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番外2:后来(13)
大概是……彻底逃离
被生生挖掉一只眼睛是什么感觉?
徐微与视线模糊地看着颜祈,青年弯腰,用刀尖刺穿那只在地上轱辘乱滚的眼球,顷刻间,一声尖利的惨叫在他脑中响起。那不是李忌的声音。那是【嚟喇】的声音。
祂从未离开。
祂曾作为神明守护着祂的世界,某一天开始,那个世界的边缘碰到了表世界,空间重叠,祂被雨林中的原住民发现了。
不对,不应该叫发现。那个时候,懵懂愚昧的人类只知道深坑是个处理尸体的好去处。又深又黑,他们可以将动物腐烂的尸骸和罪人一起投下去而不用担心被恶臭蛆虫侵扰。
表世界的投喂让重叠程度加深,渐渐的,嚟喇甚至可以与人类中的少数交流。祂混沌、无知,像海底无眼无耳的海参一样贪婪地吞吃着污祟,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被人类的恶念侵染,缓缓转变成为另一种样子。
【想要……吃……更多……】
【伟大的神明,请您赐予我们雨水。】
地上,以为自己能和神明沟通的祭祀激动地叫喊跳舞,将更多的罪人,更多的奴隶投入深坑,期望用血祭换来丰收。
——最终——金鸟变为蜘蛛,爬出来吞吃掉了一切。
空间在惨叫中再次撕裂,蜘蛛恋恋不舍地逃回到巢穴,茫然地望着洞口的失控风暴。私下里,祂期待着更多的血肉……
徐微与捂住头跪在地上,灵魂被撕裂的疼痛一阵一阵袭来,理智时有时无。恐惧、厌恶、痛苦和愤怒化作深黑风暴,在他的大脑中肆虐。
颜祈皱眉,快速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密封袋,将里面的树叶倒掉,握着刀柄把眼球插进密封袋里。原本还在战栗的眼球一进袋子,就像被按下了中止键的玩具一样猝然静止。颜祈用袋子包着刀锋拔下眼球,浅金色的半透明汁液立刻从破口处流出。
“……”
颜祈无声地注视着手中的污染物,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异种就是这样,跟影视剧里的恶鬼似的,只要产生执念就不达目的不罢休。它们也许会因为现实情况或者其他什么因素暂时停止推进计划,但永远不会放弃。
这条秩序放在徐微与和李忌身上,就是李忌永远不会放弃将徐微与转化成他的同族。
对于他来说,死亡太痛苦了,他差一点就失去了身为活人时拥有的一切,他的生活,他引以为豪的事业,他相处了十几年的朋友,以及最重要的,他的爱人。
死亡像一把锈迹斑斑的巨斧,在时间节点到达的那一刻准确落下,毫不留情地斩断他与人世间的一切联系,任由他在深黑冰冷的世界里腐烂。
李忌从未跟徐微与提起过这些,因为恐惧为他创造出了新的本能,他会本能地将死亡从珍爱之人的命运中剥离,不允许徐微与遭遇他遭遇过的黑暗。
神明赐下永生,无论人类愿不愿意接受。
……
颜祈隔着密封袋捏了捏质感冰冷坚硬的眼球,后者艰难地转向他。没有肌肉,一只眼睛很难表露出什么神情,但它却生动地流露出一丝怨毒来。嚟喇残余的灵魂补全了李忌因为死亡受损的那部分,它们现在就是一个个体,所以思维也达到了同步。
……
真恶心。将自己的一部分偷偷藏在爱人的身体里,妄图用这种方式保护徐微与,但实际上,人类的身体会在这种怪异的相处中被侵蚀,一点一点转化为他的同族。很难说李忌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异种大多不清楚自己的能力,只是凭天性懵懂愚昧地活着。
如果李忌一直保持清醒,凭他的智力,足够分析出最差结果。他什么都没做,大概率因为寄生带来的感知太过甜美,他能真切地感受到徐微与的体温、呼吸、每一次脉搏的跳动,完完全全的掌控蒙蔽了他的理智,让他跟个畜生一样放任自己,任由一切朝着里世界的既定结局蔓延。
颜祈抿了抿唇,将眼球装进口袋,大步走到徐微与面前,拽起对方。徐微与顺着他的力道抬起头,半侧脸颊染血,眼皮下凹,原本微微凸起的地方此时汪着一窝血,诡谲艳丽,配上他惨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皮肤和清俊的五官,简直像个没有上妆的bjd人偶。
“徐微与。”颜祈低声叫了他一句,徐微与只是维持着原来的动作,没有任何反应。
——他灵魂受损了。
颜祈不再做无谓的尝试,环顾四周。只有几点微光的幽长走廊在他眼里化作无数交叉密织的蛛网,他迅速在其中寻找疏漏。
说起来也得感谢李忌,如果他没有将徐微与拉进里世界,在表世界里,颜祈很难探知出徐微与被异化的部分,想帮他摆脱李忌的纠缠都做不到。现在好了,直接挖,彻底切断联系。
——从此以后,李忌不可能再追着灵魂间的锁链找到徐微与。
蛛网无意识的上下浮动着,某一处,仅有七八根交叠在一起,与其他地方几乎连成一片的样子形成鲜明对比。颜祈使力背起徐微与,大步跑向那处,举刀自上而下劈开一线通路。
阳光立刻顺着细细的裂口投射进来。
是表世界。
不管经历多少次,颜祈总会为这一时的阳光欣喜。他毫不犹豫抬步上前,同一刻,破冰一般的皲裂声自他身侧传来。
捕食足迎头剜下,颜祈头皮发麻,撤步后退。但凡他反应慢一点,此刻肯定身首异处。
李忌就没打算让他活着,又是一刺,捕食足轻而易举将墙壁切出一条狰狞裂口,从腻子到水泥再到红砖,全部如同豆腐般被他破开。颜祈仰面,几乎和刀锋一般的尖端贴脸而过,稳住身体后冷冷注视着从裂缝中爬出的怪物。
事实证明,李忌之前确实没打算杀他,在这点上他没跟徐微与说谎。但也仅限与这点了。如果在其他方面他也能如此诚实,事情本不该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
“你干了什么?”李忌哑声问道。
原本仅限于腰**方的异化此时蔓延到了背上,李忌仅有头胸连带肩膀和两侧手臂是正常的,整个人向下趴着,八只竖瞳莹莹长在眼部及额头。从远处看起来,真跟蜘蛛没什么两样了。
角度问题,他侧抬着头没有任何表情地盯着颜祈,“把他还给我。”
谁都不知道李忌现在在想些什么,他好像已经疯了。
空气中弥漫起一股雨林里特有的潮湿气味,颜祈不太舒服地蹙起眉。对环境的影响度提高代表着李忌离完全掌握嚟喇的力量又近了一步。他抬眼,看向李忌身后。
阳光静静地投在地上,离他们只有几米,路上却挡着一只不死不休的怪物。
……
“抱歉。”颜祈仰头,对身后的徐微与说道。
徐微与没有任何反应,完好的那只眼睛半垂着,乖巧得吓人。灵魂受损的人只有两种状态,要么发疯要么自闭,其中发疯的占绝大多数,颜祈刚才还担心徐微与会是第一种,没想到他这么让人省心。
他突然塌肩,将徐微与转抱在怀中,朝裂口处冲去。李忌爆发出一声绝不应该由他发出的尖啸,身躯窜出一片残痕。
他当然不会攻击徐微与。
在颜祈跑向表世界的下一刻,他凭空就出现在了这人的身后,捕食足破风扑下,只听一声锐鸣,尖利的钩子划开调查员作战服下的特制防弹衣,薄薄一片黑瓷材料,居然替颜祈挡下了大半力道。
但也只是大半。
血争前恐后地从伤口处流出,浸湿里衬,脊椎在肉中若隐若现。可颜祈就跟察觉不到疼痛一样一步踏上平地。同一刻,被他抱在怀里的徐微与很轻地抬了一下眼。
空间裂口两头尖,中间宽,和异种金绿色竖瞳中的瞳孔形状一模一样。李忌在空间的那一头,他在空间的这一侧,隔着无数不可逾越的沟壑互相窥探……
徐微与闭上眼睛,彻底昏死了过去。
蜘蛛展开步足撑开空间裂隙,探身向外爬来,坚硬的外骨骼与水泥地面撞击,发出咯吱咯吱声响,颜祈心头一紧,立刻扭头看去。正常情况下李忌这个样子的异种是没法进入表世界的,他为什么能出来?难道表世界没有察觉到他的威胁?
李忌阴鸷地凝视着他。他应该从来没有在其他人面前展示过如此不加掩饰的厌恶和恶意,他总是很会虚与委蛇,尤其喜欢在徐微与面前装贵公子。毕竟在他披上那张皮时,徐微与对他的警戒心会稍微少一点。
而此刻,所有的伪装一齐揭开,他几乎比原生异种更像怪物,连身上的血腥气都没有任何不同。
颜祈暗骂一声,反手抽刀。真打,他也不确定能不能干过李忌这个杂种。最关键的是外面还有这么多人……
不等他想清楚,空间突然陷入一阵扭曲的波动。原本被李忌撕扯着的裂隙就像活过来一样向中间不容置喙地闭合,李忌手下一滞发觉不对,脸上划过一丝惊怒,扭头回望,漆黑的,本该什么都没有的空间中此刻凭白闯进了一片灰白色的雾气。 ?
“……你。”颜祈只来得及吐出这一个字,下一刻,雾气陡然弥漫至裂隙,将蜘蛛完完全予。讠全包裹了进去,嘶鸣撞击响起,很显然,留在里面的那两头异种缠斗了起来。
颜祈下意识上前一步,可失去了阻挡,空间裂隙快速闭合,很快消失无影。
日光静静投在他与徐微与的身上,颜祈好几秒没有任何动作,双腿僵直,直到一只本土灰雀从天空中掠过,细微振翅声才将他惊醒。颜祈收回目光,从口袋里掏出联络器。
“……我找到093的受害者了,带几个人过来接我。”
【作者有话说】
雾是颜祈的cp,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写了,把他拎出来用一用吧呜呜呜呜呜,明天最后一章彻底完结,今晚实在改不完了,再写我也要疯了
第87章 番外2:后来(14)
自此,再次开始
“……不用走程序了,直接带他回国……让小刘给他办个假身份。事急从权,后续有问题我来负责……”
脚步声、争执声、车轮碾过碎石、发动机轰鸣,徐微与思维空茫地沉睡着。他感觉自己被人从一个地方带到了另一个地方,短暂的停歇以后,更为复杂的喧嚣吵闹涌进了他的耳朵,有很多人在说话,许多巨大的仪器来来往往地经过他,纸张、滚轮、电脑……
太吵了。
好疼……为什么会这么疼……
仪器滴滴发出锐鸣,警告众人他的精神又产生了危险的波动。
“你们没给他打麻醉吗?”一个熟悉的声音远远响起。
“啊,他可以用吗?”另一个陌生的女人问道。
“啧……”
有人走上来给他扎了一针,徐微与只觉手臂轻轻疼了一下,随即,一切喧嚣和疼痛都离开了他。
发生了什么?徐微与艰难地想道。很奇怪,他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思维像是云,轻飘飘地浮在深远的天穹之上,散漫地放空着。与之相对的,是他沉重的躯体。
一些黑色的东西缠住了他的手腕脚踝,活物一般随着他的呼吸律动,另一端牵向远方,看不见尽头。
……?
徐微与有点茫然,沉思片刻,他抬步顺着黑网隐去的方向走去——那尽头……是一扇半掩的房门。
徐微与停在房门前,蹙眉抬眼,只见房门周围露出一圈似乎是黑色大理石的墙壁装饰,如果场景补全,他应该正站在一条装潢相当典雅的长廊里。
这是什么地方?徐微与短暂地迟疑了一下,伸手推门。
光线转亮,落地窗,白纱窗帘,黑胡桃木色地板,奶杏色法式雕花灯盘,桌上的几个艺术玻璃花瓶中插着颜色跳跃的花束,轻易便带出了一股浪漫的氛围。
房间中央摆着一组沙发,身穿职业套装的女性见到徐微与进来,笑着站起身,另一个背对着他坐的男人仰头,目光遥遥与他一碰,随即才显出笑意。
“怎么到现在才来。”他半是玩笑半是抱怨地看了眼表,“天都要黑了。”
徐微与不认识他,但身体就像有自我意识一样代他做出了反应。
“ea的市场部经理对你很不满意,拉着我骂了半个多小时。他还是觉得日本市场竞争太大,不值得投入广告。你要是一意孤行,合作估计进行不下去。”
李忌嗤笑,“那小子说的不算,不用管他。ea的市场部之前一直由他表姐管理,他在澳洲鬼混。去年,他爸生病住院不再参与公司决策,他妈怕他什么都得不到,哭着闹着才把他塞进来。”
徐微与被人浪费时间本来就不爽,闻言直接凉了神色,停在沙发边垂眼压李忌,“你知道得这么清楚早上为什么不跟我说?”
早知道就不和那蠢货浪费时间了。
李忌朝后靠,目光放肆地扫过徐微与的腰线,又抬起跟他对视,“我忘了,今天事太多了。”
这下轮到徐微与冷笑了。
他抬手,将搭在手臂上的风衣外套扔在李忌脸上,正好遮住他的视线,李忌哑然失笑,抓下衣服顺手拎着领子折好放在腿边。
在一起一年多,徐微与也被李忌影响出了点坏习惯。换做以前,他绝对不会在陌生人面前展现自己跟李忌的特殊关系,能避嫌尽量避嫌。但李忌总在公共场合自然地与他亲密,综合他的身份和圈子里的混乱程度,没人表现出不适,久而久之,徐微与也放松了许多。
但他没有意识到,在李忌的那一小片由亚裔富豪高管、合作伙伴和名流巨星组成的小圈子里,他俩早就是公认的固定关系了,无论多亲密都不会惹人好奇。但在外面,两个男不温不火却明显越界的相处足够引起绝大多数人浮想联翩。
对面的女士有点惊异地观察他俩,在徐微与抬眼看向她时恰到好处地收敛神情,克制地将方案递到他面前。
“这个是这位先生选定的方案。”
徐微与双手接过广告册,说了声谢谢,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标题,然后开始看介绍。
草坪求婚……花柱十二个,采用芍药、酒杯玫瑰打造,六条长桌……黑森林蛋糕……?
嗯?
长期高强度工作锻炼出的阅读能力让徐微与挑拣关键字的速度比理解速度快了一步,等他意识到自己在看什么东西的时候,手下已经翻过一页了。
此刻,李忌坐在他身边,可有可无地喝着咖啡,对面,身穿职业套装的婚礼策划师期待地观察着他的反应。徐微与捏着广告页的手停在半空,仿佛正在苛刻地打量着某张图片,但事实上,他正如同警惕的猫科动物,嗅查着四周细微的变化。
他缓缓放下策划案,伸手给自己倒了杯咖啡。
——这倒是罕见。
徐微与不是不喝咖啡的吗。
李忌无声地挑起眉,用余光打量徐微与。小徐总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眉眼深黑,略带点倦怠,但非常好看。为了服人,他最近给自己配了一副平光银框眼睛,今天赶得急,还没摘下,整个人显得非常斯文,倒咖啡跟倒茶似的,一点不像是在美利坚长大的孤儿,更像是中国江南那一片书香门第里出来的贵公子。
徐微与端起杯子压到唇边,抿了一小口,正要拿开,李忌适时出声——
“你觉得这个好看,还是这个——”他往后翻了几页,指着另一个策划问,“好看?”
另一个求婚策划是欧美这边很流行的演唱会求婚,相比草地方案寒酸了许多,但胜在自然、热闹,搞不好还能得到陌生人的祝福,近几年备受年轻人喜爱。
策划师有点茫然地看了眼李忌,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据她所知,客户不喜欢被陌生人围观,下订单的时候特地说明了这点,为什么现在变卦了?
徐微与依旧没有出声,上半身有点抗拒地朝后仰去。虽然只有几寸,但李忌敏锐地将其收入了眼底。
他侧头等了几秒,唇边笑意扩大,“我本来想把地点定在罗马的,你看过罗马假日吗?我小时候第一次看,被感动得稀里哗啦的。最好是大晴天,找个有喷泉白鸽的广场,请一队交响曲乐团站在台阶上演奏,咱俩从对向的街道里走出跑向彼此。在主教的颂词中,咱俩交换戒指,紧紧相拥。让花蕾那群人坐在周围的房子,打开窗户给咱们鼓掌。”
女策划师:……?
徐微与双手十指交叉,指腹扣着手背,青筋根根暴突。
李忌就跟没发现一样揽住他,亲亲热热地哗哗翻图片,“或者,或者,去圣彼得大教堂,请唱诗班……”
“我后面一年都要去开拓东南亚市场,应该要长期出差。”徐微与突然出声说道。
李忌比他更自然,“嗯?”了一声,“你接私活了?”
房间里的气氛很古怪,徐微与不抬眼,摇了一下头,“之前定好的,本来打算过两年再执行,但那边分公司说找到了很好的合作方,希望能尽快接触。我打算先去看看。”
“嘶……”李忌摸着下巴算时间,“你这真够赶的。”
徐微与喝咖啡,“嗯。”
“那小花跟她老公求婚这么大的事,我就一个人去啊。她肯定会不高兴的。”
……
又是一阵诡异的沉默。
女策划师茫然且好奇地观察徐微与和李忌,不明白这对同性情人为什么和她以往见过的那些人相处模式不一样。
徐微与眉间似乎是动了动。他放下咖啡,目光在广告册的图片上顿了一下,随后转向好整以暇的李忌。后者就跟看着猎物在陷阱中挣扎的老猎人一样,神情说不出的嚣张。
“什么意思?”徐微与直接问道。
李忌还在装傻,“什么什么意思?”
徐微与眯起眼睛。
李忌这才跟才反应过来似的,“哦,你说这个啊。”
他无辜地笑了起来,“小花很早之前就在策划求婚方案了,结果被她男朋友抢先一步。她一直没咽下这口气,这不,打算让我秘密帮她准备,吓她男朋友一跳。”
花蕾求婚被抢这件事徐微与是知道的,但他一直和对方不太来往,所以根本没想到对方会再来这么一次。
刚才看到策划案的第一时间,他还以为是李忌要跟他求婚。
徐微与克制地翻了个白眼,比平时快了一倍的心脏缓缓恢复正常。
李忌不动声色,等他的反应,但徐微与没有反应。他只是默了一会,平静地将宣传册翻回原处,手指在上面敲了两下,跟看文件似的从头看到尾。
“花蕾喜欢这个方案?”徐微与淡声问道。
“……大概吧,这个是最符合她要求的了。”
李忌嘴上这么说道,眼睛却紧紧盯着徐微与。一点点带着酸涩的恼火从他心底升起。
求婚这件事,应该是一对情侣结婚前最具仪式感的时刻,只要相爱,都会对此有所期待。李忌很清楚地知晓自己的心思,所以他无法接受徐微与的抗拒。
虽然最开始只是个顺势而为的玩笑,但徐微与刚才的反应却像锥子一样在他心头狠狠刺了一下,闷闷地疼,让人很不舒服。
徐微与敏锐地发现了身边人情绪的变化,侧头看向李忌。
他这么坦荡,反倒让李忌愣了一下。两人无声对视数秒,徐微与率先收回目光转而看向女策划师,“我不懂这些,你觉得合适就定吧。”
这话是对李忌说的。
李忌动了动。
他腿长,膝盖直接顶到了徐微与这边,跟他这个人一样,喜欢不打招呼直接入侵别人的领地当主人,此时一动,就撞到了徐微与。
“那要是拿这个跟你求婚呢?”李忌淡淡问道,“你喜不喜欢?”
“我一直不太喜欢别人强塞给我的东西。”徐微与直接说道。
这一下,空气中甚至有了火药味。无辜的女策划员都傻了,不明白这两人怎么能从若有若无的亲密这么快转为针锋相对,眼看着要吵起来的状态,下意识想劝架。
但李忌显然比她更高明。
他扯扯嘴角笑了一下,“这样啊。那我以后尽量注意。”
说完,他就跟没事人一样推过策划案,“就这个,定金多少?”
只要李忌想,他能装出任何样子,在这点上徐微与远不如他。
女策划师也乐得清静,赶紧拿出合同递给李忌,让他签字,“对了,李先生,您之前让我们改的戒指已经改好了……”
这句话出口的一瞬间,房间里的三个人都顿了一下。
李忌和徐微与之间只存在过一枚戒指,就是一颗他不知道从哪搞来的蓝宝石戒指,花朵满钻戒托,整体比鸽子蛋还大一点,徐微与拿到的当天就扔回去了,根本没给对方解释的机会。
李忌手中的笔重重划过纸页,面上分毫不显,“哦,给我吧。”
女策划师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李忌的男朋友显然就是他身边这位身份不明的青年,在两人爆发矛盾之际,自己还这么上赶着搅混水,真不知道会给这两人加上什么化学反应。
可话已经说出口了,这时候也没办法收回。她眼观鼻鼻观心双手奉上小小的丝绒盒,李忌接过,徐微与转身就走。
女策划师还是年轻,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当下直接有点手足无措。相比之下,李忌就镇定得多了。他慢条斯理地拿起徐微与落在沙发上的外套,跟女策划师摆了摆手,大步走出门。
自带缓冲装置的门缓缓在他身后合上,李忌陡然加快速度。他穿的是硬底皮鞋,鞋底踩在地上每一步都会发出哒哒的声响,徐微与同时加快脚步,电梯近在眼前,眼看着上面的数字要与楼层号重叠,徐微与正要去按,一只手猝然抓住了他,猛地将他往后拽去。
徐微与重心不稳,被迫朝后踉跄一步,下一刻,天旋地转,他后背重重撞上墙,眼前的光被人挡去了大半。
电光石火间,徐微与的第一反应是去看电梯,下意识怕有人在这层楼停,出来以后看见他和李忌在纠缠。
大概是有神明听到了他的心声,电梯径直朝下,没有丝毫停留。
徐微与的心这才放下,转而看向李忌。后者一直紧紧盯着他,像按住猎物的狼那样,背光的眼睛深黑一片。
如果是以前,徐微与大概率会有点不适,但磨合了这么久,他居然已经习惯了李忌偶尔的发疯。
“这里是公共场合,你不要脸我还要脸。”
……
徐微与侧身要从旁边离开,李忌单手握住他手臂,强迫他停留在原处。徐微与微微拧眉,李忌没说话,从口袋里掏出丝绒盒,推开盒盖。
经过重新镶嵌的蓝宝石戒指低调了不是一点两点,几乎就是宽版的男款,只是在边缘多镶嵌了几颗碎钻,显得更为灵动,正戴反戴都行。
徐微与抗拒地仰起头,“我从来不戴戒指。”
“必须戴。”李忌冷冷说道,“你那个项目组的小姑娘,天天给你买咖啡,带个戒指让她们跟你有点距离。”
徐微与被他抓住手,轻轻挣扎了一下,有点不耐烦,“人家轮流给所有人带咖啡,又不是只给我一个人带,你别一天到晚发疯行不行?”
回应他的是李忌的一声冷笑。
李忌没跟他细数人实习生对他的特殊,毕竟徐微与没发现,他主动点明了,反而容易节外生枝,为别人做嫁衣的事李总从来不干。
徐微与为了让他赶紧结束,罕见顺从地带上了戒指。宽而厚重的白金色禁锢住他的手指,轻易带起了一种很难形容的禁欲感。
李忌细细地盯着他的手指,目光专注冷静,徐微与看着他,不知为何心底突然生出了一股不安。
正常状态下的李忌虽然脾气不好偶尔发疯,但相处久了,他也能摸清这个人的行为逻辑了。可李忌要是突然收起一切情绪,徐微与就有点拿捏不住他了。
“你……”
李忌低头,吻了吻他的指节,神情浮现出一丝心满意足。
“我们会结婚的吧。”
……徐微与滞住,甚至忘了抽回手。李忌却不觉得自己说的话过分,他笑着盯住徐微与,重新问了一遍,“我们会结婚的,对吗?”
徐微与眼神闪了闪。今天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或者说,今天之前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会和什么人结婚。李忌……和他在一起一辈子……
徐微与不知道自己心底升起的的酸涩情绪代表了什么,胸腔发紧,像是被某些沉重的东西压住了一样。本能地,他抽回手侧身朝电梯走去。
下一刻,李忌后退一步正好挡在他面前,一手按住他后脑,一手拢抱住他的腰,低头吻了上来。
“别!”
他的唇被啄了一下。
这个亲吻短暂到戏谑,徐微与都还没来得及抬手阻挡就结束了,可明明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求婚,本该有个极为缠绵暧昧的长吻。
“走吧,回家。”李忌笑着说道。
徐微与抿唇,片刻后推开他,走向电梯。
金属门朝两边打开,徐微与一步踏入,身形一顿,低头看去,只见他脚下是一片漆黑,随即漆黑朝上蔓延,深渊巨口般将他吞了进去。
徐微与下意识朝上看,但光越来越小,连带着其中的李忌也极速远去,最终,一齐被黑暗隔绝。
某种未知的力量像一只手,缓缓撕扯着他的记忆,徐微与倒在虚空中,细微地战栗着。李忌的身影在他脑中越来越浅,连带着相关的记忆都一起被撕碎,搅烂。
“……别……”
零碎的画面从他脑中划过,徐微与听见了自己虚弱的声音。
但很多事情从来不允许人类自己做主,蛇骨缠绕的匕首剜出了那枚异化的眼睛,也将黑暗的命运朝另一个方向拨动了几寸,这条时间线上,新的命运细丝伸展开来,朝无尽的星海尽头蔓延。
……
“……近日,美国警方于一所私人医院中发现两具华人男性尸体,据查,两人分别为永立集团的董事长李某及其员工佺某。目前,案件正在侦办中……”
细雨噼噼啪啪敲打着窗台,把玻璃砸得一片模糊。小护士走到窗边哼着歌关窗,想了想还是没拉窗帘。
她身后,苍白虚弱的青年静静躺在厚重的被子下,手背上还连接着营养针。和其他躺在高级病房中的病人不同,青年身上几乎没有连仪器,只有一台象征性开着的心跳检测装置。
医生和护士也不用怎么照顾他,用送他过来的人的话说,就是好好看着他,等他醒就行。
讲真,要不是这人是领导跟着进来的,主任早就发脾气赶人了。
小护士想着,转回头,冷不丁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
“啊!”她一惊,反应过来赶紧收声走上前。
她已经工作三年多了,按理说不应该出现刚才那种失误,但很奇怪,青年的眼睛黑得跟常人的不太一样,跟这双眼睛对视,总有种会被对方索走灵魂的拉扯感。
“你感觉还好吗?”小护士轻声问道,同时按下床头的呼叫铃,“医生马上就来,稍微等下。身上有没有疼痛,头晕不晕?”
……
徐微与闭了一下眼睛,感觉太阳穴一阵胀痛,但仔细想想,又没有什么。
他缓了一会,哑声问道,“中国人?”
……?
这下换小护士茫然了,她指了下自己,“我吗?陵水乡的。你、你也是吗?”
她还以为是自己的口音引起了对方的注意,毕竟在中国,很少有人会问中国人是不是中国人。
“……陵水是哪里?”徐微与低声问道,撑坐起身。
“你先别动啊。”小护士伸手欲扶,却被徐微与一摇头挡开。
“不用,现在是什么时候,我下午还有课。”
——颜祈一进病房听到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调查员的步子顿了一顿,随即调整好心态,走进病房。另外两个徐微与没见过的调查局内务人员也跟着走了进来。
徐微与的情况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好,大概是因为李忌从来没有想过要真正伤害他的原因,他的身体并没有像其他被异种力量侵染的调查员一样,被侵蚀成一块血肉海绵。在挖掉那只眼睛以后,调查局轻易处理了他的同化问题,顺便让“医生”给他移植了一只眼睛。
他现在,就是一个灵性比普通人高出一大截的普通人,完美的调查局预备编外人员。
而美国那边,负责打探情报的外遣小队也带来了好消息。
当天下午,医院及其周围就恢复了平静,李忌就此失踪,原本去到他家调查的一男一女两个警察都没有向警局汇报相关情况,不知道是被吓傻了还是怎么着,反正两人回去以后出奇的安静。
平静持续了两天,到了第三天,有一名下到病房取药的护士发现了李老爷子和管家佺隆的尸体,大惊失色报警。但李老爷子一死,李家众人立刻开始争夺财产。这次可和李旭昌的死亡不一样,李老爷子是真正的财产所有人,没有人希望警方调查出结果,只想着快点分蛋糕。
于是在李家众人的干涉之下,美国警方很快停止调查,稀里糊涂地结了案。连带着徐微与也被轻轻放过。
对于公平正义来说,这肯定不是好结果,毕竟李忌当年在东南亚本该被政府组织的救援队带走,但因为李旭昌的买凶杀人,加上那边救援队里也有赚外快的内应,里应外合之下,直接将他杀死在了雨林中。
后来,察觉到徐微与的调查,李老爷子多次出手找朋友牵关系帮李旭昌收尾。前前后后参与其中的人,绝对不止李忌亲手除掉的那几个。
但是他的私刑也不属于社会认同的手段,而且调查局这边不可能帮忙管外国的司法,两相结合之下,目前的情况就是最好的情况。
本来一切都在朝众人希望的方向发展,但谁都没有想到的是,徐微与居然会失忆。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情况。
不是说进入里世界或者被异种影响的人不会失忆,而是精神上的受损一般都有综合症状,比如说疯癫狂躁加失忆。像徐微与这样其他方面都健健康康唯独失去了一部分记忆的病人,在调查局这里也是独一份的存在。
看着自认自己是准毕业生的徐微与,颜祈轻轻叹了口气,“所以灵魂就是和记忆相关,我之前跟你们说你们都不信。今年跟院里申请一笔经费,单独开个课题。”
“哦。”两名内务人员中留着短头发的女生唰唰唰用笔记在了本子上。
“你俩先出去。”颜祈拿过一边的椅子淡声说道,“我单独跟我朋友说会话。”
“汇报怎么写?就写他失忆了吗?”刚才记录的短发女生抬头问道。
颜祈显得不太专心,仔细看,他眼下也有一片乌黑,似乎这段时间一直没有睡好。这倒是很不常见,徐微与虽然没有记忆,但隐约感觉这人应该一直很有精神,不该是现在这幅样子。
“可以,你尽量把他的伤写得重一点,让领导多给我批两天假。”
“行。”
女生应下,带着另外一个人走出房间,反手关上门。一时间房间里安静了下来,徐微与有点好奇地观察着颜祈,颜祈也抬眼看向他。
调查局的专用药品加上医院的照顾,虽然躺了十多天,但徐微与的身体状况看起来却比之前好了很多。颜祈朝后靠着椅背,手指一下一下地敲打着自己的膝盖,随着他的动作,徐微与的目光也下移到了他的手指上。
失去了将近十年的记忆,回到大学才毕业时候的徐微与明显活泼了很多,虽然面上不太表现得出来,但熟悉他的人一看就知道他的变化。
颜祈像弹钢琴一样抬起食指,“我们慢慢来。你现在应该是失忆了,大概失去了七八年的记忆,我跟你确认一下具体时间,今天是几号?”
徐微与思索片刻,不太确定地报出了八年前的三月十六号。
颜祈在脑中大致算了一下,发现这个时间徐微与离毕业还有整整三个月。
为什么会是三月十六号?
他不动声色地记下,再次开口,“对李忌这个人,你有什么印象?”
徐微与怔了怔,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自从醒来以后,他就一直有种找不到落脚点的感觉,莫名其妙从地球的另一边回到他素昧平生的家乡,被一群又陌生又熟悉的人围着,仿佛站在虚空中,每一步都软绵绵的。直到听见“李忌”这个名字,心底终于落了下来。
但随之而来的并不是让人愉快的感觉,酸涩、锐痛,仿佛有一把淬了毒的尖刀在此刻突然出鞘,缓却残忍地在他假意完好的皮肤上划下,溃烂的伤口再次显现在空气中,血液顺着留下。又疼又麻,让人不知道该躲避还是还直视。
——所以李忌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人对我来说非常特殊。
徐微与的优秀之处在于,无论身处多么艰险的环境,他永远能保持镇定,这种特殊的能力用调查员的话来说就是SAN值极高,放在普通人身上足够他们熬过任何困境,徐微与显然没有辜负这项天赋。
他忍着大脑传来的抽痛,将记忆仔细翻找了一遍,甚至去回忆了一下自己的初高中同学,最终,有点不适地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他了,他和我是什么关系?”
颜祈没有立刻给出答案。
徐微与在没有昏厥发疯的情况下,丧失了和李忌相关的所有记忆,说明那枚承载了李忌力量的眼珠在某种层面上达成了一些特殊的联系,将它从徐微与身体中剥离的同时,它也带走了徐微与灵魂中与李忌相关联的那部分。
仔细想想,居然有点黑色幽默。
那只怪物从始至终在做的,只是困住徐微与而已,到头来,正是他的谋划让徐微与彻底忘记了他。
颜祈不爱撒谎,更不爱帮别人下定义。
“我说客观情况,你自己判断吧。”
徐微与还是第一次见颜祈这样的人……不对,不该这么说,他失忆了,所以是第一次见,换做二十九岁的他,已经见过很多了吧。
徐微与眼底划过一丝笑意,突然觉得失忆这件事挺有意思的,他坐直,示意颜祈细说。
“你毕业以后就和他在一起了,应该没分过手。”
徐微与有点诧异。能在一起七年多,他和那个叫李忌的人感情应该很深。
“但是你们经常吵架,有时候还会打架。”
徐微与:……
颜祈想了想,给打架加上了一个形容词,“打得非常凶,光是我看到的,你俩已经打出血了。”
“我觉得,我应该没有暴力倾向。”徐微与轻声为自己辩解。
颜祈上下扫视着他。他对徐微与的第一印象还停留在雨林里,这人身穿黑色防雨外套,厚底作战靴,站在水汽氤氲的环境中,倦怠、冷漠,像一个误入村落的旅人,不想与任何人产生联系。而而后现在这个坐在病床上,垂眸消化自己未来,手指无意识握着水杯转圈的青年……很不一样。
能想象,虽然是个孤儿,虽然性格相对欧美人来说比较内敛,但出众的外表和优秀的课业成绩应该能让徐微与在小部分人中得到青睐。他的大学生活应该很轻松,课业、实习,绝大多数他遇到的人都对他抱有善意,少部分恶的,徐微与也能简单应对。
如果没有李忌,即使李旭昌和徐微与之间存在那一纸合同,他的财务状况也不可能影响到徐微与,有李老爷子护着,李旭昌得晚十来年暴雷。彼时徐微与应该已经功成名就,请得起律师,找的了审计。再不济,他还能赔个上百万破财消灾。
他应该受人仰望,在摸爬滚打中成长成另一种样子,也许不那么纯粹,也有可能会沾染金融圈恶劣的习气,但命运本不该给他这么多苦难。
怎么说呢,李忌你真是作恶多端。
……
颜祈感觉自己有时候挺坏的,他没有帮徐微与辩解,只是旁敲侧击地说道,“脾气再好的人遇到杂种也会变成另一种样子。”
徐微与没想到他会骂人,有点诧异。
“李忌……很差劲吗?”
“我不太清楚,但是你受伤失忆是因为你被他逼得想自杀。”
挂在墙上的钟里的秒针朝后走了一格,徐微与眼中不太容易被人察觉的期待因为这一句话缓缓消失,他眉心动了动,似是想皱眉,但没有显露在脸上。
徐微与低头喝了一口水,将水杯放在床头,“具体是因为什么事嗯?感情方面还是金钱方面。”
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无非感情金钱两种,徐微与实在是想象不出什么样的情况下他会想要自杀,李忌,能对他做什么啊。
“具体情况我很难跟你解释。”颜祈说道,“你先休息吧,这七八年发生的事一下子跟你说,你肯定接受不了,到时候头疼我就白救你了。先睡一会。”
徐微与才醒,现在正是精神的时候,比起休息,他更想知道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我……”
“这个给你。”颜祈拎起地上的电脑包放在床上,“里面是你以后的装备,你可以先看看,详细情况过两天跟你说。”
他好像很忙似的,交代完这句话,就起身接了个电话。徐微与听着对方的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远,半晌没有动作。
他还是比较相信自己的直觉的。颜祈应该是他很好的朋友,和这个人接触时,他心底没有任何排斥反应,无关对方的善恶,护士一直在照顾他,但和对方接触时,他本能地抱有一丝警惕之心。
徐微与默了会,拿起颜祈留给他的电脑包。
包很沉,满满当当,每一个拉链里都装有东西。徐微与先从最外面的小袋子开始,打开拉链,最先印入他眼底的……是一张通行证和一本江苏省调查局编外雇员证。
……
啊?
徐微与迷茫地打开雇员证,发现里面是他的照片姓名而和编号,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前后两页纸厚而硬,仔细摸,其中镶有金属丝和芯片。苏日安不是相关专业的学生,但徐微与在这方面稍微有一点基础。
这本雇员证应该能刷开很多东西吧。
……我不会是间谍吧。
徐微与哑然失笑,将这两样东西收好,拉开了另外两条拉链,找出了调查局给他的电脑和手机,两个东西都是最初的模式,估计加了定位之类的功能,摸起来和市面上的产品不太一样。
徐微与将其放回去,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比较放松了。血统基因论有时候确实有些道理,在他从未来过的江南,他居然觉得很舒服,仿佛从一开始他就应该属于这里一样。
这样想着,徐微与拿出了最后一个口袋里的东西。
那是一份调查文件。
调查人是——颜祈。
徐微与捏着纸张的边缘,微微用力,指腹在白纸上留下了一个浅浅的凹痕。迟疑片刻以后,他将其翻了开来。
颜祈的报告就像他本人讲的故事一样,没有什么过多的修辞手法,但平铺直叙所带来的冲击感,是散文诗意的描写所不能替代的。
8月12日,我与外遣队正式结束对编号093里世界的探查,调查表明,该里世界属于异种【雨林蜘蛛】,其原始形态应该是一只无法测量大小的鸟型异种,因为受人类精神影响,转化为蜘蛛形态。吃人。
第一段的末尾,颜祈用“吃人”这两个字收了尾。
徐微与瞳仁在碰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尖锐一缩,所有因为舒适环境所带来的温暖触觉,都在这一刻被彻底屏蔽。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果颜祈还在这里就会发现徐微与此刻又变成了那个,徐微与。
人类李忌被村民陈某投入里世界以后,因不明原因与异种融合。我个人猜测应该是近些年当地的献祭活动少了,同时李忌的精神波动比较特殊,一定程度上对上了异种的能量波动,这种情况在Q12里世界中出现过。两者融合共生以后,因为李忌本身为本世界普通人类,其与表世界产生一定联系,能够轻易来到表世界。至此,雨林中的村落被其吞噬,我到达时已经不存在幸存者。
受害人徐微与为李忌的恋人,为搜寻李忌遗体进入此处。全过程中,李忌并未表现出明显攻击欲望,只是据其本能,对徐微与施加了影响。外遣队队员因此认为可以用徐微与牵制李忌,但我并不这么认为。
徐微与翻过这页,目光停在最后一段。
【异种的感情更接近动物本能,其能理解的爱意也和我们正常世界中的“珍爱”“宠爱”不同。093小世界几乎将徐微与同化成了另一只异种,外遣队提出的假设,只会让我们增加一个敌人。】
从头到尾,颜祈没有描写任何李忌和他相处的细节,口吻仅仅是对上级的汇报。但徐微与却从字里行间品尝出了无数背脊发寒的细节。
什么叫融合?什么叫共生?为什么村落不存在幸存者?
以及最重要的,同化是什么?
聪明人的脑子能在绝大多数时候带给他们便利,但少部分时候,主人会自己希望自己不要那么聪明。
徐微与拿着调查报告,薄薄三张纸的边角被他捏得隐隐有些变形。
少顷,他翻身下床拿起手机走出病房门,守在问诊台的小护士见他出来忙上前阻拦,“你怎么一个人自己出来啊,你朋友呢?”
这一层加护病房只住了三个人,另外两个都是五六十岁的老年人,有专门的护工照顾,平时还有子女亲朋好友过来探病。相比之下,徐微与孤零零一个人,躺进来好几天还是醒了才有几个朋友,小护士当然比较关心他。
徐微与看了看空荡荡的走廊,“刚才离开的那个人有说自己去哪了吗?”
小护士摇头,“没有啊。”
徐微与有点不安,正要说什么,小护士却转身拿起了记录本,“但他留了电话号码,这个。”
有联系方式就好多了。徐微与放下心,走过去将颜祈的号码输进相册里。
“对了,你昏迷期间,还有一个人在下面问过你。”
估计也是调查局的人。刚才摄入太多超过理解范畴的信息,徐微与脑中有些杂乱,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小护士不太会看人的眼色,自顾自形容,“是一个个头很高的男的,带着个口罩,我感觉他脾气不太好,在楼下咨询台那差点和你朋友他们吵起来。”
小护士口中的“你朋友”显然就是指调查局那一行人。徐微与昏迷中途,颜祈不可能每天都有时间过来照顾,调查局就协调了其他人轮班。
徐微与不清楚这其中的内情,放下记录册顺口问了句,“为什么吵?”
“两个人撞到了。”小护士说道,“其中一个让另一个给他道歉,你的那个个头很高的朋友直接无视他走掉了。”
估计是调查局内部矛盾。
徐微与点头转身回病房。但如果他问得更仔细一点就会知道,小护士之所以能将两方人分得那么清是因为调查局的普通人员一般都穿有制服,颜祈属于特殊情况。而她说的“个头很高”的朋友,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跟个才下cos展的老师似的。
如果不是他身材好,看着还行,搞不好会被警察带走。
徐微与关上门,拨通了颜祈的的电话。
对方仿佛猜到他会来电一般,响了一声就接起来了。
“我有点事,晚上再说。”
“我就问一句。”徐微与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雨,“李忌想把我变成和他一样的怪物,对吗?”
……
电话那头风声呼啸,颜祈过了会才说道,“你好像接受得还不错?”
徐微与抿唇,他是那种只要稍微拾掇拾掇就能非常招人的类型,窗户玻璃微微反光,将他带着迟疑的黑瞳映进雨幕。
“不难理解,如果我是非人生物,而我的爱人是人类,我也会希望他变得和我一样……这样我们才有可能在一起。”
就在他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楼下小花园中,坐在长椅上的男人猝然抬起头,深黑的眼睛直直望向这边窗户。
二十二岁的徐微与温柔坦率得令人心惊,他很容易就接受并理解了记录中的信息,快到让颜祈产生了一种荒唐感。他沉默了好一会才说道,“徐微与。”
“嗯?”
“李忌是男的你知道吗?即使你们两变成一个种族,也不可能正常生育。他只会把复制出来的幼生体强行塞进你肚子里。”
“……”徐微与茫然且惶惑,“你说什么?”
颜祈头疼地嗤笑了一声,实在不想描述具体情况,直接挂断了电话。他根本没想到徐微与会是这个反应,七年,真会让一个人的性格有这么大的变化吗?
……还是说,徐微与接受不了的其实不是李忌的异化,而是爱人的欺骗和控制……
雨滴噼噼啪啪地打在窗框上,徐微与很长时间都没有从颜祈给他的新信息中抽出来,他以为一直李忌是个女人,毕竟他记忆里隐隐约约有个栗色卷发,笑起来很好看的高挑姑娘。
男的?
徐微与动了动,后退一步,无意识垂眼,脑子里乱糟糟的揪成一团。不等他想明白,他的视线偶然扫过了下方的小花园,此时,树丛边的台阶上正站着一个淋着雨的人。
距离太远,徐微与看不清对方长相和穿着的细节,只下意识觉得对方也在看他。本能地,徐微与分出了点注意力在这人身上。
他怀里好像抱着个东西。
徐微与弯腰,手压在玻璃上仔细看去。
……那是个娃娃吗?
……一个成年男性,为什么会抱小女孩才玩的布娃娃?
就在这时,男人动了动,徐微与愣了下。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对方好像……向他笑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123章开始补结尾!123章开始补结尾!123章开始补结尾!
觉得断在这里不行的小可爱可以去看一下后记(纯甜保证纯甜he)
我看我还能不能再搞个后记出来(哐哐撞大墙)娃娃是吴善婆给徐微与做的那个,李忌出来以后找到了它,所以即使颜祈将徐微与眼睛挖了也不影响李忌跨国追妻。只是现在第一徐微与不再被同化,第二回到祖国大家庭调查局震着,李忌没法胡来。我觉得这就是he,我想不出不崩人设还能he的其他方式了,原谅我浅薄呜呜呜呜呜呜
下一个番外更民国寡妇篇,快速完结,我要被他俩折磨死了嗷嗷嗷嗷嗷嗷我一开始真的只打算写二十万的短篇啊
第88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没当寡妇之前的恩爱小夫妻。
初秋,临安城里仍是一片绿意,湖光山色秀丽如春,不见半点颓势。去年虽然闹了旱,但江南富庶,城里大户聚堆,面上看,市井街巷依旧是一片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
一辆驴车停在同仁堂门口,赶车的婆子抬手收了鞭子,她身后,一个留着麻花辫,身穿靛蓝倒大袖上衣,青黑长素裙的丫头从车上跳下来,几步跑上台阶,“王叔。”
药店的掌柜闻声抬头,“哦”一声笑了起来,“是满桂啊,你妈呢?”
被叫做满桂的丫头往旁边一让,“喏。”
掌柜于是看见了坐在驴车上的婆子,招手朝她问好,“陈妈,好几天没见了哦,李二爷回来没?”
临安城富庶,但有头有脸到能让满城人都知道的大户却没几个,李忌占一位。
和其他早就在本地定居的世家大族不一样,李家本家到现在还聚集在离临安城四十多公里的三河镇,因李老太爷是清末举子的缘故,整个镇连下面三五个庄子的地都是李家一家的,是当地唯一的地主。
李忌是李老太爷的大儿子的小女儿的独子,也就是目前李家当家人——李老爷子李回钧的外孙,在李家第四代中排行老二,所以临安城里的人都叫他李二爷。
没人能确切说清李忌为什么要搬出来住,只听说他十一岁那年父母死了,没过多久就一个人带着家产和佣人去了上海。后来又辗转在宁波东三省之间,靠着低买高卖赚了一笔又一笔,本钱厚了就开始做军火交易,和各地的军统头子都说的上话。年纪轻轻家财万贯,说不定比李家本家还要富。
城里来了新的大户,第一个凑上去的就是牙婆。按正常想法,这李二爷虽然自己带了几十号人,但置办安家,总得买些女佣人。就算店里都让伙计打理,后宅也得有姑娘婆子,总归,不能小子们去洗太太小姐的内衣吧。
结果牙婆一问才知道,李忌居然没结婚。
江南这一带不比沿海,民风相对来说比较保守,十六岁男孩戴冠,女孩梳髻,接下来就是相看人家,订婚结婚,城里像李忌这样拖到二十四五还没定人家的几乎没有,当家的就更不可能了。
一时间,不少人蠢蠢欲动,都想借着姻亲给自己拉一个有实力的女婿。
但李忌谁都没理,把宅子打理好,留了一拨人看家,剩下的直接带走,南下广东。
这一去就是三年,再次回来时正值隆冬,离除夕只差两天。城里去外面打工的做活的全都回了家,从街头到街尾,每间屋子都挤得满满当当。
就在这个时候,众人听见了密集的马蹄声。
打开窗户往外瞅,只见十几匹高头大马拉着车排成一列,由人赶着一辆接一辆踩过黄土路。车上全是封好的箱子,七七八八,得有上百个。李家在城里有一个布庄一个杂货庄,其中几辆车就由人引到店面后卸货,剩下的全都赶进了李宅。
哪怕箱子里装的是草,这些马也得好多银子啊。
但转念一想,众人又觉得不对。近几年各地都乱,大户有钱一般会兑成银票随身携带,防止自己被劫匪军头子盯上。李家这位是怎么回事?怎么一箱一箱大张旗鼓地往家运东西?
立刻就有好打听的凑到李家门房那儿去问。
箱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呀?李二爷又去哪儿发财了?
相处了几年,李家的下人和这临安城里的基本混熟了,大家也不讲先来后到,全都按当地的相处。门房喜气洋洋,不跟来人打马虎眼,直接说了。
“东家在外面娶了太太,除夕带回来,那些箱子里装的全是我家太太的家具台面、衣服首饰。东家给我们每个人都发了大红包,估计回来还得发喜金。到时候,你早早来门口喊好话,多拿红包啊。”
有钱拿谁不高兴,过来打听的人当即高声恭贺了几句,门房笑着打趣他。
“哎。”那人笑了会,随口问道,“你家太太是哪的人?我让我丈母娘给你们留意厨子。”
南北方饮食差距很大,吃惯了一地的食物,很难一下扭成另一个地方的,所以外地来的大户人家一般要备好几个厨子。
门房愣了下,摸摸下巴“嘶”了一声,“这我还真不知道。”
“我听回来的人说,太太原本也是书香门第,但改朝换代那会南边不是争地盘嘛,他家人就死绝了,剩他一个跟着流民往北逃。本来是想去北平的,说是那儿有亲戚,结果路上让我们东家遇着了。”
来人一边听一边点头,某一刻突然觉得有点奇怪。
跟着流民往北逃?
皇帝被推翻以后南边确实打了好几场,但一个书香门第出来的娇小姐,怎么可能在家人亲族全都死绝的情况下,跟着流民往北逃?那不得被……
他悄悄睨了门房一眼。门房是个毛头小子,想来没什么经验,一点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暗含内情,依旧滔滔不绝地。
“太太认字,还会算账,东家给他一口饭吃,雇他当了账房。”门房笑眯了眼睛,贼兮兮地放低声音,“逃难的时候大家都脏兮兮的嘛,到商队里一收拾,那脸,那身段,全都露出来了。好看得跟仙女似的。”
“我们东家当时就呆了,一开始还装君子,把太太要到身边管账,后来直接挑明了,成天缠着人。”
来人好奇,“有多好看?白不白?”
“具体什么样儿我不知道,但肯定白啊。”门房扬声增加自己话的可信度,“你想,我们东家那眼光,城里的小姐,外面的农家女商家女,他看上过谁啊?所以我家太太肯定是个大美人。”
……大美人是大美人,就怕是个肉观音狐狸精哦。过来打听的人面上点头应和,心下嘟囔。
都说男人最了解男人。当初临安城里的大户急着要把女儿嫁给李忌,一是为了他的身家,二是看他的长相。这样一个又有钱又有貌还谁谁都看不上眼的爷能被什么样的女人拿住?
不敢想,真不敢想。
两日眨眼就过,李忌娶妻,回来要发喜金的事像蒲公英一样传遍了全城。正好除夕,大家都闲着,好事的一早就翘首等在了外面。
天快黑的时候,城门口突然传来了一阵高呼。
“李二爷回来了!还开了车!”
临安城的城门是前朝留下来的,十几米高,因着没人修缮,侧面上面长满了草木,唯独两扇红门隔几年就刷一次,看着还算新。
在过去的百年间,这两扇门间走过无数百姓,上千顶轿子,但第一次过车。如血的夕阳中,一辆黑色的福特车就这么缓缓穿过城门,碾过碎石子驶进了临安城。
本来,等着李忌回来发喜金的也就是些穷苦人家,毕竟大过年的,有钱人懒得去贪这点小便宜。但一听说有汽车,不管是谁全都走了出来。
这东西他们之前只听过,在报纸上看过,实物还是第一遭碰。
前年陈家少爷从上海回来,带回来一只照相机,相熟的几家借来借去,照了好些照片。后来纨绔子弟爱炫耀的本性上头,自己玩不够,还要拿出去给城里其他人看。大家伙那叫一个惊叹连连。陈少爷就说大城市不仅有照相机,还有车,是一种自己会动的铁箱子,不像火车那样冒着黑烟,不需要轨道,随开随走。
原来长这个样子。
车在李宅门前停下,众人不远不近地坠着,探头看。
李家管家快步从大门口下来,有点无措地站在旁边,伸手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打开车门。李忌透过车窗朝他一笑,自己开了门。
“出来了出来了。”
人群中传来小声惊呼,跟看什么新奇动物似的。
李忌垂眼,神情有点揶揄,一手扶着车门一手伸进车内,他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自己的妻子,静待对方动作。
天色暗,车里又没灯,黑乎乎的一片,外人看不见里面人的具体样子。只看见对方迟疑了一下,扶住李忌的手,慢慢从车里出来。
——短发。
众目睽睽之下,李家的新太太抬起了头。
“长什么样啊?”
“好不好看?”
李忌噗嗤一乐,众人也不知道他在乐什么,只见他伸手揽住妻子,带着对方朝里走去。旁边管家的表情有点奇怪,本来要说恭敬话的门房也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盯着新太太的脸瞧。好在老管家身经百战,反应过来以后紧步上前,撩了一下门房的后脑勺,“还不赶紧问太太安。”
门房这才回过神。
“太太。”几人低声干巴巴地叫道。
“……”徐微与默了下,拿了几个提前备好的红布包发给他们。这里面是一枚银元,也是他这个新太太给的进门喜金。
正如门房当日所说,他非常白,眉眼漆黑,有种工笔美人图特有的风韵,但轮廓线条清冷,一点没有男生女相,就是个过分好看的青年。站在暮色中,当得起书香门第,谦谦君子八个字。如果耳根不红就更好了。
李忌憋着笑,回头跟围在外面的众人作揖,“我家夫人性子腼腆,和我已经在家乡办过酒席,就不再办一次了。今日起,明珠楼摆三天流水席,诸位要是看得起李某,就去捧个场。何叔,车后备箱里有红包,你给大家发了吧。”
明珠楼是临安城里第二大的酒楼,李忌在那儿有一半的股份,用来补喜宴刚好。一下子,街上热闹起来,吉祥话闹哄哄地连成一片。
这个时候,众人也都看清了徐微与的样子,人群略略静了几刻,又由几个扬声叫好的人带着重新热闹起来。
——李二爷,娶了个男妻。
在临安城里娶男妻不是什么新鲜事。自从让男人生子的方子出来以后,民间皇家都有娶的。但这种事毕竟是少数中的少数,说着记着都不好听,所以大户人家极少干,干了还大大方方公开的更是一只手数的过来。
老派的人家撇撇嘴,像看见什么脏东西似的走开,更多的,则大声喊着喜结连理、恩爱百年之类的话,还问李忌什么时候去找大夫拿药,早早让夫人生个少东家。
李忌回头,冲徐微与挑眉,那意思分明是——你看,我早就说没人会在意。饭都吃不饱的时候,谁会管你娶的是男是女,给他们一顿肉面,他们能把祖宗拉出来给你拜礼。
家教保守的徐家小公子抿了抿唇,看了眼宅子里面,又看向李忌,脚下一动不动。很明显,他不想站在外面给这么多人看,但也不想先丈夫一步进“李家”。
“进去啊,以后这就是你家了。害羞什么。”李忌轻声哄他。
徐微与面上没什么表情,犹豫了一下,屈指勾住李忌的袖子轻轻扯了扯,借由此催促他。李忌被勾的哑然失笑。徐微与总是这样,看起来清清冷冷的,实际上咬一口,内里清甜清甜,招人得很。
徐微与不明白他在笑什么,蹙眉低声催促,“快点,他们都在看我。”
李忌走上前,单手按在他后背上,示意徐微与进门,一下子,徐微与就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样悄悄松懈下来,抬步跨过门槛。
不难理解他的紧张。
十几岁的年纪失去所有亲人,自己还是个孩子就跟在流民队伍里惶然无望地逃荒。在那种环境里,身边人都在为生存做斗争,你多吃一口我就少吃一口,没有人对他抱有善意。久而久之,养成了徐微与对所有人抱有警惕心的性格。
后来遇到李忌,虽然两人从认识到在一起的过程稍微有点“磨人”,但有了夫妻之实以后,李忌就成了徐微与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徐微与嘴上不说,行为上却下意识地依赖着年长的爱人,到了陌生环境,也本能地跟着李忌,像跟着大猫的小猫崽一样。
娇娇气气的。
“……你可真娇气。”李忌突然说道。
徐微与一愣,被污蔑的有点茫然。李忌也不跟他解释,自顾自偷乐,下台阶时,他回头看了一眼。果然发现有几个好南风的盯着门口的目光不纯。
他表情没变,眼神冰冷地记下他们,转过头继续朝里走去。
李宅台阶高,门却窄,门楣立柱框住徐微与和李忌两人的背影,像一张由谁躲在暗处偷偷拍下的照片。前路昏黑,夕阳染血,众人面目模糊地围着这两人,或窃窃私语或谄媚讨好。但无论周围人如何,都插不进两人中间,李忌站在徐微与左侧,略比他高出一点,落下的影子纠缠住徐微与的半身,强势却缱绻。
【作者有话说】
后记更完寡妇篇以后写,不会生孩子,也不会怀孕嗷~
第89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来者不善
李忌娶了徐微与以后在家待了好一段时间,足足八个多月才重新组起商队,只是这之后的行程明显比之前短。一般一两个月,最多三个月就会回来一趟,每次回来必是大包小包,除开铺子的货,其余全是给徐微与带的。
临安城里的夫人小姐老爷哥们在李家铺子里看见新东西时,总要问伙计徐微与那儿是不是有更好的。
——李忌当然会把最好的东西留给徐微与。
如果那些人能进李家看看,就会发现这几年李二爷几乎把两人的屋子摆成了皇宫。八旗子弟手里流出来的古董字画,俄国的珠宝工艺品,欧洲产的机械钟机械摆件,如此种种,满满当当,全是李忌带回来给徐微与解闷的。
这些还只是其中一部分。
因为逃荒路上发生的一些事,徐微与不喜欢主动结交人,而这个性格上的小缺陷正好满足了李忌不便挑明的独占欲。
他就跟山林子里混了几十年的老猎人似的,明里暗里纵容引导徐微与,甚至在发现徐微与喜欢养花以后,买下了李宅后面的几个院子,打通修成小花园。半年不到,本来性子就淡的徐微与彻底不爱出门了。
这之后,李忌又从外地买了一个没有亲人的女仆照顾徐微与。说是照顾,其实带回来前他就敲打过人家,让女仆在他外出走商的时记下徐微与的动静,回来以后细细告诉他。
这个女仆就是陈妈。
陈妈祖籍陕西,家里原本是跑南闯北干红白事的,一场灾荒,偌大一个红白事团死的只剩下她和她女儿刘满桂。要不是李忌买下她们母女两,她们得卖身进剪子巷。因此陈妈和满桂对李忌非常忠心。不仅将徐微与的衣食住行喜好变化一一记下,还有意无意地在徐微与偶尔外出时坠在远处。
徐微与应该察觉到了。
陈妈会写一些字,记性又不太好,于是便把她觉得重要的事记在本子上,本子压在枕头底下。
有一次,满桂把被子搬到院里晒,一时忘了枕头下的本子,抖被子时只听啪一声,低头就见灰黄色的本子呲到了徐微与脚边。
彼时内页已经翻开了,徐微与下意识要捡,满桂吓得魂飞魄散。跑上去直接咚一声跪在地上抱起本子。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哪会掩藏表情,刹那间满脸慌张,磕磕巴巴地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
徐微与若有所思地垂眼扫过她,什么都没说。他就像没发现任何异样似的任由李忌在他周围布下不可见但坚固的牢笼,如同一头发现陷阱还自己走进去卧下装睡的小鹿。
陈妈原本以为自己和女儿会因为这件事情受到惩罚,毕竟枕边人跟看贼似的看着自己,是个人就受不了。不想徐微与根本没有和李忌吵架,要不是她熬不住,偷偷跟李忌说了这事,李忌还不知道。
那天听完她的话,李忌在书房里坐了很久,面上没什么表情。他长了一张薄情寡义的脸,深眼眶高鼻梁,唇形也是薄的,虽然足够俊美,但一旦不笑就有种不怒自威的冷漠,吓得人心头发慌。
陈妈毕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妇人,当初丈夫还活着的时候,她只用干家里的活,哪见过李忌这样复杂难辨的主顾。一时没了主意,用手抹眼泪。
李忌听见声音才回神,见她哭了有点诧异地笑了下。
“哭什么。”他随手拿起桌上的布递给陈妈,陈妈用袖子擦了摆手不敢接。李忌也不强迫,淡淡放下,“他不生气就好。出去吧,以后该做什么接着做。”
陈妈一怔,心想都被太太发现了还要接着盯啊。
“怎么?”李忌端起茶杯,抬眼看她。
“……老爷,您别嫌我多嘴。夫妻之间总是要相互信任的。太太他……您比我更了解他,他不是外面那些个吃花酒打花牌的小子。”
陈妈嗫嚅着帮徐微与说好话。她能理解李忌的担心。自己常年不在家,男妻长相出众,年轻温和,万一红杏出墙联合外人偷钱,真够他喝一壶的。
可徐微与根本不是那种人啊,只要和青年相处过几月,没人会不说他的好话。徐家当年应该是按照正经世家公子的要求培养徐微与的,他完完全全就是画本子里才会有的小少爷,才学渊博,冷静自持,对人对事有底线,不自傲不漠然,陈妈真不知道该怎么夸他才好。
这样的妻子,李忌怎么能这么对他呢?
李忌眼底有些笑意。
应该是笑意吧,他的眼珠太黑了,混了太多陈妈看不懂的情绪,跟泥沼似的。
“我知道他不是乱来的人。我只是……”李忌顿了一下,“我只是忍不住而已。”
后面的话他说的很轻,陈妈没有听清,李忌便让她出去了。毕竟是主人家,陈妈总不能逼着李忌听她的话。这天以后还是照旧帮李忌监视着徐微与的一言一行。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感觉李二爷对太太好像更放肆了一点。
比如说以前,李忌不怎么在她们这些下人面前搂抱徐微与,后来不仅会从后面环住徐微与,还会半是玩闹半是强迫地压着徐微与亲吻。
发展到去年,两人一起外出游湖时李忌居然在附近有好几艘船的情况下压着徐微与腻腻歪歪地啄吻。徐微与又气又羞,回来半天多不愿意说话。
外面放肆,家里更出格。每次李忌走商回来,徐微与必然有好几天闷在房间里。倒不是下不了床,而是身上被弄出了很多痕迹,多到耳后手腕上都是,根本没法见人。
陈妈跟着红白事团南北走过,知道这种事承受方格外辛苦,悄悄教徐微与推拒。徐微与当时侧躺在床上,表情从最开始的不解一点一点转为迟疑,就当陈妈以为他要细问的时候,徐微与蜷了蜷,跟有点累似的闭上眼睛想了会。
“随便他吧。”徐微与闷在被子里说道,“反正几个月回来一次,不至于弄伤我。”
陈妈想说李二爷可不是几个月回来一次,他平均一个半月回家一趟,一趟待足两三月才走。但转念一想,自家太太也不是委屈自己的人,疼了自然会躲。
也就不说了。
回到此时,满桂抱起桌上打包好的油纸包,声音脆生生的“我家老爷还没回来呢,估计得月底。”
药房掌柜帮她拎起剩下的,“那感情好,李二爷每次走北边那条路都会带不少熊油膏回来,我们药房上下冬天都爱涂那个,润!劳陈妈跟店里伙计说一声,给我留一箱。”
“知道了。”陈妈笑着应道,把女儿拉上车。两人一前一后坐在板车上朝李宅赶去。
一路上,好些人跟陈妈满桂打招呼,快到李宅时,前头巷子里突然探出了一个脑袋。
“陈妈。”脑袋低声叫道。
陈妈看过去,发现是南湖市场卖鱼的金大娘,她车都没停,顺手挥了挥,算招呼过了。不想金大娘直接冲上来按住了板车。
“哎呦。”陈妈一拉驴,停下车,“摔着你哦。”
金大娘才不管这些,一脸紧张抓住陈妈的手,给她指了指李宅的方向,“别说这些啦,就刚刚,李家本家派人来了。好几辆车,现全停在你家门口呢。”
一听这话,陈妈也变了脸色,狐疑警惕地歪头看去。发现巷子对面的李宅大门前,确实多了几辆马车。蓝布罩着车厢,看不见里面的人,不知道有几个,是男是女。
李忌和李家闹掰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自从第一年李忌独自在宅子里跟一众伙计过年,城里就有好事的偷摸去打听了。
虽然没探听出具体情况,但李家本家那边的下人都对此讳莫如深。问急了就说是李忌母亲和丈夫之间有龃龉,当年闹得不像样,牵连到了李老爷子,除此之外多的就不愿意再说了。
总之,两边人数年不来往,不出意外应该是黄泉路上才能见。这突然找过来是要干什么?
金大娘向着街坊邻居,压低声问陈妈,“李二爷不在家,就你家太太一个人招架不招架的住哇?要是来借钱的,可难搞哦。你要不叫几个伙计回去?”
“……不打紧,家里有人。”陈妈按住她的手说道。
她朝金大娘点了点头,一挥鞭子,赶着驴朝巷子那边走去。不多时,驴车就停在了门口。
陈妈下车,一手牵着满桂,一手挽着菜篓走上前。菜篓里是徐微与的私厨用菜,板车上的是家里店里的伙计明天的菜饭,包括那些药也是买来熬给下人预防伤寒的。李忌不怕给下人花钱,所以李家向来从里到外铁桶一块。
门房几个小伙子看见陈妈,快步走下来。陈妈给他们使了个眼色,转而看向门前的另外两人。
两个都是男人,矮的那个黑黑瘦瘦,穿着棕灰色老款长袍,背习惯性地勾着,虽然很年轻,却没有一点朝气。明显是个仆人。
高的则亮眼得多。陈妈认识他身上穿的衣服,叫西服,李忌也有几套,料子很奇怪,不像皮毛也不像毡布,是外国人工厂里出的东西。陈妈看不上眼,在她们这些妇人看来,顶顶好的料子必须是绸缎皮毛,其余的都是噱头,不经穿。
陈妈打量这人。杂灰色剪裁考究的全套西装衬得他身形英挺,眉眼算得上俊——有几分像李忌,能看出来,两人之间有血缘关系。但有阅历的人打眼一瞧就知道这小子没经历过什么事,气质上远不如李二爷沉稳。
青年看了眼陈妈,从几个门房对妇人的态度中读出了她的身份不一般,至少是个能说得上话的下人。
他挂起笑伸出手,“李豫年。”
陈妈被他吓得拉着满桂往后退,她是个寡妇,平时最忌讳和男人拉拉扯扯,这小子哪里来的,怎么能直接动手?
李豫年眼底划过一丝轻蔑,笑笑收回手,说话的样子很客气,“家里有事要我直接跟嫂子说,拜帖刚才已经交人带进去了。姨娘怎么称呼?”
江南这一片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姨娘在临安城是用来称呼小妾的,但在三河镇是用来叫家里不算年长的婆子的。陈妈知道这点,所以虽然不舒服,却并没有纠正。
“老家姓陈,大家都叫我陈妈。您是二爷的——?”
李豫年摸着左手上的戒指,“我父亲李旭昌,和二哥的母亲是亲姐弟。”
也就是说,他叫李忌母亲叫姑姑,李忌是他的堂哥。
这可不好办,关系这么近,下面人想拦也不敢啊。陈妈心里打鼓,看贼似的盯着李豫年瞅。
李豫年不动声色,只转动戒指的速度略微快了点,掩饰烦躁,但想想他待会要说的事,又从心底里生出一阵带着恶意的愉悦。他收回目光,后退一步仰头看着李宅门上的牌匾。老宅的牌匾比这大,但旧很多,两边用来装饰的红木柱子也被虫啃了,去年用漆补了,但细看还是看得出洞。
跟李家一样,表面上看是庞然巨物,实际上内里早已千疮百孔,腐朽糜烂。
不过好在百足虫死而不僵,左挪右挪,总是能舒舒服服再过七八十年的。像现在,虽然庄子连年歉收,家里开销越来越大,收的逐渐支撑不了花费,但只要吞下李忌的家业,再好好打理打理,重新运转起来指日可待。
李豫年正想着,刚才拿着拜帖进去的小门房跑了出来。
“太太说你可以进去了。”
李豫年一点头,“多谢。”
他抬步就要往里走,跟着他的仆人紧随其后。
“哎——”门房伸手一拦,“太太说你——”
他点了点李豫年,接着话头说道,“可以进去,其他人不行,在外面等着。”
李豫年的仆从和另几辆马车上的人全都脸色难看起来,目光不善地盯着门房。但李忌家这些看家护院的,全都是北边武行的。要不是日子过不下去了,人家在自个家也是个小主户。此时见气氛不好,揣着袖子走上前,分毫不让地松松站成一排。
“干嘛?”一开始说话的小门房挑眉,“想在这儿闹事啊。”
李豫年看过他们,知道没法跟这些人硬来,挥手让自己的人退下。
“没事,上次爷爷让二哥带嫂子回去见祖宗,二哥不愿意,说嫂子体弱,性子也柔,想来不会对我怎么着。你们在外面等着,我一个人进去就好。”
跟着他过来的下人看了看他,迟疑一瞬,默不作声地转了回去。
【作者有话说】
如果他俩正常谈恋爱,李忌就是这样,一开始装正人君子,后面发现徐微与只要喜欢上谁就纵容谁,于是越来越放肆,一边不当人一边担心徐微与移情别恋,自己现在的美好待遇被别人抢走,然后本性爆发间歇性发疯。
徐微与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觉得应付得越来越累,但是还是会纵容,毕竟包容伴侣的偶尔发疯在他看来是理所应当的,实在不行才打人。我们徐老板,其实是一款清冷温柔美人受呢[竖耳兔头]
第90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商队二十多人,无一幸免。
李豫年多看了一眼带头的小门房,眼神晦暗,不知道藏着些什么。但小门房是个直肠子,只看得见他脸上的笑。虽然不喜欢这个本家来的少爷,还是给李豫年让开了一条路。
“进去吧。”他挥挥手。
李豫年朝他一点头,抬步跨过门槛。小门房目送他走远,又示意另几人去搬板车上的菜,自己则跟着陈妈走到门内。
一脱离外面那些李豫年带来的下人的视线,小门房立刻活泼起来,“陈妈,你说本家派人过来是想干什么?难道是请咱们东家今年回去过年吗?”
陈妈握着手里的菜篓,想了想,沉默地摇了摇头,“不知道,但我总觉得有点不对……”
李豫年刚才那个眼神,嘲讽又轻蔑,好像接下来就是他当家做主一样,看着让人特别不安。她把满桂拽到小门房身边,“你帮我带着满桂,我去给太太沏茶。”
“好嘞。”小门房应道。
李家的宅子不大,只前后两个部分。前院从大门开始,进门就是一座雕麒麟的壁影,沿外墙做了七间小房,看里头的摆设,应该是给门房和其他伙计住的。
李豫年见怪不怪,直接进了二道门。身后传来脚步声,他侧头看了眼,发现是跟上来的陈妈。
——李忌有什么毛病吗?宅子小门小户的也就算了,家里的佣人全是些没规矩的乡下人,粗手粗脚大嗓门,还敢跟主子呛声。想来娶的妻子也不是什么大家闺秀。
李豫年在心中想道,往前走时又想起家里人跟他说,他那位嫂嫂还真不是大家闺秀,是个男人。
男人……
李豫年有点反胃。
他才从英国留学回来,那儿的法律规定同性恋是犯罪。但这种事,总有人私下做,他在学校里就见过好几对。一想起那些抱在一起趁着夜色亲吻的男人李豫年就恶心,要不是身在异国他乡,怕得罪人以后被报复,他肯定会举报到治安官。
两个男的……
绕过垂花门后的壁影,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个不大但颇具水乡特色的江南小院。两边的连廊圈住假山花木,假山侧修了一座小凉亭,亭下是荷花池。似乎是引了活水,汩汩流动着。
指头长短的鱼群在还没有完全变色的莲叶间穿梭,时不时点一下水面上的落叶。长枝灌木已经显出了秋色,和矮枫红成一片,半挡住月洞门。门后一半花窗一半竹绿,灵动静谧。
李豫年诧异,看了眼连廊顶上的孔雀蓝花板,侧头问陈妈,“这院子是二哥修的?”
陈妈摇头,“院子的原主人是个京官老爷,盖这宅子给自己养老。后来出了变故,寄卖到商行,老爷看见买下来,稍微整了整就住进来了。”
“难怪。”李豫年了然,
这院子从外面看墙破门小,绕过前院走进来才见满眼精巧。应该是那位京官不想高调,特意做的设计——李豫年的心情好了点。这些东西以后八成是他的,当然越妙越好。
陈妈走在前面,没看见他的表情,因此毫不知情地停在书房前,伸手推开门,“太太,本家的少爷来了。”
……
书房里安静了几息,李豫年的耳朵捕捉到了细微的纸张翻动声,接着才是一个淡淡的声音。
“进来吧。”
声音倒蛮好听的,不像那些故意掐着嗓子撒娇的下流胚子。
李豫年想道,一步上前跨过书房门槛。房间里先是一个小八仙桌,看得出来,主人家应该经常在这里吃便饭,正对着八仙桌的墙上挂了一副拓下来的狂草,李豫年不通这些,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转向右侧。
为了挡风,前厅和里书房间挂了一面绣海棠花的潇湘帘,只挽起了一边,因此人站在前厅,只能看见一半的书桌。
那儿搭着一只手。一只食指带着翡翠宽戒,骨节分明,修长干净的……男人的手。
李豫年猛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迟滞,眉间动了动,浮现出一丝厌恶。
在李家,李忌是一个很特殊的存在。他敢反抗李老爷子,公然与家族决裂,十几岁的年纪,带着三两忠仆一个包裹闯出一份不输祖产的家业。虽然没人敢点明,但李豫年父母那一辈的李家人都在暗暗拿孩子与李忌做对比。
李豫年尤其。
当初送他留学,父亲和李老爷子本来是不同意的。母亲与父亲争吵,吵到气头上,他母亲突然爆发出一句——“出国怎么不好了?你姐还要送李忌去英国呢!”
房间里静得跟死了人一样,虽然接下来还是闹了几回,但家里最终同意了母亲的计划。
所有人都厌恶李忌,所有人都想成为下一个李忌。李豫年原本以为自己可以。但真正开始接触家族运营,他才发现他错的离谱。李家除了少数几个人在赚钱,其余的都是趴在祖产上吸血的蛀虫。这些蛀虫不仅紧密包裹在一起,还长了尖利的,能把他咬出血的牙,让他根本没有办法做出任何改变。
于是父母失望,亲族表面嘲笑暗地警惕,还有的干脆下手害他。每当被迫面对这些的时候,李豫年就会想起长辈口中的李忌。
他没办法跳出泥沼,李忌凭什么可以?还活得那么光风霁月逍遥快活。
到最后,娶男妻居然成了他身上唯一的污点。
李豫年伸手撩开帘子,走进里书房,同一刻,书桌后正在沉思的青年听见动静朝他看来,四目相对,两人都愣了愣。
徐微与没想到李豫年和李忌这么像,鼻唇几乎跟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眼睛和轮廓有点区别,但并不多。两人走在一起,只要是长了眼睛的人都知道他们有血缘关系。
快两个月没见到李忌了,徐微与不由得多看了李豫年一会,足足几息才收回目光,抬手示意了一下旁边的木椅,“坐。陈妈,倒一杯茶来。”
徐微与的声音惊醒了李豫年,他身子跟着颤了一下。徐微与有点疑惑地看向他,“这房间里很冷吗?”
徐微与今天穿了件束领藏蓝色长衫,半截白皙脖颈露在外面,眉眼乌黑,五官清丽。于是虽然衣服的款式不新奇,颜色也不衬人,但他好看,温雅矜贵,硬生生抬了衣服的气质。
李豫年知道自己不应该这么夸徐微与,连想都不应该想,但有些事情就是这么奇怪。他看着徐微与,心脏跳得很快,跟要从喉咙口蹦出来给谁看一样。
该说他不愧是李忌的弟弟,连反应都一模一样。
“多谢嫂子关心,我不冷。”李豫年听见了自己和平时一样的声音。他强迫自己将将心神从徐微与身上抽回来,吸了口气,“我只是……唉。”
他皱眉坐下,陈妈端上茶,又给徐微与换了杯热的。徐微与支着头看李豫年,左手下面压着那张李家的拜帖。
正常来说,拜帖上面应该写明前来找人的原因,来人身份等等。而李家这张拜帖上只写了四个字,“有事相告”,右下角压着李老爷子的印章,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李忌很少跟徐微与说李家的事情,对于这人十几岁经历过的家族争斗,徐微与只寥寥知道个大概。他曾经问过,但就像所有希望表现得强大的雄性动物一样,李忌笑眯眯地用亲吻和玩闹绕过去了这茬,根本不给徐微与窥见他狼狈的机会。
所以现在,徐微与也不知道该怎么对李豫年才算妥帖,只能先将人请进来,听听原委。
李豫年手指摸着茶碗边缘,沉默了一会,抬起头看徐微与,“嫂子可否让这位姨娘先出去?”
徐微与不置可否,片刻后才轻轻点了一下头。
陈妈皱眉,但还是走了出去,回身关上门。
木门吱呀合拢,李豫年站起来,快步走到书桌前,紧紧盯着徐微与。
——?
徐微与察觉到了几分异样。不过也许是李忌这几年把他护得太好了,他居然没有意识到危险。
李豫年从西装内侧口袋中拿出一块包好的手帕放在桌上,一层一层打开。
血污。
徐微与瞳仁一缩,接着,李豫年没有给他反应的机会,直接掀开了最后一层,手帕里赫然是大半块染血的羊脂玉麒麟。
这是李忌戴在脖子上的东西。
徐微与只觉脑子里轰一声,眸光冷厉,直刺李豫年。
李豫年被他看得背脊发麻,面上却还强撑出一副隐忍悲痛的样子——他在想,李忌真是命好,小时候有母亲护着,和家族决裂时李老爷子对他多是眼不见心不烦,到了功成名就的时候,还能遇到徐微与这么个……美人。
“前些天族叔来信,说二哥的商队碰上了匪徒,二十多人,无一幸免。”
【作者有话说】
好土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怎么会写这种东西
第91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恶鬼
“一派胡言。”徐微与冷声叱道。
不会有人比他更了解李忌的商队。
逢乱世,匪盗横行,各个商行都不好运货,而李忌能在这种环境中做起来,一是靠他的那些个伙计。商队中绝大多数伙计都来自于武行,跟守家的门房一样,是遭灾时跑出来的。他们中有些已经没有牵挂了,但另一些的家人师傅还在老家开着武行,相当于各地都有照应。
二是商队每次都会给沿途的主管送特产,其实就是送礼送钱。有他们压着,匪盗知道打劫李家商队会招来官府追捕,自然不敢动手。哪怕真活不下去了,也顶多上来要点钱要点粮,不会伤人。李忌也乐得和气生财,甚至会帮其中的一些人谋正经生路,久而久之,荒郊野岭的路也通了。
这次走商,为的是把江南的丝绸运往广东卖给意大利商人,再将一些西洋产的手表、电话、打字机之类的运回来,一部分留临安城,一部分转给苏州扬州的商行。因为货物贵重,所有人都带了枪,遇上军队扮的匪徒都不怕,怎么可能无一幸免??!
……
但这玉又确实是李忌的贴身之物。
徐微与一动不动地盯着李豫年,目光里全是冰冷的审视。美人露刀锋,远比低眉顺眼更有吸引力。
李豫年克制住心底的麻痒,神情有些沉痛,“这块玉是惠城的农户在捞鱼时捡到的,捡到以后就拿来典当了。嫂子可能有所不知,李家嫡系只要是男丁都会配一块麒麟玉,寓意‘麒麟子’,女儿则是朱雀环。二哥这块麒麟玉是当年姑姑还在世时,托人从伊犁寻的料子。典当行掌柜是李家的家生子,一到手就摸出来了,上报给五叔,五叔找到了爷爷。”
“知道这事以后,我带着人跟着农户找到了那条河,原地只剩一片血污,还有些碎布料,绑货物的绳子之类的杂物。当地人说,前些天惠城郊区还盘踞着一帮匪徒,这几天都不见了,有人看见他们趁着夜色大包小包地走小路去了南边,目的地不知。想来应是抢了二哥的钱货,怕被追捕,连夜跑了。”
“我和长辈都估测,二哥应是遭遇了不测,尸身顺水……”
“不可能。”徐微与断言道,“惠城离临安不过百里,那儿的匪帮肯定知道李忌。他们怎么可能动手杀人?与其杀了李忌,不如压他去钱庄兑几万块。”
李豫年皱眉,“进城容易出城难啊,匪徒有命赚钱也要有命花,他们在郊外杀人越货,抢了钱货就能跑,去钱庄却很有可能会被抓到。”
“那也可以让李忌写信寄回来,向我要钱。”徐微与冷冷说道,“尸身匪徒一个没有,你就敢上门空口白牙和我说我夫君连带一行伙计都死了,是觉得凭着同姓李,就能接手这座宅子了?”
——如果徐微与是个无知妇人,或者像某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少爷似的,只见识过些小场面,却没有太多社会经验,肯定会被李豫年的说辞唬住。哪怕没有立刻信,也会失了方寸。到时候李豫年正好可以借照顾他的由头管理一部分商铺。
可李豫年没想到,徐微与骨子里居然这么冷静敏锐,尤其是最后一句,直接挑破了李家人的心思。
现在好了,只要他再多说一句话,就是贪图李忌的家产,徐微与完全可以叫人打死他。
李豫年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了起来,脸色有点难看。他强迫自己扯了扯嘴角,“嫂子,我说的都是实话。”
“是实话还是假话我自会派人去查,结果出来之前,就委屈你先在耳房住下了。你带来的那些人我也会叫下人去安置。”
……这是软禁?
李豫年眼底略有些不可置信,即使已经认识到了徐微与的不同寻常,此刻还是被李忌的这位男妻的强硬惊到了。
让他住在李宅就是切断他和下人的交流,同时让他当人质。留住其他下人,为的是防止他们跑回去跟本家通风报信。这样一来,本家不知道李豫年的进度,也不好差人来问,至少能拖十天。
李豫年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似是想要说什么,但话到嘴边时,他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闭上了嘴。
徐微与冷冷注视着他,少顷扬声叫人,“陈妈。”
一直等在外面的中年妇人眼观鼻鼻观心地走进来。
“带他去客房。”
陈妈走上来。李豫年后退一步,轻轻叹了口气,转身作势要离开。
——这不对,徐微与想道,李家人火急火燎地跑过来宣告李忌的死讯,为的不过是这份家产。如果李忌还活着,随时会回来,李豫年应该很急。因为他们要打一个时间差,在李忌没回来之前骗住他,如此才能从他手中抠几个铺子几箱银钱。
但现在,李豫年好像一点都不急。
为什么?
只有一种可能——他知道李忌不会突然出现。他们抓住了李忌。或者更差些,他们杀了李忌……不可能!
徐微与攥紧麒麟玉,尖锐的断口狠狠扎穿他的手心,血从指缝间溢出,他却跟没有感觉一样。
二十七个带枪会武的人,怎么可能全都死光了?车上甚至还有炸药。如果当晚真的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周边的城镇村子,肯定会有人知道,河边也不可能只有一滩血迹。
李忌肯定没事。
甚至于那些血迹都不是商队的,而是另一帮和李忌走了同路的人留下的。
徐微与脑中念头纷乱,几乎扭成了一片纠在一起的死结。正此时,李豫年突然转过身,“对了,嫂子。”
徐微与无声抬眼。
李豫年朝他笑了笑,他本来就有五分像李忌,此时笑起来,更多了一分气质,但这种相像在他说过刚才那些话以后显露,只让徐微与觉得厌恶。
“我叫李豫年,予象豫,年节的年,同余年。嫂子以后叫我名字就好。不然你比我小,跟着二哥喊我堂弟不太合适。”
……徐微与眸光微闪,李豫年却不再注意他的反应,略一点头,转身跟在陈妈后面走了出去。
书房里一时只剩下徐微与一人,他侧头,透过窗户目送陈妈和李豫年走出垂花拱门,肩背松懈了下来。徐微与默了会,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
他还攥着玉佩,四根手指已经沾满了血污。书房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他自己急促的呼吸,每一下都透着不为人知的慌乱。
几息后,徐微与一点一点张开手。
麒麟的眼睛彻底被血染红了,不知为何透着股森冷的邪气,徐微与怔怔地和它对视,重新攥紧玉佩抬手抵在额头前。
“千万不要有事……”
李忌什么情况下会把玉佩摘下来?
住宿时遗落的?还是被人割断绳子偷走的……他会这么不小心吗?
一滴血砸在了桌面上。
徐微与迟了半刻才意识到那是他自己的血,他眼睫动了动,站起身,从身后的书架上拿了块丝帕擦拭麒麟玉。但越擦血越多,几下之后反而弄脏了右手,麒麟玉的所有沟壑都沁了血线,猩红猩红,怎么看怎么不详。
徐微与摊开左手,看着手心不断流出更多血的伤口……是了,他手上有伤,怎么去擦玉?真是被吓傻了,要是李忌在,肯定得笑他。
“太太——哎呀,这是怎么了!”
陈妈的声音突然想起,徐微与抬头看去。
他根本不知道他现在有多狼狈。一个人站在书桌边,两只手染血,双眼鼻尖都是红的,看向人时又可怜又无助,偏生还没什么表情,真真能把人心看碎。
陈妈疾步走上来,抓住徐微与的手,从袖子里拿出干净帕子给他擦,“您这是做什么呀,老爷回来可得骂人了。”
“他说李忌……”徐微与低声说道,但才开了个头就被陈妈打断了。
“听那杂种鬼扯!”陈妈恨恨骂道,“他才死了呢,我呸!老爷出门的时候带的用的都能去打仗了,那些不成气候的匪帮顶多有几匹马几把刀,怎么动咱们家的商队?那人就是个上门来骗钱的杂种。”
……是,他也是这么想的。
徐微与任由陈妈帮他处理伤口。理智上,他也觉得李忌没有出事,但不知道为什么,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压在了他的直觉上,将一阵阵带着刺痛的战栗递到了他的神经末梢。
大脑分析,品出了一种名为不安的惶恐。
“我刚才已经跟小虎他们说过了,让他们四个轮班,看管住按跑上门来扯谎的杂种,他带来的那些人,我也叫伙计安排到后院去了。您放心,只要我们还没死,必不会让这群人欺负到您头上。”
陈妈絮絮叨叨地说着她的安排。不得不说,虽然在大事上陈妈插不上嘴,但对于内宅中的人情往来,打压抬举,陈妈非常在行。李忌当年选她也就是看重她这一点。
徐微与点头,重新拿起麒麟玉,“你去帮我拧块湿帕子来。”
陈妈不认识李忌贴身戴的玉佩,但看徐微与的反应,大概知道这东西含义特殊。也不多话,安抚了两句就利落去了前厅。
书房两面是书架,一面空一面开窗,靠窗的那一方临墙摆了一座多宝阁。多宝阁第三层第六个方口中,竖了一面铜镜。
镜子是宋代的,虽然不是殉葬品,但当时李忌到手时也锈得不成样子了。
他闲的没事干,坐院子里磨了一下午,把铜锈磨成光面,跟徐微与开玩笑说要学古人给妻子描眉。结果他们房间,拉上窗帘以后光线暗得不像样,铜镜根本照不出人像,还是换了西洋的玻璃镜才描上。
徐微与又羞又好笑,本着不浪费的原则,将镜子搁在了多宝阁上。
此时,这面铜镜正对着徐微与,正好将他上半身全部照入镜面。
但诡异的是,镜中分明有两个人影。
徐微与低头凝视着手中的麒麟玉,一言不发,另一个面目模糊的人则从后按着他的双肩,头靠在自己手上,学徐微与一般打量着那枚残玉。
看了一会,它像是有点烦了,侧头看着徐微与。
它用一种很古怪的姿势近距离盯着徐微与的脸,鼻梁几乎要贴到徐微与,就这么看了片刻,它抬起手,用手指蹭了蹭徐微与的眼睛。
几不可查的凉意刺激眼球,徐微与下意识眨了一下眼睛。
铜镜中,另一个人影咧开嘴笑了。它好像觉得能让徐微与因为它产生反应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一样,下一刻,它张开嘴横过头,咬住了徐微与的头颅。
陈妈拿着拧干水的湿帕子走过来,“太太。”
徐微与抬起头,叼着他的脸的东西也随他抬起头,贪婪地用舌头舔吻他紧闭的嘴唇。
不知道是在贪求活人的生气还是在求其他什么东西。
【作者有话说】
感觉现在写恶鬼之类的剧情,跟回家一样顺hhhhhhh,但还是好土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92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二哥不在,我帮忙关心一下嫂子
李豫年站在窗侧,单手掀开窗帘往外看。只见那个带他过来的中年妇人停在院子门口,低声跟几个年轻伙计交代着什么。不多时,几个伙计分散开来,两个守前门两个跑向后院。
显然,徐微与要把他和他从李家带来的那些人分开关。
……胆大包天。
李豫年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这样对待,脸上面无表情,心里却恼火得跟烧着了一样。如果这是在他自己家,他早叫人打折陈妈等人的手脚了。
就在这时,交代完伙计的陈妈朝他这边投来一眼,李豫年下意识撤步躲到墙后,默不作声等了半刻。直到外面彻底没声,才重新掀开帘子朝外觑去。
果然,陈妈已经离开了,只剩那两个伙计在院门前缓步走动。
李豫年顶了下腮——算了,先忍忍吧,以后有这群人好果子吃。
他这样想着,背靠着白墙,抬眼环顾整个房间。
李宅虽然是京官盖给自己的养老居所,但毕竟是百姓宅院,用于主人起居的只有五个院子,中间用类似影壁的院墙隔开,院墙两边有连廊或者过道,中间的空地上铺了砖种了花木。
李豫年压着火气熟悉环境,走到门口时,目光在廊下的缸上顿了下。
正常来说,江南小院里摆的矮圆陶缸一般是用来养鱼的,雅致些的人家还会在里面填上淤泥,种些荷花水草之类的。但李家廊下的四五口矮缸中全都填了泥土,种着一种李豫年不认识的草本植物。
不太好看,粗茎大叶的,和小院秀丽精巧的气质很不搭配。
李豫年皱眉拎起一片带锯齿的叶片,翻来覆去没看出什么东西,又有点疑惑地捏了下炸开的种荚。种荚里的种子已经被人取走了,但外壳上仍带着尖锐的密刺,一下子就将他的手扎出了血。
“啧!”李豫年甩开植物,后退一步。
听见动静的伙计谨慎地探头来看,见他把叶子撕掉了好几片,立刻出声制止,“哎!你干嘛呢?”
李豫年没想到自己扯个草也会被呵止,火气蹭一下冒了起来,却不想伙计比他更毛。
“这是夫人种的草药!云南那儿寻回来的,弄死了你想赔都没地方买。”伙计一边喊着一边跑进来,紧张兮兮地检查植物,“让开让开,别挡事。”
李豫年听见这玩意是徐微与养的下意识一惊,本能往旁边让,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以后,身形就是一僵住。
他脾气并不好,当年母亲难产,生完他以后身体出了很大问题,再没能给家里添丁。父亲于是便另养了几个女人,从此只要她们怀孕,他就会多一个姨娘。母亲最开始还忍着,直到某个姨娘为了争家产,偷偷对他下手。
默不作声多年仿若泥偶般的女人终于跟被激怒的母狼一样露出尖齿,当天晚上李家门口便多了两袋沁血的尸体。
父亲回来以后见众人战战兢兢跪了一院子,又得知爱妾幼子被生生打死,他面上挂不住,扬言要报官让母亲血债血偿。但彼时李豫年的舅舅们好几个入了仕,父亲不仅没能严惩他们母子,还被爷爷按着在祠堂跪了半宿。
从此,整个院子里的姨娘弟妹都跟转了性似的捧着他和他母亲。
李豫年当时小,不明白其中的龃龉,只知道那之后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没人敢管,只要是他看上的东西,第二天必然会放在他手边。不出一年,原本性格还算内敛的他就被养出了跋扈相,有一段时间甚至发展到了一不满意就打骂人,摔碗摔杯子的地步。
虽然现在好了很多,但从小养成的习惯毕竟融进了骨子里,很多和他打交道的友人私下里都说他是大少爷脾气,外热内冷,难相处得很。
李豫年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从不反驳——因此,他也没想过某天芸芸众生中会出现一个人,能让他不受控制地宽容甚至于主动讨好。
更可怕的是,这个人是他有血缘关系的堂哥的妻子。
……还是个男的。
李豫年脸侧连着耳根一齐发烫,脸色却极为难看。弯腰检查的伙计一起来对上他那阴沉得能拧出水来的脸色结结实实愣了下。
不得不说,李豫年和李忌是真的像,刚才那一瞬间,伙计还以为自己看到了东家。他心底有点发憷,但嘴上不怂,“看什么看?”
说完,他冲院外招了下手,“你们两个过来,把这几盆花搬到夫人那儿去。”
徐微与?李豫年眉心一跳,身体比脑子更快,故作不耐烦地退到了一边,两个伙计合力抬起一只缸,顺过道搬进与李豫年紧邻的隔壁院子中放下。
李豫年定定盯着那两人,几息后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转向伙计,“那是你家太太的院子?”
“嗯,东家和夫人的院子。”伙计随口嘟囔。
……徐微与干嘛把我安排在他隔壁?
李豫年脑子里下意识冒出了这个问题,隔了几秒,他有点恼羞成怒地闭上眼睛暗骂自己。
徐微与把他安排在这里当然是为了看住他。他在想些什么有的没的?!
……
狐狸精。
徐微与就是一只狐狸精。
李豫年正心烦意乱着,一个藏蓝色的身影忽然从垂花拱门间一闪而过,立刻,他的眼睛就跟追着肉骨头的狗似的黏了上去,什么李忌,什么轻慢全忘了,只知道直直盯着徐微与。
徐微与走上台阶,身影先被墙挡住了一段,随即在连廊边一闪,又被墙挡住,再次出现时已经走到了门前。
夹棉长袍挡不住主人修长的身段,徐微与垂眼拉开门,纤密的睫毛朝下一扫,跟蝴蝶翅膀似的。这两片睫羽若是被人拢在掌心,肯定能扫的人心头发痒。
李豫年看得专心,徐微与却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注视,径直侧身进门,指尖在钩锁处一拉便将门带了起来。
……
……艹。
李豫年转头回房,嘭一声关上了门。发出的动静引得那边已经进门的徐微与脚下一顿。 ?
徐微与侧头朝外看,镶明瓦的窗户并不透,加之有角度偏差,什么都看不见。
但他的动作引起了另外一些东西的注意。
某只正趴在徐微与背后的恶鬼用青白色的手摩挲徐微与的下巴,似乎想要用这种方式让徐微与回头看它。发现不起作用以后,这东西亲昵地凑到徐微与耳边——
【……在看什么呀?】
……
徐微与收回目光,走进房间,拿起桌上的电话熟练播出一串号码。陈妈已经帮他包扎过了手,但徐微与一直攥着玉佩不松,伤口不停出血,已然浸透了纱布。
说来也奇怪,他出了这么多血,溢到桌上的硬是没有几滴,反倒是那块被他抓着的麒麟玉,一开始还灰蒙蒙的,被擦了两次,冷油一般润,上面刻着的麒麟仿佛要活过来似的。
徐微与捏了下眉心,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激得他太阳穴一阵一阵疼。
“喂,哪位?”话筒里传来回声。
“是我,徐微与。”
“夫人?”那边的人显然很惊讶。
英桥酒店位于惠城,是李忌去年才盘下的产业,前台一听见来电话的是徐微与,立刻热情起来。徐微与却无意与对方寒暄,“我找你们洪老板。”
“哦好好好,我叫她。老板——”
电话那边的前台叫唤了一声,不多时,一个娇俏但明显上了些年纪的声音响了起来,“喂,徐老板。”
英桥酒店的洪小芬是少数几个不叫徐微与太太夫人的人,总是半真半假地喊他徐老板。徐微与知道她是想玩暧昧从他这里捞好处,但身处乱世,一个女人安身立命不容易,所以只要洪小芬不过分,他就当没听见。
“有人跟我说,李忌在惠城城外被劫了,你听见风声了吗?”
“——什么?”洪小芬刚才还捏着嗓子,现在直接装不下去了,“开玩笑吧,城外是宪兵队的地盘,好几年前就没有土匪了。”
……
徐微与缓缓舒出一口气,他肩膀上的那个东西也听得认真。
“谁跟你说东家被劫了?”洪小芬继续问道。
“你不认识。”徐微与淡淡说道。
李豫年拿不出李忌已死证据,惠城的洪小芬又说城外没有土匪。真相是什么,已经昭然若揭了。
徐微与朝后靠着椅背,“明天,你去城外打听一下,最近半个月沿河有没有可疑匪盗。不管打听到什么都要给我回电话。”
“好说~我今晚就去。”洪小芬勾勾搭搭地。
徐微与顺手理了理电话线,“还是明天。晚上别乱出门,惠城不比上海。”
洪小芬不接话,只捂着嘴嘻嘻笑。听她如此,徐微与没再多劝。
洪小芬的身世和他很像,都是原本家境都不错,后来落败,兜兜转转孤身一人。不同点在于徐微与逃难路上遇到了李忌,洪小芬则是进了歌舞厅,在上海待了很多年。
本来,她是能嫁给一个军官做小的。但也不知道犯了哪路神仙,当年军队正好下了纪律,严禁军官纳妾。洪小芬一开始不知道,大着肚子闹上门去,结果闯了大祸,直接招来了稽查。
好在那军官对她不是完全没感情,闹掰以后还托朋友照顾她。但你托我我托你,最后莫名其妙托到了李忌手上。李忌这才买下英桥酒店安置她,面上是请她当经理,其实就是挂着名字让她有个活命的营生。
洪小芬听见徐微与这边挂断了电话,笑着长长叹了一口气,“我们东家好福气哦。”
当年她刚被李忌接手的时候在李家那座宅子里住过一段时间,洪小芬敏锐,轻而易举就摸透了李忌对徐微与的监视。
要她说,李忌根本就是个神经病控制狂。英国有个心理学家怎么说的来着?什么童年创伤,人格不健全,长大以后依靠对伴侣施加掌控来弥补其他亲密关系的缺失。
反正就是脑子有病。亏徐微与能忍他,换成她,早八百年跑了。
【知道就离他远点……】
听筒里突然传来这一句。
洪小芬放话筒的手一顿,有点莫名其妙地看了眼电话。
“谁?谁在说话?”
擦杯子的前台迷茫抬头,“什么?”
洪小芬四下看看,“我刚才听见有人让我离谁远点……”
她“咔”一声挂上话筒,抠抠耳朵,“我听错了?”
陈妈端着晚饭进门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房间里静悄悄的,灯一盏都没开。她担忧地往里探了眼,小心叫道,“太太。”
……
“啪。”
台灯被人伸手打开,后仰在靠椅中的徐微与轻轻偏过头,神情明显有些倦怠。
陈妈心疼得直叹气,走上来摆开饭菜,“您看您,都说没事了,还这么担心。那狗杂种也是个祸害,没事干跑人家里来撒谎,等老爷回来我一定让人狠勒他一顿……”
“别跟李忌说我受伤了。”徐微与抬手晃了下,陈妈一打眼,只见纱布猩红猩红的,差点惊叫出声。
徐微与声音有点哑,“他在外面奔波这么多天,回来还要为我担心,没必要。这种小事以后都不用跟他说了。”
陈妈犹犹豫豫,最后还是点了头。
她将饭菜一一拿出,语气轻快,“快吃点东西吧。今天有炒鳝丝,炒水芹,笋干鲫鱼,羊肉豆芽汤,全是您爱吃的,明儿我早起去买两对肝回来,做个熘肝尖给您补血。”
徐微与一旦累很了就不爱吃饭,但看陈妈这么用心,还是强打精神拿起筷子。
“帮我烧壶水,白天出了一身汗,待会洗个澡。”
“好嘞,我去准备。您慢慢吃,小心鱼刺。”陈妈一边说一边往外走,脸上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笑。
她走到门口,回身关门,视线自然而然地在地上落了一下——台灯侧照横桌,将徐微与的影子投在地上,青年身形略显单薄,按说影子也应该是伶仃的一条。
但此时,地上分明是昏黑昏黑的一大片。仔细看,一个比常人都要高大的身形躬身撑在徐微与身后,细细嗅闻着徐微与筷子上的饭食。随着它的动作,一些若有似无的烟气飘进了它的鼻子,黑影随后有些满足地动了动,伸长脖子去嗅桌上的盘子。
陈妈没仔细看,直接关上了门。
——今天做的菜有点淡。
徐微与想道。
他吃了半碗就搁下了筷子,转身拿了条薄毯披上。从下午开始,身上一直很冷。
我不会感冒了吧。
徐微与抬手试了试额头的温度,他身上的东西原本还在大快朵颐,注意到他的动作,停下来歪头直直看着他。
徐微与的身体一直不算太好,有些亏损,别人抗一抗就没事的小毛病,到他这里都得折腾一场才算完。
徐微与拉开抽屉拿出水银温度计,正打算甩一下量体温,突然感觉手腕被人碰了下。
“谁?”徐微与受惊般一缩。
他口袋里躺着的那块麒麟玉温润洁白,唯麒麟眼睛沁了点血丝。
先吃血,再吃饭,李宅又是李忌自己的家,这会恶鬼凝实也是很正常的事。
房间里外空空荡荡,寂静无声,徐微与奇怪地转了转手腕,就在这时,门被人敲了两下。
“嫂子,是我。”
……李豫年?……他来干什么?
徐微与刚才那句谁问的当然不是李豫年,但想来走到门口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的李家五少爷把那一声自动划到了自己身上。
他见徐微与不出声,自顾自推开门走进来。
徐微与侧身看着他,神情有些迟疑。光线暗淡,更显得他肤色冷白,李豫年站在门口静静看了片刻,才出声打破僵局。
“啊,刚才下人给我送饭,我不知道是要和嫂子一起吃还是单独的份,特地过来问一下。”
徐微与神情稍霁。他总不可能在吃食上怠慢李豫年,晚饭送的也是四菜一汤。估么着是两三人的分量,李豫年摸不准过来问一下是正常事。
“你一个人吃就行,我吃饭时间不固定,不用管我。”
“不固定?”李豫年有些诧异似的,“二哥在时也这样吗?”
他口中的“二哥”此时正站在徐微与身侧,似笑非笑地注视着他,青白不带任何血色的唇角上翘,但笑意却森冷异常。
……
微与好勾人啊。
……
真应该让洪小芬过来看看,看看到底是他管的太严还是徐微与的错。这才几天啊,就有人急着上门了。
混乱的思维和不那么清晰的意识让某只恶鬼慢腾腾伸手抱住徐微与,用下巴蹭了蹭徐微与的发顶。
不过还好,它暂时没做出什么过激举动。
徐微与被李豫年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他什么时候吃饭,跟这人有关系吗?李豫年看懂了徐微与的意思,笑着打补丁。
“嫂子脸色不太好,我担心你的身体。二哥……”李豫年顿了会,笑了一下,“一时半会回不来,你要照顾好自己。要不以后三餐我们一起吃,由我监督嫂子准时吃饭。” ?
徐微与猜李豫年是想通过他打探家里生意的内情,而他也想通过李豫年探听本家的计划以及李忌的安危。这群人总不可能什么都不准备,就一个大活人直接冲过来诓骗了吧。
“……也好。”徐微与点头。
李豫年眼睛一亮,来之前,他只是心烦意乱想找个事儿做,哪知道真能得到首肯。
“好。”李豫年笑了,居然有点孩子气,年轻就是年轻,再重的心思都不上脸,“我明早来找嫂子。”
李忌冷眼盯着他,几息后缓缓低头看向徐微与。
……
默了会,怒极反笑。
这院墙还是不够高啊。
【作者有话说】
走,咱们上车往郊区开~
第93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不是人就不当人,嘿嘿
陈妈和满桂拎着水进院子的时候,正好瞅见李豫年回去。陈妈放下水壶,示意满桂去倒,自己则进屋找徐微与。
“太太。”
“嗯?”徐微与喝了口水。
陈妈走上来收桌子,“我刚才看见那杂种从廊下回去,他来咱们这儿干什么?”
徐微与放下杯子,“说以后三餐要和我一起吃,八成是想在桌上套话。”
陈妈大惊失色,“那可不能让他得逞啊。”
“我已经答应他了。”徐微与说道,“我也有些事要问他。还有——”
他不轻不重地抬下巴示意了一下陈妈,“别总杂种杂种的叫他,叫习惯了改不过来,转头人家回家里告状,罪名还得按在李忌头上。”
陈妈一时语塞,手上活计不停,少顷不服气地哼了声,“东家可不会在意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只是他若是知道您这么贤惠,处处为他考虑,肯定会很高兴。”
徐微与哑然失笑。
他和李忌的亲密关系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李忌从不遮掩,徐微与也懒得在这种事上争个高低。身为男人委身承欢在很多人看来都是折辱,但在他这不是。他只是选择了一个和传统观念性别不同的伴侣而已,没什么需要遮掩的。
唯独有一点,徐微与过了几年都没法适应。就是家里这些真心拿他当“太太”的人,总是说些什么早生贵子,贤妻良母之类的话……真是……
算了,说就说吧。
陈妈抹干净桌子,抬眼正对上徐微与带笑的样子,有点莫名,“太太笑什么?”
“没事。”徐微与拿衣服,将毯子和麒麟玉一并放在床边。
陈妈见他要去洗澡高声冲女儿喊道,“满桂——倒好水了没有?倒好了赶紧出来。”
“诶!”满桂应道,一边擦手一边跳下台阶,小跑到徐微与面前冲他笑,“哥,我给你留了半壶烫水,放在旁边的架子上。你要是觉得水凉,就把那半壶也加进去。”
“好。”徐微与笑着摸小姑娘的头。
同一刻,听见声音的陈妈端着盘子从屋里走出来,“满桂,你怎么叫太太的?规矩呢?”
满桂被吓了一跳,拽着徐微与的衣服往他怀里躲。陈妈心头一跳暗叫不好,厉声喝她,“出来!不许抱太太!”
徐微与回头看她,从陈妈脸上捕捉到了一闪即逝的惶恐。
……
徐微与松开满桂,理了理小姑娘乱糟糟的胎毛,“没事,满桂很像我妹妹,她喜欢叫就让她叫吧,别凶她。”
“就是。”满桂小声嘟囔,“而且外面的太太都是女的,微与哥是男的,怎么叫太太啊……”
“刘满桂你给我过来,你是不是皮痒了?”陈妈气势汹汹走上来。
徐微与护着小姑娘转了半圈,在她背上一拍,“快跑。”
满桂嘿嘿笑着跳出院子,脚步声快速远去。
陈妈追了两步,见追不上,停下来讪讪看徐微与,“太太……”
“李忌问起来就说是我让叫的。”徐微与眼底还带着些笑意,“一家人,这么拘谨做什么。”
陈妈不说话了,几息后强笑着点了点头。徐微与走过她转向耳房。
这院子一共三间房,正对着院门的是正厅和主卧,东侧是水房和小厨房,西侧不连墙的屋子是陈妈和满桂的住处,也就是下人房。陈妈看着徐微与走进水房,面上重又浮现忧虑。
她不是不想让女儿跟徐微与接触,只是满桂今年十四,眼看就要情窦初开,万一起了不该起的心思,徐微与这儿倒好说,李忌那儿是真能下死手的。
他那个人,平日里看着跟谁都能说说笑笑一起玩,实际上狠辣果决……
“死丫头……”陈妈喃喃,转头进房间拾掇杂物。也不知怎么得,迎面正冲上一阵冷风。
那风跟带着冰碴子似的,从皮吹到骨头,陈妈被冻得硬生生打了个寒战。随即只听咯嗒一声,她裹着衣服看过去,却见那枚被徐微与放在床头的麒麟玉不知怎么得掉在了地上。
“天老爷。”陈妈快步走上去拿起玉,用衣袖擦了两下,放回床头。
同一刻,水房的门凭空咚咚响了两声。
——?
徐微与放下外袍看向门口,“陈妈?”
卧房内的陈妈顺手铺开被子,对徐微与的呼唤一无所知。
“咚咚咚。”
门又被敲了几下,徐微与有些疑惑,走过去打开门。
吱呀——木门门轴发出干涩的扭合声,冷风随之灌入。
没有附身的物件,鬼进不了关着门的房间。真想进,得骗人给它开门才行。
索性,它骗到了。
徐微与只穿了一身单薄的里衣,有些莫名地看着空空荡荡的小院。
“……满桂?”他叫了一声,扎两条麻花辫的小姑娘并没有从哪个角落蹦出来吓他。是他听错了吗?
院子里的楝树在风中微微摇晃着枝叶,徐微与想了想,压下心中疑惑,关门转身。
水房里热气氤氲,半人多高的长木桶装了一半多的水,徐微与站在旁边,低头解领口的丝布扣子。同一刻,他的衣摆被风撩起了半寸。
那动静太微弱了,徐微与没察觉,径直脱下上衣,大片大片冷白的皮肤随即显露在空气中。钨丝灯照着他的脊背,将那两片薄薄的蝴蝶骨映出阴影,往下勾出脊椎微凹的线条,一直延伸到裤腰才停,再往下,就是顺着弧线垂坠而下的绸缎了。
商队的人说徐微与家里是书香门第,其实不准确。朝廷被推翻前,徐家已经快五十年没出入仕的后辈了,在城里开了两间药铺赚钱,算是殷实人家。
因此,徐微与不像李忌那样身上全是悍利的肌肉,他的身形极匀称,内敛漂亮,是常年打太极拳练出来的。
徐微与低头扯开裤腰系带,抬腿跨入木桶,下一刻,他坐进了一片冰冷中。 !!!
“哗啦!”
徐微与抓住木桶边缘猝然起身,腰侧线条紧绷,难以理解地盯着波动不止的水面,前胸两点薄红受惊,不明显地翘起。
“太太,您摔了吗?”收拾好屋子的陈妈一边折抹布一边走出屋子,扬声问道。
徐微与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热水将他白皙的小腿熨得微微发红,根本没有半点冰冷……
幻觉吗?徐微与问自己。他用两根手指搭了下自己的脉,细细感受片刻。心脉强劲,一切如常。听见外面陈妈已经急匆匆地跑到了门前,徐微与放下手,“没事,我不小心打翻了水盆。”
“——小心一点啊。”
陈妈离开了。
徐微与捏了捏眉心,觉得可能是今天心绪震荡太大,睡一觉就好了,到底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迟疑片刻,重新坐进水里。
水流鼓动,看似风平浪静,但如果徐微与生了双阴阳眼就会发现刚才还仰面躺在水底的东西慢腾腾坐起,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一只手环在他腰际,亲昵地抱着他用鼻梁磨蹭他的脸颊,舔吻颈侧,又噬咬他的耳垂。如此玩了一会,这东西像是仍觉不够似的,凑上前用青灰色的嘴唇和森白的齿列轻轻触碰他淡色的的唇瓣。
恐怖也情|色。
满桂在外面玩了一会,拿着跟厨娘要的桂花糖跑进院子。她往水房看了眼,见窗纱上映着两个人的影子。
嗯?娘也在里面?
她还小,不懂男女之别,分毫不觉得奇怪,反而兴冲冲地跑进房间,将桂花糖分出五颗偷放到徐微与枕头底下。
平日里,陈妈怕满桂粗心大意弄坏主人家的东西,从不允许她进卧房。但小孩子嘛,越不许她做她就偏要做。
满桂围着床左看右看,对雕刻有民间故事图的檀木大床新奇不已,见旁边还有把手,顺手拉开——
这是什么?
满桂拎起其中的红绳——
“刘满桂!”
一声厉呵从外间响起,满桂吓得手一哆嗦,刚想合上抽屉陈妈已经冲到了她面前,狠狠抽了一下她的手。
“你怎么能翻东家的东西?!”陈妈拽起她,“起来!”
满桂又怕又委屈,哇一声哭了起来。
陈妈也心疼,但恼怒和害怕更多。满桂命好,虽然小时候跟着她吃了些苦,懂事以后却一直生活在李家。李忌和徐微与是什么样的东家佣人们都明白,两个人没架子,弄得满桂这么大了,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主什么叫仆。
陈妈比任何人都希望女儿能过的好,可有时候惯子如杀子,满桂这么放肆下去,万一某天手脚不干净,徐微与或者李忌追究起来……那是要出人命的。
正巧,徐微与穿好衣服出来,开门就撞上陈妈拿竹篾要打满桂的手。
“这是怎么了?”徐微与好笑。
陈妈却一点都笑不出来,气得手抖,“回太太的话,这死丫头偷偷进房间翻您和老爷的东西。”
满桂哭得更厉害了,她也察觉出这次自己惹了大祸,本能地偷看徐微与的反应。
徐微与也在看她,闻言顿了半刻后半是纵容半是无奈地出声打圆场,“也不是什么大事,骂一顿得了,大晚上的别打她。”
陈妈忙说这怎么行。徐微与悄悄加快脚步走到满桂面前,“进房间干什么?”
“月明姐姐给了我一袋桂花糖,石子斋的,我想给你几颗。”满桂呜呜咽咽解释。
陈妈气急攻心,“我进去的时候你明明在翻床头抽屉!还敢跟东家撒谎,你过来。”
徐微与一僵,神情有点古怪,好在满桂只顾着揪他的衣服嗷嗷哭,没睁眼看他。
“……她,她应该是想把糖放进抽屉里。”徐微与温声,“行了,我刚才把水打翻了,劳烦您帮忙收拾一下。”
“……太太……”陈妈欲言又止,但徐微与都这么说了,她也不好推辞不干活,只得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满桂一眼,“晚上再收拾你。”
徐微与和满桂两个人乖乖目送陈妈走进水房,徐微与拉起满桂,“真是给我送糖的?”
满桂张着嘴巴哭,从裤兜里摸出两颗桂花糖塞他手里,徐微与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那你躲着点你娘啊。”
“我躲了。”满桂委屈得不行,“我看见她和你在一起的嘛。”
徐微与微微歪头,“和我在一起?”
满桂哭丧着脸:“她刚才在水房给你梳头发啊,我以为不会发现我。这下完了,娘肯定要拧我的肉了。”
“你是不是看错了。刚才水房里只有我一个人。”徐微与用手给满桂擦脸,“你娘在外面收拾院子。”
“啊?”满桂有些疑惑,皱眉回忆了一会,笃定摇头,指水房窗户给徐微与看“可是刚才,你坐在那后面,我娘站在你旁边,弯腰这样——”
她弯下腰,做出了一个类似于捞或者抱的动作,“给你梳头。我看的很清楚,两个人头嘛。”
……小姑娘脆生生的话响在寂静无声的夜里,激得徐微与眉心一条,后颈发冷。他茫然地看着满桂,满桂也茫然地看着他,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后者先憋不住开口。
满桂小声做贼一样问,“哥,你看我干什么?”
徐微与失笑,点她的额头,“你别吓我。大晚上的,哥要做噩梦了。”
满桂迷茫摇头,“我没吓你啊。”
徐微与身后,紧紧拥着他的东西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睛。
徐微与以前在他面前从来没有这么大方过,他今天吃得很饱,多谢款待。
明月缓缓升上半空,临安城内零零星星的灯光烛火一片一片熄灭,李宅内,李豫年坐在床边,盯着徐微与的院子出神。
他对徐微与的了解并不多,仅有的一些认知全来源于长辈茶余饭后的闲谈。没记错的话,徐微与是逃荒路上被李忌捡到的。
这年头,家道中落的人多,什么王孙公子,地主富豪,遇上天灾人祸都得认栽。光是李豫年见过的就不止两位数。他在脑子里对比了一下徐微与和那些人——真奇怪,徐微与既不像是大家族的公子哥也不像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小少爷,有种,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沉静温和。
像……李豫年无意识抬起手指,一下一下敲在木制窗框上。
像开春时,携碎冰流过冻土的清冽雪水。
这样的人是怎么爬上李忌的床的?
李豫年脑中冒出了些混蛋的念头,纷纷杂杂纠缠在一起,每一个都让他感到恶心。
逃荒路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古人说大荒年易子而食,连孩子的命都能不要更何况虚无缥缈的贞洁。徐微与当时孑然一身,谁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
——对面院子熄了灯。
李豫年抬眼,默然望了几息,起身嘭一声关上了窗。
徐微与当然对此毫不知情,他躺在床上,将那块残破的麒麟玉放在眼前。四下里一片昏黑,他只能用触觉感受玉的纹理。少顷,他放下手,将麒麟玉塞到了枕下闭眼入睡。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玉石朝旁边挪了挪,挤远了那几块桂花糖。
……
……
“排好队排好队,一个一个来啊——”
徐微与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和李忌在一起以后,他的精神一直很放松,但今晚不知怎么的,居然梦见了五年多前的逃荒路。
狂风,城外。
徐微与站在人群中,有些迷茫地环顾四周。入目全是人头,饥民们大多用颜色深暗的棉布麻布做衣,多日不洗,又走了那么多路,全是土灰。所有人都一副蓬头垢面的样子。他们佝偻着脊背,用捡到的枯枝当拐杖一步一步往前走。
队伍很长,远看,像一条快死在泥地上的长蛇,尽头处是几个厚麻布棚子。
棚子前支了两口大锅,正煮着粥,滚滚冒白烟,四个伙计站在锅后,两个拿碗,两个分粥。饥民们分到了粥,千恩万谢一番,在旁边找个地坐下慢慢吃。
棚子底下还有一群人,他们坐在桌上吃饭,衣着干净考究。如果站在近处,还能闻到少许油香肉味。这就是施粥的大善人了。
古人说功成名就不归乡如同锦衣夜行,发善心也同样,一定要让饥民们知道自己吃的是谁的饭才不枉老爷花的买米钱。这本没什么可指摘的,但一边施粥一边在喝稀粥的的百姓面前大口吃肉就是纯粹的炫耀了。
人群中显然有些蠢蠢欲动的,不知是想跪还是想抢。徐微与默默观察了一会,收回目光,看向腿边。
被他牵着的小姑娘已经瘦得两颊凹陷了,细软的头发散乱在额前,察觉到他的目光,小姑娘抬起头,用一双因为消瘦所以格外大的黑眼睛看着徐微与。
“别怕。”徐微与低声安抚妹妹,“快到兰化了。”
徐家不是什么富庶人家,更没有大权在握的亲戚,出城时只一家人,于是不多久遇上趁夜打劫的土匪也没有任何还手能力,只知道乱跑。两次下来,加上缺衣少粮,走到这一带,只剩他们兄妹二人。
徐微莹点头,冲徐微与露出一个笑。
他俩的姑姑早年间嫁到了兰化,每隔几个月就给家里寄一封信,看着一直很安稳。徐微与倒不是要投奔姑姑,毕竟姑姑也就是一般人家,如果父母兄姐都在,或者只剩他一个人,他肯定不会过来。
但多了一个徐微莹就不一样了。
小姑娘才十岁,徐微与怕自己护不住她。
队伍缓慢朝前,终于轮到了徐微与两人。
“哐。”
一个伙计敲了下锅,目光扫过徐微与,又看向徐婉莹,很明显地停顿了一下。他没耽搁,舀了两碗粥。
“多谢老爷,老爷家和生意兴,财源滚滚。”徐微与说道。
穿铜钱纹长袍的中年胖子没抬头,随便摆了摆手,倒是那个伙计,往旁边指了下,“你俩坐到那边去。”
徐微与端粥的手一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那边的一小拨,基本都是带着小女孩的一家人,间或夹着几个年轻媳妇。听到伙计的话,他们都抬起头向徐微与和徐微莹看来,目光有点怯,更多的却是听之任之的麻木。
……
徐微与感觉妹妹攥紧了他的手。
他们两个都是敏锐又善于观察的性子,一路走来,该见识的都见识过了,此时一下子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徐微与点了点头,伸手拿粥,抬头时,目光不经意和远处的一位老爷碰了下。
那人非常年轻,眉眼利,又沾了些风流,俊得可以,在几个歪瓜裂枣的头儿中很是扎眼,正漫不经心地看着他。
徐微与飞快垂眼,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端起碗带着徐微莹走到另一边坐下,安安静静地吃起东西来。
【作者有话说】
红锁十一章,奋斗两天,解锁六章[撒花]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第一视角感受李忌的快乐好吧
第94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什么都别说了,这就是纯爱
上千人的流民队伍,一个多时辰才全部吃上饭。四个伙计收碗收锅,其中领头的那个示意另外三人继续干活,自己拿抹布擦擦手,转头走向身穿铜钱纹长袍的男人。
“少爷,都办好了。”
“嗯。”男人抬头环顾了一圈,挺满意,冲后面桌子上的几人拱手,“多亏了几位这些饥民才能全部吃上饭,我斗胆替我爷、我爸、我妈谢过各位。”
受礼的人都笑着说小事无需挂齿,男人站起来,“各位继续吃,我去办点事。”
他一走远,后头桌子上的一个行商就靠到李忌身边,脸上带着笑,嘴里却开始蛐蛐,“李二爷,瞧见没?霍家这些小辈——不行啦,跟霍老爷子霍老太太没法比。”
霍家是前面一座城城里的大户,朝廷还在时亲戚家里有人当官,当家的夫妻两又十分厚道,所以粮庄开得很大。几年前霍老爷子去世,今年年头霍老太太下台阶时摔了一跤,渐渐地躺在床上起不来,就将生意交到了几个儿子手上。
俗话说三个和2成器还内斗,但奈何七十多了,身体精力早不如年轻时候,索性眼不见心不烦。但当听说云城连周围十几个村子遭灾,流民纷纷饿死在路上,现活着的已经走到了自家时,老太太还是躺不住了,少见强硬地招来几个儿子,让他们带着粮食去施粥。
三人在老太太面前答应得倒是好好的,一转头谁都不愿意出这笔钱,不仅不出,还拿着这事当内斗的手段。
其中霍老三最是精明,他一边在自家妈面前说两个哥哥不管饥民死活,一边抠抠搜搜出了三分之一的碎米,另卖爹妈的面子,找曾经和霍家交好的大户,一起出了剩下的三分之二。
李忌就是其中之一。
其实霍老三找他们凑米也就凑了,大伙都是富贵人,年前出点钱赈灾就当行善积德。但这霍老三非一个人占名声。对城里人说粮都是他一个人出的,又把行商都请到城外,美名其曰让饥民记恩。
什么记恩,不就是怕城里人看到他们嘛。
李忌磕了颗榛子,淡笑不语。
旁边人见他这样,转头跟另一个朋友发牢骚,“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要饭的不让老爷见人,自个儿去装大款,您说说这事儿。”
另一个人可不像李忌,当即便附和起来。两人越说越起劲,声音逐渐加大,李忌这靠过去——“小声点,咱们又不是为了霍老三才出粮的。”
两人舌头一停,面上神情说不出是什么意思,片刻后其中一个斜斜瞟了李忌一眼,悻悻端起茶碗喝水。
“……嗨,我就是气。”
他们听霍老三的话是因为早年间进货出货,少不得跟霍家二老打交道,多多少少受了些恩惠。其次还在于霍家到现在还有人在关键位置当差,不能得罪。
一进一出的,也算合理。
“还是李二爷识大体,不怪您生意做得比咱们都大。”另一人顺着捧了句李忌。
李忌对这些倒不是很在意,随便笑了笑,正想打听些货品价格,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喧闹。
“老爷,老爷,我们不卖女儿!”
几人均是一顿,扭头看过去。只见霍老三正带着人拉扯一个小女孩,小女孩的父母极力阻止,跪在地上给他们磕头。
“哭哭啼啼的,丧气。少爷让你们女儿进霍家,那是享福去的,她跟着你们连米都吃不上。松手!”
这边苦苦哀求,另一边倒是欢欢喜喜,一对夫妻迫不及待地将两个女儿推到霍家下人手里,抱着小儿子犹豫了一会,终究狠狠心将其也推了出去。
“不要,我家只买丫头。”伙计说道,“来,在这儿按个指印。”
说着,他将两份卖身契递到那对夫妻面前,两个小姑娘看着还没满十岁,懵懵懂懂的,被父母推到霍家下人身边显然有些害怕,想往父母怀里钻。但她们父母在短暂的迟疑以后,很快便忍着眼泪按下了手印。
“——不是,这唱的是哪一出啊。”一个商人问道,“怎么好好的买起人来了?”
最开始撩拨李忌说霍老三坏话的那位嗤笑了声,摇摇头,“不知道。” ?
霍家是大户人家,趁着灾年买几个丫头带回家用虽然有点乘人之危,但毕竟你情我愿,没有太多值得指摘的地方。刚才那人随口一问,只是出于对霍老三的不满,本身并没想得到一个答案。但经身边人阴阳怪气地一回,周围几人都侧目看来。
李忌侧眸扫过那行商,“怎么,王老板有话要说?”
“没有话,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被叫做王老板的行商挑眉说道。
……
李忌乐了,拎起茶壶给这人倒了杯茶推到对方面前,“不就是刚才没顺着您的话骂霍老三嘛,你瞧瞧你,还生上闷气了。咱们现在都在人家的地盘上,要骂也得过了这儿再说,你啊,就是太正直了。”
“嘿。”王老板用指头指李忌的鼻子,怒也不是笑也不是,哽了几秒,到底憋不住拉过李忌,低头愤愤开口——
“我跟你说,这个霍老三就是个有娘生没娘养的下流玩意。他买这些小姑娘是为了巴结一个姓刘的太监!那老太监八十多了,之前在宫里当差,年轻时收了个干儿子,现在是湖都的一个什么官,反正是管商贸的。霍老三为了搭上这条线,推这些小姑娘过去,这不作孽嘛。”
“我是来的路上才知道的这事儿,要是早知道,我一粒米都不出。他干缺德事,咱们一起背骂名。你说说,以后万一传开,我不得被我爹打死啊。”
……李忌原本带笑的眉眼倏然转冷。
同一刻,霍家下人注意到低头往外走的徐微与,立即快步跟上,“喂,站住!”
从霍家下人开始买人起,就有不少流民察觉到不对偷偷往外跑,可现在,那下人只叫住了他们两个。
徐微与和徐微莹无声对视,徐微莹低头攥紧哥哥的衣袖,徐微与默然片刻,回头对上霍家人,“老爷,我和妹妹要去兰化投奔亲戚,届时必有重谢,还望您抬抬手。”
霍家人脚步一顿,他刚才注意到徐微莹是因为小姑娘虽然饿得两颊消瘦,但蹭了土灰的脸依稀可见娇嫩,五官秀丽,这是穷苦人家养不出来的富贵相,洗干净以后漂漂亮亮,很容易讨得老爷喜欢。
又看徐微与举止温驯,还以为对方无依无靠,此时听说这两人在兰化有亲戚,怕惹上事,一时迟疑起来,回头看向霍老三。
霍老三早注意到了他们这边的动静,大步走来,“怎么了?磨磨蹭蹭的。”
下人凑到他身边耳语了两句,从头到尾,霍老三的眼睛一直在徐微莹身上打转,滴溜溜,跟老鼠盯猪油一样。
徐微与看着主仆二人的神色,心一点一点下沉。他不知道霍家买人到底想干什么,但对方拿出的契是死契,也就是说,小姑娘进了他们霍家的门,从此以后衣食住行死活去向全任由对方决定。
这种东西徐微与怎么可能签?
“亲戚在兰化。”霍老三打量徐微与。
他思索了一会,觉得兰化没人能压住湖城那位大官,挥手示意下人,“带走带走,你家亲戚要是觉得我们霍家亏待了你妹妹,回头找过来要人便是。少爷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只是到时候,你们怕是要去湖城要人喽。
有霍老三的话,霍家下人当即强硬起来,上手就要拽徐微莹。如果他没看错,这批饥民当中,这姑娘是最亮眼的。
徐微莹咬牙抱着徐微与,两手攥成拳。徐微与也没想到这些人居然如此嚣张,神情有一瞬间的慌乱,但同一刻,他屈指,悄无声息地抽出了一直以来藏在袖中的几片小刀。
“松手,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啊。”下人拉不动徐微莹,招手推了徐微与一把,同时回头叫人。
徐微与两指捻住刀片,抿唇不语,徐微莹耳朵贴在他胸口,清晰地听到了哥哥剧烈的心跳。
没办法了。
只能放倒带头的霍老三,再趁霍家下人救他的时候逃跑。
就在徐微与要动手的时候,远处突然传来了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
“行啦霍少,人家不愿意去你家做工,你就让人家走呗。”
徐微与一惊,刀片差点割破手指。他赶紧垂下袖子,朝说话的人看去,有些诧异地发现那人正是刚才分粥时和他对上视线的青年。
李忌一边拍帽子上的灰,一边缓步朝他们这边走来,这人也不知道怎么长的,身量极高,站谁面前都是落眼看人,自带一种压迫感。
霍老三还当李忌不知道他做的事,笑着就想将这件事情含糊过去。
“我这不是想挑两个好看的吗。”
“你想挑也得别人愿意才行。”李忌带上帽子淡淡说道,“人家不愿意,你非要强买强卖啊。”
身后几个行商也走出了棚子,只远远看着并不帮忙,但几人心里都清楚,这一次是李忌替他们出头,他们得记着。
当然了,不是这些人不愿意出头,他们和霍家关系更近,翻脸以后做买卖尴尬。但如果都不出头,霍老三做的事万一被抖出来,好点,他们一起挨百姓骂,坏点,土匪军头子能打着这个旗号抢他们的货,得不偿失。
霍老三觉出点不对,顿了下,“李二爷你怎么突然管起我来了?”
李忌走到他面前停下,目光不轻不重地在他和他身后几个下人脸上转了一圈,而后挪到徐微与脸上——后者警惕地抿了抿唇,两只手抱紧妹妹,像一只还没褪去绒毛,但坚持保护同窝雏鸟的……幼隼。
特别是那双眼角下尖,眼尾上挑的桃花眼,又漂亮又凌厉。
挺好看一小孩,难怪会被盯上。
李忌根本没有意识到霍家下人盯上的其实是徐微莹,漫不经心地收回目光,“我不是管你,我是怕闹出事大家伙陪着你们霍家一起挨骂。”
……
霍老三表情僵在脸上,“……您这话……我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李忌笑,伸手径直抓住徐微与的胳膊。徐微与一惊,心底有些无措。李忌根本没看他,只手下用力,一点一点将他扯到身边。
徐微莹跟着哥哥的脚步踉跄,警惕地盯着李忌。一方面,这人确实挡住了霍老三的毒手,另一方面,她和徐微与都不能确定这人是真好心还是假君子。
李忌:“咱俩就别打哑谜了。我跟着你霍少爷来这儿是赈灾的。你要是脑子不清楚,趁早去塘里浸浸水,好好洗洗,别成天害人。”
“你!”霍老三抬手指李忌就要骂。
李忌嗤笑,单手挡开他的指头,“霍三,你要跟我动手?”
这瞬间,李忌状似挑衅实则冰冷的问话跟闪电一样猝然劈过霍老三的脑子——动手?怎么可能动手,这周边运货走商路的谁不知道李忌的大名。自家那些草包哪能打得过正经武行出来的弟兄。
……霍老三脸上肌肉抽动,知道自己干的脏事露了馅,但就此作罢,他又下不了决断。
李忌懒得跟他浪费时间,抬手朝后招了招,立刻,几个精悍的男人就朝这边跑了过来。霍家下人慌了,忙聚集到霍老三周围,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各个跟鹌鹑似的。
“李二爷……”霍老三挤出笑。
李忌抬手,隔空点了点他。霍老三不说话了,沉默了好半晌,突然扭头大步朝外走去。徐微与敏锐地捕捉到了一声脏话,而后只见霍老三走到一个伙计面前,快速交代了几句,伙计下意识询问,结果被掴了一巴掌。
“照我说的做!”
……这就,没事了?
徐微与想道。提心吊胆良久,这会儿突然安全下来,让人有种不真实的感觉。阿荼正想接着观察,一句漫不经心的问话忽地从身侧传来。
“哎,你叫什么啊?”
徐微与眼睫一颤,转回头看向李忌。李忌也看着他,脸上笑意较刚才真实了不少。
“……回老爷的话,徐微与。”
“双人徐?”
“是。”
“哪个微,哪个与?”
“人微言轻的微,生死与共的与。”
李忌有些诧异似的略微思索了一下,点点头,真心实意地夸道,“好名字,家里是读书的?”
“家里原本是做药草生意的。”
“草药?”李忌笑了,“你还是个大夫?”
开药铺的店家八成懂医术,徐微与也一样,平常的小病他基本都能帮忙看,但在外人面前他本能地藏拙。
“不算,只知道草药的基本作用。”
李忌“嘶”了一声,“可惜了,我队里正好缺个随行的大夫,你要是懂医术,我正好能雇你。”
徐微与和徐微莹皆是一愣,现在这个时节想找一份包吃住的工作极难,因此,不等徐微与答话徐微莹就伸出头,急切地给哥哥争取机会。
“我哥懂医术,他学了十几年了,平时店里诊脉接骨都是他,前年年底忙不过来,镇上的奶奶还叫他去给婶娘接生!”
“小莹。”徐微与耳尖一红,一把捂住妹妹的嘴。
李忌饶有兴味地看向徐微与,“你还会接生?”
徐微与显然有点崩溃,“是去给牛接生,小莹她分不清,总乱说。”
李忌失笑,目光无意识地在徐微与通红的的耳廓上停留了一瞬,青年脸脏,耳朵这种被头发领子挡住的地方却白生生的,红得灼眼,一路烫进心头,将他胸膛里的一大片熨得温温软软。
李忌第一次看一个人这么顺眼,乐得帮对方一把。
“……你俩要去兰化是吧。”他问道。
徐微与点头。
“正好顺路,我带你们一程。走吧。”
徐微与不太明显地犹豫了几息,李忌注意到了,不知为何,他觉得徐微与这种谨慎的做派很像才出巢的小动物,特别可爱。
“老爷贵姓?”
李忌知道这是对方同意跟他走的意思,笑意扩大,“免贵姓李,木子李,李忌。”
他也不问徐微与同不同意,直接拉住对方的手,徐微与下意识往回收,很快又放弃,任由他动作。李忌抬眼笑盯住徐微与的眼睛,丝毫不觉得自己举止放肆,用食指轻轻在他手心勾出一个“忌”字。
“这么写。”
……
徐微与手心麻痒,轻轻嗯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后面五千多字我再改改。我就是觉得这剧情太土了,我的天,跟带了还珠格格滤镜一样(抱头)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第95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你也太娇气了
“……哥。”
马车骨碌碌前行,徐微莹靠着木箱坐,悄悄拽了拽哥哥的袖子,徐微与依言低头。
“那个人刚才,”徐微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前面的李忌,“跟你说什么了?”
徐微与凑在她耳边,“还是看病的事。马上就要到冬天了,他想去北边收点人参,但听说鹿北那一片今年有瘟疫,问我会不会防治,会的话,他想带我一起去。”
徐微莹皱起秀眉,满眼担心,“明知有疫病还要去吗。”
徐微与抬手,摸了摸徐微莹的头发,“正是因为有疫病,大多数商人不愿意冒险,今年的药价才水涨船高。这时候去进货能将成本压到最低,而回来出货,又可以卖出远高于往年的价,一来一回,能赚上万。”
“不行,多危险啊。”徐微莹抱住徐微与的胳膊。
……
“可是小莹,哥哥得赚钱呀。”徐微与温声说道。
徐微莹喉头一滞,幼圆的眼睛不安地看着徐微与。徐微与平静地地回视妹妹,两个月前,才和父母亲族离散的他也曾在徐微莹睡着的时候偷偷哭过,两个月后,徐微与已经能冷静地面对这些事了。
“群居不倚,独立不惧……接下来的路得靠我们自己了。”
徐微莹好半晌没有发出声音,张开手抱住徐微与的腰,将脸埋进他怀里。徐微与轻轻拍她的背,以为妹妹又要哭,但徐微莹没有。她怔怔默了一会,突然问道。
“爸妈真的……死了吗?”
和父母兄姐失散以后,他们两个在干涸的沟渠里躲了两天,如果亲族还活着,肯定会回来。但是他们什么都没等到。
徐微与没说话。以前只听长辈说天灾人祸,真正落在身上才知道有多残忍。
“……没有人埋他们,在外面,会被狼叼走的。”徐微莹喃喃。
……
“哥,千万不要留我一个人。”
“不会的。”徐微与低声承诺。
李忌侧坐在凳子上,回头遥遥看向这边,觉得挤在一起的兄妹两像极了缩成团的小鸟崽,可怜巴巴的。
“待会进城,找个后院有水井的庄,让老板给他俩烧两桶洗澡水。这俩小孩一路上受苦了。”
跟他同坐一辆车的是商队里的老向导,年轻时走南闯北对各地风俗都熟悉,闻言敲了敲旱烟管,“行。不过你从来不捡人,这次怎么这么好心,看上那小丫头了?”
李忌头疼,“你嘴里的小丫头才十三,比我小整整一轮,我看上她?我是畜生吗?”
“你还知道你二十四。我儿子比你大一岁,结婚七年了。”老向导被烟呛到,用力咳嗽,“东家,咱可不能再拖了啊,要不这么大的家业,传给谁?”
他们这些跟着李忌混的都希望他能快点开枝散叶,到时候伺候太太要人,带小孩要人,家里人多了置办田宅房屋更需要人打理,本来就在商队里的伙计就能为妻子小孩谋一份差事了。
李忌又好气又好笑,“去去去,爷对女人没兴趣。”
老向导忧国忧民的表情凝在脸上,他扣了扣耳朵,“啥?”
李忌是随口一说,没放心上,冷不防被老向导扯了一下,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
“东家你不喜欢娘们啊,那、那、那你……”老向导指着徐微与,青年下巴搭在妹妹肩膀上,裹着脏兮兮的破棉衣,身形不辨,长相也不清楚,但远看,莫名有种又脆弱又让人安心的矛盾气质。老向导是个粗人,只本能觉得这青年不是坏人,但真要当婆娘看——他后脊窜起一股恶寒。
李忌茫然半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突地反应过来。
他就跟被火烧了一样猛地坐直,“胡扯什么呢?我说我对女人没兴趣,意思是我暂时不想结婚。不是要找个男的!”
“一天天的不想着赚钱置地,成天脑子往**里放。那兄妹俩才没了爹妈,少把这些事往他们身上安。”
老向导抻脸,难掩意外。
“不见你平时这么激动啊。”他轻声嘟囔,以为李忌只是不高兴他冷血,摆了摆手。
“东家,你是富贵人家出身,很多事没见过,接受不了。但是要我看……活人哪能被死人绊着。我爹妈死的时候,我才六岁,懂个屁啊,路上遇到牛屎都能捡起来吃喽。那时候小,做不了重活,靠赶红白事站在最前面捧场吃口饭。哪能跟富贵人家似的,守三年五年孝,真那么着,早饿死了。”
“您要是真可怜他们,要么收了那丫头,要么留她在铺子里做活。要不然,哼。”
老向导咔咔咔敲烟枪。
“我知道。”李忌应道,有点欲盖弥彰地加了一句,“还有,别在他俩面前提这些,我帮他们兄妹纯粹行善积德,跟龌龊事不沾边。胡说八道吓到他们,我唯你是问。”
车轮在李二爷掷地有声的辩解中驶进清水镇,于一间挂着“杜南烧鸡老店”牌子的铺子前停下。李忌率先下车,不等他招手,老板就迎了出来。
“喜鹊上枝头,贵客店前头。几月不见,二爷还是这么气宇轩扬啊。”店老板跟李忌拱手。
李忌回礼,“客气。我去看货,房间伙食你跟平叔安排。”
平叔就是刚才跟他同坐一辆车的老向导。住店停车,最重要的还是运回来的货物,李忌得亲眼看着才行。
他匆匆往后院走,徐微与有点无措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跟谁。
好在平叔是老江湖,做事周全,回身招呼了一把两人。
“呦,之前没见过。”老板热情地伸出手,“鄙人姓赵,小哥怎么称呼?”
“徐,徐微与。”
店老板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闪烁,但很不明显。徐微与没留意到,但平叔看见了。
“掌柜,有热水和新衣服吧。”
店老板回过神,“热水有,新衣服得现买。”
平叔朝楼上一指,“去洗个热水澡。”
“多谢。”徐微与点头。
平叔嗨了一声,示意不用多礼,转头点起菜来,“来个羊肉锅,羊杂锅,大肉两条,鸡六只,菜你看着配。开六间,不,七间房,鸡也加一只。”
徐微与和徐微莹走上二楼。平叔收回目光,拿烟枪敲了一下店老板,“这兄妹俩怎么着?有情况啊。”
李忌排好守夜的班,从后院走进前堂,就见平叔坐在角落里喝着茶抽着旱烟,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李忌四下看了看,没见到徐微与和徐微莹,走到桌边坐下。
“俩小孩去洗澡了?”
平叔斜了他一眼,“大的那个都十八了,什么小孩。”
徐微与?
李忌轻轻眯起眼睛,他没问徐微与的年纪,平叔是怎么知道的?
平叔勾勾手指,示意李忌附耳上前他有话要说。
“神神秘秘的,卖什么鬼。”李忌笑着抱怨,朝他那边斜过身去。
“东家,你拾的这俩兄妹可不简单。老赵跟我说,他们徐家,几十年前是靠蒙汗药发的家。”
李忌不动声色地和平叔对了个眼神,“……真的假的。”
他们住的这间店是专门招待商会会员的旅馆,非会员只能在这儿点菜吃饭,不给住宿。老板赵先生早年间和平叔差不多,是个收皮子卖皮子的小贩。当年为了保证皮子完整,下刀前必须要先拿药把牲畜药死药迷,对蒙汗药门清。
而据他说,徐家的药是最好的,见效快不留毒,牲畜血都能直接吃。跟那些个拿老鼠药砒霜鱼目混珠的,不在一档。
老赵彻底不干皮草生意的那年,徐家正好添了一个儿子,顺势留他吃满月酒。
而那孩子,就叫徐微与,因为时间点特殊,老赵记得清清楚楚,半点不可能错。
桌上一时安静,李忌一下一下地敲着桌子。就像他前面跟平叔说的,他收留徐微与和徐微莹只是看俩兄妹可怜。当然也有一部分在于他看徐微与顺眼,但只是很少的一点。
不管怎么样,他都没想从兄妹两身上得到什么切实的好处。可如果徐微与真如老赵所说,有家传的蒙汗药方子加一手保真的医术,那他确实可以把人留在商队里。
……放身边用。
李忌沉浸在思索中,没注意楼上开门关门的动静,等听到脚步声的时候,来人已经离他不远了。
他下意识回头,随即直直对上一双乌黑的眼睛——那瞬间,李忌感觉自己脑子里的某根神经被拨了一下。
这小孩真白,跟雪塑的一样,头发和眼睫又格外黑,两厢对比,五官鲜明深刻。糊着灰的时候,只让人觉得他可怜巴巴的,洗干净一看……跟他妈成精的白狐狸似的。
李忌不自觉往后靠,感觉有点别扭,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是转着身看人的,起身拖了下凳子。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感觉到心虚,重新坐回去时抬手摸了下鼻尖,垂着眼睛没敢往上抬。
“坐。”李忌拍了拍旁边的椅子。
徐微与走到他面前坐下,双膝并拢,两手微微攥起,规矩地放在大腿上,很是大家闺秀。
——手也白。虽然关节破皮,泥灰已经和血一起结成了丑陋的痂,但不影响手型修长。
李忌看了两秒,倏然收回目光,感觉自己有点什么毛病,看着看着居然想抓人家的手嘘寒问暖,神经病一样。
徐微与对他的想法毫不知情,他过来是想问商队什么时候能到兰化,还有李忌许诺的工钱,徐微与觉得只要包吃住,李忌没必要按月给他薪水,按出诊次数给诊金就行,家里都是这么收的。
“老爷……”
李忌抬手,冲平叔挥了挥,“你过去,我单独跟小徐说会话。”
平叔点头,起身走开。
他选的位置偏,刚才主仆两个人闲聊,李忌从未觉得安静,但换成徐微与就哪哪儿都不对劲了起来。
太安静了,静得他能听见青年一下一下的轻缓呼吸。
……
奇了怪了。李忌心里想道。
徐微与观察着他的脸色,有一点点不安,他不知道李忌为什么心不在焉,是考虑他和小莹的去留吗?
思即此,徐微与主动开口问道,“老爷,为什么心神不宁?”
嗯嗯?他注意到了?
他关心我。李忌笃定地想道。
徐微与不自觉挺直背脊,希望快点让李忌看见他的医术水平,“我给老爷诊一脉吧。”
李忌面上平静,些微带了点笑,“你试试。”
说着,他将左手伸过去,自然地放在了徐微与腿上。
两个人都没觉得奇怪,徐微与细心地卷高李忌衣袖,下手三根手指按住脉搏。
他们靠得近,李忌抬眼就能看见徐微与眼下的皮肤纹路,毛孔细到几乎不见。他怔怔打量了好一会才收回目光。
——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涂霜养出来的,要是涂霜涂的,可以进一些卖到北边去。
心脏敲锣打鼓带着血液山崩海啸,一点没影响到李二爷面上坐怀不乱的稳重。
“脉象稳健,但右肘有旧疾。”徐微与轻声说道。
唔,说的都对,本事挺扎实的。
徐微与抬眼,李忌猝不及防惊了一下,索性反应的及时没露出破绽。
“但心律太快了。我没摸出病因,老爷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青年的眼睛和他这个人一样,纯粹得可怕,一眼看过来仿佛能透过人的皮骨看进灵魂。李忌脑子里一片空白,电光石火之间居然忘了言语。
“……我听说,你们徐家是做蒙汗药起家的。”
如果再给李忌一次机会,他肯定不会说这句话,因为当时说完以后,徐微与好不容易有了点血色的小脸顷刻间一片苍白。
徐家之所以后面停了蒙汗药生意,是有歹人买了药用作打劫拐卖,药效好,一连出了十几条人命才被查出。官府倒是没找药店的麻烦,但父母良心过不去,加之苦主三番两次砸店,最终赔钱搬家才了事。
李忌突然知道这事,说明有知情人跟他报了信。徐微与当时也是年轻,立刻想到了最差的结果——李忌要把他们赶走。
“哎你……你哭什么?”李忌茫然看着徐微与浅浅红起来的的眼眶,“我、不是,没想要你祖传配方,就想让你给我配几服药,按数给你钱还不行吗。”
他手边也没帕子,屈指蹭徐微与的眼角。
徐微与才在脑中思索出求情的话,不想听到这么一段,一时愣住。
李忌看他呆呆愣愣的想笑又不敢,但按他的性格,憋着不说话同样不是个事。沉吟半晌,李二爷认真抱怨。
“你也太娇气了。”
带妹妹翻山越岭逃荒两个月的徐微与:……
【作者有话说】
怀念一下直男时期的李忌和小白花徐微与,下一章继续主线,呜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