画动了一下。方砖倾斜,由慢到快,而后重物随雨一起砸下,李豫年只听嘭一声,整个人一抖,本能转身看去。


    “怎么了?”


    他其实什么都没看见,毕竟李忌又没给自家宅子安路灯,四下皆是一片漆黑,可李豫年就是觉得不安。


    他凭感觉蹲下,摸过去。


    很快,他摸到了刘贵川仍有体温的老脸,带着皱纹的皮肤上有水,还有什么稠黏的东西——李豫年又摸到了皮肉凹陷和碎骨片断口——那是,血和脑浆。


    “……来人!来人啊!!”


    正门的惊骇惨叫传不到主院。


    半掩的房门被风吱呀一声推开。


    正在轻手轻脚收拾东西的陈妈抬头看去,走过去合上门,借着这个动作她下低头,用袖子擦了擦脸。


    “陈妈。”


    里间突然传来徐微与的声音。


    “太太。”陈妈立刻应道。


    “你去睡吧,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


    陈妈嗫嚅,她不放心徐微与,看对方这个样子想留下来陪着,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么多年,她是最清楚李忌和徐微与之间感情的人。


    她永远记得当年才来到李家,十二月隆冬,徐微与不知道怎么的梦到了他早亡的妹妹,趁着李忌不在,坐廊下烧了一夜纸。


    徐微与不是会主动自虐的人,只是睡不着想和亲人说说话。他穿了袄子,还带了手炉,但毕竟天寒地冻,加上悲痛,第二天就发烧了。


    喝药,打针,中医西医的方法都试了,一点用都没有,李忌第三天回来,见到的就是一个不省人事的徐微与。


    徐微与知道自己做过了,凭着仅剩的力气抓住李忌,本能希望对方不要生气。


    陈妈当时还没什么经验,拿着凉毛巾守在一边。然后,她就看见脸色阴沉得能出水的李忌低下头——


    “你敢死我就陪你一起死。”


    徐微与费力地睁开眼睛,神情说不出地担忧。明明他才是病人。


    李忌却很认真,甚至带了点笑意,“哦,死之前再把徐微莹刨出来,让她看看你就是这么照顾自己的。”


    “……别闹。”徐微与有气无力地钻进对方手下,再次昏睡了过去。


    那后面的事徐微与没什么印象,陈妈却看得分明,李忌一夜没睡,一直维持着最开始的姿势守在床边,滴水未进,一双眼睛熬得赤红。如果徐微与那次没能活下来,他真会跟他自己说的一样紧跟着去死。


    ——他甚至在陈妈劝他吃饭的时候,冷冷让陈妈给他准备点药。


    现在想起来,陈妈都觉得心惊。而更让她害怕的是徐微与俨然摆出了一样的态度。


    她站在门口不动,泥像一般。徐微与默了默,侧身睡到里面。


    “别担心,我总得去送李忌最后一程。”


    ……


    ……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又吱呀一声轻轻合上。


    陈妈走了。


    徐微与几不可查地舒了口气,攥紧手中的白玉麒麟。这种时候他不想向任何人展示脆弱,还没到他能宣泄情绪的时候。


    “啪……”


    徐微与全部心神都在接下来的打算上,没听见对面的长案上一块水晶镇纸突然转了半圈。祥云华表状的四方形镇纸由某种不见形的风推着,骨碌碌滚到桌边。


    接着,床柱一头的钩子突然松开掉下来,幔帘几乎无声地散开。外间的光被挡去一半,徐微与若有所觉,睁开眼睛——


    【作者有话说】


    拆一下,后半段写得不太对味


    第105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让我康康~


    电灯闪烁了两下,倏然熄灭,房间霎时被不透风的黑暗充满,徐微与睁着眼睛看向床帘所在的方向,右手无声地朝枕下摸去。


    还没等他摸到提前准备好的匕首,床帘突然扬起扑在他脸上。接着,一只过于冰冷的手就攥住了他的手臂。


    “谁?——唔!”


    徐微与整个人仰面翻在床上,质量极好的弹簧床垫发出咯一声轻响。


    李豫年那伙人今晚就打算杀人灭口?!


    他们怎么敢的?不怕被死吗?!


    还是说……连官员都被他们买通了……


    短短一息不到的功夫数种猜测闪过徐微与的脑海,他挣扎打开枕头,左手抓住匕首,也不管能不能刺中来人要害,直接高高举起朝自己身上砍去——


    啪一声,徐微与左手手腕被人握住抬高,来人用力按住他虎口外的一个穴位,霎时间,徐微与手指酸软,松开的匕首闷闷砸在被子上,不知道滚去了哪里。


    “你是谁?”徐微与急促问道。他和来人的力气根本就不在一个水平上,对方制约他跟拎起一只小猫没有任何区别。更奇诡的是,他完全感受不到对方的身体所在,来人没有压在床上,也没有站在床边,没有体温,没有呼吸,没有任何可以泄露行踪的痕迹。徐微与曲起膝盖不动声色地探寻,只碰到了一片空气。


    冷意靠近,徐微与下意识绷紧身躯,随时准备搏命。然而,脸侧的触碰让他彻底愣住了——那居然又是一只手。


    还有第二个人!!?


    冰冷僵硬的指腹轻轻揉了揉他红肿的眼尾,手掌握着他的脸,拇指横蹭过脸颊,抹去眼泪。整套动作熟悉得让人害怕。


    徐微与最开始还有些陌生,反应过来以后彻底僵住,不自觉停止了呼吸。


    这是他和李忌温存时对方做过无数遍的小动作!接下来应该是细碎的亲吻、磨蹭、抚摸,他会意识不清地拒绝对方所有提议,然后相拥而眠。


    可是……


    来不及多想,徐微与就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仰头,“李忌。”


    ……


    【乖,让我看看。】


    对于徐微与能认出自己这点,李忌显然十分满意。他轻轻握着徐微与的腰侧抬高,将被子塞到他身下,又抓住徐微与的大腿,朝外掰开。徐微与先是茫然,随即疯了一般挣扎起来。


    他是个好几年都没受灾病的活人,还不到三十岁,正是阳气最盛的时候,不仅听不到李忌的鬼言鬼语,连阴冷感都不强。徐微与只能感觉到好几只大手在他的身上摸索,桎梏住他的手脚,强行让他露出最私密的地方。


    不是李忌。


    不可能是李忌!


    “来人!救——”


    最后一只冰冷的手掐在了徐微与脸上,徐微与叫不出声,不顾一切地踢打,头颈后背不断与枕头床垫撞击。闷响密集,隐隐透出种被逼到绝路的惶恐。


    徐微与呼吸不畅,剧烈挣扎间,他肺部的氧气很快就耗尽了,而桎梏住他的人就在等这一刻——枕侧的被子凹陷下去了一小块,有什么重物砸了下来。徐微与还以为是来人的身体,立刻扭身去抓,但只抓到了一根冰冷冷的镇纸。祥云纹在他手心硌出痕迹,徐微与茫然地睁大眼睛,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陡然意识到,抓着他的人好像只有手没有身体。


    ……李忌。救我。


    人在恐惧到极致的时候大脑会趋于空白,所爆发出的行为就是不加掩饰的本能。


    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徐微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但被压制住的身体仍然毫无挣脱的可能。他在心里一声一声叫着李忌的名字,明知道没用,还是叫着,仿佛这样能让自己好过一点——冰冷的手指已经触碰到了他的腰,隔着薄薄一层布料,徐微与甚至能察觉到对方指腹间粗粝的茧子。就在将要往下之时,那手突然一顿,不知为何停了下来。


    恶鬼是能听见祈求的。


    正因如此,才会有那么多活不下去的人被恶鬼上身,或作恶或报仇。


    李忌摩挲着徐微与的脚踝,感受着爱人的颤抖,迟疑片刻,俯下身亲了亲徐微与的眼皮。


    【别怕。】


    如果此时有人进来打开灯,就会看见李家的夫人衣衫不整躺在床上,整个人似是被强制性地固定住,神情痛苦难堪,呼吸急促,眼皮嘴唇皆是湿红湿红的。而他床上——空空荡荡,别说人了,连根绳子都没有。


    李忌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不对,但他没法做太细致的思考。


    他脑子里只有死亡那一刻的痛苦和对仇人的憎恨,其余感情都被挤到了一个小角落力。即使是看着徐微与,他也不能像个人一样冷静地控制住自己的言行举止。


    当他听见徐微与说自己怀孕的时候,恶鬼充斥灵魂的怨毒立刻缠上了残存的爱意。


    徐微与和他不可能有孩子,如果有,那必然是别人的孩子。


    李忌细细碎碎地亲吻徐微与的眼皮,手下却强硬地扯开了爱人的衣服。他听见徐微与破碎的哭腔,有点无奈地笑了下。


    他只是想碰一下还没成型的胚胎而已。那孩子有一半的血是徐微与的,他当然不可能掐死它。他只是想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杀了他,孩子名义上就是他和徐微与的了。


    没关系,徐微与和别人有了孩子也没关系。虽然很生气,但他毕竟是个死人,总得为自己的早死付出点代价,谁要他不小心的。徐微与有个后代也好,逢年过节还能给他们两个烧点钱。


    ……对,他们两。


    等这个孩子生下来,他就把徐微与带下来。人间有什么好的,夫妻就该长相随长相守,有他在,徐微与可以比活着的时候过得更好……


    李忌面容扭曲,唇边的笑意越来越大,隐隐朝耳根拉去。他根据刚才听到的对话细细寻找着,但柔软滚烫的……一如往昔,根本没有半点缝隙。


    ……怎么会没有呢?


    【作者有话说】


    过年好!今天还有一章!(其实就是没改完QWQ)


    构思故事的时候没觉得,写出来才发现幸好这本看得人不多,要不然我肯定得挨骂。但是不得不说,还是扭曲的爱情符合我自己的xp


    【被锁了(发出鹅叫),前一版成绝版了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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