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这边——”引路的小厮举着灯笼带着太子殿下拐过小径,穿过游廊,将花厅的满室灯火抛在脑后。
渐行渐远,太子立于湖面东南侧的荷香亭中吹了会风,冷风拂面只觉得醍醐灌顶,酒气渐散。
过了许久,引路的小厮指着南角一处院落,道:“夜间寒凉,殿下当心着了寒,世子吩咐过了,若殿下图清净,可去送荷轩歇歇——那是赏夏景的园子,如今入了冬这附近人少,只有世子偶在里头读书望雪……”
这小厮的提议倒是引起了他几分兴趣:“哦?没想到梁世子还有枯枝看雪的雅兴。”
小厮躬身垂首,绞尽脑汁道:“世子也说,这个……破败景也有破败景的雅趣。”
“那便去看看罢。”
待两人走后,远处遥遥跟在二人身后,站在参差树影间的侍女方才悄悄折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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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上。
侍女附在盛玉英耳后低声报了一声:“侯爷让您去送荷堂……”
盛玉英神色如常挥退了侍女,起了身,向身侧的成妙心笑道:“我出去透透气。”
安国公府的清酒着实好喝,副都御使家的卢小姐只觉得这第二壶甚至比第一壶更为醇厚。
但喝多了便想要更衣,她扭捏着忍了片刻,还是有些不适,轻轻拉过自家娘亲的手袖耳语了几声,她娘斥责了她数句,到底还是陪她起了身。
只是卢夫人先前一直在同近旁的夫人们交谈,这一番离席便被问了缘由,卢嘉兰年幼,面上有些挂不住,拉着卢夫人不让她讲实情。
虞秋烟察觉后座的动静,便也起了身:“卢小姐若不介意,可与我同往。”
闻言,卢嘉兰投去一道感激的目光。
虞秋烟本是要带着满宵一同前往的,可满宵还惦记着姐姐走后自己便能尝上一小口清露便摇摇头,乖巧坐好:“我等姐姐回来。”
甫一出门,夜间寒风迎面,虞秋烟和卢家小姐齐齐打了个哆嗦。
廊外,小厮丫鬟来往于内厨与厅堂之上。
两人绕过檐柱,方转过身,卢嘉兰便与一名抱着酒坛的丫鬟相撞。
这酒坛是已经打开的,这一下碰撞,坛中酒往外倾洒。
虞秋烟眼疾手快拉着卢嘉兰后退了半步,但到底还是慢了——
卢嘉兰本能惊呼出了声。
“哗啦”一声,整个酒坛砸在地上成了碎片,半坛子酒往外泼到了二人的衣裳上。
卢嘉兰因为站得近,身前褶裙尽湿。
酒液从二人衣角往下滴落。
丫鬟手忙脚乱的上前擦拭,但到底于事无补,躬身一个劲儿的赔礼:“小姐恕罪,小姐恕罪……”
卢嘉兰打了个寒颤,几要哭出了声。
丫鬟:“府上备了女眷衣物,奴婢带二位小姐去更衣。”
这说的更衣便是真的更衣了。
虞秋烟点点头,也只好如此了。
那丫鬟跑进屋说要与梁夫人禀报一声,很快便出来道:“夫人怕二位小姐着凉,让奴婢先带二位小姐过去。”
直带着人拐了大半个园子,进了梁府东南侧,进了送荷轩的暖阁中。
送荷轩中烧了地暖,进了屋内,两人才觉四肢回温。
丫鬟点了火折子将暖阁中的香点燃,一时间香风阵阵,暖意融融,叫人通体舒适。
方才一路上寒风瑟瑟,如今进了屋卢嘉兰只觉得身上的酒气扑鼻,整个人仿佛是被腌制过的,再回想方才喝的酒,嫌弃道:“我再也不想喝酒了……”
丫鬟笑道:“送荷堂有湢室,卢小姐不妨泡一会暖暖身子。”
卢嘉兰浑身泛着酒味,点了头,并未拒绝。
“劳烦虞姐姐等候片刻。”她还有些犹豫会不会麻烦虞秋烟,可又不太想一个人回去宴席上。
虞秋烟点点头:“自然。”
丫鬟拿出两套衣物放到了桌案上:“府上丫鬟忙于寿宴,此处人手缺少,奴婢出去帮忙准备浴汤,二位小姐先换下衣物罢。”
“好。”卢嘉兰点头。
随着“吱呀”一声关门声,丫鬟走出了暖阁。
虞秋烟将衣裳递过去,示意卢嘉兰去屏风后更衣。
“别着凉了,你先去换。”
待卢嘉兰进去之后,虞秋烟在花罩门外褪下了手上金钏儿,擦了擦手腕。
衣袖拂动间,阵阵酒香袭面,酒香醇厚,但沾染在身上不免有几分黏腻。
虞秋烟有些恼,想着今日可算是在梁府换了两遭衣物了,莫不是今日不宜出门。
她坐在贵妃榻上,等卢嘉兰出来。
只是屏风后许久都未传来动静,也不知是何情况,虞秋烟喊了一声:“卢小姐?卢小姐?”
里头无人作答。
虞秋烟从贵妃榻上起了身,绕过花罩门,在屏风前站定:“卢小姐我进来了。”
她心下奇怪,绕过屏风,却见卢嘉兰一身素白中衣半靠在了拔步床上,像是睡着了,外衫袄裙随意地脱落在地上。
她走上前去,撩开床幔,俯身拍了拍卢嘉兰:“卢小姐?”
如此靠近,她才发现这拔步床里头的香味比外头更浓,没一会便迷瞪瞪地想着这床上的香气实在太香了,闻着便叫人舒适得想睡觉,难怪卢嘉兰睡死过去……
灵台之上又闪过一丝不对劲,但不及细思,虞秋烟整个人已然滑落,软倒在”床榻之下。
送荷轩一轩三厅。
东阁与暖阁截然不同,东阁三面遍开轩窗,雕花彩绘,与室外湖光山水如融一体。
若在盛夏之时,或能看到荷叶田田,水雾溟濛,树影扶窗的葱郁宁静之景。
可如今这大晚上的,在里头能有什么雅趣?
枯枝败叶,鬼影森森。
太子甫一进来便有些后悔方才的决定,灯烛晃动之下,绕过山水挂屏勉强看了看博古架上的陈设。
随手拿了一本经史子集坐到了紫檀木翘头书案上,就着灯烛翻了翻,上头倒还有些批注。
应是梁元朗看过的,只是上头所有墨笔批注之后另有一道朱砂作批。
朱笔显然是后添上去的,不止评了文章还对墨笔所写的批注评头论足。
墨笔批的十分有见解,但朱笔所记甚为有趣。
比方在调虎离山之计后,朱笔写:大兆平德十一年五月初十,调兄离室,顺手牵羊,透雕白玉镇纸、翠玉鲤鱼佩,并以赝品乱真。
书籍边角卷了边,显然有些年头了,太子起身又翻阅了数本,发现不少诸如此本的双批注。
墨笔说“若非所愿,便是山珍海味也弃如敝屣”,朱笔则道,“山珍海味倒也不必弃如敝屣。你不喜欢,我可以吃给你看啊。”
太子摇头苦笑,这梁家倒是兄妹情深,这般斗智斗勇也甚是有趣。
忽而闻见窸窣吱呀的响声。
他扬声往外问:“何人?”
外间并无人作答,一时阒然无声,小厮也不知跑哪去了。
他放下手中书册起了身,往外行去,却闻见中厅内有酒香。
他想推门走出去,却发现门户紧闭——推不开。
中厅后的暖阁燃着明亮的灯火,小厮带他来时说过那边是厢房,声音便是从那传来的。
他望着那簇簇燃烧的灯火,最终还是踏入暖阁中望了一眼。
厢房内里由落地花罩隔出内外,堂内空无一人,但贵妃榻下却放着一册翻开的书籍,桌上木盘中还有一身叠好的女子衣裳。
花罩门的景象被一扇六折屏风挡着视线,瞧不清内里景象。
但,鼻尖能隐约闻着咸涩的酒气与清甜的熏香——太子自幼在宫中见惯了隐私手段,这一下便觉出不寻常,捂住口鼻,正要退出暖阁,却瞧见桌岸上被人褪下的金钏儿。
——不巧,白日里才见过。
这一番倒叫他更为确定这是遭了人暗算,这虞大小姐可是订了亲的啊!
且金钏儿都褪下了,衣物也在外头,可以想见里头的人只怕是衣衫不整,到时被人发现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便是无事也成了有事。
太子暗骂了一声,想着若真出了事,可如何向太傅交代,不说太傅,他都无法向他皇叔交代……
他连忙屏息,正要退出暖阁,一转身,便闻见“咯吱”一声,暖阁的隔扇门也被关上了。
他跑过去喊了一声:“开门!否则本宫必治你罪。”
但,无济于事。
太子气得甩开袖子,在暖阁四周逐一推窗,欲要翻窗而出。
雕花轩窗像是卡死了,推了片刻依旧纹丝不动。
此事显然有备而来,外间的人只怕早就等着将人关在这里头,因而太子绕了一圈依旧徒劳无功。
他本想往外喊人,但很快便听得外间隐约传来人声沸语——有人往这边来了,还是一大群人。
那些人只怕就是冲此处而来,他再喊出声必引人注意。
最后只好抬脚去踹那窗棂,但这又哪是那么容易踹开的。
且屋内也不知残留着什么味道,闻着人浑身发软。
花罩门后半晌毫无动静,若真是虞家大小姐只怕已经昏死过去了。
只怕过不了多久他也会昏死过去,太子如是想着,使出了仅剩的气力,泄愤一般往窗上踹了最后一脚。
那扇窗面依旧毫不动弹。
收了脚,在屋内来回踱步——如果他没记错,这送荷轩临水,便是踹开了窗,他难道还要跳进那冰凉的湖水中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