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恼人》 1、前世 “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 戏曲隔着一道玉兔望月的木雕插屏传来。 缠绵病榻这么久,虞秋烟如今只剩下一个喜好了 ——听戏。 屋子的拱顶是满轩的式样,上等楠木相连,防寒之余声音回响极好。 这一切都得益于身旁的人。 似感受到她的视线,男子微微侧身:“不舒服吗?” 他的面上盖着一张银白的山鬼无常面具。 虞秋烟摇头,从美人榻上坐起身子。 视线隔着一道帘幕望向那唱戏之人身上。 “戏唱得不错,叫什么名?” 她的嗓音极轻,仿佛是从水底发出的声。 屋外的戏子回:“莺啭。” “今日让莺啭姑娘陪我说说话吧。”她说话时,眼睛却一直盯着身旁的男子。 男子没出声,仿似在思量。缓缓点了点头。 莺啭被人领着从插屏之后转进屋内。 往常都是虞秋烟隔着屏风或者帐幔听戏,小丫头还是第一次见这位神秘的山庄别院的主人——虞夫人。 一时呆在了原地。 榻上人鸦黑的发丝垂在脖颈之上,衬得肤色白皙。 面容被发髻所遮,尽管只露出半面娇容,可秀鼻挺翘,气质倦美,意态天然。 “啪——”一卷书被扔到了桌案上。 紧跟着一道视线如剑光逼来。 莺啭循声看去。 软塌旁坐着一个男人。 他撑着半截手臂,看似闲适,可上半身却比戏楼里练功的小生还要挺直。 虞秋烟拍了拍启言:“你别吓她。把我请的人都要吓跑了。” 莺啭忙矮身行礼:“见过夫人。” “起来罢。” 虞秋烟让丫鬟给莺啭搬了张杌子,让她坐下。 抽着空回头道:“启言,你先出去罢,我要同莺啭说些女儿家的话。” 男子收了冷冽的气势。 转头静静望着虞秋烟。 片刻后,他站起身扶虞秋烟下了软塌,浅声道:“莫要累着。” 和风一般的声音擦过虞秋烟耳侧。 她扭头动动脑袋,面颊隐约贴上那张山鬼的面具。 ——离得实在太近。 虞秋烟心念微动,伸手去触摸那面具。 还没碰到就被抓着手心推开了。 她一直都很想摘下这张面具。 可惜启言从不以真面目示与人前。 “莫闹,我晚饭后再过来。”他道。 虞秋烟撇撇嘴,抽出相连的手掌,将人往外推开了些。 “那你快走,不要妨碍我们。” “我让丫鬟进来。” 虞秋烟赶紧摆手:“不要让人进来,我只是和莺啭讲讲话。” 看着人离开,她才转头道:“莺啭姑娘,陪我更衣。” 莺啭应声走上前。 方才离得远,只瞧见了半张侧容,如今才算看清女子的面容。 莺啭霎时被惊住了——美人眼,丹朱唇,笑起来甚美。 可,女子左侧脸上横生半片白斑,像覆了阴阳面具,浅笑的样子只让人觉得诡异。 虞秋烟浑然未觉,一颦一笑毫不遮掩。 “莺啭姑娘?” 莺啭醍醐灌顶。 霎那间便明白戏班班主方才离去前悄悄叮嘱她时,那欲言又止的未尽之意。 ——看见什么都要当做没看见。 “好。”莺啭稳住心神淡然回道。 “你将戏服拿出来,我想试试,还有头饰也一并拿来。” 她说什么莺啭都一一照做。 帮她穿戏服的时候,莺啭才发现这位夫人多么瘦弱,形销骨立的身子穿着小袄,再罩上戏服也依旧宽阔有余。 头饰也显得极为笨重。 哪哪都透着不适宜。 虞秋烟从匣子里取出小金钏,比划后还是放下了。 这金钏是一月前才定制送来的,可即便上个月能戴的,这个月也戴不住了。 因为自病后伤到了内脏,她常常食不下咽。 倒亏得他连首饰都细心准备。 “夫人不妨让奴帮你把头发盘起来,也是极好看的。”莺啭看着她不语的样子有些不忍。 “也好,还要麻烦你帮我描个妆。”她笑道。 莺啭替她取下了不合适的头饰,将长发细细盘起。 至于描妆…… 莫说这个屋子,这整栋宅子都没有一面镜子,往常莺啭与师傅来此都是相对描妆。 可若说之前还甚是疑惑,自从见了这位夫人的模样,这栋宅子所有的古怪都有了解释。 虞秋烟久未碰脂粉,这一下害得她咳嗽了好半会。 外头一声声音响起:“姑娘,奴婢从厨房端了梨汤来。” 听了外间丫鬟的话,虞秋烟身形没动,道:“我没事,映霜,你把梨汤放下,替我去取个最小的手钏来。” 待额上的花钿贴完,莺啭瞧了瞧,又拿起朱笔,沾了胭脂水粉,自作主张在那片白斑之上描了只蝴蝶。 莺啭下手极轻,不多时虞秋烟的面上都多了一只尾系粉带的彩碟。 反复看了看,终于满意地收了手。 这样的浓妆,也衬着人多了几分生气。 虞秋烟见莺啭抿着嘴轻笑的样子,也道:“可惜这屋里没有镜子,不过看你们的妆容,想必是极为好看的。” “是奴自作主张,还望夫人见谅。” 虞秋烟摆了摆手:“无妨,还要劳你再唱一段你拿手的唱词。” 莺啭听话地后退一步,做出戏台上的模样,才唱完一句“梦回莺啭”,就被抓住了手腕。 虞秋烟有模有样,也唱了句“梦回莺啭”。 尽管声音轻细,中气不足。 但纤指如葱水袖轻抬,美目泛波凭添妩媚。 莺啭不由看呆了。 …… 映霜抱着一匣子的首饰进来时,屋内的人还毫无觉察,只兀自抬着水袖袅娜转身。 “哐当——” 映霜一个失神,珠串俱落地。 一颗金累丝嵌东珠的耳饰品滚到了虞秋烟脚边。 虞秋烟挽起水袖,俯身捡起来。 行动间宛如行云流水,水袖飘逸。 映霜:“姑娘赎罪,姑娘赎罪,奴婢一时……” 虞秋烟抬手让映霜起了身,走过去,将耳饰扔进匣子里,又俯身将地面上散落的一团如意簪,金挑头,百花钗之物一把抓起也放进了匣子里。 虞秋烟伸出纤指,在妆匣里头反复拨动—— 问:“这是新买的吗?” “回姑娘,是今日送来的。” “嗯,你放下就出去吧。” “是。” 映霜正要离去。 一抬头却见那只拨动的手腕后侧划了个极小的伤口,血珠凝聚着涌上来。 “姑娘,您的手划伤了。”说罢,映霜立即转身从长柜上取了青瓷瓶,又取了条干净的帕子。 虞秋烟不慎在意,由着她擦拭,上药。 “是奴婢的错,奴婢稍后自去领罚。” 瞧着映霜皱着眉头的模样,虞秋烟无所谓道:“不用去了,也不疼。” 药擦好后,映霜收了手,起身福礼便要退下。 虞秋烟又将人喊住了,沉吟道:“你一会是不是要去书房?” 还没等映霜答话,她继续道,“我在请教莺啭姑娘怎么护养嗓子。你可记住了?其余一概也不许提知道吗?回头我若不舒服便全怪你耽误了我寻医问药。” 映霜有些无奈应了是。转头出了隔扇门,映霜便去了书房以原话回禀——包括威胁之语。 一字不差。 书房里头的人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听见回禀也没应声。 男子往后靠在椅背上,一身墨色长衫挥落了一沓信笺也浑不在意。 寒风吹着半开的书房轩窗吱吱呀呀的来回晃动。 书案上放着一沓信件,还有一沓医书。 清风翻起一页书角,露出半卷信件。 “……此方亦只可短暂缓解病痛……少则半月,病体旧态复萌,还望早做打算……” - 晚间,暮云四合。 虞秋烟送走了莺啭,半路改道去了书房,甫一进门,就见那人在椅子上靠着,仿佛是睡着了。 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轻唤了声:“启言,启言...” 他困成这样,竟比她这个病人还要累。 虞秋烟抿着嘴笑了笑,捡起吹落到地面的信笺纸张,瞧见上头的墨迹—— 她怔愣了片刻,若无其事地将纸张压在了医书之下。 这一日总归是要来的。 虞秋烟早有预感。 身旁熟睡的人始终一动不动。 虞秋烟的手抚着桌案边沿,缓缓滑动,最后还是探向那张面具。 她想揭开它。 书房四周寂静无声,雕窗上印着半截枯枝的影子,清风拂过,厚厚的积雪从枝头扑簌簌落下。 仿佛能听见屋外雪消的声音。 近了。 虞秋烟一时心如擂鼓。 指尖从冰凉的面具缓缓摩挲着滑到面具边缘。只要再一用力,就能看清隐藏在这张面具下的脸了。 他如此不设防,无论如何也要在死前记住他。 她想。 是他将自己从万丈火海中抱出来。在所有人都以为虞家大小姐香消玉殒时,他将她救了回来,这么久精心照料遍寻名医,才让她得以苟活至今。 虞秋烟手指用力—— 可面具只稍稍松动,便被另一股力道压了下去。 他还是醒了。 虞秋烟的手背被一团温热覆压着。 她瞥了嘴。 最终还是没有得逞。 只是,还不及她感到遗憾,先触到了指尖下的湿黏。 “你哭了?”她惊道。 男人抓着她的手拉下她,将她抱入怀中,凑到她耳边,声音微微哑。 “你刚刚想做什么?” 虞秋烟在他怀中低了头。 “你放心,我死不了的,我今天还请教了好多秘方呢,我肯定也能好起来。” “秘方?不是唱了半晌戏。” 男人双手捧起怀中人低着的脸,细细端详,确实不见任何伤感之态。 虞秋烟直直望进他眼睛里,仿佛要透过面具看清他,半晌道:“我这样好看吗?” “好看。” “你就会这样说,我才不信,我又看不到。” 她一颦一笑,带着颊侧的蝴蝶仿佛振翅欲飞,将她那片瘢痕遮得很好。 男人将她抱得更紧了,对外唤到:“拿面镜子来。” 虞秋烟摇了头:“我不要!我从,你这里,就能看见。” 她伸出葱白的指尖指向身前人的眼睛。 书内未燃烛,外头黄昏将近。 他的眼睛漆黑一片。 其实什么也看不见。 男人闭了眼,将人摁入怀中。 半晌沉声问:“你想看我的脸?” 虞秋烟攀着山水纹绣的衣衫,靠到他脖颈处,指着他喉间的轮廓,答非所问:“你这里很好看。” 他摁住在喉间乱动的手指,想了一会。 “病好了就给你看。” 虞秋烟一时没应声,许久才轻声道:“好啊,那说好了,病好了就要给我看。” 自见他,他从未摘下过面具,虞秋烟不止一次好奇过面具之下的面孔。 可他却每每称自己形容丑陋,连自己都不愿照镜子,更不想让心悦之人见到。 紧跟着又要夸她仙姿玉色,让人见而忘俗,使他心下惭愧。 每次都这样搪塞。 到最后还总害她脸红得不让他多言。 屋外,侍从很快就送进来一面姑娘家常用的铜镜。 他接过,持在手中为她举镜。 虞秋烟看了许久,上一次如此盛妆已经是一年以前了。 可即便如此盛装也难掩病态,这一年她瘦到脱相,又哪里算得上好看呢。 偏这人日日夸她。 他举了半晌镜子,毫无怨言。 虞秋烟心念一转,抓着他的手腕将他持镜的手转了过去。 ——镜子中赫然出现一道无常白面。 “你看你像不像前日折子戏里的鬼无常?” 虞秋烟耸肩笑道:“我可是认识鬼王的。等去了阴间也能唬一唬小鬼……” 她还没讲完,一根手指伸过来按住了她的嘴巴,眼前的面具遽然放大。 他与她隔着面具对视:“不要乱讲!” 他好像有些生气。 虞秋烟撇撇嘴,想将人推开,却没推动,手腕被抓人隔空捏住。 她手腕上还系着映霜扎的锦帕。 男人的手指在上头摩挲了片刻。 “痛吗?” 她无所谓道:“都说了不痛,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虞秋烟趁他失神时,推开他,起了身。 “我学了一折戏,唱给你听啊。” “嗓子……” “现在不听,以后可不一定有机会了。”她的声音越发小下去。 虞秋烟从他怀中起了身,拨开水袖,眼波流转,盈盈施了个礼,才深吸一口气,轻启声:“公子呀——” “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 她频频折腰回眸,情致楚楚。 ——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陪她听了那么多戏文,如今才明白所言非虚。 2、重活一世 大红的花轿从太傅府一路行到了宋府。 虞秋烟坐在新房内,腹中有些饥饿,不由伸手触了触腹部。 身侧的丫鬟赏云见状,笑着拿了糕点递过来:“姑爷特意吩咐过,小姐可以先用一些。” 虞秋烟点了点头。 “小姐将盖头摘了吧。屋内没有旁人。” 宋成毓总是这样妥帖,甚至为了不让她紧张,将里屋内的丫鬟婆子都赶到了外间,只留了她自己的贴身丫鬟服侍。 虞秋烟才吃完一块枣花糕,便听见外间一阵叫唤:“走水了——走水——” 那喊叫的声音戛然而止。 屋外响起一阵嘈杂。 虞秋烟抬头与赏云疑惑地对视了一眼,赏云立即跑出去。 “小姐,不好了,隔扇门打不开了。”丫鬟的语气惶然又不知所措。 虞秋烟这才意识到什么,拉着赏云,两人一同去推支摘窗。 也根本推不开。 几在瞬间,浓烟从狭缝升起,蔓延到了整间屋子。 屋外再没有任何动静,所有的声音渐渐远去,一时之间只听见火木灼烧得哔啵作响。 火光四射。 赏云拍着窗子喊:“有没有人在外头——盈香,周妈妈——” 火舌顺着屋内红绸眨眼便攀上梁顶,整座屋子变得摇摇欲坠。 梁木椽子声声折断,眼见就要跌落到赏云身上—— “小心!”虞秋烟伸手推开了赏云,自己被撞得后退了好几步。 横飞的碎木砸到了虞秋烟的背上。 脊背被冲撞得钝痛,之后,从被撞到的地方漫开一阵灼热。 “小姐!”赏云哭着喊出了声。 可是没人应声,好像所有人都默契地忘掉了她们主仆二人。 火势越来越大,屋内碎木横飞,浓烟弥漫。 一截房椽彻底压垮了虞秋烟,疼痛蔓延到骨肉之下,浓烟熏得她七窍都在流血。 她彻底昏过去前只看到赏云伸手推开那火木,拍了拍她的脸,死死抱着她,用身体为她抵挡蔓延的火舌。 “小姐,姑爷会来救我们的……”赏云哭着说。 …… 睡梦中的虞秋烟非常清楚的知道,宋成毓不会来了,因为就是他亲手放的这把火! 后来。 虞秋烟梦见了启言。 他面上仍旧覆着银白的面具,身姿颀长,在火海中步步走来,踢开掉落的横木,弯腰抱走了尚处于昏迷的她…… 虞秋烟清楚知道自己身处梦中,因为她早已晕过去,怎么还能看得见人呢? 可这梦中的场景却早已在心中幻想过许多次。 虞秋烟笃定地觉得,那一天启言就是这样救走她的。 - 漫天飞舞的雪花落在地面上发出轻微的沙声。园内光秃秃的枝头上覆盖一层轻纱般的晶莹。风声吹过,寂静中带起几声言语。 “……你再去厨房看看蒸出的糕点如何了?” 院内响起一阵匆匆脚步声,赏云一手护着衣裳,一手抖了抖伞面上的雪粒。 “今年的雪倒是下得早”,赏云将衣物递给一旁屋内的小丫鬟,“拿着衣裳往炉上暖暖,一会小姐便起了。” 屋内响起一阵咳嗽声。 虞秋烟睁开眼便瞧见浅粉的帐顶,左手边的雕花窗透出点点亮光。 窗侧四足小几上摆着粉彩折梅花瓶,里头斜插着两支红腊梅。 轻轻嗅着还有暗香浮动。 虞秋烟不觉出了神。 这是她的闺房。 “小姐醒了?在外头便听见小姐在屋内咳嗽。” 赏云是她的陪嫁丫鬟,新婚之夜一场大火,赏云自顾不暇,却为了救她,死死抱着她……现在却看起来却全然无恙。 “这屏风奴婢一会子就扔掉,什么康顺如意,才摆了一天就害得小姐生了病。” 虞秋烟看着不远处的水墨屏风上,屏风上绣着歪歪扭扭的几个墨字“康顺如意,喜乐安宁”。 这面屏风是继妹虞满宵送的,在她十七岁生辰的时候。 她记得当时不过才拿出来摆了三日。 虞秋烟木着半边身子,微微靠在赏云身上,回道:“没什么,不过是梦见屋子着了火,有些被呛着了。” 赏云使劲嗅了嗅:“小姐睡痴了,梦里的火怎么会呛到人呢,奴婢看是刮了南风,把厨房的烟火带过来了。” 可不是睡痴了,还是南柯一梦。 虞秋烟伸手掐了掐手上虎口——痛疼且酸胀。 这南柯一梦,一睁眼不知因何缘故,她竟回到了从前。 明明她久病缠身,彻底与世长辞了……也不知道她死后,启言如何了? 这时候的启言又在哪? 虞秋烟心里乱糟糟的。 “扶我起床梳洗罢。” 待赏云扶着人坐到了梳妆镜前,虞秋烟摸了摸尚圆润的脸蛋,又出了神。 “现在是什么时候?” “巳时了,小姐。” 赏云从盥洗盆绞了条帕子递过去,笑了笑:“小姐近日伤寒,倒是睡得比先前沉,奴婢特意叮嘱了外间那些小丫头们莫要吵着你。” “小姐不必着急,小宋公子只怕要到未时才到呢,没那么快到的。” “小宋公子?”许久没听见这样的称呼,虞秋烟有些晃神。 这一通又惹得赏云戏谑地笑:“小姐,你不都念叨两天了吗?小宋公子今日回京,约您在食楼见面呢。” 赏云从桌上拿起梳子,沾了沾香露,一面眉开眼笑道:“奴婢那日去主屋,还听到有人对老爷说小宋公子这次必定升官,日后就要留在京城了。” “小姐与小宋公子日后也不必鸿雁传情,飞鸽传……” 虞秋烟霎时截住话头,冷声道:“宋成毓要回来啊!” “小姐!怎么忽然直呼小宋公子的名字。” 赏云嗔了一声,继续道:“奴婢可听说了,小宋公子这次回来要将你二人婚期提上日程。” 这话没错,虞家本是在宋成毓前岁中探花时便要择吉日先定下婚期,只是那时虞秋烟尚未及笄,且宋成毓也想要作出一番成就,这事才暂且搁置。 宋成毓是她未婚夫,更是前世几害得她在大婚之夜命丧九泉的负心汉。 若不是于漫天火海中被启言救走了,虞秋烟只怕到死还不知道宋成毓是何等狼子野心。 这时候的宋成毓刚结束外任历练,回京述职,政绩斐然深得圣心,是众人眼中顶顶温润清隽的如意郎君。 按照上辈子的记忆,宋成毓回京后,两人很快便定下了婚期。 可宋成毓害了她的命!她怎么可能还同他订婚! 重活一世,她绝不能再这样稀里糊涂就同宋成毓订下亲事,被他所害。 虞秋烟回忆着往事,没搭理赏云她望着匣子里的珠钗金钏出神,最后挑挑拣拣了一枚最小的镯子,往手上比划了片刻。 结果戴不上去。 她缠绵病榻数月,早已瘦得不成形,倒是成了习惯。 “那是主子幼时的金钏,如今小姐长大了,戴不了了。”丫鬟盈香取出一个浮雕精美的奁盒,将盖子打开,里头放了一对飞鹤金钏。 “若是小姐想戴,不若戴这对吧,是前日生辰时安国公梁府上送来的生辰礼。” 赏云瞧了一眼,也赞道:“上头仙鹤跟真的似的,国公夫人真是有心了。” 梁夫人旧日与虞母交好,对虞秋烟犹为照拂。 妆奁盒才落到虞秋烟手中,就“啪”一声滚到了地上。 虞秋烟只顾着拿起金钏,抬步走到窗前细细端详。 她身上套了件厚夹袄,脖颈处折出暗纹刺绣的中衣衣领,细腻肌骨之上覆着一绺发丝,姿容倦美。 长睫颤动,视线紧紧锁在手中金钏之上。 窗前寒风拂面,柔腻的指尖掐着一只金灿灿的镯子,照着窗外晨光细雪。 虞秋烟瞧了片刻,果然在鹤嘴中瞧见一个小小的烟字。 以前她收了梁夫人的礼物,少有留心,便是瞧见了小字也只当是国公夫人有心。 后来在启言府上,启言嘱人定做的镯子每一个都有这样小小的记号,她绝不会忘。 ——这是启言送的,不是梁夫人。 她回到了两年前,可是原来两年前启言就在她身边了么? 为什么以前她竟从未发现呢?莫非这就是为什么被救以后,启言一直以面具示人?是因为不愿被她发现真实身份么? 寒风吹得面颊生疼,也吹得虞秋烟心里凌乱如麻。 折枝梅瓶里花枝轻振,直要将花瓶也带落到地面上。 赏云赶紧伸出手将花瓶扶稳,闭上了雕花窗:“小姐,您还是快坐下梳妆吧,不是说要去食楼等小宋公子吗?” 盈香撇开赏云:“你老在小姐面前提外男做什么?没规没矩,叫人听见凭白辱没小姐名声。” 3、小宋公子 园内新雪簌簌,甬路上的积雪被人扫去又浅浅覆上一层。 拐过甬路,不远处的腊梅树下传来银铃般的笑声。 “小小姐,你跑慢点,乖乖去上课,听先生的话,再莫顽皮。” 跑累了,虞满宵才娇声娇气道:“父亲说要上街给我卖糖葫芦,怎么还不回来啊?” “小祖宗,你可真会使唤人,老爷上朝呢,哪得空买甚么糖葫芦。”紫云掏出帕子擦了擦虞满宵脸上蹭的灰,擦完继续道:“一会子先生就来了,再莫乱跑了。” 小姑娘望着垂廊门洞外:“爹爹说了会买的,我等爹爹回来再去先生那。” 看着远处这一幕,赏云撇了撇嘴:“老爷真是宠她,上朝都还记得买糖葫芦呢。咱们小姐都病了数日,也不见来看一看……” 盈香瞧了瞧虞秋烟的脸色,拉住了赏云。 自觉说错话,赏云低头噤了声。 可是往日里对这个庶妹视而不见的虞秋烟,今日却大大方方地站在这看了好一会。 赏云见她不语,立即认错道:“小姐,奴婢说错话了。” 虞秋烟点了点头,轻描淡写道:“无事。” 上辈子虽对这位庶妹不讨厌,但也绝对算不上喜欢,只因她母亲是虞秋烟生母的陪嫁丫头。 一个贴身丫鬟在女主人去世后,做了男主人的妾室,受宠至今。 年少时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只觉得不可原谅,连带着对虞满宵也没有几分好脸色。 往事纷杂,现在回头再看……她当初常常斤斤计较,独自生闷气,可到最后即便她葬身火海,兴许都无一人放在心上。 虞秋烟有些可怜以前的自己。 虞满宵也注意到了这边,探头探脑的。 虞秋烟沉思片刻,微微矮下身,招了招手:“满宵,过来姐姐这,你想吃糖葫芦不如陪姐姐出门去买?紫云先回去吧,和先生说满宵今日不去了。” 虞满宵拽着紫云的衣角,想去又不太敢去:“娘……姨娘不让我去。” 紫云也道:“二小姐顽皮,怕扰到大小姐,奴婢看...” “我……我不顽皮。”满宵听了紫云的话,立即反驳。 虞秋烟看穿了她的小心思,便对紫云道:“你回去禀报柳姨娘,想来她不会拦着我带满宵去买糖葫芦。你若还不放心,就跟我们一起去。” 虞秋烟在家中讲话是有几分威信的。 她虽对虞父心有埋怨,可有一点还是好的,那便是自她母亲去世后,他没有续弦。 柳姨娘平日再受宠,到底是个姨娘。 府上的管家之权在虞秋烟手上的,先前因她年幼,由母亲身边的嬷嬷帮衬着打理,自她及笄,便陆续交到了她手中。 满宵点点头,双眼亮晶晶的,听了这话立马改口一迭声催着紫云回去。 - 弯街斜巷,楼影重重。 西街俱是酒楼食肆,如今时辰尚早,街市上人头攒动。 宋成毓的书童文达递了信让虞秋烟去食楼等宋成毓。 想起前世在食楼遇到的意外,虞秋烟改了主意。 余光略过同悦茶楼时,她便让车夫停住了。 “寻风,停下!” ——她依稀记得这家茶点不错,寻个临窗的座位,也可轻易看到对面食楼的景象。 赏云很是不解,指了指斜对角的食楼:“小姐,食楼是那栋。” “不去食楼了,今日就在这间——茶楼,”她强调了一声,继续道,“你与盈香先进去。我另有要事,让寻风送我去后市口的金饰坊。” 虞秋烟安排好了丫鬟,便替满宵系紧了披风,要抱着她下车。满宵却挪了挪身子躲开了,小声道:“姐姐,我想跟你一起。” 虞秋烟点了点头,也没强求,让寻风将马车往前赶了一条街,很快便到了金饰坊门口。 二人都穿戴好斗篷披风,虞秋烟方才抱着满宵下了车。 金饰坊屋内有些昏暗。 只有个伙计在柜台后垂着头,似是在翻弄账本。 此处商街繁华,常有达官显贵登门。 店铺伙计长年累月在此经营,对于看人也都很有些本领——光从行为举止就能推出进入此店的夫人小姐是何等身份,担得起多贵的首饰。 虞秋烟还记得她先前数次进首饰铺子都是掌柜亲自相迎,而后会隆重地向她展示店面内的新款首饰。 这一次也不例外。甫一听见声响,那伙计便将账册收了起来,远远招呼着。 “这位夫人想要什么样的首饰?” 夫人…… 她刚下马车,虽还带着披风帽子,但也不至于被喊成夫人。 不过,这一唤叫她又想起上辈子的事。 上辈子,她在大婚之夜被启言救回去,世人只当虞家大小姐火烧身亡。 那时候启言请来的戏班子进了府,不明真相,那些戏子都称她为夫人。 后来启言得知后还跑来说辱了她的名声,问她可愿嫁与他。 只是她都已经那样了,又有什么名声可言呢?且她命不久矣又怎么能耽误他呢? 那时启言见她犹豫只道:“我知道了,是我唐突”。 看似温文有礼,可后来,戏班子还是日日来,却唱了一整个月的妖鬼情缘以身相许的折子戏。 …… 虞秋烟从回忆中抽身,看着伙计一言不发。 以前便罢了,她现在年方二八,被唤作夫人…… 这伙计得是多眼拙。 难道她重生回来相貌气质变了? 手心突然被拉了拉,虞秋烟看了看身旁的小豆丁。 ——心更哽了。 店里的伙计粗着嗓子继续道:“夫人想看什么样的首饰且自看罢,掌柜的在楼上招待贵客。” 这伙计眼拙成这样,料想也瞧不出金钏的名堂。 虞秋烟顿时都不想拿出金钏给他。 只好装作看首饰的样子等掌柜的下楼来。 虞满宵见姐姐没有任何要走的意思,也看起了首饰。 伙计懒洋洋地坐在算盘后,将整个柜面后装首饰的樟木箱子一股脑拿到柜子上,随后又自个儿拿起了那本账册。 “这是新到的,夫人不若瞧瞧。”那伙计语气不咸不淡,说完又去翻账册。 一副本店家大业大,本伙计还要忙,你们随便看,爱买不买的样子。 虞满宵大抵是没见过世面,见到整个箱子亮晶晶的,整个人都要扑上去。 只是她人矮,箱子放在高高的柜面上又高出一截。 那伙计见她可爱,起了些兴趣,转身又拿了个小凳子递给她,由她站着看。 从箱子里头挑挑拣拣拉出一长串赤玉珠串着金豆豆的项链,直接戴到虞满宵脖子上。 打趣道:“小姑娘就该戴这样的。” 霎一看,红彤彤金灿灿的,尤显富贵。 但识货的人一看就知道,不过是图个喜庆的便宜货。 虞满宵却被唬得一愣一愣的,还别别扭扭地回头,嘟着嘴瓮声瓮气道:“姐姐好不好看?我给你买一个好不好。” …… 金饰坊专打金饰,在京中并不算十分有名气的首饰店,今日来此还是因为前世她听启言提起过这家店。 虞秋烟抬手摸了摸手上的金钏,耐心等着。 金饰坊门口蓦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半晌,走进来一群人,呼呼啦啦地堵在门前。 打头走出个青衫丫头,盛气凌人道:“叫掌柜的来。” 那伙计正拿着算盘拨着,听了这声,有些不耐烦:“这位夫人找掌柜的什么事?” “夫人?”那丫鬟气到脸红,扭头对着身后的人娇气道:“小姐,你看看他,竟然喊你夫人……” “好没道理的伙计,这是我们小姐,瞎了你的狗眼。”另一个已经骂开了。 那伙计这才抬头眯着眼睛盯了半天:“我还以为身后的才是你们主子呢。” 他随手指了后头一位妇人。 后头那妇人虽是同这群人一道进的屋子,却是独身一人,闻声摇头,往一侧避开了些。 “废话什么,赶紧把你们掌柜喊出来。” 伙计却不卑不亢:“掌柜接待贵客,各位不妨排在这位姑娘身后,先看看首饰。” 丫鬟一看伙计指着虞满宵这个小豆丁,顿时不满:“你可知我们小姐是谁?我们小姐是文令侯府上的,凭你也配使唤我们小姐。” 她这一番自报家门,倒叫虞秋烟扭头细细看了一眼。 文令侯府上的—— 盛玉英啊! 虞秋烟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虞秋烟今日出门一是等所谓的未婚夫宋成毓,二则是为盛玉英。 这两个人的关系可真是千丝万缕。 前世,若不是启言将宋成毓的往事查清递与她,她只怕到死都不知道这二人的纠葛。 盛玉英虽是文令侯府上的,却不是文令侯所出,本是登郡乡绅秀才之女。与文令侯同族,牵亲带故。 传闻文令侯夫人见了盛玉英便怀念起自己那年幼去世的女儿,觉得其与已故的亡女十分相像,因这番机缘巧合,盛玉英被文令侯收养认作了侯府大小姐。 盛玉英初到京城,文令侯夫人便四处带着她参加宴席,至今已有许多年了,在京中很有些名气。 有名便有名在这病弱美娇娘,惯爱披白袍,捂胸口,宛如西子捧心头。 虽柔弱实际心气很高,惯来露面于人前都是一副傲然模样。 如果不是启言的缘故,虞秋烟万万也想不到盛玉英和宋成毓会有那么深的联系。 前世虞秋烟在食楼便遇到过盛玉英。 那时候她来去匆忙还不小心冲撞了盛府的马车,那一日后没过多久便听说盛玉英受了惊吓。 不止是虞府,就连宋成毓都还替她往文令侯处送了薄礼以示歉意。 当时,虞秋烟还当是巧合,可若说是巧合,今生另来了金饰坊,却也遇见了。 ——那可就不是巧合了。 盛玉英等丫鬟骂了半天,才拿着个帕子娇娇柔柔:“小蕊,退下吧,我们等上片刻就好。” 一身月白炮,罩得身姿玲珑,脸色虽苍白,唇上却抹了口脂,谁看了都要赞一句——好一个纤弱清瘦的娇娘子。 只是,她双唇微张,一声声咳着,仿佛下一刻就能吐出血来。 一个人高马大的丫鬟走上前边道:“小姐身子弱,禁不得风,要是受凉了可怎么办?凭什么要我们小姐等她一个小丫头。” 那丫鬟说着便整个人直直往满宵身边挤。 虞满宵本是站在杌子上,将手伸进箱子里扒拉首饰,她人本来就矮一截,手好不容易够着箱子,这一下被挤,胳膊磕到了箱子边角,整个人都不稳当,摇摇晃晃的。 满宵立即瘪了嘴。可她虽在家中骄横,如今却敢怒不敢言,下意识挥手,想去抓姐姐的斗篷摆。 连带着箱子都往一旁歪去,摇摇欲坠。 那箱子可是个大物件。 虞秋烟根本不及想太多,便已将手张开,手指压在了满宵脑后,带着她转了身,将小豆丁的脑袋护在怀中。 樟木箱子彻底被拐翻,连带着柜面上雕工精美的木架也倾斜了,大大小小的妆奁一个推着一个咕噜噜滚开。 虞秋烟矮下身子护着虞满宵,被砸了数下,眼见一整个货物架子”也晃晃悠悠的,她却无处可避。 几乎在瞬间便想起清晨那个梦里从背部扎入的钝痛感。 ——与灼火的木梁相比,一个货架罢了。 应当没有那么疼罢。 余光里,一道银光闪过。 这架子被外力劈动,霎时散开。 仿若瓷器一般。 “噼里啪啦”的声音不绝于耳。 架上的大珠小珠滚落到地面,金灿灿落了一地。 虞秋烟头上的帽子顺着斗篷全被满宵扯落到了地上。 ——好在背上没有传来任何疼痛。 虞满宵知道自己闯了祸,霎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一边哭,一边抱着虞秋烟的腿控诉:“姐姐受伤了,你们害我姐姐受伤了。” 虞秋烟擦了擦虞满宵脸上的眼泪。 顿时,对这小丫头生不起一丝气。 “姐姐没事……” 上辈子她不喜欢虞满宵,今日她带着人出来也是别有用心,想着若是不巧躲不掉宋成毓,也能拿满宵当个幌子,找个由头避开宋成毓。 掌柜从楼上下来,看到这一幕气急败坏:“我的金饰,我的金饰……” 虞秋烟顺着掌柜的目光看向地面—— 满架子的首饰飞得到处都是。连木架都散了,些许木屑灰沾在裙面上。 金银晃眼,小小的首饰坊因这一变故,瞬间富丽堂皇了起来。 满宵抱得太紧,虞秋烟一抬脚踩到了珠串上,整个人往旁边歪—— 好在,斜侧里伸出一只手,贴上她的肩膀,将她扶稳当了。 虞秋烟这才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罩着墨色斗篷的男子,身姿修长——头上还带着斗笠,手提着一柄剑。 她正欲道谢,余光里却略过一抹猩红。 那人提剑的腕上蜿蜒着一道血流,直沿着那如丘陵般骨骼分明的手背流动。 看着甚是吓人。 他收剑入鞘,浑然未察。 刚才那道银光…… 他竟是用剑生生劈碎的木架。 虞秋烟怔怔地看着那只手:“公子,手……” 闻言他将右手背过去,淡然道:“无事。” 掌柜的推着那伙计恨恨道:“就让你看一会店,闹成这样,还不快把东西捡起来,尽在这添乱。那箱子那样重是能放到这上面来的吗?” 转头又是一番赔礼道歉:“先前的伙计突发急病,无奈之下才找了人临时看店。这等粗人不会看眼色,有眼不识泰山,还望盛小姐和这位姑娘多多担待。” 原本推人的丫鬟被木屑入了眼,正要发火,半闭着眼睛道:“掌柜的可要看好了,奴婢不过是一介粗人,这要是伤着我们小姐,你们赔得起吗?一出门就碰到这种事当真是晦气。” 那丫头骂骂咧咧,被盛玉英轻呵了一声,看着眼色又道:“我们小姐脾气好不计较!可哪天侯夫人侯爷亲自来了,是不是也什么人都能压过一头了。这种事可不能这样轻易放过,否则明日岂不是人人都知道我们小姐软弱可欺了。你这伙计就该赶出去,莫留在这害人。还有我的眼睛,也该赔偿才是。” 掌柜稳了心神,眼光却陡变锐利:“伙计有过错。但某刚刚下楼时正好瞧见这一幕,依某看,更像是,盛小姐带来的人毁了本店一箱子金饰……累金,算账!” 那伙计从身后拿了个算盘开始算起来,算珠拨得噼啪响。 “这一些损坏的钗饰总共是三千两。各位要怎么分?” 丫鬟顿时红了脸:“怎么,你还要我们小姐赔不成,我们小姐是……” “文令侯么,账册可要送到文令侯府上?”掌柜的直接道。 京城这块地方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 但俗话说掉块牌匾能砸三个官。 西市商铺杂多,有许多都是背靠大树的,更何况金饰坊专卖金银首饰,在京中算是顶顶有名的,有不少达官贵人光顾生意。 这掌柜看着不卑不亢,丫鬟气得手指着虞满宵:“刚刚那箱子分明是她拉倒的。” 虞满宵吓得往姐姐身后躲,哭得委屈巴巴的,瓮声瓮气,反反复复道:“不是我,不是我……姐姐,不是我……” 毕竟是个孩子,也不会解释和辩驳,说着说着就哭得喘不上气。 虞秋烟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帮她顺气,温温柔柔地:“好啦好啦,不怪满宵,莫哭了!” 她蹲下身,边给满宵擦眼泪边轻声道:“刚刚之事,在场诸位都看到了,掌柜的在楼上也能看到,由掌柜评判,你们心有不服。依我看,不若报官最为妥当,只是要费些功夫……” 还没说完,那厢一阵急呼:“小姐,小姐。” “快扶去医馆,去医馆……” ——盛玉英竟然扶着额头晕倒了。 果然一说报官盛玉英就要晕了,这戏码还真和前世相差无几,前世不过是马车差一点冲撞上,便听闻盛玉英受惊多日。 后来外面传闻,说太傅之女虞家大小姐横冲直撞差点撞死人。虞秋烟也未作任何解释,还只当是盛玉英体弱不禁吓。 可笑那时候虞秋烟根本没往宋成毓身上思量。 4、熟悉的人 后来,一群人将盛玉英抬走了。 掌柜追着丫鬟要金饰钱,那丫鬟就反咬一口要医药钱。 这事最后竟这样不了了之。 虞秋烟看着轿子消失在西街口的方向,留了个心眼。 屋内。 那伙计正与先前站在虞秋烟旁边的妇人交谈。 伙计拿出个福寿纹的八宝匣递给妇人,嘀咕道:“原来这才是卢夫人。夫人可要看些什么?” 那妇人摇了摇头,取了首饰匣,收入囊中,便要离去。 却被虞秋烟截住了。 虞秋烟指了指妇人额角一丝红痕:“客人额头受伤了,刚才那一遭实属无端被家妹牵连,若因此面上留了疤倒叫我于心有愧。不知客人家住何方,若得空还请往不远处的和顺医馆处瞧瞧。” 和顺医馆是京中有名的专接女客的医馆。 说完虞秋烟递了一锭银子上去。 那妇人倒未觉得额头疼痛,想来只是轻伤因而未放在心上。 但见了银子还是伸了手,她本是替家中太太来取首饰,撞见这一番热闹却是意料之外。 她接了银子甚是恭谨,说了些劳姑娘费心的场面话才离去。 待一群人呼啦啦散去,掌柜看了眼剩下的人,对还小声哽咽的小豆丁说:“你既说你姐姐受伤了,那小姑娘带着姐姐去里屋看看伤势,可好?” 虞秋烟指着仍立在屋中的男子道:“我无事,只是这位公子的伤瞧着有些重。” 而她口中的公子还是那副浑然未觉的样子,手上的伤痕半晌也没擦一下,跟不知道痛似的。 怎么会有如此重的伤口? 说起来,那木架本该砸到她背上的。 他摆摆手,用左手捡起了虞秋烟方才在拉扯中掉落的斗篷,递上去。 虞秋烟愣然接过。 可他的视线隔着一道斗笠似乎一直凝在她身上,虞秋烟微微拧了眉。 “姑娘,发髻。” 虞秋烟才惊觉他看的是她头顶上。 刚刚那一番拉扯,她的发钗确实有些歪了。 虞秋烟伸手随意抚了抚,将斗篷披到了身上。 满宵拉着她:“姐姐,你蹲下来。” 虞秋烟低下身凑过去,还以为满宵要说什么。 小豆丁却踮着脚去给她系斗篷,只是怎么也系不好,绕来绕去地打着死结。 旁边的人,看了片刻。 兴许是不忍看虞满宵笨拙的手法,他伸出左手捏住了一根丝带,从满宵围出的圈中塞进去:“要这样系!” 那只手离得很近,却轻轻巧巧的,没有碰到满宵也没有碰到虞秋烟,只捏住了一根丝带。 随后便被他的主人收了回去。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 “唐突了。”他道。 待他站起身退开后,虞秋烟方从幂篱底下的缝隙里,窥见了半截下巴,轮廓坚毅冷峻。 ——她无端想,伙计说的贵客就是这个男的啊。 男子抬步就要走,虞秋烟愣然脱口道: “多谢公子相救。” 这句话脱口而出,连胸腔都涌起一阵熟悉感。 熟悉到虞秋烟顿住了。 因为在上辈子说过很多遍了。 想到这,她抿了抿嘴唇,站起身,细细打量着男人的手:“公子还是找大夫看看手为好,一应花费由我……” 说着她摸了摸腰间,正要摸银子,却掏了个空。 她的衣物一直是盈香打理的,银子刚刚已经送出去了一锭。其余的,都在盈香身上。 好在这位公子不知是不是看出了什么,摆了手。 “无事,小伤而已,某尚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他说着便转了身。 虞秋烟看了眼手上捏的帕子,素白的,上头什么纹路都没有。 她跟了上去。 前方的人似有所察觉,停下了步子。 虞秋烟快步转到他身前,站定,伸出手。 “帕子,公子不嫌弃不若擦擦手罢。若得闲可以去城南回春堂找张大夫,就说是虞府的客人。” 回春堂的张大夫与虞府有些交情,虞府常请他过府诊治。凭张大夫与虞府的交情,没拿出银子他也会诊治。 她已经说了虞府,男子仍旧不动声色。 他接过帕子,轻声道:“好。” 虞秋烟拧眉看着他的背影,半晌才慢慢转过身。 …… 待人都走后,虞秋烟重回到金饰坊内。 那掌柜再无先前精明之态,一句跟着一句训着伙计。 虞秋烟脱下手上的金钏,上前道:“掌柜的,我今日来是有一事想问,久闻城西金饰坊……” 她正要客套两句,那掌柜的一眼就接过她手上的金钏,眼中利光闪过。 待抬头看她时,又敛了眼神,只将金钏接过来:“怎么?你要卖这对钏子?” 虞秋烟摇摇头,胡诌道:“不是,是我妹妹,一见这金钏就爱不释手,但她手小,戴不了如此大的,便想着问问看能不能再买对小金钏。” “没有,你手中这样的钏子是定做的,我这没有。” “那……如何定做?” 掌柜的一伸手:“先交五千两定金。” “五千两?”还只是定金。 “怎么,嫌贵啊!来,你看看这刻工,我敢保证全京城手艺如此精巧的不超过三个人。” 掌柜按住卡扣,将金钏掰开,仙鹤上下交错,仿佛相向而飞,栩栩如生,惹得人啧啧称奇。 “瞧见没有,要有好工匠,还需要上好的原胚,可不得花钱。” 虞秋烟本意也不是要买一个这样的金钏,只是想打听到那个人罢了,便道:“那掌柜的可知道谁能雕出这样的花纹?” “怎么,想和敝店抢生意?免谈,免谈。”掌柜的摆摆手,再也不愿说一个字。 虞秋烟今日没带银子,就算有银子,几千两对于虞府也属实有些多了,只好道:“也罢,多谢掌柜。” 她失望地拉着满宵转了身。 原先的伙计却拉着虞满宵嚷嚷:“诶——诶——脖子上还有东西呢。” 虞满宵看了看姐姐,又看了看脖子上的珠串,乖乖取下来递过去:“多少钱?我要两个,给姐姐也买一个。” 她从自己的兜兜里掏了半天,才掏出一小角碎银:“我只有这么多了。” 虞秋烟看着她有些好笑,按住她的手,让她将银子收回去。 掌柜的却拍了伙计一脑壳:“小东西不值钱,拿走吧。就当是赔礼了。” …… 望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街角,那伙计才问掌柜:“为什么又不要钱了?” “你是不是眼神不好,你记住她,那是贵客,以后别乱讲话。”掌柜的又拍了他一脑壳。 “我就是眼神不好啊,离我远点的人我也分不清男女。反正,那一箱子首饰都掉地上,赔钱;还送人一串,赔钱;箱子也毁了,赔钱……” “我看你算账不止把眼睛算瞎了,还把脑子算傻了……”掌柜的又又拍了他一脑壳。 5、肃王 虞秋烟带着满宵回到茶楼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 让盈香带着满宵先去周围街市买糖葫芦,她自己则带着赏云坐到了茶楼临窗的座位。 这座位并不是雅间,只在四周围了一道竹帘。 是以周围人交谈声俱能相互闻见。 从支开的半扇窗望去,天边半片云团横贯,冬日暖阳从中洒下点点金光。屋脊四周积雪渐消,檐下的冰棱折出斑斓色彩。 乍然闻见一阵锣鼓声。 虞秋烟放下茶盏,仔细辨认,这声音好像是从对面楼里传来的。 赏云从窗边弯出半边身子,还不待她看清,身后便传来茶楼伙计的声音。 “新请的戏班子,班主像是从南边来的。” “过阵子还要去玉楼开台唱戏呢,听闻丰乐楼老板还有玉楼老板放了话,重金求购新鲜的戏折子。城中不少书生都琢磨着往楼中递词赋,也能挣些润笔。”另一声起。 锣鼓声断断续续,夹杂着一阵急切的弦乐声——里头似乎正要开唱一折《火烧敌营》。 听戏的喜好,还是上辈子被启言救走后才有的,那时候她缠绵病榻,说太冷清了。 隔日戏班子就到府上搭台开唱,热热闹闹的唱,她便也开开心心的听着。 但戏总有散场的时候。 - 虞秋烟静静坐着喝了半盏茶。 “阿烟。”有人掀开竹帘唤她。 回头,来人一身青色长衫从竹帘中先探了个脑袋,方才从帘后钻进来。 ——是梁元星,安国公府的小姐。也只有她惯爱穿着男装招摇过市。 虞秋烟见了人不由展颜笑开了。 好久没见了。 梁夫人与虞秋烟已故的娘亲同为江南人,算是手帕交,而后又都嫁到京城来,两姐妹义结金兰,连带着虞秋烟也同梁家儿女极为要好。 自虞夫人走后,梁夫人对虞秋烟倍加恋爱,将她当作半个女儿,时常邀她过府相叙。 她与梁元星年岁相当,是上辈子仅有的手帕交。 梁元星看着阿烟在那头傻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也没人啊。 阿烟父亲是当朝太傅,因而家教甚严,即便笑也是笑不露齿,倒是少见她这般笑。 背靠着半束金光,眸子清清亮亮的,手边半盏茶还往外吐着热气。 ——还真是一幅岁月静好的仕女画卷。 梁元星呆了片刻,抬步也步入画中。 她撩了青衫衣摆,大马金刀地往桌案后一坐,带起腰间环佩轻鸣,一副世家小公子模样。 “有什么开心事吗?” “小公子”坐下后用膝盖碰了一下虞秋烟,眉飞色舞。 虞秋烟哭笑不得,将她不安分的膝盖推了回去,继续笑:“看见你才开心的。” 梁元星听这话恨不得抱着她揉上一圈:“这小嘴甜的,等着,回头就让我哥上门提亲把你抢回家。” “这岂是能随意玩笑的,”虞秋烟无奈扶额,替她斟了一杯茶,“你还是这样,一点都没变。” 这话上辈子梁元星就老说,还总怪她太向着宋成毓。 可哪里是她向着宋成毓。 “说吧,我是在等我哥,你是等谁?”梁元星眼光微眯。 “等满宵。”虞秋烟无奈道。 “满宵?你那个继妹?你什么时候和她那般好了,还一起出门。” “就今日。” 梁元星不再追问,拿起手中的茶杯一翻,一杯茶已经见了底,叹气。 “说起来我哥也不好,就是个绣花枕头,会耍几个剑花,我两在肚子里肯定是分错了性别……我要是可以我肯定自己娶你,保管你以后吃香的喝辣的。” 看着眼前这人喝茶跟喝酒似的,说出的话愈发离谱,虞秋烟摇头又笑开了。 “你今日是特地来等元朗哥哥?”虞秋烟问道。 今日梁小将军随肃王等人班师回朝。 “是啊,那个绣花枕头上了战场待了这么久也不知道有没有变厉害一点。” 梁元星与其兄长是同胞兄妹,她从小便持枪耍棍,是个闲不住的性子。 安国公府三朝忠勋世家,满门忠烈,梁家男儿俱上战场,赫赫荣光背后却是用血肉身躯换来的。 五年前大兆与北牧交战,梁父身先士卒,以身诱敌,后虽取得胜利但他受伤极重,甚至来不及等到儿女来疆场见最后一面。 梁家兄妹扶灵回京,圣上为表嘉赏,下了一道旨,钦定梁元星为未来太子妃。 尽管那时的太子殿下不过是个八岁的孩子,比元星还要小上三岁。 后来边疆战事又起,圣人点了梁元朗随军,那时元星就闹着要披甲持枪,随兄从军。 只是婚事在身不能由她如往日那般胡闹,因而被梁家人拦住了。 虞秋烟点了点梁元星身上一身男子衣衫:“你怎么穿成这样?” 元星抓着她斟茶的手腕:“好阿烟,我这是出了门偷偷换的,这儿位置好,我看一眼就走。今日你就当没见过我罢。” 想必又是偷跑出来的。 虞秋烟转而问:“班师的队伍何时来?” 虞秋烟想着宋成毓回京述职,兴许也要面圣,估摸着等到肃王等人进了宫,宋成毓也差不多该出来了。 “快了…快了,你看前头卫兵正在肃清街道。” 眼下边疆战事大捷,只剩下一些收尾之事,又靠近年关,圣上特许带兵出征的肃王等人提前班师回京,还准许京中百姓夹道相迎。 其实先前早已在京师三十里外为兵士们办过接风宴,今日这一回只是让一些有功的将领入宫论赏。 大兆文武并重,得胜归来的武将游街同状元游街几乎是一个样。进宫的这一路上如此大张旗鼓不止增长士气更能稳定民心。 虞秋烟顺着元星指尖瞧过去,街口一匹跟着一匹冒着热气的马匹悠悠地走来。 在此之前早有人打着梆子报着:“肃王班师!闲杂人等一应避让。” 随着两侧卫兵开道,后头的部队才慢慢从大道尽头走来。 城中两侧的百姓跟着扔鲜花香囊。 梁元星拉着虞秋烟往窗边探,尽管她刚刚还一直抱怨兄长,但这会却还是难掩激动。 不多时,那队人离茶楼越来越近,虞秋烟也瞧清了马上的人影。 领队之人一身戎装,身姿挺拔,悠悠地穿行于长街之上。手持缰绳像是闲庭散步。 肃王的名声在民间如雷贯耳,威名与恶名同在,因而就算是沿路的百姓扔香囊也都避着他扔。他一人在最前头走得格外轻巧。 而跟在后头的梁元朗等人就没那么轻松了,剑鞘都用上了。 梁元朗手握剑鞘,银光不断,挡了不少小娘子扔来的花枝手帕。 虞秋烟远远看到他左支右绌的模样实在忍不住发笑,视线挪转,在梁元朗前头的人身姿挺立,披甲持剑,瞧着倒是轻松得很,步步走来宛如闲庭胜步。 那就是肃王啊—— 满天花雨之中,最前头的人偶尔伸手抚落飘到马驹头顶的花瓣,忽然抬头—— 两人眼神蓦然碰到一起,只一瞬。 偷看被发现的虞秋烟当即拉着梁元星退回了半截身子。 一片青色的云纹袍角从窗边划过。 肃王章启握缰绳的手蓦然收紧,扯着那千里良驹打了声响鼻。 虞秋烟提起茶盏新添了一杯茶,拣了块糕点:“肃王当真敏锐!才瞧了一眼就被发现了。难怪那些小娘子都不敢砸他。” 梁元星点点头:“那可不,大兆肃王。你可知这个名头说出去便能吓退一支军队,我听祖父说去岁古南道边境隐乱,当时兵力集中在北边,朝廷暗中派了西道节度使前去援助,结果不知怎么传成了是肃王领兵增援,那头一听说是肃王便退了,几乎不战而胜呢。” 梁元星只讲了个囫囵,实际情况如何她也说不清楚。 虞秋烟听着暗暗点头,附和道:“确实厉害。” 军队逐渐行至楼下时,对面梨园的窗子也应声开了数扇。 戏子伶人凑热闹将手上的绢花手帕从高处往外撒。 “真真是满楼红袖招。”梁元星见了这场面心下泛酸,见不得她哥那春风得意的样子。 扭头,伸出一手拔了茶楼桌面上装点用的腊梅枝,斜向后扔向窗外。 虞秋烟只瞧着她扔了个物件。不及看清,跟着往外探头瞧了一眼。 支开的花窗里,乍然露出一张姣好娴雅的面容,可惜很快又缩了回去。 ——是被元星拉回的。 梁元星几将附近空桌上的花枝全拔了,又分了好几枝梅花枝塞到她手中。 “快帮我砸他,马上走过这条街砸不着了,今日就要我哥好看!” 什么砸他,分明是想捧她兄长的场。虞秋烟没拆穿。 似见虞秋烟犹豫,梁元星继续道:“你放心他有功夫的,我有分寸的,你还伤不着他……万一伤着了,那也只能怪他自己……” 虞秋烟点头接过,掂了掂。 这些花枝全是卖花人清晨从树尖尖折下来的,轻的很。 她探出窗外,看着楼下缓缓走来的队伍,心念转动,玩心渐起。 要砸就要砸官最大的!反正这么多人,也不会被发现。 她将花枝对准了打头一身冷冽的人,连抛了数支,不由展了笑,竟还得些趣味——唔,就跟空中投壶一样。 梁元星从小习武,因而扔出去的梅花枝又急又快——按她计算,应该是准准落在她哥头上的。 只可惜出了些意外。 原本走在梁元朗前头的章启突然扬马停了一瞬。 “王爷,怎么了?”梁元朗不解问道。 副将在旁边骂骂咧咧从头上取下半截劈断的梅花枝:“也不知道是哪个下三流的偷袭,那树枝飞得跟柄刀似的!” 副将扭头搜寻没寻到扔“飞刀”的元凶,却远远看到,一枝花轻飘飘的飞入了王爷所骑的白驹一侧斜挂的箭篓子上。 不多时,王爷随意一伸手又接到了一枝飞花。章启抬头向上,往茶楼窗沿投去一撇。很快便垂首,将手中的梅花枝收进了箭篓里。 枝干上寒梅朵朵,上头还带着晶莹的露珠。 白马红花,娇花照水。 副将见着觉得有趣,便也将捡到的半截梅花枝扔到了自己的箭篓子上,只是到底短了一截,扔进去就不见影儿。他伸出手想去肃王篓子里拿一支——手才伸出去就被横过的剑柄打中了手心。 倒吸一口凉气,也不闹了。突又想起什么,副将问了声:“王爷,您的伤……” 前头的人声音清润:“才两支花,伤不着。” 副将又嘀嘀咕咕:“啧,咋扔我的花就那么狠,是不是和小爷我有仇。” …… 虞秋烟其实没什么准头,但她每一个都砸中了人。 临头又被肃王冷冷瞥了一眼,虞秋烟当即缩回了脑袋。 而梁元朗无意中避开了元星的袭击,那队人马已然渐行渐远,时机已失。 梁元星咬咬牙起了身:“我回府逮他去。” 说着便要走,临了又扭头以折扇挑起竹帘。 “我哥回来后,过阵子府上便会发帖,置办祖父寿宴,到时你可一定要来。” 虞秋烟才说完好,那袭青影便风风火火地走了。 - 傍晚,又纷纷扬扬下起了雪。 医馆前,一名青衫男子领着一名小厮赶着风雪扣响了门。 随后门开,男子弃了伞,不顾风雪直直进入,徒留门外擎着伞缩着肩膀的小厮。 医馆门合上,带起一阵穿堂风,主屋内的人禁了这一点风便又咳个不停。 脚步声愈来愈近,咳嗽声愈来愈急。 那男子隔着一扇屏风坐到了椅子上,不再往里走。 “若是病了就看病,好好吃药。”声音像裹着风雪,甚是清冷。 屋内的人一下子也不咳嗽了,直直越过屏风走来:“我现在想见你一面都难成这样吗?” 女子体态纤弱,却只着了一身轻薄的白色中衣,披了件外衫。 这样子,让站立的男子也惊而站起。 “你怎么这样便出来了?我早说过我会去见你,你不必逼我前来。” 女子置若罔闻继续道:“逼你?当年,你说要照应我便是这样照应的?离京数年,今日才见,便如此冷语,你真是……” “我是说过,但你也明知我早有婚约。英娘,你不是当初登郡小小乡绅之家的英娘了,我也不是当初那个不更事的儿童了。京中情势复杂,你何必非要今日闹。” “你今日才回京,我念着你才如此。谁知你竟如此狠心。”盛玉英捂着心口道。 宋成毓微皱眉头侧过身子,不再言语, 盛玉英看到了他肩头湿润的雪痕,放软了语气:“你冒雪赶过来的?” 宋成毓避开她的视线:“我才回京,尚有要事。你既无碍,我该走了。” “什么要事,去和你的未婚妻相见吗?” “是又如何。” “好,好,你好得很。” …… 屋内争执声犹在。 屋外的小厮文达哈着气,搓着手——僵直的脊背陡然被重物锤动。 寒意使知觉迟缓。 他转过身,余光才略过一撇黑影,就意识不清地软了身子,整个人向前栽倒。 来人拿着铜锁,穿过门栓,用力一扣。 医馆门被锁住了。 6、不要重蹈覆辙 新雪覆旧印。屋脊上消融的痕迹重新添上一抹白。 街口的商贩冒着风雪推着车消失在街角。 虞秋烟在茶楼坐了一日。 赏云絮叨着:“也不知道寻风是怎么回事,这会还不将马车赶过来接小姐回府。” “是我派他去办事的。耐心等着就是。”虞秋烟撇撇嘴,如今她也只敢信任身边寥寥数人。 寻风是虞府的家仆,确切的说是已逝虞夫人的家奴,如今只在虞府上为虞秋烟赶马车。 长街上原本凌乱的脚印俱被清扫,天地间蒙着一片灰蒙蒙的轻纱。 一辆马车自弯巷驶来,划过两道浅浅的车辙。 “来了。”虞秋烟望着屋外勾起嘴角。 “什么来了?”赏云看了看斜对角的食楼,到最后,也没等到宋成毓出现,有些不忍,“小姐,别等了,我看小宋……” “寻风来了,回家吧!” 虞秋烟抱起窝在一旁靠着她几乎睡着的满宵起了身。 - 虞衡独自一人在园中棋亭下棋。落子声在雪中尤其分明。 他缩着一只手搭在一旁的暖炉上,另一只手执着黑棋,独自对弈。 虞衡是当朝太傅,惯常都是风雅之人,即便两鬓已渐生白发,仍旧是风骨萧然。 满宵一看到虞衡便挣脱姐姐的手,跑过去拍了拍爹爹的后背,伸手从斗篷领子里拉出璀璨的珠串:“爹爹,快看看满宵!” 虞衡回了头,看到满宵不由展笑,额角皱纹顿生。随后亲昵地托起满宵坐到长椅边——他的身侧。 满宵趁机卖弄着脖子上喜庆的珠串。 虞衡笑呵呵的附和着,时而抬起衣袖擦了一把满宵嘴角的糖渍:“吃糖葫芦了?” 虞秋烟向虞父行了礼,静待片刻,看了会两人排在一起的背影,实在无话,只说要先行退下。 虞父像是才想起她,喃喃念了句:“阿烟,明轩回来了。” 明轩是宋成毓的字。 “嗯。”她静静的看着虞父,静待下文。 “一眨眼,你就要十七岁了,当初你刚出生,比满宵还要瘦小,你娘……”触景伤怀,他讲着便有些哽咽,无力再言,看着远方的飘雪一言不发。 虞秋烟低着眉眼,打破了沉默:“父亲,若没什么事,女儿先行回去了。” “也罢,你们都不爱听这些——”说着他落了一子,继续道,“今日陛下等肃王回宫商议,留了明轩,他回京事忙,未必能及时过府拜访,托人送了些礼物来。” 虞衡拿起桌旁的匣子继续道:“他做事周到,此物你且拿去。想来,忙过了这几日,慢慢总能闲下来。他此番会长留京中,届时你二人婚事也……” 虞秋烟捏着帕子:“父亲,女儿尚不愿嫁人。” 见她形似娇羞态,虞父难得豪爽地笑出了声:“好,暂且不提,暂且不提。” 虞秋烟将匣子收入怀中,静待片刻,虞父不再言语。 小亭石桌上原本是放着两个匣,如今拿走了一个还剩下一个。 满宵好奇地指着问:“那这个匣子是什么?” “满宵想知道不如自己打开看看,但在此之前,且将上次为父所讲的博弈之道,背来听听……” 虞衡重又笑呵呵地逗着满宵,再无先前伤怀之色。 - 这场景上辈子常常使虞秋烟黯然神伤,如今虽不再为此伤心,却还是不知要如何面对。 回到屋内,她才将匣子打开,里面是一匣子南珠。 南地产珠。细润浑圆,颗颗饱满,粒粒光泽。 小时候,虞秋烟因为母亲去世而伤心难过了好久,那时候全府的人都拿她没有办法。 她便是那时候认识的宋成毓,宋成毓不厌其烦讲了许多登郡见闻。 后来每每虞秋烟难过时,宋成毓常逗她道:“那时候阿烟妹妹还问我,‘珍珠难道不是鲛人的眼泪吗?’每想起阿烟妹妹那时的模样,我便想要为她寻来世间最大最明亮的珍珠……” 尽管虞秋烟已经不记得那些事情了。 她那年调皮,在年末时落了水,醒来后便忘记了不少小时候的记忆。 这些都是宋成毓讲给她听的,他还说“我多讲讲,兴许阿烟便能记起来了。” 看病的大夫说,那一年她丧母悲恸,伤寒入体,反正不是什么好事情,不记得便不记得了。 前世,她以为无论如何两人成婚后也该是一对相敬如宾的眷侣。 如今,她心中再生不起一丝波澜,合下匣子,随手放到了博物架上。 虞衡出入官场之初曾遭人诬陷,而那时宋父对虞衡有恩,虞衡欠了宋父一个人情,承诺来日必报。 后来,宋父战死沙场,将宋成毓托付给了当时深受先帝看重的清流文臣,也就是虞衡。也是那时虞衡同意了两家的亲事。 一诺千金,虞衡确实做到了。 宋成毓在虞家这么多年,都是虞衡亲自教导,直到他登科及第。 虞秋烟上辈子虽不与宋成毓两情相悦,但她自认为也算是青梅竹马,互相了解。谁能想到最后会走到那般田地。 按理说他登科及第,高中探花。再也不是当初那个需要寄人篱下的小宋公子了,如若不喜,大可毁了婚约,又何必惺惺作态。 但无论如何,她今生绝不会重蹈覆辙。 退婚之事她也不会贸然提起。虞父此人向来重诺。她不敢赌。 随后,虞秋烟沉下心,往马厩处行去,喊了寻风问话。 …… 深夜风雪已停,但寒风瑟瑟,砭人肌骨。 雪后乌云蔽了圆月,天地前一片墨色。 两列小厮举着灯笼从弯巷口冒了头,后头紧跟着一辆四角皆悬着灯笼的马车缓缓驶来。 一伙人如夜间明亮萤火汇聚而成的潮水,直涌向医馆。 才在医馆门前停下,火光上抬,灯笼余光模糊印出方正牌匾上的墨迹,上书四字——和顺医馆。 举灯的小厮朝后头一人咧嘴一笑:“嬷嬷,到了,劳烦您嘞。” 那嬷嬷走到灯笼前,雪地折出的光线照清了她半侧脸,神情庄严,架子端得极高。随后跨上门前台阶,及至门前扣了扣门—— “哐当”的声响在雪夜中一声声地惊起。 靠着墙角的白色雪地上团着一团乌黑的斗篷,几与墙面融为一体。 叩门声响了半晌里头也不见人出来。倒是墙角白雪堆里“沙沙”作响。 小厮抬起灯笼往墙角瞅了一眼,隐约瞧见斗篷下有个人,便也不再靠近,只在原地缩着膀子嘀嘀咕咕:“这天冷的,无家可归好歹找个破庙避避啊,别是存心躺在医馆前的。” 听了这嘀咕声,那团“斗篷”蹬得更起劲了。 小厮走过去踢了一脚:“往别处待去!晦气。” 这一踢,斗篷滑下,从上露出个人脸——口里塞了团黑布,肩上也被一根草绳绑住了。 小厮这才察觉不对,蹲下身,举起灯笼方看清了全貌,原是被人绑的动弹不得才挣扎了半天。 “奇了怪了……这有个人,还是被绑住的。” 灯笼被放到了雪地上,小厮扯了地上人口中塞着的布条,警惕道:“你是谁?怎么被绑的?莫不是趁着雪天偷盗不成被人绑了扔出来的。” 文达僵着脸,挣了挣麻木的半片身子,急切的想要挣脱:“小兄弟,劳烦松个绑,我是前岁探花郎宋大人的书童,随宋大人回府途中遭了袭击,怎会行盗窃之事。” 见那小厮半信半疑,文达继续道:“若有假话天打雷劈。” 至于为何说探花郎,完全是探花郎的名头比较大,若说个朝廷官职,只怕这小厮还要再问。 小厮听了这话虽有些信了,但还是抬着灯笼回头,与叩门的嬷嬷商量。 那嬷嬷叩了半晌门才发觉不对,用力推了推,发现门被人从外锁住了。 听了小厮回报,嬷嬷顿觉不好,她瞥了一眼墙角凌乱的雪堆,心神不安。 嬷嬷本是文令侯府上的管事嬷嬷,此番是受夫人之命来接晕倒的盛大小姐。 文令侯夫人认了盛玉英作女儿后,视如己出。今日盛大小姐本是带足了人出府玩耍,可晚间却忽然有人到盛府门口直嚷嚷要见侯夫人,还说盛大小姐在金饰坊受了伤晕倒了。 按理,盛小姐自己的丫鬟都没回府通禀,完全不应理会,可来人闹出的动静不小,侯夫人好面子,当即便大张旗鼓指了不少人去,说是要用府上最好的马车接盛玉英回府。 因而嬷嬷带着一队人从金饰坊一路又走到医馆,谁料竟是这番场景。 嬷嬷见惯了后宅隐私,听了小厮之言,再一看手中的长锁,这一番便想了数种可能。 “这门莫不就是那悍匪锁上的,那小姐在里面方才叩门却一直没动静岂不是……”一旁有人顺着文达先前的话猜测道。 “京城天子脚下,哪来的匪徒。”又有人呵斥道。 嬷嬷沉下脸,今日既是受命来和顺医馆接盛小姐的,医馆便是被锁住了她也得进去见到人。 “可要直接破门?”小厮提议道。 …… 一伙人齐齐往门上撞过去,动静着实不小。 文达在旁边阻挠却于事无补,只好僵着身子用最大的力喊了声:“门要破开了——” 他心下惶惶,宋公子还在里头,这些人撞开门必然就看见了,里头的人只怕还不清楚外面的形势。 孤男寡女,众目共睹,届时无论如何也解释不清了。 宋成毓与盛玉英在此私会,这医馆里的人早就被收买了,下午便挂了打烊的旌旗,坐馆的女大夫也早就走了。 文达不知里头发生着什么,但他本就是在门口望风的。这一下也只能是尽力提醒了。 嬷嬷闻言眯着眼往文达那处斜了一眼—— 医馆周围多是商铺,风雪天天暗的早,商铺早早打了烊,路上没有一个行人。 但这附近也不是完全没人,这一番动静早已惊得附近三两门户微开,有人探着脑袋瞅了一眼又缩了回去。 这时,后巷子口上,有一人从上跃下,“砰砰”的撞门声仿佛透过身后的墙面击来。那人急行而去,对身后的热闹毫不关心。 一行脚印清晰地印在巷子中。 院墙前侧,门终于被撞开,一把铜锁滑落到雪上,被嬷嬷急急踩了上去。 嬷嬷跨步进入,医馆右手回廊侧正转过一袭白衣。 四方大院甚是宽敞,周围靠墙的药圃只剩些枯枝残叶,四周一片静谧。 嬷嬷微松了口气,她上前虚扶着白衣:“小姐身体可还好?奴才们来晚了。” 文达没见到宋成毓在屋里,松了一口气。 遮掩道:“那女大夫真是不像话,出门竟忘了里头还有人……” 墙角边被压弯的花丛,“啪嗒”一声,彻底断落到雪地上。 7、梦境 玉楼笙箫,歌舞升平。 玉楼并不是一座楼,而是一艘雕金砌玉的船。火树银花,玉壶光转。 整艘船像是迎着簇簇火光浮于泠水河之上的蓬莱仙境,所过之处流金溢彩。 置步其中,内里更是金光溶溶,香风阵阵。 十二重多宝帐幔将寒意隔绝,宝珠烁玉的玉石花卉盆景营造出一派春光和融的景象。 凤箫声动,伶人在杯酒环绕的方桌之间腾挪,于方寸之间曼妙起舞。 鬼面男子落座于左侧首席,一只腿高抬踩在矮桌上,左手肘置于膝盖之上半托着后脑,宽袖滑落到,露出半截如山岭般蓄势蓬勃的手臂。 是一个毫不讲理的粗莽坐姿,又有几分落拓公子的颓态——与虞秋烟往日在宅院所见截然不同。 他歪着脑袋对着中央的舞姬,似乎在欣赏歌舞。 可身形却始终一动也不动。 邻座的人来敬酒,他不过右臂微抬,敬酒的人一饮而尽,他不过点一下脑袋就像是给了极大的恩惠。 “这次多亏了大人,我们兄弟才得已成功转运这批货,虽不知大人真实身份,但就冲大人今日这豪壮之举,小弟我也认大人这个二哥的,以前小弟不懂事,今日这第一杯酒就多谢二哥往日海涵……” 此番讲完,又来一人,意思相差无几。 最后中间上座首位的刀疤男子爆出一声豪爽大笑,领头敬了启言一杯酒,紧接着整个屋内响起阵阵洪钟般的宣誓之言,整齐划一地敬起了酒。 虞秋烟混在舞姬最末不动声色,若不是早有准备,她还要以为启言是哪个山里的草莽匪寇。 她问术尘许久,术尘才告知她说启言为了查案深入敌营,置自己于险境而不顾,此番他接到暗报,这是个鸿门宴。 术尘是宅院外为启言跑腿之人,她见过两面便记住了。 术尘说可以帮虞秋烟混入了玉楼的舞姬之中,他更是强调舞姬俱都遮面,不会被人轻易认出来。 虞秋烟答应了。 她随在舞姬队末,进入楼内踏着舞步缓缓舞动。 数名舞姬围成一圈合做天女散花状。 花瓣撒落其中,又随舞步飘飞。 片片桃花如水波散开,圈圈花瓣汇聚的涟漪中间,杀机初现。 变故陡生。 一名舞姬掷出了数枚暗器,袖中露出一柄短剑,银光闪过,利刃直指启言。 虞秋烟绷紧了脊背,紧随其后,扑了上去。 酒桌之人收了颓态,抽出了身侧长剑抵挡暗器。 他神色本是漫不经心,可看到那刀后追随而至的人,身形顿滞了一刻。 只一瞬,他便选择弃了长剑,将扑过来的人拉入了怀中,转了身子。 很快,虞秋烟便闻到了血腥味。 短匕刺入启言的肩膀,血溅到虞秋烟的脖颈上。 温热的,黏腻的,让人心慌。 见一刀不中要害,那舞姬便要挥刀再刺。 启言拧眉挥袖。 千钧一发之际,一把玄铁匕首从他手腕中被投掷出去。 那刺客防范不及,直直撞上,目眦而亡,手中短匕落地。 …… 后来,虞秋烟看着启言的伤口哭了,他抱着她一下下抚着她后背说:“别哭了,是我不好,差点让你受伤。” 前世之景历历在目,这几日虞秋烟总会梦到那些零碎的场景。 伸手摸了摸脖子,才发现那温热的触感原来是眼泪。 赏云扶着虞秋烟起身,拿着帕子替她擦拭,道:“闻见咳嗽声就进来了,吓了婢子一跳,小姐今日怎么还咳出眼泪来了……” “无事,只不过是梦见了很久之前的事。”虞秋烟的手指还贴着脖颈一动不动。 “很久之前的事?小姐你记起来了?”赏云疑惑道。 因为幼时落水,她对小时候的事情很多都只有一个模糊的记忆,就比如虞母在她的记忆中就甚为模糊。 往往一认真回想,那些繁杂的画面便会变为脑中的一团雾气,摸不着来源和去处,总像是梦里臆想出来的一般。 虞秋烟摇了摇头:“是别的。” 心里惦记着事,虞秋烟食欲不佳,早膳时便只用了半碗粥。 稠粥之上还浮着半角雪白,几片百合瓣点缀其中,中间一小颗红色的枸杞,瞧着倒喜人。 “哪里来的梨?” “看小姐咳得厉害,所以盈香姐姐特意去要得。这个季节确实不好寻,不过厨房有心,总归是有的。”赏云不以为意。 虞衡身为太傅,为官多年却惯来两袖清风,府中上下向来节俭。 “且不说这个,你将这几日采买的丫鬟喊进来。”虞秋烟放下碗道。 “小姐,婢子刚刚说错话了,以后再不敢提了。小姐有什么事直接吩咐婢子……”赏云着急辩解却不待讲完就被抓住了手。 虞秋烟笑了笑,安抚道:“我又不会吃了你,有些事情要问,你去就是。” “婢子蠢笨,小姐才逗婢子,小姐又不是那戏文里的鬼怪,怎么会吃人。”赏云跺跺脚就跑出去了。 吃人的鬼怪啊……虞秋烟想起那张鬼面,不由展了笑。 巧荷年纪小,性子跳脱,往日盈香怕她冲撞了人是不让她进主屋的,头一回进来低着头有些不安。 虞秋烟见了从桌上递给她些糕点,又讲起往日小厨房的手艺不错,这丫头慢慢放下了戒心,讲了半晌厨娘的手艺。 “婢子跟着月嬷嬷出去采办,月嬷嬷早早在市口等着,就等着看谁家的瓜果新鲜,还要比对各家价格……” 巧荷从采买讲到定价又讲到街巷传闻,性子属实跳脱。 虞秋烟细细听着,引着她往和顺医馆的方向提。 “和顺医馆?婢子听说前几日晚上大雪有悍匪进了城,随便在路边绑了人扔在雪地里,那人差点冻死了。幸得盛府的人路过,救了他。婢子今早经过那地都觉得阴森森的,好多小乞儿都不敢去那边乞讨了,就怕悍匪还埋伏着。” 巧荷见姑娘听着得兴,以为是和自己一样喜欢听这些,继续道:“婢子还听说其实是那悍匪与和顺医馆的女大夫有仇,所以才抓了人,存心要人冻死在医馆门口。” 和顺医馆在京城是有名的专治女客的医馆,传闻坐诊的是年轻时在后宫中给娘娘们看过病的女医官。 虞秋烟听了这些传闻,也大概知晓了事情经过,笑了笑:“还不一定是悍匪呢,我看是那人自己行了亏心事。” 市井传闻还真是添油加醋。 巧荷弯了头:“是吗?婢子早上和月嬷嬷讲,月嬷嬷也这样讲,还怪婢子多舌,让婢子少话是非……” 虞秋烟又递了一碟糕点给巧荷:“无事,下次回来只与我讲就是。” “好啊,好啊。” 看着巧荷离去的背影,虞秋烟细细想了一遍那日之事。 她等得就是这两人的传闻,只是坊间口口相传的,还是差点意思。 那日,她临时改道去了茶楼又先去了首饰坊,可还是遇到了盛玉英,足以说明前世所知非虚——盛玉英与宋成毓情谊非同一般。 虞秋烟是从启言那知晓的,这两人同乡,几乎青梅竹马。 而宋成毓很可能是为了盛玉英才会害死虞秋烟。这一点是虞秋烟自己猜的,因为前世,每一次虞秋烟问的时候,启言便垂着头道:“宋成毓已经死了,我没办法解释他害你的原因。” 那日她发现盛玉英装晕后去了医馆,过了半晌,便让寻风悄悄跟了上去。 最后,果不其然,等到了宋成毓。 随后,寻风依她嘱咐将门锁了。在那之后,她又大费周章让寻风领着银钱在路边寻了数个泼皮到文令侯府闹事。 以文令侯夫人素日的脾性,想来行事不会低调。 虞秋烟没想到还真抓到了宋成毓的把柄。 只可惜今日风雪天,人少,这些流出来的传闻太杂乱了,摸不着点子。 虞秋烟心里盘算着,随后便喊了赏云来:“去问问文达,宋大人什么时候过来?” - 清晨白雪已收,街市之上又恢复了新的朝气。 一名担夫挑着两头竹篮穿过繁华集市,路过数条窄巷子,最终拐进了一处宽阔敞亮的铁门内。 高高耸立的门柱子拱起一张乌黑的牌匾,金色的字体嵌于其上——刑部监。 担夫放下竹篮,其上盖着发黄的白棉布,四角往外吐着热气。 “热乎的……”话未落被狱卒抬手示意消了声。 担夫凑向狱卒耳边,轻声交谈了两句便丢下担子离去了。 他是给几个狱头送饭的,往日若他来,这些守了一夜的大人们早早就围上来了,只是今日不同以往。 狱头看了眼院中日晷,沿着刑部监台阶拾级而下。 下了场雪,地牢内愈发阴森湿冷,即便丝毫不透风也能觉察出阵阵寒意直入骨缝。 尽头的审讯堂内,灯火通明,但墙边各色刑具泛着森冷之气,摆设和狱卒昨晚所见相差无几,但在昨晚,那些刑具曾被一次次的抬起又放下。 昨晚于他们这些守夜的狱卒而言尤其漫长,对那被审讯的人而言只怕更是度夜如年。 刑部监的人见过不少酷吏,审讯的手段也是花样百出,各凭本事。 但像肃王这般,不眠不休,陪着犯人熬的,实在少见,他每次都要燃一炷香,一炷香内没有给出满意的回答就上一次刑具,再燃一炷香。 便是如他所愿,和盘托出,肃王也会一遍遍重复审讯,不给人一丝编造的机会。 狱卒在门外敲了敲剑柄,弄出些声响提醒里头的人时辰。 “你们以画舫交易为遮掩,私底下暗度陈仓,依本王看,度的可不只有金银珠宝……” “肃王饶命,肃王饶命,小的不知啊……” 狱卒摇了摇头,又悄然回了门口,将惨叫声与一室阴寒留在脑后,经肃王这一宿熬下来,认不认罪不清楚,反正魑魅魍魉见了肃王也得俯首。 及至辰时末,里头的才从幽深的台阶上走上来。 天光早已大亮。 章启走出来却并不离去,步子停在了一颗倾斜的罗汉松下。 松下置了一张木质残桌,本是狱卒们休憩之地。章启也毫不避讳,随意地坐到了树下残桌上。 随从拿起狱卒们放在地面的茶壶残碗,倒了一杯茶水置于桌面上:“粗茶简陋,王爷勿怪。” 章启点点头,端起碗一饮而尽,食指轻敲木桌似在回想昨晚案情。 后来的狱卒瞧着无不惊叹,这人熬了一宿还不见疲态,且没想到堂堂肃王殿下如此平易接地气。 狱头敲了敲狱卒的脑袋以示警告,若因此小瞧了这位爷才是傻,越是瞧着平和的发起疯来越瘆人。 瞧那刑犯便知。 有一人从门洞外行来,锦袍飞鱼服,腰悬弯刀,身形清癯,只脸上一道蜈蚣般的长疤,两鬓头发杂乱,面上形容甚是潦草,只无一人敢上前多看。 众人躬身行礼:“指挥使——” 正是锦衣卫指挥使姜一跬。 姜一跬走到树下人身前,俯首抱拳:“听闻王爷已经撬开了那人的嘴,果然再张狂之人遇见了王爷也要乖乖就范。难得见王爷有此闲心品茶,不知王爷可还有余力随下官再入内一看?” 这话也不知是奉承还是挖苦。 桌上之人放下茶碗,站起身:“自然,本王等你多时。” 姜一跬:“王爷体察下士,以身作则,下官佩服。” 下属俱都退至门外,两个人又进了地牢深处。 姜一跬见了里头之人的惨状,一改先态。摇头:“难怪坊间称王爷是修罗,好狠的心。” 章启并不理会,只拿了伏罪书递上去,神色冷厉:“不及姜大人好本事,抓了个不甚知情的接头人。” 姜一跬摸了摸鼻尖:“这不是有王爷吗?” 身前人挥了衣袖,早已出了牢门:“此事已毕,姜大人保重。” 姜一跬喊出了声:“诶诶诶,别啊,这事还没完呢,说好一起闯龙潭入虎穴,你怎么如此……” 前人连头都不回,不疾不徐的往亮处走去。 “一事还一事,本王之事已毕。”醇厚的声音传来。 姜一跬沉思片刻,笑了:“也好,我这还有一桩事,和你有些渊源,你可要听。” 见那人还不回头,已经走到了石阶之下,门洞漏出半片光影照在他身上,姜一跬啐了声真是冷清。 再也不卖关子了,直直喊出来:“是宋参军的遗孤,如今正得圣宠的刑部郎中宋成毓宋大人之事。” 8、一点点私心 果不其然,才说出宋参军的名字,那人便停下了步子。 锦衣卫是天子近卫,也是天子的耳目,稽查刺探是分内之事,姜一跬自认是满京城知道各级官员秘密最多的人。 他平素也很喜欢手握把柄,看着官员们恨他恨得牙痒痒却奈他不何的样子。 只肃王有些特殊,肃王身为皇亲国戚,姜一跬也是先前查案时才与此人有了些牵扯,更是无意中发现肃王对宋公子尤为关注。 此中原因么…… 肃王并非与寻常王爷一般长于宫中,他幼年随母避居山寺,山寺照料不全,害小皇子走丢了,却迟迟不敢上报。 那时肃王流落到南地,似乎便是宋参军向圣上提起过:曾在回乡时隐约见过一人很像是章启。 也正是那时候圣上才派人去那一带寻人。 姜一跬回过神来,继续道。 “……此事还是我那不成器的下属贪杯,昏睡在了医馆邻侧的食楼,夜半清醒过来才无意见了全貌。倒没想到平日里温润端方的宋公子爬起墙来也如此利落。” “更没想到宋探花也是个风流人物,才回京便私会美人,啧。” 讲完事情始终,姜一跬收了玩笑神情,突然正色道:“此事本也不要紧,圣人看重宋成毓,儿女私事往小了说不过是芝麻粒的事,大不了赐个婚。” “只是圣人显然有心让宋成毓来年顶刑部右侍郎的缺,如今刚回京便升任刑部郎中,又接连委派了数桩好办的差事,梯子都架好了,却出了这事……这宋成毓得了便宜还不卖乖,幽会一事据闻恰被同入京述职的卢大人的家仆撞见了。” “而我可拦下卢大人的谏言,此事可还与你相干否?” 姜一跬讲着讲着又恢复了玩笑之样,他因对许多陈年旧事清楚得很,把柄在手惯来爱捉弄威胁人。 先前在无意中发现肃王对宋参军遗孤颇有几分照拂之意时,还曾真心感慨肃王爷真是知恩图报,面冷心热,胸怀大量。 因而姜一跬胸有成竹,就等着肃王点一点那颗尊贵的头颅,好助他查案。 可肃王听完了事件全貌,依旧不疾不徐,不过这次又走回到了姜一跬面前,面上却不动声色:“谏言呈上去了?” 姜一跬:“自然还没有,若呈上去了我怎会拿此事与你玩笑。” “吏部升迁调任是大事,姜大人此话才是玩笑。”章启冷厉道。 冷不防被威胁回去,姜一跬也不计较爽朗一笑:“王爷宽宏大量,对故人之子如此照拂又怎会计较下官这小小私心。” “宽宏大量”的人说的话却完全与所料相反。 章启:“私心?本王没有私心。宋成毓不当此任,为何你觉得本王会助他?谏言还是呈上去罢。如此徇私枉法,动摇国本之事,还望姜大人悬崖勒马,切勿以身试法。” ……? 姜一跬再也笑不出来了,甚至怀疑自己多年刺探才是中了计。 屁的知恩图报! 如此被反将一军,姜一跬啐了口“算你狠”。面上还要一派和气:“下官失言,日后必当谨记。” 本是一桩小事,却被说成插手官员升迁,动摇国本,这一桩桩罪名压下来,姜一跬还能说什么,即便他自认与肃王有几分交情,但肃王此人冷情冷性,他还真怕把事情抖落出去。 本来没辙了,谁知却峰回路转。 章启不知因何又道:“姜大人在泠水河摆宴,本王亦可小酌几杯。” 当真琢磨不透。 不过,听了此话,姜一跬不由展笑。 他本是奉命暗中追查要犯洪义。洪义曾是当朝官员,因营私判处流放,却私自逃了,此人十分狡猾,逃入山林落草为寇与山匪同流合污,如今更是顶风作案,竟然还敢重回京城。 姜一跬追查了数月,近了年关才发现些许端倪,只是他一人私下追查有些捉襟见肘,又不好大张旗鼓。 此番若能拉得章启下水,能省不少事。 他拿着陈年旧事央求肃王,就连在圣上面前帮肃王讲过一点点好话的恩情都拿出来了,可谓死皮赖脸,才磨得肃王愿意帮他探探卷宗案底。 倒没想到今日虽失算,也是无心栽柳柳成荫。 他抱拳行了一礼:“多谢王爷!王爷为何忽然改口……” “不必。一事还一事罢了。”章启说罢便离去了。 徒留姜一跬看着那形单影只的背影,久未还神,看来不是“宽宏大量”啊。 待姜一跬出了地牢,下属抱拳相问:“指挥使,卢大人处可还要继续派人……” “不必,喊回来吧。” 下属应了诺,继续问:“那宋大人那?” 既然不是照拂,可又那么关注,那看来只能是讨厌了。 姜一跬陡然笑了,咬牙:“宋大人啊,既然如此,那便给宋大人备份大礼吧,刚回京,可要好好适应下这京城官场。” 至于怎么适应,那当然是借着流言挫挫锐气。甚至都不需要他筹划,毕竟眼红的人可不少。 - 虞秋烟寻思了两日,想着不若干脆让寻风再去市井中添一把火,借此让宋成毓名誉受损。 这是她计划退婚的必经之步,以虞父的性子绝无可能贸然退婚,如今只能从宋成毓那下功夫。 虞秋烟刚有些眉目,市井传闻便变了。 就连赏云身在虞府也听闻了,甚是气愤道:“这些人,见天的正事不干,就知道编排闲言碎语,说什么探花郎夜探香闺,小姐,你听听,这像什么话?小宋公子哪是这种人啊,还有那医馆,为何偏偏那时候把门锁了,我听文达说是遇见匪徒了,指不定是哪个逃犯……” 盈香拍了把赏云:“外头的人说一样,你便要学一样。做好分内之事,莫再讲这些闲话。” 从早膳后,府上便传开了关于前探花郎的传闻,什么探花郎寂寞难耐爬墙夜探女医馆,探花郎情根深种不得法,夜访佳人医馆幽会…… 虞秋烟反复问了数遍才确定,在那些略带香艳暧昧的传闻中,主角确实是宋成毓。 和顺医馆本就医治的是女客,男客若不是陪诊都是避着走,如今宋成毓被人目睹了半夜从医馆跳出去,是无论如何也解释不清了。 赏云看着自家小姐勾起的嘴角,更加疑惑了。 怎么小姐瞧着还挺高兴。 “小姐,文达一大早送来封信件,小姐可要看看?”赏云从外间拿出一张叠好的花笺纸。 虞秋烟才用完早膳,拿起丝帕擦了擦嘴,才接过信纸细细查看,这一看竟轻声笑出了声。 赏云瞧着本还疑惑不解,转头看了一眼轩窗边的明媚人影,一想又觉得合该如此,小宋公子必然要在信中讲明缘由,小姐是笑话那些没根据的市井传闻哩。 她家小姐这般好看,小宋公子还需要夜访什么佳人,明明这样的仙女都是未婚妻了。 这信上宋成毓对传闻倒避而不谈,只刻意讲了些如今才回京又幸得圣人看重,公务委实繁忙脱不开身,还细细讲了朝堂之上与同回京的按察副使卢大人针锋相对之事。 最后又说起二人其实也算是师出同门,同为虞衡的弟子,勉强算是师兄弟,官场上还需要互相担待磨合,最后不着痕迹地问起虞衡的身体可还好等等。 若是虞秋烟粗略看去,不过是官场之人一些寻常不过的日常琐事。 若是不细想,还会觉得这写信之人必然是极其有耐心之人,甚至还不厌其烦与她这不懂朝堂的深闺女子细细讲解。 但若稍加留意,其实这信件处处暗示。 这是要借她的口往虞衡处打探啊,这位卢大人毕竟也是虞衡的弟子。 这才是虞秋烟发笑的原因。 再回想早上的传闻,只是不知为何盛府把自己摘得干净。 这问题,虞秋烟在晌午时刻才得到解答。 午间小睡了片刻,待虞秋烟起身,便见着自己院子外那黄花梨木的躺椅上靠着一人,还是一身单薄利落的浅青长衫,梳了男子发髻。 虞秋烟拿了一件自己的斗篷走出去,盖在了她身上。 躺着的人立刻避开:“快拿走,快拿走,练功之人怎么能惧寒。” 枝头新雪簌簌掉落,梁元星拍了拍衣衫上的雪粒子,混不在意。 见她双手通红,虞秋烟无奈,又从里间取了个扁方嵌着东珠的精巧手炉塞到梁元星手中,果不其然又被嫌弃了一番小女儿之物。 虞秋烟:“这是我娘留给我的,用了好多年,你砸了可赔不起。” 梁元星这才乖乖拿在手中:“阿烟,你怎么和我娘一样,我又不是没有斗篷,这不是嫌麻烦才没戴。我扔到马车上了。” “倒是难得你也要坐马车。”虞秋烟带着笑意觑了一眼。 “诶,越来越像了,越来越像,促狭得很……我娘这几天还念叨你呢。”梁元星摇摇头。 虞秋烟拿了张帕子擦了石凳上的雪迹,又取了软垫垫在石凳上,方才在室外坐下,继续道:“哪里是越来越像,是你穿的着实少,寒冬腊月,日后手上生了冻疮有你熬得,又不是要出家苦行,何必如此。” 梁元星看了看虞秋烟的脸色,倒是面色红润不见任何愁闷,心下暗忖:莫非她还没听闻街市上的传闻? 元星起身抬手折断了半截斜倚着的梅花枝,拿到手中递给虞秋烟:“我不碍事,倒是你,你收拾收拾,我带你去见识见识大场面。” “什么大场面?”虞秋烟接过梅花枝,五指芊芊,指头有一搭没一搭的点着梅花苞。 “寻花问柳的大场面哩。京城最大的销金窟,玉楼,你可知道?可没说只许男子去,我们今日也要光明正大地去寻欢作乐。”梁元星负手踱步,确有几分飒爽。 “莫非是你兄长要去?”虞秋烟笑了笑。 被人说中,梁元星翻了个白眼道:“前两日他一宿没回,我都闻见脂粉气了,可我娘还说他公务繁忙,让我不要打扰,你说这是什么道理?我看他进了军伍没钻研武艺,倒是学会了不少臭男人脾性,被我拆穿还遮遮掩掩,只说是办案,哪有刚回来就要去办案的,办案还不带我……” 她讲累了,喝了口茶水继续道:“我武艺比他高,又不会给他添乱,可他却说什么哪有女孩子家去这种地方的,凭什么男子去得,女子就不让去,可没有这样的道理。” “你来我这怂恿我干这事,伯母可知晓。”虞秋烟问。 身侧的人眸子闪了闪,伸出食指轻轻指了指知秋院的院墙。 虞秋烟顺着指尖的方向瞧过去——院墙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积雪,却有一处缺了个口。 这人何止是从梁府翻墙偷跑的惯犯,如今连虞府都是翻墙而入的。 梁元星小时就耍枪弄棒,虎父无犬女,她性子虽急却也不是鲁莽之人,若不是突然与太子订了亲,这般性子也无妨。 可订了亲后梁家人便有些“急功近利”,只一味拘着她,恨不得她一夜之间“改头换面”,做个贤良淑德的待嫁女。 虽然这也是为她着想,怕她日后嫁入皇家招人算计。 只是梁元星可不是被关几天就循规蹈矩的人。 见虞秋烟沉思,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梁元星继续道:“好阿烟,你就陪我去罢,我听说玉楼老板今日请了京城新来的班子,排了不少新戏呢,说起来今日这戏还与你有两分关系。” 9、重逢 玉楼。 戏台上生旦对唱。 “凤头钗挽乌发煽动煽动” “状元郎骑白马威风威风” …… 虞秋烟被梁元星怂动,穿了一身青灰的男衫,同梁元星一起到了玉楼。 如今听了近半个时辰的戏,算是听明白了这折戏的隐喻。 先前梁元星便讲,这戏同她有两分关系。 虞秋烟原本还以为会是一出探花郎夜会佳人的戏码。 倒没想到讲的是娇小姐夜遇歹徒,义侠客英雄救美,最后侠客考中了状元,惩恶扬善的折子戏。 巧合就巧合在,这戏里翻墙夜探香闺的歹徒正巧也是个探花郎。 虽未点名身份,但京城中人只怕都能对上号。 梁元星拿起手中折扇,“唰”的一声一手拨开:“你可知这小旦对应的是哪位小姐?” 虞秋烟腰间也悬了把折扇,作戏作全套,她不止换了男装,就连身上环佩都是男子样式,学着梁元星开扇轻摇。 扇骨上桃花点点,花枝横斜,扇面底下的面容骨秀形柔,笑起来眉目含情,倒真像个留恋乐坊的小公子。 “小公子”收了扇:“自然知道,可不就是赫赫有名的盛大小姐。” 梁元星点头:“你扮男装也很有天赋……” 虞秋烟笑了笑,大冷天的,要演个浊世贵公子也不容易。 “确实是盛家大小姐。那你可知这戏是谁让玉楼唱的?文令侯为官虽不机灵,在这种事情上那还真是一般人拍马都赶不上。这是告诉那些说闲话的,他家瞧不上区区探花呢。你瞧瞧那戏里演的,盛玉英一副不为权贵所屈的模样。”梁元星自问自答道。 当初宋成毓夜半翻墙的传闻甫一出,盛府的人临头也不知闻见了什么风声,立马倒打一耙。 宣称府上小姐在和顺医馆见到了歹徒翻墙而入,吓得花容失色,好在盛府的人来得及时,一伙子人撞开门,赶跑了歹徒。 这话虽说得冠冕堂皇,但还真叫人找不出破绽。 因为盛府的小厮前往医馆时动静极大,许多人都可作证。 梁元星:“盛府如今竟还成了伸张正义之士了。她和宋……算了不提也罢。” 梁元星嫌提宋成毓晦气,又害怕惹得虞秋烟伤心,便转移话题。 “阿烟,你可知道为什么盛家要如此大张旗鼓地捧着盛玉英?自她入京,便在外头肆意宣扬她的名声。” 这问题虞秋烟确未多想,自从盛玉英成为文令侯之女之后,在京城没多久这西子捧心的名声便传开了。 白衣娇娘,寄人篱下,弱质纤纤,身边奴仆都能欺压到头上。 高门大户的贵女不屑与之为伍,但扔挡不住她的声名远扬。 梁元星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听我娘她们说,盛家是把盛玉英当瘦马,可不是当女儿——” 江南瘦马,身娇体弱,也算闻名天下了。不少官员家中都有这般出身的妾室。 虞秋烟大抵懂得了梁家伯母的意思。 梁元星补了句:“这话我偷听来的,可别说出去了。” “我自然不会。”虞秋烟哑然失笑。 - 戏曲渐入佳境,响过阵阵喝彩,先前虞秋烟目不转睛的盯着戏台因而不曾察觉,如今整个船身猛然一荡,竟有些头晕—— 这才发现身下木椅微微晃动,脚下的地面也有波动,如熟睡之人的腹部一般缓缓起伏。 自戏开唱后。这偌大的画舫早已不再停靠在岸边,而是在湖面来回游动。 天色将晚,屋内除了戏台,四周灯光迷暗。 “坐久了,我出去透透气。”虞秋烟与梁元星打了声招呼便起了身,她有些晕船。 四周嘈杂,梁元星听罢便说:“诶,你识路吗?我找个丫鬟为你……” 话音还未落,虞秋烟已经走远了。看着虞秋烟身上那一身男子衣裳,倒也稍稍放了些心。 梁元星心想不那么打眼,应当无事。 玉楼中央是一个硕大的戏台,有时候是戏曲,有时候则是乐舞,曲目安排并非一层不变,这也是玉楼招揽客人的手段之一。 画舫分数层,楼上都是厢房雅间。 此外画舫四周围着布幔,外侧临湖还有一圈小案雅座,坐于其中,一面听着屋内的乐舞缥缈,一面赏这湖光水色,也算风雅。 “正是要下雪,才好观湖啊,只怕梁公子不懂此间妙处,一面红尘纷扰,一面白雪孤寂,再饮这绿蚁新醅酒,如此才称雅趣。” 虞秋烟甫从甲板走出,便听得侧方一男子爽朗大笑着说出此话,倒是同她的想法不谋而合。 确实是雅趣。只此时,又响起一声煞风景的话—— “孤寂?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这景色,有几分孤寂?” 说话之人音质醇厚清泠,蓦然间,让虞秋烟感到极为熟悉。 因为近了年关,泠水河便多了许多画舫,个个张灯结彩,白雪之下实则是一片连绵的红稠缎子,衬着十分喜庆。 何况其中娼伶往来,觥筹交错,隐约可闻见男女艳笑声。 先开口的男子饮了一杯酒,不甚在意,笑道:“姜某自罚一杯。” 他放下茶碗,看向梁公子身后:“不知这位兄台,可有甚么事?” ——他眼光直指虞秋烟。 虞秋烟闻见声音熟悉,不自觉循声而至,隔着帐幔往内看。 这三个人只能说形容古怪。 因为他们都戴着幂篱,遮着脸在饮酒,瞧不清面容。 才往内瞧了一眼就被发现。虞秋烟只好收了打量的眼神,从帐幔后露出半边身子,粗着嗓子道:“实在是闻见几位兄台之雅趣,才误入此处,还望兄台勿怪。” 自称姜某的人站起爽朗笑道:“无妨,既不由自主,那便是兴趣相投之人,不知小兄台何解此等雅趣?” 虞秋烟硬着头皮道:“尾尾相衔画舫,尽欢声无日不笙簧。自然,自然也别有一番乐趣。” “正是,正是,看来是巧遇知己了。” 那人撩开幂篱饮完手中酒,唇角还带着三分笑意:“既然是知己,今日必然要敬小兄弟一杯……” “兄台,你不用看他两了,那两位都是俗人,不懂咱们。”他拿起酒壶倒了一杯酒递给虞秋烟。 很快又给自己满上,随后双手抬起举起酒杯敬虞秋烟。 此人实在热情,虞秋烟推脱不掉,举杯仰头,一时酒意冲鼻——可酒还未入喉,便听得“叮”的一声。 对面之人也在仰头,从他的杯底竟弹出一把匕首,刀尖直直向虞秋烟刺来。 千钧一发之际,“姜某”身侧坐着的两个男子一同起身,蓦然间银光交错。 ——“噗通” 匕首从虞秋烟身边擦身而过,划破了她胸前露出的半面折扇,后被斜侧之人挑飞,匕首落入湖中。 一场危机骤起,又悄然消散。 虞秋烟的折扇从怀中掉落到地上,扇面题诗一分为二,徒留一道整齐的划痕。 虽不过一刹那,虞秋烟却有劫后余生之感,那出手相救之人站到了虞秋烟身侧,伸出一手扶着她。 姜某还举着杯,只是身体却转向了出手之人,脑袋微歪,尽管看不见神情,却透着几分疑惑。 另一人本也要相救,但刀不够快,瞟了一眼虞秋烟低声对“姜某”解释:“不是她!” 嗓音听起来像是梁元星的哥哥。虞秋烟狐疑地看了一眼。 短短三个字,姜一跬懂了,坐下后又喝了一杯,懒洋洋地冲虞秋烟道:“兄台,对不住啊,手滑。” “可惜了。”他随手一挥将幂篱掀开,露出脸上一道长疤。 姜一跬、梁元朗和肃王到此确实是办案的,三人装作是江湖雅士,谈起奇珍古玩头头是道,又穿着十分打眼,为的就是引幕后人上钩。 谁知那幕后之人狡猾得很,他们在此聚了多日,每回都只是派小厮以手信来相谈,几人也浑不在意继续装模作样,耐心地放着钩。 谁知还会殃及池鱼。 幸好肃王殿下反应快。 “反应快”的肃王此时冷眼瞥着姜一跬,周遭气势转变,连姜一跬也察觉了。 他回看过去,见肃王的眼光落在那位“兄台”身上,而那位“兄台”因刚刚那一遭,精致的脸蛋煞白煞白,仿佛离了魂。 只怕整个人若不是被肃王殿下扶着,能立马倒在地上。 姜一跬又瞧了一眼,这小兄弟长得着实好看,就是有些文弱。他心生愧疚,他刚刚那一下,莫不是要给人要留下心理阴影了。 又心想,肃王这人冷得很,只怕不耐烦这般纡尊扶着人。 姜一跬起身,正要伸手亲自去扶。 结果,他才伸出手,便被一柄剑抵住了指尖。 姜一跬疑惑地看过去,又是一记冷眼,他讪讪收回手。 为缓解气氛道:“小兄台,刚刚确实是手滑,我想在兄台面前抓鱼呢,你看,这匕首一下分错了方向,马有失蹄,便是如我这等高手,也有出错的时候,幸得兄台无碍,兄台可千万勿怪。” 说着,姜一跬抽了梁元朗的剑,走到画舫边,挽了个剑花,看那架势还真准备抓个鱼上来。 又是“叮”的一声,紧接着,姜一跬手中的剑舞着舞着便只剩下半截了—— 另外半截“啪”的一声落到了湖里。 章启将手臂默默背到了身后。任由姜一跬在那嘀嘀咕咕,他不再理会,只扶着虞秋烟轻声道:“我带她去休息。” 说罢,抽过虞秋烟手中的酒杯放回桌案上,便带着人转身离去。 “我没得罪这祖宗啊????”姜一跬背对着湖面,举着剩下的半截剑陷入了沉思。 想不明白,姜一跬便干脆将剩下的半截剑反手往背后一扔,也丢进了湖里。 梁元朗还没来得及阻止,剑已落了水。 他冲到了栏边张望:“那剑穗是我心爱之物……你怎么就扔了!” 姜一跬咳了咳,拍了拍梁元朗:“什么心爱之物,大男人的,大气一点,莫小女儿作态。” 扶着船沿的人脱了幂篱,也不装了,咬牙直接吼出了声:“那是我的剑!我的剑穗!” 姜一跬自知理亏却毫不愧疚,厚着脸皮无耻道:“扔都扔了!” 他见梁元朗咬牙切齿的模样,敷衍地伸出手:“要不然...在这给你刻个记号?” 姜一跬的手指了指船沿。 10、相似之人 虞秋烟本是因头晕胸闷才出来外间透气,遭了那一刹那的惊吓,又被剑气所伤,导致她有些腿软。 好在身边那人的手隔着衣衫紧紧箍在她的手臂上扶住了她,才让她不至于跌倒。 他高出她许多,便是用一只手臂撑着她,也感觉像是虞秋烟主动依偎在他怀中。 船舷边的风一吹,能嗅到他身上沾染的几分雪意和酒味。 一路穿过长廊,他伸出另一只手,用剑柄推开了一扇门。 丝丝甜香涌向鼻尖,厢房正中的三足瑞金兽炉吐着寥寥青烟。 虞秋烟绕过青炉,坐到了黄梨木弯足炕案侧。 待她坐稳,男子才收回手。 长指曲起触了一下桌上水壶。而后,他转身推开雕花房门,向外喊了名小厮,将水壶递出去:“去换热的来。” 继而与那小厮又讲了几句话,虞秋烟只听得那小厮一迭声的“没有没有”,余下一概没听清。 之后,这人才回到虞秋烟身前站定,等了片刻,似是确定虞秋烟还有答话的气力,方才低首问:“刚刚,可有受伤?” 他脸上戴着幂篱,无一丝装饰。 虞秋烟吸了口气,道:“方才是某唐突了诸位,多谢兄台相救。” “嗯。”他漫不经心地应着,从桌案上的瓜果碟里挑了个最大的蜜橘,慢条斯理得剥着。 每一瓣蜜橘都被整齐划开,露出内里澄透水红的果肉,最后整齐匀称的被摆放在瓷碟上。 期间小厮送来热茶,他接过,将茶水倒入白瓷茶盏里—— 第一杯被推到虞秋烟手侧。 紧接着,他又将装着蜜橘的瓷碟也推过去。 “吃了。” 虞秋烟歇了片刻已有些缓过神来,看着眼前的茶水与蜜橘有些晃神。 受了惊,吃茶水尚可理解,蜜橘……也不知这人何意。 她犹犹豫豫地伸手接了茶水,抿了一口:“多谢兄台。” 那只修长的手指点了点白瓷盘边缘:“此物可缓晕船之症。” 虞秋烟这才明了,伸手取了蜜橘,又是一声:“多谢兄台。” 方才,在屋内听了半晌戏,着实有些晕。 “不必多言谢。” 那一瓣蜜橘触到唇边,听着这话让虞秋烟有些失神。 在很久以前,她劫后余生,醒来时虚靠在床榻上,也曾对一个人说“多谢相救,多谢相救”,说了好多遍,那人也只是淡淡的,甚至听了谢字还有些不开心,但每一句都会答“不必多言谢”。 幂篱之下的面容隐隐约约,瞧不真切,虞秋烟不错神地看着坐在对面的人,尽力不错过他所展现的一丝细节。 身形是像的,只是他一身白衣,整个人的气质潇洒落拓,仿若江湖人士…… 晃动幂篱间隐约可见清俊的面容轮廓,从虞秋烟的角度还能清晰的看到幂篱之下,他喉间微微隆起的弧度。 ——很像启言。 她曾经许多次伸手抚过启言的脖颈…… 虞秋烟打量的视线实在露骨,身侧之人很难不察觉。 章启转过头,目光落在虞秋烟身上如有实质。 虞秋烟失神地望着,她的眸子愈发显得水润,仿佛里头荡漾着一泓清泉。 章启咳了咳。 反应过来的虞秋烟有几分不自在,赶紧低回头,手指尖紧捏着衣角摩挲,一派肃容。 章启也收了视线,拿起茶盏拨了拨茶叶,旁若无人的饮着茶。 虞秋烟按着指尖,心想真是疯了,怎么能就光凭看喉结断人呢! 且此人气势非凡,定非寻常人。 他其实与启言也不太像,启言的气质是暖的,这人却冷冰冰的,她告诉自己不要多想。 可这人行为举止又如此体贴,她不免又怀了些希冀。 “还不知公子姓名?”虞秋烟问。 按理说问人姓名前总要报上自己的名字,虞秋烟却没有。 喝茶之人也不甚在意,放下茶盏:“衍卿。” 虞秋烟扯出个笑意:“真是好名字,启言公子,多谢启言公子。” 喝茶之人终于掀起眼帘看过来,虞秋烟一瞬不眨地看过去,表情十分无辜,心下却如擂鼓。 片刻对视,可隐藏在幂篱下的那双眼睛只闪过一丝疑惑,转瞬即逝。 章启很快收了视线,并未察觉不妥,他耐心纠正道:“是衍卿。兄台……说错了。” 反倒是他说兄台二字时顿了片刻。 虞秋烟的试探落空,扯了个极别扭的笑,道:“是我头晕竟听错了名字,如今坐了片刻,也缓过神来,尚有要事,不便久坐……” 她的视线不再落在这人身上。自然注意不到身侧之人听了她这话后,投来探究的眼光。 “要事?”他重复道。 “正是。”虞秋烟点头,起身欲离去,却在慌忙间不小心弄翻了茶盏—— “啪嗒”一声,杯与盖分离,茶水从杯中洒出,顺着桌案流出,竟打湿了虞秋烟的衣袍。 所幸她穿的男装,一身青灰,若非细看也不大瞧得出来。 她还是抱拳欲将剩下的话讲完,还强扯出三分勉强的笑意:“茶不饮盏,看来我确实该走了。” 身侧的人又伸出那只好看的手将歪倒的茶杯扶正,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半晌他左手微抬—— 虞秋烟见着这个手势,猜测应是“请便”的含义。 她又言了句多谢,才往外走。 只是手才触到厢房门,甫一拉开,门便被一阵风吹合上。 她继续拉,“啪”——门又合上了。 虞秋烟看了片刻。 门,确实没问题,窗,也没问题,今天的风也没问题。 显然有问题的只能是屋里的人了。 她抬头仔细察看,果然发现又两枚棋子被钉入木门之上,黑白二色排得整整齐齐。 虞秋烟深吸了一口气,转头却还是面带笑意:“公子知道我是女子罢。” 那人低着头,似乎在擦拭被虞秋烟弄洒的桌面上的水痕,停下点头道:“知道。” 虞秋烟指着门沿的棋子:“那么……公子这是何意?” “我救了你。” 可谓言简意赅。 虞秋烟却皱了眉头:“公子若是图报,可往回春堂递信,力所能及,我必回报。” 回春堂的张大夫受虞府之恩,因而对虞秋烟甚为照拂,虞秋烟上次被人所救,便也说的是可去往回春堂找张大夫。 坐着的男子避而不谈,问了个在虞秋烟听来不相干的问题:“你为何生气?” 虞秋烟笑了:“公子怎么知道我生气了?” 那人不再回答,拿了面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桌上的水迹。 “那不知姑娘穿成这样是有何要事?若是找人,我兴许能帮上忙。” 大多女子身着男装出入风月场所,只怕都别有目的。这画舫虽是正经梨园,但也有不少达官纨绔为捧那些伶人一掷千金。虞秋烟如此虚饰打扮会叫人心生误会也不是没可能。 他莫非以为她是来捉奸的? 虞秋烟气笑了。 她和启言相处如此之久,还没有揭下他的面具便一命呜呼。如今重活一世明知道启言在身边却找不到他。 而现在她还因为举止古怪被人误以为是来抓奸的…… 不过这一点生气转瞬即逝,能够重活一遍本是上天给予的恩赐。 她刚刚也确实有些失态,如此想着,虞秋烟往案上之人瞧了瞧。 傍晚黯淡的光晖照在雕花轩窗上,漏出的光线照的黄花梨案桌半明半暗,那人伸着手在桌面擦拭着—— 他手下捏着一张素白的帕子,帕子翘起半角,瞧着甚为眼熟。 “莫非公子便是上次救我之人?”虞秋烟赶紧走过去。 上次在金饰坊,她和满宵差点被箱子被砸时,一人挺身而出劈了箱子,勉强也可算是救了她。 当时她见那恩人手上有血迹便递了个素白的帕子。 那帕子无任何记号,送出去也不会落人口角,但虞秋烟还是认得自己的帕子,因那帕子针脚没缝好,其中一角因为不平整总爱往一侧翘起。 那人收了手,留着帕子在桌面上,仿佛是刻意留给她瞧的。 虞秋烟翻起桌面那张素白帕子的边角——确实是上次自己赠与别人擦拭血迹所用的那一片帕子。 所以这人说的“救”其实是两次。难怪上次能劈碎木箱,身手确实好。 如此想着,她又听见男人的声音响起。 “是,两次。”他点头。 虞秋烟定了定神,又坐回了黄梨木圈椅上。 看着这人遮面的幂篱,不禁道:“那更要多谢公子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公子确实救了我两次,我却还不知道公子模样,不知公子可否摘下幂篱……” 她本以为还要磨一会,却没想到这人二话不说就取了幂篱。 那张脸堪称神丰骨俊,鼻梁挺拔,眉峰攒起,最瞩目的是那双狭长微挑的眼睛,松风入水,静水流深。 他一身江湖人的打扮,额前碎发分向两侧,后头也只简单束了根玉簪,幂篱被置于桌面上,歪头看过来时,眸似点漆,里面好像藏着一片幽深的湖泊。 整个人面如冠玉,倒十分像个谦和持礼的书生。 可事实上,即便作此打扮他的气势也显得矜贵威严,就像相国寺的钟,即便静止不动,也浑厚肃穆得叫人丝毫不敢侵犯—— 因为这是,肃王殿下啊! 虞秋烟有些慌了神,忙敛容行了一礼:“民女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冒犯,还望肃王殿下赎罪。” “无妨,不是你的错。”他忽然道。 章启见她身形瑟缩,不过一瞬,他便瞥开了视线,重新戴上幂篱——继而起身往外走。 迈开的步子突然顿住,他站在虞秋烟身前停下,道:“你衣裳湿了,安心留在此处,本王会让人送新的进来。” 虞秋烟心下惶惶,低着头不敢直视,只盯着他下身衣袍尾的云纹,思绪也跟着那云纹的走向飘到很远,不禁脱口追问:“殿下要去何处?” 她讲完才回过神:“是民女唐突。” 章启顿在原地:“一会听到任何动静都不要出来,随后本王自会派人送你回去,今日是本王之错,波及到你,你无需在意。” 他身量颀长,如此往外走的身影显得有些落寞。 这是他进了这间厢房讲的最长的一句话了。 虞秋烟细细想着话中含义,慢慢放下心来,肃王不怪她唐突就好。 可随后又反应过来:“殿下,知道民女身份?” “虞太傅,本王还是记得的。” 他站在厢房门口回头瞥了一眼远处拘谨地躬身行礼之人,最终乏味地挪开了视线。 屋内恢复了寂静。 桌案留下被擦拭过的湿痕水渍。 那帕子竟然又被他收走了。 虞秋烟坐在圈椅上,心中惊疑不定。 11、别怕 肃王走后,虞秋烟还留在原处久久未回过神。 救她两次的人居然是肃王…… 虞秋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改变主意。 方才还一副势要问到话的姿态,下一刻又起身就走,一副一刻也不愿多呆的模样。 正出着神,连房门被人敲动都浑然不觉,门口处响起一迭声的:“姑娘,姑娘?” 虞秋烟这才回过神来,两名婢女不知何时进了屋,其中一个正站在门边喊她。 “何事?” “奴婢们受人所托,前来为姑娘更衣。” 话音刚落,两人凑上前来,虞秋烟看清了托盘上的物品。 打前头的托着一身粉彩撒花织锦的小袄褶裙,底下还有一件鸽灰色的披风。 后头的则端着女子的头饰妆奁,就连女子长用的香囊腰间吊坠都一应俱全。 “奴婢伺候你更衣。”前头的婢女对虞秋烟一身男装也见怪不怪,上来便要解她的衣物。 虞秋烟推开她:“不用了,我现在…这样便好。” 婢女躬着身行礼:“奴婢受主子命令,伺候您更衣。” 虞秋烟本要继续推脱,丫鬟福着身子不起,大有一副虞秋烟不同意,便要在那等到她同意为止的架势。 ——显然是个依命行事的木头人。 虞秋烟只好由她为自己脱去一身男装,换上盘中备好的衣物。看着身前替她系腰带的婢女忍不住便问: “这衣物可是你家主子备下的?” “奴婢不知。” 换好衣物,第二名女婢又上前来为她梳妆。 等插上最后一根珠钗,侍女方才拿起那件鸽灰色的披风大氅往虞秋烟身上套,罩住了那一身婀娜体态,杨柳纤腰。 但头上钗环俱全,如此盛装之下便是存心遮掩也难挡明光姝色,云鬓花颜。 待一切都穿戴整齐后,婢女训练有素地躬身行礼欲要退下。 虞秋烟:“如今换好了,我可以走了吗?” “不行。” …… 虞秋烟换好了衣裳,看着身上所着的上等绫罗绸缎,一时有些晃神。 要不是知道肃王冷情冷性,且方才毫无越矩之行,若不然这一遭虞秋烟只怕还要以为这人要纳她为妾呢…… 想着想着虞秋烟自己都笑了。 她竟然还怀疑肃王殿下是启言——实在是无稽! 要知道肃王是军中将士的定心柱,是大兆的镇国利器。近年来南征北战,打的北牧节节败退,一雪前朝之耻,可谓是整个大兆的将星,却也是百姓眼中的修罗杀神。 肃王殿下,是生来便该建功立业,便该凌驾于万人之上的人。 怎么会是启言呢? 那个陪了她近两年的人,直到她生命最后一刻的人。 何止是无稽,虞秋烟甚至觉得自己产生一刻怀疑都是冒犯。 看来肃王班师回了朝,也毫不懈怠。今日来玉楼应当是为查案,方才那一遭想必是肃王的人误将她当作了敌人。 想清了其中关联虞秋烟便也不再纠结。 厢房内烛光熠熠,一派平静,厢房外的甲板之上就显得非常嘈杂。 虞秋烟眉头一跳,隐约觉察外面出事了。她不放心梁元星,便寻借口支开了屏风外站着的丫鬟,偷偷从厢房中钻了出去。 - 那头,梁元朗听完姜一跬的无耻之言,气的连戏都不演了,直接丢了面具,抬手握拳当场就要与姜一跬打一架。 姜一跬赶紧闪身回避,一身白衣幂篱倒显得甚是飘逸。 飘逸虽飘逸,却有些累赘,姜一跬只好道:“梁兄勿气啊,演戏演全套,如此良辰美景,我们还要吟诗作对……” “对”字还没说完,他就感觉背后有破空之声,习武之人的本性,趋利避害。 姜一跬当即赶紧矮下身子——横空里闪出一个青影,从姜一跬头顶飞过。 来人一脚回旋踢越过姜一跬直直踢往梁元朗面门而去。 梁元朗脚勾船沿,往后倒下,身子几与水面平行,与那紧跟而来的青影视线相会。 可不就是他那顽劣的胞妹! “梁!元!星!” 他喊完,随即翻身站到了船栏边沿之上。 梁元星一脚踢空,不甘示弱,又抬起另一脚紧随其后。 梁元朗只好在船沿之上或是躬身或是空翻,才好躲过身后人源源不断的追击。 姜一跬看着这一幕叫了声“好!” 随即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又坐回到酒桌边倒了杯酒,对雪独酌,十分悠然。 他喝完一杯,嘀咕“该吟个什么诗呢”。 只恨这戏台都搭好了,最后主角儿还没等到,就要散场了。? 他们逮了原先的接头人,又在这冒充了多日,可那人几次三番的试探就是不上钩。 今日看来是前功尽弃。 姜一跬窝在小小的圈椅上,仰着头拿着酒壶直接灌,很有几分醉生梦死的姿态,左手往地面一薅,捡起了先前那“小兄台”掉落的折扇,细细看着上方的题诗。 “……犹恐相逢是梦中。好诗啊,好诗。”之后香扇遮面彻底昏睡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时,周遭已然闹声冲天—— 原先笙歌阵阵的热闹景象全不复存在,舱内戏台之上圆润柔媚的水磨腔破了音。 画舫外的风雪之中裹挟着肃杀之意,危机骤起。 船舷之上不知何时跳起数名蒙面人,冲着互相打斗的梁家兄妹而去。 梁元朗拉过梁元星避开身后的长剑,梁元星瞬时借力反踢向其中一名蒙面人。 两人之间原本玩闹的打斗瞬间消失,反倒默契地背靠着背相依作战。 “杀人了!杀人了!” 一时间,画舫内外的人相向乱窜,一群无辜民众,一面喊着一面横冲直撞。 整个画舫骤然乱成一团,船上的人仿佛热锅上的蚂蚁,横冲直撞。 画舫此刻正游到湖中央,这些人便是一窝蜂的乱跑,也跑不到岸边去。 周遭响起小孩的哭喊声,妇人的惨叫声。所有人都惶惶失措。 匪徒数量并不多,难的是这些人…… 如此多的无辜民众,若是生了事故,上头必然追究。 姜一跬瞬时酒醒了,他不及想着变故如何发的,脑子里迅速想着应对之策。 想来想去,最后的结论是,这怎么管都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啊,这船上人如此多,所有人都指望着他救,便是只有一人被误伤了,担责的都是出头的人…… 姜一跬正犹豫不决,那厢动静渐起。 肃王站在船头,摘了面上幂篱,露出一张冷厉俊逸的脸,神色宛如凝冰。 他毫不留情一脚踢开了一名扑过来的蒙面匪徒。 手起刀落。 眨眼间便当着众人的面杀了数名匪徒,鲜血四溅。 虞秋烟从一开始听到声音便走了出来,亲眼见到了这一幕,她扶起身侧一个吓得腿抖的妇人,妇人手中还抱着一个孩子,孩子扑在她肩头哀嚎着,虞秋烟捂着小孩的眼睛,颤着声安抚着:“别怕别怕,肃王是打坏人呢。” 章启立于船头,与她的视线相对,有片刻的迟疑—— “乱窜哭闹者便如此人。”章启随手将半截已咽了气的人丢进了湖中。 随即,章启将手中长剑掷出去,“叮”的一声,长剑直直嵌入木板中。 长剑震颤,风声呼啸,仿佛还留有战场的气息。剑上还在淌血,夜色阴森,愈发显得鬼影惶惶。 “本王在此,谁敢犯乱。” 到底是军中之人,只怕见惯了营啸,这一招镇民众足矣,可也吓得不少人两股战战。 姜一跬难免嘀咕:还真是不讲究名声,治军或可威压,对民如此立威可不就是恶名缠身。 一时画面仿若静止下来,众人再不敢乱窜。 又因着章启那一厢动静,几引得所有的匪徒冲他而去,姜一跬在船舷之上疏散着民众。 众人虽被暂时镇压住,不敢乱动,但哭声惨叫声依旧不绝于耳。 自见了方才那一副血腥的场面,虞秋烟脸色愈发刷白,她身旁的妇人更是连站都站不稳。 “我们不会死在这吧。”身旁之人哭嚎着。 “有,有肃王在,别怕。”虞秋烟看着远处的人,不知为何,莫名地信任。 …… 画舫缓慢地往岸边停靠。 人群全部被带到了画舫内的厢房之中,虞秋烟原本挤在其中,忽然见原先的丫鬟急冲冲赶来:“虞小姐,你怎么乱跑!” “我来找元星。”虞秋烟低着头道。 那丫鬟被她支开去出去取茶点,没一会回来便发现人不见了。 谁料那丫鬟却说:“是奴婢没看好你,奴婢自会去领罚。” 虞秋烟:…… 跟着那丫鬟重新回来房中,虞秋烟隐约能听见轩窗之外传来阵阵刀剑相击之声。 方才她就看到梁元星与梁元朗置身于数十名匪徒之中,可惜她丝毫帮不上忙。 虞秋烟拉开轩窗往外瞥了一眼。 渔火蒙蒙间,率先瞧见的是远处一黑衣男子在岸边停靠的画舫之间跳动,最后立到了一片小舟之上。 那男子身后有一抹白影穷追不舍,虞秋烟一眼便认出那白影是肃王。 可小舟早已在湖面杂乱的画舫间灵活穿行,驶出数里远。 那抹白影没有追上去,不过一晃眼,再见到那白影时,他已跃上了前方一艘小画舫的船顶,手上不知从哪拿过一张弓。 弯弓搭箭。 风雪撕扯着,白衣猎猎,整个人仿佛要融进雪色中。 近日白天雨雪,晚间无月,如今天色已晚,仅湖上画舫散着星星点点的烛光,虽无数烛火汇聚成星海一般。 但到底光线暗淡,且此间画舫众多,地势不便,也不知这人能不能射中…… 她还没看出分晓,窗边晃过一角衣袍布料的影子。 等她再去瞧时远处的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随后,一道青影从窗前翻身飞过,虞秋烟见了那青影,赶紧喊住:“元星,元星,我在这!” 那青影本飞到了画舫顶,听了声,才返回来,她双脚在檐顶勾着,整个人在画舫侧面倒挂着,从窗子上方露出半个身子。 长发被梳成了男子的马尾妆扮,如今倒立着垂下来,再往上看,那张倒着的脸可不正是梁元星。 梁元星见着虞秋烟倒是十分高兴。 “阿烟?我正找你呢。” 12、遮面 梁元星进了屋,在屋内喝了口热茶开口。 “……我听见我哥的吼声立马去找他,可他见了我便跑。我追着他一路打上了画舫檐角,说时迟那时快,突然之间,四周涌出一大批人,不要命似的向我杀来,幸好我们身手够好,那可真是十面埋伏。” “然后呢?”虞秋烟紧张问道。 梁元星拣了块橘子塞进口中,吐出橘子籽,坦然道:“我身手虽然好,但也扛不住这么多人啊,少说也有数十人,幸好还有肃王的人在……” “如今匪徒已经全被制服了。” 这话听得虞秋烟心有余悸,听元星描述,不明白为何那群人为何一开始要冲元星而去。 虞秋烟见她衣衫之上沾了点滴血色,伸手抓住她仔细打量:“你受伤了?” “没有,这都是别人身上的血,我是谁啊,怎么会受伤?我可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看她这精神样,何止是没受伤,还越打越兴奋。 虞秋烟松了一口气,“我方才也瞧见了...肃王,你兄长确实是跟着肃王来查案的,并不是如你所说来画舫胡闹。方才我瞧着肃王似乎是追那匪头去了,也不知如何了。” 梁元星又喝了口茶,呼了一口热气:“也好。既然是肃王,那确实不需要我了。” “方才船上那样乱,可肃王的话一出,谁还敢哭闹,肃王可不像是说空话的人,枭首示众的事情干得可不少……如今那剑还立在了船头,渗着血呢,鬼火晃晃的。我瞧着半片江水都是黑色的,这画舫上的血气只怕数月都洗不净了。” 梁元星摇摇头:“虽然镇住了场子,但如此作风实在让人瘆得慌,难怪肃王在坊间名声差,那气势简直不亚于断头台上的刽子手。” 虞秋烟想着方才那一幕弯弓搭箭,那人站在船檐之上却像是立于千山万仞之上,白雪琼瑶也不过是不起眼的景。 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刽子手呢? 梁元星说完了,停了半晌都没听见虞秋烟的声儿,扭头一看发现她早已神游天外,只当她是吓着了,安抚道:“今天是我连累了你,我送你回去罢。诶,你什么时候换的女子衣裳?哪里来的?” 虞秋烟看着身上的衣衫,无奈道:“就是...就是喝茶时不小心将原来的衣裳打湿了,这是,玉楼的丫鬟备的衣裳。” “玉楼丫鬟?玉楼上贵客众多,会备衣裳倒也不稀奇,只是这披风还挺特别。”梁元星上手摸了摸披风,“这料子好像是细云锦,以前圣上赏赐过一会,我娘可宝贝了,玉楼还有这样的上等货色?” “果真如此贵重?”虞秋烟眉头一跳。 梁元星又摸了摸,挠了挠后脑勺:“这个色泽又不太对,兴许看错了,你知道的,我不大懂这些。” 门外响起一阵叩门声,紧跟着丫鬟的声音响起:“小姐受惊了,画舫上众人俱上了岸,我们主子派人来送小姐们回去。” 戏散了场,船舷甲板也不再如原先般人影幢幢,四周仅点亮了三两烛台,纵使两侧珠帘翠绕,帐幔绫罗,在烛火晃动下也显得落寞。 湖面折出渔火的微光,船舷上有一抹亮影。那柄孤剑立在船头随着湖面波光粼粼晃动。 风带起一丝血气。 这是一柄和它的主人一起征战过沙场的剑。 虞秋烟突然觉得梁元星有句话说的不对,无论如何,肃王不会伤害画舫无辜的民众。 梁元星跟在后头问那丫鬟:“我兄长呢?” “梁公子已经到了。”丫鬟手指着岸边。 那岸边早已停了辆青黑的毡顶马车。 “他倒是跑得快。”元星笑了笑。 没一会,马车边传出一声熟悉的声音:“元星!莫再胡闹!” 两人抬头一看,那马车上的车夫竟是梁元朗,他还是一身白衣,只是溅上了点点血色,头上的幂篱也被卸下放到一侧。 “快上车,我先送阿烟妹妹回府,回头再与你算账。”梁元朗横了元星一眼,这丫头根本不知今晚有多凶险。 虞秋烟钻进了车内,回了一声:“有劳元朗哥哥。” 因着虞母与梁母的关系,三人私下里一直是如此称呼。 待虞秋烟坐好了,梁元星才翻身钻了进去,上车前还不忘调侃梁元朗:“不愧是销金窟,连车夫都不是寻常人哩。” - 画舫东侧厢房的门窗开着,姜一跬从章启的身后探身向外看了看,“梁世子办事王爷都不放心?王爷您要真亲自送梁小姐回府只怕要将人吓到,虽说是未来太子妃,但到底还没成……” 姜一跬调侃的话尚未说完,就消了声。 车窗卷帘被人撩开,在岸边渔火的照耀下,露出一张明艳的脸蛋,红唇轻启。 虞秋烟对着马车外的丫鬟道了谢,犹豫片刻又道:“你替我谢谢你家主人。” “是。” 整个画舫沉入夜色中,与岸边石桥融为一体,岿然不动。虞秋烟似有所感往画舫之上瞥了一眼。 姜一跬本是随意一看,可马车毡帘微开,他恰好瞧见虞秋烟撇头回眸的一瞬——宛如芙蓉雪面开。 原本半开的雕花窗被姜一跬伸手彻底拉开,他不自觉喃了一句:“梁大小姐身旁那位瞧着有些眼熟,是哪家的小姐?” 马车渐行渐远,章启伸手重新合上窗子,回转了身。 “不知。”章启道。 姜一跬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冷淡,摸了摸被窗子打到的鼻尖,暗叹,长年在边疆的人,只怕都没见过几个女人……纵使姜一跬内心满腹嘲讽,面上也还是不动声色:“肃王殿下心性非下官这等俗人能比,如此悦目佳人,下官若见过必然见之不忘。” 章启不置可否,抬起步子,坐到了太师椅上,手指轻敲。 姜一跬在屋内踱步,沉思片刻后笑道:“下官从前未见过,今日见了,却也能猜出是哪家的小姐,与梁家交好的不过虞家和薛家,都是京中难得的清流之家,薛尚书那老家伙可没这般大的孙女儿,想来只能是虞太傅家的小姐了。” “你倒是清楚。”椅子上的人掀起眼帘,冷眼看过来:“姜大人可还记得今日此行目的?” 瞧着十分不耐。 但与章启相处久了,姜一跬也有些摸着他的脾性,表面瞧着唬人,若不触及底线肃王也不会轻易动怒。 姜一跬道:“不过是难得见到如此佳人,心下欢喜,一时失态,可若真是那虞家大小姐,那可是早就与宋成毓定了亲,啧,虞太傅倒是看重宋成毓那小子,只是他才回京就闹了个笑话。的也不知如今我去虞府提亲虞太傅会不会考量一番……” 姜一跬还没叨叨完,又被打断了—— “本王何时问你这个了?不相干之事你倒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看来姜大人玩忽职守,醉死过去的事情已经想好如何向圣上解释了。” 姜一跬当即正色:“殿下方才追击之人……” “死了。一箭穿心。” 那匪徒利用了地势之便,在画舫间穿行,可还是被人一箭穿心,只怕他自己也没料到。 姜一跬心服口服,却见章启毫无骄色,仿若这是很寻常的事情。 “殿下早知他们会生乱?”姜一跬想起一事又问。 船上人虽多,但玉楼的护卫也不少。姜一跬早有所察觉。 生事之时,虽有肃王威慑,但终究人数众多,难保有意外。可在疏散民众时才发现有不少着便装的护卫在暗中安排得井井有条,显然是早就得了示意。 章启点头:“本王早已画舫做了安排,方才你出手既已暴露身份,下次若想抓人只会更难。不如直接告诉他船上有人盯着他,只要他惊慌之下露出马脚,必然逃不掉。不然你以为为何这几日画舫总要游到湖中央去。” 不过寥寥几句,姜一跬便明白过来。 今日之举全然是因为他们得了消息——洪义的手下近几日要在玉楼做交易。 他们依据所抓凶犯的描述,乔装打扮,伪装成新的接头人,可好几天了,匪徒就是不露面。 要想抓人本很简单,但问题便出在这船上人数众多,贸然出手极易伤到普通百姓。匪徒选玉楼只怕就是因为这一点,而若为了抓人让玉楼闭门谢客也会打草惊蛇。 所以他们才大费周章地乔装打扮。 可今日姜一跬对虞秋烟出手早早暴露了自己,他本以为这一番要竹篮打水一场空,却没想到肃王将计就计,直接告诉了那匪徒船上有人盯着他。 “不知道王爷用了什么法子才叫他们自乱阵脚成这样?若是他们沉得住气,不暴露身份呢。”姜一跬想来想去还是没想通此处。 正此时,楼下丫鬟进来回话,将虞秋烟的话复述完,继续道:“那几名小乞儿领了银钱,不知王爷可另有交代?” 章启摆手,待丫鬟走后方才回姜一跬方才的问题。 “没做什么,不过是告诉他们,本王在船上。若是被本王抓住兴许生不如死。” 姜一跬:“……” 合着名声臭你还挺自豪。姜一跬不由腹诽。 说起来,那匪徒也不是全然没计划,先是在船上造乱子,引得民众惊慌,再趁机引开朝廷官员的视线,只待画舫靠岸混着人流逃走…… 只是那匪徒得了真真假假的消息确实慌了神,又因为梁大小姐横空而出与一身奇装异服的梁元朗互相打斗,竟误以为梁大小姐是朝廷中人。 姜一跬想通其中缘由,连连感慨肃王英明。 至于肃王恐吓民众的差事,姜一跬思来想去,觉得当时那般乱象,由肃王出面再好不过,肃王么,号称修罗,便是行事张狂些也压不着那一身恶名。 他躬身行了官礼:“今日之事,多谢殿下精心安排,下官铭感五内,日后若王爷……” “不必。”章启抬了手。 其实这还是姜一跬生平第一次出自真心的对除了圣上以外的人言谢,他是天子近卫,更是圣人在外的左膀右臂,对京城诸家的纠葛了如指掌,便是世家也大都对他毕恭毕敬。 可他的谢话还没说完,对面的人毫不领情,章启随手拿起姜一跬放在桌面上的折扇,拾起来把玩了片刻,无情打断道:“姜大人既有这个脑子,还是少管不相干之事。虽说锦衣卫有稽查之责,但整日只盯着东家的孙女,西家后宅女子的婚事,未免见识短了些。” 这话无端含着几分怒火与烦躁。 姜一跬听着,一口气不上不下,回过神来已经将话说出了口:“殿下莫非在边疆呆久了不分妍媸,还是说殿下和相国寺的大师一样立地成佛了?认为美人不过骷髅脓血……” 章启静静看着,双手一拉,折扇顺着划痕彻底一分为二。 - 那厢梁元朗与梁元星回到府上,元星便问:“听阿烟说你是和肃王一同去办案的,那另一个人是谁,他一直没摘幂篱,不过身手不错,方才受人围攻,他替我挡了不少。” 梁元朗沉思,还是道:“是当朝指挥使姜大人。” “难怪呢。哥,你还与指挥使有交情?”元星随即兴奋道,“你和他切磋过吗?” 见她跃跃欲试,梁元朗曲起指头敲了敲元星的头:“祖父寿宴在即,你可安分些吧。” 他送元星到房门前,便要抬步离去。 元星强行将人留下:“诶——你还没和我说说你怎么认识的呢?” 他这妹妹,天性活泼,本来无拘无束的,若不是因为要进宫,只怕还真会被带上战场见识一番,何至于每次他回来都要扯着他问东问西。 梁元朗于此也有些愧疚,摸了摸元星的头:“你乖一点,那指挥使可不是好相与的,我与他算不得有几分交情,他同王爷倒是相识甚久。” 梁元星听完更加好奇了,道:“指挥使?和肃王?这倒是有趣,这可是大兆两个名声最臭的人,果然是同类相聚……” 还没说完又被人磕了一脑袋,她才想起来她哥今天也在。 ——是“同类”啊。 而她惦记的名声最臭的两人之一正对另一个明嘲暗讽。 “……听闻殿下曾在青楼伤了近身的歌姬,从前也拒了皇后娘娘为殿下相看亲事的提议,至今府上连婢女都没几个,下官斗胆,莫非殿下其实更想去的是南洲馆……” 南洲馆是大兆有名的小倌馆。 姜一跬对着肃王慷慨陈词了一长段,总结起来,意思是:你不辨美丑,坐怀不乱,要么是眼瞎要么是不喜欢女人。 片刻之后。 姜一跬整个人直直从窗户上被人“踢”了出来。 好不容易在了岸边堆砌的货物之上站稳了身形,碎成两段的折扇如箭一般,紧随其后,直直向他面门拍来—— 避无可避,姜一跬干脆一矮身直接坐到了货堆之上。 一只小狗不知从哪钻出来,扑向那只被扔出来的折扇,叼起来就撒丫子狂奔。 “呵,连狗都要欺负爷!” 13、回府 虞秋烟出门没带丫鬟,一路畅通无阻回到府内。 绕过垂花门廊,沿着游廊曲径直行便至后院的观棋亭,这是她回知秋院的必经之路。 如今已近戌时,亭内灯火通明,她远远便瞧着有两人坐于亭中对弈。 其中一个便是虞父,另一个背影清癯,甚为熟悉。 正是宋成毓。 宋成毓右手执白棋,左手置于手腕下,微微抬着官服袖角,举棋沉思,眉头微蹙。 片刻后方才落下一子,笑道:“老师棋艺精湛,学生举棋难定。” 如匪君子,温文尔雅。 可就是这样的人却在日后要她的命。 四周静悄悄的,虞秋烟站在回廊转角,认清了亭中人便不再上前,鸽灰色的披风有些长,拖到了地面上,她抬手拢了拢,将自己裹得更紧。 适逢宋成毓抬头,便瞧见了这一幕。 “阿烟妹妹回来了。”他偏头笑了一下。 虞秋烟走上前去,见了礼。 “父亲,”转头又对着宋成毓躬身,“……宋大人。” 虞衡这才转过身,定眸看了一眼虞秋烟:“和梁家那丫头出去了?” “是,去买首饰了。”虞秋烟垂眸言道,她本是穿女装出的门,是梁元星拉着她去成衣店换了身男装。只说回府再换回女装便好,可如今早已换回了女装,倒也无甚不妥。 虞衡点点头,又招招手:“你来,替为父下完这局棋,明轩说他举棋难定实是谦辞,这一下下手毫不手软呐。” “老师过奖。”宋成毓倒不反驳,微微含笑。 虞衡起身坐到了置于一侧的小凳上,自斟了一盏茶:“阿烟来,来,坐下。” 虞秋烟拢了拢披风走上前去,垂首端坐到了虞父先前的位置上,与宋成毓面对面相视。 近日下雪,月色朦朦,但亭中四角灯笼高挂,四周还放了两支烛台,她抬头瞧了瞧,这一番离得这样近倒叫她彻底看清了对面人的眉眼。 说起来她也与他许久未见了,上一次……上一次便是上辈子大婚之时了,她在盖头内看见他火红的衣袍角,那时他将她送入房内体贴入微,问她饿不饿。 后来火势烧起的时候,丫鬟推门不出,才知房门被人彻底从外锁死了,四周火光烈烈,主屋内只余主仆二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怎么会有人在一心计划着杀人的时候,还能够如此装模作样,好在人前演最后一出情深似海。 宋成毓面容温润,五官清隽,只是细看两颊有些苍白,亭中朦胧的光线更衬出其眼下的青黑,倒显得他抬眸望过来的眼神有些阴郁。 想来近日京中的传闻于他并不好过。 虞秋烟与他视线交错的一刹那便垂了眸子,收敛起眼中的厌恶。 宋成毓自也看清了她,两年未见,记忆中那个柔顺娇美的妹妹如今愈发让人惊艳,垂着的眼睫一颤一颤,在面上投下两道影子,随着烛光晃动,秀眉粉鼻,更遑论仪态淑雅娴静,亭亭玉立。 还是那般,一颦一笑动人心魄。 “两年未见,阿烟妹妹倒不认得我这个宋家哥哥了,怎不像从前喊我明轩哥哥了?” “宋大人今非昔比,阿烟不敢造次,否则心中难安。” 虞衡看出虞秋烟的冷淡,抚掌笑道:“女孩儿长大了,小时天真行事,大了才知害羞。明轩,宋大人倒也没称呼错。今日阿烟替我下棋,这黑子局势本不明朗,算我老头耍赖,你啊,让阿烟一个子……” “老师说笑了,阿烟妹妹小时便是极有成算的,从不行越矩之事,”宋成毓又浅笑道,“且我与阿烟妹妹许久未见,便是回了京也诸多俗务缠身,自该让阿烟妹妹一子。” “好,好!”虞衡点点头。 虞秋烟观起了棋盘中的局势,虞衡执的是黑棋,宋成毓是白棋。 先头黑棋领先,如今倒是被白棋扳回一城,且目前局势于黑子不利,原本大好的局势被白子打入,白子里应外合,黑子难挡攻势。 她从披风中伸出手接连落下两子,方才道:“宋大人,请——” 宋成毓落于前方的视线终于落到了棋盘上。 鸽灰色的披风被一只纤长的手轻轻拢动,缎面精致,如云烟流水,美人支颐,不甚在意的任由披风被裹带着触到面颊下。 在手心与面颊之间,瞬间便感到那丝滑细腻的纹理如流水轻纱一般,她下棋时尚分了两份神想,莫非这真是那什么御赐的布料。 四周寂寂,冬夜里也闻不见半点虫鸣声,虞父喊来小厮又往一侧茶炉里添了些炭,茶水煮沸了一到。 咕噜噜的热气从壶顶冒出来。 虞秋烟无心念战,棋局很快便见了分晓。她在湿润氤氲的雾气中抬手:“承让了。” 宋成毓捏着棋子的指尖有些发白,面容不过僵了一瞬。 “阿烟妹妹还和以前一样,棋艺也愈发精湛了。反倒是我不如以前了。” 虞父看了片刻,如今方才大笑出声道:“确实精怪,置之死地而后生,我都不知阿烟还有这等本事。” 宋成毓笑了笑。 “学生早便言明,阿烟妹妹绝非天真行事之人,这一番先是假援孤城——”他手点了点棋局,继续道,“此处则是连弃八字,而学生的每一步都在阿烟妹妹的计算之中,自叹弗如。” 言罢,宋成毓抬眸含笑看来:“阿烟妹妹这一局可还下得畅快? 虞秋烟并未作答。虞衡看在眼中围率先开口:“明轩过谦了,到底是你让着她。” 虞衡摆摆手:“不早了,不早了,若没尽兴明日再来。明轩,你原本的院子还留着,我让小厮带你先去收拾收拾,那屋子年久若有些缺损的,你再着人与阿烟说一声。” 宋成毓点头:“劳阿烟妹妹挂心。” 小厮便带着宋成毓去了外院。 待宋成毓的身影消失在回廊门后,彻底瞧不见了,虞衡方才琢磨着道:“许久不与阿烟下棋,倒不知阿烟棋艺深浅,改日为父也要与阿烟手谈一局方才尽兴。” 她抿抿嘴:“父亲说笑了。” 虞衡这才继续道:“你今日与梁小姐出去只去了首饰坊?” “是,只去了首饰坊。”虞秋烟有些猜到虞父的用意,但还是不动声色的点头。 果然不出所料,虞父下一声便问起:“那可听闻了市井传闻?明轩刚回来,就连为父都略闻一二。” 虞秋烟霎时抬起低垂的脑袋,眸子润着雾气,柔声道:“父亲这是嫌我方才给宋大人脸色看?” 茶炉上沸腾的茶水无人搭理,咕噜声叫唤了个没完。 见了她这般楚楚可怜的模样,虞衡心下生了几分愧疚。 许久,才听见他的声音道: “为父也曾被言语中伤过,朝中官员人人疏远,那时为父每日当值都当做是最后一天,后来还是落了狱,连累得你母亲日夜惶恐,也是那时落下了病根……若不是明轩的父亲,这京城就没有现在的虞太傅,宋兄生前将为父当作知己,因战事而亡后朝中还有人弹劾其急功近利,为父一介文官于此能力有限,鞭长莫及,为父对宋父有愧,也对明轩心中有愧呐……” 虞父当年被人诬陷对先帝不敬,朝野上有人拿着他早年所作的文章污蔑曲解文章词句,弹劾其用语暗藏讥讽,后来还因此事落了文字狱。 虞秋烟那时年纪小,也不大记得这些事,但听虞父念叨过几次,便也大概知晓这些缘故。 只是虞父翻来覆去讲的都是些遵宋参军遗愿,以及报恩守诺的旧事。 且这话实在毫无道理,难道因为所谓的守诺,她这辈子也与宋成毓退不了婚吗?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明轩那孩子命运孤苦,难免敏感。你也该懂事些?” 虞秋烟睁着一双含着水色的眸子定定望着虞父,语气不觉有几分委屈:“父亲,若是女儿想要退婚呢?” 虞衡眉头紧皱,放下茶盏站了起来:“不可!阿烟你还不明白么?你的婚事是两家同定的,如今宋家长辈皆故,虞府怎是背信弃义之徒?” 见她仿似难过,虞衡缓了缓语气继续道:“阿烟,你与明轩一块儿长大,你该信他一次。” 虞衡的态度……她早该知道的,可是真切地听到到底还是会有些伤心罢。 赏云扶着虞秋烟,没觉出不对劲,扶着人快步往知秋院走。 虞秋烟几要站不稳,白日里一番折腾几被吓得腿软,如今寒意从脚底攀爬蔓延。 她几乎抬不起步子。 知秋院前种着一小片花林,冬日里只有两株腊梅开着花,其余的尽是枯枝残叶。 好在夜色已深,周围枯枝瑟瑟,看不清全貌,站在寒梅花枝之下,嗅着清浅暗香。 虽寒风拂面,也能宁神。 “小姐,进屋吧,夜深了,天冷容易生病。” 赏云扶着她觉出了些不对劲,陪着她站了会方才出言。 “嗯,进去吧。” 曳地的披风在地面划出浅浅的雪痕。 14、态度 不过试探了一下虞衡的态度,得到这样的结局,虞秋烟并不算太意外。 虞衡这个人最重名声,且他这些年对宋成毓视若亲子,退婚只怕没那么容易。 虽有所预料,但还是影响心情,虞秋烟在知秋院连着怏了几日。 一早起醒后,接连在屋内翻看了数个新鲜的戏本。据丫鬟所言,全是丰乐楼新收的戏本,其中就有数个讲的是探花郎的故事。 有褒有贬,虽是影射,但到底都是传闻。 虞秋烟摇了摇头。这些事能给宋成毓添添堵也行,至少这一世虞衡至今也没提两人的婚期。 收起戏本,她又想起另一事来。 那金钏子是国公府送的礼物,虞秋烟写信问过了国公府梁夫人,梁夫人却只说是元星所选的礼物,似乎只是机缘偶得。 莫非真的是巧合? 想不通,虞秋烟便也不再多想,反正过几日便要去国公府参宴,她准备到时再问问。 屋外忽然传来几声丫鬟的嬉笑。虞秋烟走出去,发现赏云几人正在逗弄一只小小的黑狗。的 长得跟猫儿似的,小小的,在院内四处窜动,好几个丫鬟跟在那小东西身后数次伸手也没抓住它。 “这狗满大街乱窜,奴婢已经见过数次了,先前小姐心善,在府门前喂过几次吃食,它倒是聪明,踩着点儿来虞府。只是畜生就是畜生,奴婢今日发现它竟在外院墙下挖了个洞,里头还藏着小姐先前弄丢的步摇。”丫鬟抱怨着。 “先前,盈香还责怪是我没收拾好,谁知道是府里进了只小贼。小姐,您瞧瞧,您几日刚题字的折扇也在里头呢。”赏云将那折扇递给虞秋烟,一边愤愤道,“就是都被着畜生咬坏了。真是可惜。” 虞秋烟伸手接过,瞧了瞧,确实是她落在画舫的那把折扇……竟还被这狗给捡回来了半截。 她扭头看了看摇着尾巴小黑狗,忽然蹲下身子,伸出了手。 小东西警惕性很强,用脑袋顶了一下她的手,立即又窜开了,不让人抱。 “既不让人碰,便算了,赏云,去给它拿些吃的,养在府中罢,这么小倒是可怜。” - 宋成毓一大早便至知秋院前,送了份礼。 青衫男子提了个小小的竹篾篓子,穿过小径缓步走到院前,站定。 “阿烟可起了?早间挑了些梨,听满宵说阿烟近日咳嗽,想来是嗓子不舒服。” 虞秋烟正坐在窗前陪昨日的小狗玩,这只狗浑身都是黑色的,可后爪与尾巴末又有一小片白斑,甚为瘦弱。 不止瞧着像狸奴,连花色都像狸奴。 且说来奇怪,她一伸手小狗便将头往她手心顶,但若想摸它,它便会警觉的避开。 虞秋烟觉得甚为有趣,陪着它逗弄了许久。 她虽听见了外间的声,却并没有出去的打算。 倒是赏云在外面吩咐人捡小径上的断枝,闻声跑过去从宋成毓手心接过了篓子,一把掀开了盖在其上的棉布。 一颗颗晶莹澄黄的梨上还沾着点点露珠,想来是雪花落与其上又融化的缘故。 男子继续道:“赶早挑的,新鲜。” 不可谓不贴心,赏云笑咧了嘴。 宋成毓乜了一眼南侧往外支开的半扇窗,大着声继续问。 “阿烟妹妹可是还睡着,赏云你将梨送去小厨房,等她起床便能用上了……梨虽清甜却性属寒凉,还需适量……再备些温热的……” 声音不疾不徐,和着清风入耳。 虞秋烟听来却觉得讽刺,以前他便如此,如此体贴,那时她全当他是一片好心,想着日后相敬如宾日子总不会太难过。 现在听得觉得句句讽刺,别有用心,一切不过是人为的假象。 她干脆合上窗,发出“啪——”的一声。 宋成毓那温润的眸中划过不满,却还是疑惑的望着合上的窗,低首道:“阿烟妹妹,这是何意?” 随后立即敛了不满,笑道:“可是因为不让多食,闹了脾气?” 话落,他站在院中停了片刻,内外撒扫的仆妇,来来回回,虞秋烟始终没有出来。 宋成毓叹了口气,温凉的眸子盯着那合上的窗,扬声:“阿烟妹妹,那日晚间匆忙,不及与你多作交谈,原本我,我在观棋亭便是想等你,想——见你一面,你确定不出来吗?你我两年未见,夜间灯火微光,你若是因为街头传闻对我有气,大可骂我一顿出气……” 倒还挺会往自己脸上贴金,愣生生曲解成虞秋烟不出去便是因为街头传闻而与他生了隔阂,反倒显得虞秋烟未嫁人便如此善妒多疑。 四周静了片刻,小狗“嗷呜”着从主屋内扑了出来,撒丫子就扑到了低矮的草木枯枝上,带得雪片簌簌。 鹅黄的倩影终于从里屋绕过身,毫不嫌弃在小径上蹲下,抚着那只从雪堆里钻出来的脏兮兮的狗头。 “你来我这本身于礼不合。”她在雪地里回眸看来。 宋成毓眉眼沾上了暖意,笑得更加柔:“两年未见,阿烟妹妹成大姑娘了,你我婚约在身,倒也不算越矩。” “要说什么便直说吧。” “我这几日来晚了,让你等了多日,是我不好。” 见此场景,院中洒扫的侍女均被赏云带远了些。 虞秋烟一言未发。 絮絮的声音又起:“是我不好,阿烟,你对街市传闻在意反倒叫我安心,因为你心中有我。只是阿烟,你可是不愿意信我?” 虞秋烟已然有些不耐烦,站起身与他平视:“错了,我并没有因为那些而冷待你,便是没有那些事,你回京见到的也是我这副模样,莫非是许久未见,你生了错觉,我不在乎的……” 是了,是他想错了,如她这样的人怎会明白世间情爱的弯弯绕绕。 两年未见,虞秋烟还是那个最冷情的人。 尽管内心不满,宋成毓面上还是笑着,只是笑容有些薄,他的语气也染上了些僵硬:“阿烟这般想就好,是我多想了。” “明日,安国公府宴席,老师让我与你同往。放心,到了梁府前会与你错开。” 他不无妥帖道:“我往南考察之时,倒是遇见了不少新鲜见闻,明日或可讲与你听。” 宋成毓言罢终于抬步离去。 小径上留下一排浅浅的脚印。 雪停了,院中尤显寂静。 赏云见人走了,不由嗫嚅着声道:“小姐,你还在生小宋公子的气吗?” “赏云,莫非几个梨就将你收买了?” 虞秋烟冷哼一声,转头一心要去抓那只活泼的小狗。 小狗在院中,撒丫子扑腾,在枯枝缝隙和乱雪之间打滚,身上脏得不行。 虞秋烟满心想着怎么抓住它,给它洗个澡。 她伸出手想去抱它,那小小的一团便扭着身子就钻进了枯枝堆下缩着,过一会还伸出脑袋探一探。 那模样神气的,仿佛是它在溜她,还要一脸无辜的看着她仿佛在问“你为什么生气”。 “小赖皮,可别让我逮到你!” - 晚间,虞秋烟正在房中看书时,那头传来阵阵喊声:“姐姐——姐姐在吗?” 她听出了满宵的声音,拉开门,将人迎进了屋内。 满宵抱了个八宝桃式攒盒,许是冬日穿得多,一进屋还没坐上便一下子歪倒到屋内暖炕边。 惹得丫鬟紫云连连叫唤:“慢点儿,慢点儿。” 她浑不在意,倒是将攒盒抱得死死的,从怀中掏出来,献宝一样放到了虞秋烟的手边。 “姐姐,我给你带来的,你快尝尝。” 虞秋烟挑开攒盒的两角花瓣式的盖子,一边是杏脯,一边装着碎成两半的梅花糕。 虞家只有虞秋烟和虞满宵两个孩子,虞衡早年无心续弦,他升官后对老家宗族之人多有照料,在虞母去世后本想去宗族过继个旁支的男孩儿,只是一直以来事务繁忙,又因为宋成毓的缘故,这件事才一直耽搁下来。 虞秋烟与满宵吃了会糕点,满宵没坐一会便在屋内乱窜。跑进里间指着屏风脆生生地问;“姐姐,你怎么还挂着这屏风?” 正是那面写着“康顺如意”的三折屏风,是虞秋烟生辰时满宵自己送的,她重生回来后不太在意便也一直摆着了。 虞秋烟还不待说什么,满宵自己指着屋内的盈香:“快给我姐姐换了,这个不好看。” “满宵自己送的,怎么还说不好看?”虞秋烟拦住她,调侃了一句。 谁知她倒扭捏起来:“我娘,姨娘说这个不好看,配不上姐姐,姐姐看不上。” 柳姨娘…… 虞秋烟低下身,沉吟道:“满宵送的姐姐很喜欢。” 小姑娘立马又喜笑颜开:“真的吗?那我今晚能待在姐姐这吗?” “好啊,明日姐姐带满宵一块儿去梁府玩。” 满宵想了想,又问:“我,我也可以去吗?” 虞秋烟抱了抱她:“当然。” 15、宴会 天难得放了晴,多日雨雪的冷寒之气也散了点。 虞秋烟卯时便醒了,满宵在她身边睡得倒是极香甜,昨日她只让紫云回去柳姨娘的院子通禀了一声。 柳姨娘二话不说就帮着收拾了几件满宵常用的物什,还将明日出席梁府寿宴合适的衣物也一并交由紫云送了过来。 虞秋烟吩咐厨房做了些清口小菜,又着人将满宵的攒盒装了些新鲜的糕点果脯。 等她快收拾妥当,满宵方才悠悠醒转,坐在床边睁不开眼睛,由着盈香和紫云为她梳洗打扮。 虞秋烟屋内伺候梳洗的丫鬟本一贯是赏云,只是赏云一直以来不喜欢满宵的大丫鬟紫云,原因很简单,这两人名字有些撞。 虞秋烟也是昨晚才知道,这两个大丫鬟为何名字相似,完全因为满宵是学着她随口取的丫鬟名。 紫云一边为她梳头,一边传达着柳姨娘的话:“小姐,今日跟大小姐出去可不能像往日那么调皮,乖乖的跟着大小姐莫要乱跑,莫让姨娘担心。” 很快小丫头的头顶就顶起了两个发啾,梳了个双丫髻,又系了两个红铃铛。 这副样子带出去倒是喜庆。 虞秋烟喝了口茶水坐到了书岸上,随手拿了本游记翻了翻。 盈香从虞满宵那抽了手,便顺手将木椸上散挂的衣物又规整了一番。 “小姐,这件披风……婢子怎没见过?”盈香正指着那件鸽灰色的长披风。 盈香不同于赏云,做事精细得多,对虞秋烟每一件衣裳都记得一清二楚。 虞秋烟只好搪塞道:“那日与元星出去原先的衣裳弄脏了,在成衣店买的。” “怎么买了这样儿的披风,这样儿的,莫不是梁大小姐的……”盈香抖开披风顺了顺褶痕,继续喃喃,“像个男子之物。” 虞秋烟面上有些热,将披风往衣柜中一塞,“快收起来罢,用不上了。” - 寻风一大早便备好了马车,停到了门外。 虞秋烟与满宵用过早膳,方才姗姗来迟。 她怀中抱了个点翠手炉,这手炉还是虞母生前的留给她的,用了许多年,镶金滚边的扁方炉上嵌着的饰物都有些磨损脱落,其上彩绘点翠也有些掉色儿,好在用起来不碍事,抱在怀中也甚是暖和。 丫鬟扶着虞秋烟上了上马石,她坐上了马车,方才弯腰接过满宵将人直接抱了上来。 此次出门为安国公祝寿,不宜带丫鬟,因而紫云在帘外不免又唠叨几句。 “你回去让姨娘放心就是,我自会看好满宵……” 虞秋烟掀开帘讲完,那头便传来“嘚嘚”的几声马蹄声。 宋成毓骑着一匹马悠闲的转到马车侧,与马车并行,低头望着锦帘之下半张笑靥。 “阿烟妹妹,我来晚了片刻,启程罢。” 虞秋烟略略点头,便伸出秀手勾了帘侧束绳,马车卷帘重重合上。 宋成毓却仿佛没看见,不紧不慢地纵着马。 赶车的寻风是为数不多知晓那桩“和顺医馆”之事的内里缘由之人,他最是衷心,那日虽得了虞秋烟吩咐时还不明所以,后来到医馆见着了宋成毓后心下便什么都明白了。 因而如今再见到这未来姑爷,寻风也对其心怀芥蒂,存了些私心——在前头刻意将马车赶得时快时慢。 等宋成毓赶着马追上来后,寻风便猛地扬马鞭子,马车冲出一截又慢悠悠地等着宋成毓追上来。 这点把戏自然被虞秋烟发现了,她一开始还在内心赞了句寻风记仇,后来发现受罪的还是她,这短短一截路,就让她几欲呕吐。 满宵正吃着点心,整个人也被骤然加快的马车摔倒到了虞秋烟身上,糕点咕噜噜的滚了出去。 虞秋烟只好掀开车帘拦住了寻风:“寻风,赶车稳一些。” “是,小姐。” 疾行中的马车,一掀开围帘,寒风便袭面而来,冻得虞秋烟直打寒颤,她正要合帘转身,远远却听见前方街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不由歪着身子往外探。 寒风震荡得头上钗嬛金蝶摇摇晃晃,发丝拂面,云幄翻飞。 迎面,奔来两匹马在马车前方大道上并行,虞秋烟盯着那匹马头,心下惴惴,眼见着两匹马就要与马车相撞上。 那白马上的人拉着缰绳驾驭着雪白的马头往一侧撇去,两匹马仿佛训练有素的流水一般由一股分为两股,快速分向两侧。 惊鸿一瞥。来人一身玄色披风,猎猎而过,擦肩的一瞬她仿佛看到了那人极为熟悉的侧脸轮廓。 两匹马很快便跑向了马车之后,“嘚嘚”的马蹄声渐渐散去。 她回过神,掀开窗侧卷帘探着脑袋想往后瞧,却只看见两抹随风翻飞的衣袍影儿。 经此变故,寻风赶着车也慢了下来,宋成毓好不容易追上,望着伸出帘外的脑袋,握紧了缰绳。 宋成毓:“方才,可有惊着?时辰尚早,还是着寻风将车赶慢些罢。” 虞秋烟点点头:“无事。” 满宵惊魂甫定,双眼亮晶晶地递了块糕点上去,皱着眉头委屈道:“姐姐,那人骑马好快!” “是啊,太快了,吓着满宵了罢。”虞秋烟被她的语气逗得笑了笑。 “没有,但刚刚不小心将唯一的一块枣泥花糕摔了。” 宋成毓在外头也听见了这声,含笑道:“无事,等宴席办完,明日我去买,还送到你姐姐院中去。” 满宵倒也不是非要吃那一块,只是有些可惜那块扔掉的糕点,因而看了看虞秋烟的模样也学着她撇撇嘴不再讲话。 宋成毓倒是信守承诺,忆起那日与虞秋烟说要讲南地见闻,只是方才马车行的急他追不上,如今才有机会讲上话。 “上回还与阿烟妹妹讲要一路与你讲讲南地见闻,你本喜欢游记,我所讲的虽比不上说书先生,但也有几分趣味。” 话落,便絮絮叨叨地挑了些趣事讲开。 只是虞秋烟心下别扭,实在无心应和。 宋成毓大抵也发现这番交谈没起到预料的效果,便移了话题。 “在京待了数年回了登郡反倒不惯故乡吃食,若我没记错阿烟外祖是在江南,想必对江南菜式也有些了解?不知阿烟可尝过南地的酱八珍,将鸭肉腹内裹入生果……” 虞秋烟外祖是前任国子监祭酒,因不适应这北方气候早早致仕还了乡,如今在远洲一带开山做学。 远洲地靠江南苏杭一带,人杰地灵,她外祖如今倒也算桃李满天下,是真正的书香门第。 宋成毓讲起南地吃食倒是引得虞秋烟心下沉思,她是去过远洲的,是虞母去世前。 她幼年时在那边待过近一年,只是后来回了京,因为虞母离世,身边人照顾不周她不甚落水,导致她想不起来那时候的事情了。 半晌,虞满宵掀开了车帘一个小角,道:“你怎么跟教人做饭的先生一样,听上去都不好吃了,我姐姐和我都听困了。” 虞秋烟闻言没忍住笑了。 那头宋成毓被满宵的话噎得如鲠在喉,还不及反应,后头又响起一阵马蹄声。 马车此时已拐进了朱雀大道,附近俱是京中数一数二的勋贵,梁府便在大道尽头。 宋成毓扭头去看,发现还是先前那两匹马。只是其中一匹马上原本着骑服的武生换成了个白衣玉面之人,另一匹马上还是那一身玄色的披风。 估摸着是哪家的公子。 一玄一白二人,依旧是并驾齐驱,神色匆匆,不多时便到了近前,依旧如先前般训练有素地分向两侧。 只如今宋成毓与马车也是并驾齐驱。尽管此地大道开阔,但要容下三匹马一架马车,也有些挤。 着玄袍之人驾驭着马,紧贴着宋成毓而行,马蹄不可避免地落入路边低浅的引水渠中。 马蹄高扬时,溅起水花一片。 马上之人撑着一只手在马背上翻了个身,衣袍猎猎,巧妙地避开了所有水珠,重又落坐于马背之上。 而宋成毓就没那样幸运了,他幼时是学过一些武艺,后来慢慢放下了,现在是个彻头彻尾的文士。 这一番水花四溅,宋成毓几乎是被那白龙驹踩在脚下,眼睁睁看着马蹄带起的片片水珠袭面而来。 他抹了一把脸,看着那已然离去甚远的两抹身影,眉头紧锁,几要发火。 虞秋烟自也瞧见了这一幕,她掀开帘往前瞧了瞧,却再也看不到先前那撇猎猎翻飞的玄色衣角。 见宋成毓张口几欲骂人,她不厚道地笑了。 宋成毓忍着跳动的眉头,尽量用平和的声音道: “阿烟妹妹,我就送到此处,不与你同往梁府了,你先去,我稍后再来。” - 而那远去的两抹身影,也絮絮交谈起来。 白衣之人正是当朝太子,他昨日一宿皆在外办事,若不是章启来寻他,他这个“差事”大有要不休不眠办上两三天的架势,反正能名正言顺地熬过安国公的寿宴。 谁知圣上派了章启亲自来逮他,这一番是要带他回东宫——更衣。 毕竟肃王奉命亲自来压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带他去安国公府参加老安国公的寿宴。 方才那一番变故,太子瞧在眼中,待马将后头之人彻底甩在了脑后,少年清亮的声音和着“嘚嘚”的马蹄声,在章启耳边响起—— “倒是难得见皇叔驭马陷入如此捉襟见肘的地步,方才明明可以踏着石桥而过,为何非要涉水?还是皇叔驭不动这烈马了?” 语气不乏调侃。 章启瞥了一眼少年,正色道:“洗一洗前蹄,才能长长教训。” “啧,那玉兔可真惨!犯了点儿懒就要被你如此驯服。”太子想着方才那纵身一跃,继续道,“皇叔到底皇叔,扬水而过也是风采依旧,只是苦了那马车旁的人。” 16、再次相遇 安国公府便是宅子也古朴悠久的很,屋内园林景观幽深宏大。 虞秋烟来过数次,对国公府的花园景观也了然于心,但到底还是重生之后头一遭。 国公府上最精美的是一处仿造江南名湖的游廊石桥,引了一道活泉穿于其中,流水曲觞,两侧岸边曲径布有太湖石,随着水面渐宽,在中间建了座游廊石桥,行人可随心立在湖心小亭赏景品茗。 记忆中,她与梁元星兄妹二人便曾在其中赏过百花春色,秋日红枫。 如今这季节,国公府上梅花尽开,且梅花品种甚多,又是另外一番景观了。 进了明耀堂,安国公老夫人高坐上首,梁夫人也在左侧,两人都穿着朝廷命妇的妆服,乍一看甚是威严。 梁元星乖乖坐在梁夫人身侧,见虞秋烟来了,打了个眼神。 虞秋烟不动声色,规矩行了礼,又奉上家中早备下的贺礼,说了些祝寿的场面话。 安国公老夫人年纪大了,很少出来走动,自梁父去世后愈发气力不支,因而梁府一应事由都是梁夫人操办。 老妇人认出了虞秋烟也只是乐呵着笑了笑:“是虞家丫头啊,跟阿朗阿星一般大,坐下陪陪阿星,她啊,不耐烦见人。” 虞秋烟应了是,便坐到了梁夫人身侧。梁家估摸着是想要元星学学待人之道,因而拘着她。 满宵正是活泼的时候,进了新地方也不认生,四处张望新奇得很,梁夫人见她如此便指了个丫鬟要带她出去游园。 虞满宵一开始本还想与姐姐待在一起,可屋内大人讲话实在无趣,最后还是眼巴巴抓着虞秋烟的衣服摆道:“姐姐,我出去玩一会再来陪你。” “去罢,不过要听话,不可以乱跑。”虞秋烟捏了捏她的手,是温热的,想来也不用添衣。 “好。”满宵说罢便出去了。 后头梁夫人带着她与梁元星两人一同见了几个勋贵家的夫人小姐,因着时辰尚早还未开宴,女眷们大都被丫鬟引着去了外间赏梅品茶。 梁夫人一向待虞秋烟亲厚,这阵子未见,着空又拉着她叙了会家常。 “你家中可有难处?你只管和伯母说,你娘生前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伯母向你娘承诺过会关照你,若是在家受了委屈不要忍着。” 这话听得虞秋烟心下熨帖,可也只能闷头应着声,笑吟吟的说:“劳伯母记挂,阿烟在家中一切都好。” “你这孩子……” 梁夫人对京中传闻是非也耳闻几分,她与虞母义结金兰,对虞家的情况自然也是知晓的,别的不说,就说虞衡虞太傅,为人自然没话可说,确实是个正直清贵之人,这样的人为官是社稷朝廷之福,于其家人却有苦难言,当年虞母便深受其累。 梁夫人冷眼瞧着,虞衡对宋成毓看得比亲儿子还重,出了此等糟心事想必虞秋烟在家中多少要受些委屈,可这两个孩子的婚事是人家父母定下的。梁夫人于这桩婚事上也难以插上手。 叙了会家常,虞秋烟心里记挂着事,趁机又露出手腕上的金钏儿,不着痕迹问:“还没谢过伯母送的生辰礼,阿烟很喜欢。这般精巧的金钏想必造价不菲,倒让伯母破费了。” 她旋了一圈皓白手腕上的的金钏儿,金钏上的仙鹤栩栩如生,纤细的指尖轻轻抚上去,显出欣喜的样子。 梁夫人瞧见那金灿灿,衬着虞秋烟皓腕如雪,笑道:“你喜欢就好。只是这礼物不是我挑的,我想着你们小姑娘不爱金物,便交由阿星准备了,想着送手镯钗环也好,倒没想到阿星挑了个这样的。” “如此,那多谢阿星了。” 没想到这一番询问,绕一圈又绕回了梁元星身上。 而那头梁元星斜着眼看那金钏,又朝虞秋烟摇头,打了个眼神,示意她一会再说。 这时,外头便跑进来个嬷嬷,扬着嗓子通报:“太子殿下和肃王殿下来了——” “快,快去禀告国公爷,我出去迎接。”老夫人起了身。 梁老爷子在另一处殿内待客,显然也得了通知。 很快,乌泱泱一群人出了殿外,众人齐齐肃容出门相迎两位殿下。 太子与肃王已行至明耀堂院前,两人并列,太子殿下着了身宝蓝交领深衣,长身玉立,面容似玉。 而他身侧的肃王着的一身玄墨比甲,云肩挺立,金革束腰。 这两人面容上是有些相似的,尤其是眼睛。 正这么想着,那人蓦然抬首回望过来。 越过重重人影,最终落在她这么个站在边缘毫无存在感的外人身上。 真是奇怪。 视线交汇的一刹那,虞秋烟低下了脑袋,头顶发钗上的金翅蝴蝶在黑发一侧轻轻晃动。 与章启眸底的寒凉截然不同,太子殿下显得宽容和善得多,眼角眉梢落满春风笑意,奉上了礼物后便道:“不必多礼,今日特遵父皇嘱咐,是为国公祝寿而来,总不好喧宾夺主,国公爷便当本宫是普通宾客,随意安排一番即可。本宫还是第一次来国公府,不若就梁由梁世子带本宫随意逛逛。” 当今圣上年纪渐长身体虚弱,甚少出宫,诸多事宜也开始往外放权,又因朝中年龄适宜的皇子仅太子一人,且太子殿下出自皇后膝下,名正言顺,因而他在朝中地位超然。 这番圣上特意吩咐太子和肃王来府上为老国公拜寿,可谓给足了脸面。 老夫人依言照办,便由着梁元朗出面领着人出去了。 待太子与肃王离去后,老夫人等人又回了明耀堂。 梁元星坐了大半日实在有些捺不住性子,没忍住便道:“外头聚了好些勋贵小姐呢,祖母和阿娘在屋内慢慢招待,我去招待外头的小姐们,顺便也带阿烟逛逛。” 她这番话说得乖巧,更何况太子在外头呢,梁夫人皱着眉头瞥了她一眼便也没拘着她。 待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梁夫人才与老夫人提了句心下担忧:“太子殿下年纪小,也不知容不容得下阿星这性子。” 她如今顶顶操心之事便是梁元星的婚事,原本梁家本意是低嫁女,毕竟国公府有功勋在身,朝上有梁元朗帮衬着,也不怕元星被人欺负了去,可如今圣上下了旨,绝无转圜之地。 如今她都不求元星日后得宠了,只求着她不惹祸,平安顺遂。 老夫人瞥了一眼梁夫人:“儿孙自有儿孙福,急不得,今日你也瞧见了,殿下宽宥有礼,是好事!你也莫太操劳。” “儿媳记下了。” - 梁元星带着虞秋烟一路行至湖边,她一路上辣手摧花,掐了不少梅花,将梅花枝往湖里扔,一边烦闷道:“惯会装腔,往常在宫中,每一次皇后着人去请他,他都忙着呢,谁知道是真忙还是假忙,显得我很稀罕他似的。” 这个“他”自然指的太子殿下,虞秋烟重生回来这几日,每次见元星,元星都要不满说上半晌气话,说到底还是对这桩婚事心怀不满,尚未接触便有了偏见。 往日里元星私底下可是说过不少“这个太子长得丑见不得人喜欢躲躲藏藏”,或者是“太子殿下脾性不好目中无人”诸如此类的话。 这条小径一侧临湖,一侧围着厚重的藤蔓花墙,好在前后无人。 虞秋烟听她发了会牢骚,才安抚道:“今日不就见着了么,我瞧着好歹是模样周正,也没有你所说的那么不堪。” 话落,还是提醒道,“你这些抱怨的话,咱们两个说说便罢了,小心隔墙有耳。” 而虞秋烟的担心不无道理,花墙藤蔓的另一侧,梁元朗正带着太子殿下与肃王二人从鹅卵原石铺就的斜径行来。 方才虽离得较远,但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梁元朗听见了,那他身侧的两人自然也听得一清二楚。 重重花枝漏出些许微光,眼见着晃过两道衣袍身影,又听闻这样两句话,一时之间,梁元朗本要介绍园中景色的话哽在了喉头。 而花枝背后的虞秋烟虽说着“小心隔墙有耳”,下一句却是:“今日你可瞧清了,我瞧着不只是模样,就是脾性也是和善的,至少眉眼含笑,日后相处起来也不会太为难,总好过像肃王殿下那样冷着脸。” 梁元朗不由扶额噤声。这怎么说完太子还要带上另一位祖宗! 梁元星虽有些被安抚到了,但还是撇撇嘴:“就算好脾性又如何?深宫大院于我而言,无趣啊,那就是……” 眼见着自家妹妹这话愈发要往大不敬的方向发展,梁元朗陡然扬声道:“二位殿下,可要去看看前面那梅林,如今这时节真是暗香浮动,繁霜晓白,意境非凡,正如诗云,渡波清彻映妍华,倒绿枝寒凤挂……” 太子抬手打断,含笑望着花墙后的身影,一言未发。 梁元朗见状,只好呵斥道:“何人在前方妄议?” 话落转头,又交握着手,向一脸莫测的太子殿下含歉道:“府上之人无状,扰到了殿下游园,容下官去去再来。” 梁元朗立马快步绕到了花墙之后,给元星使了个“快走”的眼色。 元星见状倒是反应极快,还拉着虞秋烟行了个丫鬟礼,捏着嗓子道:“少爷赎罪,少爷赎罪,奴婢知错了,奴婢自去领罚。” 虞秋烟目瞪口呆,起身后就被梁元星拉着一路钻进了一侧小径里。 梁家兄妹这套把戏不止耍过一次,往常梁元朗若要偷带元星出府,也经常将其扮作丫鬟,诸如此种戏份信手拈来。 但今日可是对着太子殿下,未来的君王啊,一不小心又要惹祸上身……梁元朗本意只是提醒自家妹妹快走,倒没想到他妹妹转头又挖了个坑。 好在跑得够快! 见那两抹身影从花枝后消失的无影无踪,梁元朗方才转到花枝侧:“府上丫鬟无状,还望殿下恕罪。” 这位太子得圣上厚望,虽看着脾性好,但年纪轻轻便有几分叫人看不透的威仪。 “本宫倒无妨。”太子依旧笑着,却又沉吟道,“只是梁府上的——丫鬟,如此谈论我皇叔,不知皇叔可愿宽恕?” 17、王爷的风评 梁元朗闻言心下惴惴。他在肃王麾下与其并肩作战,算是同袍战友,一时倒忘了分寸。 这位王爷在京中惯来不是好相与的…… 肃王抬眸看了一眼,没理会太子的调侃,信步往花墙另一侧走去。 太子微微耸了下肩膀:“真冷啊,丫鬟倒也没说错。” 这话梁元朗可不敢接。 - 虞秋烟被梁元星拉着跑,离梅花林越来越远,直到瞧见远方石桥游廊边人影重重,梁元星才拍着胸口,惊魂未定道:“幸好我跑得快,果然不能言人是非,简直是现世报。” 虞秋烟体力不如她,这一番跑动害得她喘了好久气,方才回道:“你与阿朗哥哥一唱一和倒是反应极快,我都没反应过来便被你拉着走了……” “那当然,我与我哥自小到大,可没少干这种事,惹了祸能躲一时是一时。” “以前的就罢了,这可是当今太子,就怕殿下日后反应过来……” 她口舌干涩,讲话也吐气不匀。 梁元星见她如此,拍了拍她的后背,将人带到了石桥附近的花亭中。 这一侧岸边已经聚集了不少女眷,围成三三两两在观湖,或是在亭内外沿湖布置的小几桌案上品茶。 丫鬟们端着瓜果点心来来往往。 寿宴开席一般较晚,只是许多人一大早便来了,一是对国公府表尊重,二也是来得早,京中贵族们互相也能套套交情。 梁元星从丫鬟那端了碗蜜瓜醴酪,坐到了游廊栏杆上,拍了拍身侧:“你靠在这歇会罢。” 虞秋烟从善如流。 一排朱红的廊柱擎着一条弯曲悠长的湖边游廊,粉裳少女歪着脑袋靠在廊柱上闭目养神。 若不是身后枯枝萧索,寒风阵阵,远远看着还以为是个百无聊赖的春夏之际。 梁元星瞧着虞秋烟乏累成这样,笑了笑。 一片黄色的枯叶从枝头落入眼前的湖面,荡开一圈涟漪。 不知过了多久,梁元星才重新闻见虞秋烟的声音。 “阿星,金钏儿不是你置办的罢?” 虞秋烟抬手看着腕间饰物,忽然出声。 这一声问话如玉石相击,仿佛说话人心里头藏着万千愁绪。 梁元星回过神,解释道:“我当时与你打了个眼神,正要同你讲这个呢。”她将手中的蜜瓜递过去,岔开了一会话题:“你尝尝这个,是南边的厨娘新做的点心,味道你应该喜——” 话还未讲完,双肩被人抓住了,虞秋烟急切道:“是谁置办的?” “好啦,我告诉你。是我置办的,也不是我置办的。”梁元星歪着头,歉疚道,“本来我是在鸣翠轩定制了一套,只是恰逢附近酒楼有人闹事,后来……后来我取了礼物又去酒楼就给搞丢了……” “本想着回家从库房拿一件好了,可又害怕被我娘发现,而且我娘一直记挂着你的生辰礼,还嘱咐我要做新式样,她从好几个月前便想着要备些什么,天天在我耳边念叨。” “我才知道京中定制首饰如此麻烦,日后当家啊,都得提前好几个月做准备。原本要送你的那套首饰我提前两个月便定下了,才勉强赶着在你生辰前取货。” “结果被我搞丢了,又来不及重新赶制……我实在没办法,好在我哥那时正班师回朝,他们走官道,必然路过靖州禹州啊,我想着京城的新样式来不及,但京外或许有新样式啊,便托我哥在回京的路上买的……” 虞秋烟一时失神,伸手摸了摸手腕上的东西,心里七上八下的,莫非启言就是梁元朗? 梁元星:“阿烟,我一直要与你讲的,但我后来就忘记了这茬事,而且我哥这礼物来时,我瞧过了,虽是金饰,但我觉得很是精巧,还是我从没见过的式样呢,这可算是京城独一份了,鸣翠轩啊金饰坊啊都买不到……” 没想到此事还有如此多的曲折。 听着梁元星一个劲解释不是故意弄丢的,虞秋烟出言打断:“无事,我是因为喜欢,才问一问的。并不是怪你,谢谢你!阿星。” 见她是真的喜欢,梁元星方才放下心来,抓着她的手腕,瞧了瞧,又恢复了不正经的样子道:“我本还担心会不适合,倒没想到刚刚好,我哥远在塞外,这几年就与你见过几面,倒是很清楚女儿家的心思嘛,我瞧你也十分喜欢,你要是没定亲这好歹也算半个定情信物,是不是瞧着比宋成毓那玉佩还好看一些……” “又胡乱编排。” 梁元星浑不在意,看了看四周又挺直了身子道:“太子殿下,肃王殿下说不得。连我哥哥也不许我说了。难道我在我家讲话,还要小心这个小心那个吗?就算他真的过来了,我照样讲,才不……” “不怕”的怕字还没说出口,梁元星就被游廊尽头响起的一声敞亮的“姐姐姐姐”给吓得歪了一下身子。 虞秋烟扶起歪倒在自己身上的“纸老虎”,站起了身。 满宵几乎是飞奔着跑过来,跟着她的丫鬟跟在后头见着了虞秋烟便默默站到了游廊外,远远候着。 梁元星今天也是第一次见虞秋烟的继妹,见状忍不住酸道:“你两人倒亲近,现在你出府参加个宴会还要带个小丫头,叫什么名儿来着?” 满宵挣着小短腿,也要排排坐到栏杆上,虞秋烟只好扶着她坐上来,方才自己坐下。 “叫满宵。” 虞秋烟:“说起来你两一个元星一个满宵,名儿上还有几分相衬。” “啧,你这小丫头现在过来做什么的,我与你姐姐是手帕交,你年纪这般小,过来只会打扰我与你姐姐叙旧。” 满宵憋憋嘴:“我也要与姐姐叙旧。” 梁元星被逗笑了,故意冷着脸点点她的脑袋问:“你叙什么旧?你啊,要找和与你一般大的小丫头玩,和我们凑什么热闹。” 见她和满宵都能吵起来,虞秋烟没忍住笑出声:“你方才还说着不怕,这会倒是被满宵吓得一跳。” 说起这个,虞秋烟又继续道,“你刚刚假装婢女倒是机灵,可实则细究起来漏洞百出,就怕殿下过后回过神来……” 余下之话,虞秋烟没言明。 “回过神,又如何?管他呢。我说的又不是假话,往日里可不是见不着人。”梁元星不愿再想这些,扯开话题。 “说起来,我今日见着你这金钏儿,越想越觉得……我哥是不是倾慕你。”她越说越小声 虞秋烟没想到她还没放过这一茬,抚了抚额头:“为何如此觉得?” 其实,虞秋烟方才听了梁元星的话,心下着实有过一刻怀疑梁元朗会不会是启言。 可是在脑海中将梁元朗地脸遮去,只这么想了一瞬,很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因为完全不像。 许是因为与梁家兄妹一块儿长大,因而心底熟悉,再不济,若那人真是梁元朗,她怎么可能与他相处那么久还没发现呢。 “我哥这人特别崇尚君子那一套,剑穗上衣裳纹路全要竹纹的,依我之见,他进了首饰铺便是挑金子也要选个镂刻竹纹的,指不定随便折杆竹枝就送给你了。” 说着,梁元星点了点金钏儿上繁复的纹路,“你瞧瞧这首饰,花里胡哨的仙鹤,我越看越觉得不像他能挑中的东西。” 梁元朗好歹也是京中有名的翩翩公子,却总被自家妹妹嫌弃。 虞秋烟闻言,捂着帕子笑得花枝乱颤,钗环在鬓边摇晃。 “哪有你这样说自己亲哥哥的。” 满宵在一旁咀嚼着蜜瓜,听见了一两句话,也没听明白,见自家姐姐笑得花枝乱颤,摇曳生辉,发髻上的金蝶更是晃眼,看着便忍不住伸出两只指头去捏那斜插的钗环上翩跹的蝶翅儿。 可她方才吃蜜瓜醴酪时,因不喜泛酸的醴酪,徒手从碗中拣了几块沾着蜂蜜的蜜瓜——如今手指上染满了蜜浆。 这一捏,便彻底玷污了那发钗—— 梁元星一把抓起那沾满蜜浆的手,撇开:“手脏成这样,还要去碰你姐姐的头发,我是你姐姐就把你抓起来打一顿。” 满宵也知自己做了错事,低着头任由批评,眼见又要哭了起来一声声的喊:“……姐姐姐姐。” 虞秋烟干脆将发钗取了下来:“算了算了,清洗擦拭一下再戴上也是一样的。” “让雾雨去。”元星取过虞秋烟手中的发钗,递给候在远处的雾雨,又抓起满宵的手,将人带过去,“也带她去擦擦手。” 18、奉承 寿宴开宴之前有歌舞献礼。 这些虽是一早都安排好的,但身为当家主母要让寿宴安排有条不紊,参宴之人宾至如归,不免要操心诸多小事,做万全准备。 梁母派的人没在踏雪亭的贵女堆里寻见梁元星,便喊了梁元朗去寻人 如今太子殿下大驾光临,元星自然要在宴上一起筹备,梁母也是想让元星收收性子在太子殿下面前表现一番。 因而梁元朗站在游廊木阶外喊人时,梁元星便知晓其中用意了。 梁元朗带着太子殿下与肃王殿下走上了游廊,缓步踱来。 虞秋烟跟着元星俯身行了一礼。 梁元朗转述完梁母的吩咐后便要带着二位殿下离去。 三人身影从眼前一一晃过, 方才两人正谈论着梁元朗,梁元朗便来了,可算是巧。 梁元星想着那金钏,当机立断。 蓦然出声拦住了她哥。 梁元朗闻声回过头,满脸疑惑。 元星又招了招手。 梁元朗朝二位殿下拱了手,不知说了句什么,见太子殿下颔首,他才回转身来。 太子与肃王二人隔着一根棕红廊柱,留在原地候着。 梁元朗只身走到近前,元星转着眼珠,指着虞秋烟的手腕,轻声道:“哥哥,你瞧阿烟这金钏,好看吗?” 梁元朗还以为她有什么要紧事,闻言皱着眉看了一眼,点头:“好看。” “是啊——当然好看,因为这是我托哥哥买给阿烟的生辰礼啊,先前忘了问,哥哥你为何偏偏挑了这么一个镯子?我不是在信中说买套首饰么。”元星试探着又问了一句。 梁元朗明显怔愣了一瞬,看着那金钏皱眉:“我托下属的妹妹去买的,不大记得了,这不也是首饰么,可是有……不妥?” 这话是看着虞秋烟问的,还不待回答,梁元朗又不甚在意道:“若有不妥之处,我先与你赔个礼,回头让元星带你再去鸣翠轩逛一圈,让她算我账上。” “无甚不妥,多谢阿朗哥哥了。”虞秋烟展笑。 “嗯。” 因着二人母亲的交情,虞秋烟与梁元朗虽不是亲兄妹,但幼时也是以兄妹相称的,因而他这番举动倒是十分坦然。 见他面上瞧不出任何端倪,元星试探落了空,又心生一计:“那你再瞧瞧阿烟有什么不同?” 虞秋烟抚额:“阿星!” 元星笑了笑,安抚道:“无事,就是想考考我哥的眼力,若连这都辨不出来日后上阵如何辨敌。” 梁元朗:“什么不同……” 他本还觉得古怪听了这话倒真有几分信了,元星在许多事情上都要与他争个胜负,若说是要考眼力也无可厚非。 说着他还真细细观察了起来,最终视线定在虞秋烟发侧,甚至往前走了一步—— 身影罩在眼前,被人打量的感觉让虞秋烟有些不适,不禁往后退了半步。 梁元朗浑然未觉,站定,伸出手指着虞秋烟发髻一处侧首望向梁元星道:“这一处沾了蜜浆。” 语气甚是骄傲,连梁元星都怔住了。 此言一出,四周俱静。 许久后廊柱某处传来一声压不住的闷笑声。 虞秋烟羞恼得直想跺脚,一时没脸见人,只想转身离得远远的。 可她方才是坐在栏杆上,这一退一转之间,栏杆边沿磕着了后膝,整个人从栏杆边翻了下去—— “阿烟!” “阿烟妹妹——” 兄妹二人同时出手,两个人的手都想拦腰去截,手与手碰到一起,乱作一团,最后也只摸到一片袖口。 “嘶”的一声。 眼睁睁看着袖口被撕裂,虞秋烟彻底闭上了眼睛。 此处游廊临水,为了站在廊上观景,廊桥底下用石柱抬高了数尺,但并不算太高,好歹摔不死人。 眼角闪过一片玄衣。 “砰”。 虞秋烟整个人往后倒入到一个清冷的怀中。 身后人一只手臂环过她的腰,指节隔着衣袖钳着她的胳膊,另一只手臂穿过双膝之下—— 不过一瞬,她整个人被抬起来了。 虞秋烟放下手腕,羞恼的情绪渐渐散去,从他怀中往上看,恰好看到一截流畅紧瘦的下颌线条。 有些晃神。 ——是肃王啊。 不过一瞬,她被安稳的放到了地面上。 元星与元朗见状扶着栏杆齐齐松了口气。 “阿烟,你吓死我了!” “阿烟妹妹,方才是我唐突了,只当是与元星比试,一时忘了你的感受……” 他不说还好,这一番重提更叫人羞愧,虞秋烟皱着眉也有些恼:“阿朗哥哥——,别说了。” “就是!什么蜜浆不蜜浆的,我叫你看那个了吗?”元星说罢又嘀咕了声“活该你找不到媳妇”。 兄妹两吵嚷时,虞秋烟早已转身向肃王又行了一礼。 “多谢王爷殿下。” 章启微微颔首:“可有受伤?” 虞秋烟展笑:“没有,幸有王爷殿下在,殿下真是个——好人!” 说起来肃王救过她数次了,虞秋烟是真心想感谢一番,可话一张口便显得干巴巴的。 章启自然对这些心思浑然不觉,视线凝在她发髻上,忽然伸手扶正了那一簪蝶翅。 见虞秋烟楞楞看着,章启微微扭开头:“歪了。” 太子殿下站在廊柱后,歪着头看得饶有兴致,忽而道:“不知虞姑娘可否将手中镯子予本宫看一眼?” 章启顷刻回眸。 太子依旧眉眼含笑地接过虞秋烟递上去的金钏儿,看了片刻,笑了笑,夸了句精巧便还了回去。 梁元星此番确定了元朗并无此意,还因为这番试探,连累得虞秋烟差点摔伤,顿时对那金钏之事兴致缺缺,向二位殿下行了礼便要带着虞秋烟去更衣。 只是虞秋烟如今这样有些仪容不整,府上寿宴人来人往,若是贸然走动被人瞧见这撕碎的衣袖,只怕要生些流言蜚语。 最后还是章启出了声:“梁大小姐可带人去临山堂,本王可在此处拦着人,梁大小姐在门前云松下候着。” 他一说,梁元星便明白过来,临山堂是离这处游廊最近的读书堂,内里倒是用落地花罩隔出了个西暖阁,若是有人守着换件衣裳还是可以的。 而且有他们在游廊拐角望风,倒是个好主意。 虞秋烟也颔首:“麻烦王爷殿下了。” 待二人的身影消失在临山堂月洞门后,梁元朗朝肃王殿下也拜了一礼:“方才多谢王爷殿下。” “你谢什么?” “自然是多谢王爷救了虞家妹妹。” 章启斜了一眼:“虞太傅的女儿何时成了你梁家的女儿?” 梁元朗怔了片刻,若不是他熟悉章启不苟言笑,只怕还以为这话是在取笑他。 “王爷殿下有所不知,家母与虞夫人当年义结金兰,很是交好,因而幼时便与虞家妹妹以兄妹相称。”梁元朗一本正经解释起来。 太子定定望着那抹玄墨色的衣袍,不着痕迹接过了话头:“梁小将军可知方才发生了何事?你拿人家当妹妹,可人家却看似,有几分——倾心与你啊。” 太子讲话时刻意顿了一刻,果不其然见肃王僵了一瞬,顿时勾了唇角。 梁元朗爽朗而笑:“殿下说笑了,便是我爱慕阿烟妹妹,她也不可能倾心与我。” 说完抬头迎着章启冷肃的视线,梁元朗不由收敛了笑意:“臣胡言了,臣只拿虞大小姐当妹妹。” “一口一个妹妹倒是亲切。” 太子摇摇头:“女为悦己者容,方才她借你妹妹之口,问首饰和不同之处,想必真正想问的都是女子妆容面貌,可梁小将军如此坦直,直指人姑娘发间糖渍,实在是没眼色!” 梁元朗闻言果然细细回想着方才之事,皱了眉,嘀咕道:“果真如此?肃王殿下也觉得是这样?” 章启转过身,神色莫测地讽道:“梁世子好好想想是不是做了什么越矩之事?” 梁元朗闻言反而坦然了,正色:“虞家妹妹自小便订了亲,太子殿下所言绝无可能。” “哦?那倒是可惜……”太子闻言意味不明的叹了一句,半晌又继续道,“订的是哪家?本宫倒从听虞太傅讲过家中之事,只偶然听其提过家中幼女。” “正是前岁探花郎如今的刑部郎中宋大人。” 太子听罢,不知想起什么,愈发笑音郎朗,道:“难怪。皇叔真是个——好人呐。” - 而此前,湖面西侧的隔水亭中。 两名贵女正坐在亭内石桌上下棋对弈,附近还坐着几位小姐捧茗观棋。 石桌中对弈的其中一个一身素衣,捧着暖炉——正是盛玉英。 另一个衣着嫩黄,头戴宝珠的贵女小姐面目含威,举手投足仪态淑范。身侧之人适时夸赞其棋艺,隐有众星捧月之相,是成尚书的爱女成妙心。 两人棋罢,盛玉英捂脸认了输:“成姐姐棋艺高超,有大家风范。” 旁有一人道:“那是自然,可是连太傅都赞过成姐姐棋艺不凡。” 亭中一名贵女忽指着远处的石桥:“那站着的三人,怎么瞧着像是太子殿下与肃王,还有梁世子。” 肃王与太子殿下甚少露面,周围虽有许多贵女,但大都不识得二人,因而远远的张望也不甚确定。 成妙心闻言也起了身往石桥边望了一眼,点头:“确实是。” 她正要起步,却见那石桥边早已有两位女子走过去了,其中一个想来是梁家大小姐,身侧那位却不知是谁。 盛玉英远远瞧着,手指不禁用力,五指死死扣在暖炉上,暖炉上点缀的明珠几要脱落,摇摇欲坠。 见成妙心也停了步子,盛玉英轻轻咳了声,道:“那像是太傅之女,虞家大小姐,她怎么过去了?” “她?她怎么与梁世子离那么近?” “我听闻她是订了亲了,许是有事与世子商量才离得近些。” “什么事啊?太傅府不是甚少出门参宴么,更何况世子他最近才跟着王爷回京……” 成妙心听着众人纷纷杂语,心下烦乱,坐回了石桌旁:“你们若这么想知道,不若上去问问。” 众人顿时闭了嘴。 19、回忆 等虞秋烟从临山堂出来时已然换了一套浅紫百花团纹锦的裳裙,发上被蹭上去的糖浆也被丫鬟拿着沾湿的软绸布细细擦去,重换了一套粉玺宝石花的头面。 侍女正要取下先前的金耳饰,换一对粉琉璃的耳坠子,却只卸下来一只金坠,另一侧被发丝所遮挡的耳上却没带耳坠的。 不由疑惑:“虞大小姐为何只带一侧耳坠?” 虞秋烟往金银平脱镜里瞧了一眼,耳上的饰物确实不翼而飞了。 ——莫不是在方才那番拉扯中弄掉了却未察觉。 “许是方才弄丢了。” 正要着人去帮忙寻寻,却听得另一个帮忙收拾衣裳的侍女走过来道:“倒是在衣裳袖袋里瞧见了一只,只是,怎么会掉到这里头去?小姐莫不是忘了自己放进去的罢。” 袖袋在袖口里头,藏的隐蔽,除非是人为放进去的,否则再怎么折腾,耳饰也不可能自个儿掉进去…… “我糊涂了,那便帮我收起罢。”虞秋烟笑道,心里却回想着方才的细节,章启的手是摁在她的袖口的。 若说是被人塞进去的,那只有可能是他了。 手腕上仿佛还留有那时的触感,她不禁想起那一截坚毅的下颌,以及与脖颈相连的轮廓。 见她出神,侍女提醒道:“小姐?收拾好了,出去罢。” “好。” 她出门多备了一套衣物,也是为防不时之需,她这会换的这一身行头倒比先前所着的更为温婉典雅。 等人从院中走出来,梁元星看得有些呆住了,明眸善睐,顾盼生辉,大抵说的就是这种人。换一套妆容也让人耳目一新。 怪道世家浪荡子喜好赏美人。 元星摇头,带着虞秋烟行到游廊边。 太子与梁元朗正抚着栏杆望柱,临岸望山水赏冬景。 肃王果真如其所言一直站在路边“站班子,有他在这杵着,只怕斜径的人都要绕路了,路过都不敢路过此处,自然也靠近不了临山堂。 虞秋烟至肃王近前盈盈又施了一礼:“多谢王爷殿下了。” “嗯。”章启只抬了一下手。 太子闻言转过身,远远道:“虞小姐不必多礼,皇叔幼时也曾受过太傅教导,这点倒是应做的。” 太子顿了一下继续道:“况且虞小姐方才也谢过了,皇叔可是个大善人呐——只是世人对其误解颇深,都说他是个冷面修罗,厉面鬼王,不知虞小姐如何觉得?” 章启厉声提醒:“怀鸿!” 怀鸿是太子殿的字,世间还直呼其名只怕就两人,皇上和肃王。 “皇叔莫怪,本宫只是见虞小姐有双慧眼,才有几分相谈之欲。”太子话中调侃意味甚浓。 “臣女不知世人所言,且臣女并未见过修罗鬼王,只是,臣女以为修罗鬼王也没有什么可怕的。”虞秋烟还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垂首回道。 太子闻言含笑背过身去:“确实无甚可怕。” “起来罢,不必多礼。”章启虚抬了手。 他手掌朝上,掌中纹路清晰可见,如玉的指尖并起,虎口处有一层茧子。 寒风拂面,发丝拂到了面上,虞秋烟起身抬手拨弄发丝至耳后,长睫不安地颤动。 这一番耽搁,时辰不早了,虞秋烟随着元星拜别了三人,回了安国公府宴客的花厅中。 厅堂内已置了数排桌案圆凳,丫鬟来往其间布置酒壶茶具。 梁元星被梁母捉着学习些宾客安排的礼节,连带着虞秋烟也跟在一侧。 虞母早逝,家中无当家主母,她虽早早学掌中馈,但虞府许多年未办过如此盛大的宴席了,因而也有几分生疏。 待安排妥当后,陆续有人引了宾客入座,说了些场面话后寿宴才算开始。 因今岁边疆大捷,龙颜大悦,圣人为给国公府祝寿还特意派了教坊司有名的班子入府内歌舞祝寿。 虞秋烟带着满宵坐在女客中,身侧坐的是都督府的小姐,两人有个几面之缘,颔首示意后,她便赏着歌舞酌饮了些清酒。 宫中出来的班子自是不俗,从音律到献舞样样不落。 梁家满门武将,朝中不少武官与梁家的交情不浅,因而此番受邀的武将倒是颇多。 在场的夫人小姐,虞秋烟大多只是有几面之缘,勉强喊的上名字,但无甚交情。 只因虞衡在朝中虽身居高位但为人刚直清廉,是个彻彻底底的孤臣,便是私人宴席都参加得极少。 自虞母过世后外头的赏花赏景宴更是都不往虞家递帖子。 虞满宵还是第一次见这种场面,好歹是太傅府得宠的二小姐,却一副见什么都新奇的样子。 见侍女上了百花清露,满宵又羡慕地望着虞秋烟的酒杯。 可平时贴心的姐姐今日却一杯杯的饮着酒,面色酡红,双目失神地望着前方,时不时又定定看着歌舞不转神。 满宵偷偷伸了几次手都被虞秋烟打了回去。 几杯酒下肚,虞秋烟便有些眼神迷蒙,对侧坐的是男客,觥筹交错,那一袭玄墨色的身影衣袖拂过酒壶。 周围喧声不绝于耳,可又好像听不见任何声响。 厅内明珠朦胧烛火晃眼,虞秋烟好像只瞧见了一个人的面容,只听见了一个人的声音。 上辈子,她得救后几度想要回府看看,可无论如何都说服不了启言,日日卧榻在床,日日见同样的园子,便是风景再好也有厌倦之时。 后来二人吵了一架,她一气之下便怪启言虽救了她但这样关着她不如放任她去死。 那时启言死死抓着她的手腕,将她拉至身前,咬牙切齿:“世人都知你死了,你如今回去算什么,再嫁一遍宋成毓吗?” 他的话其实没有错,以虞衡那样的性子,便是她回府了只怕也会很快被送到宋成毓的府上。 可是虞秋烟就是放不下,她想看看知道她去世后,虞家的人会怎么样?虞父会想念她吗,会为了她责骂宋成毓吗? 这样的心思无人察觉,连启言都不懂,因而两人不欢而散。 后来拗不过她,启言还是带着她出了门。 那时恰是中秋节,泠水河张灯结彩,不少女儿家在此燃花灯拜月赏景。 水面上千灯辉映,一簇一簇的花烛被一艘艘小舟载着流向远方。 她就静静站在栈桥边的画舫上,看着虞衡与柳姨娘站带着满宵在河边放灯。 月色流辉,满宵面色宁静,双手交叉,似在对着花灯许愿。许久未见倒有几分“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娴雅端淑模样。 就连在常年窝在自己院中的柳姨娘竟也难得出了府,虞秋烟以前在府中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她几次面,可算是新奇。 虞衡双手背在身后望着千灯流水,神色莫明。 月色下三个人的身影在烛火月色下摇曳,看起来,是真正的一家人。 那一刻虞秋烟不得不正视自己,她直到那时才明白,原来她一直是羡慕着虞满宵的—— 尽管满宵是个庶女,尽管身边的人都告诉她满宵再怎么在家中受宠也是越不过她的身份…… 画舫没有燃灯,四周密不透风,一丝人气都没有,虞秋烟只隔着推开的半扇花木轩窗看着外头的人来人往,看着参差错落的灯烛摇曳。 清风拂皱水面,水波兴起圈圈涟漪,水上千星晃眼,岸边花灯灼眼…… 她用尽力气合上窗子,蹲在暗处,伸手不见五指,泪水早已沾巾。 她颓唐地靠在窗边,几与乌木暗沉的画舫融为一体。 许久之后,画舫仿佛摇晃了起来。 启言推开门见到的便是她那副样子。 想必十分丑陋。 可那人却什么也没说,蹲下身抱起她,将她放到了落地檀木架子床上,他转身要点亮床边的灯烛,被虞秋烟伸手抱住了。 “不许走,我不要点灯。”她哽咽道。 那时,他好像愣了一瞬,才轻声道:“好。” 虞秋烟就这样抱着他的脖子,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而面前的人任由她折腾,一动也不动,很多时候这人都温顺到离谱,简直任劳任怨。 总是一副好说话到不得了的地步,两人多日来的冷战隔阂顷刻间烟消云散,反倒是虞秋烟不禁在他面前得寸进尺。 男人的手伸向她的背后,顺着背脊一下下抚着,仿佛在摸一只猫儿,最后紧紧箍着她的腰,最终将她摁在怀中。 “怎么哭了?不是一直闹着想看……” 他顿住了,因为靠在他肩膀上的人又哭了,湿湿热热的水痕淌过他的脖颈,温热的气息擦着耳后,他强忍着将人挪开的欲望,抱这人,哑声道:“好了,不哭了,有什么值得哭的……” 虞秋烟嗡声:“我才没有闹着要看。” “嗯,你没有,莫哭了,再哭嗓子该哑了。” 这一说虞秋烟反而哭得更凶了,被他救走之后她对启言多番怀疑试探,可这人就像一堵墙,墙这边一目了然,墙之后是什么怎么试探依旧不知道。 “我不想做虞秋烟了。”她娇声道。 画舫仿佛轻轻晃了一下,启言愣了片刻后,低低笑了起来。 “你就是想回去继续当虞家大小姐,我也不会放人了。” 20、修罗 那时候虞秋烟就知道,她一定会喜欢上启言的。 一次次地心动。 到后来,她指着启言的面具大言不惭:“你就是不戴这个,我也能一眼将你认出来。” 看得多了,他戴着面具的模样仿佛刻在了她脑中。 脑中的记忆清晰到,即便他不戴面具,虞秋烟也能一眼认出来。 …… “姐姐,姐姐!” 虞满宵喊了数声,身侧的人却好像早已神游天外。 宴席中表演换了一轮又一轮,如今正到了收尾的戏份,是教坊司的几位角儿排了个祝寿的阵面压尾。 随着一阵急促的堂鼓,钹声开阵,几位角儿依次登场唱词祝寿。 嘹亮的鼓音压过了先前清雅的丝竹琴音,也压过了宾朋满座的交谈吵嚷声。 虞秋烟方才回了神。 闭着眸子,一手支颐,缓缓揉着酸胀的额头。 丫鬟们穿梭于桌案之间端上了早已备好的宴菜,俱是珍馐佳肴。 满宵放了茶水,见她终于回神,凑过去够了够酒壶:“姐姐,你,你怎么喝完了?八宝凉糕也被你戳烂了……” 虞秋烟看着葵口碗中的糕早已被自己无意识间用筷子戳得七零八落,有些不好意思:“你若想吃,下次回去我给你。” 满宵眨着眼瞧着她,仿佛觉得她比自己还不省心,故作老诚道:“姐姐也不听话,这样吃饭会被阿娘说的。” 虞秋烟听闻这话,面上苦笑。 ——“虞大小姐好歹是太傅之女,如此寿宴便是太子殿也要给国公爷几分面子,虞大小姐却在宴上失态,可是对国公府的寿宴不满?” 一道声儿从身侧传来,虞秋烟往身侧瞧了瞧,是当朝丞相之女成妙心。 且她一回头,还瞧见盛玉英坐在成大小姐身侧。 席中祝寿的唱词唱完了,舞姬名角儿得了老国公爷的赏,正逐次退下。 女客中骤然起了一声问责,四周不少人都听见了。 虞家与成家饼无过节,上辈子她出去参加宴席,除了梁元星可几乎没人搭理过她。 虞秋烟不慌不忙:“成大小姐言笑了,臣女哪能与太子殿下相比。至于失神……不知成大小姐可观看了方才的歌舞?” “自是看了。”成妙心语含不满,今日宴席上的歌舞都是宫中出来的人,众人便是无心观赏也不会说自己没看,也不知这虞秋烟到底在问什么。 “那,成大小姐以为如何?” 成妙心点头:“宫中舞姬乐师,自然无不技艺卓绝,歌舞亦别出心裁。” 虞秋烟缓缓露了个笑脸,避重就轻道:“原来成大小姐也如此认为,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人大开眼界,原来是成大小姐境界高超不为这寿宴歌舞所醉……” 她并没有否认方才失神之事,轻飘飘地就将问题抛了回去。 虞秋烟刚刚饮了些清酒,如今面上酡红一片,熠熠明辉之下仿佛在皎洁面容之上上了天然的胭脂,长睫煽动,满室明辉俱落入其眸中。 目若点星,灿尔浅笑。 倒叫人一时挪不开眼,仿佛宴席上为歌舞失神是十分理所应当的事情。 成妙心一时有口难辩,谁敢自称见过比宫中歌舞更加精妙绝伦的表演,这话传出去便是自招祸事。 成妙心扭过头去,轻哼了一声。 见状,盛玉英咳了咳,斟了杯茶笑道:“玉英在南边时就听闻林老先生高洁,到了京城更是听闻圣人亲口赞过,虞夫人身为林老先生之女有家父风范,淑雅聪慧有气节,当为贵女典范。可惜玉英来京晚,不曾见过虞夫人那般的人物,实是可惜,今日见了虞大小姐气节洒脱,想来也是有承当年虞夫人的风范。” 若不是虞家家风甚严,虞秋烟听了这话都忍不住想翻个白眼。 这么一长段明褒暗贬的,就差说她有辱门楣了。 也不知这弱柳扶风的娇小姐说下来累不累。 当年,圣上夸赞虞母的原委是虞衡因文字入狱,在狱中拒不认罪,虞母求助无门,为救虞衡自己提笔写了数篇佐论以证虞衡蒙冤,后来圣上看了虞母之作赞其蕙质兰心,不愧为前国子监祭酒林老先生之女,此事后来还被传为一段佳话。 但到底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这些还都是虞秋烟听别人提的,她对虞母的记忆甚少。 “盛小姐谬赞。不如盛大小姐进京便名满京城。且,家母早已仙逝,我这做儿女的不过承得家母半分遗风罢了。当日家母有幸承蒙圣上称赞,如今身为臣女,阿烟可不敢僭越身份兀自评判。” “盛小姐来京时日短,不知晓缘由,情有可原。方才,就当是盛小姐说笑了。” 若按往常,虞秋烟是不与人做口舌之争的,兴许是喝了酒便忍不住意气用事。 “是,是玉英说话不妥当了。”盛玉英捂着素白的帕子,脸色煞白。 至此,这番责难才算是草草揭过,周围终于安静下来。 满宵拉着虞秋烟的袖子,声音极轻:“姐姐,我说错话了。” “无事,没有八宝米糕,你先尝尝这道凉菜。” 身后忽而被人轻拍了一下。 虞秋烟转头见是个笑意盈盈的约莫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她递过来一碟凉糕:“令妹若喜欢,不若拿我们桌的,我与我娘吃惯了江南凉糕,都不习惯京城的口味,故而尚未动过筷。” 她身侧确实坐着一位年轻的妇人,气质淑婉。 那妇人见她疑惑,方才出声:“妾身丈夫是佥都御史卢大人,曾蒙虞太傅教导。” 这么一提,虞秋烟便明白过来,先前宋成毓送来的信件中有提过这个人,当时宋成毓还委婉地提过两人勉算同门,这卢大人却在官场上对他多发谏言谴责,穷追不舍。 没想到卢姑娘会对她示好,只是虞秋烟还未伸手接过,那厢过来个丫鬟又往满宵面前放了一碟凉糕。 “二位小姐不必相让。”那丫鬟说罢顺势又重新放了一壶清露酒,随后,帮身后的卢夫人那一桌也放了一壶温热的果酒方才退下。 想来是元星吩咐的,虞秋烟扭头看了一眼上首,元星坐在梁母身侧,眉眼含笑,正与梁夫人应付着周围那些夫人们的逢迎祝语。 虞秋烟拒了卢小姐递过来的碗碟,但还是颔首道了谢:“多谢卢夫人,卢小姐,这八宝凉糕也算是梁府特色了,便是不喜甜之人也能入口几分,夫人小姐不若尝试一下。” 卢小姐见状收了手放下碗碟,含笑望着新上的酒壶道:“这酒倒是不错,比我在江南喝的都要醇香些。” - 满室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众宾宴酣。 至月上中庭,太子殿下才呼出一口气,终于听完了这一圈圈宾客的恭维奉承之语。 这也是为何他不愿意出府参宴。 这群文官嘴上说的好听,可与他们打交道实在心累,若是稍有不慎说错话了,即便他身为太子也能收到一堆谏言。 回头看了一眼面沉如水的肃王,一身暗色衣衫仿佛融进了夜色里,清闲得很,独酌独饮。 在场的官员没几个人敢上来惹他不快,毕竟朝中年长些的官员都知连相国寺无觉大师都批肃王性情冷戾,孤星入命,但却是天纵将才,可护大兆百年安康。 因而朝中参他的折子堆积如山,但只要无大错每次父皇都是轻拿轻放,就因无觉大师那段话,他这皇叔俨然是象征着大兆百年安康的吉祥物…… “皇叔好雅兴,可要出去散散酒气。” 肃王遥遥望着前方,闻言抬眸看过去,眼中仿佛载着一片湖,满室的烟火气也化不开身上的冷厉。 “不去。” “皇叔留下也好,徐将军与文令侯那两个老家伙必定还要来,本宫逛园子去了。”说罢便往外走去。 原本候在太子身侧倒酒的丫鬟也跟着退下。 章启看着盏中清酒,酒沫中仿佛浮起方才灯火阑珊处眼波迷蒙的望过来的那双眼睛,左手不禁捻了捻指尖,耳中仿佛还能听见那时女儿家的婉语“修罗鬼王没有什么可怕的”。 身后传来声声呼喝声。 “宋探花,你这坛底都能养鱼了……这可是瞧不起我王某人,想我王某人昔日与你父亲宋将军在军营旁把酒言欢,如今宋大人却连这分薄面都不与我——” “是啊,宋大人好歹是宋将军之后,怎能如此小家子作态。来……来人,再给宋大人满上。” 宋探花——不用想便知是谁,大兆三年一科举,如今姓宋的探花只此一人。 章启放下酒杯,轻嗤了一声。 身侧的通政使顿时瑟瑟发抖,抖着身子往身后喧闹的人提醒:“祝寿又不是喝酒,都督莫不还当自个是在军营中,如今坐在宴席上,能不能斯文点……” 这一番出神,章启又独饮了两壶酒,待再抬头侧望时,原本坐在那处的人已不见了踪影。 21、各有算计 “殿下,这边——”引路的小厮举着灯笼带着太子殿下拐过小径,穿过游廊,将花厅的满室灯火抛在脑后。 渐行渐远,太子立于湖面东南侧的荷香亭中吹了会风,冷风拂面只觉得醍醐灌顶,酒气渐散。 过了许久,引路的小厮指着南角一处院落,道:“夜间寒凉,殿下当心着了寒,世子吩咐过了,若殿下图清净,可去送荷轩歇歇——那是赏夏景的园子,如今入了冬这附近人少,只有世子偶在里头读书望雪……” 这小厮的提议倒是引起了他几分兴趣:“哦?没想到梁世子还有枯枝看雪的雅兴。” 小厮躬身垂首,绞尽脑汁道:“世子也说,这个……破败景也有破败景的雅趣。” “那便去看看罢。” 待两人走后,远处遥遥跟在二人身后,站在参差树影间的侍女方才悄悄折了身。 - 宴席上。 侍女附在盛玉英耳后低声报了一声:“侯爷让您去送荷堂……” 盛玉英神色如常挥退了侍女,起了身,向身侧的成妙心笑道:“我出去透透气。” 安国公府的清酒着实好喝,副都御使家的卢小姐只觉得这第二壶甚至比第一壶更为醇厚。 但喝多了便想要更衣,她扭捏着忍了片刻,还是有些不适,轻轻拉过自家娘亲的手袖耳语了几声,她娘斥责了她数句,到底还是陪她起了身。 只是卢夫人先前一直在同近旁的夫人们交谈,这一番离席便被问了缘由,卢嘉兰年幼,面上有些挂不住,拉着卢夫人不让她讲实情。 虞秋烟察觉后座的动静,便也起了身:“卢小姐若不介意,可与我同往。” 闻言,卢嘉兰投去一道感激的目光。 虞秋烟本是要带着满宵一同前往的,可满宵还惦记着姐姐走后自己便能尝上一小口清露便摇摇头,乖巧坐好:“我等姐姐回来。” 甫一出门,夜间寒风迎面,虞秋烟和卢家小姐齐齐打了个哆嗦。 廊外,小厮丫鬟来往于内厨与厅堂之上。 两人绕过檐柱,方转过身,卢嘉兰便与一名抱着酒坛的丫鬟相撞。 这酒坛是已经打开的,这一下碰撞,坛中酒往外倾洒。 虞秋烟眼疾手快拉着卢嘉兰后退了半步,但到底还是慢了—— 卢嘉兰本能惊呼出了声。 “哗啦”一声,整个酒坛砸在地上成了碎片,半坛子酒往外泼到了二人的衣裳上。 卢嘉兰因为站得近,身前褶裙尽湿。 酒液从二人衣角往下滴落。 丫鬟手忙脚乱的上前擦拭,但到底于事无补,躬身一个劲儿的赔礼:“小姐恕罪,小姐恕罪……” 卢嘉兰打了个寒颤,几要哭出了声。 丫鬟:“府上备了女眷衣物,奴婢带二位小姐去更衣。” 这说的更衣便是真的更衣了。 虞秋烟点点头,也只好如此了。 那丫鬟跑进屋说要与梁夫人禀报一声,很快便出来道:“夫人怕二位小姐着凉,让奴婢先带二位小姐过去。” 直带着人拐了大半个园子,进了梁府东南侧,进了送荷轩的暖阁中。 送荷轩中烧了地暖,进了屋内,两人才觉四肢回温。 丫鬟点了火折子将暖阁中的香点燃,一时间香风阵阵,暖意融融,叫人通体舒适。 方才一路上寒风瑟瑟,如今进了屋卢嘉兰只觉得身上的酒气扑鼻,整个人仿佛是被腌制过的,再回想方才喝的酒,嫌弃道:“我再也不想喝酒了……” 丫鬟笑道:“送荷堂有湢室,卢小姐不妨泡一会暖暖身子。” 卢嘉兰浑身泛着酒味,点了头,并未拒绝。 “劳烦虞姐姐等候片刻。”她还有些犹豫会不会麻烦虞秋烟,可又不太想一个人回去宴席上。 虞秋烟点点头:“自然。” 丫鬟拿出两套衣物放到了桌案上:“府上丫鬟忙于寿宴,此处人手缺少,奴婢出去帮忙准备浴汤,二位小姐先换下衣物罢。” “好。”卢嘉兰点头。 随着“吱呀”一声关门声,丫鬟走出了暖阁。 虞秋烟将衣裳递过去,示意卢嘉兰去屏风后更衣。 “别着凉了,你先去换。” 待卢嘉兰进去之后,虞秋烟在花罩门外褪下了手上金钏儿,擦了擦手腕。 衣袖拂动间,阵阵酒香袭面,酒香醇厚,但沾染在身上不免有几分黏腻。 虞秋烟有些恼,想着今日可算是在梁府换了两遭衣物了,莫不是今日不宜出门。 她坐在贵妃榻上,等卢嘉兰出来。 只是屏风后许久都未传来动静,也不知是何情况,虞秋烟喊了一声:“卢小姐?卢小姐?” 里头无人作答。 虞秋烟从贵妃榻上起了身,绕过花罩门,在屏风前站定:“卢小姐我进来了。” 她心下奇怪,绕过屏风,却见卢嘉兰一身素白中衣半靠在了拔步床上,像是睡着了,外衫袄裙随意地脱落在地上。 她走上前去,撩开床幔,俯身拍了拍卢嘉兰:“卢小姐?” 如此靠近,她才发现这拔步床里头的香味比外头更浓,没一会便迷瞪瞪地想着这床上的香气实在太香了,闻着便叫人舒适得想睡觉,难怪卢嘉兰睡死过去…… 灵台之上又闪过一丝不对劲,但不及细思,虞秋烟整个人已然滑落,软倒在”床榻之下。 送荷轩一轩三厅。 东阁与暖阁截然不同,东阁三面遍开轩窗,雕花彩绘,与室外湖光山水如融一体。 若在盛夏之时,或能看到荷叶田田,水雾溟濛,树影扶窗的葱郁宁静之景。 可如今这大晚上的,在里头能有什么雅趣? 枯枝败叶,鬼影森森。 太子甫一进来便有些后悔方才的决定,灯烛晃动之下,绕过山水挂屏勉强看了看博古架上的陈设。 随手拿了一本经史子集坐到了紫檀木翘头书案上,就着灯烛翻了翻,上头倒还有些批注。 应是梁元朗看过的,只是上头所有墨笔批注之后另有一道朱砂作批。 朱笔显然是后添上去的,不止评了文章还对墨笔所写的批注评头论足。 墨笔批的十分有见解,但朱笔所记甚为有趣。 比方在调虎离山之计后,朱笔写:大兆平德十一年五月初十,调兄离室,顺手牵羊,透雕白玉镇纸、翠玉鲤鱼佩,并以赝品乱真。 书籍边角卷了边,显然有些年头了,太子起身又翻阅了数本,发现不少诸如此本的双批注。 墨笔说“若非所愿,便是山珍海味也弃如敝屣”,朱笔则道,“山珍海味倒也不必弃如敝屣。你不喜欢,我可以吃给你看啊。” 太子摇头苦笑,这梁家倒是兄妹情深,这般斗智斗勇也甚是有趣。 忽而闻见窸窣吱呀的响声。 他扬声往外问:“何人?” 外间并无人作答,一时阒然无声,小厮也不知跑哪去了。 他放下手中书册起了身,往外行去,却闻见中厅内有酒香。 他想推门走出去,却发现门户紧闭——推不开。 中厅后的暖阁燃着明亮的灯火,小厮带他来时说过那边是厢房,声音便是从那传来的。 他望着那簇簇燃烧的灯火,最终还是踏入暖阁中望了一眼。 厢房内里由落地花罩隔出内外,堂内空无一人,但贵妃榻下却放着一册翻开的书籍,桌上木盘中还有一身叠好的女子衣裳。 花罩门的景象被一扇六折屏风挡着视线,瞧不清内里景象。 但,鼻尖能隐约闻着咸涩的酒气与清甜的熏香——太子自幼在宫中见惯了隐私手段,这一下便觉出不寻常,捂住口鼻,正要退出暖阁,却瞧见桌岸上被人褪下的金钏儿。 ——不巧,白日里才见过。 这一番倒叫他更为确定这是遭了人暗算,这虞大小姐可是订了亲的啊! 且金钏儿都褪下了,衣物也在外头,可以想见里头的人只怕是衣衫不整,到时被人发现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便是无事也成了有事。 太子暗骂了一声,想着若真出了事,可如何向太傅交代,不说太傅,他都无法向他皇叔交代…… 他连忙屏息,正要退出暖阁,一转身,便闻见“咯吱”一声,暖阁的隔扇门也被关上了。 他跑过去喊了一声:“开门!否则本宫必治你罪。” 但,无济于事。 太子气得甩开袖子,在暖阁四周逐一推窗,欲要翻窗而出。 雕花轩窗像是卡死了,推了片刻依旧纹丝不动。 此事显然有备而来,外间的人只怕早就等着将人关在这里头,因而太子绕了一圈依旧徒劳无功。 他本想往外喊人,但很快便听得外间隐约传来人声沸语——有人往这边来了,还是一大群人。 那些人只怕就是冲此处而来,他再喊出声必引人注意。 最后只好抬脚去踹那窗棂,但这又哪是那么容易踹开的。 且屋内也不知残留着什么味道,闻着人浑身发软。 花罩门后半晌毫无动静,若真是虞家大小姐只怕已经昏死过去了。 只怕过不了多久他也会昏死过去,太子如是想着,使出了仅剩的气力,泄愤一般往窗上踹了最后一脚。 那扇窗面依旧毫不动弹。 收了脚,在屋内来回踱步——如果他没记错,这送荷轩临水,便是踹开了窗,他难道还要跳进那冰凉的湖水中不成…… 22-30 22 ? 宴会 ◎喉结◎ 太子气急败坏, 锤了一下桌面。 最终彻底软倒在桌边,一边悔恨今日出门没带暗卫,一边从腰间取下短匕, 想着一会若失了神昏过去了大不了划一刀也能清醒些。 “哐当”一声—— 那扇他死活踹不动的步步锦窗棂,被人从外头踹得松动, 半截直棂将断未断, 悬挂在上头耷拉着。 随后, 轩窗被人踢开,一人从轩窗之上跳了进来。 身手矫捷,一身墨衣,破窗之时带起一阵瑟瑟寒风。 那黑影进了屋后又将窗合上了。 “皇叔——”太子起了身迎上去惊喜道。 章启拧眉:“人呢?” …… 太子有气无力指了指屏风后:“这屋里香味有蹊跷, 我中了计,身子发软不敢过去, 你屏息去瞧瞧……” 话音未落,章启的身影早已绕过了花罩门,行至屏风后见着里头的景象—— 里头有两人,一人卧床, 一人伏倒在地。 床上之人衣衫不整,只着了素白中衣,半个身子软倒在床榻之上。帷幔将她面容堪堪遮住。 而虞秋烟倒在了卧榻边。 章启伸手将人扶起,摇了摇人, 可虞秋烟软绵绵的仿佛没有骨头,脑袋靠在他怀中,被人摇晃了数下也只是皱着眉头,轻声哼唧了两声。 那双灵动的双眸的紧闭着始终不见清醒。 章启皱着眉, 只好从怀中取出个白玉瓷瓶, 拇指扣在瓶塞之上将木塞推开, 伸到虞秋烟鼻端晃了晃—— 太子也绕过了花罩门,但站在屏风边不敢上前来,见状翻了个白眼,道:“这两人都昏死了,闻两下可不会那么快醒来,皇叔你听听外头的动静,已有人朝此行来了,你再磨蹭我们还走不走了……” 太子说到后面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这人带了清心丸方才都没想着要给他服用。 百草清心丸确实有清心明神的功效,但它是个药丸,外用的功效不如内服好。 章启闻言,抬手触上虞秋烟的下颚,使了几分力道掰开了她的嘴唇,将药丸塞入她口内。 这一番耽搁,外间传来阵阵敲门声:“里头有人吗?” 太子皱着眉:“皇叔!人都来了,快走啊……” 只要这间房内没有男客,若只有两个姑娘那什么都还好说。 章启摇头不语。伸手将地上的人抱起,转身,看着床榻上斜歪着躺倒人皱了皱眉。 最后不慌不忙地,将虞秋烟放到西侧罗汉床上靠坐着。 罗汉床上的小几上茶水俱全,还展着一副墨玉棋盘。虞秋烟尚未清醒被人放上去便软绵绵的倒在棋盘上,将规整的棋局彻底打乱—— 到底是女儿家,这样似乎有些不雅。 章启自顾自坐到了她身侧,伸手将虞秋烟抱起来扶正。 虞秋烟虚虚靠在章启肩头。 太子看着地上滚落的棋子,愈发焦急。 白日里见到章启因为虞秋烟之故,撑着莲纹望柱一跃而下,太子在那时就隐约窥探到他皇叔的几分心思。 如今看到自己皇叔的举动,也不算太惊讶。 可问题是,这虞大小姐可是订了亲的啊!他皇叔如今这模样,莫不是想顺水推舟……这是“赖亲”! 太子翻了个白眼,循循善诱:“皇叔!你好歹收敛一点吧!你可知你留在此对她名声不好。虞家姑娘可是定了亲的,你是不在乎,但这对人家姑娘……” “从此出去只能走湖面拱桥,桥亭上有不少人,你走不出去。”章启偏过头,沉声打断道。 太子闻言气笑了,这真是一出一出的算计。 屋里两个衣衫不整神志不清的人,这是将他堵在这要让他绝无推拒之地。 “那,你从哪进来的?” “屋顶。” 可如今众人已然靠近了送荷轩,若是再上屋顶只怕打草惊蛇更为引人注目。 章启抬手将手中清心丸的瓷瓶扔出去,恰被太子接住:“你出去应门,不要让她们进到屏风后来,若有人要进来,我挡着。” 太子抚了抚额,如今情势紧迫刻不容缓,这也算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了。 转身走之前却被章启喊住了。 “等等,你先将床上的人塞到帐内,以免意外。” 这意外自然是害怕她骤然清醒发出声来。 太子也明白,可看着章启扶着虞秋烟的模样,还是咬牙切齿道:“皇叔,本宫认为你更应该担心虞大小姐醒过来惊呼,非——礼——” 说罢,太子”直接退出了屏风之外,往门外扬声应了一句:“本宫在里头——”- 虞秋烟仿佛做了个很长的梦。 前世,在中秋之后,启言带着她在山后摘山栗。 她上山前问启言:“这整个山头莫不都算在你的宅子里了。” 启言扶着她,淡声道:“不是,恰好背临青山罢了。” “还不是,这宅子也够大了,你知道府上的人说什么吗?” “说你这是座金屋。” “红叶讲的?” 府上的人少了就是不好,这么一猜便知道是谁在她面前编排了,映霜性子极其稳重,绝不可能讲这样的话,所以也难怪他一下子就能猜到。 虞秋烟斜瞥了一眼,只好道:“不是,我从书上看的,这么大的宅子修建来就住我一个人,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她许久未动过,若不是大夫说可出去走动走动,只怕如今还躺在榻上,脚下一崴,她整个人站立不稳,右手被人抓着,力道从手腕上传来—— 她顺理成章崴到了启言的怀中。 虞秋烟轻轻笑了一声,软语逐字道:“这叫,金屋藏娇——” 声如琴弦拨动,便是这般模样也总是勾人。 启言将她扶正,隐约笑道:“确实藏了个娇。” 虞秋烟难得见山间风光,第一次真正见到山栗的样子,一颗颗矮树上挂着累累硕果,只是这硕果外头全是刺。 心下高兴,抬步走远了:“以前吃过那么多山栗糕,还是第一次真正见到它长在树上。” 她伸出手跃跃欲试,从启言手中接过铁钳子,可是钳子有些重,怎么也弄不下来,好不容易将一整颗山栗从枝头拉断,整个果实又咕噜噜的滚到了脚边。 她蹲下身,伸出手捏着一根刺尖,将泛绿的果实提溜起来,不禁问道:“你说,谁能想到满身是刺的东西里头会藏着软乎乎的果肉呢?” 启言低低笑了起来,阳光仿佛片片金粉洒在脚下。 他仿佛低声感慨了一句:“是啊,谁会靠近这样的东西呢。” 启言从怀中取出一把玄铁的匕首,划山栗子。 “你怎么还随身带匕首。”虞秋烟见状不由道。 “习惯了。” 他手上动作未停,“哗”两下,玄铁的匕首在山栗外壳交叉划了数刀,那绿色的刺皮在匕首收起后应声剥开。 “这么好的刀用来剥山栗,可惜了……”说完她想起什么,又问,“这不会杀过人吧。” 启言好似笑了,颇有些自得:“确能杀人,只是还未用过。” 虞秋烟故作玩笑道:“那就好,不然我吃一口山栗岂不还要想想刀下亡魂。” 山栗里头还有一层硬壳,壳下还裹着一层软皮,一层层的剥开,递过去。 “尝尝?” 虞秋烟直接伸出脑袋,从他手上叼进了嘴里,像只啄食的小鸟。 “还不错,我第一次生吃山栗子,刚摘下来的就是不一样……” 虞秋烟又伸头啄了一颗:“这儿山水不错,背靠山,脚临溪,夏日有莲子,秋日有山栗,春日有枇杷,冬日有柿子。以后呢,你就将我葬在这,到时候你若上山就给我带一块应季的糕点就好了,记住了吗?” 最后一句话她说的很轻,乌黑双眸平静的看着他,里头有一整片葱郁的景色,还有他,并无伤感,好像这是很稀松平常的一件事。 男子的手掌又紧紧抓着她的手肘,久未松开,片刻后,他状若玩笑一般哑声道:“这山头可不属于我,你还想赖在这不成。藏娇,藏娇,哪里有藏在山头的。” 虞秋烟最后笑出了声,“原来你也会开玩笑。” 启言忽然伸手紧紧抱住她……- 虞秋烟仿佛又闻到了那时候他身上的味道,裹挟着山头的雾气,沾染着经年累月的药香。 “疼——”虞秋烟想伸手扶额,才发现手臂动弹不得——被人抓住了。 她身侧传来源源不断的热意。 “哪儿疼?”这声音很轻,几乎是擦着耳朵往里头探,气息温热,像暮夏晚风。 虞秋烟还没彻底回神,迷蒙睁开眼,入目是一片云纹暗绣的玄墨缎锦。 她还当是在梦中,在上面蹭了一下脑袋,忽然,眼前晃过一截脖颈,线条流畅。 仿佛宿醉之人望见的第一缕阳光,她怔愣了一瞬。 男子喉间微微滚动了一下。 紧接着,虞秋烟听见一声很轻的问语。 “可还能坐好?” 她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那截脖颈之上,像是见到了许久未见的人,忍不住伸手攀着他的肩膀,倾身伸手触去—— 葱白如玉的指头涂着水红的蔻丹,指尖一点琉璃般的色泽。 章启怔了一瞬。 咽喉是习武之人的命脉,可他反应过来时只堪堪贴着脖颈抓住她的手。 手下绵若无骨的触感,喉间温凉的轻轻一点……都叫他额角直跳。 章启手上不觉用了力道,虞秋烟整个人倒到他肩头,磕到了脸颊。 她蓦然回神,坐直了身子,一时只觉得头晕眼花。 正要起身行礼:“肃……” 尚未发出声便被一只手抵住了嘴巴。 他伸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女子水雾蒙蒙的杏眼里仿佛聚着一弯清潭,灼热的呼吸擦在手掌上,这一拉扯间,章启与她靠得极近。 他收回手,退开了少许,不禁捻了捻指尖。 虞秋烟懵懂地抿紧了唇,鼻翼轻动。 章启看着她的模样,不禁勾了唇- 外头传来一声惊呼。 ——“夫人往湢室看可是觉得湢室会有何人?” “玉英?玉英——”文令侯夫人高声喊着。 “侯夫人觉得本宫是什么人?盛家的小姐怎么会与本宫同处一室?”太子气笑了,语带威压。 文令侯夫人一时瑟缩,颤颤道:“妾身只是一时心急,找不见玉英,绝无他意,殿下若不信,若不信,便问卢夫人,她也在寻卢小姐……” 卢夫人心下惴惴难安,闻言还是点了点头,卢嘉兰确实没找见,但嘉兰是与虞小姐一块儿的。 方才她们在厅内,突然有丫鬟进屋禀报外间有贼人,言语更是暗指贼人在此处行那等淫-秽之事…… 那丫鬟在数名夫人面前,众目睽睽之下讲出此事。梁夫人直觉事情不妙,闻言便扣下了那丫鬟,立即着人清点堂屋内外的夫人小姐。 最后丫鬟回禀,不在的小姐有三人,正是左佥都御史家的卢嘉兰,文令侯家的盛玉英和虞秋烟。 很快文令侯夫人便开始喧嚷着找不见盛小姐,盛玉英本是坐在成妙心身侧与其聊天。 如此,梁夫人也不能再拖下去,只好派了丫鬟知会了卢夫人,带着几个人一同往送荷轩而来。 只是没想到里头应门的是太子殿下。 太子摔了袖:“人不见了,就去园子里寻,来此处作甚?” 文令侯夫人又哭哭啼啼,一会扯盛小姐,一会扯卢小姐,虞小姐的,恨不得闹得人尽皆知,听得附近之人直皱眉。 “几位小姐都不见了,妾身,妾身不过是思女心切,又听到那样,那样的事,难免多想……” 梁夫人:“不知殿下为何在此?” “听闻世子藏了一本杂记,本宫来看看。” 梁夫人将方才丫鬟禀报之事委婉说了出来。 话了,转身安抚文令侯夫人:“侯夫人,我知你心急,国公府会派人在园中寻找几位小姐,今日之事,那丫鬟所言之处既是太子所在之处,那此事便涉嫌污蔑当朝太子,侯夫人稍安勿躁,不若先当着太子的面再问问那丫鬟,何以口出此言。” 随后便着人压了那进屋禀报的丫鬟前来,所幸梁夫人早已将人扣下,因而几位嬷嬷就快将那丫鬟带上前来——只是拉上来时那丫鬟歪着脖子昏了过去。 “嬷嬷,将她泼醒。” 太子见那奴婢模样古怪,上前掰开婢女的嘴,查看了一番:“不用了,她已经死了。” 四下俱寂,众人也知了这事必有蹊跷。 这一番变故倒叫梁夫人心下寒凉,谁人不知太子与她家元星的婚事,这若是算计,那都算计到家门前了。 有人出言道:“这么说,这么说,这丫鬟不惜身死也要污蔑殿下,殿下,可否让婢仆入内查看一番,也好还殿下清白。” 这话太子便不好拦了,他抚了抚额,想着如何应对。 片刻后,一道声从里间传出。 “本王不胜酒力,于此小憩片刻,诸位夫人也要进屋查看?” 章启的声音透着些嘶哑,但语含不满。 这声梁夫人是听出来了,其余人即便听不出来,也知道如今身在京城的王爷只有一人。 一时阒然无声。连文令侯夫人都惊讶地捂住了嘴。 梁夫人才反应过来,跪下行了大礼:“安国公府必查明真相,给太子殿下,肃王殿下一个交代。” 恰此时外间进来一位丫鬟入内禀报:“夫人,找到了,盛小姐失足落了水……” 文令侯夫人又抓着那丫鬟哭哭啼啼道:“玉英,我的玉英怎样了?” 丫鬟:“盛小姐被路过的嬷嬷所救,府医把了脉,暂无大碍。” “那嘉兰……”卢夫人闻言慌了神,担心卢嘉兰也落了水。 梁夫人看到了桌案上褪下的金钏儿,不由往山水屏风之后瞧了一眼。垂眸道:“卢夫人不必心急,卢小姐与虞小姐一道儿出的门,虞小姐处事稳重不会有事,许是往林深处散酒气,一时忘了时辰,我会着人再去寻寻。” 说完才带着几位夫人移了步。 “梁夫人留步。”待众位夫人出了门,章启方才扬声道。 梁夫人回转身,隔着屏风福了一礼。 章启:“还请夫人备顶软轿。” 太子闻言顿了顿,扬声道:“本宫倒忘了,皇叔先前伤势未愈今日贪杯纵酒伤身,身有不便……” 梁夫人:“是,妾身会着信得过之人……” 章启冷言打断了梁夫人的话。 “今日之事涉及太子殿下与国公府。其中用意是要在国公府面前污蔑太子的名誉,其心可诛。夫人也见到了今日之景,想必夫人心中自有决断。本王还要提醒夫人一句,国公府的仆从不可信,夫人只需备好软轿,着人去府外知会一声,届时本王的人自会安排。” 章启这话有些不留情,就差直言梁夫人管家不严,见梁夫人面色不好,太子不由道:“还是皇叔周到,今日寿宴国公府诸事繁忙,皇叔也是体谅夫人。” 梁夫人福下身:“多谢二位殿下。今日之事后,国公府必清查上下仆从,给太子殿下,王爷殿下一个交代。” “至于另外两位小姐,本宫细想起来,方才在园中散步时好似在花墙后听见过声儿,如今想来,应是虞小姐见卢御史家的小姐醉酒,着人将其送回了卢府,如今寻不见人兴许是禀报之人还没返回,夫人不如知会卢夫人回府上瞧瞧。” 梁夫人早就有所猜测,闻言躬身应了是,便退下了。 23 ? 宴会 ◎逮住了◎ 而此时, 屋内的人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 虞秋烟听着外间人都走了,方才松了一口气。 也弄清了眼前的情形,她与卢嘉兰俱都遭了算计, 被引来此处与太子殿下共处一室…… 京中贵族之间不是没出过诸如此类“赖亲”的事故,可问题是今日之事颇有些蹊跷, 且还犯到了佥都御史大人的头顶上。 虞秋烟一时也摸不清头绪这事是针对谁而来, 若说是她, 她重生回来唯一的变故便在于盛玉英和宋成毓…… 章启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只是脊背僵直,一动也不动。 二人之间气氛古怪,无一人开口。 太子往外目送梁夫人等人离去, 方才在屏风之外扬声打破了平静。 “皇叔,方才的借口可还满意?” 片刻后, 花罩门后绕出了一个身影,一身衣袍略有褶皱,面带倦容,神色莫测。 太子见状不禁笑了:“怎么, 你还真的小憩了片刻不成?” 章启横了他一眼,抬步走向桌案,瞧见桌上的金钏儿失了会神。 太子又小声道:“被赶出来了?” 章启从金钏儿上挪开视线,摸了摸外间的茶盏, 触手也是一片冰凉。 不禁皱着眉,对太子道:“出去说话。” 章启直行至暖阁之外,又踏步出了正门走到送荷轩院中石路之上。 草茎在寒风下震颤,脚下卵石上覆着枯枝吱吱作响, 夜色正浓四周恢复了寂静。 太子紧随其后, 行了片刻, 指着轩堂东面一杆弯折的长茎枯枝—— “皇叔莫不是从此爬上去又绕到了南面暖阁……” “连一扇窗都踢不开,我不在这一年,太子疏于武艺——” 太子没想到他现在还有心讲这个,抽了下嘴角:“这不是不慎中了计,力道使不上来么。” “太子的意思是怪本王?从明日起,随本王进演武场,两个时辰。” “皇叔,您看,年节时本宫按例会拜访太傅,到时将您带上可行?”太子琢磨着道。 “再加半个时辰。” 两人从东面绕回了轩堂后侧。 远处水榭之后的拱桥,聚着不少擎着灯笼的丫鬟,照的一片烛火半明,隐约瞧着像是数名年轻官员在行曲水流觞酒令。 所幸他们并未从窗子走,否则行至拱桥,势必引起官员注意。 太子瞧了片刻,不禁道:“如此冷天,也不知是哪位大人发了诗性?” 章启拧眉:“此事确有蹊跷。” “你守在此地莫让人进去,我去去便来。”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章启便回来了,只是手上却领了个茶壶过来。 太子还不待相问,便听得中厅堂内的女子唤道:“好了,王爷,太子殿下进来吧。” 两人这才进了屋,屋内的人已然换了一身衣物。 虞秋烟换的这一身衣裳仍是梁府所备的,不大合身,褶裙有些长了,身形纤细飘飘欲仙。 微微立起的衣领环着细腻的脖颈,下颌上还带着一点红印。 章启想,莫不是方才他掰开她的口喂入药丸时弄上去的。 女子婀娜款款行了一礼:“多谢太子殿下与肃王殿下解围,臣女已替卢小姐换好了衣物。” “不必谢本宫,还是谢我皇叔吧。本宫也差点儿遭了算计……本宫出去看看轿子来了没。”太子很识趣地往外走。 卢嘉兰从始至终都在里头睡着,因而太子出去后,屋内一时寂静无声。 明烛熠熠,面容楚楚。 那双泛着水色的眸子一反常态,直直望向章启:“方才一时糊涂,唐突了殿下。” 章启点头,转身在桌上拎起茶壶,斟了杯新茶。 “轿子还有一会,坐下暖暖手罢。” 虞秋烟起身时,好似被裙子绊到了,整个人往前颠去。 斟茶的人立即放下了茶壶,旋身上前抓着她的手腕,将人揽入了怀中。 雕花窗棂印出两人半拥着的剪影,烛火轻轻摇曳。 他半搂着人在怀中,一时也未觉得不妥,抬起手背轻贴了一下她的额头——触手灼热。 虞秋烟感到一股热意贴上自己,心口仿佛藏着一只兔子,心跳杂乱无章。 她死死盯着面前的脖颈,强自镇定瓮声道:“多谢殿下。” “你发热了。”章启垂眸望着那双眼睛,沉声道。 虞秋烟闻言,抽手也摸了一下自己额头,乖巧的点了点头。 “嗯,许是方才吹了风。” 她毫不设防看向他。 美人如玉,明烛在她眼中闪动了一瞬。 章启回过神来,将人推开了些。转身将桌上的热茶递过去。 “坐下罢。” 待虞秋烟坐下,他继续开口:“虞小姐可是得罪了什么人?” 虞秋烟定了定神,摇头,细细将今日之事道来。 “今日我是陪卢小姐一同出的花厅,谁料在花厅侧廊与一抱着酒坛的丫鬟迎面相撞,我们被带着来此地沐浴更衣,方才那丫鬟说要备浴汤便出去了,我久未闻见卢小姐的动静便入内查看,谁知一靠近便晕了过去。” 章启抬步往屏风之后行去,虞秋烟跟在他身后见他打开瑞兽炉顶。 炉内香薰早已燃尽,如今只剩下一片檀灰。 他伸手往鼻尖轻轻扇动,虞秋烟见状忙问道:“王爷可有察觉身上发软,仿佛,仿佛喝醉了一般?” 虞秋烟仔细回忆着这香的效果,着实像醉后忘愁,什么也想不起来,舒服得想要就地睡一觉。可如今清醒后,闻着这暖阁中的余香又觉得不过是宁神安眠的寻常香味。 这般想着,她大着胆子探头又嗅了嗅。 那涂着水红蔻丹的手五指并拢缓缓煽动,雪藕一般的腕上又戴上了那个金钏儿。 可不就是像喝醉了一般。 章启退开身:“本王难以断定,还需留待大夫查看,你,先前换下的衣物呢?” 看着眼前人骤然疑惑的眸子,他轻咳了一声,解释道:“你说袖上沾了酒,若这香没问题,依本王之见许是与酒有关。” 虞秋烟发现自己想歪了,脸更红了。 她将木椸上的衣服取下来,将半截衣袖展开。 有些扭捏道:“如今气味都散了。” 章启从怀中取出匕首,就着她展开的部分将袖口划破割了一块布料下来。 “本王会着人查看,虞小姐不必担心。” 虞秋烟从见着那玄铁匕首,神色愈发古怪,眼见着他将匕首收回,许久后才抬眸展开笑意道:“如此,多谢王爷了。” 他颔首,没一会又闻见她含着笑意的嗓音。 “父亲本不让我出府,谁知一出府就遇上这样的事。王爷救了臣女数次,臣女无以为报。” 章启不由问:“为何?” “太傅为何不让你出府?” 毕竟出府难免听到闲话。虞衡只希望她能安心嫁给宋成毓。虞秋烟想到虞衡的态度,冷声道:“臣女不好,实难顺其所愿,总会惹他生气的。” 哪里不好? 见她这副模样,章启手指微动,到底没将喉头的话问出口。 软轿已至。 章启确认了一圈屋内的情景,并无不妥,方才先行抬步出门。 袖口却被人拉住了,虞秋烟指了指屋内的人:“卢小姐,怎么办?” 章启从袖中又取出了玉瓷瓶递过去:“你将此药喂她服下,其余的我会着人安排。” 片刻后,便有一名侍女进了屋。 侍女拿着斗篷替虞秋烟披上,侍女模样瞧着甚是眼熟,正是那日虞秋烟在玉楼所见到的。 上一次她满腹狐疑,今日却颇有几分守得云开之心,不由又出声逗问:“你叫什么名儿?不会还是不知道罢。” 她 殪崋 躬了躬身,道:“回小姐,奴婢名唤戚九。” “七九?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儿?” “奴婢不知。” 虞秋烟本还想问上几句,见状反倒是笑了。 戚九还递上来一个暖炉,待将虞秋烟这边收拾妥当后。 “麻烦小姐伸出手,让奴婢号下脉。” 虞秋烟伸出手递过去,不由惊讶。 “你还会看病?” “奴婢的兄长会,奴婢只是与兄长学了些皮毛。” 虞秋烟见她拧着眉:“那你可看出什么了?” “小姐受了寒,回去记得喝些姜汤。” 说完戚九便进了屋去看卢嘉兰。 风声簌簌,虞秋烟整个下巴都埋在了披风镶边的皮毛中,皮毛沾到了脸颊之上,抚着唇边暖烘烘的,有些发痒。 她不由吹了一口气,将绒毛吹得离唇部远了些。 章启恰瞧见她这副模样,拱手含笑与其告别。 “虞小姐,今日受惊了。” “明日梁府会派大夫为小姐诊治,虞小姐若想出府便与大夫知会一声。她会想法子带你出去。” 虞秋烟想着方才那一句无心之语,没想到他还记下了,不由心口暖烘烘的。 她抿嘴笑了:“多谢王爷。” 她在轿内坐好,想了想,又拉开了窗侧卷帘:“王爷要查今日之事,兴许能从盛家入手。” 夜色正浓,她瞧不清轿外人的面容,只听见他许久后才回了一声“嗯”。 听着像是有几分不高兴。 软轿最终与虞府的马车汇合。虞秋烟同满宵一起回了府,满宵还只当她是去换衣裳了- 黑黝黝的房屋一角,只有一盏黯然失色的煤油灯在窗台下静静燃着。 少女一身娇俏,水色的眸子含着几分无辜,倾身攀折着男子的肩头,染着蔻丹的指尖来回拨动墨色的衣领暗纹。 两人交叠的阴影落到地上,混着散落的棋盘,呈现出暧昧的气息。 女子凑过来,气息擦着脖颈而过,她整个人泛着白色的微光,顾盼生辉,一切都仿若不真实。 少女对他骤然僵直的身躯浑然不觉,一点一点的攀着他的肩头继续凑过来,最后——仿佛一片轻柔的雪落到了脖颈上。 是热的。 场景转瞬变得陌生。 两个人不知何时已然躺在了床上,交颈相卧。 女子笑了一声,附身靠在了他胸膛上,纤指点了点素色的衣衫,灼热的感觉仿佛就此烫到了心尖之上。 “你这里跳着很快……” 声音柔媚得像是潺潺溪流拂过水草,叫人浑身暖洋洋的。 章启只觉得整个人都要燃起来了。 随即,少女像是一片剪纸从梦境中脱落,破碎。 他掀开被,从床上起身走至桌案边灌了一口冷茶。 24 ? 恩人 ◎皇叔真惨◎ 翌日清晨, 虞秋烟便觉得有些昏昏沉沉。 梁府的大夫来得倒是早,卯时便到了。 梁夫人还派了梁府的管家一同前来赔礼。 说是梁府招待不周,让两位小姐被酒坛冲撞, 害得昨日晚间二位小姐提前离席回府,如今府上备了厚礼登门道歉。 虞衡一大早儿便去上朝了, 虞秋烟又卧床不起。 因而梁管家等了许久, 最后还是虞府的管家请了柳姨娘招待的。 得知虞秋烟卧病在床, 梁府着女大夫留在了虞家,命其好好查看,一应诊治药材都用最好的。 从梁府出来后,梁管家又马不停蹄的赶去了卢家。 还是那番说辞, 也请了女大夫诊治,好在卢小姐并无大碍。 卢嘉兰睡了一觉醒来后还觉得神清气爽。 她回想起昨日之景, 只记得那一路上酒气扑鼻又冷的打哆嗦,实在狼狈,等进了屋暖和起来后便昏昏沉沉犯起了困,没想到自己换衣服都能睡着了。 她还当自己醉了酒, 在虞小姐面前失了仪,好在虞家大小姐是个好人着人将她送回了府。 卢夫人听了女儿一番话,不知该感叹女儿天真还是傻气。 想着昨夜梁府那一番闹剧再结合嘉兰所言,卢夫人多少也能拼凑出个大概境况。 可嘉兰才十二岁, 也不知是何人如此歹毒,还是说她这傻女儿是受的无妄之灾……卢夫人叹了口气。 等到御史卢大人回了府,卢夫人与他不咸不淡的提了一嘴昨日之事:“也不知是何人如此歹毒,太子殿下往常可几乎从未出宫参过宴, 难得一次竟还出了此等事, 嘉兰那傻丫头什么都不记得, 也不知有没有……” 卢大人想了想,道:“太子与梁府订了亲,绝不会在梁府乱来,你大可放心。” “就算太子放心,肃王,他也在……” 卢大人闻言笑了:“肃王?王爷不近女色,人所共知,而且你不也说了,嘉兰是虞家大小姐着人送回的,虞府你总该放心罢,兴许事情不是你所想的那般复杂。” “你才是想得简单了。你那傻女儿至今还记挂着要去探虞小姐的病,妾身总觉得此事不简单,虞家大小姐素有美名,嘉兰昨日兴许就是受虞小姐牵连……” 卢大人无所谓道:“我回京还未拜过恩师,如今让嘉兰去探病,倒也无妨。” “我入官场晚,当初也仰仗过与虞太傅的关系,我那恩师什么都好,可是太重诺,这几日他因着宋家的缘故倒是给了我不少脸色看。”他想着今晨肃王的态度,沉下面容继续道,“这事说不定还是冲着卢府来的。” 圣人最不喜的就是清流孤臣与世家权贵扯上关系,若当真出了此等事,于他官途也十分不利- 虞秋烟推开赏云端过来的米粥。 “不想吃,你去倒杯茶来。” “小姐多少用点儿,天这么冷,吃些热粥好歹暖暖身子。”赏云劝说着。 外间传来脚步声,听着有好几个人。 虞秋烟听见了柳姨娘的声音。 “大夫进去罢,我不便进屋,让满宵带你去。” 没多时,花罩门后传来满宵敞亮的声儿:“姐姐,我带大夫来了。” 虞秋烟靠在榻上,精神不济,想着莫不是张大夫来了,正要让赏云将床上帐幔合上。 帐幔合上了半边,外间的人已经走进来了。 ——竟然是戚九。 她不禁掀开帐幔,讶然道:“戚九?你怎么会是你?不是梁府的……” “奴婢便是梁府所请的女大夫,今日是替梁府而来。”戚九福了福身。 听了这话,虞秋烟想起昨日情景,不由微微勾起了唇角。 盈香搬了个杌子让戚九坐在架子床边号脉。 戚九把了一会儿脉,便皱眉问道:“昨日吩咐过虞小姐入睡前喝碗姜茶,虞小姐可喝过了?” 这丫鬟性子简直和她主子一样,一板一眼,半点不会看人艳色:“虞小姐昨日若及时驱了寒气,今日便不会病的这般厉害,如今寒气入体,染了风寒。” 昨日她回了府后谁还顾得上这个,只一心想着前世今生的事,想着启言怎么会是肃王殿下。 可一旦发现了此事,便好像又能在顷刻间联想起诸多事情,譬如为什么在梁府他一眼就望向她,譬如街道上,画舫上…… 她将那张冷肃的脸想象成启言面具下的面容,既觉得十分相衬又觉得难以置信。 “奴婢为小姐开服药。”戚九写下单子便递了出去。 喝完药,虞秋烟又拉着戚九聊了会天。 “戚九,你今天真的是为梁府来的吗?你主子那边呢?” “主子确有交代若姑娘身子大好了想出府可帮姑娘。” 虞秋烟想着如今的状况,哑然笑道:“我还是不出去了。昨日的事可查出了什么?” “奴婢随主子查看时,二位小姐桌案上的酒壶酒盅已经没了,倒是从虞二小姐的碗中发现了一些残酒,那里头加了番叶,番叶有排毒之效,对身体无害。” 昨日满宵就一直惦记着要喝酒,倒没想到机缘巧合还留下了佐证。 戚九解释道:“听二小姐身边看顾的丫鬟说,二小姐是趁你们要出去时,偷偷倒过来的。此事有些蹊跷,不过主子让奴婢告诉小姐莫要多想,小姐安心养病就是。” 虞秋烟点了点头。她其实也觉得同自己无关,毕竟前世她并未经历过此事,今生的变故只在盛玉英身上,可盛玉英没道理去得罪太子…… 因而虞秋烟并未纠结真相如何。兴许是生病的缘故,虞秋烟没一会便犯困。 戚九见她打瞌睡,扶着她躺下,便端着药碗起身,顺势收拾了一番桌面。 正要退下,听见接连数声轻语声,似是账内之人发出的。 戚九凝神细听了片刻,才分辨出似乎说的是“启什么?” 像是一个人名,戚九觉得非常熟悉,可又一时想不出来- 皇宫御书房。 两人与案上对坐手谈,一人在一旁檀木椅上观棋。 手谈的正是肃王与当今圣上,观棋的则是太子。 一身黄袍的老者穿的极厚,整个身子都有些缩着。 “真是越发不中用了,当年还能与你皇叔彻夜对弈,如今下了半炷香就不行了,你看看你皇叔,下起棋来也不让着朕。” “陛下,臣才下了十子。”章启躬身如实道。 “十个子已经够了,这局就罢了吧,朕不想下了。” 皇上面容如常半点没觉得不好意思。 章启也将白玉棋子扔了回去,道:“不知陛下找臣有何事?” “你年纪也不小了,如今边疆大稳,这次回来你可躲不掉了。且今年年景好,年底朕准备宴请群臣百官,皇后给女眷们发了帖子。你先相看,这一次瞧不上也不要紧,来年开春,天儿暖和了,朕着皇后再请些小官之女,你可莫要辜负朕一番好心。朕像你这般大时妃子已经有十来个了。” 皇上瞧着笑眯眯的,话却不留余地,意味深长看着章启,俨然一副“朕已经做了最大的让步”了。 “臣弟……”章启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便被打断了。 “这事不由你,朕想着明年让怀鸿成亲,总不能你这做皇叔的还拖着,到时岂不让天下人笑话怀鸿。” “父皇,儿臣可以等皇叔先……”太子出声道。 皇上乍然收了笑脸,眉目含威。 “你等得,梁家姑娘等不得,就算梁家愿意等着,朕也等不得,一个个如此不省心,存心让朕百年后无颜面对先皇。” 大太监徐常树禀报:“皇上,文太妃着人送了茶点来。” 皇上闻言敛了敛面容。平淡道:“呈上来罢。” 得了恩准,丫鬟便将食盒在桌案上一一打开便退下了。 芙蓉卷,金丝饼,咸口酥,西湖龙井,甜咸俱全。 连皇上也不免道:“太妃有心了,朕这是托了衍卿的福啊。” 而他口中的衍卿本人,章启却身形丝毫不为所动。 起身抬手道:“臣尚有事,先行告退。” 皇上叹了口气,还是挥了手:“走吧走吧,怀鸿再陪朕说说话。” 眼见着人走出了流速珠玉帘后,太子才问了句。 “皇叔与文太妃……” 文太妃是章启生母,可这两人关系奇差。太子只隐约知晓,当年先帝去世后,章启同文太妃便避居武宁山。直到许多年后章启立了战功才将太妃接回京中。 皇帝瞥了儿子一眼,吃了一口芙蓉卷,摇头感叹:“陈年旧事罢了。” 太子见皇上不愿讲,知趣地挑开了话头。 “父皇,儿臣看皇叔不娶亲是有心上人啰。” 皇上看了他一眼,冷嗤了一声:“所以朕才着急为他娶亲。他就是不顾忌名声也要顾忌虞太傅。” 皇帝瞥了一眼,不甚在意。 “不过一个女人罢了,你皇叔二十来年不娶妻都好好的。你有空想这个,不如想想昨日之事若是针对你而来,目的为何?” “目的自然是在安国公府败坏儿臣名声,这是要儿臣与国公府心生嫌隙。” 太子如实道,话落,被人用棋子砸了额角,也不知道他父皇都说累了累了怎么还有那么大力气,痛得他直捂额角。 “儿臣说错了?” “朕说了数次让你去看望老国公,你都避开了,你与他还有狗屁的关系需要别人来挑拨?” 听听,这是皇上能说出来的话吗? 皇帝咳了半晌又语重心长道:“寒了国公府的心是其一,其二,是你与你皇叔的关系。你若当真玩世不恭,世人的唾沫星子便能淹了你,你皇叔若有心经营,你这储君之位可还能稳稳当当……” 太子听了个开头便已然有些想到了,他虽是储君但到底是在温室中长大,且他自幼便当了太子,可谓顺风顺水。 而章启战功赫赫,家喻户晓,若是他有心经营何至于一身无污名…… 他这个太子不沾半点污名那还好,可若是他有了一个举世皆知的污点,那那些心思不稳的官员只怕就会在其中挑拨离间,民心也就不稳了。 他父皇到底想得深远些。 太子引以为戒,点头:“儿臣谨听教诲。” 皇上分析完,又隐晦地问了不少昨日之事。 “你昨晚可有行错事?……看来留了余地,没下阴秽之药。” “若是做了无伤大雅的错事被人发现了,你回头不妨赖到你皇叔身上,反正他不差这一条……” 太子:…… 虞家大小姐真是慧眼识珠,他皇叔就是个大善人! 等再去肃王府见着章启,太子顿时觉得尤其亲切。 对着练武场中的人喊了声:“皇叔,刚才戚九回府了,听戚九说虞小姐病了,本宫特意着全寿回府去给虞小姐备份补品。你若是想见虞小姐,本宫给你想了个法子。” 章启手中长剑银光一闪,划过练武场的木桩,桩子应声倒下。 “说!” 25 ? 恩人 ◎暗中◎ “这法子简单, 你已经将戚九送过去了,到时就说虞小姐身体不好,久病难愈, 反正日日着戚九去虞府,你便能日日听见她的消息, 若你想见她就让戚九以大夫之名将虞小姐带出来不就好了。”太子越说越得意。 “你呢, 就在暗处为虞小姐排忧解难, 她一难过你便出现,总有一天能挖到墙角,哦不,总有一天能感动她……” 方法很多, 就是没一个靠谱的。 章启将人赶出了王府- 夜色沉沉。 肃王府书房内,章启一边阅着邸报, 一边听着戚九讲话。 “她喊了什么?” “奴婢亲耳闻见,本来还未放在心上,今日才忽然察觉,虞小姐近几日午睡时常喊的——似乎是王爷的名讳。”戚九木着脸如实答道。 一截邸报的边角被捏皱了, 也无人察觉。 “她,为何喊这个?”章启问。 “奴婢不知。” “还有呢?可还讲了别的。” 戚九顿了片刻,似乎真想了一番,最后将虞秋烟近日所讲的所有话, 全都一字一句的复述了一遍,所做的所有事也描述了一番。 结果听到最后,全是虞秋烟醒过来后和这个丫鬟吩咐了梁府新送的玉摆件如何摆放,和那个丫鬟讲了讲药材如何收入库房, 甚至连和厨房的嬷嬷说想吃松茸鸡丝, 松茸要切的如何细碎都讲到了。 可最后也没有听到虞秋烟提一句与梦相关的事, 更没提一句和“梦中之人”相关的事。 章启听了近一个时辰,头一回觉得这手下有些不知好歹,不耐地抬了手:“无趣!只讲重要的。” “她常常讲梦话?为何?她清醒时可有提过梦中的事?” “没有提过。王爷,梦话能示人内心之志,但常讲梦话也是病,这个病……奴婢不会治。”戚九心虚地坦诚道。 “你下去吧。” 房中油灯慢慢燃着,屋内的身影仿佛纸裁就的,一动也不动。 章启耐着性子处理完了手中事务,言简意赅给属下递的信件回了信。 待走出书房,望着院墙枯枝上的簌簌新雪,不由踮脚跃到了墙头。 远远听着一声钟漏的声,凌乱的长街上仍可见白日喧闹的痕迹,只是空无一人。 更夫敲着梆子走过。 章启已然坐到了一匹通体雪白的雪色白龙驹马背上- 虞秋烟下午睡得太多了,晚间反倒睡不着。 她见那只小赖皮一样脏兮兮的狗在炕边睡得正香,便想捉着它去洗个澡,好歹擦擦身子。 谁料才一碰到狗,那狗就滑不溜秋跑走了,直直从房门半开的轩窗跳到了院子外。 丫鬟们都歇息了。 她披上了木椸上悬着的雪狐披风,拎起门边的灯笼,点上灯,开了房门便准备出去,抓狗。 夜深人静,屋内静悄悄的。女孩反而讲起话来有些肆无忌惮。 “小赖皮,脏死你算了。” 赏云听着了动静,虞秋烟在房门外安抚道。 “赏云,你继续睡,我起个夜。” 随后,她一人赶着着狗在院子里跑了小半圈。 枯枝混着雪,扑棱棱的。 她就着灯笼,照了照四周院墙,鬼影森森的。 深灰色瓦面上薄雪消融成水,沿着屋檐滴落。 夜深人静之中,听得尤其分明。 虞秋烟放弃寻狗了,扯着嗓子唤:“你给我出来?我跑不动了。” 那狗仿佛是听见了声,突然汪汪地叫着,虞秋烟顺着声儿走过去,却见那狗正对着院子墙角叫。 莫不是院外有人? 虞秋烟蹲下身,将灯笼放到了雪地上。 拍了拍手:“旺财,快过来。” 往常这般,旺财必定过来拿着脑袋要顶人的手了。 可这会却还冲着那角落喊,喊了片刻,还从枯枝上跑过去了。 虞秋烟不由好奇,最后还是拿着灯笼跟上去。 边走边嘀咕:“自己的院子有什么好怕的,我怎么胆子和满宵一样”。 她拎起灯笼走过去,踩着雪地上的枯枝吱吱呀呀的响。 她走过去,抬起灯笼望了一眼,却瞧见角落的院墙之上,一圈厚厚的积雪凹下去一个缺口。 这一片墙角的积雪向来无人打理。 她举着灯笼,欲要上前细细查看,却听得旁边又是一声“哗啦——”旁边的院墙也缺了一片口子。 这两天偶尔还能见着半晌太阳,前阵子风雪堆积的院墙许是融化了,因而在夜间慢慢脱落下来。 虞秋烟心下有些害怕,但还是强自镇定,裹了裹斗篷,转身要走,却发现斗篷在树枝勾住了。 扭着身子去探,灯笼一抬起,内里烛火被寒风吹着摇曳,没一会就熄灭了。 “唔——” 四周黑不溜秋的,只有前处墙角漏出的点点微光。 虞秋烟心下着急的,用蛮力去拽斗篷。 可还没怎么使力,就听见“嘎吱”一声,那树枝似乎整个就要被拽断了。 她吓了一跳,根本顾不得看,抬脚小跑着就要朝那片亮光而去。却忘了自己方才跟着那狗,走的并非寻常路径,四周枯枝横亘。 她整个人被枯枝拦得往前扑去,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 “汪汪——汪汪——” 那狗许是见她久久不动,还跑到近前汪汪叫着,反倒让她安了两分心。 小狗好像瞬间通情达理起来,不知道从地面叼起了个什么就往前走去,隔几步还十分贴心等着虞秋烟。 待走到房门前时,赏云隐约闻着声走出来。 “小姐,你怎么还不睡,是不是又将戚大夫今日所讲的话给忘了……不行,奴婢再去给小姐煮碗姜汤……” 眼见着赏云往小厨房走去,虞秋烟也摸了摸红透的鼻头,有些羞愧。 她胆子小到靠一条小狗来带路,竟然被一只狗被溜了一晚上。 隔着轩窗,瞧着那只傻狗在屋檐下撒丫子蹦跶,嘴里不知叼着什么东西。 算了,下次一定要给这只狗洗澡。 她跑了半晌,也有些累了,擦了擦手便躺回到了架子床上,没多久便睡着了- 院子的雪地上,坠着一排被折断的枯枝,断枝之间相互间隔均匀,隐隐指出一条通往房檐之下的路。 章启从院角后现出了身形。 他本是在屋顶上站着,那狗出来后便对着屋檐乱吠。 他害怕被虞秋烟发现,只好从屋顶跳到了院角,谁能想到那狗个头小却十分灵敏。 他险些就被虞秋烟发现了。章启等人进了屋内,才撑着那一处院墙缺口,又跳到了墙外。 只留雪地枯枝上躺着一块通体雪白的玉玦,玉玦下坠着白流苏。 翌日清晨。 盈香细心地瞧见院角的腊梅枝竟折断了小半边,尤为奇怪。 想着许是屋内扫雪的丫鬟偷懒,墙角的腊梅才会被厚重的积雪给压弯。 她点了几个婢仆,亲自在一旁监督着。 “把院墙上的雪也扫扫罢,边边角角的可莫要偷懒。” “盈香姐姐,你瞧,这角落还有玉玦呢。” 小丫鬟从角落捡着白流苏拎起来:“姐姐,这是小姐丢的吗?” 盈香接过去瞧了瞧。 “应是小姐不小心弄丢的,你好生收着,我去禀报小姐,等着拿赏钱吧。” 小丫鬟听了这话捡枯枝捡的更起劲了。 屋内,虞秋烟端着一碗新茶,正与戚九谈论今日要如何出府去。 盈香拿着那块玉进屋便递到了虞秋烟面前。 虞秋烟疑惑:“这是何物?” “小姐,听赏云说您昨夜里三更天还跑去院子里了?可是往院角去了?奴婢今晨看,那儿好端端的腊梅枝也不怎的昨夜被风雪压折了半边树,洒扫的丫鬟还从墙角发现了此物,奴婢想着许是小姐不小心弄丢的。” 昨日夜间的记忆涌来,虞秋烟方才回忆起自己扯斗篷那一下,倒没想到还害得整颗腊梅树都遭殃。 她拎起那枚环装的玉玦细细看了片刻,上头雕刻着鲤鱼跃龙门的纹路,血色飘絮的一点恰好坠在鱼尾上,花纹繁复细究精巧,倒是块巧夺天工的好玉。 ——且总觉得有些微眼熟,好像见谁佩戴过。 “盈香这玉是怎么发现的?” 盈香细细道了方才之景。 虞秋烟摇了摇头,她昨夜确实往院角去了,可是她没有往右折进去那么深。 她只是在梅花树旁就着灯笼看了会院墙上的积雪。 她正要吩咐盈香将玉赏给那个发现的丫鬟罢,却瞧见一旁的戚九神色异常。 想着昨日那小狗仿若陡然间通情达理之态,脑中不由现出个荒唐的念头。 她摁着玉道:“戚九,你来瞧瞧,这个玉如何?” 戚九皱着眉头,果然凑上前来细细查看玉上浮絮:“上等羊脂玉。” “哦?我怎么觉得这是块普通的青白玉?” 戚九皱了眉,反驳道:“是上等羊脂玉,小姐不妨细看看。” “不必看了,我没有这样子的玉,许是谁人扔在那的还是赏出去罢。” “小姐,这真的是羊脂玉。”戚九继续道。 虞秋烟挥退了盈香,只对着戚九,笑眯眯地抓着戚九的肩膀道。 “戚九,知无不言呐。你从实招来,我就放过你。” 26 ? 恩人 ◎像登徒子◎ 是夜, 章启如往常一般坐于平头书案后处理公务。 他着了一身青灰衣袍,许是因在自己家中的缘故,周身气势收敛了不少, 时而提笔书写的模样倒有几分如玉公子的气质。 他收了笔出了隔扇门行至院外。 “戚九回来了吗?” 门前的侍卫回道:“回王爷,戚姑娘还未回来。” “嗯。” 话音方落, 便见着王府小厮引着一人从门洞处缓步行来。 那一身飞鱼服, 一眼便知是谁。 行至廊前, 姜一跬躬身一拜:“王爷竟出屋相迎,下官实在受宠若惊。” 章启没搭理,带着人回了书房。 “姜大人随意。” 姜一跬在门外尚且做做样子,听了这话便双臂环着木把坐在了太师椅上:“多谢王爷。” 章启正襟回到了书案后:“姜大人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仗着两人有些私交, 且屋内无人,加入本群幺污儿二七五二吧椅看文看漫看视频满足你的吃肉要求姜一跬随性笑道:“还能是什么事, 好不容易在家躲了几日清闲,也没去凑国公府的热闹,结果最后一摊子事还是要下官去收拾——” “姜大人受累了。”章启不置可否道。 姜一跬沉着眸子望过去,带着“肃王今天这么好讲话一定有什么阴谋”的怀疑观察了半晌, 可最后也没从章启面上瞧个好歹。 这件事会形成那样的局面,并非一方所为。 文令侯那老东西早就有了歪心思,要将盛家小姐往太子身上推,奈何盛家小姐并非懂事的棋子, 梁府之事本是文令侯为盛玉英所安排的,没想到盛玉英买通了丫鬟栽到了卢嘉兰身上。 章启转步行至南侧摘窗前,望向院外门洞下的垂柳,沉声问:“酒中的番叶是谁下的?” 这确实是问题所在。先是清露酒, 紧接着又是烈酒, 盛玉英还要应付文令侯那边的安排, 这种种,并非盛玉英一人能做到的。 最有可能的,是宋成毓从中协助。卢大人如今同宋成毓在朝堂上分庭抗礼,若是卢大人出了事,于他也最为有利。 可宋成毓没道理将虞秋烟也一起算计上。 “此事还有疑点。”姜一跬坦白,“虞家小姐与卢小姐同被算计,此事有些蹊跷,下官准备再去问问这两位小姐。” 姜一跬查起来其实颇有些束手束脚,因为上面的意思是要暗查,即查清楚此事即可,莫要张扬,切勿坏了太子殿下的名声。 因而姜一跬至今还没寻着机会问一问这两位当事的小姐。 “虞府不必去了,姜大人想知道什么,问本王是一样的。”章启道。 “这话可是王爷说的,下官如今正有一件不得解的事,和虞小姐有关哩。” 见章启神色淡淡,姜一跬顿了一下,继续道,“王爷可知虞小姐喜欢什么味儿的果酒?” 这话牵扯女儿家的喜好,章启闻言怔住了。 “姜大人打探此事作甚?” 难倒了肃王,姜一跬才稍稍开怀,笑道:“这清露酒以花果入酒,梁府宴上便有不同的味道,光虞小姐桌上便送了青梅与荔枝二味。想来王爷虽知当日情形,但还是不知道虞小姐的喜好啊。” 收到章启警告的眼神,姜一跬才正色道,“非我打探,下官是想确认这事情是否与宋成毓有关。那日,宋大人顾念虞小姐爱吃凉糕,特地吩咐丫鬟为虞小姐多上一件,清露酒也点名要给虞小姐上热的。若真是宋成毓从中协助盛玉英,他就不怕那含着番叶的酒壶被虞小姐喝了?正是因此才叫下官不敢断定。” 也正是因此,他才怀疑到了这清露酒的口味上头,只是还需与虞秋烟确定。 “不必去了,她不喜欢酸的。青梅酒想必喝不了太多。” 姜一跬愣在原地,脑中闪过什么,还没问出口,就被章启打断了思绪。 章启:“盛家小姐是自己投的湖?” “说起盛家那才有趣,盛家的小姐自言其外出散步,在湖边瞧见水上有人不由多想便已然跳了水想去救人,只是她错估了冬日湖水的冰凉程度,没救成人自己都是靠人捞上来的。她要救的人正是那个在送荷轩下药的丫鬟,那丫鬟是文令侯安排的,如今已经溺死了,算是死无对证。” 姜一跬说完,讽道,“外头还说盛小姐身娇体弱却没想到还有侠义心肠呐。” “世家贵族空享盛名,得蒙祖荫却做着朝廷蠹虫。” “盛家如今家势甚微,已经第三代了,家中也没个堪用的子弟,想往太子殿那琢磨些歪脑筋也属正常,毕竟以盛侯爷那脑子也想不出别的了。” 要知道当朝太子殿下从小被当作储君培养,陛下不想他过早沉溺女色荒于学业,虽是早早定了一个太子妃,府上可是连个侍妾都没有。 不少心术不正的官员都有往这上边钻营过,此时若能得殿下青眼,日后便是潜邸旧人,自然与其他妃子就不同了。只是碍于陛下对太子殿的严苛不敢贸然出手罢了。 “此事,你可禀明陛下了?”章启问道。 “王爷说笑了,下官不禀明陛下哪敢先来禀报王爷呐,正是得陛下首肯下官方才马不停蹄赶来肃王府呐。” 姜一跬对这些还是拎得清的,说到底他是皇帝的人。“陛下担心以盛侯爷的脑子一眼被人看出意图为何,是被人利用了,因而暂且按下了,下官再查查宋成毓,相信此事不多时就能结了。” 说完正事,姜一跬不由想起另一事,道:“先前便想着谢王爷,一直没寻着机会。” 见章启一副“本王不可能有用得着你的地方”的嫌弃神情,姜一跬露了个灿烂的笑脸。 “王爷放心,公事上下官许帮不上忙,私事上下官自认还是能顶些用处的。譬如选王妃此等大事,下官可帮王爷掌掌眼,查查家底,再不济,若有女儿家不愿下官还能帮王爷去说说情。” 虽说的是“说情”,但他手上面上作的分明是威胁的样子。 “滚!” 再次被侍卫叉着请出肃王府的姜一跬,胡子拉渣的脸抖了抖,反倒得意长笑几声。 姜一跬在府门口恰遇见刚刚回府的戚九,伸手便将戚九拦下。 “戚九,王爷像是在等人,莫不就是等你?” 戚九摇头,躬身行礼:“姜大人慢走。” 瞧见这人与她主子一样正经的样子,姜一跬套了马骑了上去,语重心长道:“戚九啊,年纪轻轻别学你家主子,容易嫁不出去,你看你们王爷要选王妃都不敢大肆张扬,否则啊,京中冰人都要忙不过来了——” 可不是忙不过来,以肃王的名声京中女儿都避着他走,去岁皇上便有意为肃王定亲,结果才向陈家示过意,尚未明说,没两日陈家女儿便订了亲,气得皇上直言章启不中用,尚未过完年,便将人派去了边疆。 姜一跬倒是乐见别人吃瘪,想着便边笑边骑着马“嘚嘚”的跑远了- 戚九回到府中如往常一般禀报了虞秋烟的病情。 “虞小姐今日退了热,瞧着暂无大碍了。奴婢明日可还要过去?” “嗯。” 戚九点头,站着没动。 她上次事无巨细禀报虞秋烟所行所为,见章启不耐,后知后觉想着王爷不耐烦听这些琐事,今日便住了口。 章启也没出声,四周顿时沉寂下来。 书房内四角烛火通明,书案后的人一身青灰衣衫,勾勒得身影有几分闲适,烛辉落到他身上,在素色暗纹的地毯上投下模糊的长影。 他往后稍稍靠在了楠木椅背上,看过来。 光影落到他身上,倒沾染了几分宁和的气质。 章启等了半天也没见戚九继续讲下去,不由咳了一声。 “还有呢?她可有说别的?” 戚九这才一字一句的道来,只是讲到玉佩之事有几分犹豫。 ——脑中想着今日虞秋烟拿着玉佩凑近要挟她:“玉佩我收下了,你回去可莫告诉你主子,否则我将你主子的玉佩——摔——了——” 章启察觉戚九神色遮掩,厉声喝道:“讲!” 戚九立即倒戈,颤着声将玉佩的原委,包括虞秋烟威胁自己之事一字不差的说出了口。 听完全程的章启神色莫名。 他昨日确实将腰间系挂的玉玦弄丢了。 倒没想到这么快就被虞秋烟发现了。 “她……可有说什么?” 戚九细思了片刻后,摇摇头:“奴婢说了不知,可虞小姐猜出了是……是王爷的玉佩,之后她将王爷的玉玦收起来了,再未提起任何。” 章启眉头皱得更深了。 她若知晓了自己偷偷去过她院子会如何? 可会觉得他是那等登徒子…… 27 ? 试探 ◎我希望你来◎ 前些天虞衡那边送来了两筐澄黄的脆柿。 如今这时节坊间叫卖的大都是软柿, 进了年关就难寻见脆柿。 但虞秋烟因着这番生病,这数日进食都有人看着。柿子又属于寒凉之物,戚九认为会冲淡其所开药方的效果。 因而这几日虞秋烟好几次想去吃个柿子不是被戚九说就是被赏云耳提面命。 眼看着两筐澄黄透亮的脆柿都要放软了, 可她还没吃到嘴里。 今儿难得戚九松了口,虞秋烟晚间连吃了两个, 还想伸手去拿时就被赏云拍了手。 “小姐, 柿子性寒, 如今也晚了明日再吃罢。” 她嘀咕了声:“连奴婢都知道柿子性寒,也不知道老爷怎么想的……明明知道您伤寒却只送了这个来,连看都不来看望一眼。” 虞秋烟掀开篓子上的软绸布,一股清甜之气涌来, 一颗颗饱满的果实堆在一起。 听了赏云愤愤不平的言论,不由笑了:“他能看什么?” 虞父能记得她的喜好, 往院子里送个柿子对虞秋烟而言就够了。 自母亲去世后,她与虞衡只需要维持着这样不温不淡的父女亲情。 虞秋烟看了一会篓中的果实,有些已然放坏了,她挑了出来, 叹了口气。 “还有好多,留几个明日吃,剩下的都做成柿饼罢。” 她说做便做,晚膳用过后便张罗着一群丫鬟在知秋院里削柿子。 被削去皮的脆柿露出的果肉愈发显得黄澄澄的, 每一个的上端都还带着卷曲靑褐的萼叶。 “将它们串着挂到风口去罢。这两日瞧着天晴了便拿出来晾一晾,半个月后就好了。” 丫鬟依言拿了干净的麻线出来,将一个个柿子叶蒂扎着串成一条。 她又使唤着小厮端了木架出来,没一会, 宅院四周屋檐廊下挂了一排一排的柿子。 在灯笼下照耀的澄黄明亮, 仿佛挂上了一排小灯笼- 章启从书房出来时夜色已深, 他踱着步来回思量着戚九的话。 最后还是出府上了马。 等他如先前一样撑着院墙边角而过时,却听得“当”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实实的砸到了地上还滚了半圈。 夜色正浓,四周泛着黑沉的暗色,他弯腰上前察看,就着星星点点的朦胧微光方才瞧清。 ——院墙上有个柿子。 章启忆起戚九先前字字句句所讲的,诸如今日虞小姐想吃柿子被拦住了,又诸如虞小姐身体初愈许她吃了两个柿子…… 章启微微勾了唇,可没一会又愣住了。 寒风扑朔着面颊,四周暗潮涌动,他看着地上静静躺着的,两颗胖乎乎的果实,突然有些怔忪,因为这两个孤零零的柿子显然是被人刻意放到墙上的。 ——他好像中计了。 已是子时,随着几声脚步声,黑黢黢的屋子转角后突然闪过一盏灯笼。 烛光如潮水涌来,他这才看清,院墙角落的树下搭了撑杆,串挂着一排柿子。 而墙头上的两颗,自然是算准了他会从那经过,被它的主人特意放上的。 ——还真是请君入彀。 灯笼照着来人花鸟绣纹的缎面褶裙,往上——宽袖披帛拢着玲珑纤巧的身段,朦胧光线照着一张精致的面庞,明眸皓肤,顾盼生辉。 宛如神女捧月而来。 神女举着灯笼缓步绕过屋舍暗影,行过一排排节节开花灯笼似的喜庆柿子,眉眼间渐渐落了几分温润的欢喜。 随着一声轻笑,她笑道:“王爷莫不是迷路了?” 章启轻咳了一声:“并未。” “那王爷为何夜探虞府。”她偏头天真道。 章启定定看着她,半晌,才如实道:“某是来见虞小姐的。” “深更半夜?阿烟怎不记得自己与王爷有过这样的约定。”虞秋烟笑了。 她这话说得娇俏,实则并无恼意。 章启一时摸不准,他不动声色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看着她身后一排喜庆的柿子。 “听罢戚九禀报后处理完公务便忘了时辰,恕某唐突。” 他说罢转身,一副欲翻墙原路返回的样子。 谁料身后人一声娇喝。 “站住——”继而她又道,“来了就想走?王爷把这当什么?” 章启保持着转身的姿势,唇角微微抿起,音质醇厚:“虞小姐想要如何?” 女子走上前去,捡起地上两颗柿子,递过去。 含笑软声道:“王爷帮过阿烟数回,想请王爷吃柿子罢了。” 莹润白皙的手指托着那颗红柿,微光之下她指尖蔻丹的色泽几与柿皮混为一体。 章启伸手接过,柿子从她手中滚入自己掌心,触手一片冰凉。 冷肃的寒风带起墙角清香,也不知是柿子的味道还是她身上的味道。 他不由退开了一步,问:“虞小姐怎么知道玉玦是,本王的?” 风声萧萧,男子却只着了一身青灰长衫,身姿颀长,神清骨秀,眉眼略过她,又轻飘飘的不知落在何处。 自知道他是启言后,虞秋烟打量得颇有些肆无忌惮,抿着嘴故作苦恼的叹了口气。 “是啊,毕竟阿烟可是傻到被一只狗带回到屋门前,怎么会发现其实王爷才是始作俑者呢。” “虞小姐怎会发现是本王?”章启说罢又改口道,“抱歉,本王并非此意。” 她语带调侃,道:“哦?那王爷是什么意思?” “本王……本王不便露面。” “原来王爷知道,晚上闯女子的院子,并非君子所为。” 章启沉思了片刻,闷声道:“本王一介粗人,想到便来了,还望虞小姐见谅,此次只是想寻回上次所落的玉玦。” “这一次寻玉玦,那上一次呢?”虞秋烟步步紧逼道。 “上一次……”章启垂下了眸子,定神道,“上次是想告诉小姐安国公府小姐昏倒的真相,到了虞府才觉夜色已深,本王并非有意冒犯虞小姐。” ——说得倒是冠冕堂皇。 虞秋烟撇撇嘴:“王爷的玉玦是阿烟在自己院中捡到的,若阿烟不给呢?” 闻言,章启眉头皱得更深了,从入院起就一直处于被动地位,他有些拿不准虞秋烟的想法,又不敢轻言冒犯。 “那就当是送予虞小姐的赔礼,任由虞小姐处置。” 他说罢便往院墙下走去,手才触到院墙,只要轻轻一跃便能离开这里,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虞秋烟见将人惹恼了,不敢再试探他,从怀中拿出玉玦递上去。 “喏——还给你了,阿烟不过考验一下王爷是否真心想要回玉玦,王爷怎么就这样走了?也不怕阿烟喊一嗓子叫府上的人全都知晓,肃王爷深更半夜偷闯女子闺院。”她强词夺理道。 章启伸手接过那玉,其实此物对他可有可无,听了身后人的话,他眸中闪过几分不自然。 “多谢虞小姐。本王名声不重要……天色不早了,小姐回屋罢。” “诶——你还没讲国公府的事呢?” “明日本王让戚九告诉你。” 虞秋烟抬头望过来,直言:“那你明日还来吗?” “虞小姐尽可放心,以后本王都不会再来。”章启沉声道。 “若我希望你来呢?” 他眼中闪过疑惑,定神望着她,久久未出言。 竹篾灯笼摇曳的烛光为她蒙上一层轻纱般柔和的朦胧的雾光,面容宁静又安谧,那双杏眸看着他,满是信任。 两人好像相隔着遥远又寂寥的空间相互对视。 章启不由想到很久很久以前…… 他定定神,心想,她到底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章启轻呼出一口气,像是没想到她会如此难缠,道:“先前是本王一时唐突,行事无矩,日后本王不会再如此。” 说罢他已然转身跃到了院墙之外。 虞秋烟望着那翩然而去的身影,微微疑惑,这人真的是启言吗?- 是日,肃王与太子出了演武场。 章启广袖一挥,随着眼眸利光扫过,武场门前木桩上斜挂的剑鞘轻鸣,长剑已然稳稳入了鞘。 太子就没有这样的气力了,出了演武场就端着茶壶猛管了几口,方才喘着气道。 “皇叔方才所讲是何意?” “开春太学比武,圣上考校诸位监生武艺,太子殿下同往。” “这个同往?是本宫也要上场?”太子抱着一丝侥幸,琢磨着问道。 “自然?殿下以为呢?” 好在他早有准备,因而也不算接受不了。 “皇叔方才可还问了句别的。姜大人可听清了?”太子眼光扫过角落里站着的姜一跬。 姜一跬是来向太子回禀国公府之案进展的,已经在场边上看着两人练了半个时辰。 “自然听清了,王爷说的意思想必是——若有个姑娘说希望你去她的院中,到底是何意思?” 虽然章启原话问的是“若有人……”,姜一跬微妙的改了一部分。 太子闻言倒吸一口凉气:“方才练武没细听,啧,是哪家的姑娘这么大胆,敢和我皇叔说这个?” 姜一跬吹了一口乱蓬蓬的胡渣,趁机道:“依下官之见,王爷许是被探子盯上了,只是王爷没辨出美人——” “计。” 姜一跬说到美人计刻意顿了一下。 没辨出美人,还是没辨出美人计? 太子闻言笑出了声:“姜大人此言差矣,皇叔还不至于妍媸不分……” 章启横了一眼在身后胡乱猜测的二人,周身冷厉,散发着不悦,最终出言打断了姜一跬的胡言乱语:“姜大人照照镜子再说这样的话罢,大人这副尊容想必熬了几宿,不知可查出了什么新的?” 原本调侃的人眼神闪躲,咳了几声道:“下官已着人前往登郡搜查,还需些时日。” 28 ? 试探 ◎小扇子◎ 虞秋烟的病养了数日总算是彻底好了。 眼见着戚九诊完脉收了药箱, 一副欲要离府的样子,虞秋烟及时将她拦下了。 “戚九!” “不知虞小姐还有何吩咐?” “你明日还来吗?”虞秋轻咳了两声。 戚九愣住了,这丫头心眼实得很, 没说来也没说不来,只说:“再看。” 虞秋烟再问要看什么?戚九又说不上来。 可虞秋烟并不满意再看这个答案。万一肃王见她好了, 再不让戚九过来了, 那可不行。 可毕竟不是她的丫鬟, 她没有留下人家的理由。 午间,虞秋烟看着步步锦的窗棂外一串串圆圆的柿子,眨着眼睛道:“我的柿饼要晾好了,你既医好了我的病, 总要请你吃个柿饼。” 那柿子是前两日方才晾上去的,如今连一旬都不到。 戚九提醒道:“虞小姐, 院中的柿子如今尚不到时候,依奴婢看要等到年后才行。” 不妨被人拆穿,虞秋烟也丝毫不恼怒,从善如流道:“是吗?我瞧着要不了那么久, 这样,你日后隔两日来看一次便好。” “此事还需问过王……”戚九犹豫道。 “你家主子会同意的。你好歹治好了我的病,作为虞府的主人,我理应如此, 否则传出去岂不是要说我虞府不知礼数。”虞秋烟话说得叫人挑不出错。 赏云这几日与戚九有了几分熟悉,也不由道:“是啊,梁府夫人待我家小姐便如亲生的姨母一般,肯定会同意的。” “不过我以前怎么不知道梁府还有戚大夫这样的侍女, 奴婢瞧着戚大夫都比和顺医馆的女大夫还要医术高明……” 赏云这丫头还不知戚九真正的主子是肃王, 只当是安国公梁府派来的府医。 听着二人言语, 虞秋烟心里想着都是另一个人。 打发赏云去厨房瞧午膳后,她拉着戚九便问道:“你家主子最近在府上做些什么?” 戚九皱了眉:“奴婢不知。” 啧,倒忘了这丫头是个死脑筋,估摸着也就章启能使唤得动她。 …… 虞秋烟病着的这数日,宋成毓来看过一回。 被她以头痛为由打发走了,许是最近病情转好,昨日他又着人送了信。 虞秋烟一直压着没看,见戚九身上实在套不出话,小憩时方才慢条斯理地展了信来读。 上头倒也没说些什么,无非是宋成毓每日所遇的琐事,他倒是不设防,将公务上的事也都提过一笔。 虞秋烟细细思着戚九先前对她转告的查探结果,闭着眼睛靠在了榆木圈椅上。 冬日微光透过步步锦的窗棂漏下来,桌案上的一手还搁在桌案上,紧闭着双眸沉思。 戚九在一旁瞧着,觉得她这副样子有几分像另一个人。 圈椅上的人惊然坐起,将信笺随手收进了屉中,转身从博古架上翻找了片刻,取了一面檀香折扇并一截金丝流苏的坠子出来。 虞秋烟将流苏坠子绑在扇面下,把玩着折扇扇了扇,又凑到鼻尖闻了闻,满意的笑了:“戚九,你晚间替我将此物交由你家主子。一定要好好替我答谢一番你家主人。” 才说完,外间便传来叫唤声。 “阿烟!阿烟!” 是梁元星的声。等虞秋烟推开隔扇门走出去,方才瞧清同行的还有满宵,估摸着是满宵带着人来的。 她往院门外看了看,倒是没瞧见柳姨娘的身影。 “满宵,柳姨娘呢?”虞秋烟问。 “娘亲……姨娘她在与徐师父讲话。”满宵皱巴着脸,继续道,“娘亲要满宵和徐师傅学针线,姐姐,你能不能和姨娘说满宵不想学。” 徐师父是满宵的女工师父,虞秋烟先前也是从她那学过女工的,只是她更爱琴棋书画,虞衡倒也未强求,慢慢便停了这门课。 不过更让她在意的是满宵的称呼,她先前都是称呼娘亲的,府上也无人纠正过。 虞秋烟想起柳姨娘,顿了片刻,问:“满宵不喜欢女工吗?” 满宵咕噜着眼睛却没有作答。 梁元星见状不由笑道:“阿烟,我看你这妹妹和我投性,你不如问她可有喜欢的课,我看,何止是不喜欢女工啊——” 便是年纪小被人说了还是有些羞恼,满宵低着头像蔫了的茄子:“满宵去上课了。” 眼见着她跟着紫云离去。梁元星摇摇头又道:“虞太傅还是一如既往的严厉,你们府上这么小要学琴棋书画,还要学女工。我记得我幼时日日翻墙来,每一次你都在看书,那时候我就在想怎么会有人这么喜欢读书,简直是小书呆子。” 虞秋烟翻了个白眼,不由伸手敲过去:“谁是呆子,你先前还抱着兵书睡觉说不让练武就要当个天下第一的谋士呢。” 梁元星习惯性想伸手进袖袋拿把折扇遮羞,才意识到今日这衣裳上没扇子,只勉强嘟囔道:“这不是一看完书就发现太难了,立马就放弃了吗……我那点本事也就收拾收拾梁元朗。”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往屋内走。 梁元星看着身旁人言笑晏晏的样子,叹道:“阿烟,你变了。” 虞秋烟挂在唇角的笑意凝住了,不由问:“哪里变了?” 身旁的人绕着她转了一圈,方才点头开口道:“变好看了!比之前更爱笑了,你不知道我娘天天念叨着让我跟你学,你简直就是仕女图里贤良淑德的典范,笑不露齿,处事波澜不惊,和我截然相反。要不是我与你从小相熟,清楚的知道你其实私底下活泼着呢,我必然对你敬而远之的。而且你最近瞧着更加开朗了,不会为不相干的人操心了,以前啊,你总爱想太多……” 闻言,虞秋烟哑然失笑。这人瞧着大大咧咧的,其实细心的很。 两人笑闹了半晌。 梁元星此番前来,实则还有另一件事。 元星正了正色:“我是来探病的,不过最重要的,是想与你讲讲盛玉英的事情。” 虞秋烟原本以为梁夫人不会告诉梁元星,可没想到梁元星完全知晓那日在国公府上的变故。 触到她疑惑的眼神,梁元星也翻了个白眼:“你们都当我傻呢,我娘也是,一开始什么都不说,可府上那么大动静,一连数日我娘都忙着不合眼,所以我与我哥也差不多猜出来了!” 眼见她一副“本小姐就是这么聪明”的得意样,虞秋烟顺着她的话夸了夸:“真聪明。” 一听这话,梁元星反而泄了气:“可别说这话了,我娘发觉我猜出来后,觉得我长进了,硬生生给我讲了许多后宅算计的伎俩,让人防不胜防,我以前从未想过后宅还牵扯这么多。” 梁夫人也是急于求成,这是借着现成的事情来培养梁元星的忧患意识。 “……如今盛家这是盯着太子侧妃的位置来的,倒是只是没想到还藏了这么大的心,但是盛玉英自己瞧着另有想法。盛府如今还对外称盛小姐菩萨心肠,不忍见丫鬟落水竟不顾己身跳水相救……” 梁元星说完摇摇头,“坊间还真有不少书生信了,还有人嚷着要问我们梁府讨公道哩!说我们府上欺压奴仆。我娘忙得焦头烂额今日才得缓解。” “好在,两日前有人说文令侯先前出公职期间去了章台街,证据确凿,陛下英明,当即停了他的职,让在家好好反省。” “现在好了,那些书生有愧也不敢只抓着梁府的过错说事,这要不是我娘拦着,我一定来一个打一个,这些人真是不识好歹……” 章台街是京中闻名的花街。 虞秋烟见她说得气愤,安抚道:“坊间传闻本就多变,莫太放在心上。” 梁元星不高兴道:“可我娘就害怕影响府上的名声,年关后便要去城隍庙舍粥布善,我什么也做不了。” 毕竟她日后是太子妃,梁夫人未雨绸缪,总是格外谨慎些。 虞秋烟先前便从戚九那知晓了这些,但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因为盛玉英去梁府闹事,按说那日盛小姐在梁府落水的事情,不该传扬这般快,连姜指挥使查案都是私底下展开的。 这么说,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文令侯府上的人自己宣扬出去的。 虞秋烟皱了皱眉。文令侯实在是急功近利,不会揣测圣意,一步步自掘坟墓。 但梁府确实是遭受了无妄之灾。 虞秋烟听完,当即便要和元星一起去帮梁夫人的忙。 却被梁元星拉住了,说是梁夫人带着她这两日已经准备妥当了,不缺人手。 虞秋烟只好安抚道:“幸好那一日并未发生什么。此事也是一个教训,你日后当了太子妃也要提高警惕。你好好的,伯母才放心。” 梁元星点头,忽又叹道:“盛玉英那么爱演戏,也不知若真和我一起嫁入东宫会如何?想必也能有不少乐子。” “你倒是看得开。”虞秋烟本还有几分为她抱屈,如今这人却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 元星撇了撇嘴:“我有什么看不开的。她忤逆了文令侯如今在府上日子可不好过。更何况,陛下停了文令侯的职,文令侯这气可都要撒到了她的头上。” 两人又聊了半晌外间的传闻,眼见着天色将晚,梁元星方才与她道别。 …… 戚九拿着一小面檀香折扇,心下奇怪,这大冷天,为何要送王爷一柄扇子,还是一柄如此小巧,一看便是女儿家之物的檀香折扇。 扇上香气扑鼻,扇下还坠了个颇有童趣的金丝白玉兔雕,她不敢细瞧,只是收入了袖中回了肃王府。 待她入了府内便要去向王爷禀报此事,才被告知肃王已随姜一跬出府去了。 章启看到那柄折扇已是次日清晨了。 他一边听着戚九禀报,一边展了扇面,鼻尖盈着一股淡然流转的檀木香,若凝神细辨还混着一股浅淡的暖香。 檀香小扇,扇骨纤细根根分明,一瞧便是女儿家的物件,他拿在手中只觉得掌心发热。 不由使了几分力道,眼见着小扇的扇柄在手掌中微微弯折,好似再用力便要彻底四分五裂。 他立即收神,卸了力道。 女儿家的物件,就是脆弱。 他想起画舫上那柄碎掉的折扇,这一柄扇面上什么也没写,也不知是何等用意。 戚九禀报完后半晌也没听见回声,问道:“王爷?” “何事?” 戚九丝毫未察觉他话音中的不耐,直言道:“虞小姐说要感谢奴婢,请奴婢吃柿饼……” “准了。” “多谢王爷。”说完戚九又犹豫问道,“虞小姐的病已大好,今日小姐问奴婢可还需要过去?” 章启看着折扇一时没理清头绪,半晌,方才抬眼:“你惹她不高兴了?” 戚九连道不敢。 “那为何不让你过去。大病初愈,总要观察一阵,以防病情反复。” 待戚九出去后,章启整个人往后靠在了圈椅上,抬起折扇置于在眼前晃了晃,一时间香风阵阵,一贯冷淡的面上露出些许迷茫。 金丝青玉的兔雕闪烁着点点微光,如玉般的指节托起扇骨下垂落的兔雕,凝神看了片刻—— 那青玉雕刻的玉兔背上嵌着金丝,像是从稻草堆里钻出来的玉兔,颇有童趣,倒像是小孩子喜爱的玉雕。 可他却蓦然间心神颤动。 待他细辨,只觉心底涌上一阵没来由的悲伤。 折扇被重新放到了桌面上,檀香阵阵流转。 章启趴在桌面上睡了过去- 好像也是一个书房。 他靠坐在圈椅上,一伸手便抱着了一个人。 少女就着力道矮下身子,乖顺的圈着他的腰,靠在他怀中,轻轻叹:“那可不一定。许是天上的仙宫建好了,仙子久无人陪伴,喊我快回去呢。” 声音如水波纹路从心口荡开,她继续缓声道:“不过你对我有恩,若我真回去了,也会偷偷来见你的。” 说罢她笑起来。 当真是毫无道理的傻话。 可她讲得开心,叫人不忍心打断。 分明该是开心的场景,可他心底却极为悲伤。 “下辈子我也会来找你的。你真的不给我看一眼么?” “算了,我不勉强你。” “即便不看,我也能认出来。”她自得道,“若我认出了你,总该给你个信物。你对我有恩,我看这个玉兔就不错。” 她抬手,从发间抽出一根发簪,发丝如瀑布一般散开,万般风情保持俱现。 她从怀中妩媚地抬起眼,眼波流转。倏尔,微微撑起身子,娇嫩的指尖覆于男子脖颈之间,手指调皮地滑动。 “你不信么,我靠这里便能认出来!”她附上他的耳朵。 仿佛被冷水激了一下,章启浑身僵直。 他蓦然从梦中惊醒过来,揉了揉眉心。 不知为何最近总出现些没来由的梦。 在外间候着的人听着屋内桌椅挪动,不由扬声问道:“王爷怎么了?” “无事。” 管家恰好过来问:“王爷可要先去用膳?” 院内那颗四季常绿的凤尾松含着尖刺的叶片往四周散开,看起来却缺了一个口子。 管家顺着视线瞧过去,那棵树不知被谁人给攀折了一截叶片,管家正欲开口=。 章启:“围上树围罢。” 管家不由笑道:“王爷怎就对这棵说树不像树的东西如此关照?” “关照得久了便习惯了。” “是啊,这物就是这样,关照久了便习惯了。何止是习惯,这物件呢,时间一久总忍不住偏爱用习惯的。”管家抚了抚面,笑意盈盈。 “你想说什么?”章启不由停步。 管家慈眉善目地含笑道:“老臣从王爷回了京便一直在这府中,王爷这些年一直关注着虞家。时间久了,不知王爷的心可还如当初一般?” 管家含笑望过去,他回想着当初见到的那个瘦小的男孩,他确实是看着章启回京一步步走到如今这个地位的。 王爷回府这几年来,若说王爷回府后有什么留心的事情,那便是虞府的那个丫头,从远洲的前任祭酒家到如今的虞太傅府内,他总是格外关照。 管家摇了摇头,他不明其中渊源,以前他问过肃王,一直以来肃王都说是故交友人罢了。 一开始或许只是偶然念起的故人,到如今一年一年……当真只是普通的故交么。 管家想起虞家小姐的模样,摇了摇头,可惜这虞小姐自幼便订了亲。 章启闻言,愣了愣神,没有回答。 当初之心与现在的心又会有哪里不同呢? 他想,他关照她已经很久了,即便她长大后不记得自己这个人,可那有如何呢? 他答应过她的事情他也一一做到了,哪怕只是幼时一句玩笑。 29 ? 宫中 ◎仙女◎ 年底这几日连续多日天晴, 风雪之后街市上也有几分喜庆的味道。 马车一路行过东市,虞秋烟掀开帘透过小小的一扇窗格往外看。 眼见着市街商铺门前点了一盏盏红灯笼,食楼前还挂着红爆竹, 不过在家待了数日,如今街市已然是另一番欣欣向荣的景象了。 她今日要去宫中参宴。 虞府上没有主母, 往年这种宫宴虞秋烟不常参加, 只是今年皇后不知怎还特意往虞府上递了帖子。 送帖的嬷嬷说皇后常听元星提起她, 许久未见了有些挂念。 虞秋烟自然没有推托的道理。 反倒是虞衡听说了此事,特地交代她——进宫要衣着素净些。 虞秋烟不由心下奇怪,大过年的为何要素净? 她挑了一身藕粉相间的袄裙,花纹式样朴素, 只在发间装点了色泽亮丽的芙蓉碧玺簪花。 甫一到宫门便有宫婢上前引着人去往设宴的宫殿。 一路红墙碧瓦,亭台楼舍鳞次栉比, 远方些许未融化的积雪斑驳的点缀在高高耸立的重檐攒尖屋顶上,在落日余晖下闪着点点金光。 待入了元德殿,内里已然聚了不少朝廷命妇。 虞秋烟甫一进屋便独自落了座。 如今宫宴上已坐满了,只待时辰到后, 皇后与皇上露面。 殿中奏着轻柔婉转的丝竹乐声,相熟的命妇们互相有一搭没一搭的讲着话。 虞秋烟在座上安静地等着,不时扣着茶碗缓缓饮一口。 忽然闻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呼:“虞姐姐!” 是卢嘉兰。 虞秋烟转身,回了一礼。 小姑娘看着虞秋烟, 直问道:“虞姐姐,我听闻你病了却一直没能去找你实在是失礼,虞姐姐现在可好了?” 虞秋烟颔首:“好多了,劳卢小姐挂念。” 卢夫人在前方等着有些不耐, 连声催促卢嘉兰快一些。 卢嘉兰毫无所觉, 依旧道:“那就好, 姐姐我先回自己座位啦,改日必定登门向虞姐姐道谢,若不是你我那日必定出了丑……” …… 虞秋烟点头。 看来卢嘉兰还完全不知道实情。 殿中喧杂声顷刻停顿,内侍陡然扬着声传报:“皇后到,文太妃到……” 当今朝中只有一位太妃,且是肃王殿下的生母。 侍官接连报了数位贵妃的名号,但虞秋烟都没听进去,只福身想着这位文太妃。 往年圣上中秋年底宴请群臣也有着带家眷的,以示百官同乐,她先前见过皇后与不少妃子。 但还是第一次亲眼见这位文太妃。 席间,虞秋烟拿着余光偷偷打量着这位文太妃,年岁虽长,两鬓微微斑白,眼窝深邃,保养得当的脸上瞧不出明显的皱纹,只在微微抿着嘴隐隐显露出威仪之态。 上首又说了几句客套话,殿中轻快悦耳的丝竹声声奏起,一身粉彩披帛飘扬的舞姬纷纷踏着乐声踩着莲步舞动。 前世在别院时,虞秋烟说想听戏,启言便命人将原来的轩堂拆了,特地将藻井改成满轩的拱式。 那时她还觉得启言过于铺张,她便问启言,家中父母可知他为了一个下堂妇如此千金豪掷。 他那时说他是孤身一人。 虞秋烟还当启言父母双亡,怪自己问错了话,很是安抚了他一番。 前世今生交错,虞秋烟惊觉自己实在不了解这个人。 她只是有幸与启言相处了那一阵日子,启言对她十分了解,可她呢?她连他的脸都没见过。拼命想要记住的只有面具下的那一截轮廓…… “虞小姐以为呢?” 骤然闻见一声问话从身侧传来。 虞秋烟转过身去才发现一张疲倦的脸,来人面上虽抹上了胭脂但难掩苍白倦容,在昏暗的烛光之下愈发显露出眼下一片青黑。 ——盛玉英。 文令侯被圣上勒令在家反省,盛玉英在家也禁了足。 没想到如今宫宴她又出来了。 小小年纪倒是忧思慎重,先前她还以为盛玉英病西施的名头是装的,今日见了她这副模样,只怕是真的郁结于心。 盛玉英不知何时坐到了虞秋烟的身旁,她端起桌上的清酒点心,似乎只是想与她分享食物一般,凑得十分近。 看起来像是寻常的手帕交,在宫宴中见了面偷偷地谈话。 只是盛玉英说的话却并不像她的举动那般天真。“你别装了。” 虞秋烟敛下打量的眼神,道:“盛小姐说什么?” 盛玉英灿然而笑,附身贴面:“虞小姐,你知道我和宋成毓的关系罢。” 她带着几声怪笑,退开了些身子。 虞秋烟顿时皱着眉,冷然看过去,盛玉英已然回到自己座上坐正了身子,回眸道:“虞小姐慢饮。” 上首的皇后与几位相熟的命妇交谈,倒没人注意到这附近的机锋。 这人莫不是疯了? 不等虞秋烟想出个明白,外头传来几声内侍的唱声:皇上驾到—— 虞秋烟随着众人在堂中行大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罢。”皇上挥了手,已然抬步坐到了上首,笑了一声道,“还是皇后这暖和。” 他并不是一个人进的屋,身后还跟着两个人,正是当朝太子与肃王殿下。 章启今日着了一身蟒袍官服,殿中融融明光照得锦袍暗纹清晰,脚下云靴缓缓行过地毯,一举一动透着十分的沉稳,引得满室莺莺燕燕不少人偷觑。 虞秋烟这才醍醐灌顶,这宴会只怕不是为太子选侧妃就是为肃王选妃了。而太妃出现在这里,只怕更可能的,是为后者。 她不与京中贵女深交,到现在方才明白过来为何虞衡要特意交代衣着素净些。 皇帝应着声儿说了几句应景的话,夸了几位命妇,说了些诸如今年年景甚好,各地收成不错,望各位夫人与大人们勠力同心之类的场面话。 虞秋烟想明白这宴会的用意后便遥遥望了一眼坐在皇帝下首的人,一身蟒袍官服,玉扣束带,踏云朝靴。 倒是看着十分怡然自得。 虞秋烟不由心下泛酸,满室争奇斗艳就等着你选呢,前世竟还骗她…… 章启仿佛受到感应般隔着袅娜的舞姬视线遥遥落在她身上—— 虞秋烟见他看过来偏头往右侧挪开了眼。 厅内旋着身子的舞姬,仰头回眸,尽显身姿曼妙,舞步袅娜。 章启无端被人斜翻了个白眼,他皱着眉又将视线落到了桌前酒杯中。 “边疆安定百姓方能安居,今年边关大捷亦是一桩喜事,肃王更是屡立奇功,战功赫赫,实为难得。” 皇帝的场面话说的差不多了。太妃适时出声。 “皇上说笑了,能为大兆操劳是肃王应做的。”她话音一转又道,“只是去岁边疆戎马倥偬,便是除夕也难得团聚,今年王爷回了京,哀家这个老人也能稍稍安心。”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说罢太妃还拿起袖子往眼尾拭了拭。 章启却无动于衷。 见状,皇帝只好出声勉强安抚道:“太妃也操劳了。” 这话实在干巴巴的,皇后笑着打圆场:“今年还有一桩喜事呢,瑞雪兆丰年,今年年底天公也作美,想来来年光景更好,臣妾等惟愿大兆年年岁岁岁岁长久如此。” 说着,皇后便领着后头数位后妃敬了个酒。 太妃面上露出些许不悦,微微皱起的眉头很快又覆上笑意,道:“今日,哀家还有个不情之请。” 说着她往殿中央招了招手,“凡柔你过来。” 一名女子身着霓裳彩衣走上前来,她束着的腰肢纤软,衣衫单薄,行动间身姿婀娜。 正是方才在殿中样作天女散花状的舞姬。 “哀家这侄女藏不住宝,新编了一支舞便忍不住要趁着这好日子跳出来。哀家只好朝皇后要了个恩典,特许她献舞。” 郑凡柔上前一一福礼,待走到肃王跟前,顿了片刻:“臣女见过肃王殿下。” 章启抬了手,不置可否。 “凡柔这孩子是极好的,温恭谦顺,十分难得。儿行千里母担忧,哀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肃王,常常挂念远在边疆的孩子而茶饭不思,近年来都多亏了凡柔不辞辛劳在宫中耐心地陪着。好在如今肃王回了京,哀家这心才总算是放下了。哀家今日想替凡柔再求一个恩典,不知皇上可否应许?” 皇上扶额打了个手势。 皇后见状立即接过话道:“太常寺掌礼乐,身为司乐之女,郑姑娘确实不辱没家风。且今日这舞也十分好,本宫瞧着开心。” 说完,皇后便着人赏了一套头面。 不少人都没见过这位郑小姐,闻言立马明白过来,不过小小司乐之女…… “衍卿觉得如何?”皇帝看穿了太妃的心思,提前道。 章启淡声道:“郑小姐彩衣娱亲,确实难能可贵,既太妃喜欢,便着她入宫多多陪伴太妃罢。” 眼见着太妃捂着胸口,欲要发怒,皇上赶紧扶额道:“准了,难得郑小姐心思奇巧,那朕再赏郑小姐一对青玉福纹玉如意罢。” 言罢,皇上起了身,道:“朕不便久坐,皇后好生招待。” 之后,三人便起身出了侧殿。 算盘落空遭了冷落的太妃捂着胸口,在几人走后冷着脸道“乏了”,便也带着郑凡柔走了- 等出了侧殿,皇帝方才直白地问道:“可有瞧着顺眼的?” “没有。”章启懒声道。 “可不是?那郑家小姐这般心思奇巧,偏生被你说成彩衣娱亲。” 这话皇帝是笑着说的,但谁都听得出其中含着怒意,章启躬身谦顺道:“臣弟多谢皇兄费心,只是此事臣弟想由自己做主。” ——连皇兄都叫上了。 十几年了,皇上看着眼前比自己年轻不少的弟弟,不由想起初登基之时。 那时候章启刚刚启蒙。 先帝爷晚来得子,对章启的宠爱远胜于他这个储君,更遑论章启初启蒙便展露出过人天资。 当年,郑家女入宫独得圣宠,短短两年便诞下皇子升为妃位,之后更是母凭子贵凌立于四妃之上。 章启幼年在御花园被德妃所害摔伤了额头,先帝雷厉风行直接贬了德妃位份,着郑家女为贵妃,一时之间朝野内外流言四起,母子二人风光无两。 一些世家大族蠢蠢欲动,想要拉拢郑妃的人不在少数,而郑妃也不是个聪明的人,不会藏拙且太过招摇,在隐隐触犯到别人的利益时自然惹祸上身。 转折出在先帝晚年所生的那场大病之上,坊间有人声称先帝一世英名险被红颜祸水所毁,更有人道听途说称这病便是天罚。 闻言先帝当众发怒心火大动,众臣合力劝阻。好不容易平息了一阵子,忽然有人提议立郑家女为后。 当时宫中皇后早逝,后宫久无正主,但先皇后与先帝青梅竹马之谊,先帝为立后之事发过数次火,多年之后又闻此事,忽想起先前的流言,态度变得暧昧起来。 后来,接连有人指出郑妃当年本就是有意接近圣驾,而德妃之事更是其手下奴婢有意陷害,郑家女虽没落下证据但到底心思不纯。 当时大兆于内有诸多隐患,于外北牧虎视眈眈,先帝害怕因为自己一时的宠爱害得储君之位不稳,引起朝局动荡,他于重病之际愈发疑心,所下的最后一道旨意便是贬了郑家女的位份,寻了个由头着人将郑家女送去了武宁山养病,更是当众称郑家女不宜为后。 而这个由头就出在章启身上。 理由甚为简单——章启于先帝病中无状,殿前失仪,冲撞了圣体。 而郑妃求情则被指为慈母败儿,教导失职,不堪贵妃之范。 当年那些在先帝面前指认郑妃和章启,在先帝病榻前争辩的世家大臣们,不少都是今上默许的。 他是储君,只需顺水推舟便能解决隐患,还能在数位世家互斗时留下把柄。 虽说皇家亲情单薄,但他与章启兴许是因为年岁相差大,其实一直以来勉称得上兄友弟恭。 皇帝又想起当初章启出发前去武宁山之时,小小的一个,抱着个匣子来找他说:“皇兄,我就要去武宁山了,母妃不让带这些,好在祭酒大人说那附近风景秀美人杰地灵,什么都可以买到,这些都是我在京中所喜欢的,现在就送给皇兄了。” 那里头俱是章启幼时的玩物,有自己雕刻的桃剑弹弓,收集来的小书剑谱,还有侍卫宫女教他编的蚂蚱等。 他幼时极为懂事,便是宫女侍卫服侍时不小心冲撞了他,他也丝毫不恼,会笑意盈盈的问“你有没有事啊”。 因而他向来得宫中上下一干人等的喜爱,那一匣子不值钱的玩意却都是他十分看重的东西。 后来章启再回京时,便成了另一幅模样,眼眸冰冷,浑身满是戾气,再后来他上了战场,一步一步成了大兆的一柄利刃。 皇帝想起往事,不由软了眼神,摇摇头意味不明道:“那虞家丫头呢?你若求求朕,朕……” 他停下了,这话中之意甚为含糊。 章启沉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还未回答。 徐总管却急了,赶紧上前附耳对圣上轻声提醒:“陛下,虞家大小姐订了亲。” 皇帝正愁没处发脾气,踢了徐总管一脚,恨声道:“朕还要你说!”- 自盛玉英说过那番话后,虞秋烟便一直暗中关注着。 宫宴已近尾声,场上命妇正欲离宫,虞秋烟不过一转神,等她再侧首看去时,才发现身旁的桌案后已经空空如也。 她有种不好的预感,回头往卢嘉兰的位置瞧了一眼,卢嘉兰还在那,见她看过来还笑眯眯的同她挥了一下手。 少女挥着手张口轻声道:“虞姐姐,一会儿一块儿出宫啊。” 虞秋烟点了点头,稍稍松了一口气。 眼见着已有数位命妇离了殿还不见盛玉英回来,她心下惴惴,不由倾身道抓了身侧一名宫女问话。 “盛小姐?更衣去了。”宫女附耳轻声道。 正说着,外间突然有一名宫女哆嗦着身子进来,跪倒在皇后面前道:“奴婢瞧见,瞧见御花园后有……有人……” 宫女跪在地上,半天也说不清楚。 皇后已然有些不耐烦,扬声道:“抖什么,看见什么了?把话说清楚。” 宫女俯身不停地叩首,瓮声道:“奴婢瞧见一名男子同一名女子纠葛……” 这话虽未说全,但一名男子和一名女子已然够引人遐想了。 皇后皱眉,立即站起了身,不待宫女说完即拍了一下桌案,质问:“在何处?” 皇后下首的一名妃子瞧见在皇后的管治之下出了乱子,反倒有几分幸灾乐祸,拦下着急的皇后。 “姐姐莫急,宫女许是瞧错了。”回头却朝着宫女冷声问道,“可看清是谁人在此祸乱后宫了?” 宫女哆嗦着身子不断磕着头,道:“奴婢不知奴婢不知,奴婢只听见,那女子喊的……喊的像是,肃王殿下。” 肃王殿下。 “什么?”皇后无暇顾及后妃的小心思,闻言心中大震,殿中命妇也十分心惊。 几乎是话音刚落,皇后便带着数位命妇妃嫔跟着宫女出了殿。 待上首的人走了个干净,殿中剩余之人也爆发了一阵阵热议之声。 不少命妇早已猜到此番是为肃王选妃,但没想到眼看着宫宴就要结束了,却突然出了这样的事。 今日宴请的本就是品阶较高的朝臣命妇,许多疼惜女儿的本就不欲与肃王这种声名冷戾之人结亲。 不少相熟的命妇已然在屋中谈论开了。 “瞧着便不是那等怜香惜玉之人,只是怎就如此急色,这可还是在宫中……” “幸好我女儿已然订了亲,这若是当真……可如何是好,这种人……” “这可还在宫中,这若是宫女便罢了,可别是顶撞了哪家小姐贵人。” 四周嘈杂一片,虞秋烟更是软倒在了桌案后,长睫颤动,双眸失神,只举着桌案上的酒杯往口中递去,想要平复心中慌乱。 她双眼迷蒙,看着众人的热闹,心弦好像被人敲打了一下,周围之人声声句句仿佛都听清了又仿佛没一句听进了耳中。 30 ? 宫中 ◎激怒◎ 御花园内, 树影深深。 章启立于半山亭前的太湖石旁,居高临下,望着花池中浮沉的人, 满脸漠然。 鲜亮藕白的提花菱锦裙在水面散开,宛如一朵凭空绽放的白莲。 水中人奋力挣扎着想去抓那凭栏, 形容十分狼狈。 “殿下救命!”- 盛玉英进御花园前绝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约莫几炷香前, 眼见着皇上带着二位殿下出了侧殿, 不多时她便悄悄跟了出去。 肃王先行离去,而太子随着皇帝进了殿内。 盛玉英稳了稳心神,从袖中取了一片金叶递给一名路过的宫女,附耳轻言。 那宫女收了金叶便往肃王的方向行去。 盛玉英近日根本寻不见出府的机会, 文令侯对她已有诸多不满。 前阵子文令侯被人寻着把柄停了差事,更是在家中大发雷霆, 对她加以言语侮辱。 她自然知道自己不过是盛府培养了数年的棋子,但多年来府上之人对她都称得上礼遇,这还是第一次扯破了面皮来讲。 想起文令侯那满脸横肉的脸,她就有些作呕, 更遑论那一声声的辱骂,时刻提醒着她自己当初的身份与不得不自甘下贱,屈于人下的命运。 脑中思绪纷杂,她想起数日前, 躺在拔步床上午夜梦回时瞧见床头站着大腹便便的男人,不由一阵作呕。 文令侯伸着手紧捏着她的下颚,粗粝的摩挲仿佛还留在喉间,威胁的语调犹在耳侧—— “你记住了, 若不是我, 你如今还是登郡乡绅家的贫女, 既选择了荣华富贵可没有你挑选的余地,便是养头猪也总要有用得着的一天,如果卖不出去,那总要有些用途。” 她屈辱地想文令侯求饶,只为了证明自己还有最后一丝用处…… 盛玉英不由自主攥紧了衣袖,指甲深深扎进掌心,浑然不觉。 强行将脑中的画面转过去,无论如何,她再也不要回去盛府。 她木然望着殿前明亮的灯火,仿佛是在等待最后的希望。 迷蒙的眼中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少年郎。 那时候,她同宋成毓都在登郡,她决意入京的那时候,宋成毓笑意郎然,畅声道:“挺好,那样,我便在京城也能再遇英娘了。” 少年的嘴脸渐渐散去,又变成惯来清冷如雪的宋大人,他擦拭着肩头的落雪,冷声道:“我答应过帮你,可你却将她牵扯进来,你变了,英娘,这是你自食其果,我不会再帮你……” 几番画面在梦中与现实里翻转,她近日已然有些精神恍惚。 一撇苦笑浮上嘴角,变了吗?到底是哪里变了,又到底是谁变了…… 她站了许久,眼眸泛起点点寒光,泪水已经被凉风吹干了。 ——宋成毓不会出来了。 今日进宫是她最后的机会了,否则文令侯不会让她好过。 盛玉英转身踏上了石径,避开了来往的宫女侍卫。 半山亭位于御花园南边入口的角落,这一处地还是她前岁入宫便记下了。 亭子靠着一面假山,靠近便隐约闻见凤池渠水缓缓流淌的叮铃之声,在这寒夜里尤其显得幽寂。 弱微的月光落在环凤池之上,池边身影背对着她临池而立,蟒袍革带,长身玉立,只是一动不动。 盛玉英仰头只看清了那人发上青蟒玉冠的寒芒。 那人转过身音如寒刀:“是你教唆的那宫女?” 他在质问。宫女说,有位虞姓小姐在半山亭等他,还言要与他讲国公府之事。 许是这阵子见到的总是肃王温和的一面,大殿上金光和煦,让盛玉英也恍然忘记了这位王爷先前凶神恶煞的传闻。 盛玉英没应声,哆嗦着身子走上前去,忍下心中不适,伸手欲探向那一身蟒袍。 她身着藕白的宽袖长衫,倒是符合平日里一副病西施的模样,宽大的袖摆浮动间带起一阵甜腻的香气。 香味越来越浓。 在半山亭中缓缓散开。 几乎是在人靠近的那一刻,章启便察觉了。 他皱着眉转身便将人一脚踢开了。 盛玉英伏在地上,捂着腹部,却发出一声诡异的笑声:“殿下早知有假,为何还要来?” 她继续道:“这是在宫中,所以殿下不敢使了全力,是不是?若是我去主殿将殿下的心思都说出去,殿下觉得大家会如何想?” “可惜了,王爷的心思终究错付,虞家小姐对宋成毓情根深种呐。每夜梦回,王爷有没有恨过?” “我还听闻过殿下在武宁山走丢过数年,太妃因殿下之故被送去武宁山,数年内不得回京,殿下在武宁山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吧。” “玉英都懂得,玉英也是寄人篱下,亲生的父母又如何,什么都抵不过荣华富贵,当触手可及的荣华一朝转瞬成空,便是最亲的亲人也会在一瞬间变为魔鬼……” “肃王殿下,可是觉得这么一点药怎么能耐得住你?” 她在刻意激怒他。这么点伎俩而已。 章启拧着看着地上的人,含着几分悲悯。 …… 盛玉英怪笑起来:“王爷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不,不是的,你知道谁更可怜吗,是你和你心心惦念的人。” “我再告诉王爷一件事,王爷可知我与宋成毓的关系,您不若再想想,虞小姐终究会嫁给宋成毓,而宋成毓却还一心挂念着我,哈哈哈——您所想的人呐,其实一直被人当猴戏耍,被人蒙在鼓里,她还丝毫不知情呢,她还一心为宋成毓着想,像个——傻……” “傻”字卡在喉间,尚未说出口,便被人捏紧了喉咙。 一身蟒袍的人都然靠近,手如铁钳一般卡在她喉头,盛玉英终于看清了眼前人暴戾的双眸,她桀桀怪笑,喘着气道:“我我身后跟了宫女,王爷,王爷不能在宫中杀,杀了我。王爷,我们,我们同病相怜,只要你帮我……” 她手下动作却不停,继续抖落着袖子,想去取袖间的瓷瓶。 粉玉瓷瓶的瓶塞轻轻的跌落,异香散开,几乎是在顷刻间,章启也察觉出了她的意图,稍稍稳了稳心神压下心中怒火。 转身拎起身前之人反手扔了出去。 “肃王殿下——”随着一声哑然惊呼,盛玉英已然落入了花池之中。 章启居高临下,望着水中浮沉的人:“本王不喜被人威胁。”- 皇后带着人赶到的时候便瞧见这样的景象,赶紧着了身边的嬷嬷去水下捞人。 一众后妃均看到了章启在水边无动于衷的模样,心下阵阵发寒。 一时没有一个人敢上前贸然问话。 “敢问王爷为何在此?” 章启闭眸,沉声道:“喂鱼。” 与此同时,竹林后传来一道声:“皇叔是在等我。” 太子带着皇上绕过半山亭后的竹林缓步行来。 太子笑道:“皇叔乏了,准备出宫前被本宫拦下了,无奈便约定在半山亭等一等本宫,不知母后带着如此多的人来所为何事?” “皇上万福——”一众人向着皇上见了礼。 “平身罢,这么多人来看肃王喂鱼?”皇帝收回往水中瞥的眼神。 “皇上,臣妾等在侧殿宴上之时,此宫女闯入殿内,言有人在此祸乱宫闱,臣妾心下大骇,方才带着人前来一探究竟。并不知晓原是肃王殿下是在此喂鱼……” 皇后将方才宫女所言之事大约说了一遍。 “看来这宫女和安国公府的侍女一般,黑灯瞎火,瞧不清就臆想,也不知是不是受人指使,随意污蔑。”太子不以为然道。 皇后身后还跟了几位命妇,又不少都是当初曾在安国公府上才经历过这一出的,因而听了这话面面相觑一时不敢多言。 那宫女也是大骇,一声声的磕头:“奴婢瞧错了,皇上恕罪,皇后恕罪——” “好了!水里的人是谁?为何想不开?”皇上不耐烦的呵斥道,眼神瞧着打捞的嬷嬷。 那谁众人打捞上来时既然昏厥过去,嬷嬷按压着她的腹部,逼迫着人吐出了口中的水。 面容在打湿的黑发遮蔽,头顶身上俱湿透,还沾落了不少枯叶水草,形容甚为狼狈,附近的人只瞧见是个女人。 嬷嬷闻言拨开糊着面容的黑发,徐总管往前一看,转身回道。 “回陛下,是盛府上的小姐。” 此言一出,命妇中就隐约传来一阵啜泣声,文令侯夫人咬着牙又不敢发出声,挣扎着往前扑了上去。 泣不成声,“玉英!”转头又对着皇帝磕头,“求陛下为玉英做主……” 那模样倒像是盛小姐已经成了一具尸体了。 不少跟来的命妇瞧见这一幕都摇了摇头。 文令侯府上今日能进的宫宴倒不是因为官职,而是因为爵位在身。 皇上也没有特意吩咐宫宴将人排除在外,因而如今才发现文令侯没来,夫人与小姐倒是来参宴了。 皇帝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做主?朕做什么主?既还晕着,还是等太医先查看盛小姐的情况罢。” 文令侯夫人哭哭啼啼看着盛玉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一味的流眼泪,时而又扭头看着站在太湖石旁始终无动于衷的肃王。 许久后,啜泣的声音又看了看地上跪着的宫女,道:“王爷就站在岸边看着我家玉英,他怎么能如此狠心,你看到了什么?你看到了什么?你说啊,是不是王爷,是不是王爷害得她羞愤自……” 宫女却一个劲的摇头:“奴婢什么都没看清,奴婢什么都没看清,奴婢只听见有女子在喊肃王殿下——” 皇后立即着人拉下了宫女:“愚蠢至极!小蹄子捕风捉影信口胡言。今日既诸位命妇在此也好为王爷做个见证。” 肃王等太子殿下方才于亭中停留,恰遇见落入水中的盛玉英,盛玉英呼救可不得喊“肃王殿下”。 只是这肃王着实心狠,如此美人当面落水他却临水观景见死不救。 命妇们虽心下骇然,但许是一开始宫女所言的叫人更为震惊,因而此时不约而同闭了口,闻言还附和着皇后点了点头。 后妃也适时站出来接过话茬:“这可是姐姐管教不周了,这般没眼色的奴婢可还怎么伺候人,否则凭白叫此等顽婢败坏了王爷的名声,如此黑灯瞎火的王爷许都没见到水下还有个人呢——” “够了,”皇帝打断了后妃,不耐地捂着手炉换了个方向,“肃王可有什么要说的?” 章启忍下心中翻涌的情绪,抬步走至太湖石下,从里捡起个粉透瓷瓶。 文令侯夫人见状立即扑上去:“这是玉英随身带的药,陛下,玉英身体不好,这药是不离身的,怎会掉到这儿去,陛下可要为玉英做 PanPan 主啊——” 章启横过文令侯夫人一眼。 离得近文令侯夫人方才瞧见那双狭长的眸中此刻血色上涌,双目猩红,吓得她立即噤了声。 章启压着声将瓷瓶递给皇帝身侧的太监徐总管:“总管不若着太医查查。” 嬷嬷从水中捞起盛玉英时,皇后便已着人去请太医了,这会数位太医刚到,便拿着瓶子下去查验。 几名太医嘀咕了几声,其中一位出声道:“盛夫人确定此药是盛小姐常用之物?” 文令侯夫人点头:“就是玉英的,她一般贴身存放,怎么会……” 徐总管已经将太医查验的结果附耳告诉了皇上,此刻见盛夫人还在强词夺理,皇上不耐地甩了袖,冷笑道:“朕听闻盛小姐先前便在梁府上落了一次水,盛夫人不若回府去占一卦,是不是与水相冲。今日若不是肃王发现及时,盛小姐可就成了池下冤魂,盛夫人尚未听太医之言便一味臆测,这便是盛府的规矩?” 太医得了示意方才当众道:“此药确有镇痛之效,但药力甚猛,若服药之人心绪大动,会致幻。臣斗胆猜测,此物若确是盛小姐之物,盛小姐应是用错了药生了幻觉方才失足落水。” “怎么会——怎么会——” 文令侯夫人这才转身去看盛玉英,盛玉英虽不是她膝下亲生,但终究有数年感情,她是希望这个养女脱离盛家的,盛玉英向来主意大,出门前说要她助一臂之力,她不过是豁出一张面皮即可,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局面…… 文令侯夫人再说不出任何话,扑过去看着盛玉英默默垂泪,此刻方才真有几分母亲的模样。 皇后已然瞧出皇上的不耐,着人将盛玉英抬去屋内:“盛小姐暂无碍,今日多亏肃王发现及时,盛小姐也算是有福之人。” 文令侯夫人这才惊醒,躬身违心道:“多谢王爷殿下,臣妇一时情急方才口不择言,还望王爷殿下恕罪,臣妇一时失态,还望皇上皇后恕罪……” “皇后,散了吧。” 皇后带着诸位命妇后妃又呼啦啦地出了半山亭。 皇上离去前,不着痕迹地朝章启晃了一眼,视线略过章启衣袍下摆半截濡湿的痕迹,最后定珠落到身侧的太监总管身上,使了个眼神- 寒光凛凛的池水晃动了人影,片刻后又恢复了平静。 待众人散去,章启便撑着行至半山亭的短廊侧抚着廊柱坐下。 太子上前想扶一把,伸过去的手却被人挥开了,力道极大。 太子皱了皱眉,轻声道:“皇叔?” 本来跟着皇上离去的徐总管颠颠得又返还回来,喘着粗气道:“陛下让王爷早些出宫回去休养,随后他便着院判去王府。” 虽然陛下的原话是:让他赶紧滚回去。 但徐总管估摸着是陛下害怕被人瞧出端倪,分明是体谅肃王啊,因而他改了个委婉的说法。 徐总管话传到便离去了,章启依旧坐在廊柱侧,闭着眸子,仿佛马上便能睡过去。 “罢了,我带你去东宫歇一歇罢。”太子难得见他如此孱弱的模样,不由道。 廊柱侧的人站起了身,轻声喊了一声“虞秋烟”。 “什么?”太子扬声惊呼。 天边一弯冷月流辉,章启睁开了眸子站起身,眼中恢复了少许清明。 作者有话说: 后面还有三个,今天势必发到感情戏QAQ 30-40 31 ? 试探 ◎醉酒◎ “什么?”太子重复了一声, “去哪儿?” 等他听清章启所说的地点后,在心中快速略过了一遍京城东西市,南北坊的布局。 随后摇头道:“啧, 这话可别让父皇知道了,这太医院院判在府中还看不了你了?非要跑那犄角旮旯去。” 话虽如此说, 还是着身边的内侍帮忙扶着人走出了半山亭。 宫中宴会结束的时辰尚早。 宫门洞开, 宫门外停留了不少马车。 太子扶着章启上了一顶青帷华盖的车前, 套车的马还是肃王最常骑的那匹白马。 他不由抚了抚雪白的马头:“委屈你了。” 章启本是骑马来的,这马车还是从东宫现套上的,这也是章启的主意,否则他可不敢给这种烈马套个马车。 内侍在一旁躬身附和道:“再去王府套马总归有些晚了, 王爷的玉兔倒是极乖巧,管家牵去东宫时也一路听话得很。” “乖巧?那是你没见过这马烈性的时候, 也只皇叔会这么糟蹋马了。” 太子不由想起上次去梁府时,分明大道尚且宽敞,章启非骑着马往水渠中走,还说什么“洗洗蹄子”。 这上过战场得过功勋的烈马硬生生被他皇叔驭成了小白兔。 雪白的马头一侧还套着个箭篓, 太子的视线不由被篓中斜插着几支干花吸引。 ——似乎是梅花枝,只是都枯萎了。 太子方踏上矮凳,微微撩开车帘。 蓦然闻见附近响起“嘚嘚”的马蹄声,女子清亮撒娇的声在寒风中隐约传入耳中。 “娘, 今日热闹就许我出去玩一会罢,我与阿烟一起你总放心了罢。” 梁夫人皱着眉望着眼前撒娇的女儿,想着前阵子府上才发生过的事,有些不放心:“外间人多杂乱。” 耐不住梁元星撒娇耍赖, 拉过一旁站着的梁元朗:“娘若还不放心, 便让梁元朗跟着我们, 若是连我们都保护不好,他日后也不必上战场了。” “怎能直呼兄长的名,你真是……”梁夫人还与再念叨两句,兄妹二人早已走远了。 太子站在车辕上虽没听清,倒是远远循着声儿瞧清了梁家兄妹转身走向一顶毡帘的褐色马车,似乎是虞家的。 ——虞家小姐的名儿可不就是“虞秋烟”。 太子继而又回想起那日章启骑着玉兔时的反常,那时马车侧的人似乎正是宋成毓宋大人呐…… 章启抚着额靠在车内等了许久也没见人进来。 马车前的人还维持着微微撩开车帘的姿势,也不知在张望些什么。 章启已有些不耐:“梁家人——太子若想去,即刻下车去找梁元朗,许能陪梁小姐逛上一圈。” 太子收回落在那顶马车上的视线,隔着青帷的帘幔对里头的人翻了个白眼:“等会。” “小元子!”他跳下车喊住了东宫的内侍,附耳轻言了几句。 眼见着小元子领了命转身便朝着那顶毡帘马车小跑而去。 太子方才大马金刀坐进了的车内,对着章启微合的眼眸,意味深长:“说起来,还没谢过皇叔上次破窗相救呢。” “上次是本宫,这次是皇叔,这盛家小姐还二度落水,倒是稀奇的很,姜一跬还说盛家小姐的目标是本宫,依本宫看,分明是皇叔呐。” 章启睁开眼,双目猩红未褪。 眼见他这副模样,太子怕他发怒也不敢再开玩笑,叹了口气:“皇叔怎么遇上她的?” “是我轻敌。” 他言简意赅,说完便不愿多提。 太子见他合上了眼眸往后靠着,一副煎熬难耐又死要面子不愿多解释的模样,又翻了个白眼- 虞秋烟被宫女带出宫门外时,整个人都还处于晕晕然的状态。 宴会不了了之,只听见命妇门说着什么“盛玉英”“肃王”,她低头望着自己鞋面上的绣花,半晌也没缓过来。 宫女只觉得这位虞小姐出宫时仿佛格外安静,将人送到了虞府的马车前便回去了。 梁元星看着虞秋烟站在车前一动不动的样子,也没察觉出任何不对劲,上前抱着她的手,开心道:“阿烟,我好不容易说服我娘,今晚可要陪我出去玩,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四个字方一说出口便被梁元朗敲了一下脑袋,梁元星“啊”的一声转身怒目而视。 虞秋烟对着打闹的兄妹二人,抿着嘴微微笑了一瞬,笑容尤带几分羞怯:“好——” 恍然间,马车四角悬挂的灯笼烛影晃动,烟视媚行,仿佛悄然风华初绽的雪莲。 梁元朗呆愣了一瞬,收回了敲着元星的手,握拳咳了一声。 “让阿烟妹妹见笑了。”转身又对元星轻声呵斥道,“莫带坏人家。” 梁元星闻声翻了个白眼,不理他直接拉着虞秋烟上了虞府的马车。 待坐稳当后,梁元星掀开车帘,对着梁元朗道:“你也好不到哪里去,阿烟根本不想见你。我也就是在娘面前说说,你还真以为能保护我们不成。” 梁元朗听懂了这话的含义,无非是指上次他直指阿烟发间糖渍一事。 元星早已拿此事嘲笑过他无数次,可他今日再听这话不禁耳廓泛红,默默转身调头去牵自己的马。 灯笼随着马车轻轻晃动,马车正要起步却被拦下了。 小元子站在虞府的马车前,喘着气传了太子的话。 虞秋烟扭了扭头,茫然道:“回春堂?” “正是,我家主子得空,说是时辰尚早,远远瞧见梁小姐好兴致,想与梁小姐同游城南市坊,邀梁小姐在回春堂相见。主子还说虞小姐也可同往。”小元子点头继续道。 梁元星闻言怔愣了一瞬,大兆每逢节日街市十分热闹,有情的男女相约游街倒也十分常见,她与太子本就订了亲,倒也不算越矩。 问题是她和那太子好像并没有私下相约游街的情谊…… 元星久久未作声,反倒是虞秋烟睁着大大的眼眸想了一瞬,突然恍然大悟般笑了一声道:“我知道,张大夫就在回春堂。唔,许久没见张大夫了。” 梁元星听了这话方才掀开车帘,矜持道:“知道了,我会过去。” 小元子得了回复跑开了。 梁元星抓着虞秋烟,一个劲摇:“怎么办,怎么办?太子这是什么意思啊?” “哈哈哈哈咯咯——别摇了别摇了,哈哈哈——我要晕倒了。”虞秋烟笑得停不下来,抱着梁元星的手臂,答非所问,“什,什么意思啊——” 梁元星一心琢磨着太子的用意没察觉身侧人的不对劲,慌了神:“就是啊,什么意思嘛,肯定有阴谋。” “阴谋?” 虞秋烟满脑子乱糟糟的。 一会是启言带着面具的脸,说要娶她,一会面具寸寸碎裂,露出一张俊美如玉的面容,男子盯着厅内的舞女。 最后脑中又浮现侧殿上众人意味深长的一声声“肃王啊”。 长睫如小面檀扇晃动,露出些疑惑。 “一定有阴谋。”虞秋烟重复了一遍。 梁元星倒吸一口凉气:“那怎么办啊,我们怎么应对?阿烟你得陪着我。” 梁夫人为了让梁元星收敛性子,可谓煞费苦心,就拿梁府上那一遭算计来讲,已经连续数日给她普及了不少后宅隐私手段,让她现在对这份婚事倒多了几分敬畏。 “嗯,我陪着你。”虞秋烟闻言便抱着她,拍了拍她的背,“不怕的,不怕的。” 这姿势仿佛母亲哄小孩儿,虞秋烟做来自然极了,好像小时候母亲也是这样哄她的。 梁元星被拍了拍背,立即醒了神,坐起了身,整了整微乱的衣襟,正色道:“我有什么好怕的,真是,你瞧我最近胆儿都小了,我怕他做什么——” 虞秋烟睁着眼珠子,亮晶晶的,随即眉眼弯弯,笑了。 马车终于停在了回春堂前。 太子的随从早早便在回春堂前候着,眼见着马车停下便迎了上去:“殿下早已吩咐,二位小姐可先下车用些茶点,太子殿下已在堂内候着。” 梁元星与虞秋烟下车后,随从便带着人进了回春堂的屋内。 堂前摆着一排泛着绿意的百草柜,屋内药香阵阵,每一个小木屉边角都贴着一小片毛边纸,纸上用墨写着药名。 随从带着人穿过厅堂往后院行去。 虞秋烟对此间倒是熟悉的很,甫一踏进后院,深吸了一口气,喊道:“张大夫!我来看你啦——” 梁元星这才发觉身侧人一身的兴奋劲儿,心下感到有些莫名,转头看了一眼。 夜色晃晃,虞秋烟眸色清亮,嘴角尤带笑意,歪着脑袋望着廊下悬着的灯笼。 随从出声打断道:“虞小姐,张大夫不在。” “不在?张大夫去哪儿了?”虞秋烟茫然道。 随从不知如何答,幸好太子从屋内走出来,负手立于院前檐下。 朗声道:“张大夫遇到了知己,会知己去了。” “什么知己?是男是女?”虞秋烟问。 太子皱眉沉思了一会,道:“张大夫的知己……想来同为大夫,许是遇到了良方,与知己商讨去了,至于男女,本宫倒不知晓。” “什么良方?” “良方——唔,张大夫甚为兴奋,想来是治疑难杂症的良方罢。” “什么疑难杂症?疑难杂症是什么病?”虞秋烟立即追问。 太子皱了皱眉。没想到虞家小姐如此没眼色,怎还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 他咳了咳,在廊檐下踱步,半晌才道:“疑难杂症之所以为疑难杂症,应是没有病名的——” 梁元星听这两人一问一答,快要憋不住笑意了。 她以前怎么没发现虞秋烟这么仗义,居然为了她这般为难太子殿下。 32 ? 试探 ◎醉酒◎ 约莫一炷香前, 章启与太子便已到了回春堂。 太子扶着章启从马车上下来时,回春堂前烛火暗淡,张大夫正要关门打烊, 摆着手:“今日不接诊了,不接诊了。” 随从上前出示了太子殿下的牌子, 张大夫方才顿住关门的手, 抬头定睛一看, 见着两位锦袍暗绣,衣着华贵,气势威严之人,即刻跪下行礼。 “大夫快起, 此处不方便讲话,先进屋吧。” 太子抬了手, 扶着章启进了屋内。 张大夫已有些年迈,迈着步子缓缓跟上去,心中还颇有些不解,一开始还战战兢兢, 等到在里屋内替章启把了脉后便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起了脉象,望闻问切,一样没落下。 章启闭着眼眸,有一搭没一搭的应一声“是”或“不是”, 眸色沉沉,渐渐地便有些不耐。 太子眼带怀疑望着这大夫,留了两分心神听着屋外的动静。 “王爷还是少用此药为佳,若是常用此物时日久了醉生梦死才伤根本呐, 如今所幸剂量不大, 心绪大动易生幻觉, 倒无甚大碍,只是近日殿下不宜再动肝火,老朽看殿下还饮了酒?小酌怡情,但殿下瞧着似还有内伤在身,不该碰酒。且殿下肝火又极旺盛,近日许是多梦,难以静心?老朽为殿下开一剂宁神平心的方子。平日还需保持心情畅快,少些忧思,兼之修身养性……” 太子听罢,忽然笑了一声:“那就好,大夫医术了得。尚未见着药便已诊出皇叔错用之物,那以大夫之见,如何方能心情畅快凝神静心呢?若是见到想见之人可算是让人心情舒畅之举?” 张大夫愣了一下。 “殿下说笑了,知己难寻,自然是心情舒畅。” 太子故弄玄虚地摇着头:“诶——非也,非也,本宫说的可不一定是知己,还可能啊,是个女子。” “太子。”章启往身侧示意,继续道,“太子殿下先行出去,本王还有他事要问张大夫。” 太子被赶出去倒是不甚在意,心想恰好去看看小元子赶过来没有。 少了个人屋内便显得愈发静悄悄的,只有张大夫手中墨笔擦着毛边纸留下的轻轻的沙声。 张大夫拿起方子递上去,躬身道:“不知王爷来此是想问何事?” “张大夫常为虞家诊治?” 烛火照着青年人冷毅的侧脸,便是脸上投下半片模糊的阴影也难以柔和此人身上的冷肃之气。 张大夫皱了皱眉,想起虞家,垂眸敛下心神,道:“是。” …… 太子在外间等了一会,便见着张大夫提着药箱推开了门,摆手告别,竟然直直出了院门,口里不知在念叨些什么,颇有些红光满面,意气风发之态。 他不由走进屋内:“皇叔,张大夫手上拿的什么?” “戚鼎的丹方罢了,”章启从罗汉榻上坐起了身,理了理衣襟:“回罢。” “这就走了,皇叔来此作甚?” 章启似乎顿了顿,淡声道:“……问话。” “什么话非得现在问?”太子嘀咕完,撩开衣袍坐下,“再等等吧,本宫突然觉得有些不适。” “你又做什么?”章启冷声问道。 应着章启怀疑的眼光,太子到底有些心虚:“诶,大夫说了要心情畅快,还不是为了让皇叔心情畅快呐——”- 太子站在回廊下,望着身后那扇微微开着一条缝隙的支摘窗,摇头暗叹。 看到太子殿下摇头,害怕将太子惹怒了,梁元星上前恭敬行了一礼,道:“张大夫常往虞府诊病,因而阿烟方才多问了几句,还望殿□□谅。” 太子凝眸看着廊前挡在虞秋烟身前的女孩儿,眼眸清亮,唇边含笑,十分灵动。 太子十分捧场:“原是如此——倒不知虞小姐与张大夫还有此等渊源,自然不怪罪。” “殿下不知……那殿下怎邀我二人在此会面?” 梁元星还以为太子时知道此事,为了不显得突兀方才特意将约见地点定在此处。 “额,这倒是巧了,实际上今日来此不过是有些事想问问张大夫罢了。”太子当即应道。 梁元星点点头,有些拘谨。 “是有些唐突……本宫也是方才在宫门前远远瞧见梁小姐才有此想法。”太子坦白道。 看着梁元星一副怔愣的模样,太子又觉不妥,找补了两句:“本宫听闻城南市坊入夜更为繁华,更遑论年关之际,光是小鼓楼的杏脯便是一大特色……因而才起了乘兴而来的心思,正巧又遇到梁小姐便想着顺道邀梁小姐一同罢了,梁小姐不必多想。” “小鼓楼的杏脯?”梁元星闻言嘀咕了一声,随后极轻笑出了声,“ 太子殿下说的应是小角楼,小鼓楼下最出名的是西施豆花哩,一个在章台街的西南边,一个在东北角哩……” 章台街,京中闻名的花街啊。 好像不是女子该逛的地方,梁元星忽然止住了话匣子。 太子也不接话了。 属实有些失策,他这随口一提岂不是显得自己是那等走马章台的纨绔。 四周有一丝微妙的寂静。 太子回头瞪了一眼廊下的随从,他确实是乘兴才找了小元子去传话,方才在外间才临时找随从问了几句南市商铺,结果随从激动地讲了那么一大圈,莫不全是绕着章台街展开的…… 支摘窗发出“啪”的一声轻响,里头的人显然已然等得有些不耐。 太子握拳咳了一声:“本宫瞧着虞小姐似有些乏了,可要进屋休憩片刻?” 虞秋烟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是在同她讲话,眼睛虽睁着却没落到实处,仿佛早已神游天外,被梁元星拉了一下才回神茫然道:“什么?” “阿烟你可累了?”梁元星附耳轻声问。 “唔,累了,我困死了。”虞秋烟作势还眨了眨眼睛。 梁元星眼带怀疑望着虞秋烟,轻声问:“真的?” “既然虞小姐累了,便留在此处歇息吧,本宫让小元子在此候着。” 虞秋烟听明白了,当即往屋内的走,步伐踉跄,在门前还笑眯眯地回头喊道:“阿星,不醉不归——我等你回来。” 梁元星压下心中疑惑,转身跟着太子往门外行去。 许是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将人留下了,太子颇有些难以置信,步子行得愈发地慢。 这事情不地道,但不过见一面罢了,若不是瞧见章启那副模样,他身为未来之君哪需要干这种勾当…… 若是这事情败露了,那就全赖到章启头上去,反正和他没关系。 太子带着梁元星往外走,步子不由又从容起来,扭头问道:“本宫瞧梁小姐对京中商铺了如指掌,不知今晚可否有幸带本宫同游。”- “呀!我的帕子不见了。”虞秋烟才进到屋内,只差一步就能掀开卷帘走进房内,突然顿住了步子。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袖内,娇声道:“我的帕子不见了。” 屋内烛火暗淡,隔着一层回纹卷帘,只有朦胧而模糊的些许浮影,虞秋烟转了身。 小元子身为太子的内侍,听了这话,立即出声道:“小姐莫慌,许是落到了院外,奴才替小姐去寻。” “那你快去寻。” 小元子无奈只好往外行去,才行了一步便又听得身后一声惊呼。 “快走开!” “你踩到我的帕子了。” 小元子赶紧跳开。 虞秋烟奔到屋门口蹲下,将手帕拎起一个角——上头赫然一块脚印,眉毛皱成一团儿,眼带控诉望着小元子。 这一下子就连小元子都呆住了:“奴才该死,奴才竟没瞧见小姐的帕子……” 虞秋烟却不听,兀自拎起手帕的一个角,眨巴着眼睛似乎即刻便要哭出声了。 小元子一下慌了神,想到太子殿下的嘱咐更加慌了。 “小姐,您快起来罢……都是小元子的错踩到了小姐的帕子,奴才不知小姐的帕子在地上,是奴才眼瞎——诶,小姐您别哭啊……” 屋内原本捻在茶盏边缘上的指节蓦然摁在了茶盖上,发出“哒”的一声。 33 ? 醉酒 ◎摸到了◎ 卷帘被人从内掀开, 露出一张背着烛光的颀长身影,锦袍加身,革带朝靴还没来得及更换。 “你出去罢。”章启哑声朝着小元子道。 小元子想着太子殿下的吩咐——务必以虞姑娘为先, 若是她不愿见王爷就着人送她回府。 看了一眼神情恍惚尤带三分控诉的虞秋烟,小元子有些犹豫, 心道, 这算不算不愿呢。 “出去!” 这一声扬高了几分, 触及章启冷厉的眸子,小元子直觉自己还不走就要被杀人灭口了,立即抬步退到了屋外。 没多久便听得屋内又响起一声哭诉。 “我就不出去!” 那声儿比肃王吼得还大—— 不及小元子暗叹虞小姐好胆色,紧接着又听见章启轻声道:“不是让你出去……” 颇有几分哄人的意味。 小元子啧啧称奇, 站的远了些。 章启并未再走动,只站在卷帘一侧, 垂眸远远看着地上缩着的一团影子,心下生疑,问道:“你方才,知道我在里头?” ——所以才会闹着不进去。 蹲在地上的人却并未作答, 静了一会后,突然闻见“啪嗒”一声,是水滴落到地面上。 章启这才抬步走上去,微微蹲下身去察看。 浮动的烛光下, 小姑娘眼尾泛红,面上双颊酡红一片,就连瘪着的唇瓣都红艳艳的。 虞秋烟察觉他的眼神,赌气一般将脑袋埋起来, 将头顶留给他。 “怎么了?”章启还是不由愣了神。 “我不出去——”虞秋烟嗡声道。 “不是说你, 是让小元子出去。”章启看着眼前的人, 愈发软了声,“别蹲在此处,进屋罢,今日是太子行事不妥当,你若不想见我,我先行回府……” 章启无奈站起了身,可蹲着的人却还是未动,他微微伸出手又将手蜷成拳头缩了回来。 等了片刻,虞秋烟又拎着帕子掉了一滴泪。 又抬着脑袋泪汪汪望着他,继续道:“小元子踩了我的帕子,我不要了——” 仿佛对刚才的话完全没听见。 听着隐约的哭声,章启终于察出了不对劲,弯腰凑到了虞秋烟的身侧,离得更近些,能闻见她腰间香囊暗香浮动中混着一丝酒气。 章启哑然失笑:“你醉了?” “你才醉了——”虞秋烟立即反驳道,仍觉得不够,睁着双眼继续污蔑道,“你身上都是酒。” 一弯冷月斜挂在没有一片树叶的秃枝之上,寒夜如潮,凉气浸骨, 她的双眸仿若盛着一片湖水,眼尾一圈绵本文由企鹅峮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整理软的红痕直直蔓延到双颊,神态无辜又妩媚。 她蹲在地上,微微往他身上倾靠过来,掀着眼睫,一字一句:“你——是——醉——鬼——” 章启不禁笑了。 被这样望着,什么反驳的话都说不出,违心道:“嗯,我也醉了……蹲久了难受,起来罢。” 他理了理衣袍站起身。 “起不来了——”虞秋烟腿软了。 她突然毫不芥蒂地伸出手,一副要人拉的样子。 她抬手时,手臂微微张开,衣袖从手腕上滑下少许,露出半截手腕线条在暗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仿佛上好的玉瓷,纤细的指尖上泛着一点蔻丹的色泽。 章启愣了片刻。 “我腿软……”她娇滴滴道。 章启伸出手搭上去,轻轻往上一带,将人拉起来,双手一触即分。 她的手冰凉一片。 虞秋烟趔趄了一下,刚站稳,倏地凑过去,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章启的眼尾,抬手指着—— “你这里好红!” 章启偏过头躲开她的指尖,掀开卷帘快步走进了里屋。 她跟上去,像是发觉了好玩的事情,抓着他的衣袖,不满嗔道:“你干嘛呀?走那么快。” 这人喝醉了看着倒是与常人无异,乖乖巧巧的,却不讲道理得很。 见他停下来,又十分熟稔地去抓他的手,还将自己冰凉的手钻进他掌心取暖。 “你,做什么?”章启吸了一口气。 “你走太快了!”她无辜的指责,继续蹭着,“我手冷。” 说着她愈发得寸进尺,两只手都凑过来抓着他——这是拿他当暖炉了。 仿若两块冷玉贴上来,章启却愈发觉得手心发热,虚虚握着,没有挣脱。 “你都不给我暖手了,你变了!”她又不满了,楚楚可怜地指责道。 章启面沉如水,定睛望着她:“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虞秋烟却毫不退却,她往前跨了一大步,伸手抓着他两侧手臂的衣摆,整个人踮起脚凑上去。 几乎在那纤细轻软的身段贴上来的一刹那,章启便噤了声。 白露披霜,秋水盈瞳,那张他会不动声色避开视线的面容毫不讲理地贴上来,映入他眸中。 靡颜腻理,遗视绵些。 随后,那两片嫣红的唇瓣瘪了瘪,蒲团一般的长睫扇了一下。 虞秋烟踮着脚撑着他的手肘继续向上攀,甚至连自己衣领上的盘扣脱开一颗都浑然未觉—— 她整个人前倾得仿佛要压倒在章启身上,踮起的脚尖还有些站不稳,发丝尾在粉色的衣衫后轻轻晃动。 那双纤弱的手最终堪堪停在章启双肩之上。 章启不觉伸手托起她晃动的腰,醒过神来又欲将人推开。 虞秋烟却抓着他的肩头,愈发挣着往他怀里凑。 软玉入怀,温香浮动。 章启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双目猩红未褪,残余的药效在顷刻间卷土重来,手上不由使了几分力道。 说出的嗓音极为沙哑。 “虞秋烟,你把我认成谁了?” 四目相接,虞秋烟却歪着脑袋懵懂道:“认出你了啊——” 灯烛明灭,女子的披帛褶裙与墨色的官袍曳撒贴在一块。一时只有丝绸布料摩挲的声音。 女子缩靠在身前人的阴影之下。 半片烛火在男人的脖颈上投下一条暗影,脖颈线条随着话音缓缓滚动。 虞秋烟视线定睛其上,像是一只被吸引了视线的小猫,最终抬了手轻轻按上去,如愿感受到指尖轻微的颤动。 这动作由她做出来熟稔无比,仿佛轻车熟路。 ——和上次一样。 章启蓦然想起上次在梁府的暖阁之中的情形,相似的经历。 她每次喝了酒都会如此么。 不由章启分神想明白。 喉间划过一阵仿佛被羽毛来回抚过的触感。 激得他喉间发痒,章启伸手抓住那作乱的手指,却抓不到。 他低头,径直将人死死抱住嗓音低沉:“虞秋烟,你喝醉了。” 虞秋烟想要挣脱开,可手肘都被人擒住——她动不了。 低沉的气息擦过她的耳侧,引得耳廓暖暖的。 “以后参宴不许再喝酒,上一次……” 章启话尚未讲完,便倒吸一口凉气,原以为拿住她的双手便不再胡作非为,可她竟真的像猫一般—— 他的脖颈一侧,被人咬了一口。 脖颈间一团濡湿,绵软的触感停留其上。 女子双颊嫣红,吐气如兰,温热的气息从脖颈侧蔓延开,嫣红的面颊蹭着他肩头的绣纹。 一室昳丽。 章启浑身紧绷,仿佛有一把火从脖颈蔓延开。 呼吸骤然紊乱。 案上烛火微弱的抵抗着如潮的黑夜。 丝绸摩擦的声音令章启顷刻醒神,他将人用力推开。 咬人的小猫却赖在他身上,继续踮起脚凑过来,仿佛要从他的脖颈钻进去,却不得其法。 最后虞秋烟不满地拍了一下。 含糊道:“你好吵呀!” 章启忍着心头悸动,摁住女子的头将人推远。 他不可置信地轻嘲一声,沉声道:“虞秋烟!你看着本王。” 虞秋烟却伸手又拍打了他一下,眸中湖水仿若涨了潮,黑葡萄一般的瞳中起了一层雾,蓦地落下泪来。 、“你不要以为你这样我就认不出来你了,我刚刚摸过了,亲过了,就是你,你还骗我……” “呜呜,你还说你没有家室,今天就有一屋子的人,你还说你脸上有疤,呜呜呜,都是骗我的……呜呜,她们都说,都说你胡作非为……你都是骗我我。” 她说话颠三倒四,期间还几次三番又想伸手探向他的脖颈。 章启推开她,她又继续扑上来,碎碎念个不停。 “呜呜呜呜……你骗我,你还推开我……” 章启停了手,只好任由她抓着他的袖摆靠过来。 她倒是会得寸进尺,理所当然凑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整个人扑在他怀中,还要仰着头委屈道:“呜呜……我腿麻了,你不许动……” 章启一点点的,艰难的从她的哭声中分辨出她讲的话,到最后也没听明白,只见她眼尾红彤彤的,宛如一圈胭脂被蹭得愈曳愈长。 他压下心头躁动,闭了一下眼眸,挪开眼睛,捞起桌案上的茶盏,扣着盏盖喂她喝了一口茶。 哭诉着的人许是讲渴了,就着喂过来的杯缘小口小口喝着。 又像小猫一样乖巧。 惹得人心头软软的。 “别哭了,好不好?” 喝完一杯茶后,她的啜泣声终于慢慢停下。 章启循循善诱:“你方才说的一屋子人是什么?今日宫宴?” “宫宴……一屋子人都是为了你,你还说你没有……呜呜……” 章启约莫有几分醒悟过来,试探着拍了拍她的后背,柔声哄道:“乖一点,莫要再哭了。” “你就会哄我,我就知道,你一直都是哄我的——” 眼见着又要掉眼泪,章启无奈道:“没有哄你……是真的,今日是圣上安排,我暂无成家的打算。” “那你,那你后……你后来,还和别的女子纠缠……” “我何时同别的女子纠缠?”话落,章启便回过神来,看着虞秋烟一字一句道,“我没有和她纠缠,你若想知道,我明日便可以解释给你听。只要你明日还想知道……” “你就有,人家跳舞的时候你都挪不开眼睛……” “本王何时挪不开眼睛了?”他的声音沙哑疲惫,实在有些无可奈何。 “你不要以为你这样我就认不出来你了,我刚刚摸过了亲过了,就是你,你还骗我……呜呜呜呜呜呜……” 她又说了一遍重复的话,翻来覆去。说着又要泪水涟涟,水汪汪的眼眸中满是委屈。 章启的手臂还被她抓在手中,上头沾着两团湿润的痕迹。 虞秋烟擦过泪水,抬起头:“我不管,你不许看她……” “呜呜呜……也不许看别人……不许看……你答应我……” “嗯,答应你。” 章启任由她拿着自己的衣袖擦眼泪,脑中一片混沌——怎么就成了这般局面。 她怎么能毫无芥蒂地讲出这些话? 他虽心下无奈,可若是往常,这样无意义,叫人烦躁的重复之话他疲于应对大概会直接出手将人敲晕。 更何况不过一个醉鬼的话罢了…… 可是今日这样一闹腾,心口原本烦躁不已的感觉竟奇异地平复下来,他甚至一时想不起盛玉英说出那些话时他是因何生气。 “你做什么去?”虞秋烟拉着章启的衣袖,着急的跟着他站起了身。 “茶水没了——”章启指了指空荡荡的茶盏,“我去去就来,你坐在这。” “嗯。”她乖巧地点了点头,手指稍稍松开。 章启转过身尚未行出两步,便顿在原地,垂眸看着手心覆上来的,纤小的手掌,胸腔漫开一阵异样,心想,或许喝醉的是他。 虞秋烟抓着他的手,丝毫没有要留在此处的意思。 她倏地凑上去,哭花的脸上又抿出笑意:“我找到你了——” “你不可以走。” 即便知道她是无理取闹,可这感觉叫他不忍心动手将眼前的人敲晕。 带着人行至支摘窗下,章启撑开,对外喊了小元子。 吩咐完,章启又回头添了一句:“煮一些醒酒汤来罢。” 虞秋烟及时补了一句:“再酿一些酒来——” “唉哟,虞小姐,这酒哪是能立即酿出来的。”小元子还以为她是记帕子的仇,故意折腾他。 还不待虞秋烟回答。章启便已然将支摘窗合下。 “你干什么?”她语带不满,伸着另一根手指指过去,“我和元星说好了,不醉——不归——” 章启已经趁机退开了身,退到了桌案侧,虞秋烟手指却还往窗侧的方向指去,没指到人便转着转着将自己给转晕了。 章启无奈伸手扶了一把。 虞秋烟趁势又将自己绕进了他手臂中间,靠在他身侧,指使道:“我要喝荔枝酒!” “没有!” “那我要桂花酿的,香果的,还有什么……” “都没有!看来你今日都喝了不少,醉成这副模样。” “呜呜呜呜……我不想吃药……” 章启想不明白她是如何从喝酒想到吃药的,见她又要眼滚金珠,只好放软语调。 违心道:“醒酒汤不是药,喝完醒酒汤才能让小元子去买酒。” “什么都可以买吗?梅花醉也有吗?葡萄浆也有吗?” “有……有……” 章启好不容易安抚好醉鬼,重新坐到桌案前,无奈地思忖着当下的局面。 小姑娘还满口念叨着一会要买的酒。 端醒酒汤上来时,看着虞小姐与肃王凑近的模样 ,小元子心下十分惊讶,但面上还是维持着目不斜视,正要出去,就被虞小姐喊住了。 “小元子,你快去买酒,我要喝梅花醉——” 小元子皱着眉:“虞小姐,这梅花醉是宫中的酒,市坊可买不着,附近也只能买着青梅粗酒了……” 说完,虞大小姐立即变脸,泪水涟涟地指着肃王,还伸手拍着肃王的手臂:“我不喝青梅酒……你骗我……要不是我刚刚摸过了,我就要被你骗过去了,你现在还在继续骗我……呜呜,你骗我说有梅花醉……” 小元子听了这话,心中更惊了,看了看虞小姐又看了看肃王,还摇头慨叹,腹诽了一句,太子殿下您真是想多了。 这要提防的分明是虞小姐欺负肃王呐。 章启抬眸横了一眼面色骇然的小元子,说出的声音却柔得很。 “小元子记错了,本王一会就命人将酒送过来。” 小元子立即浑身一激灵:“虞小姐,奴才真是该死,太子殿下宫中就有梅花醉,奴才这就去取。” ——还没说完便被章启一声呵斥赶出去了。 …… 喝过醒酒汤后,许是胃里起了些反应,虞秋烟不由打了一声嗝。 随后,她嗅着了自己身上的酒气…… 一下子也顾不得指控身边的人,整个人就着章启喂醒酒汤的姿势,倏地低下脑袋,背过了身子,不以正面示人、 “怎么了?” 章启猝不及防,只好将药匙丢回药碗中,将人掰过来询问。 只是任由章启怎么问,虞秋烟突然捂着耳朵,抿着嘴,连嘴巴都不愿意张开,颇有掩耳盗铃之势。 听见她小声忍着酒嗝,章启才恍似明白过来,嘴角不禁微微勾起。 “醉鬼!” 她听见后,含糊不清的“唔嗯唔哼嘤”了几声,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 闹腾到最后,她靠着他睡着了,还自顾自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整个脑袋埋在他肩膀下侧手臂之上,时而轻微的蹭动,青丝擦过他的下巴,引得他有些发痒。 ——像只歪着脑袋栖息在他肩头的小鸟。 桌案角的明烛之上滴落一圈蜡泪,又被烛火一点点的融化。 烛火高高的,浮光掠影一般。 虞秋烟气息轻匀。 他想,她怎能如此坦然地靠在他怀中睡过去。 章启眸色沉沉,轻声道。 “希望明日你莫要后悔才是。” 34 ? 后续 ◎王爷的亲事真难◎ “……我明日就可以解释给你听……” “希望你明日莫要后悔……” 男子轻沉的嗓音犹在耳侧。 这句话就像是诅咒一样刻在了虞秋烟清醒的脑子里。 虞秋烟看着院中一字摆开的酒坛揉了揉脑袋…… 清晨时, 她感觉自己睡了好长好长的一觉,脖子都落枕了。 脑中混混沉沉,伸手拽了一把严丝合缝的厚重床帘, 望着帘上的香囊晃动,出了好一会神。 屋内的火炉烧得似乎太旺了, 她身上都要出汗了, 烦躁地坐起身喊了一声:“赏云!” 声音一出, 她都为自己沙哑的嗓音震惊。 梳洗的时候她仍旧晕晕乎乎,揉了揉难受的脖颈,迷瞪地想着自己昨天是以何种糟糕的姿势睡的觉,才致使身上从肩头蔓延到脖颈大片酸麻。 早膳时, 赏云问她:“姑娘,昨夜那些酒……” “什么酒?” 她话音才落, 便惊然忆起自己仿若念了一长串酒名。 ——“荔枝酒,香果饮,桂花酿,葡萄浆, 梅花醉……” 赏云伸着指头掰算着:“三坛荔枝酒,三坛子梅花醉,另有香果饮……” 伴随着赏云的核算声,虞秋烟已经提着裙摆从荔枝酒坛前走到最后的玉芷膏前, 每走一步,脑中的记忆便清晰一分。 ——“虞秋烟,你喝醉了。”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不管……你不许看别人……” ——“你好吵啊。” ——“我摸过了……一模一样的……” 苍天啊,她昨晚去的不是回春堂, 一定是妖精的洞窟, 否则她怎么能对着肃王说出这些话! 盈香看着自家姑娘震惊的样子, 继续道: “姑娘,不是婢子说您,您昨晚进宫参宴,这样的场面怎么能醉酒呢,所幸是戚大夫送您回的府,这若是被人撞上了只怕又有文章做了,您回府也罢了,怎么还带回来这么多的酒……” 这要是被人知道了岂不要传,虞府大小姐是个酒鬼了。这话盈香腹诽了一句倒没说出口。 赏云没眼色道:“噗,盈香,你想太多啦——这不是梁府用马车送的么,谁知道是酒啊。咱们小姐可不是酒鬼——而且这梅花醉据说还是太子送的,虽然是看在梁小姐的面子上……” ——“醉鬼!” 所以,戚九知道了,梁家知道了,太子知道了…… “诶,小姐,婢子看您嗓子难受,可要送信让戚大夫来把把脉……” 赏云话尚未说完便见着她家小姐已经钻进了屋内,床前的帐幔流苏晃动,哪里还有她家小姐的影儿。 知秋院酒香环绕,从除夕到新年经久不散。 这一番变故也导致戚九来虞府数次都没见到虞秋烟,直到正月里,赏云递给她一个食盒。 食盒里头整齐的摆着一圈小小的柿饼。 “这是小姐特意吩咐的,小姐还说近日来多谢戚大夫的诊治,对了,小姐还另备了礼物送给戚大夫。” 赏云说着又拿出一本书,是戚九提起过的药经旧籍。 戚九拎着食盒回了肃王府交差- “主子,虞小姐说过,吃了柿饼就不用再去虞府了。”戚九对着发呆的人直言道,“奴婢不知下次寻什么理由去,还望主子指点。” 这几日戚九愈发琢磨不透肃王的脸色。 每一次她说完“并未见到虞小姐”,王爷总要发许久的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肃王在院中石桌侧捻着墨玉棋盘,只是那颗棋子在手中被捏了许久也没见落下。 “罢了,你且留在府中,你兄长也快回来了。” 戚九的兄长戚鼎精通药理得过前朝太医院院判真传,又遍访名山大川拜了不少江湖游医为师,于医术造诣极高,戚九自己不过才学了点医药皮毛罢了。 戚九正要退下又被喊住了。 肃王还盯着棋盘瞧不出丝毫情绪道:“将手上的东西放下,你去找下张大夫罢。” 戚九犹疑着将食盒放到石桌上,正在心下犹豫要不要将药经也拿出来,挣扎道:“王爷,虞小姐真是有心了,这书奴婢才提过一句她便……” “行了,下去吧。张大夫还在等你。”章启落了一子,目不斜视。 戚九赶紧抱着书退下,她只知道肃王找张大夫打听了一些事情,而张大倒不图钱财,就是近日常常来府上打秋风,还抓着她同她讲戚鼎之事,还要看她兄长的笔记,烦的很,戚九这几日就盼着去虞府,结果虞小姐还不见她…… 食盒内的柿饼呈一圈排在碟中,瓷碟中心还放了数朵梅花点缀,每一个柿饼上头沾了薄薄一层糖霜,整整齐齐,倒是甚为可爱。 管家指挥着人来院中清枯枝,见到章启吃了一口柿饼皱眉的模样,不由探了头望了一眼,笑道:“王爷不是不喜这些甜软之物。” “偶然试之倒无妨。”章启淡定地擦了擦指尖。 “偶然试之啊,那文太妃着人送来的可要收下?听说还有郑家小姐亲手制作的糕点,连陛下都赞不输于御膳,王爷可要试试?” “不必了,太妃送来的,管家随意处置就是。” 管家点了点头,作势要替王爷收下糕点盒被被两根指节摁住了。 管家心下了然道:“这是戚九拿回来的罢,前阵子还听她念叨呢。” “念叨?” “是啊,说是过几日就能吃柿饼了虞小姐总该见她了,她呀,还担心是自己嘴巴笨说错了话惹恼了虞小姐呢。” 章启五指握拳,不由轻咳了一声:“管家以为呢?” “虞小姐既还送了戚九这些,想来并未生戚九的气,许是近日繁忙罢了。” 章启的指节轻轻敲了敲食盒,垂眸问:“喝醉之人所说的话,管家觉得可能当真?” 管家含笑望着那柿饼,却说:“那日院判已来府中,王爷为何要去回春堂?” 为何要去回春堂?当时被盛玉英所激,脑中所翻涌的不过一个念头,那便是想见到她。 可是他没有见她的理由。 回春堂不过是混沌的脑中所闪过的与她有联系的一个地方罢了。 见王爷扶额,似是思忖当下的情形,管家又道:“老臣不知喝醉之人所说的话当不当真,但王爷那日回府后面上泛红倒与醉酒无异,王爷可觉得当真?” 管家无视章启的冷眼,继续笑呵呵道:“老臣也不知那日发生了什么,但想必与虞小姐有关。王爷既心中有惑为何不亲自去问?”- 转眼便至元宵,梁元星与虞秋烟相约游街。 两人默契的绕开了去城南的大道往西市坊行去。 梁元星看着晃过的景道:“上次本想与你夜游,结果被太子打断,待我们回去,听小元子说你竟然喝醉了早早回了府,今日可得好好逛逛。” “宫中的酒水不错不由多喝了几杯,没想到后劲还挺大。”虞秋烟不动声色掩饰道。 梁元星摇头轻叹:“你喝醉酒倒是乖巧,我都没瞧出来,还当你是要出去逛才那般高兴。” 乖巧……虞秋烟不忍回想自己将肃王当作启言,在里屋内撒娇卖痴的模样,拂了拂微热的双颊,转移话题问:“你与太子殿下逛得可好?” 梁元星理了理衣襟,不甚在意道:“就那样吧,本小姐心情好带他见识见识。” “是吗?我怎么记得是谁在马车上惶恐不安?” “嘿——可没你这般促狭人的。那还不是因为我娘念叨太多了,什么深宫似海谨言慎行。害得我还以为那太子不是个正常人呢。”梁元星嘀咕道。 “噗,你又胡言乱语。” 两人的马车停到了城西丰乐楼下。 小二见着梁元星立即引着人往楼上行去,丰乐楼是西市新开的梨园,此处新开之后虞秋烟倒还是第一次光顾。 梁元星坐到包厢内还是一路夸耀道:“这可是我早就定好的最佳观景点,从南面开窗便能俯视整个市坊,还能远远瞧见泠水河的光景,赏完了烟火还能着进梨园听曲,这样的包厢可废了我好一番功夫。” “确实不错,那我今日可是托了梁小姐的福咯。” “自上次出事后官府查封了玉楼,如今这丰乐楼在城中可是炙手可热,我也是央我哥定的。” 丰乐楼是中空的设计,楼下便是戏台,楼上则开了一圈厢房,倒是与玉楼有异曲同工之处,只是玉楼更为奢靡。 虞秋烟闻言点了点头,长街下大道通畅。 新年甫过,不少店面还留着欢庆的红色。 时辰尚早,两人索性开了包厢门,隔着一道帘幕听了一会楼下的戏曲。 果然如梁元星所言,这丰乐楼聚了不少达官贵人子弟,更遑论如今上元佳节,人愈发的多。 两人就着茶点讲了会话。 却忽然听见附近一桌,传出一声嗤笑:“那修罗岂是怜香惜玉之人,倒可怜了盛小姐。” “那可不,真是可惜了,不过是带错了药进宫,那修罗竟抓着不放。” “王爷秉公执法罢了。”一名男子正色道。 “此言差矣,我可是听闻盛小姐就在他面前落的水,可惜王爷不仅不救美人,还要查处她携带禁药入宫。” 又有一名男子突然笑了一声:“刘兄自然高兴,听闻刘兄先前去盛府提亲被赶出来了,如今出了此事,可就不是他盛府说了算的,刘兄不若以妾位相许,想来盛府还要贴礼……” 数人开始围着那名叫刘兄的男子打趣。 在宫宴的隔日,虞秋烟便写信问了梁元星宫中所发生的之事,梁元星虽心下奇怪但还是一五一十的将所知道的都告知于她。 虞秋烟细细听着几人谈话似与此事相关,不由附耳问起梁元星。 梁元星自也听见了楼下人所言,摇头掷地有声评论道:“这几个傻子!” 说完才为虞秋烟解惑:“我到没想到你还关心肃王之事,那事情确有新的后续了。” 虞秋烟一听后续,便问道:“什么后续?” “昨日晚间才下的旨,文令侯的爵位被削了。宫中查明盛小姐带了禁药入宫意图不轨,文令侯尸位素餐管教不严,且近日陆续还有人揭发文令侯徇私枉法在朝中结党营私,渎职枉法,公差期间贪图享乐,频繁出入烟柳之地……” “削爵?” 那文令侯领的不过一介闲职,若不是爵位在身,只怕在京中都排不上名号。 梁元星见她疑惑,也笑了:“那可不,听我哥说肃王可是当朝陈明其中危害,列举了一系列罪证当朝直言文令侯德不配位。” “其实啊,主要还是因为文令侯的主意都打到太子上头了,世人都知道当今圣上对太子何等严格。”梁元星摇摇头,继续道,“不过牵扯太子之事不可多言,反倒是肃王如此行事,惹得不少人说其铁面无私,没有人情味。” “哦,对了,我娘还说皇后因为这事,愈发为肃王的亲事发愁了,现在京中不少待嫁的女儿家着急议亲,城中的冰人馆都要忙不过来了……” “哦?”虞秋烟忽然笑了一声。 梁元星见她发笑,便伸手微微抬起她的下巴,眯着眼睛道:“你笑的这般促狭,可是高兴于自己早早订了亲?” 闻言,虞秋烟收敛了笑意:“订亲有什么可笑的。我分明是笑肃王吓退了京中不少女儿。” “这么说,肃王的亲事当真是难。” 她话音才落,便有一阵风刮过,将厢房的门关上了。 35 ? 继续试探 ◎“还未请教公子姓名?”◎ 梁元朗托人定了丰乐楼临街的厢房, 这件事不是秘密。 就连当差时都有好几个同僚问他可还有多余的房间,但他没想到就连王爷也过问此事,且对观烟火一事十分感兴趣。 王爷还问他:“令妹约人在何处观灯?” 梁元朗闻弦歌知雅意, 于是邀王爷同往丰乐楼。但还是想不通王爷为何突然关心梁元星的去处。 直到梁元朗看到端坐于厢房中煮茶的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必定是为他妹妹而来,但为何要如此拐弯抹角, 梁元朗难免多想。 他提着十二分的心应对, 一边与太子和肃王谈话, 一边竖着耳朵听隔壁的动静,生怕他妹妹那个性子又闹出什么岔子。 想什么,来什么,梁元朗才一分神, 就听到隔间厢房的门被人推开了。 梁元星与虞秋烟就着开着的厢房门在帘架后一边儿听戏曲一边儿谈论,声音还不小。 梁元星以“太……”开头, 梁元朗立即握拳咳个不停。 结果虞秋烟却接话说:“原来是戏班的台柱子,难怪唱腔如此不俗。” 在说台柱子啊,虚惊一场。 梁元朗松了一口气。 太子依旧品着茶毫无所觉。 章启瞧出他不同寻常,问:“世子今日身体不适?” 梁元朗又虚咳了一声, 粗着嗓子道:“些微不适罢了,无妨。” “世子还是当心些,可莫传给别人家去了。” “多谢王爷提醒。” 他容易吗,他这不是生怕自己妹妹犯与上次相同的错误, 口无遮拦么。 随后梁元朗仔细听着,他家妹妹与虞秋烟似乎真在认真看戏,谈论的多是戏曲中的内容,并未出岔子, 慢慢又放下心来。 楼下几位纨绔子弟公然喧哗, 这次谈论的是肃王殿下。 梁元朗幸灾乐祸地听着, 摇头腹诽,这几个傻子! “这几个傻子!” 梁元朗腹诽时就发现有人说出了他的心声—— 是隔壁的人。 梁元朗起身主动请命道:“王爷,楼下是国子监司业家的子弟,剩下的不过是几个编修与录事家的子弟,如此口无遮拦,下官去警告一番。” 话尚未说完,章启便抬了手:“无妨。” 太子也笑道:“世子莫紧张,皇叔不在意这些。” 梁元朗甫一坐下,预感应验,清晰地听见她妹妹一句又一句的以“我哥说”开头的句子。 他看着杯盏中浮沉的茶叶,眉头皱得越发紧。 太子与肃王望向他的眼神都透着几分意味深长,梁元朗如芒在背,最后以更衣为名走了出去。 出去后顺手替隔壁关了门。 殊不知梁元星与虞秋烟为了不错过窗外的烟火还开着窗哩。 门才被关上,就清晰地听得虞秋烟一声幸灾乐祸的轻叹隐约传出。 虞秋烟:“肃王的亲事真难呐——” 四周有一丝沉寂,梁元朗反应过来后掩盖般握拳咳了几声。 于事无补,欲盖弥彰。 …… 夜色越来越浓,天上挂着一轮圆月,寒星闪烁,地上也逐渐热闹起来。 街市灯火宛如一片蜿蜒的星河,一盏一盏灯笼高高举起,照着街市大道两侧摆着的长摊,市列珠玑,户盈罗绮。 从上往下看,夜色如海潮溺着星星点点的亮光,灯笼随着潮浪起伏摇摆。 早春的寒冷挡不住众人的热闹,游人穿梭于彩灯市坊中倒是显得奇趣盎然。 梁元星也察觉到了此地的局限性,不由拉着虞秋烟起了身:“我们下去,这上头光看看无趣得很。” “来往行人众多……”虞秋烟还是有些担心。 “诶,你怎么和我娘一样,你放心,本女侠一定保护你。” 虞秋烟被她拍着胸口承诺的模样逗笑了,跟着她出了丰乐楼。 太子临窗看了片刻,不由也叹气道:“皇叔的亲事是真难呐——” 楼下,两位姑娘已钻进了人潮中,太子继续道:“皇叔今日出门就是为了,她?” 章启撑在雕花窗前,俯瞰整条街景。 “姜指挥使相邀,恰好相逢罢了。” “姜一跬人呢?”太子还以为是他皇叔寻的借口,不由问道。 章启的指尖点了点窗下的木棂。 顺着他指尖的方向往下仔细看去—— 夹杂在两个挂满花灯的商铺中央,有一个黑漆漆的小摊车,摊车上躺着一名带着樵夫帽压着半张面容的人。 可不正是姜一跬乔装打扮的身影。 太子定睛看了半天,那木车上挂着的竟是油纸伞,倒是沾了两侧花灯的光,否则谁看得清他卖的是个什么玩意。 太子抽了抽嘴角,这乔装真够敷衍的。 “啧,皇叔什么时候对姜指挥使的事情如此上心了。”太子继续问道。 楼下人潮拥挤,虞秋烟手臂路人撞了数下,她与梁元星两个人也被过往的行人挤散,她抬起手想要往前抓,却被拎着花灯的小孩一把抱住。 “今日吧。” 话落,章启已然伸手扣着窗侧往下跃了下去。 梁元朗回来时,只见到一角衣袍从窗外闪过,他茫然抬眸望向立于窗侧的太子。 太太子耸了耸肩,探着脑往外掂量了一番,亦纵身一跃。 梁元朗冲到窗侧望了望,肃王与太子已然混入人群中看不清影儿。 他这才想起隔间的人,飞速跑过去,心道这次可一定要将“隔墙有耳”四个字刻在梁元星的脑门上。 结果隔壁更是人去楼空……- 虞秋烟一身撒花摆雾面长裙,腰间盈盈一握,螓首蛾眉,巧笑倩兮。 在这灯影晃动的街市上,愈发显得容色潋滟, 梁元星今日也着的女装,一颦一笑甚为灵动。 更遑论两人还都擎着玉兔小灯,恍若天宫仙娥。 一路走来引得旁人频频回眸。 虞秋烟惊觉二人似乎有些打眼,不由拉着梁元星背过众人打探的目光。 待路过卖面具的货架摊上,一人挑了一面面具。 梁元星伸手拉下虞秋烟脸上唬人的鬼面,取了一面陶白的红着眼圈的玉兔面戴到她脸上。 “这个才衬你,你戴什么鬼面,莫不是想吓唬我。” 梁元星自己则戴了一张眼尾上翘的狐面。 虞秋烟依依不舍的望着那张鬼面,同梁元星往前继续逛去。 但人群实在太多,她两没一会便被冲散了,过往行人人影重重,虞秋烟眼睁睁看着人流将梁元星带动着越来越远。 而她还被一个小孩绊住了步子。 小孩非要吃糖葫芦,抱着她腰身哭,引得路人频频直视。 虞秋烟没法子,只好牵着小孩去买糖葫芦。 前方一处人头攒动,一群人围作一团,她循着声靠过去。 却见一名带着樵夫帽的男子一副大爷的样子,靠在木车口出狂言:“五文钱?您不如做梦去罢,您看看我这伞,这彩绘,有市无价,莫说五文钱,五两都不卖。” 问价的人不屑道:“就这,五两银子,我看你才是做梦哩。” “来,我给您讲讲啊,这伞上的花鸟用的是什么绘制你可知道?是峨眉山上的千年赤金矿,吸收天地精华才结成这么一丁点儿,您再看这上头星星点点的杂质,这便是赤金矿所留下的金粉,这金粉啊吸收天地精华通了灵,灵通可大了,可以当传家宝的。反正我告诉你,你花五十两拿着这伞出去,既能辟邪还能显出您的不俗……” 这人从伞面的画讲到峨眉山上的金矿,没一会又从伞上的伞骨讲到涂山上的狐狸精,总而言之这伞就差一点成精了。 这一番看得虞秋烟目瞪口呆,再怎么看那伞都是黑漆漆中沾着点点金粉罢了,也能被吹成这样。 路人也不是傻子,翻了个白眼,围着的人群中立即有人出声:“懒汉做梦哩,大家别被骗了,什么赤金矿,听都没听过,定是胡说八道。” 还有人道:“老板,卖伞不挣,你不如跟我说书去,天南海北,全靠一张嘴。” 戴樵夫帽的人嘀咕着“没眼光”,继续靠在木车旁懒散地眯着眼睛。 人群中忽然响起一阵惊呼“抓小偷!抓小偷——” 因着上元佳节,京城巡检本就处于戒严状态,长街两侧的士兵闻声而动。 一人飞速地从虞秋烟身侧跑过,挤作一团的人群自觉地往两侧行去,让出一条道来。 随后,紧跟着数人拥挤着朝前跑来。 虞秋烟被挤到了伞摊边上,尚未站稳,便瞧见那戴着樵夫帽的人蓦然推起木车横冲直撞。 一边大喊:“这车坏了——快让开——快让开——” 姜一跬推着车冲散了人群,陡然脱开了手,踏步从木车上点过,几个腾挪翻身,已然冲到了街尾,揪住了前方一人的衣领。 京城巡检队的士兵列队肃清长街。这一下,宛如寒风过境,大大小小的商铺如乱蜂一般四散而去。 虞秋烟没想到会生此变故,提着灯欲回到丰乐楼,也给官兵拦下了。 她心下担心梁元星,只好跟着混乱的人潮往长街尾走去。 一路张望着,可行到泠水河也没见到梁元星的身影。 身后突然响起一声问话:“姑娘可是在寻什么人?” 虞秋烟望了望四周,确定他是在和自己讲话,警惕地点了点头。 她脸上覆着的玉兔面具红着一圈眼眶,如此倒显得探头探脑,甚为可爱。 问话的是一名长衫男子,倒是瞧着像个儒生。 儒生举着折扇,笑了笑,凑近了一步:“姑娘寻得可是另一位戴着狐面的姑娘?在下倒是见到过。” “在哪儿?”虞秋烟立即问。 儒生忽然摇着折扇转头道:“在下带姑娘去。” “狐面?我寻得分明是带着狸奴面具的人。”玉兔面歪着脑袋回道。 清月流辉,却不及眼前女子那纤巧的指尖下一盏小灯灼眼,雾面长裙浮着光影流动,纤腰盈盈一握。 他从街头便盯上了,看着这遮面的面具愈发心痒痒,想将面具摘下。 “狸奴,在下仔细想了想,确实是……狸奴面具,方才不过匆匆一瞥,竟瞧错了。”儒生拍着扇子点头作恍然大悟状,眼中却透出一丝急切。 虞秋烟翻了个白眼转身便要走。 身后人急了,匆匆跟上去,伸手要去抓虞秋烟的肩膀,一边喊道:“在下只是想与姑娘认识一下,姑娘别走啊,还未请教姑娘姓名——” 儒生的话尚未说完便噎在了口中,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人横插一手,竟然硬生生将他伸出去的手,以扭曲的姿势折了过来,他当即呼痛却又被人点了脖颈,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能发出“额额”的声音。 儒生往后扭头,骇然见到一张鬼面,在幢幢光影的夜色中宛如修罗。 当即吓得两股战战。 “有鬼——”还没喊出口就被捏住了脖颈。 “修罗”开了口,声如寒冰:“只是认识一下?滚——” …… 身后的脚步声穷追不舍,仿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虞秋烟只好抬步走得更快,一时没有回头。 瞧见不远处就有巡检的官兵,虞秋烟定了定心,这才发现身后跟着的动静早已消失。 她悄悄扭过头去,一道阴影笼下来。 虞秋烟蓦地抬手,提起灯就要扔到这不要脸之人的面上—— 那玉兔灯被拎起来摇摇晃晃,灯光朦朦胧胧照亮了一张浓重的鬼面。 来人穿着一身墨色的衣袍,隐约可见肩头云纹金线,衣角山水入绣。 章启站着一动不动。 玉兔灯临在章启眼前停住了。 他与那灯上画着的兔眼面面相觑。 半晌后,一双染了粉蔻丹的纤细指尖扣上了那玉兔灯,将灯缓缓往回收了一些。 灯侧又钻出一张带着玉兔面具的脸和他继续面面相觑。 那玉兔面具红着一圈儿眼睛,在那朦胧亮光照耀下只有面具的眼睛中央仿若嵌着琉璃珠。 她好似眨了一下眼睛。 章启听见她一字一句问—— “还未请教公子姓名?” 36 ? 继续试探 ◎堂而皇之◎ 章启想了想, 半晌,才缓缓说:“启——” “多谢启公子相救!”她嘴角勾着笑,目光灼灼。 章启本能避开她的视线。 他想起面上还戴着的面具, 方才可是将那儒生吓得说不出话。 他往后退了一步,犹疑道:“你, 你不害怕?” “我, 我为何要怕你?”她刻意学着他的语气讲出来。 章启怔忪了片刻, 凌厉的眸子隐在面具之下,叫人看不分明。 半晌,一只指骨分明的手缓缓从墨色锦绣中伸出,点了点方才还近在咫尺玉兔灯:“这灯——” 虞秋烟彻底收回差一点就要被扔出去的玉兔灯, 站直了身子,乖巧地理了理玉兔灯下的穗子。 道:“风太大了, 拿得不稳当,让公子见笑了。” 章启好像笑了。 虞秋烟撇撇嘴,放下了装模作样理穗子的手:“方才认错人了,还以为公子是宵小之辈, 这才险些失手。” “无妨,是在下这副面具惊到了姑娘。”他说完,却没有摘下面具的打算。 虞秋烟看了看他,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修罗面具, 有什么可怕的?” 她又将那盏玉兔灯笼稍稍抬高了些,倾身与他离得更近些,朦胧的烛光照过去,意味深长道, “更何况——, 这面具, 挺衬你的。” 这话似意有所指。 这面具本就是她从摊架上试过又被放回去的—— 章启与太子在楼上瞧见了。 下楼后,章启就取了同样的面具时,太子还在一旁调侃道:“没想到也有姑娘家喜欢鬼面,这面具挺衬皇叔你的。” …… “方才,多谢公子。”虞秋烟道。 章启回过神来,灯影从眼前一晃而过——她道完谢,转身往前走去。 章启不由问:“姑娘怎知是我出的手?” 她方才分明意欲甩开身后之人,一路行得很急,连头都没有回。 虞秋烟停下步子,站定回眸。 玉兔面具只盖住了她上半张脸,贴着面具露出的一截下颚轮廓柔美。 圆月与烛光为她披了一身雾,仿若娴雅的月宫仙娥。 她微微勾唇,仿佛挑衅一般:“我就是知道,不过我倒是想问公子为何跟着我?”她说出的话总有几分不讲道理。 “……路过。”章启僵直着身。 他偏过头,有些不自在。 泠水河上花灯渔火零星疏散,大道宽敞。 虞秋烟望着泠水河上的点点花灯,视线不动声色地扫过那张熟悉的鬼面:“原是如此,公子是出来看灯的吗?” “不是。”章启如实道。 她沉吟道:“是吗,我还以为公子是与人相约呢。” 元宵佳节,中州盛日,张灯,观灯之俗可谓由来已久,便是常年处于深闺的女子也可以名正言顺的与情郎结伴相游,宝马香车来相召。 章启若有所思,淡声问道:“姑娘呢?” “我?我倒是与人相约。不过我与她走丢了。不知公子可见过?” 自从玉楼被官府查封至今,泠水河岸的繁闹再不如以往,可今日因出了意外,哄散的人群又慢慢沿着市坊大街行至此处。 章启自然知道她说的是谁,虞秋烟许是没看清,章启却看得一清二楚。 那贼人从人潮中穿行跑过时,梁家大小姐在前头欲起身去追,最后被太子拉回来了—— 章启这一路远远跟着虞秋烟,只是想确保她安全,若不是那个登徒子,她都察觉不到他。 章启淡声道:“可是狐面的姑娘,方才有遇见过,她似乎……遇见了熟人,你不必担心她。” 虞秋烟还当是梁元朗,点点头。 “嗯,那就好。今日若不是遇见公子,都不知如何是好了。” “既然公子也无人相约,与我相约的人又不在,不妨你我二人一起逛逛可好?” 她说这话时扬起了几分笑意,轻快得很,那张玉兔面仿佛也鲜活起来。 她还在等着他答应…… 泠水河寒风拂面,她发间玉钗伴着耳铛轻轻摇晃,玉坠耳铛随着她微偏的姿态贴到一截纤细如玉的脖颈上。 章启想,任谁都不会拒绝。 他轻轻颔首。 虞秋烟与他并肩行着,突然倾身凑近了些道,“我姓虞。” “虞姑娘。”章启从善如流道。 两人从泠水河岸行至桥头。 虞秋烟不由想起上辈子的事,也是这个地方,她在玉楼之上看着满宵与虞衡放灯。 她说:“我不要做虞秋烟了。” 启言拥住她,最后道:“山下别院刚好没有主人,以后,你可以当别院的主人。” …… 今日也是一轮圆月高挂,春寒料峭,湖面波光粼粼,点点花灯辉映,熠熠生辉。 朵朵清莲被行人放入水中,里头存着的祈愿仿佛一尾尾放生的鱼。 岸边商贩用竹篾与油纸捏出一朵又一朵灯莲,吆喝着。 “姑娘,买一盏吧。” 原先在丰乐楼下的人群似乎都涌到了泠水河的桥头附近,原先的市坊散了,泠水河的桥头却聚了一众小摊贩,坐地成市。 虞秋烟目不斜视,从花灯小摊前行过。 她想着前世之事想得太入迷,差一点又要撞到另一个游走的摊贩身上去了。 章启伸手捏住她的手腕,将虞秋烟拉开了些。 定睛一看,是一个叫卖着花枝的小姑娘,小姑娘亦往回退了一大步,看着两人的模样突然甜甜道:“哥哥,给姐姐买一枝花吧。” 她背上的竹篓倒是存了不少新折的梅花枝,虞秋烟定睛落在一束碗口大的山茶花身上,倒是新鲜。 这小姑娘瞧着也讨喜,虞秋烟从中取了数支寒梅并山茶,含笑:“我买了——” “谢谢姐姐!” 她正取腰间的银袋,身侧一只墨色的锦袖伸出去,那只指节修长的手早已将碎银递出去。 “不用找了。” 虞秋烟凝眸看了一瞬,不由勾了嘴角。 肃王也是启言啊。 小姑娘多拿了银子,受宠若惊,将怀中的花捧了一大捧递给虞秋烟,随后惊喜地抱着竹篓跑远了。 附近的商贩许是瞧出了商机,争相对着章启吆喝。 “公子,给小姐买支钗罢——” “公子,您瞧瞧我这莲花灯,正衬这位姑娘,祈愿一准儿灵验,给姑娘买一盏花灯罢——” 章启似犹豫了一瞬,伸手取了一角碎银,拿了一盏莲灯托于手上。 然后,愈来愈多的商贩蜂拥而至,将他围在中间。 “公子,给姑娘买盒胭脂罢,必然让这位姑娘人比花娇——” “公子,买花糕……” 虞秋烟见他身形稍稍凝滞了一瞬,心下失笑。 章启手上还拿着莲灯,虞秋烟直接将花枝一股脑儿扔进了他怀中,伸手拉住他的衣袖。 她一只手擎着玉兔灯笼在前头开路,另一只手隔着衣袖拉过他的手腕,灯笼左右晃了晃。 “要走了——” 商贩见状,也渐渐无趣地让出一条路来。 一路上光影迷离,人影憧憧,章启却只看到了眼前一个人的背影。 被众人包围的烦躁与不耐早已消散得无影无踪。 夜色愈酿愈浓。 她手中的玉兔灯摇摇晃晃,将两人的身影重新投到脚边,交叠着。 人影逐渐稀疏,两人渐渐地已经行至泠水河的桥洞之下。 湖面对岸的远山在幽蓝的夜幕下一片雾蒙蒙的剪影,桥洞之下的水流静悄悄的。 即便他戴着骇人的修罗面具也挡不住众人趋利的本能。 虞秋烟回想着他方才被众人簇拥着要他花钱,他手足无措的模样,觉得十分有趣。 若不是及时拉着人走开了,只怕他要发脾气了。 先前她没见过启言的面容,还总觉得他一定是个温柔的儒生,如今在她心里,那张面具渐渐与肃王的面容重叠起来。 她拉过他走了一路,心想,他如今的面具之下必定又是一张冷面。 就像她上次在玉楼上见他时的场景,可不是一副古寺晨钟的模样,叫人瞧不出他想法。 虞秋烟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 章启问出了声。 那张玉兔面扭过头去,鸦羽一般的青丝顺着耳后垂下,微露的耳尖泛着嫣红。 “财不外露,公子不知道吗?” “多谢虞姑娘。” 章启将怀中的花灯递过去。 碗口大小的小小莲灯,虞秋烟愣了神:“公子怎么就被忽悠着买了这个?” “可以祈愿。” 他的视线落到水面点点浮动的莲灯,又落到虞秋烟的面上。方才这张红彤彤的兔眼定定看向湖中又撇开面去的模样——她或许是想要尝试的。 “虞姑娘就当是谢礼罢。” 分明是买花灯在前,帮他解围在后,这谢礼可谢得毫无道理哩。 虞秋烟摇了摇头,伸手接过莲灯。 此处没有笔墨,自然也来不及写下祝愿。 小姑娘们祈愿往往会许些什么? 大抵是岁岁如今朝,朝朝常相见,觅得一人心,之类的话罢。 这其实不是她第一次放花灯,上辈子启言也曾带她放过,只是是在别院的溪中,那日也不是甚么佳节良辰。 到底是不同的,可身边的人却好似没变。 前世今生的交错,不禁让她有些失神。 她微微偏过头看着身侧的人,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月夜。 前世的那时候,正是她刚与启言敞开心扉之时。那时虞秋烟无聊得很,逼着他与自己一同祈愿,之后还追问他祈了什么? 最后启言被问得不耐了,抓着她的手道:“我有一愿确不需要上苍,你便能帮我实现。” 那夜月明星稀,庭中宛如积水。 他捏紧了她的手腕,指尖细细摩挲着,其中情谊不言而喻。 虞秋烟抱了抱他,笑着打岔:“好啊,好啊,待我身体好了就嫁给你好不好?” …… 前尘如流水,前世的结局或许早已注定,好在她还有今生。 虞秋烟望着章启时,好像穿过了邈远的距离与辽阔的时空。 她眼神潋滟,半晌,重新低眸落到水面上。 章启一言未发,默默替她举着玉兔灯。 晕黄的一团烛火照着缓慢而幽深的流水,两个临水而立的身影落到湖面上,缓缓晃动。 女子沉思了片刻后,一手撩起宽袖,另一只手将莲灯送入水中,引得平静的画影逐渐模糊。 她合起双手,对着幽蓝的远山剪影和山头圆月拜了拜。 桥上的热闹与熙熙攘攘分明停在耳侧,却又好像与此隔得很远。 半晌,虞秋烟收了手,立于岸边看着那盏莲灯随波飘至湖中央。 “公子可知我许了什么?”她侧首望向章启,忽而出声道。 那张鬼面隐在夜色中,微微转了个面。 即使瞧不清面容,可虞秋烟却觉得他的视线定是落在自己身上,一如以往,耳根不由更红了些。 他压低了声音,如实道:“在下不知。” 虞秋烟许完了愿,故作为难道:“今日我寻人时就险些被那等无赖骗过去,若不是公子及时出现,只怕为人所欺,后果不堪设想。” 她摇摇头,声音绵糯:“有道是,救命之恩当以身——” 章启面具下的眉头听完前半句便紧锁眉头,打断了她的话:“虞姑娘总是这般轻易轻信旁人?若我今日不在,虞姑娘莫非真会跟着那登徒子去寻人?” 十分不赞同的模样,好像她是个很容易上当受骗的傻子。 …… 为何同是一个人相差如此大。 实在是不解风情。 虞秋烟被打断,挑逗的兴致全无,羞愤地转了身,一句话也不愿多言。 那张玉兔面低着脑袋,好似受了极大的委屈。 章启不由软了声,晓之以理:“方才那人虽一副书生扮相,但实则步伐虚沉,眼神漂浮,不可信。” 虞秋烟嘴唇紧抿:“多谢公子警醒。” “虞姑娘日后孤身在外还是留意些为好。” 虞秋烟看着那张忽而变得一本正经的鬼面,撇了撇嘴,反问道:“是么?那公子呢?公子可信否?” “自然……” 那张玉兔面忽然倾身,凑得章启愈来愈近,好似要看清他的面容是否真的可信。 章启不觉往后迈开一脚,身形才动,便听得一声娇呵。 “别动!”她陡然出声。 章启滞在了原地,灯笼被一只玉手扣着锦轴长杆头推到了一侧,梅花枝还在他怀中,无处遁形,他捏着梅枝的指节愈发得紧,沾染得怀中淡香浮动。 她踮脚凑近,脑袋就处于他的肩下,下巴微抬,耳铛贴着脖颈摇曳,她不满地翘着嘴唇,唇色嫣红。 只要稍稍矮下身—— 章启浑身僵硬,呼吸陡滞。 虞秋烟微微歪着脑袋,唇角闪过一丝狡黠,红唇轻启:“公子,你眼神漂浮,浑身僵直,步伐沉重——” 章启心间一阵悸动。 随着她退开身去,他连忙别开脸。 虞秋烟偷偷抿唇而笑,无辜地眨眼:“不过我相信公子。” 章启也知他被捉弄了。 可实在很难对她生气。 他定了定神,半晌,才发出声:“虞姑娘对着别人也是如此吗?” “别人?”她好像想了一瞬,随后,浅浅笑开了,“没有,我只是相信公子呀。” 也不知是真话,还是假话。章启还是忍不住问:“为何?” 她望向他,一字一句道:“若非说为何……” 嫣红的唇瓣微微抿着,叫人挪不开视线,她沉吟道:“因为我,喜欢公子——的面具。” 一句话说得拖腔带调,很显然她还存了几分促狭的心思。 可章启心头涌起一阵湿漉漉的感觉,盯着她,本能一般。 章启:“再说一遍!” 砰—— 桥上的烟火在酉时被一同点燃。 随着桥头的人群爆出一声声欢呼,烟火化作一道道光划开幽蓝的夜幕。 空中散开无数点星子,火星在空中连成一片。 泠水河被烟火所点亮,平静的湖面倒映出一阵阵斑斓的光,湖上画舫与千灯遥相辉映。 虞秋烟的唇张张合合,倏地,闻声扭头,含着笑意望着夜幕。 章启侧过头,再没有移开视线。 37 ? 谁试探谁 ◎遇到宋成毓了◎ 夜色渐浓, 烟火散去后,虞秋烟便要回府了。 甫一行至市坊附近,便闻见深巷酒肆中涌动的阵阵酒香。 路边醉汉从深巷中迈着醉步打街侧行过。 章启伸出掌将虞秋烟拉开, 侧身而立,挡住路边人的视线。 从宫宴醉酒之初, 虞秋烟本还苦于无容面对肃王。 她做的那么多不合仪矩之事, 他会如何想她? 虞秋烟摇摇头, 所幸她也戴了面具。 尽管她面上的面具只遮住了小半。但仗着面具在,虞秋烟的胆子不由大了起来。 看着路边的醉汉,虞秋烟转身问道:“公子可喝醉过?” 章启眸中神色微沉,半晌轻声道:“不曾。虞姑娘呢?” “我……薄酒微醺。” 为了增加说服力, 虞秋烟双手叠握,置与腰间, 露出一副甚为端庄贤淑的仪态。 “那虞姑娘如何看醉酒之人言行?” 不妨他竟主动问出了虞秋烟心中所想。 虞秋烟立即道,“酒解千愁,醉酒之后无惧无忧,难免行言无状, 许会……冒犯人,被冒犯之人不应放在心上。” “这样,那微醺之人呢?”章启深深看着她。 那视线如有实质,虞秋烟一下子落于下风, 不觉微微低着脑袋:“微醺之人自然也是一样的,若是做了不好的事,清醒的人都要担待些……” “那虞姑娘呢?虞姑娘醉酒后会发酒疯胡言乱语么?”他嗓音醇厚,步步紧逼。 一身墨色身影站在月色下, 负手而立, 周身气势慑人, 肩膀之上都隐在深巷阴影中,叫人看不清他的面容。 “我怎么会发酒疯?”她本能反驳,说完觉得不对劲。 虞秋烟隐约觉得她好似挖了一个坑,现在自己已然一步踏进了坑中。 她转头强撑着道:“我,我又没有喝醉过。” 那隐在阴影中的人仿似卸了口气,轻声笑了笑,双肩微微颤动,最后又道:“那虞姑娘今日可喝酒了?” “什么?我今日又没有喝酒。” “这么说,虞姑娘不管喝没喝酒,喝没喝醉,都不会是胡言乱语之人咯。” 虞秋烟恍然有种自己是那被审问的犯人的错觉,这一环扣一环…… 这人居然还笑她。虞秋烟面上微微发热,有些着恼。 她兀自往前走着,章启在身后远远跟着。 待行至市坊大街附近找见了虞府的马车,虞秋烟便要与章启告别。 “今日多谢公子一路护送,我府上的马车到了,要回府了……” 她从梁府出门前便着人传信给了赶车的寻风,让他晚间至丰乐楼接她回府。 只是市坊肃清,丰乐楼附近如今寥无人烟,她寻了好一会才在大街尽头望见自家的马车。 才说到一半,虞秋烟远远听见一道朗声叫唤:“阿烟!” ——是宋成毓。 他竟然坐在车头…… 自虞秋烟刚重生回来,为宋成毓备了份大礼之后,宋成毓的官途走得可没有前世那么顺了,如今更是因着盛家的缘故,焦头烂额。 便是整个新年,她也不过见了他数面,许是她不假辞色的模样实在无趣,宋成毓从先前隔三差五的递信,到如今便是连信件都少有往来。 倒是叫虞秋烟几乎要忘了这个人。 怎么偏偏今日就遇见了。 虞秋烟缩了手,庆幸面上的玉兔面尚未摘下,她立即扭头看了一眼章启。 他一身长衫清肃,身形未动。视线落在她身上,那模样,莫名让她有些心虚。 不知道现在拉着人走,还来不来得及。 她苦笑,难道真要拉着章启私奔么…… 虞秋烟将手伸向章启墨色长衫的腕间,扯了一下他的衣袖。 宋成毓撑着横栏跳下了马车,面上还带着几分笑意。 宋成毓边走边朗声道:“早听闻梁大小姐喜欢扮男装,竟没想到扮得如此像,上次宫宴尚未细细瞧过,可是脚下暗藏玄机?说起来,我这几年在外,倒是常听阿烟说起你,实在想不到当初那个常来太傅府的小姑娘,如今的身形竟比我们家阿烟高出这么多了。” “就是不知道梁大小姐这个模样,太子殿下可知道?” 他冷着眼直直看向章启,一眨不眨,离得愈近,宋成毓眉头皱得越发厉害。 这话虽未讲完,但言语之中却已饱含不满与嘲讽。 宋成毓肯定早认出来这人不是梁元星了。否则对着未来太子妃他怎么敢说这样的话。 这人惯来有心机,这一番是既试探来者身份,又暗示自身身份。 还隐隐嘲讽了章启的身形……尽管这嘲讽毫无道理。 虞秋烟当即呵道:“你闭嘴!” 宋成毓收回打量的眼神,对着虞秋烟笑了一声:“我说错了话,惹阿烟生气了。” 宋成毓嘴上虽说着讨好的话,语气格外熟稔。 章启眸中神色微凉,肩背挺立,在圆月清辉之下投下一道颀长的身姿,宛如月下松柏,芝兰玉树。 只是说出的话却不那么中听:“阁下不若立于泠水河边,自照一番,再说此话。” 嗓音沉稳,丝毫不惧。 宋成毓眉头紧皱,甚至不及反驳此人话中挖苦暗讽。 章启不再理会宋成毓瞬间铁青的面色,只是转身淡声道:“天冷,虞姑娘回去罢。” 这还是她第一次亲见到章启用言语损人。 京中传闻过,某个不中用的宗亲子侄冲撞了肃王,肃王当众砍下其手指…… 虞秋烟闻言仿佛鹌鹑一般乖巧地点了点头,将手中玉兔灯笼递过去:“这个……送给公子了。” 章启颔首接过,转身不紧不慢走向了深巷之中。 宋成毓好像这才会转过神来,眸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厉色喝道:“站住!” 他面庞扭曲,几乎咬牙切齿,沉下的眉眼满是阴郁:“你给我站住!” 只是那抹墨色的身影并未理他,转眼便消失在巷口,只留下一抹衣袍角。 宋成毓欲要起身去追,可虞秋烟已然抬步往马车走去,他犹疑片刻后只好收回步子。 他喘了一会气,跟上去时又是那副疏朗的模样,只是眉头微皱,面色沉涩。 他端详着虞秋烟的面具,虚笑了一声,琢磨着问:“方才……那是何人?” “与我有恩之人。”虞秋烟往前继续行去,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未给他。 一如以往,神色淡淡。 宋成毓稍稍松了眉头,道:“阿烟,你怎会同他拉扯?” 他自认认识虞秋烟这么多年了,对她了解至深,可从未见过她露出这样的依赖于人的神色。 更何况是个男子,那一刻几叫他打破多年来的稳重。 她本该永远端庄娴淑,永远冷若冰霜,永远不假辞色,永远高高在上…… 宋成毓恨死了她那副神色,从数年前至今,这副神情无时无刻不在警醒他,他不过是一个寄人篱下,必须依附一个小丫头才能留在京中的人,不过是一个要看着小姑娘的脸面过活的人。 她永远高高在上的施舍,他却要将她每句话都放在心中,才不显怠慢。 这样虞太傅才会满意,才会对他倾囊相授。 他的野心本该驰骋于天地之间,可却要祈求一个小姑娘的施舍。 他藏了十数年,她难得以笑脸相迎。 他处心积虑,才央她同意唤自己明轩哥哥,后来他想,即便面若冰霜不假辞色又如何,虞秋烟终将嫁给他。 幼时的自己不明白,可如今他早已看清,尽管他还是对她那副模样咬牙切齿。 他望向身前之人,面上不觉发冷,说出的话习惯性的带着笑意:“阿烟,此人瞧着心术不正,你怎会与他相识?” “怎么相识?”虞秋烟似沉思了一瞬,竟然微微笑了,“识人不清,被他救了……” 宋成毓面色冰凉,惯来的笑意也要挂不住了,后续番外整理在滋,源峮污尓司久凌罢衣九尓虚笑一声:“可是发生了有趣之事,阿烟你平常不这样的。” “不怎样?”虞秋烟反问道。 宋成毓深吸一口气,方才抓住她的手腕,稳着声道:“便是有恩,你也不 LJ 该同他拉扯,有恩报恩便是,怎能在外同外男拉扯……” 宋成毓话音才落,甫一抬头便见着虞秋烟神情淡漠地望着他。 仿佛在嗤笑他的可悲。 “阿烟,你莫不是忘了你我的亲事……” 虞秋烟拉开衣袖,抬步站到了寻风取下的脚凳上,微微转过身:“宋成毓,我会与你退婚。” ——还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从前也是,即便她唤自己一声“明轩哥哥”,可却从未越矩过,可即便不假辞色又如何,她终将嫁给他,以他为天。 宋成毓闻言忽而轻笑了一声,眉间阴鸷乍现,他微微仰头望着她站在脚蹬上的身影,分明是仰着头,可眸中却不觉露出几分凌驾于上的掌控欲。 两人无声对视,半晌,宋成毓低下头来,唇角又勾了若有似无的笑意。 “虞太傅不会同意的,阿烟。”他忽然平静道。 他温柔地伸出手,想要扶她进马车。 好似方才的争执从未发生过。”这次回来数次相见,阿烟倒是不同以往了。” 她一直那样淡漠,对什么都不甚上心的模样,今日这般信誓旦旦,浑身是刺的模样可不是难得一见。 虽然还是不讨人喜欢,但比先前有些人情味。 虞秋烟避开他的手,冷声道:“彼此彼此,宋大人也不同以往。哦不,宋大人倒是一如既往……” 见她已然连端庄贤淑的模样都不愿再作,宋成毓也不过面色微滞。 他故意道:“阿烟为何要退婚,可是因为盛玉英。” 虞秋烟想起那日在府中初见他,他也是这般模样,刻意的误解。 如果再回想,也会发现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这样,他惯来的手段便是在众人面前装出一副深情温润的模样,还会自顾自的将她的一举一动全解释为出于爱慕。 让院中之人都觉得她好似早已对宋成毓情根深种一般。 这也是为何赏云与盈香始终觉得她是在生宋成毓的气,只怕就连寻风都如此觉得。 这个念头惊然让虞秋烟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她前世竟然觉得他行事处处体贴,甚至还自以为会和他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 虞秋烟越发冷了脸,道:“你不必激我。” 她伸手撩开车帘坐到了车内,不欲再多言。 宋成毓却还在继续道:“以前从未与你解释过,今日倒难得有机会同你解释一番。 阿烟,说来不怕你笑话,以前我本想着,终有一日要你会亲口问我,那时我再一一告知与你……如今看来倒是我沉不住气,今日便讲给你听又何妨。” 他收起了笑意,犹自絮絮叨叨。 “我与盛玉英确实早就相识,但那都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我们同为登郡之人……我甚为年幼时母亲便去了,父亲政务繁忙不便照顾我,将我留在登郡。 认识盛玉英时她还只是一个小小破落秀才家的小姐,整日为生计所愁,家父病重,她还要出门卖绣品,那日她出门买卖却被人诬陷偷盗,那恶霸欲强行抓她,我为她解了围…… 可我与她在京中不过点头之交,我宋成毓对天发誓,我与她从未行过越矩之事…… 反倒是她,富贵迷人眼…… 不论别的,就说前不久宫中传出来之事,她心思不可谓不深……” …… 宋成毓竟然将他与盛玉英的牵扯全怪到了盛玉英身上。 虞秋烟听着却只觉得悲哀。 38 ? 破案了 ◎又是宋成毓◎ 东宫。 “所以说, 梁府的事情宋成毓也参了一脚?” 太子才从练武场中下来,正坐在屋内擦汗,听得姜一跬所言垂下手问道。 姜一跬点点头:“正是, 且当日提议在国公府行曲水流觞之酒令的应当也是宋成毓安排。” 当时宋参军昔日老友围着宋成毓敬酒,与宋成毓同科的状元看不过眼便冷嘲热讽了一句, 而宋成毓丝毫不生气, 反倒与他为善说了一句:前岁安溪河畔诗会行酒令得见状元大才…… 可谁都知道那日登科小诗会, 传开的是宋成毓的一首咏月诗,状元郎的倒落了下筹,宋成毓这话可谓刻意挑衅。 众人见两人剑拔弩张便有人提,不若趁兴再来一场比试。 最后这群书呆子起了兴致, 当即就行到了梁府拱桥侧,要对月作诗。 此事说来简单, 但实则很难追查。姜一跬也是琢磨了很久才发现宋成毓并非推波助澜那么简单。 太子先前还不信,只因他父皇颇为看重宋成毓,宋成毓前程大好,为何想不开和堂堂东宫太子过不去。 不由嘀咕了一声:“此事对宋大人有何好处?” 姜一跬递了封信件到太子手中, 继续道:“盛家小姐与宋成毓祖籍同为登郡广县人,宋大人与盛小姐从登郡到京城,此间种种来往下官已将所查尽数呈于其中,太子殿下尽可一观。” 宋成毓与盛玉英两人是在同一年从登郡来的京城。 且盛玉英能攀上文令侯府, 这其中,宋成毓也出过一份力。 否则盛家旁支破落户那么多,为何偏偏侯夫人就看着盛玉英像故去的女儿。 两人在京中虽身份不同以往,私下一直有联系。盛玉英因着身体之缘故时常出入各大药铺, 而宋成毓则往往赶巧出没于药铺旁的茶楼、食楼中…… 这可是十来年的青梅竹马情……如今两人均已今非昔比, 多年来却还能守望相助。 太子看罢, 啧啧称赞,冷笑道:“这种感情连本宫都有些嫉妒了……” “狼狈为奸。”章启从屋外走进来。 他一身骑服尚未更换,径直撩袍坐下,方才才在武场舒展过身体,在一举一动间还留有一股冷肃之势。 太子将手中信件递过去。章启匆匆瞥过一眼便放下了。 “皇叔,你早就知道?”太子不由问。 章启不置可否。他确实第一时间就看过了。 姜一跬摸了摸鼻子:“先前暗查,倒有一点未明,幸得王爷指点……” “哦?是何事?”太子问。 姜一跬扬起胡子看着章启,没有开口。 章启不紧不慢道:“虞小姐与卢小姐桌上的青梅酒均泡过番叶,虞小姐不喜青梅酒。” “正是因此,下官才能断定是宋成毓在此中相助盛玉英,推波助澜。” 姜一跬接过话点了点头,那日他才提过一嘴没想到肃王倒是恰好知晓。不由问:“下官至今不知王爷是如何知晓的?” 毕竟一个女儿家的喜好……虞大小姐又不常露于人前。 太子闻言眼中闪过戏谑,对着姜一跬道:“皇叔自有皇叔的本事哩——” 收到侧边警告的神色,太子方才收敛了神情,推论道:“此事已经明了了。是文令侯,哦,该叫盛大人了,那老东西起了心思,想做局将盛小姐送入东宫,只是宠物尚且叛主,那盛小姐心思藏得深,她与宋成毓里应外合偷梁换柱,意图将局中人换成卢家的小姐,此事若成,则乃一石二鸟,于盛小姐是摆了眼前之困,于宋成毓在朝堂之上重挫卢大人,还引得卢大人与国公府为敌……” 看来这也是为什么那厢房中并未下烈性药,或是□□等不入流的药物。 因为在文令侯的算计中她女儿必会配合,到时只需做实两人共处一室且盛玉英衣衫不整即可。没想来那丫鬟被盛玉英收买了,她引得卢虞两家的小姐进了屋,又使了手段让两人昏睡了过去。 而这宋成毓与卢大人都是新贵,圣上近年来想要提拔近臣的态度已经甚是明了,其中最有潜力的便是这两位。 “此事父皇什么态度?” 姜一跬躬身:“陛下着下官禀报二位殿下,说交由二位殿下放手去做,其余的,下官不敢妄测圣意。” 此事是暗查,倘若闹大了于众人名声皆不好。太子盘算了一番,即便是暗查,也该让这些人吃些教训。 不过那文令侯急不可耐,一计不成竟然又盯上了章启,如今倒了霉运丢了爵位,都羞于出府见人了。 文令侯这爵位本就只到他这一辈,他本事不大,但为了这点子祖荫的名头在朝中上下折腾了大半辈子,手段众多,仅凭那些渎职枉法之事,也够他受罪的。 反倒是宋成毓,他在朝中根基虽浅却一时难以动得了他。 一是因为他是忠将之后,二则是因为虞衡。 若仅凭目前这些似是而非的推论去定他的罪,只怕也不过是扣几月月俸。 想通了其中关窍,太子冷哼了一声,回头看着章启笑道:“皇叔以为本宫推测如何?此事于那宋成毓说不定一石三鸟呐,既解决了自身与青梅竹马的困境,又解决了一个束缚多年的未——婚——妻——” 太子一字一句将未婚妻三字咬得极其清晰,本还想看看他皇叔气愤得暴跳如雷。 可他扭过头却见章启敲着桌子,不知想着什么,唇角微扬,似乎是……心情不错? “皇叔?”太子又问了一遍。 章启站起了身,心中早有成算:“要劳姜大人去虞府一趟。” …… 东宫之外的天边,霞光漫卷,烧红了半片天幕。 章启同太子告了辞,负手走出了太子府。 “未婚妻么,很快就不是了。” 小仆隐约听到肃王低估了句什么,循声望去,人已经扬马而去。 屋内,太子如愿笑了笑:“姜大人可听见了,届时还望姜大人前往太傅府告知太傅他的准女婿何等用心良苦呐。” “下官听凭殿下差遣。”- 盈香在一旁边收拾着去相国寺要备着的衣物,边提醒着府上的事情。 虞秋烟坐在窗前,提着笔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什么?” 盈香提醒道:“姑娘,届时该着人去请裁缝绣娘来裁几身薄春衫了,还有首饰也需备上……天儿渐渐暖和了,屋中的帐幔也该换了。” 虞秋烟有些惫懒,听着盈香念叨着府上的事儿,点点头:“你看着办就是。” 盈香惯来心细,府上不少事务幸得她帮衬着。 虞秋烟点点头,也没太放在心上。 她坐在漏窗桌案后,葱指扣着那张丹笔朱绘的玉兔面具,另一只手却提了一支小狼毫,小狼毫的笔杆一下一下的,在鬓边青丝处轻轻晃着。 赏云瞧着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已经想了老半天了,不由凑过去出声道:“小姐这是做什么?” 待赏云靠近,才发觉那张好端端的玉色作底丹朱入画,白里透红的一抹面具竟然被人用墨笔染黑了半片,眉间还横生了数道长长的枯枝。 赏云不由笑出了声:“小姐怎么还和这面具过不去?好好的兔面,怎么画得像个夜叉……” 虞秋烟这才放下手,放下了那片面具,摇头随口道:“恰好被那犬奴的爪子染黑了,正巧无聊得紧,随便画画。” “真是顽皮,它前阵子才将那新开叶的盆栽咬断了半截儿。”赏云皱眉道。 …… 今日午间时,虞秋烟本满心想着肃王之事。 许是上辈子与启言相处得太顺心了,重生回来瞧见他不同的身份模样,总忍不住凑上去逗逗他。 她是活了两辈子的人,又是死里逃生,自觉今生要随性许多。可近日回想,却觉得有些草率。 说到底还是因为宋成毓。 这阵子一直未听虞衡提起过于宋成毓的婚事,她也渐渐放松了不少。 虞秋烟想起那日作别时,宋成毓语带威胁的话。 他说:“阿烟,太傅不会同意的,我本想着最迟来年便向你提亲,可若是你不听话,我自然不介意提前一些。” 如今两人可算是撕破了脸,这人竟还以此反威胁回来。 虞秋烟愈想愈发觉得宋成毓实在碍眼,心烦意乱间不免抓疼了抱在怀中的小狗。 那狗“嗷呜”一声就跳上了桌案,踩翻了砚台不算,还在宣纸和桌案上留了一排梅花脚印,从窗前跳了出去。 虞秋烟气恼得不行,训斥了几句,又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桌案。 恰好见那面具染了墨汁,干脆提起笔在上面胡乱画了画。 窗外暮云四合,一片寂静笼着知秋院,寒风轻轻的拂过花窗。 赏云支开窗往昏暗的窗外扫了一眼:“顽皮归顽皮,怎么这会子太阳都下山了,也没见到那犬奴跑回来?” 想起午间那一番变故,也不知那小东西是不是闹了别扭,平素总爱在园中沾花惹草的,今日都这个时辰了竟还没见到踪影。 虞秋烟无奈地起身披了件外衫,往外走。 “去寻寻罢。” 39 ? 虞衡(剧情) ◎还没退掉◎ 虞秋烟与赏云分开在甬路上寻狗。 她循着小径一路行到了观棋亭也没见到狗影, 心下有些愤然。 这狗真是白眼狼。 她精心照料了这么久,竟然就因为下午时不小心薅重了,就这样跑了不成? 垂花门外, 传来一阵谈话声。 也不知是谁竟然这个时候来了府上,隐约听着像是虞衡亲自相送的。 虞秋烟远远瞧见门房的人从门洞中匆匆跑过, 她凑上去引颈张望。 许是虞衡见门房的人匆匆忙忙, 怕冲撞了贵人, 吼了一声:“何事如此慌张。” 门房犹豫了片刻,才道:“老爷,小宋公子来了。” 府上的人称呼宋成毓一贯是小宋公子。 虞衡:“他来做什么?打发他回去,行了, 你先退下吧。” 这话中语气听着有些奇怪,似乎带着几分不情愿, 这倒是稀奇。 虞秋烟视线落到游廊后的花丛中,不由提着裙摆走过去轻轻推开花枝,将身形隐到假山之后。 待会儿,只要虞衡带着人走过垂花门, 她稍一探身便能瞧清是何人。 “太傅就送到此罢。”一道清凉的嗓音渐起。 这嗓音…… 又是一道爽朗的笑声,男子道:“今日叨扰太傅了。” 后面的话音渐小,模模糊糊的,虞秋烟也没听清。 隔着花枝缝隙, 隐约瞧见数道身影走来,脚步声越走越近。 仆从低声道:“两位大人这边请——” “大人?”引路的仆从声音陡然大了些。 似乎生了何种变故。 夜幕悄然降临,假山旁的枝条倾斜,罩着一片枝影交错, 光线迷蒙, 看不分明。 虞秋烟扶着假山拨开枝叶踮起脚往外瞧。 一道身影蓦然罩住她, 彻底拦住了她的视线。 衣襟前压着浅色的边绣,山水云纹。 她长睫忽闪了两下,眸光上移——直直对上了章启那双狭长幽深的眸子。 四目相对,他的眼角蕴起一点笑意。 虞秋烟站在原地眨眨眼,一时措手不及。 仆从并不知晓来人真实身份,只知道是贵客,见那贵客忽然往花丛中行去,着急地在身后喊着:“大人,走错了——” 姜一跬在后面走来,也愣住了,肃王怎么突然正道不走,钻进了人家园中杂草乱花之后。他抬步也走了过来,欲一探究竟。 “站住!”章启一声冷呵,可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咦?还有小贼不成?”姜一跬出声。 虞秋烟心中顿觉羞恼,生平第一次做这等偷偷摸摸之事,竟然当场被人抓了个正着,还被两个人瞧见了。 若是章启一人便也罢了,可如今还有外人在。 她一言未发,飞快地在心中盘算着。忽然想到,这分明是在自己府上,她有什么好作贼心虚的。 这般想着,她理所当然地瞪了章启一眼,随后施施然转身离去。 可她是从身后的小径钻过来的,便是努力显得理所当然,拨开乱枝离开的身影也有些狼狈。 点点迎春花落到月白的衫裙裙摆上仿佛沾花入绣。 姜一只跬瞧见那一抹素衫勾勒的影子,纳了闷:“王爷,何人在那?怎么走了?” 章启声调平静,缓缓道:“吓走的。” “王爷突然走过去,倒叫下官也吓了一跳,被王爷吓到倒也情有可原。”姜一跬无甚在意道。 话音才落,姜一跬蓦然瞥见章启盯着自己的神色微冷,那模样显然在说“你倒是自视甚高”。 “莫非是被下官吓走的?”他试探着问。 “不然呢?” 可他连人都没瞧清,分明是肃王自己突然走过去吓着的人。 姜一跬吹了一把胡子,正欲理论,被章启横了一眼。 “因为你太吵了。” 章启说完跟着仆从走出了虞府。 待出了虞府,姜一跬跟上去低声冷嘲道:“下官这么点声就被吓跑了,那人是什么没见过世面的花仙精怪不成?三岁小孩都不会这么容易被吓跑。” 章启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在虞府门前径直登上了马,扬尘而去。 姜一跬“呸”的一声呼了一口气,转瞬又觉得稀奇,肃王竟然未否认他方才所说的- 虞秋烟回了院中时尚且捂着面羞愤不已。 她方才强自镇定,可是因为过于慌张,现在才回想起来自己忘了行礼…… 赏云进到知秋院便见着她家小姐站在迎春花丛旁辣手摧花,地上落了一圈嫩黄的花瓣。 赏云抓着黑白相间的犬奴送到她面前,展笑道:“小姐?你怎也学它,院中的花枝都要被薅秃了。” 听到笑声,虞秋烟方才收了手,将那犬奴接过抱在怀中。 它讨好地拿脑袋去蹭虞秋烟的手心,乖巧得不行,惹得虞秋烟也露出了笑意,一下一下顺着它的毛发:“你可是知错了?” 话落,虞秋烟的视线落到它那黑白相间的后腿上,那儿硬生生被划去了一大片毛发。 她掰着狗爪子细瞧,才发现它肚皮上直到后腿都蔓延着一道痕迹。 赏云瞧见“咦”了一声,继续道:“莫不是被园中枯枝划伤了,近来新春不少草木都是杂役新修的,锋利得很……“ “在哪寻见的?” “说起这个,还是别的小丫鬟寻见的,说是跑去了老爷的书房哩,差点被书童当野犬打了一顿……这么小只也不知道怎这般皮。”赏云担心的继续道,“小姐,这可怎么办啊?可要包扎……” 虞秋烟盯着那伤口看了片刻,倒并不严重,只是掉了些毛发,瞧着有些可怜,方才道:“应当无妨,明日让大夫瞧瞧。” 她伸手摸了摸小狗的背,安抚了一下它,又伸着纤指不痛不痒地点着那犬奴的脑袋,训斥道:“也不知跟谁学的,好好的正路不走,非要往枯枝里钻,如今得报应了吧。” 那犬奴轻声“嗷呜”着,也不知在应些什么。 虞秋烟忽而又想起另一桩事,抬手唤了赏云,低首附耳了几句。 赏云应声出了知秋院。暮色渐散时,方才踏着些微寒气跑回来。 她将打听到的消息一一告知虞秋烟。 “小姐,那些仆从惯来捕风捉影,倒是听那书童说另一位大人是锦衣卫指挥使,姜大人哩。也不知王爷与姜大人这两人来咱们府上做什么。方才婢子回来时还听说书房里,老爷与宋公子起了争执……” 虞秋烟方才并未瞧清,这才让赏云去打听了一番是何人到府上来,只是却没想还有这桩事,不由重复道:“老爷与宋公子在房中起了争执?为何?” “婢子也是听来的。” 虞秋烟沉思了片刻,忽而进屋换了一身端庄淑雅的藕青色长衫,便出了门。 指挥使姜大人与肃王这两个人一同来虞府见虞衡,再加上宋成毓也闻风赶来。想来片刻后,虞秋烟心中隐隐便有些猜测…… 先前梁府之事,虞秋烟回了府中可是只字未提,虞衡虽看着随和,实际上颇为讲究规矩。 旁的人家遇到这种事情,女孩儿或许会向母亲提起,而在虞府,虞秋烟却只能与嬷嬷闲话。 可嬷嬷如今儿孙承欢膝下,自她及笄后就允嬷嬷回了家,不再像以前那样日日来她的院中点卯。 虞秋烟自不可能对虞衡提起此事,一直以来她与虞衡都只是保持着浅淡的父女亲情罢了。 等她赶到虞衡的书房时,便看见宋成毓推开隔扇门走出来。 夜色宛如一片幽蓝的轻雾笼罩着,屋前房檐下露出点点微光。 宋成毓身上着的还是一身官服,正要踱步离去,忽然不知想起了什么,在虞衡门前站定回转过身。 他扬声坚定道:“老师,明轩必会给老师一个交代。” 虞秋烟抬步走过去。 宋成毓一见着她,脸上蕴起了几分笑意:“阿烟妹妹。你怎知我在老师这?” 虞秋烟轻呼了一口气,冷嘲道:“若是知道你还没走,我不会来。” 宋成毓喉间一阵轻笑,好像只把她所说的话当做玩笑,语气一如既往地体贴。 “至少阿烟妹妹知道我来过。” 他视线暧昧,说罢再次同屋内的虞衡作别,方才缓步退下。 虞秋烟进了屋,甫一踏过门槛,就见一方错银瑞兽镇纸歪头歪脑,砸在插屏座下。 她敛容,目不斜视,向虞衡福了身子。 虞衡站在檀木博古架后,背对着她,久未转身。 半晌,他沉声:“方才见着明轩了?” “见着了。” “……阿烟,你在梁府之事为何不与为父说?”他这才转身,望着站在门侧的女儿。 她着了一身素青的衫裙,水青锦绸的宽袖衬出几分家常闲适,面容柔和恬淡,看过来的眸底仿佛漾着江南水乡的烟雨迷蒙。 她娘亲当初便是远洲有名的美人…… 虞秋烟垂着脑袋如实道:“阿烟说不出口。” 不知想起了什么,虞衡望过来的神色染上了些许沧桑,语调有些疲倦:“是为父对不住你……” “此事,和宋明轩有关,是吗?”虞秋烟观着他的神色。 虞衡点了点头:“此事确是明轩之过。他念及旧情自毁长城,为父亦深感失望……明轩以前行事惯来稳重老成,如今竟作出如此混账之事,实在糊涂!” 虞衡的话中透着无限惋惜,又道:“先前他外任时,我本不同意,可他信誓旦旦,还与我承诺,来日如何也要为你争个三品诰命。为父知他胸怀大志,留在虞府算是委屈了他,却没想到他如今急功近利,剑走偏锋……” “阿烟,你说为父是不是做错了?” 虞秋烟先前便已然猜到与宋成毓有几分关系,因而听到真相也没有太意外。 虞衡所言虽是惋惜,可他惋惜的桩桩件件都是宋成毓的前程。 惋惜的是宋成毓在太子之事上参了一手,白白辜负了圣上的厚爱与看重,辜负了圣意,更辜负了他多年的栽培…… 虞秋烟越听越心寒。 见虞衡相问,她轻嗤了一声:“阿烟久未见宋大人,倒是有些不识得他了。” 虞衡望了她许久,叹了口气: “为父知你心中有怨。可是阿烟,明轩他待你仍是一片赤诚,他同那盛家小姐是同乡,并无男女之情,他错就错在过于心急。可他自幼失恃失怙,会如此急于求取功名,也是为了娶你……在这件事上你不该对他抱有怨言,不要无理取闹。” 虞秋烟沉着一口气,眉心直跳:“父亲可曾真正问过我想要什么?您声声所言的可惜,都是为宋成毓的前途所想,可曾为我想过?他与盛玉英分明暗中往来多时,您当真知晓这中间桩桩件件的事吗?” 虞衡仿若不解:“你与明轩青梅竹马,为何听信旁人所言而不愿意相信他?便是他这次有错,凭着往日情分,你也该给他一次机会。” 她夺过话:“我给过他机会了!阿烟早言过退婚之事,为何父亲始终不当真?还是说您惯来一厢情愿的认为阿烟的想法不重要?” 虞衡的话让她彻底抑不住情绪。 “你为何在这件事上如此咄咄逼人?明轩他确实是念及故人之情,帮过盛家,但他并不是那等贪图女色之人。更何况我虞衡的女儿难道还比不过盛家的不成?他父亲临终将明轩托付给我,我承诺过宋将军,你们自幼定亲,这也是宋将军的遗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盛家算得什么?” 他话说得自负,可虞秋烟越发感觉冰冷:“宋将军的遗志……阿烟也不过是父亲完成承诺的一个无关紧要之人罢。” “胡说!”虞衡挥了衣袖,面上露出些愤然,“阿烟,明轩与你的婚事……” 他尚未讲完,虞秋烟抢声继续问道:“您心中所想的俱是对不住宋参军,对不住当初的承诺,可曾想过我,还有我娘的遗志?还是说父亲明知所有,仍要将我嫁与宋成毓……” 虞衡的话被堵在了喉中。 虞秋烟说着,那雾气蒙蒙的眸子好像下了雨。 姣好的面上滚过数道清泪。 听到虞母,虞衡没来由避开了她那双眸子,低着头辩解道:“我是为你好……” “为我好?”虞秋烟面上苦涩,“父亲若真为我好,明日便该将宋家的信物还回去。” 作者有话说: 晚一点还有 40 ? 虞府 ◎难过啊◎ 虞秋烟与虞衡的谈话不欢而散。 她情绪失控地将埋在心里的所有话全讲出了口。 她还提到了虞母。 虞衡对虞母心怀愧疚, 可是那么一点愧疚还不足以让他主动打破承诺,去宋家退婚。 夜色寂寥,枝条儿如丝缕软绸在凉风中晃荡着。 虞秋烟沿着石径往自己院中行去。 她脸上泪痕被冷水吹去, 任由眼角生疼也不作搭理,心中空落落的。 她原本以为她已经不会再因为这些而伤心的。可听到那些话还是忍不住反驳了虞衡。 知秋院笼罩在一片灰暗之中, 这段路都显得那么长。 前世被启言救走之后, 她时常会想起这座院子, 会想,她走后,虞家的人是否会想起她?是否会为她难过…… 月门门洞后传来一阵轻快的声音。 “爹爹真的生气了,砸了好多东西吗?” 是满宵的声音。 一道女声咳了咳, 柔和的轻声道:“是啊,所以满宵日后要乖乖听话莫再惹爹爹生气。” “ 满宵日后一定乖乖听话, 听爹爹的话,听先生的话……”小女孩像是下定了决心又道,“满宵再也不闹脾气了,那样爹爹就不生气了?” 女子似乎轻笑出了声, 轻柔的嗓音顺着夜风字字入耳。 “见着满宵这么听话他一定会高兴的……” 两人离门洞越来越近,声音愈发清晰。 虞秋烟转了身,踏上了石阶踩过草叶,将身形隐在了园中梧桐树干之后。 她拢了拢衣裙, 蹲在一片暗影中,只等着柳姨娘与满宵行过。 满宵牵着柳姨娘似乎尤其高兴,主动伸手要接过身后丫鬟手中的提灯。 丫鬟害怕她拿不住,虚握着灯笼杆身, 着急道;“二小姐, 还是奴婢拿着吧。” “不要, ”那灯笼晃了晃,光影从虞秋烟身侧擦过,好在很快就稳下来,满宵拿着灯语气骄傲,“我娘好不容易出院子,我要给我娘举灯笼……” 柳姨娘闻声轻声笑了:“满宵真听话。” 她们踩过卵石铺就的小径,缓缓远去。 夜里好像起了东风,如水一般钻进了衣襟袖肘之内,远处那母女二人的笑闹声被夜风吹散。 四下空空的,又恢复了一片寂静。 虞秋烟蹲得有些脱力,直接坐到了草地上,整个身体往后,轻轻靠在了桐树上。 她也不知道为何会情不自禁想要躲起来。等她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走到了树干之后。 心下纷纷乱乱的,摸不着头绪。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挣扎着站起身,拿出帕子擦了擦面上的泪痕,又理了理衣襟,方才提着罗裙走出来。 绕过月门,听见一声“汪呜”的叫声,正是那只被她留在知秋院的犬奴。 纵然养了这么多天,它还是那么小小一只,更遑论还掉了一片后腿毛,一路伸着舌头跑过来的样子,实在狼狈。 虞秋烟蹲下身,毫不嫌弃地将它抱起来。 它伸着脖子去顶虞秋烟的手心,虞秋烟这会可没有同它玩耍的心情,只好按着它的头不让它乱动弹。 “怎么又乱跑?”虞秋烟问。 旺财“汪汪”闹个不停,最后还挣脱了她的手,从她怀中跳走了,小小的身子跑在前面,狗尾巴上那一撮白毛摇个不停。 虞秋烟想抓它,可甫一碰到它的背,就被它滑不溜秋地钻走了。 “真是机灵。”她不由叹道。 以前她也抓不到它,还是后来养得时日久了,它才任由虞秋烟抱起。 也不知是不是小狗察觉到她的情绪,有意地同她玩耍。 虞秋烟跟在它身后,一路行至侧门院墙前。 院墙由青砖铺就,脚下有一处砖块松动了,墙脚的杂草土被旺财熟练地刨了刨,露出完整的凹坑—— 显然,这里藏着一个狗洞。 那没良心的小狗“嗖”的一下就从狗洞中钻出去了,还在外头“汪汪”叫唤着,越唤越大,那一声声似乎在说“你怎么这么慢啊”。 虞秋烟抚了抚额,决定收回方才夸它的话。 叹了一口气,她只好蹲下,将手从小小的洞口伸出去:“旺财,快回来——” 手心好像被小东西舔了一下,虞秋烟凭着感觉反手一抓,想要将犬奴拖回来。 指尖倏尔划过一阵细滑的触感——好像是一片绸缎。 从府中侧门出去不过一条狭窄的小巷子,对面宅子无人居住,平素也甚少有人从此经过。 虞秋烟这般想着,又伸着手在半空中抓了一下—— “旺财?你在哪?” 夜色中荡开一声轻咳声,裹挟着夜风入耳。 是男子的声音……且有些熟悉。 虞秋烟缩回手,怔在了原地。 “是我。”章启的声音透过墙面传来。 墙内却再听不见声了,只剩下轻轻的风声拨动着枝头新叶。 犬奴在章启脚边“汪呜”叫唤着。 他蹲下身抚了抚狗头,对着墙内喊一声:“虞小姐?” 无人作答。 莫非又像白日里那样,跑开了? 那狗还喘着气围着章启打转,章启却忽然毫不客气地捏着它的脖颈,拎起来,塞回了狗洞中。 旺财扭着脖子想往外钻,但还是被人拍着尾巴送进去。 章启凝神细听,待听见墙后传来轻声的吸气声,方才确定人还在。 “虞小姐,本王碰巧路过此地……”他话音未落就听得一声带着哽咽的咳嗽声。 犬奴察觉到主人的情绪,在墙后“汪呜”的唤着,拖腔带调的,仿佛想要出声安慰,可力不能及。 “虞小姐?”章启皱着眉又问了一声。 里面的人依旧未作答。 …… 章启今日才告知了虞太傅宋成毓之事,心下始终不安。 在府中处理完庶务之后,如往常一般在院中下起了棋。 只是今日,他实在难以安下心来。 在他与姜一跬的安排下,虞太傅已经知晓了宋成毓所作所为,以太傅吹毛求疵的性格,这若是旁人,只怕宋成毓已然被逐出师门了。 在院中时,他眼眸扫过一眼棋盘,便将手中棋子放了下去。 侍童在一旁笑道:“王爷可是拿错了棋子?奴才虽不懂却也知晓这白子放入其中岂不是自投罗网。” 章启干脆扔下了手中之棋,挥了衣袖踱步行了出去。 不知不觉,便到了这面院墙下。 只是他承诺过不会再进去了。 远处的黑陶瓦面落着点点月辉,对巷的宅院处于一片寂静之中。 他远远地望着院落稀疏的虞府,大抵是太傅生性廉洁,偌大的虞府竟然只有零星数个院落缀着明灯。 虞秋烟摇摇晃晃的往西北角的院内走去,和那日醉酒时一样。 …… 章启原本只以为她是在同小狗玩耍,却没想到并非如此。 一墙之隔,啜泣声混着数声犬叫声,隐隐约约。 墙角的树枝倾斜着伸向墙外,月影之下显出几分萧瑟感。 章启敛了敛容,抬手,跃上了墙头—— 顺着浅淡月色往下看,在青草地上抱着双膝蹲着的人可不就是虞秋烟。 乌发垂在背后几要遮住整个身躯,罗裙如扇般铺开。 四周再没有旁人。 章启一跃而下。 墨色长衫的衣摆在虞秋烟眼前晃动了一下。 来人身姿挺拓,抬脚缓缓走过来,枯枝在他脚下吱呀作响。 男人最终缓缓倾身蹲了下来。 眼眸交汇的一刹,虞秋烟低头将自己埋进了手肘中。 章启伸出手,长指虚虚停在了半空—— “为什么,哭了?” 虞秋烟愈发低着头微微偏了下脑袋,避开了他的指尖,也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副模样。 “王爷怎么进来了?” 她声音哽咽,让章启更加确定她方才便一直在哭泣。 “想见你。”章启的视线落下来。 虞秋烟一言未发,眼泪忽然大颗大颗的滚落。 甚至有数滴落到了章启指尖上,手指仿佛被烫伤一样往回蜷起了指头。 他眼眸幽深,望着她,呼了一口气,才道:“可是太傅与你说了什么?” 虞秋烟并未作答,她脑袋轻轻晃了一下,发侧青丝顺势落下堪堪擦过章启的指尖。 她将脑袋稍稍往回缩了一下。 ——是一个避让的动作。 章启看着她的反应,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 她还在哭,肩膀微微颤抖,久未停下。 黄昏时见她尚未觉出任何异常之态,不过短短几个时辰,便难过至此么…… ——因为宋成毓而难过至此。 这个认知,让章启心下没来由涌上一阵烦躁,自上次在凤池边听闻了盛玉英之话,他便着人去查此事了,一直隐而不发便是想等个合理的名头。 虞家必须退婚,章启想,便是虞太傅如今尚心存惋惜,日后他也会让虞太傅对宋成毓彻底失望。 可他没想过她会这样难过。 也是,毕竟青梅竹马的情谊,一朝被人打破,难免难过。 那日在凤池旁,盛玉英所讲的话尤在耳侧。“青梅竹马,呵 ……一直被人当猴戏耍,被人蒙在鼓里,她还丝毫不知情呢,她一心为宋成毓着想,像个——傻子……” 仿佛被人敲了一记警钟,章启微微垂眸遮住了眼中寒意,开口道:“别哭了。宋成毓为人谨慎,处事圆滑,待你并非真心,不值得你如此。” 虞秋烟紧紧抿着嘴,害怕泄出哽咽声,更是说不出反驳的话。 她也不知道怎么了,从听到章启的声音便忍不住泪水,想起启言愈发忍不住泪水。 前世在湖边,她放花灯时,曾经祈下的愿望之一是,来时不要再做虞秋烟。 可再一转眼,她还是虞秋烟,回到了三年前。 经历了这么多,她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是会因为这些事情难过。 章启掩下眸底烦躁,一字一句道:“本王倒是知晓得比太傅还要多几分。且不论远的,便从宋成毓初中进士开始,他初从虞府搬出去时,盛府的丫鬟可是宋家新宅的常客,虞小姐可知晓?更遑论这二人多次里应外合,私下传情由来已久,这些虞太傅可告知于你了?再论近的,去岁年末,宋成毓初回京之时,你可是在等他?那一日可等到了?虞小姐总该知道他去了何处。” 尽管章启尽力克制,可说出口的嗓音还是极冷。 他声声追问,虞秋烟哭得愈发厉害了。 这个人,分明是启言又不像启言,若是启言,一定早就安慰她了,可眼前这哪里是安慰,分明是扒着她耳朵告诉她“你被骗了好多年你还不知情,你傻得可以”。 是觉得她哭得还不够狼狈吗? 一开始,虞秋烟还沉浸在对虞衡的失望之中,可后来听完他冰凉冷淡地讲完宋成毓为人堪忧,又追问了好长一番话,到后来哭的意味全然变了。 章启还在讲:“你在梁府寿宴之时所饮的酒中便下了番叶,只是你不喜青梅未着道罢了。那番叶就是宋成毓动的手脚。” 他拖腔带调地问:“虞小姐觉得宋成毓是有心,还是——无意?” 他看过来的眸中仿佛凝着一块寒冰。 虞秋烟不知哪来的勇气,抬手将人锤了一把—— “……你才是有心的。”她带着鼻音道,“谁为宋成毓难过了?” 她杏眼圆睁,黑眸之下还蕴着水波盈盈。 章启几乎怔在了原地,半晌才听见自己重复了一遍,喃喃道:“不是为宋成毓?” “不是。”虞秋烟长睫闪了闪,又掉了一滴眼泪。 “那是因何而哭?” 她抬起手背擦了擦,可许是哭得太久了,一时还是控制不住,眨了眨眼睛又是一滴泪滚过手背。 她想从袖袋中取出手帕,可是蹲在地上太久了,长袖也卷在一起,手帕许久都没掏出来,索性甩开了衣袖,连凌乱的发丝都忘了理会,便抬手使劲地擦揉着眼睛,引得眼尾泛起深红一片。 ——手忙脚乱的。 章启叹了口气,抬起手,蜷起的指尖缓缓张开,一点点拨开了她鬓边的青丝,将乱发缓缓拨到她身后。 ——好在她没有再避开。 她半张面容完全展露,不着粉黛的面上莹润如月色皎皎,眼尾与鼻尖都泛着粉色,长睫沾了水,连成一片,眸底仿佛连着一片乌云,又开始泪滚金波。 章启拂顺她的衣袖,将那被扯落的堪堪挂在袖摆边缘的帕子取了出来。 “虞小姐,越矩了。” 若真说越矩,可早就越得不知到哪儿去了。 抚到面颊的力道很轻,她没有动,任由章启一点一点替她擦干净了泪水。 远处的黑陶瓦面之上是一片宛如泼墨的夜色,点点星子点缀其中,粲然生辉。 空中弥漫着一股温暖的草木香气,旺财还围着二人打着转,时不时发出疑惑的叫唤声。 章启收了手,将手帕递还给她,伸手抚了抚虞秋烟的发顶。 “别再哭了。夜间寒凉,回屋去罢。” 虞秋烟还维持着蹲着的姿势,一动未动,甚至伸手抚了抚脚边的犬奴。 犬奴见她终于好转,抬起前爪搭到了虞秋烟的手心中,尾巴使劲地摇着,仿佛在讨她欢心。 章启站起身,见她始终未动,顿了片刻。 半晌,虞秋烟斜眸看了一眼,又低下眸子,瓮声瓮气:“我腿麻了。” 章启怔愣了片刻,眸子不觉染上几分笑意,伸出手去。 望着章启那只修长的手,虞秋烟抬手将小狗抱起来递了过去。 她本是想避开章启的手,可章启却并未拒绝,一手拎起那狗,另一只手抓着她手腕将她整个带起。 虞秋烟撑着这股力道站起了身,甚至往前扑了一下。 好在最后站稳了。 她瘪了瘪嘴,看着他的眸子,有些无颜面对:“你方才是不是在笑话我?” “……并无。” “那先前呢?” 章启疑惑。 虞秋烟转开眼:“就是白天……” 章启想起白日里那一遭,沉眸望着她:“也没有。” 虞秋烟满意地点点头:“王爷今日来府中便是与父亲说宋成毓之事?” “是。” 原是如此,既然事情已水落石出,总该叫虞衡知晓。 虞秋烟有一些不好意思面对他,伸出脚,扒拉了一下那狗洞,极力装作自然道:“王爷为何这么晚了会出现在虞府的狗洞之外?” 听她问了此话,章启方才相信她是真的不难过了。 虞秋烟看着那不大不小的狗洞神色莫名。章启倏然会意,拧着眉:“虞小姐莫不是以为本王要钻狗洞?” 虞秋烟惊得咳嗽了数声,连道“没有”,又从章启手中抱过小狗,拍了拍它的爪子:“这洞都是它偷偷挖的。” 那犬奴还以为是和它玩耍,伸出前爪拍了回去,还一副得胜了一般“汪汪”唤着。 章启伸出一根长指,轻敲了一下她怀中旺财的狗头。 虞秋烟低着头,轻声问:“我是想问,王爷怎么知道我在这院墙后?” 还能恰好在她将手伸手出去时站在院外…… 她因为不想叫他看见狼狈的模样一直隐着声,如今可倒好,更狼狈的都被人看见了。 重生一次,还是如前世一般一直在启言面前丢脸。 章启看着她与旺财嬉闹手指,挪开视线:“我早就来了,方才是它带我过来的。” 虞秋烟点了头,垂着脑袋,没出声。 章启还当她又想起了什么,片刻,抬手抚了抚她的额顶。 “都会过去的,回去吧。” “我就在自己府中,要回去也是你先回去。”她抬眼。 “我看着你进屋。” “王爷方才是在对面那屋顶吗?”虞秋烟伸手指了指。 对面的屋子隐在一片无边的夜色下,参差交错的瓦面静悄悄的。 “是。”章启微微点头。 这么说,可不是都看见了。 …… 虞秋烟转身回了后院,进月洞门前扭头看了一眼。 那一抹长影转息间数个腾挪,片刻间便跃至了对面的屋脊之上,仿佛飞鸟悬停。 察觉到那道若有似无的视线,虞秋烟抚了抚发红的双颊,立即抬步跨进了后院内。 40-50 41 ? 安排 ◎请姜大人喝酒◎ 清晨时起了一阵雾。 旭日高升, 雾气方散。暖阳穿过迷雾,投下一片和煦的碎影,院角那颗桃树枝叶间滚过颗颗清露, 折射出斑斓的明辉。 木质的窗棂映出了一圈光影,虞秋烟站在窗后, 看着树枝上点缀着点点粉白的花骨朵儿, 深深吸了一口晨雾散去后潮湿而润泽的空气。 屋内传来珠帘拨动声, 虞秋烟看到赏云端着茶水走进屋内。 盘中放了一个白玉瓷罐,虞秋烟瞧着陌生便微微合上窗,走过去捻了捻罐中数片蜷起来的茶叶。 “这也是戚九送来的?” “是啊,戚大夫说此茶润嗓清肺, 奴婢也不大懂,反正是好东西, 便给小姐煮了一些。” 自那晚哭过一阵之后,虞秋烟次日便有些咳嗽,大抵是吸入了不少冷风,有些损到了嗓子。 本没打算请大夫, 想着养几日便好了,可戚九倒是及时,隔日一大早便来了虞府,说是为防先前病症落下病根, 特来号脉。 戚九来时,虞衡恰好在府上,虽说他已从姜一跬处知晓了事情始末,可却并没有拦住戚九。 只怕还当戚九是梁府派来的。 虞秋烟与虞父吵过了一阵之后, 虞父便一直避着她, 始终未提退婚一事。 虞衡这些年是真的待宋成毓如亲生子一般, 教导他甚为用心,从经史子集到人情世故,在当初宋成毓要出京外任时,虞衡还托了数名昔日故交,要他们多为关照。 一贯清廉正直的人为了宋成毓,可算是数次破了先例。 虞衡对宋成毓是寄予了厚望的。 虞秋烟自嘲一笑,喝完了最后一口茶,方问道:“戚九呢?” “小姐没醒,她瞧了一眼就回去了。”赏云又为她斟了一杯茶,却见虞秋烟点点头整容往外行去,便问,“小姐要去何处?” “去主屋等父亲。” 赏云却着急的起了身:“小姐,您才喝完一盅茶……不然再坐会,再去罢。” 被虞秋烟看了一眼,赏云才别扭放下茶盅,发出“啪”的一声:“奴婢早晨去,听闻二小姐在……” 赏云只知道上次小姐去寻了一趟虞衡,回来便损了嗓子,且这些天心情不好。 这几日见到主屋那边的丫鬟婆子,一个个的,都在私下夸赞着二小姐如何得老爷欢心,哄得老爷心花怒放,收敛了脾气。 更有甚者还道二小姐年纪轻轻便如何有孝心,知道哄老爷开心,不像大小姐,数日都未出过院门。 在众人眼中是太傅与小宋公子吵了一架,二小姐哄得太傅欢心,而大小姐只会让人操心。 在赏云眼中,甭管是什么原因,反正是她家小姐受委屈了,可却还要被人如此编排。 “小姐,您就别去了。” 外人都赞虞太傅与先夫人鹣鲽情深,以至于先夫人去世后迟迟不娶继室。 可若是真的悼念亡妻,为何却对亡妻留下的独女忽视至此。赏云想不明白。她虽是虞母挑选的丫鬟,但到底年纪小,不清楚其中细节。 “小姐,上次您就是去书房回来才损了嗓子,这么些天,也没见他们派人来问一问,您何必还过去。” 虞秋烟听着赏云抱怨却笑了:“傻子,我不去就能不认他这个父亲不成?” “那让奴婢跟您一块儿去。” 虞秋烟也未拒绝。 虞衡今日难得休沐,只是人却不在书房之中。 才行至虞府的假山花园旁,便听得一阵软软的背书声。 “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安敏……” “敏于事。” “满宵知道了,安敏于事。”小姑娘的口气侧脸看着,笑都要咧到天上去了。 居而求安,敏于事。 满宵确实会背了,可显然是生生死记下来的。 虞秋烟看见虞衡皱着眉拿着书抬起手,随后又轻轻落下,拍了一下她的发髻:“满宵背得很好。可知此句含义?” “就是,就是说君子应该做事情……”她好不容易才背下这么一点文章,怎么可能背下含义。 满宵皱着眉撒娇道:“爹爹,怎么还要背含义,下次再背吧。” 虞衡摇了摇头,放下了书:“那你可比你姐姐差远了。” “姐姐!”满宵没听见虞衡的话,一看见虞秋烟便立即扔了书跑过去,拉着她的手,“姐姐,你也来找爹爹吗?” 虞秋烟点了点头,向虞衡福了一礼。 “爹爹,姐姐来了,你让姐姐背。”满宵拉着虞秋烟在亭中坐下,又问,“姐姐,你全部会背吗,快背给爹爹听。” 她说完见虞秋烟一动不动,还道:“姐姐快背书啊,爹爹喜欢听人背书。” 满宵一厢情愿以为背书爹爹就会高兴,可她最讨厌背书了,姐姐会背,那姐姐背完爹爹也会高兴。 小丫头脸上露出逃过一劫,且有几分幸灾乐祸的神态。 可实际上,虞秋烟记忆中便没有与虞衡如此相处过。 满宵的话一出,就连虞衡都有些尴尬,没出声。随后他拿着书仿若掩饰一般,敲了敲满宵:“回去罢,日后还要跟着先生好好念书,莫再偷懒。” 满宵走后,才扭头望着虞秋烟。 虞秋烟:“阿烟今日前来,是想与父亲说一声,我想出府去相国寺,住上一阵子……” 虞衡点点头:“去散散心也好。” 一听此话,虞秋烟便有些琢磨出他话中之意。散心?有什么事情需要散心的,可不就是因为宋成毓。 她嗤了一声:“父亲许是误会了,阿烟散心倒不是因为宋大人,父亲近日匆忙莫不是忘记,母亲的忌日快到了。” 虞衡心下升腾起一阵愧疚,让他不敢面对虞秋烟,他颓然地松下肩,和善道:“是为父说错话了,为父怎会忘记此事?只是近来繁忙。也罢,三日后,为父休沐时亲自送你去。”- 肃王府。 姜一跬进了屋便瞧见肃王一身挺拓衣衫,背着手站在落落疏影中,戚九立在他身后躬身低首,也不知在讲些什么。 姜一跬挥退了引路之人,站在门前远远地观着。 本无心偷听,可却好巧不巧就听见戚九道。 “王爷可是担心那日过府时唐突了虞小姐?王爷尽可放心,虞小姐未提及此事,想来便是要怨也是先怨到姜大人身上。” 姜大人?这京城有几个姜大人?这肃王忒不地道…… 姜一跬沉着脸,光明正大地在人脑后窥视着。 肃王静默了许久,才道了声:“你下去罢。” 戚九福了身,却没动。 “还有何事?说罢。” 戚九道:“婢子今日听得赏云她们抱怨,似乎是虞小姐受了委屈。只是婢子谨记王府管家吩咐,不敢多问。” “不知此事算不算和虞小姐有关?”戚九犹疑道。 章启没听明白,皱了眉:“为何不问?” 实际上,戚九出门前往虞府时,管家特地赶来提点了她一番。 大意是说她榆木脑袋,让她做事机灵点少说话多观察着虞小姐神色,还让她多多与虞小姐身边的丫鬟交善,不着痕迹地讲讲肃王的好话。 当即,戚九便问管家“如何不着痕迹地讲肃王好话”以及“为何要给人家讲王爷的好话”。 管家恨铁不成钢地摇了头,意味不明道了句“咱们王爷年纪不小了”。 管家不好将话说得太明白,怕戚九这直肠子一个不注意说错话反倒好心办坏事。 因而戚九还没悟出来,管家便摇了头又道:“算了,你这样也好,少说闲话别给府上抹黑就是了”。 戚九见章启拧眉,如实讲了出府时管家所言之话。 树影之后,姜一跬站在门洞侧的路边,实在憋不住笑意,泄出了声。 章启早知他站在那,只递给戚九一道眼神:“自己下去领罚。” “王爷,奴婢不明白……”戚九正要辩解忽而瞧见他冷眼看过来,当即噤了声。许是最近王爷太和善了让她生了些错觉。 戚九离去前,姜一跬却拦住戚九:“诶——,戚姑娘走之前可要与本官解释下方才所言何意啊?什么叫——要怨也是怨姜大人?” 姜一跬的眼风扫过戚九又扫到肃王身上,后者倒是一派从容,没有半点心虚,章启长指敲了敲桌面,脸色微沉,不知在想什么。 戚九紧抿着唇,对着姜一跬躬身行了一礼,道:“奴婢不知姜大人所言。” “本官都听到了,什么叫不知?戚姑娘自己说的话也忘了么?” 姜一跬见她一本正经,心道,不愧是肃王的丫鬟,抵赖都理所当然了。 “奴婢不知,奴婢先行告退。”戚九说完便退下了。 “诶——,怎么走了?还没说完呢。”姜一跬意兴阑珊,想要上前拦人,却没想到戚九走得飞快,眨眼间就跑出了月洞门外。 姜一跬狐疑地皱着眉啧了一声。 “非礼勿听。姜大人如此行事可不是君子所为。”章启道。 姜一跬走到章启面前的石桌侧,不以为然笑道:“本官可从未自诩君子。” 锦衣卫的行事手段着实没有哪一样称得上君子。 姜一跬想起方才所言,忽而皮笑肉不笑补充道:“王爷如此行事可就是君子了?别以为本官不知道,你们方才说的可是虞府?” 见章启不作答,也并未否认。 姜一跬陡然想起先前种种。 近的,譬如前阵子在太傅府遇见的那姑娘,那时他便觉出些古怪。远的,则想到画舫之上,遥遥撞见过的一眼芙蓉面,怪哉!难怪他每每提起虞府,此人便反应古怪,又不让他去虞府刺探,又能知道人家小姑娘的喜好…… 姜一跬顿悟了,他先前竟然还以为章启关照的是宋家小公子。这分明关照的是宋家小公子的未婚妻啊。 这是明晃晃的想撬墙角啊。 枉顾他姜一跬自诩聪明一世,竟没想到这一层。 “王爷真是将下官瞒得好苦啊!”他面上闪过一阵恍然大悟,又有几分不可思议,继续道,“王爷的心思藏得深。亏得下官一片苦心……” “一片苦心?”章启重复了一声。 “可不是吗?”姜一跬又恢复了一副欠扁的神色,翘着腿坐到石桌面前,“王爷可别忘了宫宴。还有,前阵子圣人才问了下官数位官家女子的品性,下官可是为了王爷将京中适龄的姑娘打听了个遍,很是费了一番苦心。皇后娘娘的赏花宴在即,王爷可别忘了才是。” 果不其然,见到章启面色转黑,姜一跬得逞的笑了。 没一会,章启敛容站起了身。 “既如此,今日可要好好答谢姜大人这一番苦心了。” 章启正襟,往外行去。 “去哪儿?” “请姜大人吃酒!姜大人可一定要给本王答谢的机会。”章启回眸,唇角勾了一点笑意。 这可少见,姜一跬一口应了。 他暂时决定不计较方才戚九所说的什么抱怨不抱怨的话,乐颠颠地跟在章启身后出了府,一边道:“这才对嘛,王爷早该如此啊,下官日后必定鼎力相助……” “不必日后了。”章启勾起一点笑意,意味深长道。 他抬眸看了看远方的天色,心想,婚事总是要退的- 婚事总是要退的。虞秋烟将写就的信件交给门房。 “是给外祖父的信件。” 门房的人接过,说是半月便能收到回信。 虞秋烟点点头,半月后应当就能退婚了,她没办法说服虞衡,只能叨扰外祖父了。 42 ? 安排 ◎准备退婚◎ 虞秋烟正让寻风将马车赶去鸣翠轩。 “小姐要逛首饰店怎么不喊上梁小姐一道, 戚九回去梁府禀报一声,梁小姐指不定就来了。”赏云笑道。 什么回梁府禀报,戚九回的都是肃王府。说出来只怕要吓赏云一跳。 虞秋烟心下想着, 实际却只摇摇头:“这次是给舅母买礼物,我自己去就行了。” 虞秋烟的外祖是前任祭酒, 他因着身体原因告老还乡后, 虞秋烟的舅舅不放心外祖父, 便也跟着辞了官,只是圣人惜才,又念他孝心可嘉,便调他任了远洲知州, 如今已有数年了。 外祖父一直淡泊名利,舅舅也是, 虽没有宣之于口,可是虞秋烟记得前世他们都是真心对待自己的。 前世她成亲时,舅母更是带了不少南地的珍玩,千里迢迢赶到京城为她添妆。 在她出事之后, 外祖父更是直接与虞衡彻底断绝了来往。 此事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因为外祖父身为前任国子监祭酒,在当初也与虞衡有过师生之缘。 外祖父虽辞了官,但在当初为官时也是有名的清流之臣, 品性高洁,至今已是花甲之年,在南地传道受业也颇有些名望,谁能想到在晚年时还会因为迁怒, 与当今太傅闹出师生嫌隙。 也是京城一大奇闻了。 这些还是当时入府唱戏的芸娘讲给她听的。 虞秋烟收了收神, 扒了扒手绢。 心里盘算着, 选礼物只是其一,这一次她真实的目的是,借助外祖父之手退掉这门婚事。 只是心下难免苦涩。 她诸般试探,虞衡都无动于衷。 她甚至觉得,即使宋成毓真的移情她人,只要宋成毓不开口退婚,虞衡只怕都会将她打包送去宋家。 “小姐,到了。”赏云掀开车帘,扶着虞秋烟下了车。 虞秋烟今日着了一身绿缎撒花的衫裙,因着今日伤寒面色不大好便戴了顶幂篱遮面。 虽瞧不清面容,但只看她身段淑雅,步态从容,也能叫精明的伙计瞧着像是个大主顾。 鸣翠轩的伙计见着人便亮了亮眼眸,立即迎了上来,推出了店中最新的款式,奋力地介绍:“这位小姐可是选首饰,小姐可来巧了,这个是本店今日才新到的款式。小姐您瞧这个步摇,上头的花纹纤细如须,您再瞧这点翠的手艺,可谓是出了鸣翠轩再找不出第二家……” 他拿出一套点翠嵌珠的一套头面,从花纹到色泽,从工艺到款式,一气呵成。 虞秋烟见他讲得费劲,不免拿起步摇瞧了瞧,附和了两句:“着实不错。” 那伙计自得道:“那可不,保管小姐戴上后愈发顾盼生辉,姿容淑雅。太傅府的虞大小姐,小姐可知道?” “嗯?”虞秋烟一时尚未反应过来,还只当是被认出来。 这伙计毫无所察,拍了一下桌面,谄媚着继续道:“小民瞧着小姐便是官家女子,否则小民也不会提起这事,虞大小姐可是京中小姐里出了名的美人,姿容品貌都是上上等。就连她都对小店这套头面赞不绝口呢。” “虞大小姐?”虞秋烟不确定道。 “那可不,正是太傅家的大小姐。太傅家的小姐许是不常出府,小姐你不认识也不打紧,盛家的小姐,你可知道?” 见她点头,伙计继续道,“盛家的小姐先前也拿了一套呢,她呀,一听说虞小姐拿了立即咬牙买了……” 赏云嗤笑了一声:“这首饰多少银子?” “不多,不多,只要一千五百两。” “一千五百两?”赏云惊讶道,“才一套头面?” 伙计算是瞧出来了,这语气便是买不起了。 他立即收了首饰:“一千五百两,一套头面!小店这头面可是颇受京中小姐们的喜爱,就值当这个价。若是买不起,小姐自便。小店还要做生意呢。” 虞秋烟推开首饰,赏云立即会意道:“我们小姐今日不买这个。你拿些妇人家的款式出来。” 那伙计依言又推了不少色泽较稳重些的首饰,只是再不如先前热情。 店中忽而进来一女人,那女人瞧着人高马大的,身上着得青衣,瞧着像是大户人家的侍女,进了店面便向伙计道:“拿最新的款式出来。” 伙计还没将钗环拿出来,那女子便站到了虞秋烟的跟前,拿走了虞秋烟手中那只钗,举起来细细打量。 赏云不耐道:“你这人没涨眼睛吗?没看见我家小姐正瞧着吗?” 那女人打量了一番赏云,又不着痕迹地扫过虞秋烟,将手中的玉钗扔了回去。 “这上头的珠翠太暗,我家小姐肤白,不衬,还是留给需要的人罢。伙计,有更好的没有?”这女子语气嚣张不屑道。 赏云呵斥道:“你怎么说话呢?” “伙计,这有人吵吵嚷嚷的,还怎么做生意啊,难怪我家小姐自己都不愿意下来,乌烟瘴气的……” 那伙计惯是欺软怕硬,瞅了瞅虞秋烟,又瞅了瞅那女子,迎着后者道:“小店也无奈,尽来些摆阔的穷鬼。” 赏云气的拍桌子:“什么叫穷鬼?不买你的首饰便是穷鬼了,你眼界恁高,那伙计你何必将店开在这,不如直接开到圣人眼前去……” 那伙计咬了咬牙收起了虞秋烟眼前的首饰:“小姐,您要不晚些时候再来。” 虞秋烟打量了一下那女子趾高气扬的模样,拉着还欲辩驳的赏云出了门。 “小姐,你为什么拉着我,这种人,真是无法无天了还!”赏云气的直跺脚。 马车就停在鸣翠轩门前,虞秋烟倒是无所谓道:“好了,首饰店多的是,换一家,给你也买两件消消气可好?” 主仆二人尚未进马车,便见着身后的鸣翠轩里那女子也被伙计骂骂咧咧地赶了出来。 “只瞧了一眼,一会儿说珠翠色泽太艳,一会儿又说花样普通,刻镂拙劣。我看你是找茬来的,赶紧走,别妨碍我做生意。”伙计赶着人道。 那女人虽不满,却只是无所谓的哼声道:“这么个小店,我家小姐还瞧不上呢,就这么些首饰,你还横上了,不买也罢。” 她扭着腰便要走,只是离去时却突然回过头对着虞秋烟恨声道:“看什么看!” 说完便横气地撞开路人,往远处行去。 只是地上却留着一个手绢。 她瞧着地上的手绢,弯腰捡了起来,手绢缎面滑滑的,缎面下角绣着一朵玉兰花…… 赏云看了会热闹,笑着道:“伙计,你这是何必呢?做伙计和丫鬟一样,可不能这般趋炎附势,欺软怕硬,更何况你这眼神着实算不上好,就那么个女人胡扯两句你也信?今天是我家小姐心情好不与你计较……” 那伙计不待她说完,便憋着气道:“你这做丫鬟的眼神也好不到哪里去……” 赏云还待要争执,转头才发现自家小姐人已经不见了- 章启和姜一跬正在酒楼临窗的雅座之中饮酒。 窗外正对着的是广安街幽深的小巷,广安街位于章台街的后侧,只是此地却与章台街形成鲜明的对比。 章台街对外而开,门前外来行人络绎不绝,而广安巷作为后巷却极为安静,在白日里只有为了抄近路的担夫才会穿梭其中。 “此地倒是僻静,王爷怎么寻得如此宝地。”姜一跬咂摸了一口雕花酒,笑道。 章启望着窗外,收回视线,意味深长道:“姜大人喜欢僻静?” 京中之人都知道他姜一跬,那可是哪里有热闹哪里就有他看热闹,否则也不会对各家府上的诸多阴私了然于心。 所以他怎么可能会是喜欢僻静之人。 姜一跬听出了章启语气中的嘲讽,不甚在意:“王爷喜欢僻静,下官可不喜欢。但既然是王爷做东,下官也可勉为其难……” “不必。姜大人随心即可。” “随心?”姜一跬丢了一粒花生米进嘴里,“若道随心,吃酒好歹也得是丰乐楼啊,再不济也得找人唱个小曲儿不是。” 姜一跬眼神瞥过广安巷尽头,一副放浪形骸的模样:“章台街可是个好地方,王爷去过没有?正所谓走马章台,千金买笑,此等韵事,王爷可曾体会一二?” “本王无此偏好,不过倒是为姜大人安排了一出好戏,不输走马章台,姜大人等着便是。” 姜一跬难得受如此礼遇,感动道,“啧啧,王爷还真喜欢虞家小姐啊,王爷放心,只要王爷一声令下,下官一定竭力相助,不就是虞太傅么……虞太傅此人虽为人古板,但也不是毫无弱点。” 章启又转头看了一眼窗外,闻声正色道:“姜大人很了解虞家之事?”” “算不上了解。”姜一跬放下酒杯,“裙裙整里本文一五二-二七五二爸一只是先前偶然听闻过,世人都言太傅与虞夫人鹣鲽情深,恩爱不移,太傅更是为了夫人多年不续弦,但你可知此间实则另有内情?” 章启望着杯中酒圈圈荡开,心中嗤了一口,他怎么会知道,他一直强迫自己避着虞家之事。 前岁,他回京之时,其实是遇见过虞秋烟的。 那一年,虞秋烟刚好及笄。 他因着年少时的那句无心的承诺,正琢磨着如何将金钏送出手,却听见她与梁家小姐的对话。 “元星,宋成毓要外任了。”少女的嗓音带着些许说不清的惆怅。 “好啦,我知道你们感情好,但这外任对他也有好处。” “不是感情之事。”虞秋烟摇头,“一眨眼这么多年了,这还是第一次要分开这么久,我有些不知道要怎么办……” 这还是梁元星第一次听到她说出这样直白话,她突然好奇道:“阿烟,你真的喜欢他么?” “我不知道,他很好。待我也很好。”虞秋烟点点头,坚定道,“他还救过我,他那么好,我应该是喜欢他的。” “青梅竹马么?”梁元星笑了笑,“说起来你和我哥不也是青梅竹马,怎么不见你喜欢他?” “你又胡说,这不一样的,我们自幼订婚,以后我会嫁给他,会做一对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恩爱夫妻……” 少女的嗓音听上去满怀憧憬,而今却让彼时的章启觉得讽刺。 往事的幻影宛如浮沫随着雕花酒的晃动一圈圈散去。 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么? 章启轻嗤了一声,放下了酒杯,今日他就要亲手打破她昔日的幻想。 姜一跬还在继续道,“这也是下官无意中知晓的。虞夫人对太傅确实是一往情深,只是太傅却不如传闻所言那般真心,男人嘛!便是如太傅也难逃温柔乡,下官可是听闻太傅对府上庶出的小姐极为疼爱。只是不知为何久未将那姨娘立为正室。” …… 虞秋烟在店中遇见的那女人果然有问题,或者说这人分明是为了引起她注意才刻意进的鸣翠轩。 虞秋烟穿着一身嫩绿的缎绣纱裙,素色的幂篱遮着面容,她站在街尾瞧着那个女人拐进了广安街的后巷。 街上行人越发稀少,那女人佝着脊背,不着痕迹的往后瞥来一眼。 她的体型实在眼熟。 “小姐,那瞧着像是盛家的奴仆。”寻风出声道。他先前奉小姐的命跟过盛玉英,因而对此人的背影也有几分熟悉。 虞秋烟这才惊觉,那日在金饰坊之时,似乎见过这丫鬟。 盛家如今已被撤了爵位,盛玉英不好好待在家中,好端端的又引她来做什么? 虞秋烟走的快了一些,微风吹起她的面纱,露出一张姣好的面容。 广安巷巷子口的担夫挑着担从巷中跑出来,似乎是担子太重,有些稳不住步子,那桶中潲水往外泼出来不少。 “姑娘,快让开!快让开!” 眼见着那水便要洒到虞秋烟衣裙之上,寻风只好拉过虞秋烟,张开手臂欲要以身作挡。 而那担夫却忽然膝下一僵,挺直了腿,竟然堪堪稳住了身形。 他身前身后的水桶不过轻微晃了晃又稳稳地立在了担夫的肩头之上。但也不过一瞬,担夫仿佛泄了气力一般,身子软下去,直直摔倒在了平地上。 潲水混着菜叶子整个泼到了地面上,不少都洒到了那担夫自己身上。 虞秋烟被寻风护着往侧面让开,眼睁睁地看着那担夫歪着身子倒在浑水之中。 “老伯,你怎么挑的担子。”寻风收了手上前问责道。 “对不住,对不住,腿软。”那老伯挣扎着起身,抚了一把头顶歪掉的灰色巾帻,头上巾帻赫然沾着水的手留下数个指印。 他又是作揖又是哈腰的赔礼,还想去拉寻风的衣袍。 寻风嫌弃地跳着脚避开,拉着虞秋烟退开了少许。 “快走吧。快走吧。” 这一番动静不小,虞秋烟立即觉察出不对劲,眼睛扫过广安巷幽深逼仄的巷子深处,空无一人。 哪里还看得见那丫鬟的踪影。 她瞧着那担夫的反应,丝毫不避讳脚下淌过的脏水,跨过去,往巷中行去。 “姑娘,小心脚下!”那担夫作出一副着急的模样,扶起歪倒在门前的桶,手却向虞秋烟的身上干净的衣衫挥去。 好在寻风及时出手制着担夫的肩膀将人硬生生按了下来。 “怎么?这会老伯就不腿软了?”寻风皱着眉,自也察觉出了不对劲。 虞秋烟提起衣裙,面无表情地推开了巷子深处那扇虚掩着的木门。 甫一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处小小的院落,她轻轻推正中的屋门,正对着一个小小的香堂,这主屋被分了三个隔间,四周都围着屏风纱幔,堂后的厢房内显然是有人的。 可便是外间传来如此动静屋内之人却毫未察觉。 堂后传来隐隐约约的声音,仿佛是玉石竹木被人挥到了地面之上,其间还夹杂着女子的嘤咛与啜泣声。 光线将屋内的两人的身影影影绰绰的拉长,交叠的阴影斜斜落到地面上,纱幔之下仍可见那一男一女的影子离得极近。 男子伸头凑向女子的肩头,光影中隐约可见衣衫滚落,姿势极为暧昧。 女子推搡了一把,男子嗤笑了一声,嘲道:“躲什么,你激怒我,不就是想这样吗?” 这声音,虞秋烟绝不会认错,是宋成毓。 女子轻笑了一声,柔媚道:“是啊……你今日怎么愿意接我的招了?算起来自上次……你我也有数月未见了。” “怎么?还没有哄好那虞家大小姐?” 她提起这个,男子眼中怒意渐盛,女子伸头过去吻了吻他的面颊,两颗脑袋黏在一起,难舍难分。 空中沉溺着令人脑热的声响,许久后女子揣着气低眸抵着他的肩头,忽然附耳道:“明轩,你可愿与我一同回登郡,我们不管这些了好不好……” 宋成毓猛然推开她,死死拽着她的双肩,似要将那衣裳抓出两道手指印来,眼中寒芒尤盛:“英娘,你没有选择,若你真想助我就趁早断了此念头。” “什么念头,我不想这样。明轩,你可有想过侯夫人,我虽不喜盛家,但我不想害他们……”盛玉英颤着声欲言又止。 “怎么,一个假的母亲就让你如此不舍了?你忘了文令侯那老东西养你的用处了。利用完那老东西脱身,这已经是你最好的退路了。” 他含着嗤笑,语气中的不屑叫盛玉英感到心寒。 “侯夫人是个好人……” “好人?真要是好人当时就不会任由盛府的人带你回来。英娘,你还是像从前一样心软么?”他冷声嗤道,“优柔寡断可不是你的性子,这京城可不是登郡……选择要握在自己手中,这话还是你教我的。” 虞秋烟颤着身听了半晌,许是因为门开着,外间的声响传进了屋内,巷子口的隐约有人喊着莫要挡道。 屋内人的谈话似乎也陷入了僵局,一时惊动。 “谁!” 虞秋烟惊得往后退了一步,绕过柜面与堂中竹椅。 眼见着人影堪堪晃过眼前的纱幔,虞秋烟赶忙掀开身后的草纹布帘,不及细想便钻进了次隔间的小室。 堪堪将身影隐在帘幔侧的墙角中。 这似乎只是一间小书房,她的眼前花窗大开,一大块光洒在她的脚下,她闭着气不敢再动一下。 稍稍踏出一步影子也会暴露她。 屋内的人自然也听见了细微的声响,快步走了出来,堂中瑞兽熏炉升起缕缕青烟,竹椅侧摆着的花架盆景之上绿叶颤动。 屋内怎么会有风。 宋成毓缓着步子,沉着面绕过中堂,往对侧的小扇帘门行去。 虞秋烟眼睁睁看着来人的阴影落到咫尺之外,两人几乎只隔了一道帘幔。 一时心如擂鼓。 对开的卷草纹帘忽而被风撩开一角,宋成毓隐约瞧见小书房的花窗大开,无故吹得窗下书案书页轻动,细听似还能闻见沙沙的轻响。 屋外木门忽而传来异响,宋成毓绕过了步子,往院中行去,院外大门后走出一个丫鬟的身影。 若是虞秋烟瞧见,便能认清正是先前她追着的丫鬟。 丫鬟躬着身道:“大人,外间有人起了争执,似是挑潲水的担夫撞了人,大人可要尽快离去?” “晦气!先将人支走。”宋成毓的声音响起。 自上次在医馆无端被人锁住了门,宋成毓愈发谨慎了,这阵子与盛玉英信件往来皆十分小心。 宋成毓只略瞧了眼室外的动静,便回到堂内,走进了小书房中,隔间内一片寂静,他伸手将花窗重新合上后才转身回去厢房中。 卧榻侧的女子惊声询问:“明轩,外面有人吗?” “并无,只怕此地不宜久留。”宋成毓有些不安。 盛玉英瞧着他拧着眉,挣了挣手,不小心将腰间微微松懈的系扣拉得更开,露出一片雪白。 43 ? 章启 ◎请姜大人唱戏!◎ 虞秋烟望着眼前的人有一瞬间的失神。 宋成毓出屋的那一霎, 有人陡然出现伸手便从窗外捞起她,带着她悄无声息翻到了院外。 那黑影扫过时,她还以为自己已经暴露了, 眼前的幂篱轻纱晃动,待看清人是章启, 方才松了口气。 午间的光线洒在章启的身上, 遮住了无数点从疏叶间漏下的光线。 虞秋烟靠着墙角, 整个人被章启笼在身前。 他怎么知道自己在哪儿,还能及时地出现将自己拉出来。 “吓到你了?”章启倾身覆到她肩头之上,轻声问。 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没有。” 章启望着她的模样, 一时也没弄清楚是吓到了还是没吓到。 屋内又传来簌簌响动。 待屋内的声音渐渐变小,虞秋烟抬手将脸上的幂篱拨开。 白色的幂篱被撩至头顶, 露出一张姣好的面容,只是到底病了数日,面色实在不算好。 她扶着胸口喘着气,嘴唇翕动:“王爷怎……” 只是话才出口, 便被章启的手扣住了唇。 她疑惑地眨了眨眼。 片刻后,小书房的窗后传来声响。 ——宋成毓竟然去而复返。 她睁着眸子,眼睁睁地瞧着那窗后伸出一只手将撑开的花窗闭上—— 木质花窗卡进了窗框中发出轻微的拨动声。 随着轩窗被人从内重重合上,虞秋烟喘出一口长气。 鼻尖凑近了扣在唇上的指尖, 不觉嗅了嗅。 好像有轻微的酒气。 两人站在高耸的墙垣之后,维持着互相对视的姿势,噤了声。 她鼻翼微动,热气扑在章启的手上。 半晌, 听得小书房后再无一丝声响章启才将手收回袖中, 轻轻捻了捻指尖。 虞秋烟只当人还没走, 抿着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虽然她一时也没想明白她分明是捉奸之人,为何要躲起来。 但干这种事,难免心如擂鼓,又因为险些暴露,让她心下惴惴。 半晌,她才抬着眸子,眼珠子滴溜着转了两圈,手指了指屋内,似乎在问“人走远了吗”。 章启耳力过人,自然听见宋成毓已经离开了小书房,只是望着她憋着气,双颊晕红的模样,不期然与那一晚酒色迷蒙的残影重叠。 章启摇了头。 虞秋烟抿着嘴静静地等着,思考了会眼前的局势。 今日这事情实在有些蹊跷,先是那女子引着她到这间屋子,又是那担夫在门口一番似是而非的遮掩,再是遇到章启…… 最要紧的是,章启还能恰如其分地将她从屋中拉出来,好像早知道她在何处似的。 她望着章启的眸子染了几分疑惑。只是情势显然不愿意等她细细思量明白。 因为没一会,厢房内便传来一声花瓶碎落的音。 细细听去,屋内两人似乎起了争执,慢慢的那声音渐大,变得有些激烈。 再后来,那“争执声”戛然而止。 直到她听见了愈来愈清晰又黏腻的吟哦声…… 虞秋烟这才惊醒,屋内的人在行何等事。 尽管她在屋内便知晓是宋成毓与盛玉英二人在此私下会面,但方才在屋内,两人顶多算是卿卿我我,虽叫人羞恼但还不至于如此。 谁知外间出了一番变故,这两人竟然不知收敛还愈发肆无忌惮了。 虞秋烟只觉得周身都要起了鸡皮疙瘩。 她看了看章启,不知为何忽然有些无地自容。这声音清晰到连她都听得清楚,更何况是章启。 她竟然和章启,在听宋成毓的墙角。还是那种墙角…… 想到这,她面上愈发着恼,她原本以为自己重生一世已经开了不少眼,见了不少世面了,如今看来自己还是孤陋寡闻了。 又是一阵清晰而破碎的声音传来,—— 听得虞秋烟恨不能捂住耳朵。 她这般想着,耳上便覆上了一团温热。 章启的手紧紧地贴在她的颊侧,竟然真的捂住了她的耳朵。 发丝和幂篱擦过他的手背,带起一阵痒意。 一时之间,虞秋烟只能听见仿佛幻觉一般的嗡鸣声,混杂着自己的呼气声和心跳声。 耳朵上痒痒的。 原本在原地不安的挪动的双腿也顷刻定住了。 她眨了眨眼,看着他有些失神。 他的唇有些薄,面上轮廓冷硬,可是让她莫名心安。 得寸进尺一些,还会想要这张脸因为她出现不同的表情。 他的薄唇张合了两下。 “松手。”章启道。 虞秋烟没听清,一直捏着他衣袖的手握得更紧了,扯了扯他的衣袖,疑惑地望着他。 他脸色微沉,扣着她脑袋的手一个用力,就将人摁入了怀中。 四周霎时暗了下来。 虞秋烟“唔”了一声,又因为害怕被屋中人发现,很快抿住了嘴。 眨着眼睛数着章启衣襟前的竹叶绣纹,还没有数清楚那枝上画了几片竹叶。 章启腾出手带起她,跃到了院墙之上。 蓦然间,仿佛吹起了一阵风。 这样一栋位于小巷边角的小院落,翻过一面墙就到了巷外了。 落地后,章启才松手退开。 “松手。”章启又道。 虞秋烟呆愣的望着他的唇瓣,原来他方才说的是这两个字。 她立即松了手,有些窘迫道:“王爷怎么在此处?” “虞小姐有跟人听墙脚的习惯?” “王爷有所不知,我是来捉……” 她惊觉自己在章启面前甚至连那个字都说不出口。 章启眼见着她面色发红,也没有为难她,只是往前行去,见她却并未跟上,微挑眉:“虞小姐还想进去?” 虞秋烟确实犹豫了一会,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错过,宋成毓都能行出如此不要脸之事,她竟然连说都觉得脏了嘴。 可见,胆子太小是捉不了奸的。 好在寻风还在屋子前等虞秋烟,如今她从后巷走开一会应当也不要紧。 虞秋烟愤愤地跟上去,可前面的人却越走越快。 “王爷,我们这是去哪?” 章启最终在一栋楼前站定,楼上连牌匾都没挂,里头静悄悄的,但隐约可闻见一丝酒香。 虞秋烟差点撞到他后背上,见状倾身往他凑近了一点,鼻头动了动。 章启往旁边退了一些,虞秋烟却毫无所觉,甚至还嗅了嗅,抬头道:“殿下方才就在此饮酒么?” 她离得甚近。 章启点了点头:“是。想上去看看吗?” 虞秋烟跟着他上了楼。 一上楼就直奔窗边。 她猜得不错,此处确实可以瞧清那栋院落的情形。 巷中泼洒的潲水还留在原地,连寻风在哪都能瞧见。 “王爷能否着人与我那侍卫传几句话? ”她伏在窗沿道。 可身后的人却并未作答,他一进屋就坐到了榆木椅上,一只手撑着暗红的长桌,食指有节奏地敲着桌面。 一下,一下。 虞秋烟隐约觉得他似乎有些不耐。 “可是扰到王爷吃酒了?”虞秋烟试探问道。 “并未,你随意即可。” 章启饮了一口酒,咽下,喉头滚了滚,再未发出一言。 虞秋烟从窗沿起身,坐到了章启对面,重复道:“可否着人与我那侍卫传些话?” 她的语气透着理所应当的亲昵。 甚至坐在椅子上后,还自然地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只是那杯酒端到手中尚未触唇,便被人伸手打翻在了桌面上。 “啪——”的一下。 铜杯倒扣在桌上下酒的小碟蒸肉上,酒液洒出了不少。 虞秋烟立即起了身,拿出帕子擦了擦被波及到的袖摆。 章启微微眯起眼,揉了揉眉头:“虞小姐见谅,一时忘记告知,这是别人的酒盅。” “无事,本就是我自作主张才……” 经历了那样的事情,虞秋烟心下实在慌张,又一心惦记着那栋院落的事情,因而自然而然地坐到了此处,还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真是糊涂了。 虞秋烟还在慌里慌张擦着桌面。 章启起身走到了屋外。 再返回时身后跟了名小二,小二恭谨地送上一壶茶水,替虞秋烟斟了一杯茶。 “姑娘坐着就好。”小二目不斜视地擦完桌面立在一侧静静候着。 虞秋烟捧着热茶,坐在桌椅边,神色不安地觑着窗外。 “你要传什么话,与他说就是。” 章启往身后之人示意,便折了步子负手站到了窗沿一侧不再看她。 那小二收到示意,立即道:“奴一定将姑娘的话传到。” 虞秋烟望着章启的背影,走到窗沿,毫不避讳地指着寻风:“你告诉他,在巷口守着。” “好嘞。”小二应了声,连忙退了下去,看了一眼那冷肃的背影与那人身侧绿衫裙影,小二贴心地合上了门。 “今日幸遇王爷,否则阿烟真是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绿色的衫裙很衬她,清风吹过窗沿卷起一丝兰花的甜香。 她自称阿烟时也让人听得心颤。 她时而亲密,时而疏远。章启想到接下来他安排的事,心下愈发烦躁。 他不着痕迹地望进她的眼眸中:“虞小姐知道那屋中之人是谁?” “自然,”虞秋烟轻嘲道,“是宋成毓与盛家小姐。” “虞小姐不生气?”章启眼神微眯。 “生气?”虞秋烟愣在了原地,冷哼着咬了咬牙道,“确实生气!” 在她前世躺在病榻之上,一遍遍地回想,一遍遍地琢磨与宋成毓相处的点滴之时,她怎会不生气? 她想不明白宋成毓是为了什么要如此害她。 可现在亲眼见到宋成毓种种行事,虞秋烟才惊觉自己毫不意外。 宋成毓或许是为了脸面,为了虞衡才不得不讨好她,这些都不重要了,不相干的人有什么值得她生气的。 章启拧了眉,问:“你可想过,方才若被他知晓你在屋内,他会如何?” 虞秋烟顿住,沉思了一会,嘲道:“他那样的人,若发现被我看到了,指不定会放火烧了那屋子。” 章启的视线仍落在她身上,似在判断她这话是真心还是玩笑。 “你可知宋成毓今日为何在此?”他追问。 还能是为什么,自然是为了和盛玉英行苟且之事。 可这话叫她怎么开口?看着章启神色严肃的模样。虞秋烟本能的装傻,摇头回避道:“不知……” “不知?”章启瞧出了她眼神中的闪烁,语调陡然升高。 “宋成毓背负与虞府的婚约,私下行如此行径,此为不忠;宋将军将其托与太傅时曾言若非年至不惑膝下无子绝不纳妾,背弃父辈约定,此为不孝; 更枉论他在梁府之事不顾礼法,行事不择手段此为不仁; 如今其与盛小姐鬼祟行迹早已败露,受太傅教训而后,仍不知悔改,此为不直; 他与盛小姐自幼相识却哄骗人与己无媒苟合,此为不义……” 他长指一下一下有条不紊的敲着轩窗,就连说出的话都与启言相似。 那一日也是这样的光景。 前世,虞秋烟有一阵子躺在病床上食欲不振,那时候是虞秋烟刚刚知晓了宋成毓被流放后下场不大好的消息之时。 那天启言以为她是为宋成毓而伤心难过,便掷地有声地说了一堆宋成毓的坏话,想来也和如今这情形十分相似了。 最后,启言不赞同地端着粥碗厉声道:“你还要为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直之鼠辈绝食吗?” 那时候还是她第一次见启言发脾气,听着听着卧在病榻上便哭了起来,哭完后又拿着粥碗乖乖喝完了粥。 如今,虞秋烟再看章启那冷厉的眉眼,却有些想笑。 她乖巧地坐到了椅子上,喝了一口茶水,混不在意地笑起来,道:“是啊,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直之鼠辈,王爷认为当如何处置?” “自然是……” 他话未说完便怔在了原地,僵直身子问道:“虞小姐此话何意?” “那王爷此话又是何意?” 章启顿了片刻,背过身,望着窗外。 虞秋烟看着这一桌子酒菜,自然不可能是章启一个人吃的,显然方才这里还有一人,只是现在却不知去了何处。 她望着那被扔进了菜碟中的酒盅,还有那吃了一半的花生米,隐约觉得与今日之事有关。 “王爷为何在此?”虞秋烟问。 竟然还能恰好发现她。 章启站在窗沿的身形未动,敲动的手指停了下来,眼风扫向楼下,忽然抬手。 “本王相信姜大人会秉公处理,” 他又向着窗外作了个手势,“有劳姜大人。” “姜大人?”虞秋烟作出惊讶的神色- 广安巷外,姜一跬带着一列侍卫,搜查而来。 PanPan 侍卫早有准备将整条巷子四周通通围住了。 姜一跬抬脚就踢开了院落的门。 院中一个小丫鬟抖落着身子尖叫:“你们是什么人!小姐!小姐!有人来了!” 那嗓门大得生怕左邻右舍不知道似的。 姜一跬眯着眼瞪了一眼那丫鬟,眼里却透着些赞许。 他身后的侍卫立即走上前,弯刀的长鞘对准了那丫鬟的喉头:“奉命搜查!” 丫鬟当即瑟缩着身子,眼神飘忽。 姜一跬只往屋内望了一眼,到底没进去,退开了些许,站到了广安巷中,斜着眼睛往巷子尽头瞟了一眼。 他斜靠着门,静静地等着侍卫进屋搜查。 丫鬟立即尖着嗓子道:“我们小姐在午休,你们怎么能进去!” 侍卫望着姜一跬,姜一跬摇了摇头,随手指了那丫鬟:“你进去,你们小姐收拾好了将人带出来。” 日头西斜,广安巷前瞧着倒是一片寂静。 可巷后却并非如此了。 宋成毓衣衫不整的跳到小巷外时,正好被两名锦衣卫逮个正着。 一名侍卫架着刀,呵斥道:“站好!” 宋成毓拧起眉推拒,那刀没挪动分毫。 “大胆,我乃当朝朝廷命!” 侍卫看了一眼他气虚的样子,显然不当一回事,还带着刀往前伸了伸:“笑话,爷抓的就是你这样的命官。” 那侍卫架着宋成毓硬生生绕了一整条小巷子,将人带着往广安巷行去。 一番动静闹得不亚于游街示众。 那侍卫不是个按常理出牌的,又因今日休沐,饮了点酒,临时被姜一跬带来搜查要犯,看宋成毓一身衣衫凌乱的样子,当即呼喝道:“大人,抓到了个嫖客!” 这话一出,左邻右舍已然有那胆子大的偷偷开了门缝往外观望了。 宋成毓甩了袖子,一时敢怒不敢言,被架着脖子亦步亦趋地绕了一整个巷子。 侍卫将人带到姜一跬面前时才道:“大人,他说他是命官。” “命官?”姜一跬反问了一句,抬起剑鞘打了宋成毓一巴掌。 他嗤道:“什么鼠辈竟也敢在此冒充当朝命官。” 半炷香前,章启与他正喝着酒忽然道,被肃王安插在外的术尘已然寻到了先前在集市闹事的一干匪徒的藏赃点,便在这广安巷中,今日既要入户搜查,不妨在搜查之余做番举手之劳。 正喝着酒被人坑了一道,姜一跬本就满腔不满,一心想着难怪肃王从方才起便一心盯着窗外,合着根本不是喝酒来的。 连侍卫都替他安排好了。 他们休个沐容易吗?什么唱大戏,还真是一出大戏,合着还要他姜一跬唱给肃王看。 偏偏这自荐帮忙的话头还是他自个儿起的,都怪他一时得意,嘴贱,张口就来…… 而那厢唆使姜一跬的人确实还站在窗前看戏。 虞秋烟早已站起了身,往窗侧凑近了些,却见章启伸手合上了半扇窗。 这是何意? 她有些气闷地站在章启身后,却只堪堪从他衣袖的缝隙里瞧见宋成毓像是被架着走了过去。 “王爷这又是何意?” “锦衣卫执法严明,怕吓着虞小姐。”章启并未转身,背对着她道。 “可我怎么瞧着那人像是宋成毓?” “姜一跬抓着宋成毓了?”虞秋烟有些幸灾乐祸,“那我下去瞧瞧。” 章启身形有些僵:“虞小姐不难过?” “难过什么?”虞秋烟已然有些迫不及待地抬步往外行去,还喃喃道,“若可以,还想叫上父亲也来瞧瞧他的好学生呢。”- 望着眼前这倒霉鬼,姜一跬满腔怒火。 他皮笑肉不笑,连打了数下才装作不经意道:“哟,这不是宋大人吗?宋大人这般模样,倒是叫本官一时没认出来。” “姜一跬!你不要欺人太甚!”宋成毓面色沉郁,很快琢磨开了眼前的景象,索性也不装了,一脚踢开了架着脖子的刀。 姜一跬上下打量了一番宋成毓腰间那尚歪扭着系扣的鞶带,嘲道:“欺人太甚?宋大人如此行事也配称作人么?” 宋成毓这才惊觉方才情急之腰间的鞶带竟然歪扭了两道才系上,这一番挣脱一整个散开。 方才这是在盛玉英的催促之下才系扣好的…… 宋成毓抖着手去系盘扣,强自安下心神辩道:“何等行事?此处院落本就是本官私宅,姜大人擅自闯入意欲何为?” “本官奉命搜查。先前只知宋大人不止喜欢翻别人家的院墙,倒是没想到宋大人在自家的宅子里也喜欢翻墙进出,还是宋大人觉得如此更有趣味些?”姜一跬暗讽道,又夹枪带棒地提了一嘴那则医馆传闻了。 宋成毓面色铁青。 “姜大人也是那等捕风捉影之徒?” “非也非也,宋大人有所不知,风闻奏事是下官职责所在,下官以前是不信的,今日倒是不由信了些。”姜一跬丝毫不收敛道;“里头的小姐不会还是盛小姐吧?” 像是回应姜一跬一般,那厢丫鬟抚着梳妆打扮好的盛玉英往外走。 “盛小姐?” 姜一跬觑了一眼盛玉英,又觑了一眼宋成毓,眼中玩味。 盛玉英手持帕子立在庭中,捂着面咳了两声,眉眼不适飘向宋成毓,十足的含情脉脉。 宋成毓拧着眉,知道今日之事必不能善了,兀自狡辩道:“此事与姜大人何干?本官这可没有姜大人要查的东西,姜大人还是快些搜完离去罢。还是说姜大人如今连这些鸡毛蒜皮之事也要过问了?” 姜一跬使了个眼神自然有人往屋内搜去。 “我姜一跬从不管闲事,只用眼看,用耳闻。” 锦衣卫本就是天子耳目。 宋成毓怒目却不敢再多言。 而姜一跬依旧站在门廊前下,笑道:“不过,今日既然遇到了,便没有不问清的道理。宋大人也说了本官捕风捉影,本官今日倒是想问个明白,以免日后又落宋大人口实。” “你!” 宋成毓被激怒了,可他又拿姜一跬这副模样无可奈何,锦衣卫确实有刺探之责,且今日姜一跬显然是故意与他针锋相对。 “宋大人不如先说说盛小姐为何在此?又是为何翻墙而出?” 宋成毓别开视线,本能地觉得应当扯了理由圆过去,可移开视线便冷不丁瞧见个眼熟的身影。 正是寻风在门外睃着眼偷看。 “盛小姐,你昔日虽与我有恩情,但我宋成毓自问早已偿清,宋某有婚约在身,今日相见已是越矩,日后……” “明轩,你这是怎么了?”盛玉英却忽然扑上去堵住了宋成毓的话头,她指着宋成毓颊侧的红痕,几欲落泪。 宋成毓暗道不好,急忙撇开她扑过来的身形。 盛玉英眸中含泪,缓缓地摇着头。 她当即泪水涟涟,跪倒在地,哑着嗓子道:“大人,都是我的错,是我让宋郎来此,怪我行事无矩,与宋郎无关。我对宋郎一片苦心,自登郡便倾慕与他,无奈苦不得法,今日才出此下策,一直以来亦是我以信件诓骗了他将他哄出了门与我相会,是我之错,是我枉顾礼法,有负于盛府家教,做出此等事,宋郎只是苦于纠缠,别无他法才与我相见……” “怪我,都怪我……” “你住口!”宋成毓厉声呵斥。 只是于事无补。 丫鬟扶着盛玉英,似是不忍她如此妄自菲薄,紧跟着匐下身子。 “小姐,小姐……”丫鬟见止不住盛玉英的哭声又眼神闪烁地挪到宋成毓身侧抓着他的衣袍,“宋大人,宋大人,您快拦住我们小姐啊,小姐她身子不好,需得情绪平稳,不能如此大恸啊!” 巷口一片寂静,因而那唯一喧闹的院落里传出的声响就格外清晰。 盛玉英跪在地上,哭诉着自己是如何倾慕于宋成毓又是如何与宋成毓相约,哭得楚楚可怜,瞧着确实是一片痴心。 况且一个弱女子将责任以一己之力全拦在了自个儿的名下,真真是个痴情的苦命人。 姜一跬身后的不少手下看得动容,一时有数道愤怒的视线落到了宋成毓头上。 可盛玉英口中的宋郎却无动于衷,几近冷漠道:“盛小姐莫要血口喷人!” 盛玉英有些咳嗽,虽悲恸得不能自已,可言语间还是不住地念叨着“怪我”。 她似被宋成毓的怒意所震动,最终喃喃着软倒了身子。 那丫鬟赶忙行过去扶着她,指着宋成毓:“宋大人怎能如此狠心,我们小姐不惜牺牲自己也要处处为宋大人着想,宋大人却还道她是血口喷人……” 这一番闹剧还真是越闹越难看。 恰逢此时,先前进屋搜查的侍卫不知是查出了什么,将一锦囊递给姜一跬,姜一跬只略微瞧了一眼便拱了手还了回去。 他意兴阑珊地摇了摇头,忽而退开道:“与搜查无关,走吧!” 听得丫鬟声声控诉,身侧的侍卫斜着眼暗啐了一口宋成毓“敢做不敢当不是东西”,方才跟着姜一跬往外撤去。 一群人呼啦啦地便要去搜下一户。 “我们小姐一心为大人着想,为这一面便盼了多少日,且这一次分明是大人邀地我家小姐在您的私宅中会面,您还说此处是新置办的无人知晓,您还说此地前身是一家布坊,便是再被人瞧见了也只当是巧合罢了。方才还哄着我家小姐,怎么如今便翻脸不认人,我家小姐都这般了,您还要她怎样……” “好了,闭嘴!你闭嘴!” 那丫鬟仍旧逮着宋成毓声声质问。 姜一跬在离去前不由嗤笑道:“本官不过随心一问,宋大人好自为之。” 是了,姜一跬性子一向如此,他今日在此,是以搜赃的名头进来的。可是怎么就这么巧,恰好遇到他与盛玉英相会之时。 这次见面时间是盛玉英提出的…… 方才他也觉得此地不安全想要尽早离去,要不是,要不是盛玉英拖住了他,可能便遇不到姜一跬了。 姜一跬根本只是搜查而已,盛玉英却不打自招,分明有千百种方法洗脱二人嫌疑,她却欲盖弥彰。 他眸色发冷,不禁疑起今日种种,从见面再到蓄意勾引,还提及诸多往日旧事。 是了,今天盛玉英是有备而来…… 宋成毓越想越疑心盛玉英。 宋成毓一时气极,揪住盛玉英的衣领将人拎起来,恨声着:“贱人!盛玉英!” 丫鬟被他的戾气所震慑,哭喊的越发大声。 宋成毓一脚将那丫鬟踢开了:“狗奴才!” 丫鬟捂着胸口倒在地上,宋成毓却还不解气,又上前补了数下。 最后离去的一名锦衣卫拧着眉看了一眼。 “瞎了你的狗眼!看什么看!爷现在教训个奴才你们也要问吗?” 宋成毓满腔怒火在姜一跬离去后彻底爆发,如今事已至此,他也没必要忍这一时了。 他奈何不了姜一跬,还奈何不了这个丫鬟吗。 “宋明轩!”巷外响过一声威严的高喝。 宋成毓一听声便不觉缩了缩手指,望着门外的方向,整个人如坠冰窟。 院门前并没有人,却能听见姜一跬的声音在巷口飘荡。 “太傅大人,真是巧了,本官方才搜出了一封信,正想着太傅或许会有些兴趣。太傅请看——本官尚有要事,便先行一步了。” 44 ? 虞秋烟 ◎退婚啦啦啦◎ 虞衡平常休沐会在府上教教满宵, 享享天伦之乐。他平素喜好不多,偶尔出府也是为了赏字品茶。 今日还是因洗砚斋的主人告知,斋里新得了一副字, 据传乃是前朝大家的真迹,邀他前往品鉴。 马车路过广安巷, 远远便看见了那被围起来的巷子, 还有被锦衣卫压着绕行了一圈的人。 可本着瞧个究竟才往前凑了个热闹, 却没想到在巷子口遇到了虞秋烟。 女子啜泣的哭声尖利,丫鬟声声哭诉毫不掩饰。 先是宋成毓,又是盛玉英,即便了解得尚不完全, 虞衡也在心里将事情摸了个七七八八。 父女两人各怀心思,一同往那栋院落行去。 方才锦衣卫搜出一锦囊, 锦囊内有一副短笺被缝在其中,姜一跬只看了一眼就将锦囊扔走了,现在见到虞衡仿若突然想起似的,又提了出来。 “那锦囊于下官没什么用处, 但既然遇到了虞太傅,虞太傅倒是不妨看一看。” 宋成毓听得外间的话,方寸大乱,直觉于己不利, 立即推开在地上伏着的丫鬟,要去捡那地上的锦囊荷包。 到底晚了一步。 一只手先一步将东西捡了起来。 章启利眸扫过,宋成毓不觉缩了缩指尖。 “肃王……下官拜见……” “免了。” 修长的指节撑开了锦囊荷包的束口,从中抽了一副短笺出来。 展开。 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章启草草略过, 看到最后, 他忽然兴起,声如冷泉念了出来: “往岁恩情,岂在朝暮。” 章启嗤了一声,将短笺递了过去,“太傅可要瞧瞧?这可是宋大人的字迹。” 院中仍旧一片吵嚷,丫鬟不敢往章启身边凑,便抓着虞衡道:“太傅大人,大人,我家小姐是真心仰慕宋大人,绝无与虞小姐相争之意。” “住口!”章启扫了一眼,那丫鬟吓得噤了声。 虞衡望着锦囊脸色发寒。 四周忽然沉寂下来,虞衡面色铁青一言不发。 宋成毓跪倒在了地面上。 “老师,明轩知错了……今日之事错全在明轩,是明轩无能,心急求成想要给老师一个交代,没成想会造成此番局面。明轩今日是想要与玉娘一刀两断的,是明轩办事不力才横生枝节,致此局面,是明轩犹豫不决,难断往日恩情,辜负了老师一片苦心。” 他涕泗横流。 认错认得倒是快。 “你,你……”虞衡对宋成毓着实费心,面上隐痛,见了院内种种局面,气到连一句责备的话也说不出来。 最后将信笺扔到了宋成毓身上,甩了衣袖背过身去干脆不看他。 虞秋烟弯腰将地面上的锦囊又捡了起来,默默站在一旁。 宋成毓见虞衡半晌没声,转头又对着虞秋烟道:“阿烟妹妹,阿烟妹妹,明轩自知有愧,不敢奢求阿烟原谅。还望阿烟看在昔日情分上劝劝老师,不要为明轩这种不懂事的学生伤了心。” 他的话说得倒是好听,大抵也是深知在这种情况之下,唯有示弱才能使得虞衡心有触动。 虞秋烟的视线一点点扫过宋成毓的脸。 不知道他焦急的神情之下是否藏着半点愧疚? 上辈子启言告诉过她,纵火之人是宋成毓指使的。 初时,虞秋烟是不信的,她总觉得这其中或有隐情,可证据确凿,后来就不由得她不信了。 她一直难以接受的是为什么往日里口口声声说要娶她,时时逗她开心的人会变成这般模样。 她今日能如愿与宋成毓退婚,本该是高兴的。可现在看到宋成毓那张脸却又无端升起一阵复杂的感情,也为前世的她感到难受。 “宋成毓,你真的觉得虞府对你有恩吗?你有过一点愧疚……” “虞府对明轩,恩重如山。明轩没齿难忘。” 再问也没有意义了。 虞秋烟扭过头,忽然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大抵她也和虞衡一样,有一点怒其不争。毕竟朝夕相处过那样久的时间,谁能想到看起来这样的人,私底下到底藏着怎样的一颗心…… “阿烟妹妹?阿烟妹妹?”宋成毓喊道。 虞秋烟扶着自己的额头揉了揉,面色也不太好。 一道清冷的声音率先打破局面。 “你可知你错在何处?”章启忍下心中烦躁,不动声色站到了虞秋烟身前,“大丈夫敢做敢当,事已至此,宋大人却还不知自己何错之有。” 他瞥了一眼宋成毓,语气森冷:“你方才口口声声说是因为旧情才行了错事。恩情与旧情……莫非宋大人还想说你是真正重情之人?只是因为重盛小姐的旧情,而疏忽了虞府的恩情。你倒是很会为自己掩饰。” “虞太傅莫非也要信了你这学生的鬼辩之语?说起来,这是太傅的家事,本王不该插手,但今日本王既遇见了,少不得为虞小姐说句话。自古女子寻良人,宋大人并非虞小姐良配。依本王看,不如趁着今日便将婚事退了,此事是宋大人背信弃义在前,众目睽睽,早日解决日后才不会生出闲言碎语。” “阿烟……阿烟……”宋成毓哀求地望着虞秋烟,又看了看虞衡,“老师,学生知错了……” 虞秋烟揉了揉脑袋,开了口:“你确实愧对父亲多年的教诲,也违背了两家定亲时所作的约定,若你不喜……何必多年来惺惺作态。今日不论父亲作何决定,我都是要与你退婚的。” 她从怀中将当初定亲的玉佩丢到了宋成毓身上。 虞秋烟那日想要虞衡亲自去还,可是虞衡却不愿意,当日虞衡还一心要给宋成毓一个机会,他只是惋惜宋成毓在官途上失了他的望,却从未想过毁亲。 今日这情景虞秋烟便是扔出去,虞衡也没有道理拦着她了。 “虞家的信物,你也该还给父亲了。其余的,父亲如何处置我无权过问,但这亲事,我虞秋烟亲手退了。” 院内乱糟糟的一片,说罢虞秋烟揉着头跑了出去。 寻风见她走了,也远远跟着。 虞秋烟想起幼时之事总容易引得头晕脑胀,也不知是被宋成毓气得还是为何,那院子她是一下也待不下去了。 宋成毓抓不住她,只好又去求虞衡,被虞衡挥开后又伸出手去抓他的袖口。 “多年来老师对明轩如师如父,对明轩诸般费心教导,可谓尽心尽力,明轩并非木头,看在眼中记在心中,老师于明轩之恩早已抵过父亲昔日恩情。阿烟没有说错,是明轩愧对老师教诲……” “是为师之错,为师没有教好你,我愧对你父亲。”虞衡犹自痛心。 …… 这些,都被虞秋烟甩在了脑后。 方才还是阳光和煦,这会儿却起了一阵风。 幂篱被她扔到了酒馆中。风吹着衣衫,显得她身形有几分单薄。 曾经她很想要得到虞衡的关爱,像满宵那样,可最后也没有得到。 而宋成毓曾经是她心目中的端方君子,可到最后才发现一切都是假象。 尽管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到尘埃落定的时候,还是轻易惹得她心绪大动。 脑子里昏昏沉沉。 虞秋烟小时候落过一次水,她昏睡了好久,病了好久,清醒过来后便忘记了很多事情。 方才看着宋成毓,她脑海中想了很多以前的事情,好像隔着好几辈子的时光,脑海中便闪过一幅模糊的画面。 碧波万顷的湖面边,犹记得有个少年站在船头对她说:“别哭了。” 少年似乎非常无奈,不知道从哪里摸了颗珍珠递给她,道:“是鲛人看你可怜送给你的,她说,岸边有个小姑娘天天白日里对着河掉眼泪,害她睡不好觉。” 可是方才看到宋成毓那张脸,虞秋烟几乎对自己的回忆产生了怀疑。 宋成毓知道她喜欢珍珠,外任回来送的礼物也大多是珍珠。可那个记忆中的人真的是宋成毓吗? 冷风卷起落叶,空气中轻轻散着一点春泥的气息。 寻风跟在她身后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边为她讲着她没看见的情形。 “小姐,你来得晚,你是没瞧见那盛家的娘子,那眼泪真是说来就来。盛小姐还想将所有的错都揽到自己身上,可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一介女子,更何况还是养在深闺的,他宋成毓若是想拒绝还不容易么,这话可没有人会信,但她哭得那样厉害,就连姜大人那些手下都心软了,就连姜大人最后都不忍心继续问了呢……” 寻风讲了一路,也没听见虞秋烟回个话,他大约知晓虞秋烟许是有些难过,可又不知该怎么安慰。 “小姐,要奴才说,您这婚事退得好,夫人生前就说,宋家的孩子瞧着心思有些深,虽是宋参军之子却不大像宋参军的性子,有些……怎么说的来着,奴才也忘了,反正是有些拧巴,看不透。” 两个人穿过了广安巷,又绕出了章台街,走到泠水河。 虞秋烟始终不发一言,站在岸边发了半晌呆。 白日的泠水河只零星停了数艘小船,浮在朦朦水气之上。 天色转暗,岸边的摊贩匆匆收起了摊,挑着担散入到人群中。 人群中吵嚷中隐约能听见一声“下雨了,快跑回家收衣裳。” 寻风看着天色转青,笼罩在上空的一片乌云,有些着急。 “小姐,要下雨了。赏云姑娘指不定还在首饰坊等着呢?咱们回吧。” “嗯。” 岸边浅草,杨柳依依,微风扰动着树枝轻撩着水面,水面上轻轻荡开圈圈涟漪。 虞秋烟敛了敛心神,正要提着绿缎裙摆转身。 冷不防看到湖面上多了一个倒影。 宛如一杆青竹临风照水,墨色的绣袍滚了一圈金边。 最瞩目的是他面上戴着的面具。 “寻风,你先去找赏云。”虞秋烟望着水中的倒影出了声。 45 ? 虞秋烟 ◎做得很好!◎ 彼时。 虞秋烟走后, 虞衡仿佛才回转过神来,他痛心地看着宋成毓喃喃自责:“是我对不住你父亲,才致使今日的局面, 虞家与宋家无缘,婚事就此作罢。” 虞衡看了看在一旁啜泣的盛玉英, 又别开眼, 继续道, “你要有怨便怨我一人,是我无能,管不好你们。” “是明轩有错在先,明轩心中有愧, 不敢再叫老师伯父如此自责。” 虽断了师生情谊,但到底是故人之子。 姜一跬搜完了赃物, 回转过来时,只扫了一眼屋内互相认错的师生二人,几不可察地轻嗤了一口。 “糊涂啊!” 可不是糊涂。 女儿和故人之子,女儿都跑了, 还在这师生惺惺相惜呢。 不就是断绝师生情谊而已。 姜一跬摇头,余光瞥见章启也要跟着虞秋烟往巷子外走,他忙拉住了人,道, “你跟上去做什么?” “我带来的人……”章启才说出口,自己便知道这解释有多么牵强,索性也不解释了,“让开!” “王爷, 人刚刚才退了婚, 太傅都没提一句话, 你跟上去算什么?” 姜一跬继续道,“看在今日这顿酒的份上,好心提醒王爷一声,追姑娘是要看人心情的,虞姑娘现在心情欠佳,你追过去岂不是自找不快!” “多谢”章启道完谢却还是往前。 …… 但他还是心存顾虑。 章启跟在虞秋烟身后走了很远。 天边半片青云卷舒,路边的小摊贩挑着担往回赶。 视线里有什么东西一划而过。 章启随手拿了一张面具,往篮子里丢了一锭银子。 …… 寻风走远了,虞秋烟才对着水中的倒影,默了片刻:“公子怎么在此?” 她的声音有些闷。 “你呢,又是为何在此?”章启的视线落在她头顶。 似乎只有掩在面具之下,才能够这样肆无忌惮地打量。 虞秋烟猜到章启或许会跟上来,但没想到的是,会以这般模样。 她有些猜不透章启的心思。 也懒得去猜,这会她的心情实在不怎么好。 他戴上面具,要装作是另一个人,她便当他是另一个人罢。 身后的人群吵吵嚷嚷,大多数的行人眼见着雨就要落下来了,纷纷赶着去避雨。 只有虞秋烟与他依旧站在湖边石块之上一动不动,仿佛湖岸边的柳树一般。 虞秋烟蹲下身子,拨了拨河水。 答非所问道:“公子还记得我罢,上一次相见时,我戴着月兔面具。” “自然记得,上次虞姑娘同某也是在泠水河边相遇。” “快下雨了,大家都在躲雨,姑娘为何站在此地不动?”章启道。 她蹲在石块之上,微微卷起半截袖口,纤指百无聊赖地拂着水面,微微歪过脑袋看过来。 “公子可还记得上一次我在这河水之上放花灯许愿?”虞秋烟未等他回答,继续道,“公子——,我那日许的愿可是实现了一半呢。” 章启的身形微动。 心中涌起的猜测便如这场微润的雨气一般,缓解了心头的焦躁。 他也急需一场雨。 今日一整日压在心头的烦躁与不耐便如黑云笼罩在心头,自他上过战场以来,头一次行事如此犹豫难决。 即便再如何筹算完备,当看见她的身影出现在巷子口的那一刻,还是不忍。 本该隔岸观火,却始终如坐针毡。 “那,真是恭喜虞小姐了。”他的嗓音难得有些轻快。 蹲着少女掬起一捧水,水又从玉石一般的指尖漏出去,她的语气有些怅然若失,道:“可是为什么我没有想象中那样开心呢?” 雨淅淅沥沥地下下来。 一开始,下的很小。 只能瞧见泠水河面上接连荡开的无数点小小的涟漪。 章启的映在水中的身影逐渐模糊。 他脚下的半块石块无端落入了河中。 “噗通——”引起一阵不小的水花。 惊得虞秋烟脚下打滑,轻唤了一声,“呀——” 她两只手在空中划过半圈,好在被人及时抓住了胳膊。 触手绵软。章启不紧不慢地动了动手指,扣住了她的手腕。 虞秋烟就着他拉起的力道站起了身。 章启语带苦涩:“不是愿望么?实现了怎么会不开心呢?” “是啊,好歹是元宵节就许下的愿望呢,如今实现了,不该高兴吗?” 虞秋烟也说不上来。 她一手提着裙裾摆,一手就着被身侧人抓住的力道,跳到了高处的石块上。 微微张开手,感受着穿过身体的清风。仰起的脖颈,线条轻灵柔美。 泠水河的水面之上被雨点砸出涟漪朵朵。 像是无数点泪水落到了湖面之中。 说起来,方才脑海中闪过的画面其实很是模糊,虞秋烟也只隐约记得是在一个湖面之上。 只是记忆中的湖面长满了莲蓬,荷叶,满眼青绿粉花。或是一阵春风而过,应当也能见着那一一风荷举的光景。 荷叶遮住了人影,也恰好能藏下一个小小的她的身影。 那时候,她不知是因为什么难过,站在岸边石块上临湖哭泣。 那道身影坐在竹筏桥头之上,一叶小舟拨动清波,从藕花深处徐徐露出身形。 “传闻鲛人在岸,对月流珠。如今这黄昏,我还当有哪个糊涂的鲛人等不及月亮升起来呢,却原来是你这在这里泪洒清江……” 伴随着一声浅笑,他的船也靠了岸。 那少年不惜拿出珍珠来哄她,“好啦,别哭了,是鲛人看你可怜送给你的,她说,岸边有个小姑娘天天白日里对着河掉眼泪,害她睡不好觉。” 虞秋烟摇了摇头,都是过去的事了,她应该向前看的。 雨水愈来愈大,风也愈来愈急。 “这雨越下越大了,公子有伞吗?” 章启摊开了手指,他两手空空,自然是没有的。 虞秋烟反手拉过他,望了望四周,带着人一路小跑。 四周俱是空旷之地,若要钻进集市巷陌之中,只怕到时身上全湿透了。 虞秋烟盯这不远处的拱桥,心想稍稍避避雨也好。 她带着人一路小跑,钻进了拱桥之下。 只是拱桥实在低矮,以虞秋烟的身量都要矮下身子钻进去。 难为章启竟然也无半点怨言,紧随在她身后钻进去,又陪她蹲在了桥下。 不过,这一路即便是一路小跑,虞秋烟的身上也沾染了不少水珠。雨水扑在脸上,清清凉凉的,于虞秋烟而言,也算是难得的体验了。 虞秋烟抬起衣袖,稍微擦了擦面上:“这两日晨间都在起雾,想着许是要下雨,但早上还是晴天,没想到说下就下了……” 她想起什么,忽然抿出了笑意,轻快地问,“公子呐,你怎么也学我,站在河边不知道避雨。” 她语气也和这天儿一样,变得快。 仿佛方才的郁闷也在顷刻间被这春雨春风吹散了。 章启的手上仿佛还留着一丝余温触感,他不觉捻了捻,又放下手,径直道:“我是跟着虞姑娘来的。虞姑娘方才所言的,实现了一半不知可否告知在下,今日发生了何事惹得姑娘不快?” 分明他全都知晓,却还要来问她。 原来戴着面具,还有这样的方便,可以堂而皇之地走到别人心里去。 虞秋烟转了转眼,缓缓道:“说出来不怕公子笑话,我本是有个未婚夫的,只他是个金玉其外之人,我今日撞见了他养外室。” “所以,姑娘还在为未婚夫不开心吗?”他问。 “不是未婚夫了,我方才已经退婚了。”虞秋烟摇了摇头,“今日之事有些复杂,但我方才已经亲手将信物还回去了,亲手退掉了这门亲事。” “我原本以为退婚要废好大一番功夫,没想到竟这般快。我今日出门便是想买礼物送给舅母,也好为外祖家去封信商讨退婚之事。即便今日不撞见这样的事,我也是要退婚的。” “所以,你这是退完婚,后悔了?”章启蹲下的身子微微朝她凑近了一些,语气僵硬,神色有些意味不明。 虞秋烟怅然地摇了摇头:“没有后悔。我早就决定要退婚了。如此早早实现,才算是了却心头一件大事。” “可你还是难过你明知他不好,但还是免不了为这样的人难过么?”章启的眼神飘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落在湖面上。 虞秋烟想了片刻,没有否认。 在这缄默的当口,章启却有些沉不住气,斟酌道:“女之耽兮不可脱已,你今日之举,当机立断,行事果决。” 他语露赞许。 “你做得很好!”他又补充道。 虞秋烟偏头,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那张隐在面具下的眸子异常清亮,他衣襟前的竹叶被雨水润湿后,那团青绿愈发招人眼。 真是!只是戴个面具有什么用呢?衣服不也没换吗? 虞秋烟撇撇嘴道:“公子,你问这么多,是想笑话我罢?” “没有,没有笑话你。只是想知道你为何不开心?” “那公子,现在知道了吗?” 她的手放在双膝之上,润湿的长发在脊背之上摩挲,几要笼住整个身影。 这拱桥撑起的不过一隅之地。 雨珠一声声砸到桥面之上,噼啪声不绝于耳。 聚集的雨水顺着桥沿往下流淌,倾撒,仿佛在两人四周都围起了一层雨幕水帘。 在这里,这样近。 他好像能清楚地感知到她的情绪变化。 章启分神想了一瞬,怎么就随着她钻进了这地方,方才,他分明是来得及带着人去别处躲雨的。 可他没有提。 虞秋烟见他摇了摇头,小小地抱着膝盖挪着步子,与他靠得更近了些:“公子,你真的想知道我为什么不开心吗?” 章启点了点头。 “反正我没有冲动行事,也没有后悔。我只是想起了一些画面……”虞秋烟尽力向他描述着。 “我不明白,为什么记忆中很好的人,现在会变成这般模样?还是说小时候的话不能当真吗?” “不只是他会变,还有我爹。他在我娘去世后,没多久就纳了我娘的婢女为妾,这么多年府上只有柳姨娘一个妾室,外面都说他与我娘鹣鲽情深,可是他却连我娘的忌日都能忘记。” “前几天,他带着满宵念书时,那样宠溺,即便满宵念错了他还是会夸她,我原先以为我只有做好所有的事情,他才会夸赞我的,后来我才知道并不是那样。外祖父说,我爹是个情直之人,最是重诺,可是他却忘了,他还答应过我娘,会好好照顾我,可我说的话他几乎从未真正放在心上。你说我娘若还在世,他是不是就不会这样待我了……还是说,所有人都会变,所有事都会变?” 这是虞秋烟第一次敞开心扉,从对虞衡的不满到对虞满宵的羡慕。 即便是上辈子的虞秋烟,她也始终没有对启言提起过。 蹲在这样一小隅的空间里,一抬头只能瞧见石桥的圆拱,雨水拦着两人的去路,这里面仿佛就是一个小小的世界。 她的手微微抓着膝头,几绺湿发微微卷曲着贴着鬓角。 ——是一个很乖巧的姿势。 可是讲出的话却让人心疼。 戚九说过她在府上似乎受欺负了,如今看来是连丫鬟都知道虞衡的偏心。 章启的心揪了一下。只恨他这么多年竟不甚知晓内情。 正如她所言,外人只知,虞太傅对发妻眷念极深,不然为何多年不续弦,即便膝下无子也浑不在意,可不是恩爱不移么。 又因着虞秋烟与宋成毓这桩亲事,外界有传言说虞太傅这是为虞大小姐提前招了个上门女婿。倒也难怪宋成毓有些急于求成,只怕是对着“倒插门”的传言颇为在意。 虞秋烟说着说着,声音又闷了起来,嗓音渐渐低了。 雨声砸在头顶,吵吵嚷嚷。 章启转身,伸出了手。 长指扣在她瘦削的肩头,用力揽过,将人楼入了怀中。 他的衣襟上没数完的竹叶重新清晰起来。 那一团墨绿色绣线边缘被雨水润湿,竹叶沾了雨露。 雨水淅淅沥沥的淋下来,拱桥上间或夹杂着数声行人跑动着,脚步踏过雨水的声音。 他们相靠着蜷缩在拱桥的阴影之下。 “……我以为我不会再难过的。我也以为我不会羡慕满宵。可是我上次看到满宵和姨娘从门前走过去,就躲起来了,我看着姨娘带她进去,还说父亲看见她就会开心,我小时候也以为假若我能背出那些书父亲会开心。我以为父亲喜怒不形于色,可是后来我才发现并不是这样的,就连丫鬟们都能看出来……” 她抓着章启的衣襟几乎要说出一直以来的隐藏在心底深处所有的委屈与不平。 章启没想到一句问话会让她雨过天晴的心情又跌落下去,看着她揪着自己的衣领回忆那些被忽视和难过的时刻,他的心愈发揪起来。 “都过去了,阿烟,别说了。” 他试探着伸出手,长指一下一下轻轻抚了抚她脑后,哄道,“你做得很好!是他们有眼无珠,是他们不好。” 虞秋烟鼻头一酸,径直哭了出来,小声地啜泣着。 她杏眼低垂,泪珠划过面颊。章启想起上一次撞破她哭泣时,那股束手无策之感再次袭上心头。 他哑声哄着:“别哭。是我不好,我不该问你。” 他伸手想拂去她眼角的泪水,却被虞秋烟歪着脑袋避开。 虞秋烟将头整个埋入他的怀中。 她虽哽咽,却还不忘强词夺理道:“嗯!你不该问我的……你不许看!” 他的心彻底乱了。 乱到不想去细思,这到底是真实还是梦。 章启将人摁入怀中,微微低下身,下巴磕到她的发上,长发擦过喉间,带起一阵痒意。 他纵容道:“嗯,是我错了,怎样你才会开心?” 虞秋烟不过是随口嗔怨,她说完后并没有停下,似乎并没有听见他的话。 虞秋烟哝声道:“我以前说我不想做虞秋烟了,不想去打扰他们,其实都不是真的,我就是不敢去……我还以为我已经,已经习惯了,我不会再为这些难过了,是我太没用了,我以前还说我不想去打扰他们,其实根本不是真心话……” 她抓着章启的衣襟,仿佛又回到了上辈子,那时候只有他知道自己还活着,那时候章启一直陪着她,她可以全心依赖他。 哪怕像个唠叨精一样念叨埋怨个不停,他也会耐心听着。 …… 虞秋烟哭着哭着,嗓音渐渐含糊,声音越来越小。 章启低眸,才发现她竟然靠着他闭上了眼睛,仿佛是睡着了。 竟然这么放心他。 章启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本就无意伪装,只是给自己一个追问她的理由罢了。 46 ? 试探 ◎拿捏◎ 雨过天晴。 蓝色的天幕下, 笼着数片青白的云层,半拱的长虹从水面浮起,隐入白云之后。 数只飞鸟悬停在岸边树梢之上, 斜落而下的长虹霞光映入眉眼。 虞秋烟卷曲的睫毛之下凝结着数点泪痕,酡红的面颊染上了山水的柔色。 他们或许也像那两只互相依偎的小鸟, 交颈依偎着避雨, 短暂地在此停歇。 章启伸手轻轻抚过她的面上的泪痕。 虞秋烟蓦然被惊醒, 张眸望着他。 很快又垂下眸去。 虞秋烟推开章启,起身,钻出了拱桥之外,伸了伸手, 舒展了一下筋骨,才道:“终于晴了!” 远处的山在一场雨后愈发青翠欲滴, 长虹饮涧,似真似幻。 虞秋烟只看了一眼,不禁感叹道:“不枉我等了一场雨停。” 章启的视线从天际长虹缓缓落在虞秋烟身上,点了点头:“是, 很美!” 察觉出他的视线,迟到的羞愧涌上心头,虞秋烟微微抿了唇,当即就想走。 “可惜不能与公子共赏美景了, 今日多谢公子,我的丫鬟还在前方等着我,我先行一步。 ” 章启的视线不动声色扫过起伏的山势,点了点头。 虞秋烟轻嘘, 幸好他没有追问, 不然自己一时还真想不清如何应对。 “那, 公子,日后有缘再见。”这时,她又有些庆幸章启戴着面具了。 她摆摆手和章启作别,提起裙裾往远处行去。 虞秋烟一路抿着嘴,面上愈发红艳,直到远远走出了泠水河的范围,钻进了集市巷陌之中,才抱着脸,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时近黄昏,章台街附近反倒热闹了起来,秦楼楚馆彩袖罗裙,迎来送往。 虞秋烟挤过人群,快步穿行而过。 却惊觉路边行人,有不少将视线落在她身上。 她强自镇定,愈发加快了步子,付费资源在企我鸟群物二肆酒另吧一究咡免费整理待转进了僻静之处,才伸手扶了扶发髻,拿出随身携带的小铜镜观了观。 除了眼尾有些红,其余的倒无不妥,这才稍稍放下心。 “躲掉了……”她喃声道。 “躲什么?” 一道熟悉的声音陡然响起。 虞秋烟脊背僵直,僵硬地偏头。 果然对上一张丰神骨秀的脸。 他长长的眼上微微压着一道浅浅的褶,眼眸清澈,毫不避讳。 章启手上托着伞,长身玉立,最紧要的是他竟然还换了一身素色的长衫。 虞秋烟抿着唇,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欲言又止。 “在躲本王?”他微微矮下身,凑近问。 他气息低沉,带着几分说不上来的奇怪。 按理说,虞秋烟不应该在章启戴着面具时与他那般亲近,毕竟启言和章启,尽管是一个人,但却相隔着不同的记忆。 方才在那角落一隅天地间所发生之事有些脱离掌控,她不该那样随意且任性。 这一次,她可没有饮酒,就算饮了酒,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调戏人啊。 更何况在章启的眼中,只怕还以为她虞秋烟是那等随性之人。 虞秋烟莫名有些心虚,小心地观察着章启的脸色。 ——他还真是波澜不惊。 章启见她转着眼珠不说话,低声凑近问:“怎么了?本王脸上有东西?” 虞秋烟见他问得认真,面上不觉发红,摇了摇头:“没有王爷怎么来了?” “是来寻你的,下雨了,你没有带伞。”章启扬了扬手,定眸道,“你方才是在躲本王吗?” 虞秋烟眯着眼看过去,不得不说他这“不知情”装得太好了。 “怎么敢劳驾王爷亲自送伞。”她客气道。 “不劳驾。” 她喁哝道:“只是现在雨都停了。王爷来晚了罢。” 她的语气中隐约含着几分嗔怪。 泛红的眼尾上翘着看过来时,带着浑然不自知的妩媚。 玉兔成了精,撩拨完人,发现一丁点儿动静就会跑。 原本以为她是要装作不记得的,却没想到她连将计就计都演得不像。 这会儿又跃跃欲试地想要拆穿他。 虞秋烟眼帘微掀,含着几分无辜:“王爷方才在哪?现在才过来,也没什么用了。” “四处都找遍了也没寻见你,还当你又蹲在哪个墙角旁哭呢。”章启语气轻松,眼里透着几分促狭。 “嗯?”虞秋烟眯着眼继续道,“王爷一直在寻我么?那怎么还换了身衣裳,我记得方才你还是一身墨色的……” “毕竟下了好大的雨,还往人衣襟上里钻,衣襟前全湿透了,所以换掉了。”他理所当然道。 “你!”虞秋烟想起在那一隅墙角,她撑在他怀中哭得不能自已,不禁双颊绯红一片。 章启含笑转身:“走吧!你的丫鬟还在等着。” 虞秋烟跟在他身后缓缓挪着步子。 两人一前一后往鸣翠轩行去。 虞秋烟心中狐疑不定,问:“王爷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嗯,恰好寻到此处。”章启对答如流。 “那真是辛苦王爷了,这样的天气还,亲自,来送伞。”虞秋烟继续道。 两个人分明心知肚明,却谁也不主动拆穿。 章启摇头:“不辛苦。” “王爷的衣衫都淋湿了,一定是寻了好久,真是劳烦王爷了。”虞秋烟不依不饶。 “你一直提起这个是莫非是因为本王来晚了在怨本王?”章启停下了脚步。 …… 虞秋烟几乎一脑袋撞上去,摸了摸鼻子,心虚道:“不敢,不敢,阿烟只是有心感谢王爷。” “嗯。” “王爷真会说笑,阿烟哪敢埋怨王爷呢。”虞秋烟兀自打着圆场。 章启忽然转身,认真道:“若你想,本王下次可以更早一些出现。” 他看过来的神色颇有些意味深长。 虞秋烟眨了眨眼睛,面上升起两团红云。 最后在章启的视线中败下阵来,垂下了脑袋。 章启别开头,往前继续行去。 看着走在身前的那道素白色背影,虞秋烟心中愈发确定了,章启这就是故意的。 只怕章启心中巴不得她拆穿他戴着面具的身份呢。 方才还觉得他傻,竟然以为戴个面具就能装成另一个人……如今看来傻的是她自己,而她还不敢随意拆穿。 因为她没办法向他解释,自己为何会那样。因为喜欢么。可现在的章启又没有前世的记忆。她今日才退婚,贸然说这种话,岂不成了孟浪之人。 虞秋烟眯了眯眼,真是小瞧他了!他的身份倒是转换得相当自然,连试探也是明晃晃的。 所幸章启并未揪着不放,轻轻揭过,轻声道:“今日虽然来晚了,但好在你也没有淋雨。” 虞秋烟眨了眨眼,觉得方才哑口无言实在显得有些心虚,压下心中升起的别扭之感,理直气壮道:“王爷不想知道我去哪了吗?” “嗯?” “王爷,我在泠水河边瞧见了好大一个洞,里头还蹲着一个人呢。”虞秋烟道。 “狗洞?”章启挑眉。 虞秋烟愣住,最后咬牙点点头:“是啊,说起来,那人我从元宵节就见过了,你说他是不是无家可归,真是可怜……” 不过这话说完连虞秋烟都意识到不对,狗洞!这岂不是她自己都承认自己是在“狗洞”中避的雨么。 章启见她眉飞色舞,不觉扬声笑了。 “王爷笑什么?我只是路过瞧了一眼罢了……” 虞秋烟见他唇角勾起,毫不掩饰的模样,莫名气恼,径直问,“你笑话我?” 章启摇了摇头,几乎以纵容的语气低声道:“本王笑话那个蹲在狗洞中的人。” 虞秋烟:……- 鸣翠轩前的屋檐下。 赏云远远见着虞秋烟便喊出了声。 “小姐!这里。” 虞秋烟和寻风都离开后,赏云只好一直待在在鸣翠轩门前守着马车。 赏云:“小姐,你们去哪了,我问寻风,寻风还一直含糊其辞,让寻风去找你,他也不动。” 她细心地拿出帕子擦了擦虞秋烟发上微湿的痕迹,拧着眉道:“可把我急死了,我们今日出门出得急,都没有带伞,谁知突然就下起雨来了。我又担心你,又担心马车,寻风怎么能就那样带着你跑了呢……一声招呼都不打。” 寻风站在屋檐下杵着,任由赏云如何埋怨,一声不吭。 虞秋烟安抚了一会赏云:“好啦,我没事。今日也辛苦你了。” “小姐下次不要再一声不吭就把我撇下就好,我都不知道往哪送伞去。”赏云别扭道。 “不会了。”虞秋烟说完扭头,“今日要多谢王爷。” 寻风和赏云见状,也跟着向章启行了礼。 “不必多礼。”章启在虞秋烟身后,微微颔首。 鸣翠轩的门蓦然被关上。 从里头钻出来一个人,正是先前那个伙计。 只是那伙计竟拿着一条扫帚出来,在门前挥了挥。 赏云气得跳脚:“你做什么?你又做什么?” “送煞神,去去晦气!” 显然在虞秋烟走开的这阵子,赏云也没闲着。这几个时辰一直杵在人家店面门口,只怕是和这位伙计吵了数个时辰了。 赏云连脸面都不顾了,踩着那扫帚便道:“我可没有说错话,你这店面就这副做派我看趁早关门大吉。还有,你们老板是眼瞎了才招了你这样的伙计,哪有人像你这般做生意的。” “我们老板一会就来清点账目了,您自己看看,您这一晌午跟个门神一样杵在这,毁了我多少桩生意。”伙计拿起扫帚又是一下。 那扫帚扑在门前,引得灰尘阵阵。 虞秋烟正要往后避开。 一道力道攥着她手腕将她拉了过去,虞秋烟几乎扑在了章启怀中。 只见他手中不知将什么物件掷了出去,那伙计手肘一僵直,扫帚即刻落了地。 赏云:“什么叫我毁你生意,分明是你四处污蔑我家小姐的名声。” “笑话,我什么时候污蔑你家小姐了……”伙计扶着手肘不屑道。 “你口口声声打着我家小姐的名头卖首饰,竟然还说没有?” 伙计见虞秋烟掀了幂篱,眉眼如画,堪称绝色一时有些拿不准她的身份。 可转眼又看到了虞秋烟身后的男子,这女子与身后那男子挨得极近,伙计又甚为不屑,大庭广众之下与外男拉拉扯扯,怎么可能是虞府上的大小姐。 只是见那素衫男子周身气势华贵,还有有些忌惮。 伙计没应声,兀自翻了个白眼,骂骂咧咧地捡起扫帚,欲要进屋去,却被人拦住。 “你这眼神,是什么意思?”赏云气不过。 那伙计忍着气道:“没什么意思。” 门外一声轻咳。 一名长衫男子戴着高帽缓步行来,见门前形势便问:“这是?” 那伙计面色骤变,立即躬身要将人迎进屋内:“掌柜的,这丫鬟挡人做生意呢,小的正要赶她走。” “什么挡你生意,分明是伙计你忒不会做人……”赏云骂道。 “赏云不得无礼!”虞秋烟拦住了气愤的赏云。 “无妨。你的丫鬟倒是不错!”章启见着赏云那一副护主的模样,忽然道。 虞秋烟皱了皱眉,没有多言。 掌柜的见着章启与虞秋烟,敏锐地觉得二人身份非同寻常,立即恭敬道:“是伙计不懂事,二位可是要买首饰。” 虞秋烟:“不了。” 伙计在一旁嗤道:“掌柜的,她买不起!几个时辰前就进去瞧过了,顶多开开眼,掌柜的可别被骗……” 话没说完便惊觉一道视线落过来,伙计转头便发觉章启正看过来,那双眸子仿佛凝着一层寒冰,气势惊人。 不禁身子一颤,没了声。 掌柜也察觉出章启的神色不耐,伸手将伙计的推了进去,继续问道:“小子不懂事冒犯了小姐,我一定好好教训。本店恰好新上了一些首饰,小姐不若再仔细瞧瞧。” 虞秋烟摇头,章启却率先走了进去。 他身形顿在门前,转身询问道:“听你的丫鬟所言,你已经瞧过了?可是没瞧上,不若换一家。” 虞秋烟凑上去,低声问道:“王爷,我不需要了,不用进去。” “不必担心旁的,就当是,今日本王的赔罪。” 章启与她讲话时为了迁就她,总会稍稍低下头。 在外人看来这二人看起来甚为默契。 赏云狐疑地拿眼神瞟向寻风:这怎么回事! 而鸣翠轩的掌柜也是个人精,隐约听出虞秋烟所说的“王爷”,也不管到底听没听清,是不是听岔了,立即咬牙推着伙计道:“你去楼上将那套浮玉山月夜拿出来。” “掌柜的,那,那,你不是说就,就留着镇店吗?”伙计不情不愿道。 掌柜坚持呵道:“去!” 虞秋烟还在小声地问章启:“什么赔罪?” “来晚了的赔罪。” “王爷,我不过说笑,并没有埋怨您来晚了……” 而且到底是为什么来晚了,这不是两人心知肚明的事情么。 章启勾了勾唇,并未作答:“那便当作是本王来晚了,想哄哄你罢。” 虞秋烟睁着圆眼,愈发不解。 可章启已经抬步往前迈去。 掌柜见状,亦极力邀请道:“姑娘不如进屋稍等片刻,等伙计将本店的镇店之宝拿出来。” “镇店之宝?”虞秋烟问。 掌柜:“正是!浮玉山月夜,姑娘瞧过便知。” 47 ? 试探 ◎开心吗◎ 浮玉山月夜。 听着倒像是一幅画的名字。 待伙计呈上来, 从外表看起来却只是一个描着金边云蝙纹路的妆奁匣子。 瞧着倒是平平无奇。 掌柜的含笑道:“姑娘不若打开瞧瞧。” 想来里头另有乾坤,虞秋烟半信半疑地开了宝盖。 乍一看匣中堆金砌玉,嵌玉镶珠的钗环首饰规整地堆叠在一块, 且囊括了玉笄,发簪, 步摇, 凤钿, 华胜…… 倒确实称得上“浮玉山”。 若只是将这些彩施玉饰的首饰精巧地堆起来倒也不足为奇,只是这匣中首饰中间竟隐有柔光流动,宛如投掷于月色下的宝物。 虞秋烟拨了拨匣,才发现妆奁匣底另有乾坤, 中间竟嵌着一颗小巧的夜明珠。 明珠与首饰相得益彰,错金熠熠, 青玉苍翠,流珠生辉。 虞秋烟便明白为何要称作“月夜”了。 倒不是首饰如何精巧,而是这整个匣子匠心独运,着实少见。 “倒是文雅。”虞秋烟叹道。 这一整套只怕就是富裕人家, 拿来为新嫁娘添妆都不为过。若是叫章启买下,属实有些贵重了。 章启的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自然没错过方才那片刻的失神。 他点了点头,向掌柜的点头示了意。 虞秋烟及时收神拉回他, 道:“不要买了,我不喜欢。” “姑娘,这可是我们店里镇店的,比先前那套头面都要精细得多, 小的看店这么久, 将它拿出来就没人不夸赞的。”伙计不满地嘀咕道, “我看你不是不喜欢,是嫌贵哩。” 赏云啐道:“从一开始,你就拿着我们小姐名头做生意,怎么如今我们小姐在你们店里却还要被你这伙计诸般刁难,掌柜的,我看你趁早将这伙计赶出去,狗眼看人低。” “赏云!”虞秋烟呵斥了一声。 赏云与这伙计几乎拌嘴了数个时辰,一直没讨着好,如今实在有些气不过,瘪着嘴收了声。 “你自己出去。日后不要坐在这看店了。”掌柜厉声呵斥道。 伙计:“我错了,掌柜,小的家中上有老下有小,且母亲久劳成疾,小的不能走啊。小的平日为了店里颇费苦心,只是今日心情不好实在气不过……” 掌柜:“闭嘴!你现在就出去。日后不必来了。” 伙计还要哭诉,虞秋烟扶了扶额说:“不必……” 章启也有些不耐,见虞秋烟兴致缺缺,伸手指使着那伙计取首饰,他几乎将柜面上的首饰点了个遍。 最后才指着伙计继续道:“全收起来,你,日后亲自送到虞府,每送一件就向虞府赔一句不是。” 这哪里是买首饰,分明是买一整个店的架势了。 虞秋烟及时拉了拉章启的衣袖,道:“不用了。” “无妨。你不用,也总要为你的丫鬟出出气。”章启道。 赏云气呼呼的在一旁憋着嗓子,恨不得替虞秋烟点头应下。 虞秋烟有些迷惑,她向来是不大理会这些传闻的,便是在府上也有不少传闻,但只要不传到跟前来,她便当作不知情。 毕竟悠悠众口,是最难管得住的。 章启手指着那名伙计,眸中墨色沉沉,继续道:“依本王看,这些首饰就让他一件一件地送去虞府,好好反省一下,也能让你的丫鬟出出气,总归是因为你才与人吵起来的。” 一个伙计而已,有好多种方法让人认错认罚,只是虞秋烟可能并不喜欢。 章启微微偏头,柔声道:“让他每日都去虞府认错。可好?” 虞秋烟几乎受到蛊惑一般,轻轻颔首。 面上又升起了两片红云。 那伙计见着章启直接亮出了身份,又看了看虞秋烟,才知自己有眼不识泰山,顿时傻了眼。 “王爷恕罪,王爷恕罪,是草民有眼不识泰山。”那伙计当即颤着身子跪了下去。 毕竟是皇家之人,一般人总带着几分天然的恐惧。 章启一言未发,望向虞秋烟。 那伙计立即道:“虞小姐恕罪,虞小姐恕罪,小的知道错了,是小的有眼无珠,日后绝不再拿着虞小姐名头做生意,还望虞小姐宽恕。” “为何拿着我的名头?”虞秋烟不解道。 “坊间皆传小姐国色天香,又甚少于人前露面,小的这才起了此意,还望虞小姐恕罪,小的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你记住所说的话日后莫再乱编。”虞秋烟点了点头。 说到底今日她也是借了章启的势。 章启不耐地点了点头:“你要记住,是因为虞家大小姐宽容,才愿给你赔罪的机会。至于账册,回头送到肃王府,今日之事,本王希望你们能管住自己的嘴巴,不要再借机编造,搬弄是非。” 掌柜立即有眼色地接过话:“草民等绝不外传。” 章启点头:“最好如此。” 他抬步往外行去。 却忽然意有所指道:“本王是受虞太傅所托来寻虞小姐,天色渐晚,既寻见了人,便送小姐上马车,也好就此作别。” 虞秋烟愣怔着点了点头。 她这辈子重生之后,颇有些任性妄为,方才一时倒从没想过可能会被有心之人传闲话这件事。 反倒是章启行事妥当,不止叮嘱了鸣翠轩的人,竟还编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虞秋烟缓缓坐到了马车之上。 想起什么,她微微掀开云帘,朝外望去,目视着章启真心道:“其实王爷不必为我做这些。我,我不甚在意的……” 她没有说不甚在意的是什么,是可能会传出去的流言又或者指的是今日退婚之事,又或者是这一番哄她开心的举动。 许是因为哭过一场,她双眸有些红,认真看过来的脸蛋透着些倔强。 章启不由心软,心念微动,哑声道:“一直想问虞姑娘一句话。” 看着他眼中涌动的情愫,虞秋烟微怔,心跳仿佛漏了半拍,她手腕微动,云幄往下滑了不少。 章启垂下眸子,半晌,轻声问:“虞姑娘现在可开心了?” 雨后初霁,整个世界仿佛被清洗过一遍一般,带着别样的明净。 他的眸子清清凉凉的,蕴着几分难辨的柔情。 拱桥之下,那一隅天地所发生的事好像已经成了二人心照不宣的一件事。 闻言,虞秋烟心头涌起一阵暖意,霞光染红了双颊。 云帘“啪”的一声被人放下。 虞秋烟不敢再细看。 她轻声“嗯”了一声- 在回府的马车,虞秋烟的脸上始终红云未散。 赏云还沉浸在鸣翠轩发生之事上,高兴地讲着:“小姐,那伙计日后真的每天都会来虞府吗?那婢子可得好好准备下。” “小姐,你不知道那伙计是如何讽刺婢子的,婢子看他一个小伙计,却眼光高着呢,不买首饰就冷眼相待,哪有这样做生意的?婢子站在门前等您,他还说婢子是瘟神,挡着他做生意了……” 虞秋烟:“我方才也不是有意呵斥你,你今日在外一时生气便将我的身份说出来,若被人瞧见,易生闲话。” 赏云点点头:“小姐,我就是一时气不过……不过今日幸好有肃王殿下在。” “是,多亏了肃王殿下。”虞秋烟点头道。 赏云喜上心头:“可不是,还是肃王殿下会罚人,那些耳铛玉钗,粗粗一看也有几十上百件呢,一件一件地往虞府送,定能叫他记住教训,而且婢子想好了,日后他来一次,婢子每天就训他一句,定叫他日日哑口无言。” “你也莫太张狂。”虞秋烟摇头无奈道。 至于肃王……可不止是会罚人,还会哄人呢! 还会败家! 虞秋烟想着那些首饰,不觉抚额。 上辈子也是这样,她说过用不着那么多首饰,可是府上还是一匣子一匣子的送进来。 后来虞秋烟便推拒道,自己才一个脑袋两只手戴不了那么多,且她因病身形日渐消瘦,一些手钏玉镯属实用不上,便对启言说:“这些你好生收起来,兴许别人能用上。” 那时候她是含着几分小心思的,因为启言一直未对她提起过家中人,可启言当时并未回答。 隔了一阵子后,别院中再送进来的首饰,便成了定制的。 不止是手钏,就连金钗都有不少刻上了她的小字。 真是直接指名了,这些送进来就都是她的,没有别人。 虞秋烟想着想着面上又有些发热。 赏云见虞秋烟一副发痴的模样,不由问道:“小姐,你和肃王?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哎呀,还远着呢,胡说什么?”虞秋烟拍了一下赏云。 赏云:??- 自从退婚后,虞秋烟在府上待着十分清闲。 倒是虞衡忙着处理宋成毓之事,颇有些焦头烂额。 虞秋烟先前想着的是先与外祖父通个气,若是外祖父知道自己并不喜欢宋成毓,且得知宋成毓与盛玉英另有纠葛,以他老人家的脾气,势必会支持她退婚。 只是外祖父到底年纪大了,若被他得知宋成毓的真实为人……知晓全貌后,他老人家只怕要发上一通脾气。 先前实在是虞秋烟对虞衡不抱什么期望了,才会出此下策。 如今峰回路转,已经退了婚,但虞秋烟还是琢磨着往远洲去封信,问候下老人家的身体。 午间,虞秋烟从书房拿着封好的信件往外行去。 喊了一声赏云,却没看见小丫鬟的人影。清风吹动,带来一阵絮絮低语。 虞秋烟狐疑地走到书房窗后,凝神细听。 窗外低语声隐约可辨。 赏云:“两年没见,小宋公子也才送小姐一匣子东珠,可王爷直接就让人每日都送了首饰来呢,盈香你是没看见那伙计被我训得哑口无言。” 盈香:“小姐心里苦,生母早逝,如今又退了婚,也不知道心里该如何难过了,老爷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可恨我当时不在小姐身边。” “何止是你恨,我还恨呢,我要是在,我一定恨狠狠往那对狗男女脸上扔鸡蛋。” 到底是贴身的丫鬟…… 虞秋烟推开窗咳了两声。 赏云立即回神,讨好地笑:“小姐,婢子马上进屋给您倒茶。” 盈香接过虞秋烟手中的信件,看了眼信笺:“小姐,这可是要送往远洲?” “是,你去库房中备些礼,到时着人一道送去远洲给外祖父。” 盈香点头应下。 虞秋烟:“去往相国寺的行李可备好了。” “好了,老爷那边说明日早间便能出发。” 没想到在如此焦头烂额的局面下,虞衡还是坚持要亲自送她去相国寺。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14 20:26:35~2023-05-27 19:27: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指南针、白柳一生顺遂、63221560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指南针 6瓶;幼琪 4瓶;软切想象 2瓶;邦妮玉子烧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8 ? 处置 ◎给他赐婚◎ 皇宫御书房中。 太子与皇上坐在棋盘两侧对弈, 章启坐在下首,观棋。 姜一跬正向皇上汇报当日搜查赃物一事。 “这么说,你们查出了洪义在京中行贿官员的藏赃点?那些赃物中有不少都是出自南地?”皇上看完折子, 问道。 “回陛下,正是如此!”姜一跬点头。 “还不错。” 事情到底是在掌控之中, 皇上看完后随口赞了一句, 便放下了折子。 随后, 皇上扫了一眼坐在侧首的章启,琢磨了一番问道:“可朕怎么听说姜大人与肃王还捉了一回奸?” 章启坐在皇上下首,倒是一言未发。 姜一跬斟酌道:“回陛下,此事也是微臣意料之外……微臣不过是听从王爷指示。” 他姜一跬答话圆滑, 十分老狐狸,这便是将自己摘出去了, 如何编全交给了章启,便是要欺君也和他无关了。 章启横了一眼,倒是坦然:“不敢欺瞒陛下,此事确实是臣弟有意为之。” 皇帝看着他忽然笑了:“倒没想到你还有这等本事。” 见姜一跬站在下首颇有些战战兢兢, 皇上开恩道:“行了,事情报完了,姜大人便退下吧。” “是。” 待殿内没了外人,皇上才抖着身子, 笑得更开了。 笑完后,皇上忽然正色,拿着一颗棋子,随手掷向了章启, 道:“怂恿姜一跬去捉奸, 亏你想得出来。” 章启亦躬身行了一礼:“臣弟知错。” “父皇勿恼, 皇叔也是出于……正义之心。”太子当即打着圆场道。 “正义之心?” 皇上嗤了一声,转头又对章启道,“公私不分!若非你拿着搜赃物当幌子,你别以为朕当真是个瞎的。” “是,臣弟知错,万望皇兄宽恕。” 皇上虎着一张脸,骂骂咧咧完,看着章启的模样又撇开了眼。 两百年不喊一次皇兄,如今为了虞家那丫头都喊了两回了! 皇帝想起另一件事,摇头:“宋明轩也是个情种了,听说与盛家那丫头青梅竹马?” “父皇也听说了他二人的故事?”太子惊讶道,他初知道时也很是为这二人感动了一把了,虽这二人为人不如何,但不得不说,确实是一丘之貉。 太子话音刚落,就被一颗棋子砸了头。 皇上看他那傻样,便斥了一声:“糊涂!虞太傅这两日一直与朕求情,宋明轩也坦白了所行之事,你上次被人坑的事情,不是就牵扯到了宋明轩身上,你觉得此事当如何处置?” 太子心酸,他父皇的考题真是随时随地,张口就来。 若要因为梁府上那些事兼宋明轩为人不检,重罚他尚说得过去,可人太傅作为被辜负的一方都都拼着命为他求情,又兼宋明轩认错态度良好,若就此重罚,可能会寒了人心……毕竟他外任时政绩尚算不错。 但不重罚肃王如此大费周章岂不是白费功夫了…… 太子脊背陡然僵直,有些为难,他的眼神不住瞥向章启。 皇上又扔了一枚棋子过去:“你老看你皇叔做什么!” “罢了,既然怀鸿看你,那衍卿,说说如何?”皇上翻了个白眼。 章沉思了片刻,斟酌道:“陛下不若为宋大人赐个婚,再将人派去洲南一代历练一番。” 洲南苦寒之地,其一是苦,其二是乱。若是出了点意外,只怕都合情合理。 太子闻言不禁咳出了声,他皇叔这私心简直是昭然若揭了。 这不止是要用赐婚消灭一个情敌,还要将人弄得远远的,从此高枕无忧。 皇帝笑着掷了第四枚棋子出去:“赐婚……为这样的人赐!朕真是亏你想得出来!” 章启不着痕迹微微偏了一下头,避开飞来的棋子。半晌,才道:“皇兄自有考量,臣弟愚笨。” 皇帝看他那模样,别开了眼。装愚充笨倒是挺有一手。 他大抵也知道章启的性子,自回了京城,不知是不是对幼时之事心有芥蒂,在他面前一直避着锋芒。 平素里冷着一张脸,叫人看不出深浅,心思藏得深。 只是章启现在说的这话虽无稽,却也有几分真心在里头,说到底还是因为虞家。 皇上收了眼,缓了缓神色,又正色道:“不能为他赐婚,朕看,你还是琢磨着什么时候为自个儿请个旨,让朕为你赐个婚才是正经事。朕等着!” “行了,朕累了,你既然进宫了,也该去看看太妃了。” 皇帝意味深长地看向章启,忽然嫌弃道:“少让太妃来烦朕,你这做儿子的总得劝着点。” 太子默默看着,觉得他父皇真是嘴硬心软。 章启点头应声退下。 待屋内只剩下父子二人,皇上才闭眼道:“太傅的面子还是要卖一卖的,宋明轩此人私事上虽拎不清,但到底也是个值得历练一番的人才,丢去历练一番也好,也算遂了太傅的意思。” “至于回不回得来京城,就看他自己的本事了。”皇上无所谓道。 “父皇英明!儿臣也是如此想的。”太子称赞道。 如此既遂了太傅的意,赐了个恩典,给了宋成毓最后的机会,又能顺了章启的心。 “马后炮!”皇上横了一眼,往身后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 太子想起方才说的,忍不住又问道:“父皇准备什么时候为皇叔赐婚?” “你着急个什么劲儿?”皇上横了一眼。 太子摸了摸鼻尖,遮掩道:“儿臣不过随口一问。” “让他自己去操心。太傅那群人,吵得朕头疼。”皇上叹了口气,继续道,“昨日太傅告假后说要去相国寺散散心,朕看,你皇叔也该去佛寺去去煞气。” 太子连连点头:“父皇英明!” …… 章启从太妃的仁寿殿中走出来时,面色并不大好。 殿外等候的内官瞅了眼日头,呵,才半炷香。 章启将手上的漆纹荷花多宝食盒随手递了过去。 内官赶忙接上,不禁嘀咕了一声:“奴才还以为殿下少说也要用过饭才能出来。” “怎么,你饿了?”章启忽然偏头问道。 “奴才,不饿。” “饿了就拿去罢,不必给本王了。”章启点了点内官手中的食盒,不甚在意道。 内官笑道:“殿下每回进宫,太妃娘娘总要备上这些。奴才瞧着今日的食盒还与往日不同。想来太妃娘娘为了王爷,真是有心了。奴才可不敢动用。” 章启却并未接话。 太妃确实常常备些点心瓜果送到肃王府,每次进宫也常常收到那边备下的食盒。只是今日……章启回想着在殿中遇到的女子,心中难免有几分烦躁。 行至宫门口,见姜一跬竟早已等着了。 “王爷那日当真是好算计。”姜一跬皮笑肉不笑地行着礼。 “姜大人不也是求仁得仁。” 什么求仁得仁,他要的是看戏,不是自个儿上台去唱戏……姜一跬觉得这人心忒黑。 章启言罢,抬眼示意了身后的内官。 内官拧着眉,最终还是将手上食盒送到了姜一跬手中。 姜一跬狐疑着接过食盒。 “这?”他随即反应过来,“这到底是太妃娘娘一番心意,王爷殿下这样岂不是要伤了太妃的心。” 章启带着几分真诚道:“借花献佛罢了,近日多谢姜大人。” 见他难得如此真诚,姜一跬爽朗而笑:“也好。下官也祝王爷早日得偿所愿。” 待回了王府,内官才道出心中疑惑:“王爷怎么就将太妃备的点心送予姜大人了?” 章启看了内官一眼,毫不避讳:“本王带回去会惹人误会。” 内官想了想今日常住太妃殿的郑姑娘,隐有所觉,恭敬地弯下身,王爷不愧是王爷。 49 ? 皇寺 ◎遇见◎ 相国寺是京中著名的寺庙, 往来香客络绎不绝。 晨光中庙宇塔尖高高耸立,踏上寺庙台阶的每一步都能觉出其中肃穆庄严之感。 暮鼓晨钟,层云渺渺。 小和尚领着人从偏门进入殿中。 虞衡与虞秋烟一同燃了三炷香, 添了些香油钱。 二人虽是一同来的,却一路上都未曾讲过多余的话。 和煦阳光下, 虞衡的脸, 两鬓已然微微染霜。 而虞母, 在虞秋烟记忆中还是那个美艳温柔的江南女子。 按照惯例,每年到了虞母的忌日时,虞秋烟都会来此为亡母祈福一个月。 虞衡因近日之事,有所感怀:“……先前为父总想着你们两个一块儿长大, 感情总该好过常人,阿烟, 为父是过来人,也是担心你所嫁非良人,才一心想要撮合你与明轩,你可会原谅为父?” “宋成毓绝非良人。”虞秋烟不屑道。 虞衡想起宋成毓与盛玉英所生之事, 叹气道:“罢了,是我多言了。你年纪不小了,先前是为了等明轩,如今已退了婚, 日后总要为你再寻一桩亲事。” 虞秋烟没应声。 她对虞衡感官十分复杂。 这是自己唯一的血缘亲人,她对他一次次怀有期待,可每一次期望都落空。 虞衡对于她,并非没有父女之情, 只是他的心是偏的。 偏向宋成毓这样的外人, 也不愿多想想她- 虞秋烟在小佛堂抄写了半日的经书, 方才稍稍心静。 傍晚时分,出了佛堂门才发觉外头人来人往。 不少沙弥都赶着往外行去,甚为热闹。 “小师傅,这是怎么了?师傅们赶着去何处?可是寺中来了什么人?”虞秋烟不解地拉着一位小沙弥问道。 “阿弥陀佛,回女檀越,是无觉大师快回来了。”沙弥回道。 “何止是无觉大师,师兄们说过这两日庙中还会有贵人到访。”另一个年纪颇小的小沙弥接话道。 “玄心,不可多言!”年纪稍大的沙弥斥道。 虞秋烟:“原来如此。” “女檀越,小僧们尚有晚课,先行退下。阿弥陀佛。” 小沙弥却扭着头道:“女檀越,您的丫鬟们似乎去为您取斋饭了,你若不识得路,不妨在此再等上片刻。” 小沙弥才说完就被拍了一脑袋。待二人走出了佛堂问,年纪稍大的沙弥才道:“玄心,你今日怎这般多言。” “师兄,玄心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好看的女檀越。”玄心挠挠头道。 “出家人,不该执着于皮相。”沙弥训道。 “是!可是师兄,方才的女檀越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女子,难道师兄你不觉得好看吗?”小沙弥又道。 “玄心,你着相了。”沙弥红着脸训斥道。 两人的身影渐行渐远,小沙弥的声音却传到旁人耳中。 章启站在殿中雕刻的假山石径后,想起虞秋烟也在寺中,心念陡起。 内官跟在他身侧:“王爷,你说什么?” 章启望了一眼两名沙弥的来路,忽然道:“你去与太子殿下知会一声,本王晚些时候过去。” “是。” 相国寺的名声在外,一是因为求姻缘灵验,二则是因为无觉大师。 这位大师曾在先帝时任过国师,后来隐退至相国寺,多年神隐,多的是人想求见他一面,却难以觅得其踪迹。 虞秋烟对无觉大师的了解则是因为他为章启批的那一道命格:性情冷戾,孤星入命,天纵将才…… 这一道批命几乎人人知晓。 只因为章启并不是一个从小就生活在京城无忧无虑的小王爷,他是在无觉大师说出了那道批命之后,方才被接回京城的。 虞秋烟也只隐约知晓章启年幼时似乎并不得宠,只是个被丢养在武宁山的落魄皇子,后来今上继位,过了好多年才接了章启入京。 再后来,坊间传其出生乡野,暴戾粗莽。 虞秋烟想着章启的模样,摇头暗叹,她都差一点被这传闻所惑。 当真是传闻不可信! 数缕灰烟从佛堂后院的烟囱中渺渺升空。 疏阔的佛堂院落之中站的少女抬头苦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想得入神。 她未施粉黛,也未着华美钗饰,身上极为素净。可如此反倒更有几分天然去雕饰的璞玉之美。更遑论她眉眼含笑,浑然忘我。 实在引人注目。 原本机缘巧合行至此处的蓝衫男子余光扫到女子的身影,不由往回退了一步。 虞秋烟回过神来,才发现身后不远处站着一名男客。 此处虽是在小佛堂前,男女香客皆有不少路过。但如此盯着人瞧,未免失礼。 这人的视线莫名让虞秋烟生出几分不悦。 她拧了拧眉,正要离去,被人从身后拦住。 蓝衫男子敲了一把折扇,愣然笑道:“不知姑娘芳名?” 这什么登徒子! 虞秋烟横了一眼,抬步往前。 蓝衫男子惊觉失礼,拿着折扇拍了拍自己的头:“我这个呆子!” 他往前追了两步,却吓得虞秋烟一路小跑离去。 虞秋烟急步绕出小佛堂,被人拉住了手肘。吓得连忙甩手臂,还以为是方才那“登徒子”跟上来了,惊呼: “公子自重!” “是本王冒犯了。”章启松了指尖。 虞秋烟扭头见是他,不觉顺势捏住了他的袖口,大松一口气:“王爷!你怎么在此处?” “本王……是随太子殿下同来的。”章启看了一眼袖口,没动,轻声问,“你方才可是遇到了什么,为何如此惊慌?” 虞秋烟歉声道:“方才在小佛堂前遇到一怪人,我还当是他跟了上来,一时情急才如此。冲撞王爷了。” “怪人?他可是说了什么?” “他说请问姑娘芳名,哪有人张口就问芳名……” 这话怎么这么耳熟? 虞秋烟一时嘴快说完,忽然想起什么,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章启听明白了,笑道:“所以你方才是,将本王也当作登徒子了?” “没有,没有,王爷怎么会是登徒子呢?”虞秋烟连忙摆手。 若真说登徒子,虞秋烟觉得自己更像登徒子……她回想起先前不少次对章启所做的种种试探之事,不由面色发红,颇有些心虚。 章启看着她的脸,心念转动。 “为何不会是?”他弯下腰来,偏了头,视线与虞秋烟平齐,意味不明道:“本王拉你时,你不也很惊慌么,你不觉得本王也是登徒子?” 他离得太近,语气近乎循循善诱。 虞秋烟抬眼撞进他眼中,男人眼瞳如墨色晕染开,无比惑人,不禁脱口而出:“怎么会,哪里有王爷这般好看的登徒子!” 章启轻笑了一声。 都怪他一直登徒子登徒子……害得自己一张口就将心中所想说出来了。 虞秋烟感觉被笑话了,脚尖捻了捻地面恨不得就此找个洞钻进去,欲盖弥彰一般高高扬声道:“我的丫鬟去取斋饭了,怎么这么久了还没过来,我去瞧瞧。” 好像声音够大,就能盖过先前所说之话似的。 章启没应声,原本只是临时起心,想逗逗她,可瞧见她气呼呼,忽然觉得心里格外有趣。 “东西掉了。”他扬声喊住了人。 虞秋烟回头,才发现帕子还真掉了。 她后退了两步,微蹲下身去,想要捡起来。 章启却比她更快一步。虞秋烟从他手中接过手帕:“多谢王爷!” “去罢。” “下一次再说这样的话,可不会再让你这样逃了。” “……”- 50 ? 皇寺 ◎礼物◎ 虞秋烟面红耳赤回了小厢房。 赏云恰取了素斋过来, 一边为她摆素斋,一边问:“小姐方才遇见人了吗?怎么这般着急的样子。” “没事。” 赏云并未放在心上,指着桌上的清粥小菜道:“寺中备下的斋饭只有这些, 小姐将就用用。不过这道山笋是晨间才新采出来的,很是新鲜, 婢子想着虽清淡些但也可口, 对了僧人说院中茨菇汤也是出了名的鲜美, 只是得明日才有得喝……” 虞秋烟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拿着木箸拨动了两口豆腐,附和道:“嗯,山上新摘的茨菇确实鲜嫩。” 赏云一直念叨的话忽然顿住了, 欲言又止地望着虞秋烟。 用罢饭,天色愈发晚了。 寺院这间禅房许是少有人住, 初进屋时有一股子淡淡的尘土味。 出门在外,到底不如府上讲究。 盈香一直在房内收拾着床榻,待收拾妥当后便伺候着虞秋烟更了衣。 只是虞秋烟却有些心事重重,坐在床头随手拿了一卷佛经看着。 只她虽然看着书却半晌都没再翻过一页。 “小姐还是别看书了, 这煤灯暗得很,伤眼睛,屋子里还有些冷,还得仔细些可别受寒了。”赏云出声道。 禅房幽静, 屋内入了夜到底却还有几分湿气。 虞秋烟按了按额头:“燃片香吧。” 最后盈香又拿出小香炉燃香片时,方才忆起要将白日里熏染祛味的香灰拿去外间倒掉。 “小姐,婢子出去倒香灰。” 虞秋烟这间禅房还带有一个小院落,是寺中为官宦人家所备的。 院外静悄悄的, 盈香出了门走得远了些, 才在墙角树根下倒了香灰。 屋外响起一阵敲门声。 盈香又拎着香炉去开门, 就着一条缝往外看。 “谁?” “赏云姑娘?”来人嗓子尖细,一见她便语带三分笑意,“赏云姐姐开开门罢,奴才也是替我们王爷送东西来的。” 盈香回了屋内,将青色的瓷罐放到了桌案上。 尚未开口便见虞秋烟已经下了床。 盈香如实转达:“是肃王送的。” “肃王殿下也在寺中?”赏云惊问。 盈香点了点头,手指着瓷瓶道:“小姐可是抄经书手酸,这瓶药可缓手腕酸胀。” 虞秋烟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下午时手上沾了墨,只怕是被他瞧见了。 “小姐今日也抄了半日经书,不若奴婢现在帮您揉揉。” 手腕酸痛用药倒是常见,虞府上也是常备的,但虞秋烟惯来不爱那些气味,因而此次出门也未准备。 见她兴致缺缺,盈香又道:“方才送药的内侍说此药添了白芷香露调配,气味清雅,宫中娘娘们为防伤手也时常用此药敷于手腕间再以香帕裹住腕间,姑娘可要试试?” 说着,赏云已然将瓷瓶替虞秋烟旋开了,往众人鼻下过了一圈。 清浅的药香涌动,宁神静气。 虞秋烟闻过后才点了点头。 翌日。 虞秋烟依照惯例抄了会经书。 漏窗之外,草长莺飞,一大圈光照在桌案上,日光融融,直直漏下的光线中涌动着些许粉尘。 时而一阵清风卷起飒飒叶声。 倒是格外有禅意。 只是她想着章启的话,有些心烦意乱。 始终难以静心,早早收起了笔墨,准备往四处散散心。 天色尚早,佛堂后的小径纵深,淡金色的阳光从叶片间点点漏下,微微仰头能看见一片片青翠欲滴的嫩绿叶底。 虞秋烟不由深吸了一口气,迈着步子走在石路之上。 忽然远远听到一阵轻笑声,混入风中。 石径上传来脚步的声音,虞秋烟四下搜寻,矗立的梧桐枝干后闪过一道墨色的影子,身影修长…… 男子的声音隐约传来。 “又见到了……虞小姐留步!” 佛寺幽静,这一道声音很是轻柔,散入在融融春风中。 不好,好像是章启…… 虞秋烟心里想事情入神,一时也只听了个大概,心里没来由有些慌。 她可没做好这么快就到“下一次”的准备啊。 她那日在桥洞里,一时没控制情绪,将章启当成了启言,一口气说了不少心里话。 虽然章启在摘下了面具后还装作一无所知,愿意陪着她演戏,可昨日,他的态度显然变了。 万一他追问自己为何那般,她可要如何解释? 毕竟前世之事只有她一人知晓。 后头的声音相距还有些距离,虞秋烟目不斜视,完全不敢回头,从听见声的那一刻不由加快了步伐。 身后还在喊:“停下……” 虞秋烟当然不作停留,甚至微抬起衣裙一路小跑着,钻进了密林之内。 感觉应当已经拉开了一段距离后,她才敢回头张望,发现并无人影跟来,才放缓了步伐。 她不停往后张望,却忽然听到前方一声低沉的声音入耳: “小心——” 虞秋烟被吓得,整个人一个趔趄,眼见要扑倒在地,一只手从旁边伸过,及时拉住了她的手肘。 她堪堪借力站稳,道谢的话脱口而出:“多谢……” 可一见眼前的人,话卡在了嗓子眼,眼睛睁得圆圆的。 “怎么如此慌张?有人在追你不成?” 眼前的人逆着光俯身望着她,唇线微微抿起,面容俊郎,板起脸时带着几分清冷。 可不正是章启。 “你怎么在这?”她脱口而出。 他微怔,“你认为本王在哪里?” 他在这,那身后的人是谁? 章启顺着她的视线,望向她身后的来路,小径尽头一片寂静,只有飒飒叶声。 越是躲着,越是能遇见。虞秋烟回想方才,大抵是做贼心虚听岔了,心下暗恼,看着他:“我是,我是突然遇到王爷,有些惊讶。” “是吗?”他的视线轻飘飘地落到了虞秋烟身上,透着些怀疑。 “是啊,真是在哪都能遇到王爷。” 他今日着了一身灰白挺括的长衫行衣,十分随性,闻言定定看着她。 虞秋烟不觉眼神闪躲。 “你不想遇见本王?” “怎么会!”虞秋烟当即抬眼反驳。 “你莫不是看错了人,以为本王在后头,才如此惊慌罢。” 章启忽然倾身往前,虞秋烟不妨被当面拆穿,面上有些挂不住,不由往后退。 他掀起眼帘,轻声总结道,“你在躲本王。” 四目相对,虞秋烟缓缓挪开了眼睛,没应声。 真是天道好轮回,先前她总是占据上风,仗着前世的记忆,若有似无地试探着章启的态度,可如今她竟也有说 ?璍 不出话的时候。 一根指尖伸过来,抵住了虞秋烟的额头:“不用躲本王。” 额头那一块的肌肤迟缓地察觉到丝缕热意。 虞秋烟从窘迫中抽出了心神,不解地抬眼,对上了章启的眸子。 “不用紧张,日后看到了本王,也不必慌慌张张的,你只需要告知本王一句,本王便当没瞧见。” 他的语气分外认真,虞秋烟愣在原地,抿了抿唇,还没开口,却见章启已然退开身。 他微微偏头,问:“你现在要走的话,本王可以当作没看见你。” 还能这样?! 虞秋烟眨了眨眼,有些拿不准章启的意思。 “不可像方才那般冒失,若非本王恰好瞧见了,你这里可就要划伤了。” 他的手指轻轻点着她的额头。 虞秋烟心绪微动,点了点头,却没转身。 “嗯,幸好有王爷在。”她瓮声道。 章启:“没听清。” “没听见算了!”虞秋烟瞪了一眼。 在小径的尽头石峰之上立着一座孤亭,密林掩映之外,似乎有两道人影立于亭中。 虞秋烟方才全副心神都在身后,倒是没有注意到那一侧。 “王爷是从亭中赶过来的吗?”她手指了指。 章启点了点头。 “那王爷快回去罢。”虞秋烟以为那两道人影是等章启的。 章启的视线却依旧落在她身上。 虞秋烟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才发现自己的手上又沾了墨汁。 她一下午心神不宁,抄经书的时候也不诚心,手上一片墨色。 “跟我来。” 虞秋烟跟着他,绕过数条小径,竟发现一条蜿蜒的小溪从林中流过。 她蹲在小溪旁清洗了一番手腕。 “那亭中的人不是在等王爷吗?”她问。 “是太子,在等无觉大师。”章启回。 虞秋烟点点头。 原本以为章启会提起昨日之事,可他却一直只字未多言。 虞秋烟想着他方才所说之话,一边清洗着手,视线却总忍不住往他身上飘,问道:“王爷方才所说之话是…何意?” 什么只需要告诉他一声,便当作没瞧见。 “是你所想的意思。你若不想见本王,本王会等到你想见时再来。”章启沉吟道。 姜一跬有句话说的不错,她才退婚。两人私下接触多了或许与她名声有碍。 章启倒是不顾忌这些,但总要为她想想。 章启隐约明白她为何躲他,对上虞秋烟疑惑的目光,又道:“你不想说的话,本王也不会问。” 虞秋烟侧头望过去,密林掩映在他身后,密林之后显出寺庙屋脊的轮廓,一只灰鸽仿佛扑棱棱地划了过去。 小溪叮咚作响,章启还在继续说着什么,虞秋烟却半点儿也没听进去。 章启看着她神游天外的模样,伸出了手:“腿麻了?” 看着伸到面前的指尖,虞秋烟有片刻出神,总觉得这有那么一丝熟悉,她顺手就将手搭了上去。 章启拉着她站起了身,随后仿佛轻声笑了一声。 虞秋烟顿时被烫到一般想要缩回手,手腕却被人抓住了。 他拉住了她伸出的右手,将衣袖往手肘处堆了一圈,一点点擦去了指尖上的水珠后才松开。 之后,章启又极其自然地拉起她另一只手,重复了一遍。 “回去吧。”他笑道- 晚间虞秋烟又收到了一个长约一尺的檀木盒。 “这是谁送来的?”虞秋烟拿起檀木盒看了看,望着盈香道。 其实心中早已有了猜测。 “还能是谁,肯定是肃王。”赏云接话道,盈香点了点头,没有反驳。 “小姐快瞧瞧是什么东西?”她噗嗤笑着,又继续道,“说起来,那伙计近日还得往府上送首饰呢,可惜奴婢这阵子都不在府上,算他走运,碰不着奴婢那伙计只怕要松一大口气……” 皎白莹润的手腕扣着镂刻精致的檀木盖,往外轻轻一推。 便见木盒中靛蓝的绸缎之上放着一块碧玉竹节腕枕,其上镌刻的山居春景图更是刻工细腻,极为精美。 混着若有似无的一阵竹节暗香,细细嗅来清心宁神。 “好漂亮的腕枕,小姐明日抄经的时候就能用上了,王爷真是有心。”赏云立即赞道。 虞秋烟的唇角不禁勾起了一抹笑意。 有些无奈。 大概因为瞧见了她腕间的墨汁才送了这样的物件,又是药膏又是腕枕,他是以为她要抄多少书。 50-60 51 ? 番外(前世) ◎前世单独放了一章◎- 晚间, 虞秋烟又梦到了前世。 那一年中秋,她被启言带着出了府,在泠水河的画舫上远远见过了虞家的人。那时候正好瞧见虞满宵同虞衡还有柳姨娘三人一道出府。 自那日之后, 虞秋烟回去别院后再未提起过虞府,甚至再未提起过想要去京中看一眼。 正如她所说, 她已经不再是虞秋烟了。 只是她精神愈发不济, 虽然尚有一口气在, 但好像又被人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连最后一丝念想都没有了。 那阵子,启言仍旧带着她听戏,可虞秋烟却有些气力不支, 满心苦涩的模样任谁看了都要摇头。 启言还一如既往,精心照料着, 每一日晚间会替她擦发,还会拿着梳子一下下的,替她沾香露梳着头发。 许多小事,只要他得空都不经旁人之手, 谁能想到这样一双指骨分明,提刀握剑的手照料起人来也这样妥帖。 他似乎没察觉任何异样,对她愈发有耐心,将一切都妥帖谨慎安排好。 而虞秋烟却因为这病体残躯, 时常自暴自弃,脾气也越发不好。 有一日,虞秋烟看着桌上放置的汤药,突然生了烦躁, 在启言转身后便用力将汤碗全挥到了地面上。 “当啷”一声, 青釉陶碗与一旁熬制好的陶药罐全都碎成了一片一片, 药罐子里满置的汤药像四周倾洒出来。 屋内溢满着浓郁的药味。 那时虞秋烟看着破碎的碗有一瞬的畅快。 手腕被药汁烫到发红,可短暂的疼痛也给了她一种快感,因为自火灾后她的痛感便不如先前灵敏了。 启言看着她的模样一句话也没多说,只是沉默地着人替她换了衣衫,转头,他便走了出去。 他再回来时,桌上又多了一罐药。 他任由药罐放在窗下晾着。 启言放下药后便转身从博物架上拿了一个瓷瓶,走过来,拉过虞秋烟的手给她上药。 微热的指尖蘸取了药膏,一点点抹过发红的区域。 两个人始终保持缄默。 抹完药,窗边的汤药也该凉了些,启言才将药碗端过来。 那时,虞秋烟觉得启言应是有一些生气的,可他的一举一动却丝毫不露端倪,在药匙伸向虞秋烟嘴边前还不忘将糕点蜜饯的碟子推到她手边,温柔道:“喝完,再吃块蜜饯,不苦的。” 喝完药后,又哄着她上床休息。 原本一片狼藉的碎碗残渣俱被清扫干净,地面上的水渍也被擦去,就连云幄锦被都着人悉数更换。 无一不妥帖。 “可要听书?” 虞秋烟始终没搭话。 他同往常一样坐在床边,随意拿了一本书念给她听。 自从先前有一阵子心情不好,他不知怎的想了这么一出,一开始是与虞秋烟闲话家常一般聊起这些,后来就改成了念书,经史子集,山川游记俱有涉猎。 “南海出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能泣珠……”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宛如清风过境。 等虞秋烟有了倦意,他便放下了书,缓声道:“睡吧,我陪你。” 他说的陪,便是坐在床边守着她睡。 那阵子启言对她细心照料,更甚先前。 无数次夜半惊醒,她都能瞧见他伏在床侧的影子,他的手指伸进了被子下,热热的掌心虚握着她的手。 冷暖他都知道。 她却不敢稍稍动弹一下,因为她知道哪怕自己轻轻动一下,这人也会惊醒。 她甚至怀疑他根本没睡着过。 真是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虞秋烟那阵子思虑过重,晚间时常一宿无眠。 可启言守着,她只能强迫自己睡。 连照料的丫鬟映霜都偷偷冒着险劝她:“小姐,奴婢知你心中难过,但你体谅体谅公子吧。” 虞秋烟没有理映霜。她清楚看见了映霜眼中的失望,她知道,映霜一直觉得她自私。 从虞秋烟进别院以来,映霜便有意无意在撮合她与启言,时常提点她偶尔也关心关心启言。 但其实虞秋烟只是心虚。 虞秋烟初时被救后,看着启言不露面的样子也有过诸多猜想。 其中之一便是启言或许是与宋成毓有仇之人,所以才会如此行事,因为他这样温柔的人,却频频在自己面前展露出对宋成毓出乎异常的仇恨。 可后来一切猜测都随着启言所作所为而逐一瓦解。 这个人似乎是真的喜欢她。对她的好与纵容都只是出于喜欢她。 虞秋烟活了近二十年,从未遇到过像他这样的人。 她无数次口是心非,他似乎都懂得,却并不拆穿。 她所有的无理取闹,他也一一纵容着。 他引得自己一步步放肆,一步步在他面前说着任性的话。 可是虞秋烟深知自己的身体支撑不了多久,每一日都有可能是她所过的最后一日。 如今这一副病体,每日要喝无数的汤药,治嗓子的,治伤口的,治头晕的,安神的…… 常常夜间胸肺漫过一阵疼痛,仿佛又置身于那个浓烟密布的地方,她甚至能闻见身体发肤被炙烤的气味。 连她都嫌弃这样的自己。 她有时夜半睁开眼会觉得自己本就不该苟活于世,她也不值得启言这般千金豪掷,拿奇珍汤药续着命。 虞秋烟闹脾气闹了数日,启言都似乎无动于衷。 他总是百般纵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细心照料。 看着他妥帖的备好蜜饯的模样,反倒让虞秋烟的心思变得愈发别扭。 就连吃饭时都要盯着她,直到虞秋烟看着他抬腕摸向粥碗感受温度手指,那指尖内侧有一小圈红痕,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烫出了一圈小水泡。 虞秋烟仿佛被刺到了眼睛,不知怎么,突然伸手一把抢过粥碗,“咕噜”了几下就将一碗粥喝了泰半。 放下碗后,狼狈地擦了擦嘴角。 她低下头:“喝完了。” 却没想到启言竟然生了气,他扔了匙子,捏着她的下巴,看了许久。 “你到底要闹脾气到什么时候?” 虞秋烟听出了他语气中克制的怒火,一时百种情绪涌上心头。 他知道她是为何这般吗?因为心虚呐,因为她觉得她不值得启言这般相待啊。 她莫名有些委屈,又见他发脾气,不由红了眼,泪珠子跟不停地往外滚。 启言无奈地叹气,压着声音道:“我不该发火,别哭。是我不好。” 可他话说的愈克制,虞秋烟眼泪愈多。最终启言只好走出去,着丫鬟进来收拾了碗筷。 那一顿饭,闹得人仰马翻。 虞秋烟被映霜服侍着清洗了一番,又被服侍着躺到了被褥里。 “我手烫伤了。” 映霜替她取了药膏,欲要替她上药。虞秋烟却躺在床上背对着她挥了手:“你退下吧。” 映霜只好依言将药瓶放到了几案上,离去前还不忘叹气道:“姑娘,奴婢知你心中不好过,但姑娘要好好喝药才能早些好起来。你不好过,大人心中也不好过。这些天,姑娘你也瞧见了,大人许是因为太累才发了脾气,姑娘切莫因此生了芥蒂才是。奴婢心疼姑娘,也心疼大人,只希望你们两个都好好的……” 映霜静静地守了片刻,替虞秋烟盖好锦被,检查了一番窗,掩好门便出去复命。 那一晚虞秋烟其实根本没睡着,只是闭着眼睛放匀了呼吸,让人以为她睡着了。 果不其然,等了夤夜时。门环轻动,有人进来了。 自她病后,她时常做梦,启言也常常守着她睡,如今便和先前一样。 可进来的人站在床侧始终一动不动,也不知是在想写什么,虞秋烟呼吸有些乱了,害怕被发现在装睡,假意翻身嘤咛了一声。 启言抬手想替她掖了掖被角,抬至半空,却停住了。 虞秋烟始终没察觉到任何动静,又抬手虚挥了一下,却没想到直接抓到了他的手。 几乎瞬间,她便明白了。这人的手是凉的。 启言任由她抓着手没动,缓缓地将脑袋轻轻的放在了床侧。 四周安静得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许久,虞秋烟才清楚地听到启言轻声道:“阿烟,不要离开我。” 52 ? 皇寺 ◎红绳◎ 那一日, 章启说,你不必慌张地回避我,若你不想见我便当作没看见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日的缘故, 虞秋烟连着数日没再遇见章启。 他人虽不在,东西倒是没少送。 有时是药膏有时是熏香和经书……每隔数日便有人送些物件来, 内侍也不多言, 只说是奉命行事, 可毫无疑问都是肃王送来的。 这些天,虞秋烟连着数日散步时总是不自觉间就走到了那条溪流旁。 那条小溪是从山顶引出的一道小小的支流,绕着相国寺蜿蜒了半圈,溪水潺潺, 倒是个散心的好去处。 她沿着溪流赏景,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鸟叫声。 虞秋烟顺着声音而去, 在假山后看见了一只羽翼不丰的小鸟,它站在湖石假山下的缝隙口跃跃欲试,露出的一圈鸟脖子,脖子四周白色的毛发被风吹得蓬起一圈。 也不知道是不是从巢穴中掉了下来, 躲在石块缝隙间一个劲地叫唤着。 她蹲下身,才发现它的翅膀受伤了,正琢磨着如何将它抓出来瞧瞧,忽然听到附近传来一声轻笑。 “虞小姐, 又见面了。” 虞秋烟从石块后探出了半个脑袋,顺着声音源头望去。 在不远处的溪岸边站着个墨绿长衫华服的男子,一脚踏着溪上矮石。 虞秋烟先前却并未注意,许是因为远远瞧着那身绿衣衫几与青山绿水间的苍翠融为一体。 只是她细瞧才发现这人手摇折扇的模样其实颇为醒目。 她想不起来何来“又见面”一说。 拧着眉, 并未接话。 “小姐或还不知, 在下乃康远伯府孔温。” 绿衫子又道:“月前才见过小姐几面, 只是每一次,小姐都行色匆匆。” 她算了算日子,这才惊觉自己已在相国寺住了近一个月了,而这一个月除了先前那几日竟再没有遇到章启。 孔温趁她失神走近了些,从虞秋烟身后看见那石块缝隙底的情形,道:“是山雀,没想到小姐有如此仁心,不过小姐若想要救它,还得将它带进寺庙中,请人医治。” 虞秋烟点点头。不过她看着钻进缝隙中的小鸟有些无奈,它挤成一团,在假山底下的缝隙间缩着,根本没办法抓出来。 “小姐不若让在下试试。” 虞秋烟只好站起身退开,那绿衣衫的公子蹲在石块后,熟练地从袖中抓了一把瞧着像米粒一样东西撒在地面上。 “这是……”虞秋烟不由出声。 “是鱼食。” “公子是来喂鱼的吗?”虞秋烟问。 孔温的神色滞了一瞬,眼珠转过一圈。 “……是啊。” 待那缝隙的山雀稍稍探出头,孔温立即抓住了它。 “在下倒是认识一名僧人懂些医术。可带小姐前往。” 虞秋烟本想拒绝,可孔温又道:“加入南极生物峮幺五二,二七五二爸以,每天吃肉小姐尽可放心,在下所说的那僧人便是相国寺内小僧,法号了空,如今这时辰应当就在佛殿内做晚课。” 虞秋烟本也是要回佛堂的,倒是顺路,她抱着山雀点了点头。 一路上,孔温讲了不少闲话,大多是相国寺附近的风光。 进寺后,孔温领着她见了寺内一位小僧。 说明来由后,那僧人接过山雀检查了一番,随后从屋内取了药铺熟练地为它上了药,便将山雀留下了,双手合十边道:“应是从山崖学飞时不甚掉落下来的,只是小伤并无大碍,明日小僧早课时便可将它放归山林,女檀越有心了。” 虞秋烟点点头,将山雀留在了那僧人的院中。 孔温一直站在远处的树下等着,只是身后多了个小厮跟着,也不知两人在谈些什么。 虞秋烟走近道了声谢,便准备与他告别。 见着虞秋烟走近,孔温收敛了脸上的不耐,道:“在下送虞小姐回去。” 虞秋烟摇了头:“一直未问,公子如何知道我的姓名?” 孔温手执折扇拍了一下手心,踱了一步道:“在下本不知道,也是那日与小姐见过一面后着人相问才知。那一日,在下本是依据家中长辈之意,与人约定在佛堂前见面。在下错将虞小姐认成了……是在下唐突,惊到了虞小姐。” 孔温并未说全,但虞秋烟却听明白了,接着礼佛或宴会的名头让适婚的公子小姐相看一眼,若是合适,两家便会直接定下亲事。 但被认成了别人,虞秋烟到底有些窘迫,摇头道:“是我扰到了公子。今日多谢公子,不必相送。” 她打断了孔温接下来的话。 孔温手中尚拿着从小厮那接过的一副卷轴,手还没完全伸出去,却见虞秋烟已经转了身。 小厮拍了拍孔温的肩膀,提醒道:“公子?公子?” 可人早就走远了。 孔温回过神,望着手中的卷轴,不耐地将卷轴扔进了小厮的怀中:“怎么来这么晚?” “唉哟,公子,这不是赶着去洗砚斋买这前朝古迹吗?实在是今日那洗砚斋的人太多,多费了些功夫。”小厮辩解完,问,“是虞小姐不喜欢吗?” 孔温摇了摇头。 小厮见他沉默,着急问道:“公子不是说要在那溪旁与虞小姐一边喂鱼,一边畅谈天地吗?难道没问?” 孔温确实提了一嘴,可虞秋烟全程都没甚反应,颇为冷淡。 他其实那日也并不是来与哪家小姐相见的,只是第一次见到虞秋烟时惊在了原地,冒犯到了人,还被当做了登徒子,只好给自己编了这么个理由。 这理由好啊,他与人相见,机缘巧合见到了她,甚为满意。这可不就是缘分天注定么。 孔温觉得他已经暗示得够明显了,可人家压根不搭腔。 “不是吧,公子你这都没问?”小厮难以置信。 “不行,再想想别的。”孔温横了一眼。 “有的,有的,奴才已经打听清楚了虞家小姐的喜好和行程,保证让爷您在虞家小姐回府前再给她留一个深刻的印象……”- 相国寺有一处极为出名的祈福仙树,相传甚为灵验,且它每年到了秋季花开时缀满满树的紫薇花,生机勃勃,就好像是承载着满树的愿望与祈盼盛放。 许多人会在花开前来相国寺临树祈福,若是所求有应,生活顺遂,来年再来还愿。 虞秋烟想着虞父月前所说的话,准备在回府前一日,去看看寺中的祈福紫薇树。 她到时,仙树旁人头攒动,早已有了不少姑娘在树下驻足观望。 虽然尚未到真正的花期,但无数红色的绸缎在树下垂着,迎风招展,远看倒像是一串串含苞待放的花蕾。 虞秋烟将早就买好的红签用丝线串起来,踮脚,系到了树枝上。 如今重来一生已然是最大的幸运了,更遑论她在元宵之时所许的愿望已实现了一半,因而比起许愿,虞秋烟更像是还愿的。 她的签纸上什么都没写便挂了上去。 难得出门一趟,虞秋烟允了盈香同赏云也往四处逛逛。 赏云爱凑热闹,跟着人往人群中挤,饶有兴致道:“小姐,那边有解签卜卦的,我们也去卜一卦罢。” 相国寺有僧人解签卜算,但需要添不少香油钱。因而寺外也有不少江湖术士,虽说良莠不齐,但确实便宜不少,也有不少人愿意试上一试。 虞秋烟正犹豫着,许是赏云嗓门大被人听见了,路边一个拄着一面旌旗招牌的白胡子老头,吆喝着推开路上的人:“姑娘,我看你就是有缘人!” 说着他摸出一个烧制得呈枯黄的竹筒,竹筒里塞满了被削成一片一片的青色竹签,“抽一个!” 卜卦的生意大概也是需要抢的。虞秋烟无奈,随手抽了一根,上头刻着两个不甚齐整的古字,她认不出是什么,签底下镌刻了一朵花的模样。 那老头快步从她手中抢过了竹签,只是那竹签似乎是新削出来的,边缘不甚齐整。 这老头也像个半路出家的神棍,做派古怪。 这一番抽手而过,粗糙的竹屑划伤了虞秋烟的掌心。 一霎便见了血。 “小姐!”盈香眼疾手快,取了面手帕递给虞秋烟。 “你这老头怎么回事?”赏云不耐。 “抱歉,抱歉,姑娘,老朽这……不拘小节,习惯了,手上没个轻重,不小心划伤小姐实非老朽本意。”那老头拿着竹签地解释道,“老朽这是瞧见了有缘人,所以一个激动,对,就是激动的,姑娘勿怪,勿怪。” “什么有缘人,谁知道真的假的,真是晦气!”赏云不依不饶。 虞秋烟拿着帕子擦了擦,拧起了眉头:“这签文还是算了吧,想来不是个吉兆……” 她招呼赏云给了银钱。谁知,那老头抓着不放,拍掌连道:“哎呀!是好签啊,是姻缘桃花签。” 赏云:“如何好?” “姑娘先前可是有婚事?如今这似乎是……不大好。”他故作玄虚道,“姑娘往日的亲事虽不大顺遂,但退了亲才算是真正的否极泰来,姻缘归于正位啊。” “退亲?”虞秋烟与赏云对视了一眼,颇有些狐疑。 “你瞧,你瞧,这签文梨花,姑娘最近和梨花有缘呐。”那老头眼睛咕噜转过一圈,信誓旦旦道:“这血,依老朽看,是个好兆头啊,桃花朵朵,可不是好兆头,寓意姑娘的良人近在眼前了。” 那老头手指掐了掐,继续道:“老朽掐指一算,姑娘你近日不若多往梨树下走走,这相国寺寺内便有一处开着梨花哩,如今正值花开,姑娘在相国寺散心这几日不若多去瞧瞧,必有福报,准错不了。” 那老头眼睛往旁边瞟了瞟,拧着眉沉思了一会,忽然盯着虞秋烟衣袖袋口上剩下的半截红色绣线道:“姑娘可否将此物借于老朽一用。” 那半截绣线是方才与赏云她们买红签时剩下的,虞秋烟从袖中抽出递过去。 那老头拿着红绳作了作法,又信手震了震,蓦然之间他的发丝同锦旗随风扬起,颇有几分世外高人之态。 赏云见状,不由惊呼了一声。 白胡子半仙神神叨叨的将红绳震飞出去,道:“姑娘这签,还有另一重意思,是为惜取眼前人呐……” 虞秋烟一时被唬住,顺着那红绳的方向瞧去—— 那红绳恰好落到近旁绿衣男子手中,绿衫子非常高兴地抬手,朝虞秋烟打着招呼:“虞小姐!虞小姐!” 虞秋烟想了片刻,却只觉得眼熟,一时也没想出来这人是谁。 倒是那绿衫子扬手扬得太欢,手中的红绳没一会就被风吹走了。 他顿时止了声,蓦然扭头,虞秋烟也跟着转了视线。 一道玄衣身影立于数尺之遥的石阶之上,背对着数人,手上提着一柄长剑,颇有气势地立着。周围人不由自主就往外避开了些。 那红绳堪堪搭到了男子的发上,绳子尾巴垂下来,被风吹得打着卷儿。 男子回转过头,露出了那张虞秋烟近日在梦里常见的脸。 虚虚幻幻,四周的人好像都静止了下来。 “说到惜取眼前人,姑娘可一定要留意近来新认识的公子啊……” 那半仙还在疯狂使眼色,结果一抬眼见那手提长剑的男子走过来,步履间带着煞气,老头同前方的人对视一眼,见状不妙当即扛起锦旗往后跑。 章启转身行过来,将头上的红绳拉了下来递到虞秋烟跟前。 “虞姑娘,别来无恙。这是你的?” 作者有话说: 快了快了,晚一点再加一更 53 ? 克制 ◎有心之人◎ 虞秋烟看出了神, 许久才伸出了手。 “手怎么了?”章启盯着她手上覆着的帕子,皱了眉。 “没什么。” 见他脸色不大好,不知怎的, 虞秋烟不自觉就将手掌虚握成拳,缩了手。 章启又问了一遍, 这回是对着赏云问的。 赏云只好将方才的事粗略讲了一遍。 “……都怪那臭道士, 可不就是他害得小姐手心见了血, 方才还在这神神叨叨地解签文呢,什么眼前人的,咦人呢?” 赏云再回头去看时,却只看到那个神神叨叨的假半仙早跑了, 破烂的旗子在远处的人群中招摇着。 “算了。小伤而已。”虞秋烟出声。 人潮来往间不免冲撞,章启护着她往外走, 隔开撞过来的行人,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虞秋烟点点头,跟着他进了相国寺。两个丫鬟知趣地在身后远远跟着。 “王爷近日有来过相国寺吗?”虞秋烟问。 章启如实道:“只来过寥寥几次。你寻本王有事?” 他近日确实有要事在身。 虞秋烟见他疑惑,扯了扯嘴:“近日收到了不少王爷的东西, 却没见到王爷的人,还以为王爷不想见我呢。” 她这话有些倒打一耙。 但章启却很喜欢她这样的语气,即便数日未见也透着十分的亲昵。 他心念微动,往前行了两步, 站到虞秋烟的身前,眼底含着几分笑意。 “本王还以为你不想见本王。” 男子双眸含着点点亮光,眼中似有万顷柔情。 虞秋烟滞了一瞬,转开眼睛, 绕开人, 向前行去, 声音却有些不稳:“王爷近日干什么去了?” 身后传来一阵轻笑,章启缓声道:“确有重要之事要忙。” 成亲之事有诸多方面需要准备,章启低下头,到底没明说。 “本王上次说会等你想明白,并非虚话。”他重复。 虞秋烟脱口道:“那要是想不明白,王爷就不来见我吗?” 她踏步走上了一处石亭内,背对着章启,眺望着山寺景色。 饶是章启也听出了这话中暗含着几分不满,章启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好像多日来不上不下的情绪在顷刻间寻到了着落点。 “你转身来。”章启已经撩炮坐到了石凳上,看着她的背影轻声道。 虞秋烟本就是可以背对着他的,她似乎还没习惯看着他这张脸讲这些话。 半晌,章启沉吟道:“姜一跬说,你刚刚退亲,应当想要独自散散心,若本王频繁烦扰你会惹你不快。虽不知你是否是因此不愿见本王,但本王可以等到你散完心,想见本王的时候。” 虞秋烟双颊微红,没应声。 章启忽然从怀中拿了一方镌刻着莲华纹的红色的木椟:“打开看看。” 虞秋烟放下手中的红绳,扣着盒,问道:“这是什么?” 她的手上还系着一方素白的手帕,是方才盈香系上去用来擦拭划伤的血痕。 虞秋烟手心贴着木盒,尚未用力,便有一只更为修长有力的手伸过来,指节背擦过她的掌心,从她的手下将木椟取了回去。 “王爷怎么拿回去了?” 章启的手指扣着木椟,食指在边缘轻轻一推。 虞秋烟立即便瞧清了盒中的情景,是一只薄如蝉翼的金翅仙鹤栖息在金钗之上。 那仙鹤栩栩如生,仿佛只是短暂地在金钗上驻足片刻。 虞秋烟“噗”的笑了一声:“王爷怎么那么多首饰。” “嗯。” 有时候首饰只是一个借口罢了。 一个见她的借口而已。 金钗上那只仙鹤的模样倒叫虞秋烟想起了手上的金钏,她抬起手,金饰在石桌上“当啷”一声:“这个也是王爷送的吧。” 章启面色有些发红,奈何虞秋烟的语气十分笃定,她笑道:“这仙鹤瞧着都十分相似,先前我还去金饰坊打听过这首饰出自哪家店,可惜没问出来。” 章启无奈点了点头:“那是以梁国公府的名义所赠,这个不是,这个是本王亲自所赠。” “有什么区别么?”虞秋烟没忍住笑意,她拨了拨那金钗上的飞鹤。 “你以前……” 以前说过,要等他送生辰礼的。 章启的话顿住,他幼年流落远洲,在远洲时遇到过虞秋烟,只是她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了。 他摇了摇头,没再继续说,如实道:“以后本王都能亲自赠送,不必再以旁的名义。” 虞秋烟嗯了一声,面色微红。 “你喜欢金钏子?”章启问。 毕竟若是不喜欢,为何要特意去金饰坊打听。 虞秋烟愣住,她那时候刚重生回来的,也是那时候开始怀疑这个金钏子是启言送的。 可她也一时没办法解释,只是点了点头,欲言又止。 章启若有所思:“那本王回头命人做一些……” 亭外,倏尔有一人从远处行来,对着章启拱手提醒道:“王爷。时辰不早了。” 显然,章启另有要事在身。 虞秋烟这才惊觉自己因为久未见人,拉着他问了一路。 章启冲亭外之人点了点头,身形却未动,仍旧望着虞秋烟道:“本王尚有事,晚些时候去寻你可好?” 虞秋烟将首饰盒扔还给他,忍不住嘀咕:“寻我做什么?王爷还是快去忙吧。” 她瞧起来有些恼羞成怒,章启看着,眸中沾了些暖意,轻声提醒道:“阿烟,你如今没有婚事。” 为何要刻意强调没有婚事?虞秋烟看着章启远去的背影,双颊有些发红- 章启说的晚些时候,竟然晚到了入夜之时。 内侍来传话时,虞秋烟还颇有些不耐,可还是找出了灯笼,换了身衣衫。 准备出去时,赏云还在一旁打趣道:“分明明日就要回府了,小姐今日倒是不困了。” 就连盈香就跟着道:“奴婢看那算命的也没说差,如今正好应了一个月字,刚巧今日月色正好。” “这么说那老头还真有几分本事了?盈香你记不记得,当时那老头忽然一扬手,那红绳还飞到了王爷的身上呢,这么说倒真是不巧了……”赏云联想道。 虞秋烟眼见两人越说越离谱,赶紧打断:“瞧我把你们惯得,我很快就回来了。” 她在两人的打趣声中走出了禅房。 但不得不说赏云与盈香的话确实是一语成谶了。 被扫帚扫出一条条古旧纹路的砖道上,明月清辉宛如水银一般流泻,一道长长的身影在清辉中轻动。 转过弯,便见着章启就站在月洞门外的菩提树下,半明半暗,月色落到他肩头仿佛沾染了一层薄薄的冷霜。 他的长指之间拿着一截白色的花枝,枝头白色的花瓣轻轻颤动,如雪一般轻盈。 “如今再说不想见本王,可晚了。”他含着两分调侃道。 虞秋烟一下就回过神来,她觉得有些不真实,看着他手心的花枝:“王爷从哪折的梨花?” “抢来的。” 虞秋烟看了他片刻,沉吟道:“王爷,你听见了那个道士的话是不是?” 章启将梨花枝递过去,拖着腔调“嗯?”了一声。 虞秋烟伸手接过时,指尖碰过他的指节中心,握过刀剑的指节上有一层厚茧,一时很难想象他手上拿着的只是一杆梨花枝。 虞秋烟:“和月折梨花。那个道士解的签文,王爷听见了是不是?” “听见了。” 何止是听见了,来的时候还看到了别人。 章启冷着眸子转开眼。 看着她,目光渐转深沉,他伸手拉起了虞秋烟道:“带你去一个地方。” 虞秋烟还在看着他掌心的茧,有些扭捏,而那双手却已经极为自然地抓起了她的手。 章启的掌心很热,宽大的手掌恰好将她的手包裹其中。 这种感觉于现在的虞秋烟来说,既熟悉又陌生。 宅院里的烛光渐渐远去,直到听到溪水的叮咚声,虞秋烟才惊觉过来。 “是去寺外吗?”她疑惑道。 “你害怕?”章启将从她手中拿过去的灯笼又递还给了她。 虞秋烟捏着他的手摇了摇头。 就连章启都没想过她如此信任他。 周围一片黑暗,林间夜枭嘶鸣,握着他的那只手不觉捏紧了些,她似乎有些害怕。 章启忽然有一丝后悔自己考虑不周,一时兴起将人带到了这。 他捏着她的手,食指摩挲了数下,有些安抚的意味。 “为何来这儿?”虞秋烟道。 章启牵着她一路往前走着,开口道:“本王今日确实听见了,从那人说梨花开始……” “果然,我就知道不会这么巧合。”虞秋烟笑了一声,“那个假道士还说要我多往梨花处走走,相国寺里种着梨树的似乎并不多,王爷你分明是刻意去摘的吧。若我听了那道士的话,只怕还能在梨树下遇见王爷。” 章启答非所问道:“你为何觉得是假道士?” “自然是假的,他看见王爷就慌不择路。一副做了亏心事的模样……”虞秋烟抿着唇,言笑晏晏,“你不知道,他还拿着那红绳作法,说是我的姻缘近在眼前……” “如此,他倒也没说错。”章启道。 虞秋烟唇角笑意滞住了,她停在原地,怔怔地看着章启,“王爷说什么?” 章启不错神地看着她的眼睛,许久,才终于道:“本王准备去虞府提亲。” 前世的时候启言就说过许多次,诸如此类的话,可那时候的心情是怎么样的,在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之后,每一次,虞秋烟都不敢直视启言的眼睛。 如今不一样了,胸腔中能清晰地感觉到跳动,是生机勃勃的。 丛林之外有不知名的虫鸟鸣叫,溪水不分昼夜地欢快地响着,所有的一切都清晰入耳,又仿佛渐渐远去。 虞秋烟看着章启的眼睛,没有答话。 “抬头。”他俯身,轻声道。 一道清溪将山林划成两半,溪水旁的女子依偎着男子缓缓抬头望向夜空。 明月挂在山林之间那一方狭窄的天空之上,月色恰到好处地照亮了一片清溪。 半片浮云在月下晃动,点点星子闪亮,偌大的天幕也被裁剪成一片弯曲的蓝色星河。 她也处于星河之间与夜空遥相呼应。 “王爷,那道士有一句话也没说错。”虞秋烟一字一句道,“惜取眼前人。” 她应完,有些害羞地偏过头,去看星空。 飒飒的树叶声相和,好像有数只长尾山雀的尾巴划过了章启的心底,痒痒的。 她眸中熠熠光辉比皎月和星子还要明亮。 章启不觉附身,倾向她。 虞秋烟毫无所察,看着夜空,转移话题道: “很久没仔细看过这样好看的夜空了。以前也想过枕着晚风,看看星空。这里好像离得更近一些。” 她不知不觉伸出手指向了星空,开心地转了小半圈,耳下的翠玉耳铛呼应着月色,一闪一闪,无声地诱人视线…… 章启调转了头,倾向了她的脖颈侧。 在虞秋烟扭头望向章启的时候,才忽然察觉到耳下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随即好像有呼吸撒过。 “王爷?”她的声音有些惊。 “嗯。” 章启伸手将她搂入了怀中,微微弯腰将头靠在她的肩上,手上却不觉将她拉向自己。 虞秋烟几乎有些站不稳,章启很少做出这样的举动,且刚刚…… “王爷方才是想……” “抱歉。”章启打断了她的话。 “唔,我没有怪你。” 虞秋烟想着自己先前所做的事,只觉得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想着,他大可不必如此君子。 清溪旁,虞秋烟怔怔地看着星空,有些出神。 “王爷……” “你昨日……” 两人几乎在同时出声。 “王爷先说。”虞秋烟道。 章启看了她一眼,又避开她的视线,仰头道:“你昨日…可是还见了康远伯府的世子。” “什么?”她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康远伯是谁。 章启却并未立即接话。 虞秋烟后知后觉地察觉出了章启的不对劲,问:“康远伯府,怎么了?” 章启斟酌道:“听说清溪里的鱼最近都要肥了一圈了。” “是吗?王爷怎么还关心清溪里的鱼,清溪里的鱼是寺里的僧人养的吗?不过毕竟是春季,万物生……”虞秋烟以闲聊的语气接过话,说到一半才察觉不对。 她想了半晌,忽然意识到什么。 这人一会又问康远伯世子,一会又说清溪里的鱼。这两者有什么联系吗? 她立即联想到了昨日的情形,昨日那绿衫子似乎是说过他是哪个府上的,细细回想,好像正是康远伯府。 且昨天孔温正好在这条清溪附近喂鱼。 虞秋烟将二者联系起来后,想起当时孔温拿鱼食喂山雀时的模样,不觉有些想笑,毕竟她当时还奇怪,怎么会有人突然从怀中掏出一把鱼食来。 她才勾了唇。 章启的指尖便伸了过来,点住了她的额头。那神态似乎在说“你竟然还笑得出来”。 虞秋烟对着他的视线,当即改口道:“王爷,僧人怎么会关心清溪里的鱼,王爷说笑了罢。这样可不好,在相国寺怎么能想着杀生呢?我倒想知道王爷是听谁说的,是谁在相国寺,还惦记着清溪里的鱼肥不肥……” 额头的那根指尖轻轻点了点,章启微勾了唇角,慢条斯理道:“明知故问。” “听闻康远伯世子为了巧遇太傅府的小姐,在清溪四处撒鱼食,整条溪里的鱼都被喂养得胖了一圈。此事,阿烟可知晓?”章启沉了口气,继续道,“还有今日,那假道士所言也并非巧合。” “啊?”虞秋烟倒没想到这一层。 章启默了片刻,轻嗤道:“康远伯府的纨绔子弟!他倒是有心。本王的花是从他手中抢来的。并非折来的。” 见虞秋烟还没听明白,章启眯起眼道:“若本王没回来,你今日真去了梨树旁,只怕遇见的可不止是本王。否则,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那些别有用心之人,你也瞧不出来?” 那孔温倒是懂得讨女子欢心,更是为了她废了一番心思,才会用这些手段。当真是纨绔子弟! 他语含埋怨,虞秋烟眨了眨眼睛,有些想笑。 “阿烟只知道那孔公子同我说的是与别家小姐来此相看,在阿烟看来,这也算是有妇之夫了,与我何干,更何况——” 虞秋烟说着说着便理直气壮起来,顿道,“今日,我那红绳分明是飞向王爷的……” 章启闻声反倒轻笑了一声。 他本想着这阵子让她散散心,他也需要理一理头绪。可没想到不过短短一个月,她竟然就被别人惦记上了。 在听到内侍回禀,有人为了她数日来在清溪流连徘徊,更是为了她背后诸般打听时,他就算有再好的耐心,也无法克制当即升起的烦躁之感。 今日,本不是提起此事最好的时候,但章启有些按奈不住了。 虞秋烟还颇有微词:“而且孔公子怎么想的,我不知道,这梨花可是王爷送的。这么说,阿烟倒觉得王爷更像是那,有心之人。” 她说着说着,愈发得劲。 “王爷人虽不在相国寺,却还将相国寺的事情看得明明白白的,比身处其中的人还要明白。你说你是不是别有用心?” 章启对她的装傻和倒打一耙只有纵容。 他伸手将人拉近了些。 “是,梨花也是本王送的,红绳是朝本王而来。” “幸好。” “你说得不错,本王是那有心之人。” 章启顺着虞秋烟的指责,缓缓点了点头,下颚线条在夜色里也十足清晰,许久后抿起的嘴唇愈发舒展。 章启坦然道:“一面想要给你时间叫你想明白,一面却又忍不住留意相国寺……” 他的话到一半忽然停住了。 因为,虞秋烟忽然抬头,吻住了他的下颚。 她身上有股甜丝丝的香气。仿佛是深夜忽然绽放的幽昙。 他的心乱成了一片。 虞秋烟只是情不自禁,抬头轻碰了一下,她的身高恰好微微踮脚就够到他的脖颈。 虽然只是轻轻碰一下,可她还是不由双颊酡红,晚风吹过耳朵,热烘烘的,整个人仿佛喝醉了一般。 她很快就退开了,可章启的手却不知何时按在了她的肩后,在虞秋烟想要退开时,便有一阵力道将她推向章启。 她被摁进了章启的怀中。 就好像她一凑过去就有人不允许她离开了。 虞秋烟顺着力道将额头贴在章启的肩上,红着脸一动不动。 章启的身上不知在哪沾上了檀香的气味,淡淡的。 他倾下身,视线与她平齐,抬手,将她面上被晚风吹乱的发丝轻轻地拨到了她的脑后。 章启的喉头好像滚了滚。 虞秋烟的视线飘忽不定,不知想起什么,面色愈发红。 下一瞬,虞秋烟便见到面前的脸遽然放大,挺直的鼻梁几乎贴在了自己的鼻尖之下…… 她不禁闭上了眼,长睫俏生生地颤动着,唇上传来微凉的触感,在转瞬之间又变得暧昧而温热,是连晚风都吹不散的热意。 鼻息间丰溢着陌生的气息,唇齿相连,虞秋烟怀疑面上的酡红也转移到了唇上,她好像整个人都被泡进了刚温过的热酒坛子里。 等反应过来时,她早已经在不经意间抬手抱住了眼前的人。 手上抓着的梨花枝已经被折弯了小半截,晚风吹落片片浅白的花瓣,掉落的树枝在两人的身后滚动了半圈。 这是一个克制又令人沉醉的吻,像是两个一见如故的人互相温柔地试探。 她有些呼吸不过来。 54 ? 尽快 ◎提亲◎ 许久, 她有些呼吸不过来,不觉“唔”了一声。 章启退开了身,他的耳后有些发红, 眼底染了一层欲色,手指流连在她的下颚处, 触手绵软。 摁在虞秋烟身后的力道松了不少, 她退开了些, 欲盖弥彰地揉了揉脸,连看都不敢看章启一眼。 转了身,自顾自沿着清溪往来路行去,“我, 我要回去了。” “嗯。” 章启抬步跟上去。 虞秋烟走得更快了些,刻意同他来拉开一段距离。 章启只好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 她一边走一边揉着脸, 连背影看起来都觉得可爱。 章启不觉勾了勾唇。 “本王明日就回府清点聘礼。只是依据典制,还需与圣上商议……” 虞秋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待到了要进禅院的月洞门前,就要一脑袋钻进去与章启分开。 “等一下!” 章启将一盒药膏放到了她掌心之上。 长指捏了捏她的手掌,指尖抚过手心, 虞秋烟不禁蜷了蜷手掌。 章启松开了手,安抚道:“方才便该给你,倒没顾上。” 可不是没顾上么……虞秋烟面色发红。 手上那道被竹签划拉出的伤痕已经止了血,虞秋烟早在白日里就让盈香上过一次药了。 “每日晚间使用, 放心,不会留疤的。” 她点了点头,闷声道:“谢谢王爷。” “不必同本王说谢。”章启看着她,“进去吧。明日便要回府了。”- 次日一大早, 虞秋烟便起了。 她今日着了一身绿色缠枝水波纹的束腰褶裙, 一身轻薄的春衫倒是与草长莺飞的天气极为相衬。 “也不知赏云好了没有?一会, 马车只怕就要到了。”盈香焦急地张望着,“就不该让她去取水,她那个脾性,只怕又被什么勾住了视线。” “时辰尚早,倒也无妨,不若去瞧瞧。许是遇上麻烦了。”虞秋烟无所谓道。 暮鼓晨钟,寺庙中便飘着若有若无的梵音,沐浴在佛门光辉之下,连远处高耸的塔尖仿佛都带着一丝肃穆之感,怜悯地俯视着芸芸众生来往。 寻风早早便带着数名家仆赶到了相国寺,张罗着将虞秋烟的行李搬上了马车。 虞秋烟从禅房往外行去,经过月洞门外的菩提树,鬼使神差地张望了一圈,才缓缓沿着石径往外行。 才行过一道转角,便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叫唤。 “虞小姐留步。” 声音有些耳熟。 虞秋烟回头便见着了孔温。 “孔公子。”虞秋烟颔首。 “虞小姐这是要回府了?” “是。”虞秋烟隔空点了头。 孔温身侧还跟着一名小厮,那小厮不耐地转动着身子,瞧着似是有急事。 虞秋烟客气地道了别,转身走出了一段距离。 那身衣衫衬得她弱柳扶风,就连山间的晨辉似乎都对她更为偏爱,落到她身上仿似笼了一层薄纱。 孔温身侧的小厮小声提醒道:“公子,人都走远了。现在不将东西送上去,日后虞小姐回了府只怕就难遇着了……” 孔温转了转折扇,扇下环佩当了两声,有些迟疑。 “公子!快送上去啊。”小厮见孔温还在犹豫,有些恨铁不成钢,急的去扯孔温的衣袖,“昨日就废了好一番功夫,依奴说,你这从拟话本里瞧来的都不值当,你这般布置的,什么和月折梨花,什么山有木石兮的,都没用上!也就您还特地换了间禅房紧挨着梨花树,现在人走了,都是白费功夫么,就白费功夫了……” “你懂什么?”孔温不耐,要吸引这样的姑娘必然得筹谋一番才行。 小厮觑了孔温一眼,颇有些搞不懂,怎么他家公子突然畏手畏脚起来,好歹也是脂粉街穿行,红粉知己无数的公子哥,那可是章台街千金买笑的子弟,怎么如今这般小心谨慎。 这都多少日了,他家公子喂了半月的鱼才撞见了虞小姐一次,撞见了也没把握住机会。所以,依他看,这一招对虞小姐根本没用。 “公子,那画?不送了?”小厮从怀中取出了一方约一尺长的木盒,犹疑问道。 “送!当然送。只是……”孔温犹豫道。 “公子你再犹豫,虞小姐可就走远了,奴不明白,不就是虞府的小姐么,公子您回去同夫人说一声,只怕夫人还高兴呢,夫人一高兴,指不定当晚就去请冰人去虞府了,这样公子你也不必躲着老爷和夫人了,奴看那什么徐家的小姐,马家的小姐也都可以不用见了……” 孔温仿佛醍醐灌顶,手中折扇“啪”地一下,他又跟了上去,扬起声道:“虞小姐留步。” 虞秋烟再一次被喊住,只好转身问他有何要事。 孔温:“虞小姐,这可是你的东西?掉地上了。” 他的手指着地面上一方一尺长的木盒,虞秋烟远远瞧着有些瞧不清,想着莫不是寻风搬东西时落下的。 便抬起步子走近了些。 孔温捡起木盒迎过来,神色古怪:“虞小姐快收起来罢。” 虞秋烟走近了才瞧清了那长形的木匣,正要伸手接过,忽然手停在了原地,摇了摇头:“不是我的。公子不若交由寺庙中僧人。” 说罢,她转身离去。 小厮在一旁看得恨铁不成钢- 层云渺渺间,梵音阵阵,分明的是喧嚷的,可穿梭在影影绰绰的密林小路上,却觉得甚为安静。 虞秋烟远远便听见了若有似无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她似有所感,回头望去,章启正从后侧的岔路款步行来。 他并非只身一人,身边还有一名披着袈裟的和尚。 虞秋烟站在原地还未动,那和尚倒是先冲她慈眉善目道:“阿弥陀佛。” 她确认自己从未见过这个和尚,出于礼节她亦双手合十回了一礼。 那和尚的眼眸似一片看不见底的深渊,虞秋烟感觉他似乎在自己面上停了一瞬。 虽然他立即转身与章启神色如常地交谈。 “万物皆有缘法,王爷只需顺其自然。” 章启点了点头,两人很快便行到了虞秋烟的眼前。 “女檀越。”和尚又冲虞秋烟道,“听寺中人所说,有人在清溪救了一只山雀,想必是女檀越所为。” 虞秋烟怔了一瞬,没想到他会同自己讲话,点了点头:“也不全然是我所救……” 和尚微微笑道:“女檀越善心难得,万物皆有因果,女檀越福泽深厚,想必也能逢难化吉,守得云开。” 他的嗓音混着林中一阵飒飒清响,转瞬又随风飘散,莫名让虞秋烟感到有些耳熟。 “王爷,老衲先告退。”那和尚走得极快,说罢话,便已经走得甚远了。 虞秋烟面带疑惑:“这是……” “是无觉大师。”章启点点头。 虞秋烟心中有所猜测,如今得到了证实,点了点头。 “王爷是问无觉大师什么?” 章启慢慢地转过头,犹豫了片刻,一字一句道:“姻缘。” 虞秋烟眨了眨眼睛,没搭腔,慢吞吞地沿着路往前走着。 “走吧,顺道送你回虞府。” 话落,那道身影即已约过她,走到了她身前。 “不不不,不必。”虞秋烟立即接话道。 这若是一道回虞府,还指不定虞衡怎么想呢,虞秋烟分了两分心神琢磨着虞衡见到肃王登门会作何反应。 “在想什么?你莫不是以为本王还能顺道去虞府提个亲。” “嗯?”难道不是这个意思吗? 章启见她面色发红,忍不住轻声笑了一声:“王府议亲,提亲都有典制,还要同圣上商议,不过,本王答应你,会尽快。” 虞秋烟有些发窘,怎么什么都没定下来,就显得她很急迫一样。 虽然重活一世,比起前世来说,她如今要看透得多,但也不能留下一个恨嫁的印象啊。 实在是他一会姻缘一会提亲的,不怪人多想。虞秋烟有些羞恼地拧开脑袋看都不看章启的,道:“虞府还不一定答应呢,王爷未免想得有点多……” 结果她话音才落,就有一道声拆她的台。 “我们小姐和肃王分明是天生一对。小姐不答应肃王难道要答应他那个,那个什么劳什子的公子吗?” “那臭假道真是厚颜无耻,什么叫做是受人吩咐,什么叫做红线送错了人,我看他才是放屁。”赏云义愤填膺道。 “你小声点。” 在盈香的提点下,赏云欲盖弥彰地压了压嗓门:“放心,如今这时辰,这道上没什么人的,那些出家人才不掺和这些呢。 ” “盈香我给你看。先前有小宋公子,刑部郎中,和小姐青梅竹马,可如今看,端的是虚情假意,亏我以前还在小姐面前说了他恁多好话,那文达也忒不是东西,如今都要走了,什么话都不同我说一声了,学他的主子,忘恩负义!我呸。” “如今我算是看明白了,看人可不能光看面,就那臭道士说的,那什么孔公子,我看也不是个好东西,特地雇个人去小姐面前神神叨叨一番,还想骗人哩。依我看,还是肃王好,反正我瞧着那日在首饰铺小姐挺开心的。” 盈香:“肃王!你也敢瞎攀,真是胆子大了。别念叨了,赶紧走吧,小姐还等着呢。” 没多久,这两人也看到了虞秋烟与章启,赏云立即住了口,僵着身子见了礼。 虞秋烟:“让王爷见笑了,是我平日里管教无方,回头必然重罚。” 两位丫鬟连声应是,踩着小碎步疾步走开了。 “是该罚重些,行越俎代庖之事,又在外揣摩主家之意。”章启忽然含笑道,“只是她二人所言之话,恰与本王之心相合。” “本王确实想得多,所以为防夜长梦多,还是尽早提亲为好。” 他忽然伸手轻轻抚过虞秋烟的发顶。 “你放心,虞太傅那本王会解决的,他会答应的。” 虞秋烟欲言又止,狐疑地看了看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也不知他是怎么看出来她的担忧的。 那些藏在口是心非之下的,柔软的心意,好像也都能得到认真的对待。 最后,章启还是送虞秋烟下了山,一路远远地跟着,在路口看着马车稳稳地停在虞府前方才离去。 55 ? 提亲 ◎父母之命◎ 一支飞鹤金钗挽着如云乌发, 钗上仙鹤翅膀贴着乌黑的发髻,轻轻颤动,随着发丝轻动, 宛如振翅欲飞。 赏云一时怔愣:“这金钗,衬着小姐愈发好看了!” 虞秋烟揽镜自照了一会, 还是道:“换一只吧, 太招摇了。” “奴婢在相国寺的膳堂遇到了那个算命的假半仙, 谁知他认出了奴婢,竟然还不要脸地拉着奴婢好一顿胡言八道。他说他是受什么伯府上的孔公子所托,为小姐同那孔家公子牵红线。谁知那日出了偏差,本想借力将红绳扔到孔公子怀中, 竟被人半道拦下了。” “那道士还说他是见孔公子心诚又一表人才,才屈尊应下这差事, 存着好心要成就一桩姻缘,谁知落到了一个凶神恶煞之人身上,他行了骗,于心不安, 害怕小姐就此生了误会坏了小姐姻缘,可那人胆小如鼠,又不敢冒犯小姐,竟然拉着奴婢说了一个时辰。” “小姐你别听他胡言八道。依奴婢看那孔公子也不是什么好人, 坑蒙拐骗,谁知道安的是什么居心。” 这事虞秋烟早就知晓了,不算很意外,想起在出寺时那孔家公子还想将莫名其妙的木盒硬塞给她, 虞秋烟觉得这人多半是脑子不太好。 赏云还在念叨:“那人还说肃王的面相凶冷, 瞧着生性阴冷执着, 不是好相与之人,想来是家庭不睦,父母不全,天生犯孤煞之气,还说他克妻……我呸!” 虞秋烟瞥了一眼,道:“看来是月俸罚少了。” 赏云立即噤声。 “这不是看小姐忘了昨日之事么……” 盈香从外行来,拿了一封花笺信封递给了虞秋烟,犹豫道: “这个信件……是盛府的。奴婢前阵子在相国寺遇见了盛玉英的丫鬟,她阴阳怪气地说了两句,奴婢从未搭理过。但她不知从哪打听到小姐回府的日期,昨儿就巴巴送了这个来。小姐您不看的话,奴婢……就拿去扔了。 ” 经历了那样的事,盛玉英竟然破天荒给她送的信,想来是害怕送到虞府送不到虞秋烟手中,才特地选在虞秋烟回府前一天送到她身边丫鬟那。 虞秋烟伸手接过,看着上面留下的盛字,半晌没动。 盛玉英会写什么,终于能光明正大和宋成毓在一起了,所以来耀武扬威么? 虞秋烟扣着信封,并不想因它毁掉一日的心情,扔到了一旁没有搭理。 “盛玉英的丫鬟为难你了?”虞秋烟扭头问。 “没有,她可不敢为难我。” 虞秋烟在府中待了两日,这日黄昏时虞满宵一路小跑着进了她的院子。 边跑边喊:“姐姐,快出来,快出来,有媒人带着新郎官来了。” “说清楚?什么人?” 满宵还喘着气:“媒人,是媒人!我娘说要等爹爹回来再决定。姐姐,你快出来看看。好大的大雁!那大雁被绑着腿儿,还会啄人呢,满宵想去摸,我娘不让我去……” 满宵说起话来颠三倒四的,虞秋烟愣了片刻,没动身。 “莫非是肃……”赏云纳闷地嘀咕,尚未说完就被盈香敲了一下。 “小姐,要不要出去看看?” 不怪乎她院中的丫鬟激动,京中有女儿的官员家中,女孩儿及笄前后总会有不少人家来提亲。 只是先前虞秋烟因与宋成毓早就定了亲,倒是从没见过这场面。 虞秋烟愣了片刻,任由丫鬟在她脑袋上捯饬着首饰,回了神:“可有说是哪家的公子?” 满宵想了半天:“我忘了,好像是什么什么康什么的公子。” “康远伯府孔公子?”虞秋烟想了半晌,能摸着点联系的也只有他了。 满宵:“对对对!姐姐你真聪明,还没去就知道了。” 还真是孔温…… 居然是孔温…… 章启万没想到,他马不停蹄地进京商议,又去虞衡那探了探口风,不过两日功夫竟被人抢了先。 御书房内,圣上坐在上首,章启同虞衡端坐在下列。 皇上同太傅两人有来有往谈了半天国事,又拉了会家常。 皇上忽然抱怨道:“太傅,朕这弟弟不懂事,至今不成家,朕这身体每况愈下,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肃王和太子成婚,太子也就罢了,肃王却连个着落都没有。” 虞衡夸了肃王和太子两句青年才俊是社稷之福,又让皇上少操心注意龙体。 皇上不动声色转了话题,像是只是随口一提,转而又问起章启先前所查匪徒之事进展如何。 虞衡却始终难以安心,先前也有数次皇帝同他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儿女亲事上。 若是章启在场,每一次提到亲事,章启都说不急于一时。 可今日章启始终没有开口……虞衡想起前几日章启的态度,以及近日所听的传闻,心有不安,起身正要退下,却被拦住了。 “近来,太傅很是疲累?”章启忽然问道。 “老了,不中用了,倒叫王爷瞧出来了。” 章启嘴角挂着冷笑忽道:“本王看太傅对宋大人之事倒是不嫌劳累,操心得很。此次离京路途遥远,听闻太傅为了让他安心离京,特地恳求陛下允他春狩之后再走,当真一片舐犊情深。” 虞衡被人戳破却并无异色,坦然道:“正如王爷所说,年轻人出门在外总是难免操心些,老臣只恨不能趁着这段日子倾囊相授,叫王爷笑话了。” “虞家同宋家才退了婚事,宋大人却还常往虞府跑……未免不合规矩。”章启意有所指继续道,“太傅也该关心关心家人。可别本末倒置。” 这话让虞衡一时发愣,没有接上话。 皇上横了章启一眼,恨铁不成钢,就这张冷脸靠威胁人他能提上亲? 抚额,扯着话提醒道:“好了,太傅心中有数,衍卿,你别忘了今日真正要同太傅说的话。” “不知陛下所言何事?”虞衡立即站起了身严整以待。 皇上:“听闻虞大小姐同宋成毓退了亲,你家那丫头朕见过两面,这一番退亲始末朕也知悉,错不在她,朕瞧着她与衍卿倒是……” 正琢磨着用个什么词儿,虞衡已经急忙跪到了地上:“圣上,万万不可——” “什么万万不可,朕瞧着万万合适!”皇上拍了茶盏盖子,有些不耐,“衍卿你怎么看?” “臣弟多谢皇兄恩准。”章启应和道,“臣弟愿亲上沼闻山剿匪,为皇兄分忧。” 太傅闻言几乎瘫倒到地面上,皇上眼见着太傅的身子往下伏了伏,头磕到了地面上,生怕将人逼得太过,又唱起了黑脸:“谢什么谢!太傅还没同意呢。” “沼闻山的匪寇倒是扰民已久,朕烦他们很长时间了。” 这话虽说是给足了太傅脸面,实则却也给了虞衡不小的压力。以章启的军功而言,只是赐个婚实在是再理所当然了,更何况他还主动请缨要去剿匪。 沼闻山匪徒不成气候,更何况此案早已查得个七七八八了,又何须肃王亲自领兵前去,这分明只是寻个由头罢了。 虞衡虽心知肚明,却还在挣扎道:“小女不才……” “臣弟另有一事恳请皇兄。”章启拱手道。 “说!”皇上挥了手。 “恳请皇兄看在臣弟的份上,在宋大人离京前,为宋大人与盛家小姐赐婚。” 皇上没想到他还在琢磨此事,略一琢磨就眯起了眼睛,“你真要如此?” 这对章启可不是什么好事,若是这两道赐婚的旨意一前一后传出去,在不知情的人眼中,结合一下章启如今本不算好的名声,只怕坊间有人要说肃王行事无度,夺人亲事了。 在皇上看来,这种请求无异于往自己身上泼脏水。 章启点头:“臣弟确信。” 皇上看了一眼虞衡,整个人往后靠坐着,闭目养神。 章启得到授意,便问道:“不知虞太傅如何看,想来以太傅对宋大人的一片爱惜之心,也知此事对即将远赴洲南的宋大人而言,有不少助力。” 若真替宋成毓与盛玉英赐了婚,对即将离京的宋成毓而言自然是百利而无一害,前者在外人看来是灰溜溜地被驱出京城,而带着赐婚的名头无论如何也会叫人忌惮两分。 这也是虞衡一直不放心之所在。他替宋成毓操碎了心,既怕他经历不了挫折离京后自暴自弃,又怕他因京中之事灰心…… 虞衡一片“慈父”心肠被拿捏得死死的。 “此事,此事……”虞衡有些犯难,似乎正在考虑,又似乎难以下定决心。 章启见虞衡状似犹豫,又忍不住讽道:“虞太傅莫非只对于亲生女儿的亲事才能随口决定,而对于宋大人却瞻前顾后。倒真是关心则乱。” “王爷的意思莫非是要臣拿女儿的亲事,换明轩的前程?”虞衡见皇上一言不发,对着章启直问道。 这在虞衡看来已几近是为难之举了。他即便偏心,也自认公正,不愿为亲女儿做出这般选择。 “自然不是,本王倾慕虞大小姐久矣,怎么会想让宋成毓顺心,他订了婚,本王才好安心。” 这意思便是这一切不过是他章启自作主张,行事张狂,和虞家没有半分干系,竟还全了虞衡的名声。 皇上霎时睁开了眼睛,叹了口气。 这肃王是摆明了要将所有的事情往自己身上扣,不给虞家留一点话柄,就连给虞衡送人情这种事都能说得如此清新脱俗。 虞衡:“容臣考虑……” “本王对虞家大小姐一见倾心,非卿不娶。”章启诚恳道。 虞衡不敢看章启的眼神,坚持道:“王爷说笑了,兹事体大,臣还要回去问问家女。”。 章启放软了话调:“本王自知名声不雅,但□□贵于真,本王所言句句发自肺腑,情真意挚。只待太傅同意,他日必不相负……” 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章启的话确实给足了虞衡脸面,更遑论是圣上面前所言。 因而虞衡离去时虽还是忧心忡忡,但面色已然缓和了不少。 待虞衡离去,皇上才恨铁不成钢地横了章启一眼:“就这点本事,你可知届时那些不知情之人会如何胡吣你?你听听——肃王毁人姻缘坏人亲事,容不得人,驱人离京这说辞如何?” “臣弟只想尽快求得太傅答应,并未考量许多。多谢皇兄提点。” “朕看你考量得还挺多?一会将虞衡摘出去,一会又将虞家那丫头摘出去,什么脏水都往自个身上揽。” 毕竟当今世道,退过亲的女子总难免被人说两句闲话。可经他这么一搅合,只怕外人很快都忘了虞秋烟是为何退亲?只会记得是肃王抢亲…… 皇上被章启对太傅的态度惑住了,又问:“你方才戳着人脊梁骨骂他偏心了,哪有人求亲这般求的……你既想尽快,又下了决心要牺牲名声换得太傅同意,倒不如直接请朕赐婚来得快。反正都和强娶无异,顶多强行赐婚时太傅以头抢地哭两声再骂你两句罢了。” 章启犹豫了一会,还是如实道:“臣弟只是想让太傅心甘情愿点头罢了。” 哪怕只是装出来的心甘情愿又何妨。 他也只是想让她嫁人时开心一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仅此而已。 56 ? 提亲 ◎在等什么◎ 虞衡回府后听说康远伯府提亲也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柳姨娘替虞衡收起了外衫, 絮絮叨叨地讲着。 “那宋成毓也是妾身看着长大的,竟没想到到头来还出了这样的事,原本还想着今年内便能出嫁, 真是可惜。 她早已及笄,往虚岁里算, 年纪不小了, 先前是订了亲, 可如今这情形,可不能不做打算啊。 老爷,您对阿烟如今这婚事到底是作何打算?妾身瞧着那康远伯府上的世子也是一表人才……” 这些话自虞秋烟退亲后,柳姨娘几乎日日都要提上两句, 虞衡往日里也会同她一道说两句宋成毓,可今日虞衡却始终未置一言。 柳姨娘软着声试探道:“康远伯府倒是有诚心, 在府上等了许久,可惜今日老爷回得晚。咱们府里又没个主母,妾身连出去招待一圈都觉得身份卑微,更何况是这等要做主的事, 老爷回得晚就罢了,怎么今日从宫中回来后还急慌慌地往宋府去呢……” 虞衡听出了她的抱怨:“好了,府上不会有主母。你尽可放心,若是有事情, 你招待一番也是情有可原,不必妄自菲薄。” 柳姨娘抿了抿唇角,在虞衡瞧不见的地方轻声呼了一口浊气。 以前她听了这话是极为开心的,不会有主母就意味着不会续弦, 毕竟妾室在主母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可许多年后……再听来, 却难免失落。 柳姨娘只好继续说着虞秋烟的婚事:“老爷若是不放心世家, 怎么不从新科里瞧瞧,想来选个和……差不多的也不难。” 虞衡听罢语气愈发冷:“你也觉得我选明轩是榜下捉婿?”- “正是榜下捉婿。”姜一跬摇着酒杯,调侃道。 姜一跬:“一个是新科探花,与虞父一场师徒情谊,受虞衡多番提携,为官之路走得倒也顺畅。从那时起,坊间就有不少人戏称过虞衡是榜下捉婿,据本官所知,宋成毓十分痛恨这一点。” 虞秋烟退婚的事情渐渐传开了。 这一桩在京中众人眼中称得上良缘的婚事竟以这样的方式收场,倒是让许多人扼腕叹息。 一个清流之臣的嫡女,贤淑有余。但自幼丧母,若是要议亲事,只怕高难成低难就。 姜一跬近日听了不少京中街坊风闻,如今正向章启讲着宋成毓之事。 “悠悠众口,你是堵不住的,京中的闲话也是拦不住的,总归还是有人说两句。如今你更该想想的是孔家那小子,也不对,据我所知,京中有不少人家都想与太傅结亲哩,我数一数都有谁啊……” 章启等了太傅数日,如此一听颇有些坐立难安。 “哦,对了,王爷呐,下官斗胆一问,那虞家小姐可知道她退亲之事有多少出自你的手笔?还有虞太傅可知太妃中意郑家的丫头?” 章启一言未发,虽然还稳着心神假装看着兵书,听着姜一跬的话,难得一句话也反驳不出来。 这滋味竟比大军临境时还要惴惴。 有了康远伯府这个先例,虞府这几日确实陆续有人上门提亲,热闹得不行。 府中的人也一扫先前退亲时的阴霾抱怨,知秋院的小丫头闲暇时都要掰扯两句谁家的公子更合适。 虞秋烟日日关心着,可等了几日,竟没有章启半点消息。 寻风说白日里路过肃王府,瞧着并无任何动静,虞秋烟无精打采地着人退下了。 可寻风却犹豫了,虞秋烟看了他一眼:“还有什么事吗?” 寻风将自己今日在肃王府附近瞧见郑家马车之事说了出来。 他这人老实又忠心,不会绕弯子,说到后来,竟还问虞秋烟是不是私下与肃王有约,竟还隐约提点虞秋烟不要像先前一样,为人所骗。 直白的说,就是希望她不要再重蹈与宋成毓的覆辙…… 桌面上还放着那一面玉兔面具,只是时不时地涂抹一笔,好好的兔面面具却被交叉的墨汁抹成了古怪的模样。 虞秋烟烦躁地将东西随手扔进了匣子里,眼不见为净- 次日,虞秋烟应邀往梁府赏花。 正值春景大好,百花初绽。 梁夫人请了数位命妇同世家女共赏春景,梁元星自然是与其一同招待。 梁府新得了不少新鲜的盆栽,更别提还有数株由皇后赐下的姚晃赵粉之流。 众多小姐,一人一句,说着新进的花卉品种也是头头是道。 “梁小姐,不知此君子兰是何等品种,倒是从未见过?”一位小姐好奇地指着盆栽中间绿油油的宽叶兰花问道。 梁元星拼命想着梁夫人教的,可一时也想不起来到底属于什么品种,支支吾吾。 “这个,宽叶,翠绿,想来是金丝兰?” 还没说完,就被从身后带着人端来茶点的梁夫人制止了。 “是佛光君子兰,小姐们若有想问的尽可问园中花匠。”梁夫人道。 不少小姐其实也是想借此机会同梁元星搭上话,毕竟这可是日后的太子妃。 因着梁元星的身份,小姐们也都十分给面子。 有人吹捧道:“这些牡丹想来便是今年内务府新进的品种,梁府这春景除了御花园,在这京城也是独一份。” 梁元星暗自扶额对虞秋烟道:“其实我娘昨日都同我讲过,只是全忘了。我瞧着这些都是一样的,怎么光是翠滴滴的兰草就恁多品种。” “我也不识得这些。”虞秋烟摇头。 梁夫人见梁元星歪着身子讲悄悄话,临去前不忘低声吩咐道:“挺直腰背,勿要露怯。” 梁元星瞬时坐直了身子。 园中的小姐们聊了聊春景,又有人提议有清酒,有名花,不若借景吟诗,于是玩起了飞花令。 在虞秋烟的帮忙之下,梁元星虽头大如斗,却还是勉强应付了几圈。 最后,玩乏了,三三两两的贵女,聚集成数个小圈子,互相赏花品茗聊天。 梁元星席间一直拉着虞秋烟同自己坐到一块儿。 见终于不用对诗,才松了一口气,感叹道:“好想快些嫁人!” 这话虞秋烟倒是头一回听说,不由讶然:“这话怎么说?” 梁元星见状解释道:“我现在觉得我娘才是最吓人的,每回进宫都感觉皇后娘娘对我可好了,便是讲错了话也不怪罪我,反倒是我娘硬生生拉着我学了一大圈花道,茶道……” 总觉得我要是真成了太子妃说不定还会觉得轻松哩。我现在就等着嫁人了,也不知道婚期什么时候才能定下来。” “没想到不过一阵子未见,你竟还恨嫁了。”虞秋烟捂着帕子轻声道。 “你不知道我娘竟然答应我去春狩,前提便是学会那一整套的宫规礼仪。我近日可是累得不行,不过确有成效,如今我都能用刀修剪花枝。”梁元星摇头,徒手比划了两圈,“谁能想到,这刀既能杀人还能修剪花枝呢……” 她接连讲了不少趣事,惹得虞秋烟忍俊不禁:“着实厉害。” “虞小姐同梁小姐在聊什么?如此开心。”忽然有一道声音插道。 虞秋烟拧头一看,倒有过几面之缘,正是成尚书的嫡女成妙心。 虞秋烟含笑道:“没讲什么,不过聊了些趣事。” 成妙心点点头,似乎在思索什么,她身后一名贵女忽道:“听闻虞小姐前阵子出去散心了,也不知去了何处?倒是愈发光彩照人了,丁点也瞧不出烦闷之态。” 满座都知虞秋烟月前才退了亲,乍然提这个着实有些没眼色,又有一声道:“我倒是在相国寺遇到过虞小姐,许是小姐不记得罢了。” “相国寺?这么说倒是巧了,听说康远伯府孔公子科考不顺也在相国寺散心……难怪坊间传闻孔公子对虞小姐一见倾心。”一名小姐捂着帕子道。 京城说大也不大,尤其是官员之家,丁大点事也能传出去。尤其是那孔温十分执着,这么几日,已经着媒人几次三番登门了,只是虞衡一直并未松口。 梁元星有些抱不平:“捕风捉影!诸位小姐怎么也学得市井之态,话人是非。” 成妙心这个始作俑者闻言,反倒出声附和:“确实,既都说是传闻了,搬到这赏花宴上来讲可不太雅。” 这话说得有些重了,将小姐同碎嘴的市井之徒类比,那位徐小姐只好尴尬地笑着:“也不全是捕风捉影……” 徐小姐又倔强道:“如此之事倒也不算不雅,皇后娘娘的赏花宴不也是为肃王选亲么。郑小姐,你说是不是?” 皇后娘娘在年后办了一场赏花宴,请了不少小官之女,目的确实是为肃王选妃。 没想到着徐小姐竟然明晃晃的将话问出来。席间不少贵女嗤笑徐小姐沉不住气,可更多的是想看热闹。 在座的只怕要属郑凡柔身份最低,但她姿容不错,又是太妃的侄女,且依着太妃之意,有意撮合郑凡柔同肃王。 她如今甚得太妃恩宠,无论最后当不当王妃,京中众人多少也会给份薄面。因而即便郑凡柔的父亲不过领了个小小的司乐之职,近日里京中宴会也会邀上她。 那位徐小姐好似找到了可以针对之人,继续道:“前阵子还瞧见郑小姐在宫门前一路追着肃王,竟还跌了一跤,也不知如今可伤好了?” 郑凡柔低声道:“是凡柔着急行路才不甚跌倒。” “郑小姐确实不慎,可肃王竟不知等郑小姐一程,委实不懂得怜香惜玉。听闻他年前在泠水河露面也是令众人闻风丧胆,想来诸位没听过,据说当时那血直直从船头流下,如今那画舫外的廊柱木纹里都还有血迹呢,以后各位小姐去泠水河可要小心些,那地方鬼气森然,莫说当时还有不少名伶歌姬在场,个个花容失色,两股战战……” 徐小姐如愿见到不少世家小姐被吓到,感慨道:“唉,到底是常年从军之人,行事鲁莽,郑小姐总归要操心些。听闻郑小姐在学厨艺,也不知成效如何?” 郑凡柔抿着唇唯唯诺诺。 那位徐小姐却不是适可而止之人,继续讽道:“边境是苦寒之地,郑小姐若是为了送给肃王,只怕寻常糕点肃王品不出好赖来。” 肃王在京中名声本就不好,诸位小姐倒是一时也忘了思考这话是否妥当,不少人听徐小姐讲的画舫之景都吓得不敢出声。 虞秋烟一开始还神游其外地饮着茶,闻言突然放下了茶点,拧着眉:“徐小姐慎言!徐小姐所言与\''''何不食肉糜?\''''何异。边境数万将士忍受着苦寒,是为了护卫大兆之安,本该受人敬仰。肃王身为众将之首,更是以身作则。 当日画舫之举,徐小姐若多打听一番也该知道那是权宜之举,那日生乱时,画舫中只有肃王挺身而出,维持局面,及时制止了歹匪行凶。道听途说的话也信?怎么,徐小姐也像无知小儿一般,不明真相就论定是非,随意话人长短。至于糕点好赖,更是无稽之谈,莫非你徐家的糕点比宫中的还要好一些?” 虞秋烟生了气,颇有些厉色,吓得徐小姐霎时噤了声,也惊醒了不少世家小姐。 这些小姐虽娇生惯养,但都是世家之人,都不是傻子,很快就明白这些议论之话的不妥,若是传出去只怕家中还要受连累。 继而后续众人理都不理那位徐小姐,她一要开口就有人将她要说的话堵了回去,气得她跺着脚,都要抹眼泪了。 梁元星乐道:“你这嘴皮子倒是厉害,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先前还见神在在的,怎么这会子就气成了这样?” “她说的太难听。”虞秋烟猛然被戳破,端起茶粉饰道:“我不过是听不惯这些话罢了。” 成妙心抬眸看了虞秋烟一眼,展颜笑道:“偶然听闻虞小姐于棋艺十分精进,不知日后可有幸同虞小姐讨教一二?” 虞秋烟先前还当成妙心与盛玉英走得近,是为了盛玉英才刻意为难自己。 如今见成妙心忽然有礼起来,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赏花宴散。临别时,虞秋烟刚踏上上马石,忽然被喊住了。 来人身段玲珑,体态婀娜,行动间极为韵律,恍然叫虞秋烟回忆起了那日在宫宴所见之景。 郑凡柔见虞秋烟垂着眸不知在想什么,她抿着唇伸出手递上一物:“多谢虞小姐方才所为。凡柔心怀感激,这个,送给虞小姐。” 是一个香囊,针脚细密,上面绣着一株兰草。 似见虞秋烟怔然,郑凡柔有些怯怯地道:“是我近来新绣的样式,只放了些干花,并不算特殊。只不过方才一刹,凡柔私心里觉得,虞小姐秉性高洁,虽柔但韧,这兰草香囊或与虞小姐相配,也是凡柔一时兴起,想要借花献佛,聊表感激。” 郑凡柔记挂着虞秋烟替自己解了围,这番举动确实未曾经过深思熟虑,只是想道谢,结个善缘。 因着太妃的缘故郑凡柔近来得过不少京中贵女的邀请,花宴,茶宴也见识了不少场面,可无一人是真心同她交好…… 可,虞秋烟久未动作,郑凡柔生了悔意。 “唐突相送倒是我冒昧了……” 正要收回香囊,手上一空。 ——虞秋烟在郑凡柔要收回手之前拿走了香囊。 “多谢郑小姐。”虞秋烟抿着唇笑道。 57 ? 赐婚 ◎一念之间◎ 虞秋烟被赐婚后, 第一个送来贺礼的人竟然是宋成毓。 宋成毓的书童文达将宋成毓的亲笔信递与她,虞秋烟看着手上的信笺有些好笑,道:“让你家公子不要送信了, 与礼不合。” 赏云在身侧叉着腰:“就是,不过是看着往日的交情才额外开恩让你进了虞府, 日后都不要再出现了。” 文达在一侧立着, 左右为难:“虞小姐, 我家公子病了,他也是一时糊涂啊……公子知道您不会原谅他,但他还是想见见您,与您当面解释。况且, 我家公子过了春狩就要被调去洲南了,他心中难受……” 赏云当即翻了个白眼, 甚至拿起洒扫丫头的笤帚就要赶人。 “病了就去寻大夫,再不济也该去寻你那个什么盛家的青梅竹马,来这做什么。” “赏云姐姐,你……” “嚯!多大的脸, 谁是你姐姐。快把这人站过的地方扫扫,扫干净些,晦气死了。” …… 自从那日退婚之后,虞秋烟再没有见过宋成毓。 毕竟是毫无瓜葛的人了。她不想让那些事影响到自己的心情。 后面几日, 虞秋烟收到了不少恭贺的信笺,其中不少是不相熟的小姐送来的。 也不知这些人是想看笑话,还是真心道贺。 虞秋烟想起肃王的名声摇头轻笑,可没一会儿, 眼风扫到了桌上的香囊之上, 笑意戛然而止。 “赏云, 你去将绣篓取出来。” “小姐,你还没有放弃呢,依奴婢看,还是回头请些绣娘……您这手,已经被扎了好几针了。” 赏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虞秋烟的眼风止住了。 “你觉得,我要绣什么?” “小姐这不是为绣嫁妆做准备么?”小丫鬟直言道。 虞秋烟抽了抽嘴角,这丫鬟真是高估她了。 她生性聪颖,琴棋书画都被西席先生夸赞过,可唯独刺绣这一点,实在拿不出手。 可如今,也不知为何,就很想试一试。 天色渐晚。 虞秋烟坐在绣篓旁听见了“汪汪”的唤声,站起身往外瞧了瞧。 庭中静悄悄的,旺财在园中摇头晃脑地转着圈圈。 旺财见到虞秋烟从屋内出来,叼起地上的竹筒扑过来,张口又喊了两声,竹筒应声落地。 它又绕着竹筒转了两圈,仿佛在疑惑这东西为何又掉了。 虞秋烟忍俊不禁,起身捡起脚边的竹筒。 筒中有一小卷信笺,“明日未时,十里亭。” 旺财见她收了竹筒,开心地绕着她转圈圈,一副求夸奖的模样。 虞秋烟摸了摸它。 它还不乐意,黏着人脚边嗷呜叫,虞秋烟只好着人去厨房端了炖肉骨头来,它才乖乖的不再闹腾。 这几日,它已经在两人之间送过不少“小竹筒”了,吃几块骨头也是应当的。 虞秋烟见小狗吃得欢,蹲下身摸了摸它的毛发。 “谢谢了,小送信使。”- 十里亭在十里坡之上,十里坡临湖,湖面两岸遍植粉樱花白杏花,如今花开的正烂漫,落樱缤纷,踏青游湖的人不少。 一整面山坡都是粉白的花瓣,让赏景的人也不由心情变好。 虞秋烟一早便到了,她带着赏云到这后,便有些明白过来,章启为何要邀她来此。 但她没想到会在游湖的船上遇到前世的故人。 章启身侧的人,面色白净,只是脸上却有一道刀疤,凭添了几分凶相。 “戚鼎?”她惊呼出声。 前世她在启言别院中的管家,可虞秋烟知道他的本事可不仅仅是管家,他医术精湛,前世正是戚鼎一直在启言的嘱托下为她调养身体。 戚鼎和章启对视了一眼,似乎没想到她会认出他:“虞小姐认得在下?” 章启亦深深地看了虞秋烟一眼。虞秋烟很快收敛了神色,转着眼珠道:“不过是听戚九说起过。” 她轻呼了一口气,幸好她及时想起来,戚九和戚鼎是兄妹。 “是么,在下与舍妹竟然如此,相像。”戚鼎语含试探,眯起的双眼微露锋芒,目含探究。 他何其敏锐,前世虞秋烟便有所领教。虞秋烟垂下眸子,不敢直视。 章启的手敲了敲桌面,冷着声:“续茶。” 逼人的视线退去,虞秋烟方才含糊道:“戚先生的眼睛同戚九有些像。” 戚鼎不置可否:“舍妹可有给虞小姐添麻烦?” 虞秋烟连连摇头,还夸了戚九数句:“她为人真诚坦率,我很喜欢,王爷还经常派她来虞府为我诊治。说起来倒是许久未见了。” 戚鼎含笑摇头,道:“舍妹的脾性在下还是知道的,在下替舍妹谢虞小姐,虞小姐宽宏大量。” 两人以茶代酒,十分客气。 “咚”一声,章启面前的茶盏翻着盖子,茶水向上满溢出来。 戚鼎立即伸出手替章启重新又倒了一杯新茶,章启反手将茶盏推到虞秋烟面前:“尝尝。” 她从善如流点点头,喝了一口茶,仿若才想起来般,问:“王爷为何邀我来此?” “伸出手来。”章启平静道。 虞秋烟眨着眼,疑惑地伸出手。 戚鼎在章启的示意下,取出一方帕子垫在她手腕之间,边道:“既然虞小姐听舍妹提起过,想必也知道在下的本事,可容在下号号脉?” 虞秋烟有些抗拒,并没动弹。 许是见她疑惑,章启轻声解释:“你先前伤寒多日不见好,戚鼎刚回来,顺道让他再瞧瞧。” 虞秋烟这才点了头。 今生不同前世了,她现在是健康的身体,不会再像从前那般,每一次把完脉,她都能察觉出戚鼎眼底的勉强,周围人装作不动声色的模样,告诉她你会痊愈的,再坚持坚持。 虞秋烟伸着手,随口道:“戚先生,以前是在哪?听戚九说戚先生一直在外云游,不知戚先生去过哪?” 难得见到前世的故人,虞秋烟忍不住好奇。 若是她早一些见到戚鼎,应该会更早识别出章启就是启言吧。她心想。 “在下四处寻访名山大川,并无固定居所,去过的地方确有不少,从武宁山到廿四桥,就连虞小姐外祖家所在的远洲,在下也是 殪崋 去过的。” “哦?那戚先生可见着我外祖了?” “林老先生岂是在下这等人随意见着的,只是听闻老先声身体康健,精力充沛,学堂子弟多有埋怨先生课业繁多……” 虞秋烟的外祖在远洲确实是顶顶有名的书院院长,只怕远洲的读书人都认得他,如今听着戚鼎讲远洲的事,觉得格外有趣。 “你这般说,倒让我格外怀念远洲之景,可惜我久未出门,没甚记忆了。” 虞秋烟随口道。 戚鼎沉思了一会,又信口讲了不少远洲之事:“虞小姐可还记得三仙湖,那湖面夏日里长满了葱绿茂密的蒲苇,湖岸山坡上上在夏日里会长出一束束红彤彤的香蒲,湖里不仅盛产珍珠,在夏日里更是会有千亩荷花争相斗艳的奇景,这时候泛舟游湖,那才是船入画中,野趣横生……” 到底是亲身经历过名山大川之人,在戚鼎的讲述之下,虞秋烟脑海中渐渐展开了一副春夏之际的南地风景画卷。 似乎还有一些模糊的记忆。 “我不大记得了,但我记得舅母先前同我讲过,说我先前在远洲日日都要去三仙湖,那时候恰好听闻珍珠是鲛人的眼泪,信以为真,日日眼巴巴地央求着一别人带我去看鲛人,还说我去了保证不害鲛人哭……” 分明是舅母后来讲给她听的,可说着,虞秋烟心头微动,好像真的记起来那一瞬的景象。 记忆中,好像有个少年,似乎笑了一声,声音很冷:“错了,鲛人哭得越伤心湖里才有更多的珍珠,别人都是想办法要她哭!” 可再想又寻不到出处,就像是脑海中凭空臆想的景象。 虞秋烟说罢,兀自粲然而笑:“我舅母必定是说的玩笑话,这世上真有鲛人不成。” 她即便想不起来幼年时的记忆也毫无怨怼,整个人说起幼年的事情透着一股温和的气息。人面桃花相映红。 望闻问切,戚鼎静静望着。 直到身侧传来不耐的声响。 戚鼎收了神,咳了咳道:“舍妹为虞姑娘所开的调养药方中规中矩,无功无过,虞小姐身子虚弱,容易受寒,在下今日重新为小姐开一剂养身的药方。” 没想到戚家兄妹如此尽责,虞秋烟先前体寒时着戚九配了几次药如今戚鼎回来竟还要替戚九再看一道。她点了点头道了谢。 戚鼎的方子写完,道:“只需再着人另买——” 话音未落,那药方就被章启又放回了戚鼎面前:“你去办。” 戚鼎:…… 他刚回来,这人不久前才极为体贴下士道“辛苦了,这么久没回来,难得兄妹团聚,倒是可以待久些”,如今不消片刻,竟然就被发配去亲自买药。 戚鼎看了一会,认命地离去。 反倒是虞秋烟在他临走前,还颇为不舍:“戚先生下次再同我讲讲远洲罢。” …… 靠岸的小舟恢复了寂静,章启替她斟了两回茶,方才缓缓开口:“想听什么?” “嗯?” “本王可以讲与你听。”章启沉眸看过来。 虞秋烟摇了摇头,坦然笑道:“可惜我幼时生了一场病,丢了不少记忆,有些模模糊糊的。不过我幼时眼巴巴央着人带我去看鲛人,如今想起来难免觉得闹笑话。且今日这么一想,此事若是真的,倒是觉得有些对不住那被我央求的人,亏他竟一直没拆穿我的话。” 章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眉眼逐渐柔和下来:“没关系,记不得就算了。” 两人又漫无边际地聊了一会,虞秋烟觉得船上晃晃悠悠地,有些闷,于是率先自小舟走上了岸。 岸边花枝灼灼,景致甚美。 虞秋烟忽然想起一事,问道:“王爷不是说有事同我讲吗?”- 十里亭外花开烂漫,山坡下逐渐聚集了不少仕子,踏青赏花,诗酒相交,流水曲觞,以诗文会友。 今日这诗宴的地点便定在这十里坡下的湖边。 众人把酒言欢,畅谈诗文歌赋,而随着时间流逝,湖面上远处隐约现出三两女子的身影,泛舟湖上。 一群寒门子弟开始谈起了婚事,有那攀上了权贵被人恭贺,也有那不屑的。 “依在下看,这些官家女子论才论貌也不过如此,这种婚事不要也罢,到头来深受其累,反倒掩过了自身之名,累得名声有损……” 且说宋成毓也在今日这宴上,作为前岁的探花,他在京中寒门士子圈中倒是颇有盛名,不少人巴结他。 宋成毓听在耳中,不动声色,偶尔给个笑脸,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身旁又有一人:“说起美人,方才在下倒是看见一人……”- 章启看到十里亭外的杏花朵朵,难得有些拿捏不定。 他今日本来是想邀虞秋烟出门,将先前之事解释明白的。 姜一跬当日所警醒之话,令他颇有几分隐忧。 章启很清楚虞秋烟迟早会知道当日退婚之事的真相,若是由着她从别人口中得知倒不如他自己讲出来稳妥。 他早该讲出来的,但数日来,宛如美梦一般,每每见她心头涌满欢欣之情,他不忍说那些话。 如今他仍旧害怕,害怕打破这美梦。 漫天花枝绚烂,他心底却涌上一阵烦躁,他自认坦诚,也不惧流言,可面对她还是束手束脚。 “可要去林中走走?” 虞秋烟点了点头。既然都来了十里坡,自然要漫步于杏花林进一步观花赏景。 她一路行得十分欢快,反倒是章启无心赏景。 “你可还记得退婚那日之事……”章启嗓音沉涩。 “退婚?自然记得。” “那你,可有觉得那日之事……巧合?” 虞秋烟略微思索了当日之事。 “可不是巧合。王爷或许不知道,当日我能发现,还是因为盛玉英。那日我才出门后便遇到了盛玉英的丫鬟,她特意引我往那巷子行去。后来跟丢了那丫鬟却又遇到了一名担夫,担夫的潲水又忽然洒了,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情,那潲水竟然恰好泼到了那间宅院的门前,分明是拦着我不让我过去,我试探着往屋子里走,竟然还真是……” “说起来也还要感谢姜大人,幸得姜大人恰好在附近办案……” 章启静静地听着,眉头微微拧起。 那日,盛玉英的丫鬟所做之举动是他早就着人收买安排好的,那担夫也是他以防万一安排好的,就连姜一跬会出现在附近也是他带过去的…… 虞秋烟一无所觉:“还要多谢王爷那日相助。” 如果不是她语气十足的真心,章启都要怀疑她是刻意的,一步一步地堵了他想说出口的话。 “你可有想过,这些都并非巧合。” 两人本是并行着,章启忽然站在了她身前。虞秋烟听了他的话,心下隐隐有了猜测。 章启是一个决定了便会去做的人,即便心下十分的烦躁,他还是将那日之事讲出了口。 “宋成毓虽心细,但只要有心查知晓他和盛家小姐相约的日期不是难事,而你那日要出门,本王早已从戚九处知晓,便是你不出门,本王也会想法子让戚九带你出府。” 他视线定在虞秋烟身前,将那日的安排一一道来,从着人调查盛家的丫鬟开始,到对姜一跬的安排,甚至就连虞太傅也绝非巧合经过。 他只是简单地陈述了一遍那一日的事情经过。 至于这其中经过怎样精心的布局,盘算了多少种可能性……只有章启自己知道。 或者说,在他的安排下,那一日唯一的变数是她。 就好像,今日这番话也本在他的计划之外,章启确有办法将自己完全指摘出来,可却没办法一直自欺欺人。 虞秋烟听他慢条斯理地陈述完人为的“巧合”,眨了眨眼睛,杏眼里似乎透着几分迷茫。 章启叹了口气:“那丫鬟引你注意是本王吩咐的,那担夫也是本王安排来为你指路的,姜一跬会在那附近也是本王所为。你听明白了吗?” “……” 半晌,虞秋烟才开口,平静道,“王爷,为何要突然告诉我这些?” 她的语气毫无波澜,带着莫名的警惕。 章启本以为自己会高兴的,毫无波澜不正说明她即便知晓了真相也并不为当日退婚之事后悔。 可发现了这一点后,他的心情却还是莫名不快。 仿佛脑海中,有一个更贪心的声音说着,她应该生他的气的,这样才说明她在乎他的隐瞒,就像那一日,她轻易就因为宋成毓而心绪大动。章启从未见过那样的她…… 章启惊觉,原来从他做出坦白这个决定的时候开始,他想要的就不仅仅是虞秋烟的原谅。 人往往是贪心的。 他定定地看着虞秋烟:“若我一直隐瞒此事,你可会……” 说到一半他的声音渐渐停住了。 从章启的角度可以清晰地看见,远处的花林,人影晃动,一人在杏花林的掩映下绕过花枝缓步寻来。 虞秋烟没听清章启的声音,不禁往前走了一步,离得更近些,凑上去道:“王爷说什么?” 一阵风起,杏花片片吹落,从头顶蹁跹着落到她身后。少女琼鼻挺翘,黛眉微微挑起,杏眼里透着几分无辜。 章启俯身,她也不闪不避。 他轻笑了一声,放任心底恶劣的声音说出了口:“宋成毓就在那边看着,你要不要靠近一步?” 虞秋烟突然听了一句不相干的话,便扭头去看。 远处章启的随从拦住了人,可宋成毓见她回眸,忽然扬声道:“阿烟——” 宋成毓的书童文达在一旁跟着喊道:“我家公子有话想同虞小姐说!” 虞秋烟看了一眼,也不知他是怎么发现自己在这的。这么大的声音令虞秋烟本能地又蹙起了眉。 这几日,宋成毓多次邀她相见,都被她撂下了。以前宋成毓还能因着虞衡的关系堂而皇之的登门虞府,如今出了这般事他只怕也没脸登门。 章启看着虞秋烟立即变了脸,心下愈发烦躁,倾身离得更近了些,伸出手捧住了她的脑袋。 虞秋烟只觉得一股力道轻轻地,却不容抗拒地,将她的脖子扭正了—— 眼前的男子,眼睫低垂,狭长的眸子上覆着一层鸦羽一般的睫毛,瞳如点漆。 他没有停下来,继续倾身。直到唇几乎擦过虞秋烟的脖颈,脖颈上传来些微痒意,激得她想伸手去挠一挠。 男子却犹觉得不够,暧昧的气声摩挲着她的耳后。 章启得寸进尺道:“给你第二条选择,你对他说此生不复相见。” 远处,宋成毓看着二人的举动暗自捏了拳头,拧着眉拉开了文达。 宋成毓走得极快,文达在身后追赶道:“公子,您不是说就要离京了么,您不想在离京前想同虞小姐谈谈……” “是该谈谈。”他的语气阴沉沉。 身后不再传来恼人的喊声。 虞秋烟看着章启,不自然地动了动身体,抬头问:“他们走了吗?” 章启退开了少许,并未作答。 虞秋烟也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似乎在等他回答。 “抱歉,你若是生气了可以先行回府。” 章启抬步转过了身子,往十里亭的方向行去,继续道,“药方,回头本王会着人送到虞府。” 片刻后,章启左手衣袖的一角被人拉住了,他闭了眼暗叹了一口气,回眸静静地看着她。 少女歪着脑袋,眼含探究,似乎在疑惑他怎么了。 半晌,她的眼底慢慢升起亮光,仿佛恍然开朗。 “好啊。”她说。 章启拧着眉,僵硬地收回了衣袖,理了理衣袖摆:“嗯,本王让人送你回府。” 话落,他又补充道:“婚事已定,你,不要多想。” 虞秋烟听了这话,不禁笑出了声。 她的语气轻快,带着几分狡黠。 “我说的是你方才的话,我说好。” 章启慢了半拍才又转过身来,仔细地打量她。 虞秋烟继续道:“我和宋成毓反正都已经是毫无瓜葛的人。日后大抵也不会见到几次了,此生不复相见只怕有些难,毕竟若他非要往我眼前钻,我只能自戳双眼了……” 话音才落,她的唇就被一根指节抵住了。他的指尖还带着方才捻过的茶叶清香。 章启的手不耐地在她唇上捻了捻。 叫虞秋烟想起方才他的唇擦过脖颈的感觉,暧昧一下子蔓延开来。 章启凑近了些,却只是将她拉入怀中,喉结滚了滚,嗓音有些哑:“本王那样说,你不生气?” “你退婚和本王脱不开关系……本王那日确有逼你做决断之意。”他沉哑道。 可章启不知道的是,虞秋烟早有退婚的想法,若不是章启她自己还得绕好大的一个弯子。 对于此事,她实在没什么好生气的。 “如今圣上都赐婚了,王爷怎么才想起来这桩事?”虞秋烟一语中的。 章启没有应声。 谁又能说他的坦白就没有带着算计的心思呢?否则他为何在二人赐婚之后才讲出此事。 “王爷自己也说了婚事已定,不要多想。更何况我早就知道这其中的巧合有不少都是王爷安排的……” 见章启疑惑,虞秋烟继续道:“虽然所知不全,但至少盛家丫鬟,还有那担夫我大抵知道是王爷所为。” 她是从盛玉英的信笺里知道。 那日她从相国寺回府之时便收到了盛玉英的信笺,若是往常,这种不相熟之人往虞府送信也是送不到她跟前来。 而盛玉英显然也知道这一点,特意挑着她回府的那一日,千方百计地引她注意。 她虽说不想看,可后来从梁府的花宴回去后还是看了。 只因她莫名觉得盛玉英在信笺中所讲之事或许和肃王有关联,虽然依她对盛玉英的了解,信中所讲必不会是好事。但她还是没忍住看了。 果不其然,那信笺中确实讲到了肃王。具体便是肃王的手下如何贿赂了盛府的丫鬟,如何让丫鬟引起她的注意,又说那日退婚之事实则有人暗中操纵,而这人显然是肃王。 肃王名声粗莽不堪,京中不少闺阁小姐提起他都闻声色变,又有修罗鬼王的称号在外…… 就连盛玉英都一厢情愿以为虞秋烟也是如此想的,以为虞秋烟在知道了事情真相后,会暗恨上肃王。 盛玉英所做之事实在动机明显,无非是炫耀罢了,或者说,她也有一丝想要看虞秋烟后悔的心思。 虞秋烟和宋成毓自幼订亲,而盛玉英明知这一点的情况下,还是心甘情愿地维系着和宋成毓不清不楚的关系。 虞秋烟想起这些只会觉得恶心。所以她当日看完信之后就甚是无语。 虞秋烟将这些事讲了出来,章启听罢,有些愣住了。他竟然还是晚人一步。 章启伸手将怀中之人抱得更紧了些,冷声道:“盛府肯定是最近过得太安逸了。” 虞秋烟只知宋成毓过不了多久就要远调去洲南,盛玉英也会跟着去,无所谓地点了点头:“很快就见不到他两了,都是毫无瓜葛的人。” 因为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所以今日虞秋烟听了章启讲出种种安排来,丝毫不感到意外,甚至还有几分想笑。 这实在不怪她。只是不知道章启会因此产生误会。 “所以,王爷知道我为何不生气了,第一次见到的时候或许还有些气,但这么多天,早就散了。”虞秋烟解释道。 “在阿烟看来,王爷只是帮我退了一个不好的未婚夫,再说——”她眯起眼睛看了一眼章启,环着他的腰身,轻轻踮起脚,“王爷不是都将自己赔给我了吗?” 章启原本以为他今日的期待注定会落空。却没想到从天堂到地狱也全在一念之间。 58 ? 春狩 ◎玉兔◎ 秋弥狩猎时会邀请各地藩王一同, 届时圣上会派出精锐兵士参与其中,虽然声势浩大,但往往更为仪式化。 因着近年来圣上身体愈发畏寒的缘故, 反倒是每年春狩显得随性热闹些。 虞秋烟是跟着梁元星一同进的围场。 她换了一身白色的束身戎装,袖口和衣襟边角滚过一圈红边, 难得显出几分飒爽之气。 元星颇有些跃跃欲试, 甚至以己度人道:“今日可是你我出嫁前最后一次狩猎了, 等日后再来,你就是肃王妃了,可得珍惜机会。今日务必要猎一只厉害的,至于你么, 少说也要抓只兔子罢。” 虞秋烟抿着唇笑:“我箭术不精,只能仰仗梁大小姐了。” “好说!等着, 等我哥来了,让他带我们进去。” “元朗哥哥人呢?” 她同梁元星如今还只是在林子边晃荡,不远处的御林军来回巡逻。 梁元星早已有些等得不耐,揪了把路边的狗尾巴草:“他一早就被肃王喊走了, 似乎是有事相商,估摸着是这围场的护卫安防事宜。” 虞秋烟点了点头,她并不着急,随手拿了一捧夜草, 一根一根地喂给白色的小马驹。 “你怎么跟喂羊一样……是从哪寻来的马,如此乖巧。”梁元星见状,拿狗尾巴草去逗弄青白骢马的鼻子,小马驹极为温驯, 被打扰到吃草也只是扭扭脖子, 她笑着摸了摸青骢小马。 虞秋烟眉目弯弯, 展颜道:“王爷送的。还是小马驹呢,自幼调教,当然乖顺。” 她以前并未参加过狩猎,一则虞衡是文臣,虽受邀却也只是露个面罢了,虞秋烟以前也并无兴趣,所以这马还是章启着人送来的,特地为春狩而备。 “玉骢马,从小马养起,倒是能培养出不错的感情。”梁元星点头道。 虞秋烟仰头看了看山林深处,如实道:“我不太会驭马,就坐在它身上看看风景也好。” 谁知梁元星闻言,当即亮了眼啧啧称奇:“我瞧着王爷待你真好!它居然送马!不像东宫,每次都送什么亮堂堂的钗饰布帛,我只有一个脑袋一个身子,又不是没有衣裳穿。” 这话要让别人听见还当梁元星是在炫耀,但虞秋烟知道她是真心如此想的。 “说起这个,我怎么也没想到圣上会突然将你指婚给肃王……上次你从我家的花宴回去,我还同我娘说,你下次选夫婿,要替你参详一二呢,没想到你一回去就被赐婚了。” 梁元星摇着头颇为可惜道:“对了,我还抽空替你打听了那个孔公子,只可惜,此人多日不务正业,据说前阵子还在千金台一掷万金。” 虞秋烟有些好笑,道:“打听他做什么?你莫不是也听信了那无稽之谈。” 若不是因为孔家上虞府提亲之事,她同孔家公子其实也只有两面之缘,日后应当也不会有交集。 “倒也是,都是些无稽之谈。”梁元星点头,忽然想到什么,“那,阿烟,你觉得肃王怎么样?你可喜欢他?” 梁元星语出惊人,问得极为直接。虞秋烟对上她的眸子,眨了眨眼睛,扪心自问,其实她上辈子就情愫暗生了。 见她许久未应声,元星更加惊奇:“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突然想起来,上次在画舫时,你就一直待在厢房中,我还以为是玉楼主人贴心,后来我哥告诉我那玉楼早已被肃王掌控起来了,楼里的护卫也是王爷早就安排好的。” 她捂着嘴,恍然大悟道:“你不会就是那时候——” 虞秋烟赶紧捂住了梁元星的嘴:“别胡说了,我那时候还没退亲呢。” 避开她扑过来的手,梁元星眼睛滴溜溜转,戏谑道:“一定是这样的,不是你对他,就是他对你起了心思——肯定是那时候……我们阿烟这般好看,谁见了都会喜欢,你瞧瞧近日去虞府提亲的,听说都快排到城门口了。先前我还指望我哥……” 她一逗弄起人来,口无遮拦,虞秋烟伸手推了推,笑道:“我才退婚,你可别乱讲,容易惹闲话。” “你怕什么,是那姓宋的恁没良心,我先前还觉得他人模狗样的,如今是猪狗不如!说起盛家,我这还有一桩事,你可知盛府摊上事了?”梁元星卖了个关子。 虞秋烟停下了手下的动作,面露疑惑。 “此事还要从盛大人说起,他虽被削了爵位,可绝不是安分之徒,如今盛玉英出了事,盛府饱受非议,人人避之,只怕他也心中不爽快,据说他一时酗酒打伤了回春坊的小二,前阵子有人上盛府闹事,说是盛大人欺男霸女由来已久,更是当街纵容下属伤人,盛家旁支也以势压人多年……都是以前造的孽,如今好多人在衙门前击鼓要讨回公道呢。” “突然之间就跟遭了报应似的,听闻盛家还求了法师上门,怪道流年不利,要去去晦气。谁知那法师查看了半日,竟说是盛玉英身娇体弱,与京城水土不服,不幸被邪物附了身……当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盛玉英和宋成毓的事虞秋烟都不甚关心,知道他两过得不好,她也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小马驹打了个响鼻,虞秋烟挠了挠它的下巴。 那头数人着了一身束衣戎装,高坐于战马之上,缓缓而来。 太子身后跟着肃王和梁元朗,几人姗姗来迟。 虞秋烟同梁元星牵着马走了过去,见了礼。 太子一如既往笑意满面,往虞秋烟这边瞧了瞧,又往身侧章启的马侧瞧了瞧,出声打趣道:“虞小姐的马不错,瞧着和皇叔的马甚为相配。” “殿下的踏云乌雅马也不差。”梁元星没听出太子的暗示,眼含羡慕地望着太子身下那匹马的马蹄,这是一匹黝黑的战马,仅仅四个蹄子是雪白的。 太子摇头笑:“本宫说的是颜色,虞小姐的青骢马倒是和皇叔的玉兔极为相似。梁小姐若喜欢乌雅马,本宫倒是可以送你一匹。” 梁元星在梁元朗警告的目光下,有所收敛,对太子连道不敢,又不着痕迹地随口道:“肃王殿下的马是名唤玉兔吗?名字……和白龙驹的性子似乎不符。” 虞秋烟也笑了笑:“这名字,挺可爱的。” “本宫也这样觉得。” 章启一直看着虞秋烟,见她笑意中颇具几分调侃,不自觉捏紧了手中的缰绳。 或许是感受到主人的心情,玉兔挣扎着往前行了两步,竟然伸着脖子叼走了虞秋烟手中抱着的一小捆夜草。 章启正要拉回马脖子,虞秋烟却细心的指着勒紧的缰绳,道:“王爷方才弄疼它了。” 章启干脆翻身下了马。 虞秋烟试探着伸手想触碰玉兔的马鬃,却被躲开,章启亲自将它牵过来,虞秋烟又喂了一把夜草,这回,它倒是乖乖的伸着脑袋任由虞秋烟摸。 “白龙驹确是烈马,玉兔更是尤其性烈,只如今遇到了特定的人才格外温顺,这马也同主人的脾性一样。”太子调侃完便驭着马往前行了两步。 太子这话实在是意有所指,虞秋烟落在身后不由有些红脸。 章启倒是无所谓只是笑道:“你可给这小青骢取了名字?” 这匹青骢白马,极为温驯,又通体青白,虞秋烟本来见它小小的,便想叫它玉兔来着,只是怎么也没想到白龙驹竟也是这个名字。 “我从很小就想养一匹白色的小马驹,就叫她玉兔呢,倒没想到还会和王爷的马重名儿。真是巧了。”虞秋烟不无感慨道。 章启闻言面色古怪,半晌,才轻声道:“不是巧合。” “王爷说什么?” “没什么,你可还想了别的名字?”章启摇头道。 “我看叫小白龙好了。你抢了我的名字,我就只好取它的名字。”虞秋烟指着白龙驹道。 章启笑着看了一眼小白龙,忽然注意到她箭篓里的白木小弓的尾端露出布料的痕迹,问:“你的弓箭……” 虞秋烟随手从箭篓里取了一根弓箭,丝带扬动起来。 章启这才瞧清她竟然在每一根弓箭的尾端系了个丝带,瞧起来丝毫不像是能伤人的武器了。 “我只是觉得这样比较好看。”反正她也不是真的想狩猎,只是跟着梁元星来逛逛罢了,虞秋烟对自己的定位非常清晰。 他摇头似乎有些无奈:“你想要猎什么?本王帮你。” 想了想,他道:“给你猎一只兔子可好?你喜欢什么样的?” 他这想法倒是和梁元星不谋而合,虞秋烟撇撇嘴,故意道:“我喜欢守株待兔里的那只兔子。” 她这是摆明了,就没打算真的狩猎。 章启挑了挑眉,笑了,还是依着她的话道:“好,那便猎只傻兔子。” 虞秋烟收起调侃,跟着章启往前缓步走着:“我方才开玩笑的,我不要兔子。我有旺财就够了。” …… 狩猎时,章启同太子等人追逐着猎物渐汁源由扣抠群污佴司九零捌艺久尓全年每日更新渐便往林子深处行去,虞秋烟和梁元星跟着往里面跑了一圈,但因为人多容易惊到动物,不多时,几人便分开了。 虞秋烟的白木小弓,不需要废太大力气,但因为被她加以饰物,中看却不甚中用,每次才振翼飞出去,就软软地倒在了地上,连射空了数箭。 她甚至觉得自己并不是在射箭,而是在放小风筝。 本来也只是想乘兴赏赏山景,对于狩猎的欲望实在了了。最后,虞秋烟有些不好意思,对梁元星道:“你不必陪着我了,若你想不如去追太子殿下他们,我瞧着那边挺凉爽,我看我就去那附近等你们好了。” 她手指着的地方枝繁叶茂,有一道人走出来的小径,想着应当也没什么危险,元星犹豫了一会,拿着弓箭驾着马跑远了,边跑便道:“那你等我给你猎一匹狐狸。” “你小心为上。”可惜她还没喊出声,梁元星早已经跑远了。 虞秋烟有些担心地望了好一会,叹了口气。 不多时,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声:“虞小姐不必担忧,梁小姐身手不错,应当很快就会追上太子殿下等人。” 转过身,她才发现身后站着一人,来人披甲持刀,竟然是孔温。 倒比先前几次所见的,那一身朱缨宝饰物的模样要硬朗不少。他似乎已经在树下站了多时。 虞秋烟点头应了句声,便要往远处站着,毕竟孔家往虞府提过亲,而她如今已经被赐了婚,若是叫外人瞧见只怕又要惹出一番闲话。 尚未走远,便被孔温喊住了。 “虞小姐留步。” 虞秋烟本不想停下步子,直到孔温说:“虞小姐不怕在下传扬出去吗?” 她应声站在了原地,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孔温抬步跟了上来。 “虞小姐同肃王殿下的关系只怕早在相国寺便非比寻常罢。” 虞秋烟听见他的话觉得来者不善,拧着眉扭过头,面色尤其冷:“孔世子慎言!” “抱歉,是我唐突了。只是上一次,在相国寺偶遇肃王时,肃王瞧着便有些古怪,如今又听闻圣上所赐的婚事,难免多想。” “婚事是圣人所赐,孔世子这话是质疑圣人的决定?” “虞小姐言重了,在下只是心有不甘罢了。肃王凭功名求得赐婚,虞小姐便情愿?”孔温负气道。 “肃王名声在外,京中贵女避之不及,当初上虞府提亲者甚众,在下以为孔府是上上之选……” 虞秋烟闻言,拧紧了眉头:“孔公子慎言!此事已定,我并无不愿。至于名声,坊间多是谣言,公子既已进了军营,也当明白谣言不可信。” 她眸光坚定。孔温低着头,轻声道:“本想问问虞府为何会拒绝孔府的提亲,如今看来倒是在下自作多情了。虞小姐见谅。” 话落,孔温便看见虞秋烟已经牵着马走到了远处的树下,似乎一刻也不想和他多攀谈,孔温只好默默离去。 …… 头顶圆叶飒飒作响,密树葳蕤,纵横交错的苍翠绿叶形成了天然的帷幕,遮住了午后的骄阳。 金色的光芒一缕一缕,倾泻在狭窄的林中小径上,仿佛天神遗落的明珠,熠熠生辉。 饰着白羽的软弓斜挂在马鞍一侧的篓子上,被风撩动着。虞秋烟闭着眼感受着拂过身体的清风,带走身体的疲乏。 周遭一片寂静。 许久之后,一只鸟从林中惊起。 小径之上慢慢出现一道人影,那道影子步子极轻,暗影渐次遮过小径上的光线,斑驳的光圈落到人影的脸上,照得他的面容明灭不定。 虞秋烟察觉到一丝砂石的轻响。 睁开眼,扭过身去—— 圆叶高木的主枝干一侧,一人弯弓搭箭,锋镝箭尖,在阳光下闪烁着别样的光芒。 59 ? 宋成毓 ◎高估◎ “宋成毓……你要做什么?” 锋镝上展露寒芒, 虞秋烟凝滞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上辈子的记忆在顷刻间涌入脑海。 那时她身处在烈火中往昔记忆一一划过脑海,对宋成毓的怀疑, 对处境的难以置信。 后来,启言将证据摆到她面前, 冷静陈述事实, 叫她自己做评断。 虞秋烟那时候才知道, 青梅竹马的情谊对宋成毓而言什么都不是,而宋成毓眼中的青梅竹马另有她人。 前世,虞秋烟问过启言:“明轩,他……是为了盛玉英才要杀了我吗?” 启言嗤笑:“你高估他了。让别人为自己的恶行分担罪名, 是最不费力气的。” 可如今,境地完全不同, 宋成毓依旧站在她面前举起箭。 他对她始终有杀心。即便今生她已经和宋成毓退了婚,碍不着他和盛玉英了。 宋成毓面色发白,抬起弓箭缓缓向前。 虽然脑海里想过很多,可实际上也不过眨眼间, 虞秋烟看着那箭尖不由往后退了半步。 稳着声音,故作轻松道:“宋明轩,你张弓举箭是想吓我吗?这里虽位处山林边缘,但国公府的小姐就在这附近, 康远伯府的世子刚刚离去,肃王与太子殿下也距此不远……你竟然会如此冲动,在众目睽睽之下就抬弓相向。” 她的语气听着似乎极为了解宋成毓,再这样的关头也似乎不乱。 可实际上虞秋烟心下十分慌乱, 飞快地盘算着方才那一队巡逻士兵的方向, 琢磨着如何脱身保命。 四周的风声好像沉滞了一会, 他眼里聚起了一点光芒,肩膀微微松懈,似乎在认真地听虞秋烟分析当前的形势。 锋利的鸣镝往下偏了寸许。 可不过一瞬—— 女子身后的山林深处有一匹白影一晃而过,马背上亦有一点寒光在阳光下闪烁。 宋成毓眯起眼睛,是肃王的马。 离得那样远就张弓搭箭。 他轻嗤一声,这么远肃王想做什么,是觉得他看不见么。 不对,肃王就是想要他看见……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肃王是在威胁他!想到这,他心下却掀起一阵难言的战栗——他觉得他宋成毓不敢么?他这一箭射出去,肃王是更想杀他,还是更想保护虞秋烟? 他眼中闪过一丝阴鸷,立即抬起了手。 “嗖”,鸣镝从弓箭上脱手飞去。 虞秋烟一直注视着那星点寒芒,当即失声惊呼,抱着头蹲了下来。 在真正面临危险时,方才所设想的一切都排不上用场。 她清晰听见风声吹得树叶飒飒作响,鸣镝破空,大地仿佛在震颤。 抱头蹲在地上的人莫名给予人一种快感,宋成毓冷笑着拉开长弓,又是一箭,这次对准了地上再无回击之力的人。 “锵——” 她眼前闪过一道寒光。 另有一支长箭从斜侧飞掷而来,鸣镝羽箭被横空而出的长箭从正中拦腰折断,长箭撞上了羽箭仍不减力道,紧挨着虞秋烟额前,直直插进了粗壮的枝干。 头顶阔木圆叶颤动得愈发厉害,许多片树叶洋洋洒洒地飘落到草地之上。 安静吃着草的青骢小马被乱飞的羽箭殃及,忽然躁动起来,随着一声马叫,它高高扬起前蹄,几乎要踏着虞秋烟的头顶往前奔去。 虞秋烟才松了一口气,当即怔顿在了原地,似乎没想到原本温驯的小马为何会突然狂躁。 一股力道在千钧一发之际揽过她的双肩,将她整个人抱起。 眼前天地极速后退—— 等虞秋烟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坐到了章启那白龙驹的马背上。 马鬃毛在眼前一晃一晃,浅草一次又一次的没过马蹄。 身后的人将她揽入怀中,修长的手臂环绕过她,稳稳地驾驭着缰绳。 玉兔灵巧地在密林中穿梭,那匹受了惊吓的青骢小马在前方横冲直撞。 方才的一切不真实地仿佛是一场梦,虞秋烟心神未定,不禁往后靠了靠。 不多时,章启就驾驭着白龙驹追上了前方受惊的马匹。 两匹马的距离逐渐拉近,章启的声音在虞秋烟耳侧响起。 “抱紧我。” 呼呼而过的风声几乎让她听不清章启的声音,只是凭借着本能在章启动身时抱住了章启。 熟悉的气息笼罩在周身,许是因为在密林中转悠了一天,冷冽的风吹起他的衣袍,扬起一阵青草的气息,就像雨后的清晨。 章启腾出一手拉住那匹小白马。受惊的马匹被拉着缰绳同白龙驹并驾齐驱,跑了一段距离后,才降下速度。 此处是围场,若任由惊马狂奔,只怕还会出事,眼见那小马渐渐被稳住,章启正要从马镫上起身,好查看情况,却被人拉住了腰身—— 垂眸便能瞧见,女子软绵绵地靠过来,深吸了一口气,她的脸被风沙吹着泛起一片红,双眸红彤彤水润润的失神望着前方,甚至,她还贴着他的胸口,轻轻地摩挲了一下。 虞秋烟从没有如此纵马狂奔过,嘚嘚的马蹄扬起一片尘沙,以至于她丝毫没察觉章启原本的意图。 不过失神了一瞬,章启敏锐地察觉她的情绪不大对,缓缓开口道:“吓着了?” 虞秋烟贴着他的胸口摇了摇头。 她一言不发,惊魂未定的模样却让他心头泛酸,如果他去晚了会怎么样…… 想到这样的如果令人脊背发寒。 像是被刺激到,他伸手将人紧紧摁入怀中,垂眼,嘴唇贴了贴她的额头。 “伤到了吗?”他抚摸她的脸,眼中闪过焦急。 虞秋烟张了张唇,却没应出声。 脸上又落下一阵急切的亲吻,好像要抱得很紧,贴在一起才能确认彼此的存在。被风吹过的面颊就算只是轻轻的吻,也能觉察道明显的存在感。 她挂在他身上,最终有些脸热,无声地挣扎,瑟缩着往他怀中钻。 她的发丝轻轻擦过章启的下巴,额头恰好抵住他的胸口,整个人仿佛有意埋起来。章启张开手可以将人整个揽住。 吻落到发丝上。 感受到头发落下的重量,虞秋烟过了许久,才轻轻哑声道:“马忽然受惊——” 到底是小马,没见过大场面。马见了刀剑本就容易受惊,为了训练马匹的忍耐性,不少战马都要从小蒙着马眼睛听着刀剑风沙的声音直至完全习惯,而这匹青骢小马所受的训练并不多。 章启送这匹马本是考虑到它温驯亲人,可没想到会出了岔子,以至马匹受惊。 章启抱着她:“是本王考虑不周。” 虞秋烟鼻头一酸,又摇了摇头。 章启想起造成这一切的根源——宋成毓,面色愈发的冷峻。 他心疼地拍了拍她:“别害怕。” 虞秋烟的眼泪反倒后知后觉落了下来。 她哭起来时,是没有什么声音的,眨了眨眼睛,眼泪就不受控制地往下落。 泪珠划过双颊,鼻头皱着,她似乎也有些意想不到,不停地眨眼睛,好像这样就能将眼泪收回去了。 章启发现她在哭时已经有些晚了,胸口被打湿了一片,见了她憋着声,草草擦了擦眼泪,长长的睫毛欲盖弥彰濡湿成一片,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他又急声哄道:“下次给你换一匹驯化过的马,好不好?” 女子的长睫再次泪水打湿,仿佛遮不住雨水的小蒲扇,泪珠又簌簌滚落。 她闷着声:“不要。” 女子眼底闪过一阵无措,方才那一阵惊惶还心有余悸。 “下次,本王带你去挑选驯化好的马匹可好?是本王不好……” 想了想,似乎又觉得此话不妥,又道:“下一次,想要骑马,本王带你去。” 他的手轻轻擦过虞秋烟的面颊,原本娇嫩的双颊被风沙泪水都滚过了一道,又贴上一阵热烘烘的热源。 “你不是想要样一匹小马叫玉兔吗?本王将玉兔送给你可好?” “你放心,它受过驯化,不会受惊,它脾性虽傲,但十分通人性,下次本王教你怎么驯服它?” 她的泪水是擦不干净的,章启的话也愈发失了原则,战马在战场上可谓与将士的性命息息相关,怎能随意送人。 掌心一点点的拭过泛红的双颊,在眼尾处轻轻摩挲,泪水留在了他的拇指上。 虞秋烟被他手心的茧激得皱了皱鼻头。 章启似乎也意识到了,索性放下了手。 眼前光线尽数被遮,他的吻又落下来。 柔软的触感一点点地划过额角,一下一下地在眉眼之间,双颊之上。 虞秋烟只觉得自己都被人亲了个遍,弯长纤细的黛眉下水汪汪的杏眼变得雾蒙蒙,既无辜又羞答答的,白嫩的面颊也染上了夕阳的余晖,樱唇轻启,透着一丝欲说还休的妩媚。 章启呼吸微滞,狭长的眸子乌沉。 好像她哭了一场,他的心也被人拿捏着时上时下。章启揽过她的腰身,将人拉进了怀中,倾身凑向那樱瓣。 她轻声“唔”的一声,腰间紧紧箍着的手简直极为用力,自整个人都被摁进了他怀中。 四周好像都安静了下来,听不见风声和树叶声。 玉兔承受着两个人的重量,久未动弹,似乎已然有些不耐,摇晃着往前走去,虞秋烟整个人往后一颠,竟然将章启也压歪在马背上。 虞秋烟呼吸微窒,章启面上也有些失神,幸好只有一瞬,他将虞秋烟扶稳,立即拉住了缰绳。 章启抓过虞秋烟的手,将缰绳放到她手上。 “这样拿,拿好。”他示范着。 待虞秋烟掌控好了缰绳,身后的人衣料轻动,虞秋烟扭头便见着他已经翻身下了马。 扭着缰绳的手指被一只大掌捏住:“拿好!” 章启腾出一只手,抚了抚她裙摆一侧的褶皱。 虞秋烟慢慢恢复了平静,想起方才那一阵无措,感触愈发清晰。 之前她天真的以为自己只要和宋成毓退婚就能避开前世的局面。可却没有想过,宋成毓是否就甘心退婚。 这样的人……虞秋烟想到他,心头凄恻发冷。 “王爷为何赶到如此及时?”虞秋烟问。 章启不知她的担忧,却明白她想问之事,尽管提起宋成毓,就叫他心下烦躁,恨不得杀个回马枪。 可面对着虞秋烟,章启还是解释道:“他应当是看见了本王之后,才对你出箭。” 沉思一瞬,轻嗤道:“他手臂羸弱,所出之箭亦不过二十尺。想来是望见了本王张弓搭箭才做此举。倒是高估他了。” ——高估了宋成毓并非如此意气用事之人,毕竟在围场杀人,非明智之举。 但虞秋烟却本能地将宋成毓往更坏处想,思忖了一会道:“他的目标兴许本来就是这匹马。” 若真如此,惊马和乱箭……兴许能掩盖他真正的杀意。 虞秋烟回想着宋成毓方才挑衅的神色,忽然醍醐灌顶一般,隐隐有些明白宋成毓为何要杀她。 他面对肃王的威胁,便逞一时之快,不惜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不计后果。 而他被虞衡教导,但也被虞衡所束缚了一辈子,因着这份恩情,他受了一辈子的“威胁”。 无论是寄人篱下,还是求学之路,亦或者是因着虞衡的缘故不得不讨好她,这其中种种……以宋成毓这样的性格,早晚会要她的命。 60 ? 野心 ◎软弓◎ “确实是高估他了。”她低头轻喃。 她好像陷入到回忆之中, 面上有几分恍惚,章启几不可查轻嗤一声:“你倒是了解他。” 方才若不是小马受惊,他必不会放过宋成毓。 想到这, 章启眸色冷沉。 “我居然现在才明白过来。”和宋成毓相关的细节瞬间涌上心头,虞秋烟神色发怔, 喉间干涩。 “方才, 幸好没有对宋成毓出箭, 否则以他的性子,只怕转头要以一副被害的姿态出去恶人先告状,到时候说什么都不占理了。” 若真让章启射伤了宋成毓,因着章启的名声, 宋成毓又是一介书生,不管真相如何, 届时必定会有人觉得是章启在欺负人。 虞秋烟分析着宋成毓险恶的用心,丝毫未察觉身边人愈发冷的面色。 章启久未应声,牵着马往围场营地处行去。 夕阳在身后摇曳出一片橘色的海洋。 身影渐渐拉长。 白马身姿矫健,背着人慢慢往前走着。 一旁的青骢小马被章启用力拉动, 一路不爽快地呼气。 虞秋烟瞧见了,开了口:“小青龙挺温驯的,被吓到是意外。” “更何况那箭还是冲着它去的……” 章启静静听着,甚至没有开口纠正她口中所说小马的名字。 分明不久前才取名叫小白龙。 他心底燥意尤甚, 可看着她语气软软地维护着那匹青骢小马。 章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等到了围场外的行宫处,虞秋烟欲下马,奈何玉兔过于高,她蹬了半天都没踩到脚踏, 忽而被捏住了脚踝, 整个人被拉动。 “啊——”她轻呼一声, 顺着力道往下跌落到章启的怀中,章启的手绕过她的腿弯和肩膀,将她整个抱起。 虞秋烟搂紧了章启的脖颈,挣扎了一会。 “不想引人注意就不要动。”他的嗓音发凉。 巡逻的侍卫长闻声而来:“肃王殿下。” 虞秋烟听道一群人影,听到了声音后,立即放弃了挣扎,坦然地将整个脑袋埋进了章启怀中,把整张脸都躲起来。 披甲持刀的侍卫长看着他怀中之人,惊疑不定:“王爷,这是……” 章启收紧了双手,微微侧身遮住了虞秋烟的脸,冷着面望去。侍卫长立即噤声,很有眼色:“可要寻太医来?” “嗯。”章启面无表情点了头,将马绳扔进了侍卫长手中,抬步便进了行宫内。 虞秋烟被人放到了小榻上时还甚为恍惚,想着方才还有些埋怨道:“你怎么拉我下来,也不提前和我说一声。” “还有为什么要请太医来,王爷你受伤……” “唔唔……” 喋喋不休的话语被堵在了喉间,下巴被人捧住,唇上的触感从轻柔转为热烈。 她嘤咛着嘀咕了一声,声音也被人全吞了下去,他像是听倦了她的话一般,无孔不入地卷向她,带着难以言明的炽热。 虞秋烟身子软软地挂在他脖子上,章启顺势倾身压向她,一股力道稳在她的腰间又将她滑下去的手拎了回去,腰间被狠狠卡住。 到最后,唇角都有些疼,她不满地轻哼了一声。 良久,章启才退开,只是揽着她腰间的手丝毫未松开。 虞秋烟靠在他的肩膀上轻声喘着气,有些自暴自弃地挂在他身上,绵着声道:“王爷真是得寸进尺。” “这便得寸进尺了?”他嗓音低沉地反问道。 话落,揽着她的手再次收紧,章启身子下倾。 一个清浅的吻落在她的脖颈之上,顺着脖颈往上又落到了下巴之下,轻轻咬了一口。 男子的面容在眼前愈加清晰,虞秋烟亲眼见到他的喉头滚了滚,男子含着暧昧的语调道:“之前,可都是你先动手的。” 他暗示十足地划过虞秋烟的脖颈到下巴,激得她轻颤。 虞秋烟面上红成一片,难得有些哑口无言。 章启忽然抬起手遮住她的杏眼,轻笑了一声,又一本正经替她理了理衣襟,扶着虞秋烟靠坐到小塌上。 “你在此休息一会。” 虞秋烟这会也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章启方才的反应那般大的原因,知趣地没有再提宋成毓。 即便心里还想着宋成毓的事,可也没有再说出口。 虽只有一瞬间,可她确实是怀着在悬崖边走了一圈的心情。如今她知道了,有人想要将她推入悬崖底。即便两人已无前世那般的瓜葛,可冥冥之中似乎还是躲不开。 在看到章启的那一瞬间,所有的惊惶无措似乎落到了实处,心底翻涌的情绪也在那一刻寻到了攀援之物,顺着胸腔上涌,化作眼泪抵达了出水口。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给了她安全感。 他坐在小塌边陪着她,虞秋烟心念微动,伸出手抓住了章启的手,章启立即接住了她的手掌。 “你不要生气,我方才只是……有些怕,我还怕他污蔑你。” 他掩下戾气,捏了捏她的手心,语带几分傲慢:“本王不至于因他生气。” 虞秋烟渐渐放下心来,乏力地靠在软榻上,不错眼看着人。 章启将被褥轻轻拉上来一些。 “累的话就休息,本王在这陪你。别怕。” …… 密林中,宋成毓还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地面上那一支被外力从中折断的羽箭。 事情分明不该是这样的! 他本来就没有打算伤害虞秋烟,只是听到了她和孔温的对话,一时气愤,才会如此。 宋成毓忽然想起盛玉英先前对他所说的话,她说“肃王对你那未婚妻有意”。 可笑他当时每一次都勒令盛玉英不要再提。 是虞秋烟自己和肃王早有勾结! 那时,他只有一瞬间的思考时间,要么被章启威胁放下箭,然后在章启赶过来后伪装出一副笑脸,要么,直接放任手中的箭射出去…… 那一刻,他选择将自己的性命也放在赌盘之上。 在那样的情景之下,他原本就有八分把握章启要不了他的性命,顶多受些轻伤罢了,而章启一旦对他出了手,那就是不争的事实。 一个是文弱书生,一个是沙场上出生入死的修罗战神。届时稍作修饰,众人心中也会不自然偏向于他,别人只会觉得是章启想趁机报复于他。 待他取到圣人的圣旨离京,那时,圣旨的筹码也就越大,因为不知情的人会认为是皇家对他有愧。事已至此,他终究是要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他总不能被困在洲南一辈子。 他是玩弄心术的高手,即便是泄愤也能为自己想好退路。 可宋成毓如今看着被折断的羽箭才心有余悸。他确实沉迷于这样的豪赌之中,却没想过章启的箭术这般高超。 原本有八分把握章启在那样远的距离伤不到自己,现在才惊觉,若是章启真的有心杀他,他必死无疑。 宋成毓心下不甘。 凭什么,这两个人在他与虞秋烟亲事还在时就不清不楚,却还堂而皇之被圣上赐婚,而他却要遭受远走京城的待遇,和满盛京的流言蜚语。 上天何其不公,虞家又何其不公! 宋成毓回想起那一日虞衡从宫中出来同他交谈时的模样,那时,虞太傅在犹豫是否要为了他的前程答应肃王的提亲。 虞太傅同意将自己的女儿嫁给肃王是一种妥协,而做出妥协的原因竟然还有脸说是为了他,做出一副为了他这个故人之子不惜推自己女儿进火坑的模样。 可笑他当时竟然还心生感动……如今回想起来,宋成毓心里只剩下厌恶。 夕阳渐渐拉长了他的身影。 良久,宋成毓抬步走向树干下那一柄长箭。 围场中每一个人的箭都有各自的标志,更何况是肃王惯用由北地拓木所制的长箭。 宋成毓拔出箭,往自己的肩头比划着,终于狠下了心扎了下去。 冰冷的箭尖一点点地扎破箭头的衣衫布帛,斜着刺进了他的肩头。 宋成毓比划着树上的深度,手上还在用力往下扎,疼痛让他心里生出一种怪异的快感。 他喘着粗气,一点点地靠着树干滑倒下去。 现在他只需要静静地等着,等梁家大小姐过来寻人,或者被其他人发现。亦或者是章启返回来,他只要拖住章启,就能坐实肃王伤了他这件事。 宋成毓一点点地在心里盘算着。 日薄西山,远处的天边残阳似血。 身后传来一阵马匹声,宋成毓早有所料,挣扎着坐起身来,看着小径的尽头出现的马匹,喘着粗气静静地等着。 章启看着宋成毓的模样,轻嗤了一声。 虞秋烟确实没有说错,宋成毓这个人,便是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也不为过。 宋成毓好像失去了力气,可远远看到了章启,还是挣扎着站起来:“我一直在等王爷返回来。” “等本王?”章启扫了一眼宋成毓胸口的长箭,嗤道,“她还真没想错,虞太傅知道宋大人这般歹毒吗?” “王爷,宋某若不是一时不察被王爷所算计,阿烟如今还是宋某的未婚妻呢?”宋成毓怪笑一声,仿佛陷入了回忆中。 “我与阿烟青梅竹马十数年,自幼定亲,若不是因为王爷又怎么会到这般田地。王爷知道么,阿烟幼时丧母,心下惶惶之时,每每都是我陪着她,以前她也会陪着我读书上学,学堂友人见到她便戏称我是虞府的小女婿……” 宛如挑衅般,宋成毓将这些往事说得温情似水。如愿见到章启面色寸寸发冷,凝似寒冰。 即便章启再度举着箭,宋成毓也还是一如既往地回忆,“阿烟说过,待我回京,便要嫁与我。王爷是要杀我吗?王爷想过没有,阿烟若是知道王爷现在所做之事,会如何看待王爷?” 良久,章启却忽然轻笑一声:“本王也不喜被人威胁。” 他冷着声,继续一字一句道:“本王的未婚妻,如今连休息都在害怕。” 拓木长箭森冷的寒光对准了宋成毓,宋成毓一瞬不眨眼地盯着那长箭,冷笑:“王爷这样和我又有什么区别?” 章启迟迟没有松开指尖,半晌,他忽然收了手上高抬的利箭,驾驭着马往后退开了些。 “你这样煞费苦心自刺一箭倒是颇合本王之意。” 宋成毓皱着眉,还没来得及讲话,便听见一阵不自然的马叫声。 他偏过头,便见身后一直拴在树干上的马匹高高扬起了前蹄,马匹想要奔跑却被拴住的马绳拦住,整匹马失了蹄一般倒在地上。 那是宋成毓自己的马,他在瞧见虞秋烟之前便将它栓在了远处的树干上。 而如今,那马匹不知被什么所惊吓,惊慌地嘶鸣起来。 不多时,宋成毓便知道了马匹受惊的原因。 马匹身后,晃过一只体格矮小,身躯硕大的乌黑影子,它撅着腿迅速地跑过。 似乎是被宋成毓的马匹所激怒,那一团黑影冲过来就与马匹撕咬到一起。 宋成毓听着身侧传来利箭破空的声音,心下隐约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 那一团黑色的东西似乎也察觉出了威胁,调转了方向。 宋成毓这才看清它的面貌。 短鬃,长嘴,两侧生有獠牙,肚子一颤一颤地,看起来异常凶狠。 ——竟然是一只体型不小的野彘。 围场作为皇家狩猎的游乐之地,分深处和近处,里面的动物,皇家心里也是有数的,只有在深处才有凶猛的野兽。 野彘虽然不多但每年狩猎都督府的几位将军也有人猎到过的,但像宋成毓之流参与狩猎也只是在近处猎猎鸟雀野兔罢了。 为了以防万一,他们每个人都握有信号弹,若是有人遇到了危险,可放飞信号弹,届时附近的人或者巡逻士兵看到便会赶来支援。 又是一根利箭嗖嗖地从宋成毓身侧略过,宛如挑衅一般落到了那野彘的身前。 宋成毓万万没想到会在近处突遇此等野兽,根本不及细想这野彘是从哪冒出来的。 以他的箭术,就是平时的他拿着弓箭都不可能对付得了一头野彘,更遑论他方才为了栽赃章启还自刺了一箭,本就行动不便。 眼见着那不识好歹的畜生,横冲直撞地直奔而来,宋成毓挣扎着就要去取怀中的信号弹。 “咻——”这次是一根白木小弓。 那小弓箭轻飘飘地,甚至尾部还被人别出心裁地系了一根丝带。 弓箭被射出去后,尾部的丝带轻飘飘的扬动起来,宛如一只蹁跹飞出去的蝴蝶。 章启看着那弓箭有些出神,那是虞秋烟方才落在玉兔箭篓上的。 那白木小弓虽然瞧着轻飘飘的,可在章启手下速度却极快,毫不留情地擦过宋成毓的手掌背,转瞬绽开一道浅浅的血痕。 装着信号弹的乌青竹木筒被白木小弓打落到远处,咕噜噜得滚落了数圈。 宋成毓伏倒在地上,想要去抓回来。 可已经来不及了。 那野彘已经奔到了近前,速度快到几乎四蹄腾空。 宋成毓只能任由那一团黑影朝他扑来。 60-70 61 ? 危!宋成毓 ◎被野猪拱了!!◎ “你再说一遍?宋成毓, 被野彘,拱了?”虞秋烟重复了一遍,难以置信道。 她在行宫中睡了过去, 一睁眼竟然就已是翌日近正午了。 如今梁元星同她一块儿坐着马车回府,虞秋烟听着梁元星讲着围场之事, 彻底愣住了。 “你才知道啊, 我还以为你在皇后的行宫中早就已经知晓了呢?”梁元星疑惑道。 想来是章启的安排, 虞秋烟从行宫内醒来时身侧伺候的宫女便换成了皇后娘娘派来的人。 那宫女受了吩咐,将虞秋烟送出去时,也对外言明虞家小姐昨日狩猎不小心被惊马吓到,皇后心下担忧便将人留在了自己的屋中, 着太医宫女照看。 到底是同肃王赐了婚的身份,皇后对虞秋烟亲切, 做出此举外人也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那时,宫女也只是同虞秋烟说肃王和太子殿下等人有事随着圣上一同回去了。 之后,虞秋烟便跟着梁元星一块儿回府。 只是时辰尚早,梁元星邀她一块儿逛街游玩一番。 如今坐在丰乐楼的厢房内, 虞秋烟听了梁元星的话,才明白昨日发生了何事。 她又重复了一遍:“宋成毓是怎么被野彘,拱了的?” 梁元星笑得乐不可支:“原来你不知道啊,等我慢慢道来。” “也是宋成毓他不走运, 他那匹马不知怎么招惹到了野彘,你不知道这野彘最是不经激,若是有人挑衅必然追着人撕咬到底,以前我就听说大都督府那群莽夫惯来喜欢在狩猎时与野彘挑衅, 彰显武力, 若是有人以一己之力捕到了一头野彘, 也会得圣上嘉赏。只是我怎么也没想到宋成毓有如此大的胆子,倒是我小瞧他了。” 梁元星摇摇头,“可惜他还是有些不自量力。好在他还算幸运,及时放出了信号弹,肃王和孔家世子就在附近不远,几人迅速赶到救下了他,听说那孔温出了大力呢。 昨日晚间,圣人问话时我也听见了。孔家公子倒是个实在人,原先我当他是个浪荡子。圣人要嘉赏他,他推拒了,还说他赶到时已经有些晚了,那野彘身上扎满了肃王殿下射出的弓箭,不过是负隅顽抗罢了,他并未帮上太大的忙。” 虞秋烟没想到昨日她睡着后竟然还发生了这样的事,不说别的,就光那野彘的出现就让她极为疑心,只是她一心惦念着别的,见梁元星停顿,立即问:“肃王怎么样了?” 她话音才落就看见梁元星双眸闪闪地看过来,元星点点头:“受伤了,可严重呢。” “啊——” 元星见她面色惊慌,当即大笑:“原本还不信你同肃王……现在真是信了,我还以为你会第一个问宋成毓怎么样了?” “他不是被猪,拱了么。” “哦,肃王倒没有,被猪拱。” 虞秋烟这才知道自己被耍了,气得直拍梁元星。 “肃王神勇无双,能有什么事儿。倒是宋成毓,他被野彘伤到了手脚,只怕不大好。” 何止是不大好,梁元星想起昨日里扫到的景象,宋成毓的肩膀到脸上都是血迹,惨不忍睹,只是她不想在虞秋烟面前多提宋成毓的惨状罢了。 “伤到了手脚?”虞秋烟拧眉。 梁元星喝了一口茶,见她神色又安抚道:“你也别多想,这都是他自己运气不好。他那样的书生激怒了野彘,能留住性命就不错了。” “对了,那野彘被人抬上来时,我还瞧见你的弓箭呢,阿烟。” 那野彘被人抬上来时,身上扎了长箭,还有不少小弓,那小弓箭上还挂着不同颜色的丝带,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我那弓箭也能伤到野彘?”虞秋烟半信半疑。 “在你手中兴许不能,但在别人手中可就不一定了。”元星含笑道。 …… 和梁元星告别后,虞秋烟回到府中,果见虞衡急匆匆地往外行。 见了她,虞衡问了一声:“回来了?听闻你昨日被惊马吓到?可好了?” “无事了。” “你……” 虞衡欲言又止,可见虞秋烟似乎并没有别的话要讲,只好点点头继续往外走。 “父亲是要进宫吗?”虞秋烟忽然扬声问道。 虞衡点了点头,带着下人匆匆离去- 盛府。 盛玉英听着窗外不绝于耳的念经声颇有些烦躁,突然发难,挥手砸落了博物架上的器皿花瓶。 屋外传来一道不咸不淡的声音道:“小姐,你就忍忍吧,法师说了,戒骄戒躁,动心忍性,否则容易邪风上头,污秽附心生……” 是主屋那边派来盯着的丫鬟。 前阵子,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疯道士,说盛府弥漫着一层瘴气,只怕有人被邪物附身,恶鬼不散,盛家自然流年不利。 盛大人心下郁恼多时,早已对盛玉英这个养女没几分好脸色了,可又为了名声不能将人赶出府外去,好歹悉心培养了那么多年 ,当即便死马当作活马医,由着那群臭道士进了府。 那群道士如今围着盛玉英的院子又是摇铃,又是念咒,每日还要逼她喝那些符水。盛玉英早已经受够了,如今竟然就连府上的丫鬟都可以抓着这事高高在上地念叨两句。 盛玉英一时气愤上头,在房间内又推翻了梳妆镜前所有的首饰。 噼里啪啦,金钗碎玉,咕噜噜地滚动着。 外面的婆子进屋撞见盛玉英发脾气赶紧去拦却被盛玉英一手挥倒在地上,那婆子不可置信平素里温柔的小姐竟这般粗鲁,当即露出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样,扯开了嗓子哭起来。 “小姐,我可怜的小姐!你这邪物,你还我们小姐来!呜呜,我们小姐虽是从登郡来的京城,可是我家小姐自幼貌美贤淑,入京多年更是得过西席先生和礼仪嬷嬷的教养,出了名的聪敏知礼,怎么,这阵子就成了这副模样。还,还同外男做出……做出那等不知廉耻的事情来!” “也不知是哪里的邪物,快快散去,这不是你该待的地方。法师,快别停下,继续念!这邪物愈发猖狂了,你们可一定要将着邪物驱散啊,也好叫我们小姐早日清醒过来。” 屋外的声音不眠不休,愈发大声,直念得盛玉英头皮发麻,那婆子一整日都在指桑骂槐,盛玉英被气得又咳出血来。 入夜,小蕊瞅准了时机,趁着那几名道士没注意才钻进了盛玉英的闺房中。 “怎么样?”盛玉英躺在拔步床上,神色恹恹,强撑着坐起身问道,“明轩怎么说?” 小蕊面露不忍,摇着唇瓣,摇了摇头,流出眼泪来:“小姐……宋公子,宋公子……” 丫鬟哭哭啼啼的,半晌也没说出口。 盛玉英见她这般模样,心一点一点下沉。 她等宋成毓入府提亲,等了数日,可这几日来就连盛大人派去宋家的人都被打发回来了。她着人去问,不是见不到宋成毓的人,就只是递了个话让她稍安勿躁,始终也没有个准话。 这世道对女子何其不公啊。她确实是和宋成毓越了规矩,可那又如何呢,盛玉英想,她和宋成毓青梅竹马,又因缘际会,一道入了京城。 这样的际遇和缘分实在少见,自从她入京的那一刻起,她就没想过这辈子要嫁给别人。 每一次她被盛大人所逼迫去学那些非良家女该学的东西时看,她都是靠想着宋成毓才熬下来的。 盛玉英知道自己只是盛大人伪装起来的一颗棋子,他不是不知道京中那些正经的世家夫人小姐们背地里是怎么说她的。 ——一个表面由着小姐身份的瘦马罢了。 何等屈辱,可那又如何。她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宋成毓,盛玉英从没想过宋成毓会抛弃她,她想宋成毓应该只是太忙了。 她等了这么久,再等一阵子又如何。 盛玉英告诉自己没关系,她还能等,马上就快了。可心里这样想,眼里却流出眼泪来。 小蕊哭压着嗓子:“宋公子,他在围场被野彘伤了。奴婢听人说他身受重伤,如今也没个准信,只怕,只怕是不大好了。小姐,咱们,怎么办啊?” 盛玉英咳出一口血来:“你再说一遍,他因何受伤?”- “为何会被野彘所伤?姜一跬,给太傅解释一遍罢。”御座上的人扬起了手,好脾气道。 虞衡跪在殿中,身躯有些佝偻。 姜一跬当即出列,恭谨道:“是,陛下。围场的野彘常常在密林深处,但也不全如此,野兽毕竟不通灵性,便是山脚下的村民也常有不小心便被下山的猛虎 所害,这实在是意外。更何况,春狩之时,都督府的诸位将领以猎杀野彘为勇,而伤了宋大人的这一只野彘,更是曾被……人挑衅过,这才被引入了密林外圈,在激怒的状况下伤到了宋大人。” 皇上:“中军那几个将领都是些饭桶,袁副将,中军经历……姜一跬,还有谁?到现在已经有三人来向朕禀报遇到过野彘,但没能力猎杀,只好不了了之了。” “回陛下,还有西烈校尉挑衅过,校尉直言昨日曾企图单枪匹马猎杀它,却被这野彘咬伤了爱马的后蹄,只得就此作罢。只因此事传出去不太好听,校尉昨日这才不曾当众言明。” 虞衡自然无权指责这几位将领,毕竟春狩之时,众人也非有心之举,只能怪宋成毓自己倒霉。 “到底是在围场出的事,朕也知虞大人对宋明轩一片爱惜之心,朕已经着太医院院首前往宋府诊治了,虞大人若还不放心,便亲自去瞧瞧罢。你拿着圣旨也去罢。” 大太监得到示意,取出了一道明黄的圣旨。 这是,要按照先前同肃王约定好的,给宋成毓和盛玉英赐婚了。 虞衡原本想着的是在围猎后给宋成毓赐婚,让他离京前拿着圣旨,更能体现皇恩浩荡。 可如今,宋成毓尚昏迷着,虽性命无忧,但半边手只怕都……这个时候送去这样的圣旨,不仅起不到丝毫效果,更是宛如皇家对他受伤所做出的,最后的怜悯与补偿。 便是外人知道宋成毓收到了圣旨,只怕也只是当作笑话一般看看。 御座上的人叹了口气,劝解道:“太傅,人各有命,他如今受伤,正缺个人照顾。” 是啊,能留住性命就不错了。 62 ? 同情 ◎不勉强◎ 虞衡大抵是因为宋成毓的事受到了打击, 从宋府回来后也无心同虞秋烟相谈了。 虞秋烟本来还想着将围场上宋成毓举箭之事同虞衡讲一讲。 可虞衡似乎有些回避她,就连次日,虞秋烟在府上撞见了他, 虞衡也只是点点头,便匆忙往书房行去。 虞秋烟很敏锐, 结合宋家的赐婚, 想了想隐约也猜出了虞衡的心虚。 竹篮打水一场空。 白日里, 虞秋烟带着满宵出了一趟门,本来是想带着满宵随性逛逛,顺道去悦来茶楼吃吃点心。 可满宵兴致不佳,满面忧愁。 马车上, 虞秋烟点了点她的额头,好笑道:“怎么了?连点心都不吃了?” “姐姐, 我想去洗砚斋。” 洗砚斋,斋如其名,是京中有名的雅阁,藏有不少前朝今岁声名大噪的文人雅士的墨宝书画, 更是号称网罗了全大兆各地特色的宣毫名砚。 斋中不少藏品都是有市无价的存在,虞秋烟:“你若是想买寻常的笔墨纸砚倒也不必去洗砚斋,茶楼附近便有。” 她当家惯了,总是要精打细算些。 满宵闻言却拧了眉, 摇着头:“我才不买。” “我是想给爹爹买,爹爹心情不好。满宵想要他心情好!” 小丫头分明不爱这些,原来都是为了虞衡。 柳姨娘将满宵教养得很好,前阵子虞秋烟退了婚, 满宵也眼巴巴地给她送了首饰, 虽不是什么贵重物品, 但她小小年纪便如此体贴,这份心意总是难得。 虞秋烟在心里叹了口气,暗道,难怪虞衡疼爱她。 洗砚斋中一应格局倒是颇为低调,瞧着不显山露水,可单是正中摆着的那副春景图便是千金难求的前朝大师真迹。 店中的侍者百无聊赖地在柜台之后刮着一面沉水香山的香灰,丢进香炉里燃着。屋内清淡的香味缭绕,叫人心旷神怡。 令人意外的是,洗砚斋不知有雅致的砚台玉雕之流,也有一些用料普通的小物件。 在满宵挑选时,虞秋烟也在看,她幼时就很喜欢收集一些式样新奇的笔筒镇纸。 譬如眼前这一件—— 一个俑人献花的笔筒,身着长入束腰宫装,身子圆圆滚滚的小俑人抱着一个形似竹篾篓的篮子,竹篾篓的一侧斜斜雕刻着一支杏花,杏花后露出陶俑人那探着脑红扑扑的脸蛋。 大抵是小孩子都喜欢这样的,满宵为虞衡挑选好了一方澄泥砚后,也看到了这个佣人笔筒。 她驻足瞧了一会,掰着指头算着,似乎在盘算自己的银钱够不够用。 虞秋烟心下好笑,倒也没拦着。 没多时,屋内响起一阵轻快的笑声,一名女子从洗砚斋的侧间掀开竹帘往外行来。 那里间往往都是些更为名贵的藏品,轻易不示于人,也是专为贵客设的内屋。 掀开竹帘打头的女子身着一身粉彩的衫裙,正是成尚书家的嫡女成妙心,她的身后还跟着两名虞秋烟并不认识的世家小姐。 几人相遇也不过是点个头的交情,虞秋烟没想到成妙心会主动同她攀谈。 “虞小姐也来洗砚斋看画?”成妙心开口道。 她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可虞秋烟还没有回答,成妙心身后的以为素白镶青边衣衫的女子抢白道:“早听闻宋探花偏爱青石居士的画作,斋中新收进的数幅字画中似乎就有青石居士,虞小姐莫不是特意为此来洗砚斋,好为宋探花选个贺礼?” 虞秋烟虽没听懂她的话是何意思,但也从她的神态看出来必不是什么好话。 “宋探花?”没想到成妙心先反问出了口。 “诶——,瞧我,又说错话了,现在还哪里是什么宋探花,如今京中正值盛名的是新科陆探花哩。”那小姐捂着帕子微露娇羞道。 “怎么?蒋三,你也和盛玉英一样?”成妙心闻言有些不屑。 成妙心说完,另一位一直没出声的小姐噗嗤一下便笑了。 这话十分嘲讽,盛玉英那可是惦记了宋成毓多年,甚至不惜名声行出那样的事。 蒋三面上不好过,僵了一瞬:“我,我哪有盛玉英那样的福气啊,她可算是得偿所愿了,大好年华就要照顾一个废人大半辈子了。” 关于宋成毓,虞秋烟也只是从梁元星那听到了一些,顾忌虞秋烟的心情元星半点没提宋成毓的惨状。 虞秋烟之前一直以为宋成毓是受了轻伤,可如今听起来似乎伤的极为重。 这才惊觉她之前被元星的话带得进入了误区,毕竟元星说都督府的那些将领狩猎时以挑衅野彘为一大乐子,这让虞秋烟以为春狩遇到了野彘并没有什么可怕的。 可若是宋成毓受了那样重的伤,那章启呢?更何况元星还说肃王杀了野彘…… 等等,元星还提过一嘴那野彘上插着她的小弓。 虞秋烟有自知之明,她那日带去的小弓箭是幼童初学箭术所用的白木小弓,更遑论她为了好看还在上面系上了花哨的缎带,那样的弓箭如何能成为杀野兽的武器。 虞秋烟甚至都开始怀疑,章启莫不是与那野彘角逐时箭用完了,迫于无奈只好用她的弓箭…… 成妙心见眼前的女子黛眉微微蹙起,杏眸低垂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成妙心转过头拧着眉斥责了蒋三:“你不会说话就闭嘴吧。” “好了,你们两个先回去吧,改日请你们到府上喝茶,今日我有些累了就不陪你两去茶楼了。”成妙心虽如此说着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那两个小姐以成妙心为首,闻言虽有不满却也没有任何抱怨,很快便离去了。 两人走后,满宵又拿着物件去问小二价钱了,这一方博古架侧转角一时只剩下虞秋烟和成妙心两人。 成妙心看了她一会,忽然往前抬步,伸出了手,绕过虞秋烟身侧,从博古架上拿下来一个乌漆浮云纹的方盒,盒子被抬起来的一刹那,便发出宛如流水一般的玉石相击的声音。 成妙心摇动了一会,细细听着:“碧玉玛瑙围棋子,虞小姐,好品味!” 虞秋烟眨了眨眼睛,没出声。 随即,虞秋烟眼睁睁看着成妙心扬着声对身后跟随的侍者道了一声“记我账上”,转头便将那乌木方鼓形的围棋盒扔进了虞秋烟手中。 这时,满宵抱着两件物件结了账单,走到虞秋烟身边:“姐姐,我们回去罢。” 许是看到了虞秋烟手中的方盒,满宵疑惑道:“姐姐,你喜欢这个盒子?” 她举起那陶俑人的笔筒:“我还担心我的银钱不够,可掌柜说这个放了好久都要生灰看,就便宜卖给我了。” “我看姐姐一直盯着它,还以为姐姐更喜欢这个呢。” 成妙心看着博古架上缺了的一小块,这才知道自己又误会了,看了看虞秋烟意有所指:“我还以为你的品位会更好些。” …… 等到虞秋烟从洗砚斋回府,看着马车上硬挤上来的人,有些无奈。 “成小姐,这是何意?” 成妙心憋了半天,才扭捏道:“宋成毓不是好人,你能看开再好不过。” 虞秋烟点头,想起方才那蒋家小姐提了一嘴的话,顺便问了问。 成妙心有些惊讶:“你不知道宋成毓至今昏睡在床?听太医院的人说半边肩膀都废了,这没了手,可不是就等同于半个废人么……现在盛玉英照顾他,圣人仁心,估摸着是看他可怜,给他两赐了个婚,盛玉英得偿所愿了。” “以前我总觉得她和我一样可怜,所以对你多有针对,抱歉。” 虞秋没想到她这般坦然,可还是有些不明白她的话,不由复述了一遍:“你和她一样可怜?” 成妙心叹了口气:“宋成毓虽不好,但到底和你青梅竹马,我之前竟然还怀疑你三心二意,勾引梁世子,实在不该。毕竟你就连嫁给肃王都这般坦然接受,我甚为佩服,所以你现在明白了吗?” 不不不,她不明白。 “这世间情之一字总是伤人。”成妙心犹自感慨道,“那日赏花宴,你就嘴硬,替肃王解释。我知道你是在安慰自己罢了。但是你放心,你如今在我面前不必逞强,我方才都见到你一听宋成毓受伤都青了脸……” 原来,这成妙心对梁元朗有意,虞秋烟听在耳中不由有些想笑,更令她哭笑不得的是,外人竟是这般想她的。 “我并没有为嫁给肃王而抵触,这桩婚事本是我高攀了。你可知是肃王救了宋成毓?”虞秋烟解释万顺道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没关系,你不用解释,真的不用勉强,我都懂得的。大家都是为情所困,父母不懂得你的心,但我懂得……唉,说起肃王,肃王那样的人竟然觉得彰显武力就能让你对他刮目相看,男子的心思真是简单。” 到最后虞秋烟也没从成妙心口中探出任何,反倒白白收了成妙心送的碧玉围棋。 她叹了口气,有些无奈。 回了府,虞秋烟立即展墨写了条信笺,将纸条塞进了旺财脖子前的铃铛里。 可是今天的旺财一点都不配合,任由虞秋烟将整个狗身塞到了狗洞中,它还当虞秋烟是在同它玩耍,没一会,又悠哉悠哉地的钻了回来。 虞秋烟气得跺脚。 门房的人忽然来传话,肃王府送了东西来。 两人已经订了婚,两家便是明着有物件往来也实在正常不过,门房的人都见怪不怪了。 不过今天的情况特殊。 虞秋烟赶过去看时,才发现根本不是什么东西,而是一匹活生生的马。 可不就是玉兔。 玉兔迈着矫健的身姿被马夫牵了过来,戚九跟在一侧站着。 玉兔看到虞秋烟甚至还伸出脖子往她身边蹭了蹭,虞秋烟便抬手摸了摸它身上的鬃毛,假装不经意问戚九道:“你家王爷还好吗?” 戚九完全愣住了,她只是奉命来送马而已,甚至连王爷的面都没见到,吩咐的人只说了,“王爷说,你送过去,虞小姐便会明白”,诸如此类的话。 但戚九虽没上过战场,可也从兄长那听过不少坐骑有灵的故事,什么赤兔的卢陪着主人出生入死,七次救主于险境…… 马对于一个行走沙场的人来说,极为重要。 因而戚九听着这话,莫名觉得虞秋烟在问:“你家主子脑子还好吗?” 63 ? 只要能 ◎月下逢◎ 眼见戚九神色为难, 虞秋烟脑中那根弦崩的更紧了。 “戚九,你如实告诉我,他是不是也被那野野彘伤了。”虞秋烟不由提起一口气。 戚九只听说过被驴踢了脑子, 从没听说过野猪也可以……她神色古怪,一下拿不准虞小姐这是不是更高一层的讽刺。 半晌, 虞秋烟彻底慌了神, 直要把玉免的鬃毛薅了一把下来, 玉兔不满地哼声避开。 戚九不知道如何解释,最后才慢香吞地将被吩咐的原话复述了一遍:“王爷说,虞小姐着到玉兔就会明白。” ……明白什么,明白他受了伤, 没有办法亲自送玉兔过来吗?- 肃王府的园中小亭内。 太子殿下看着管家带着一群人在园中忙忙碌碌,又是修剪花枝草坪又是给牌匾上漆。 “多日不来王府, 如今再见本宫对王府都要刮目相看了。” 要知道肃王府是多年的老宅,但府中没住几个人,肃王又不喜人来人往的,所有平日里每此太子来几乎只有那么一小块地方有人走动。 其余的地方, 成片的荒地,杂草蔓生。 今日这般景象实在少见。 管家笑眯眯地走过来:“回太子殿下,这都是为迎接王妃入府做准备。” 太子微抬眼眸,看着他皇叔不动声色地呷了一口茶的模样, 有些感慨道:“这有了女主人就是不一样。” “自然是不一样的,虞小姐知书达理,聪慧又贤淑,老奴就听闻她在虞府也是掌家惯了的, 想必日后王妃进了府, 王府也会变得井井有条起来, 到时候,王爷有了体己的人,老奴也就能少操些心了。”管家接过话。 太子殿下笑了一声,调侃:“管家可说错了,日后王妃进了府,王府确实生机勃勃了,但只怕过不了多久就要有小主子了,到时候,依本宫看啊,管家你可闲不下来啊。” 闻言,管家愈发心花怒放,笑得嘴角都合不拢,一时间连身份都要忘了,和太子殿下有来有往地畅想起了王妃进府事宜。 对虞秋烟的称呼更是从虞小姐直接跨越到了王妃。 “听闻王妃琴棋书画祥样精通,想来也喜弄风雅之人,老奴想着在西边那爿荒地上种些花,再将那一块的假山废亭修整一番,到时候王妃进了府,冬日赏雪,春夏赏花,岂不是正正合适!也不知道王妃喜欢什么花?还有王爷院外那方水渠,也要养些锦鲤才喜庆。” “对了,主爷既已经将马送给了王妃,想必王妃是喜欢这些的。用马厩也得修缮一番……” 管家几乎将整个王府的规整修缮事宜都说了个遍,太子见他仿似沉浸在了王妃即刻入府的幻想之中,也不好当即打断。 太子扭头向章启示意了一眼,可章启却末出声,等太子再看时就见他皇叔也怔证地望着院某一处发起了呆。 好在没一会,便有一个丫鬟赶了过来,这丫鬟正是戚九。 戚九匆忙地从虞府赶回来向管家复命,见管家似在和肃王说着什么便躬身在一旁等候着。 章启这才抬手打断了管家的话,对着戚九问:“她收下了?可喜欢?” “虞小姐见到玉兔后似乎有些惊讶,摸了摸玉兔的颈侧毛发,问奴婢''''你家王爷还好吗?’……” “皇叔。你疯了?你将玉兔送给了虞小姐?”太子坐直了身子,讶然道。 看吧,就连太子殿下都觉得王爷不大好……戚九却不敢说这样的话,偷偷打量了一眼肃王后将后续禀报完:“王爷说送过去虞小姐便会明白,可奴婢说完虞小姐似乎并未懂得何意……” “她不喜欢?”章启又问了一遍。 这实在是为难她戚九了,戚九就是不知道虞秋烟喜不喜欢,刚刚才回避了这个问题,只将当时之事复述了一遍。 哪想到章启居然还问,戚九只得如实道:“虞小姐眼眶都红了,奴婢觉得,虞小姐,似乎,应该有些不高兴……” 至于喜不喜欢,她实在不知道啊。戚九想。 她话才说完就见到章启已经起了身往外行去,戚九苦着脸对管家道:“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下次能不能别让我去干这种差事了。” 太子追着章启往外行,追问道:“皇叔,玉兔跟着你这么久,你怎么说送就送,你这是何意思?难道就因为虞小姐说想养一匹马叫玉兔?” 若真是这个原因,这也太荒唐了。 毕竟一匹良好的战马在战场上多有助力,一匹驯化好的,和将士有了默契的战马更是能在人遇到危险时数次救人出险境的伙伴。 太子实在不理解,且愈发觉得他皇叔色令智昏:“坐骑和主人也是有感情的,你同那白龙驹出生入死多年,怎么能说送人就送人,虞小姐不懂,皇叔你不懂么?” 他的语气有些不善,甚至隐隐含着对虞秋烟的不满,章启本不想回答,更不想要别人对她有误解,当即打断道:“那日,本王答应了她……” 那时候虞秋烟哭得那样难过,更何况她还因为惊马而受到了惊吓,章启当即为了哄好她便说出了将玉兔送给她,之类的话。 太子算是为数不多知道那日围场狩猎前因后果之人,从章启淡然的讲述中也隐约知晓了当时的情形,理清了事情之后,太子松了口气:“原来是为了哄人。” 章启点点头,其实事后回想,他也疑惑过,可这确实是他当时最直接的想法,只要能哄好她,送什么都行。 “哄人而已,何必当真,皇叔你莫不是料定了虞小姐不会收。”太子笑起来。 他接受的是帝王心术,难免有此猜想。 谁知章启闻言更拧紧了眉,语气不善:“那本王更要将玉兔送走了,坐骑而已,算得什么!你竟以为本王是在试探她。” 他抬步跨过了府门,往后对着太子淡声道,“你该回府了。” 是啊,坐骑而已。 太子直直看着章启远去的背影,久久才舒展了眉头,转身回了府,唤来了内侍晃着神,吩咐道:“你着人去挑一匹乌骓马送到梁府罢。”- 天色已晚,可虞秋烟始终悬着一颗心。她在戚九走后没多久也寻了由头出了府。 一路上她指挥着寻风将马车往朱雀大街拐,却始终没说到底去哪。 “小姐,洗砚斋应当是往左行……” “我知道。”洗砚斋不过是为了堵了门房的话,随口扯的一个借口罢了。 马车辚辚地压过石板路,虞秋烟掀着锦帘看向前路,心里乱糟糟的。 与此同时,章启也驾着马往虞府赶。 天色昏暗,一辆马车与一匹马相向而行。 不出片刻功夫,虚秋烟便先后听见两声嘶呜,马车陡然停住,她整个人不稳地往前撞去。 风掀开半边车帘帷幔,几缕银灰的月光从半开的缝隙里漏进来。 一人端坐在高头大马之上,马匹因为疾行骤停,被拉扯得高高扬起前蹄,随着一声长吁,赤马的前蹄缓缓落下,一轮弯月正从他头顶升起。 随着惊起的风声散去,四周乍然恢复平静。 心里想着的人忽然出现,宛如天神降临。 会向瑶台月下逢。 虞秋烟猛然掀开车帘帕幔,一眨不眨地看着帘外的人有些发怔,只觉得自己莫不是出现幻觉。 章启看着她神色逐渐柔和下来。 “王爷!好巧啊……”有好多想要问的话,可这一瞬间见到了人,千言万语竟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其实都知道,并不是巧合。 怎么会是巧合呢。可还是不由自主因为这忽然的相遇而心生愉悦。 就好像是久别重逢,虞秋烟悬着的心一点点地落到实处。 章启看了她一会,翻身下了马:“寻风,将我的马送回王府。” 他使唤起寻风倒是丝毫不见外。 闻言,寻风犹疑了一会,直到看到威秋烟领首同意,寻风才下了马车牵走了那匹赤色的马。 虞秋烟看着马车帘外横木上端坐着的人,半晌之后才惊觉不妥。 她前一刻还在一个劲怀疑这人是不是受伤了卧病在床,还想着要如何混进肃王府……而如今,肃王竟然在给她当马夫。 “要去何处?”他问。 “去洗砚斋……不是,不去洗砚斋——”虞秋烟顺口说完,又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清楚要去哪。 洗砚斋本来就只是她随意扯得一个借口罢了,她出门真正想去的是肃王府。 “王爷去哪?这个时候出门,是有事要办吗?” 话落,虞秋烟便见章启拧过头看了她一眼,忽然意味深长道:“已经到了。” “到哪——”大抵是晚风的缘故,虞秋烟反应慢了半拍。 这不是还在路上吗,怎么就到了。 到了。已经,到了! 回味了片刻章启的眼神,虞秋烟才明白了过来,他就是寻她而来的。 还真是直白…… 可这并不妨碍她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一声声的,好像有只不安分的兔子藏在了心头,生怕主人不知道它的存在一样。 “可用过晚膳了?”章启背着身看着前路随口问道。 “你有没有被……”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开了口。 她话说了一半,章启回过头才发现虞秋烟一直不错眼地看着他,那双杏眼仿佛会说话一样,千言万语在其中盘旋着。 章启知道她心有疑惑,但现在在路边,实在不是讲话的好时机。 “你再看下去,旁人可都注意到了。”他笑道。 章启松开了掌控着马绳的一只手,回身挑落了车帘。 “坐稳了!” 64 ? LJ 关心 ◎则乱◎ 马车停在茶楼侧门, 章启一路带着她进了厢房。 店掌柜认识章启,亲自相迎,一路毕恭毕敬将二人送入楼上上等包厢呢。 虞秋烟觉得有些渴了, 同那掌柜道:“劳烦上壶热茶。” 没多久,送茶的人便将茶水送到了, 甚为恭敬地为虞秋烟倒入盏内, 抬手:“王妃, 请。” 小二有条不紊地退下了。 屋外的人鱼贯而入,俱是茶楼内经典菜色。 “可有什么想吃的?”章启见虞秋烟出着神,出了声。 “王爷,我用过晚膳了……” 虞秋烟尚处在懵懂之中, 半晌才反应过来,方才那跑堂的进来数回, 似乎一直唤她“王妃”。 “无妨,陪本王用些。”章启拉过她坐到了八仙桌前。 虞秋烟点了点头,等周围人散去,才小声问道:“方才那人怎么一直喊我王妃……” 章启这才知道为何她方才还一副千言万语只待一吐为快, 进了厢房便整个人木在了原地。 一声称呼便吓成这样么? “早晚罢了,不要多想。”他轻飘飘道。 虞秋烟愣了一会,也释然了。 今生和前世是不一样的,前世的时候她对这些很敏感, 执拗地不答应他的求亲,也不愿意听别人喊她夫人。 那时候从病中醒来总有不知情的人喊她夫人,每次她都要解释一番。后来启言将别院山庄改了名字,虞家小苑。 好像这样就能掩盖去丫鬟们喊她为夫人的本因, 也全了她的要求。 虞秋烟被勾得想起了前世之事。 有些出神地站在原地, 杏眼隐约露出一丝悲伤。 “在想什么?” 章启忽然凑近, 气息不容忽视,嗓音沙沙的。 “没什么。” 虞秋烟眼睫颤了颤,转身掩饰地拿起桌上茶盏喝水,却没想到杯中盛的是酒。 “唔——,咳咳咳” 她硬着头皮咽了下去,猝不及防咳起来。 章启伸手拍了拍她的背:“慌什么?” “你怎么饮酒?”虞秋烟不满道。 “小二倒的。” 章启不爱看那些名字文雅得瞧不出是何菜色的菜单,往日里都是掌柜自作主张琢磨着上菜,今日也是一样。 不同的是,掌柜的看在虞秋烟的份上还特地添了几样甜口的点心,而这酒也只是按他往日的习惯所上。 章启拿开酒杯,替她端来热茶,手轻轻抚过她的后背,待虞秋烟停了咳嗽,轻笑着问道:“你不喜欢这酒?” 这酒有些烈,她猛然饮下猝不及防呛到了,自然是不喜欢的。 虞秋烟摇了摇头。 哪知章启当即将酒拿开:“你不喜欢,那本王今日不饮了。” 虞秋烟看着推远的茶盏,顺口接道:“只是今日不饮了吗?” 说罢,是惊觉她这话好像找茬的意味,正要找补两句。 章启忽然倾身凑过来,认真地看着她,他离得太近,面容遽然放大,虞秋烟习惯性闭了眼睛,可半晌也没察觉到他有任何接下来的动作。 她又睁了眼,章启嘴角蕴着一丝笑意,宠溺地揉了揉她的脑袋。 以前竟从没发现这人含着笑的时候,其实整个人甚为柔和。 到底是皇家之人。太子殿下便总是嘴角眉梢都带着几分笑意,让人如沐春风,而章启分明长相俊朗,可也不知是不是平素里总是冷着脸,眸子一抬,多看你两眼,便感觉是在威胁人。 不过,成妙心若是见到了章启这般模样只怕就不会可怜她了……虞秋烟漫无边际地想着。 “你不喜欢本王饮酒?”他问。 “没有!王爷您想饮就饮。你随意!”虞秋烟有些羞恼,当即要推开他。 可不管她怎么推,身前的人仍旧纹丝不动。章启甚至倾身离得更近了些。 “等你嫁入王府,再听你的。” 他说完轻笑了一声,听起来甚为愉悦。 俊朗清冷的面容近在咫尺,虞秋烟能看见他眼皮褶皱里有一道极为浅的褐色痕迹,眸子乌沉沉的。 她仿佛受到了蛊惑,抬手揽住了他的腰。 熟悉的冷香萦绕着,占据了她所有的注意力。 章启愣了一瞬,反手将人搂紧。 虞秋烟在他怀中心满意足地蹭了一下。 “喝醉了?” 没想到章启还自发替她寻好了理由,虞秋烟颇有一种美色惑人之感。 她红着面含糊地“唔”了一声。 然后,继续理直气壮地抱紧他。 谁叫他顶着这样的脸还说这种暧昧的话,虞秋烟心里乱糟糟的想着,若是启言上辈子不戴面具的话,她受美色所惑,说不定头脑一热也会答应他。 杯盏轻击。她一直这样抱着人有些影响到章启用膳。 虞秋烟在他怀中动了动,正要将人推开。 章启哑着声,慢条斯理问道:“阿烟喝醉了,便会冒犯人?” 虞秋烟僵直了一瞬,有一种不妙的预感。隐约记起了先前在回春堂之时,也是趁着醉酒对章启做了一些……不大好之事。 她立即清醒过来,可不能给章启留下酒后狂徒的印象,低声反驳道:“没有,我没有喝醉。” “我只是有些坐不稳罢了。”她忙狡辩道,“王爷,菜都要凉了……嗯?” 一股力道传来,她又被章启揽入了怀中,扣在腰间的手比方才还要紧,虞秋烟透过他的肩膀看着桌上摇曳的烛火。 “现在便能坐稳了。”他笑了笑,顺着她的话道。 “这可不是我喝醉酒冒犯人,是王爷自己送上门——”她嘀咕着,话没说完就消了声,因为章启将她揽得极紧。 “是,本王荣幸之至。” 章启盯着她的发旋看了半晌,淡声揭开了这个话题,问:“戚九说你见到玉兔不大高兴,是,还害怕么?” 她知道他在说什么,那日惊马之时她就如现在这样紧紧抱着他,从他身上汲取安全感。 虞秋烟想起这一茬,摇了摇头:“不是玉兔的原因,我只是以为你也受伤了。” “那日事情繁忙,一大早便随同陛下进宫禀报,不及留任何口信,本王以为梁小姐会告知你。” “元星是告诉我了,可我只以为宋成毓被野彘所害,受了轻伤,可今日却听人说他至今昏迷只怕情况不大好。”虞秋烟摇头道。 章启接过话:“嗯,是他活该!他吓到了你?” 虞秋烟倒不是关心宋成毓如何,她自经历了那日围场上的事,每想起那一刻的无措都会为自己的重生感到一丝挫败,她还是有些天真,以为只要退了婚就和宋成毓一刀两断,摆脱前世的结局。 却从没想到,宋成毓若是存心想杀她,其实和她退不退婚都关系不大。 她摇头,如实道:“不说他!我记得那日元星说,是你单枪匹马杀了野彘,元星还说野彘被杀死时身上插着我的小弓,我还以为你当时用完了弓箭了,迫不得已才用我的。” “如今看来是我自己关心则乱了。”她慨叹道。 章启心中涌起一阵热流,仿似不确定般:“戚九说你,当时要哭了,也是因为……本王?” 见她点头,章启得到了确定的回答,才安下心来,愉悦感来得理所当然。 他原本以为她是因为害怕,或是今日听闻了宋成毓的伤势才会如此。 京中的流言来得那样快,宋成毓被赐婚后,随着他赐婚的消息不胫而走,他的伤势也愈发得人关注,受伤的过程更是传出了好多种版本。 章启对这些心知肚明,他没有想过要对虞秋烟讲这个,过于残忍。他也觉得没有必要,这些事由他来处理就好了。 可若是虞秋烟听说了什么捕风捉影的话要来指责他,他也没有办法反驳。 本来一路上惴惴不安,一整颗心到见到她时方才落定。 章启告诉自己,只要不是为了宋成毓来指责他就好。 却没想过还有第三种可能。 关心则乱,关心则乱…… 章启不由勾了唇。 虞秋烟还在一点点讲着,想起她那中看不中用的小弓,由衷赞道:“……王爷,你真厉害。我那弓箭哪里是能猎野彘的,只怕要伤一只鸟都难,用起来可费劲了……” “本王的长弓确实所剩不多,但本王不是因此才用你的弓箭。” 章启拍了拍虞秋烟解释道,“你的弓箭好看。” 虞秋烟脸色微红,嘟囔道:“王爷未免太自信了,事出紧急,哪还讲究好不好看,万一受伤了怎么办?” 章启轻笑了一声,没出声。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做这样的事情藏着几分泄愤的想法。 缓慢地杀死那头野彘,缓慢折磨宋成毓。 即便宋成毓心有不忿也只能忍着,他还要感谢他,毕竟他可是宋成毓的救命恩人。 “宋成毓怎么会遇到野彘?”不过虞秋烟还是有些疑惑,转瞬又道,“王爷你为何还要救他?” 围场上出了人命总归不大好,且宋成毓身上带着信号弹,及时放出便会有人赶到。 若非宋成毓生了心刺了自己一箭,也不会伤至于此。 如今这样的结果也都是宋成毓咎由自取。 却不妨虞秋烟竟有这样的误会,她以为他想救宋成毓么。 章启气笑了:“阿烟,本王对宋成毓如何想的,你还不知道么,本王可没有那般好心。” 也是。虞秋烟只是随口一问,问完便有些明白过来,毕竟他也有守卫围场的职责所在。 虞秋烟认真的看了看他。 “幸好他受伤了,不然他肯定要陷害你,那个疯子。” 虞秋烟自前世得知自己是被宋成毓所害便在心里已经同他恩断义绝了,不会对他再心生一丝怜悯。 更何况他今生也起了杀意。宋成毓如果没有因为野彘的事情而受伤,她还要想想如何对付他,如今他既已昏迷在床,反倒让虞秋烟松了一口气。 她想起另一桩事,又问道:“王爷可知宋成毓和盛玉英赐婚?这是,一早就定好的么?” 章启没打算在此事上隐瞒她,坦然点头:“是本王向圣上所求,虞太傅一早便知晓。原本打算在春狩后,宋成毓离京前赐下圣旨。” 虞秋烟转瞬就明白了过来虞衡的态度,回避她想必是因为生出了一丝愧疚罢,毕竟在虞衡心中,章启可不是什么好的夫婿人选。 她冷笑了一声。 一个清冷的吻落到了她蹙起的眉头上。 章启将人轻轻揽过:“不要想旁人。” “有一件事,本王说过要向你解释,可先前不知你还想不想听,便一直没说。阿烟,你可还记得回春堂?” 虞秋烟眨了眨眼睛,有些心虚,犹豫了片刻都没有出声。 章启等了一会,继续道:“你不记得也没关系,本王记得便好。那日你曾问本王与盛家小姐的关系。” 宫宴之上,丫鬟忽然传话说是肃王同一女子拉扯不清,而那女子便是盛玉英。当日虞秋烟不明真相时还白白生了好大的气。 不过,虞秋烟后来已从梁元星处听过了,说是盛玉英吃错了药发疯。盛家还因为这事被夺了爵,一时沦为笑柄。 章启所讲的却与梁元星所讲的并不全然相同。 “那日,她以你为名诱我相见,我方才会去凤池旁的十字亭中……” 他从头到尾又讲了一遍那日之事,只略去了亲手将人扔去池水中。” “后续之事你也听闻过了。那时候盛家心思昭然若揭,她会这么做,想必是盛大人那老东西的吩咐,太子攀不上便转向本王。” 他沉声说完还嗤笑了一声,“本王看上去便百无禁忌么。” 虞秋烟没想到事实竟然比传闻还要曲折,犹疑道:“王爷为何现在讲起这个?” ——总不至于是为了拆穿她那天在回春堂为所欲为之事罢。 章启瞧着她的面容,狭长的眸底波澜渐深,他一字一句道:“我早知其中有诈可还是去了,你可知是为何?” 这句话仿佛一颗石子投入心湖,泛起了一圈涟漪。 他仿佛在眨眼间收了所有的冷峻,眼底蕴着温柔,带着几分蛊惑。 “因为是你,所以才想去。” 他离得愈来愈近,气息擦着虞秋烟的耳畔划过,有些痒。 虞秋烟怔怔望着他的脸,看着他离得越来越近的面庞,心头砰砰跳个不停,不觉眨了下眼。 他微微偏头,倾身吻下去。 女子的长睫仿佛停了一只蝴蝶,轻轻颤动。 65 ? 下聘 ◎初遇时◎ 直到要分别时, 虞秋烟才想起今天的正事:“王爷你怎么还真将玉兔送来了虞家?” “本王答应过将玉兔送给你。”章启说罢,似觉得不够,又继续补充道, “本王对你从不食言。” 她听着章启宛如承诺的话,心下有些感动, 转瞬又埋怨道:“我便是往它身上套个马鞍都觉得委屈它了, 它待在虞家的马厩里也是委屈了, 我可养不起它那样的马,你还是领回去吧。” “再说了,那日王爷也是为了哄我所以才说出这样的话,不必真的将玉兔送来, 我看那青骢小马就很好……” 章启认真地看着她:“不是随口说说,你若喜欢, 本王下次教你骑它。” 他执意如此,虞秋烟最终才折中道:“唔,就当是你替我养着吧。”- 戚鼎一直在肃王的书房前恭候着,见章启远远地行来才急忙迎了上去。 章启心情不错, 看了眼月头,已近酉时了,难得转头温声道:“时辰不早了,下次不必等本王, 若非急事明日再说。” “是。” “你近日很忙?”章启抬起步进了书房。 戚鼎紧随其后:“近日才回京,总归杂事多一些。卑职今日来是收到了术尘的传信,同沼闻山有关……” 因赐婚一时,章启主动揽了剿匪一事, 原本想着三月后再去不迟, 可如今情况有变, 只怕要当即动身。 见章启陷入了沉思,戚鼎知他犹豫,沉吟道:“术尘在内同我们里应外合,如今正是好机会。只是沼闻山位于邠州,距离京城三百里有余,这一来一回只怕需要费些时日,婚期…………”。 章启慢慢将地图卷轴在书桌上展开,用一方镇纸压着,他很快做了决定:“来得及!本王准备将戚九送去虞家,你同戚九常联系,本王届时带人出城。你在京中看好虞府的情况。” 章启嘱咐完,又补充了一句:“你安排人盯着宋家。” 宋成毓都成那副样子了想来也不足为惧,戚鼎私下觉得这份差事实在简单,他想起另一桩事。 “属下看了张大夫出诊虞府的记录,虞小姐幼时落水生了一场病,至于为何落水,张大夫不愿多提,只说是失足……” 张大夫同虞家的私交甚好,虞府的大病小病常常请他过府查看。 自宫宴那一日,盛玉英以虞秋烟为饵激怒章启,章启听了盛玉英的话,便下定了决心要查一查虞府,也是机缘巧合才从张大夫处先着了手。 卷轴地图上,一条长长的江河将大兆的疆域划分开,在江河之下的南边,有一处狭长的州县,是“远洲”。 章启的记忆从那两个字中陷入到一片郁郁葱葱,荷叶接天的深夏。 在一片绵延不绝的荷花湖泊中…… 随着采莲人的歌声渐渐远去,闷雷阵阵,雨滴宛如一颗颗晶莹的宝石在苍翠荷叶之间跳动。 远洲的盛夏,几乎每一日到傍晚都会下一场雨。 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湖水震荡开一圈圈涟漪,纤软的浪头一下一下地抚弄着荷叶的根茎。 他那时候筋疲力尽,受了重伤,在湖泊岸边的山谷缝隙里彻底倒下,不分昼夜地晕了过去。 天然倾斜的山石在他身后挡去了骤然降落的雨水。 他死里逃生,在昏睡了许久后初醒过来时见到了虞秋烟,那时她尚且年幼。 有水滴到他的脸上,他警惕地挥出手。 “哗啦——”一声,眼前闪过一片绿油油的光线。 竟然只是一片荷叶顶。荷叶浓郁的清香漫开。 他还躺在原地一动不动。 小女孩趁着他愣神的功夫,俯身拿开被划烂的荷叶,她的手上还擎着一把小小的伞,随着女孩一蹲身,她手上的伞一歪,雨水从伞上簌簌流下。 ——尽数流到了少年黑漆漆的脸上。 她笨拙地拿开伞,收起手中的止血散,天真地问:“你活过来了吗?” …… 那是章启第一次见到虞秋烟,在小时候,那时他是一个没有身份的亡命之徒。 “王爷,属下上次在虞小姐跟前提起过武宁山和远洲。她似乎并非全无记忆……” 章启幼年被贬去了武宁山。京中得宠的小皇子一朝之间成了被丢弃在武宁山的废子。 在新皇登基权利更迭之后,武宁山被众人抛之脑后,武宁山上的小皇子一夕之间也成了人尽可欺之人。 后来,章启机缘巧合逃了出去,武宁山的人为了隐瞒自己的过错将此事瞒了下来。 章启在外头独自流浪了两年,后来辗转到了一处镖局,拜了镖头为师,他习武的天分便是那时候体现出来的。 他改头换姓,年纪轻轻跟着镖队走南闯北,那时本以为就要这样过一生。 若非遇到虞秋烟,他不会认识林老先生,更不可能被识破身份,由无觉大师带回京城。 章启看着地图上的远洲二字,短暂地陷入到回忆中。 “虞小姐身体倒无大碍,属下认为并非全然没有恢复记忆的可能——”戚鼎还在继续道。 章启打断了戚鼎的话:“不必再查此事了。幼时之事不记得也无妨。”- 因是陛下赐婚,成婚的六礼除了两家商定外,还得尊亲王妃的仪制,从圣上跟前过个眼,圣人点了头才开始走流程。 光是下完聘礼后续的事宜就够虞府忙的。 小丫鬟在殿外举着扫把说得唾沫横飞:“到底是亲王妃,又是肃王殿下,沙场上杀敌无数,功勋在身呢,这聘礼,足足两百抬呢!” “不对,不对,我听门房的人数过是二百二十八抬,吉利!两百抬是个什么数儿,这你就不懂了吧。”另一个小丫鬟道。 人云亦云,三人成虎。这几日连府内的丫鬟都眼花缭乱地编着聘礼的数,更何况是外人了。 为了彰显这个“多”字,言语真是愈发夸张,甚至已经有人说肃王府下的聘礼多到了六百抬。 戚九听着院中人的争辩,默默低着头,有些丧气,问虞秋烟:“小姐,我们王爷的聘礼是不是下少了,不然奴婢回去让他再加四十八,不对不对,得加八十六抬,我今儿还听柴房的说得有二百六十六抬,六六大顺——” 昨日下聘时,戚鼎就将戚九带了过来。 虞秋烟一口茶水咽了下去,调侃道:“六六大顺,那也得是六百六十六抬啊。” 戚九心里那叫一个愁,肃王府能拿出六百六十六抬聘礼吗? 拿不出来岂不是怪丢人的。 不过更叫虞秋烟发愁的是婚期,不到百日。 未免太快了。 更叫她想不到的是章启他百忙之中还要出京办差…… 虽然这几日她也没见到章启,可自纳征下聘之后,时常有人在耳边提起他,又因着戚九的缘故,虞秋烟也常常能听见王府内的事。 譬如—— “府上谈论种何种树木时,嬷嬷说梨花有‘离’字不吉利,王爷却说梨花和月,更为皎白,别有意境。王爷于诗词也甚为精通。” “兄长说王爷于排兵布阵十分有天赋,去年回京后陛下便命王爷撰写布阵纪要,肃王爷对编撰文章也颇为在行。” “今日回府时,管家说王爷和兄长都去了工部,王爷亲手绘制的图纸……王爷于画艺上也有些造诣。” 不怪戚九唠叨,管家得知她要来王府时特地赶来,说了好大一通话。 “女子嫁人离家,难免迷茫。戚九你一定要让王妃对王府心生向往,你既贴身伺候王妃,就要在王妃面前多多提起王爷,绝对不许说什么修罗啊,审讯啊,战场之事的,一定要彰显咱们王爷文雅的一面……” 赏云听了戚九的话却听得津津乐道,在旁边补充道:“何止啊,王爷还有百步穿杨,以一战百的实力呢,听说王爷先前连夜带兵突剿邻国蛮寇,将那蛮人将领枭首示众……还有,年前画舫生事,王爷也十足神勇,凭借一己之力镇住了整艘船上的人……” 赏云在旁边每说一件事,戚九的脸色难看一分,只觉得管家交代的事实在是太难了! 按说,章启的名声在外着实片面了些,若非虞秋烟前世和启言相处过,她也是决然不信章启会是启言。 因而戚九说的这些虽刻意,但虞秋烟听得却并不觉得夸张。 “对了,虞小姐你喜欢小山菊吗?小山菊小小的但益处极大,更为适合泡茶入药,其性甘温,清肝养颜……” 戚九背了一串药理后才收敛了声,低声道,“婢子多话了。不过小姐喜欢小山菊胜过牡丹花吗?” 虞秋烟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也从没将这两种毫不相干的花拿出来比较过,闻言愣住了,问戚九为何忽然问这个。 戚九挠挠头,想起管家交代之事,道:“王府角落……啊,不是……若是小姐院外有一处荒地,虞小姐更想种什么花呢?牡丹还是小山菊?” 虞秋烟记得戚九提过王府近日一直在修缮,心里却隐隐有了猜测,当真顺着戚九的话想了片刻。 沉吟道:“小山菊罢,花圃过于齐整,牡丹又实在秾丽,反倒失些趣味。” “当真?王爷竟然猜对了。”戚九嘀咕了一声。 “猜对了什么?”虞秋烟疑惑道。 戚九本还不愿意讲,在虞秋烟的逼问之下才将事情经过大致讲了出来。 “管家说要在荒地上砌白玉花圃,再挑选名贵的牡丹栽植,可王爷还说你更喜欢野山菊……” 虞秋烟听完戚九所说的话,心中隐隐有预感——章启对她的了解甚深。 先前她还当是章启打听过她的喜好,毕竟以他的权势若要查清楚这些实在不是难事。 可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简单,因为就连她自己都没深思过的问题,他都能更早一步给出答案。 回想起前世的启言,好像也是这样。 尽管在虞秋烟记忆中他们应当从未见过,可却有一种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的感觉。 她以前从未深想过…… 如今想来,就好像章启也同她一样,守着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一段只有自己知道的经历。 她的秘密是前世两人共同的经历,那章启呢…… 章启莫非心悦她久矣才对她了解至此! 这个想出来的答案让她有些脑热。 戚九眼见着虞秋烟神色古怪,不禁问:“小姐?小姐怎么了,奴婢是不是说错话了?小姐不爱听,奴婢以后再也不讲了……” 虞秋烟想,她可能,有些想他了。 66 ? 家中 ◎家中【剧情】◎ 京城郊外。 梁元星身下骑着一匹年纪不大的小马, 白色的马蹄在浅草之上若隐若现,宛如轻雁在草间嬉闹。 她兴奋地讲着乌骓马的好处,虞秋烟准确地抓到了重点:“你说, 是太子殿下送给你的?” “是啊,因着这个缘故我娘还许我松懈几日呢, 我一得空就邀你出来了, 还是郊外开阔。” 她站在马背上张开了双臂, 颇为肆意。 虞秋烟点点头,没有细问,这两日梁元星和太子的婚期也定下来,圣旨甫一传到梁府, 虞秋烟便听闻了。 元星的婚期稍晚些,是在来年的春季。 “你春狩之时便对太子殿下的乌骓马极为觊觎, 想来他是记下了。”虞秋烟打趣道。 “有吗?哪有那么明显,那日不过是随口一提……” “随口一提便记下了,看来放在了心上——”虞秋烟接过话。 没想到梁元星心虚起来:“毕竟是太子殿下,日后可是要……只怕在他跟前都没有随口一提这回事, 我日后在他面前绝不多多说话!” 毕竟君无戏言。 她状似感慨。 虞秋烟听出了而梁元星的言下之意:“这话是梁伯母提醒你的?” 毕竟元星可不像是会想那样深那样多的人,虞秋烟知道她方才骑着这乌骓马的开心是真心实意的。 “你怎么知道?”元星无奈地扭头,“是不是你也觉得我头脑简单,想不到那般多……” 虞秋烟噗嗤笑了一声。 “好啊, 嘲笑上我了——”元星作势起身,鼓着气看着虞秋烟。 “没有,我只是笑啊,这话听起来像是梁伯母才会训你的话。”虞秋烟收敛了笑意, 一本正经地抚了抚那乌骓马的鬃毛, “我们元星聪明着呢——” “我告诉你, 你这马屁可拍错地方了。”梁元星气鼓鼓地指着乌骓马的马背。 “伯母不清楚当时的情形,嫁入南极生物裙易武而而齐舞而吧以看文又因为婚事发了好久的愁,会多想也能理解,但伯母的话也不尽然就是对的。”虞秋烟开解道。 “我也不想这样想,但是我娘说的也很有道理。日后在太子跟前讲话还是小心一些,万一我这一个口无遮拦,却被他当真了……”梁元星轻声道,“我自己倒也算了,到时候,梁府说不定都会受牵连。” “你担心得太早了,元星,你可还记得去岁梁府寿宴时的情形,隔墙有耳,你那时候臆测的话可早就被人听见了……” 虞秋烟本是好心劝解梁元星想开些,却没想到元星想起这一茬,不敢置信道:“不会吧,你的意思是,他还记到现在?” 虞秋烟回想了一下,也不知是不是受到章启的影响,总觉得太子不是那样计较之人。 毕竟两个人的婚事已成定局,既改不了别的,虞秋烟只希望元星能尽可能开心些。 “太子殿下应当不是那种人,元星你若不放心,下次约他相见试探一下不就好了。再说了,我认识的元星既坦率又张扬,活得开开心心,也能让别人开心,你确定要因为还不确定的事情就丢掉自己的本性,从此畏手畏脚地生活吗?” 青草地上的女子牵着一匹小马慢悠悠地走着,嗓音柔润,却莫名含着坚定人心的力量。 梁元星笑了一瞬,往后躺倒在乌骓马上,任由马带着自己往前走着。 只是,半天过去了,元星发现虞秋烟从始至终都只是牵着那匹小马,时不时摸一摸马鬃毛,也不骑。 梁元星:“你怎么不骑它?上马,我们比比谁先到那棵树下!” 说完等了半天也没见虞秋烟有上马的打算,她扭头看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你春狩时遇到了惊马,莫不是因此不敢骑马了罢。” 元星并不清楚其中细节,但春狩时骑马的人那样多,若是遇到了突发状况,惊马也实在不罕见,她好似抓到了把柄一般,笑开了:“阿烟啊,你说我倒是头头是道,到了自己身上,不还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她笑得极为肆意,似乎又觉得不大好,安抚虞秋烟道:“你放心,我带出来的这匹马比你上回的青骢小马还要听话哩……” 虞秋烟:……- 傍晚,骤然下了一场细雨。 “入了夏,雨真是下得急。“ 盈香连忙指唤着人将屋外晾着的衣裳收进来,一边整理,一边站在房中同赏云笑声说着话。 “小姐呢?” “在侧边的小书房中呢,小姐这阵子也不知是怎的,一得闲,总要将那绣篓子拿出来,以前府上请了女红媲嬷教导时,也没见小姐这般用功……”赏云感慨道。 毕竟亲王妃的喜服这些都是要按照宗室皇族的仪制规格来的,到时自有人准备,倒是省了不少事,也不用操心嫁服,就是不知道她家小姐在绣些什么。 她家小姐琴棋书画都得过先生赞扬,更是得了先夫人的神韵,在京中也是出了名的端庄娴雅,若非要赏云挑出一个缺点来,那就是绣工有些……与众不同。 先前赏云见到了绣篓,随手拿起绣棚猜了两次。 第一次她见那圆圆的绣棚中间只绣了一小圈白白的一团,瞻着像是一截尾巴,赏云当即自信满满说“小姐这绣的是旺财罢”。 第二次,虞秋烟换了幅绣面,赏云看着那红绿的配色,当即赞道“这是荷花,小姐绣得直像,这荷花中间还有莲蓬呢”。 后来虞秋烟再也不让赏云乱碰那绣婆了,饶是赏云自认笨拙也知晓大抵是说错话了。 盈香笑了笑,抱着叠的衣裳绕过屋中那扇新换上的百乌嬉戏挂屏,不由自主地看向了那挂屏侧角上悬挂着的面具上。 那是市坊间极为常见的兔面,不过好端端的面具左半边被人为抹黑了,其上画上了数道蜿蜒的纹路,瞧着怪渗人的。 “这可要扔掉?“盈香愣神道。 “别别,那是小姐特地画上的,也不知是为了什么。“赏云抱着双臂仔细端倪了一会,忽然一拍手,“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这是肃王……” 盈香∶…… “盈香你想啊,修罗啊!可不就是修罗啊!” 这么说还真有几分道理! …… 虞秋烟在屋内听见窗外渐淅沥沥的雨声,有些昏昏欲睡。 她看了眼手中的绣棚,叹了口气。 只怕这么一个小东西给她三个月都拿不出手。 日子过得极快,从章启离京算来已经一月了,也不知他那边的情况……这人竟然连一封信都不传。 虞秋烟将绣棚放下,准备靠在小榻上小憩一会。 忽然听见一声尖锐刺耳的哭喊声,划破了细雨带来的宁静。 哭声由远变近。 直到最后,她房中的隔扇门波人“哗啦“一声推开。虞秋烟从贵妃榻上惊起,看向来人。 “呜呜呜——” 小女孩见到她哭得更伤心了,眼泪和窗外的雨水一样止不住往下落。 紫云跟在满宵身后追赶过来,抬起手中的帕子想为满宵擦眼泪也被无情地挥开。 虞秋烟赶紧起了身,拉过满宵问∶“这是怎么了?怎么哭成这样?” 回答她的还是一连串不成语调的哭泣。 紫云小声小气地安慰着∶“小小姐,别哭了……” 屋外又传来一阵喧闹,赏云的噪门尤其大∶“小姐,许婆子来了,说是来找二小姐的。” 许婆子是虞衡院中的管事婆子,年纪有些大,平素里只管着分内之事。 没想到会出来找满宵。 虞秋烟牵着满宵走出了房门,院中的许婆子对着虞秋烟行了礼当即凑到了满宵跟前,抬手就要为她擦眼泪。 只是满宵丝毫不领情,哭得身子一颤一颤的,还牵着虞秋烟的手往废秋烟身后躲。 “唉哟,小小姐,老身这腰弯久了可不行……“许婆子弯着腰作势锤了锤。 满宵置若罔闻,躲在虞秋烟身后始终不动。 许婆子无奈,看了看虞秋烟才轻声道∶“小小姐,你可莫怪老爷,老爷也是今日心情不好,他也知道吓着你了,这不,立即让奴婢来安慰小小姐了,小小姐往日不是喜欢吃芙蓉糕么,您快别哭了,奴婢立即去给你买好不好?” 可今日的情形,就连吃的都哄不好人。 莫说是许婆子,没多久就连柳姨娘身边的丫鬟都过来了。 可满宵还是不为所动,待在虞秋烟的房中怎么劝都劝不出去。 最后,实在没办法,虞秋烟便让赏云在房中看着满宵,将其余人都打发了出去。 问了一番事情经过。 虞秋烟才大致明白过来。 满宵今日下了学便在月洞门旁的花园中玩耍,一边等虞衡回府,后来终于见着了人兴冲冲迎上去,却没察觉虞衡心情不佳。 她一时不小心将虞衡手中拿着的锦盒弄掉了。 她知道自己犯了错当即便心虚地道了歉,可虞衡不知为何竟然训斥了满宵一顿,言辞颇为激烈,甚至还怪起柳姨娘教女无方,任由满宵这般大了还如稚童一般,每日里只会撒娇耍赖,连半篇文章都背不全,哪一点像是他虞衡的女儿…… 虞衡平日在外人面前瞧着温润,可如果当真生了怒,十分不近人情。 满宵何曾听过这样狠的话,当即哭着跑了过来。 虞秋烟回了房间内。 良久,她伸手楼了搂趴在软塌上哭的满宵,喂了她几口茶水。 最后,满宵一边哭,一边抱着她断断续续地抱怨:“我昨天送给……送的东西,他也不喜欢,还说,还说我不务正业,呜呜呜……他今天……今天……呜呜呜,他天天说我……”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语不成调。 看来,已经委屈了好一阵子。 虞秋烟叹了口气,抱着满宵道:“满宵送的,姐姐都很喜欢,满宵很会选礼物……” 哄了好久总算将人哄睡了过去。 虞秋烟看了一会在床上安睡着,哭得眼圈红红的女孩,替她掖了掖被角。 最后还是起身着人又打听了一番。 至此,才知道虞衡生气的原因。无他,只是宋成毓近日精神稍好,虞衡今日去了一趟宋家,在宋成毓那受了气。 观棋亭中摆了一处火盆,虞衡手里拿着一沓黄纸往里头扔着,神情萧索。 身后的随从劝了一句,虞衡充耳不闻。 自虞衡从宋府回来便一直这样。 随从回想着在宋府时的情形,也不再劝了。 当时,宋成毓指着来探望的虞衡,讽刺道:“老师,明轩真是佩服,您如今竟还能说出是为我好这样的话。您可看到我如今的模样了?您何必再伪装出一副为我好的模样。这都是你的好女儿、你的好女婿害得,也是老师你害得!” “虞秋烟!真是没辜负老师一番教导,成了亲王妃,攀上了皇室。而世人却还对老师诸多怜悯,就连明轩都差点信以为真,明轩真是佩服老师的好手段!” “您自诩清高不也是沽名钓誉之徒,您凭此赢了天下美名,世人说你刚直不阿,一诺千金,何等风光呵……呵呵呵,您说是为我打算,但老师您不过是因为后继无人,才对明轩寄予厚望罢。老师可知道因为你的缘故,我被人说过多少句倒插门?” 最后,宋成毓脸色愈发狰狞,挥开了床边的药碗,指了门外的方向状若疯癫。 “滚!滚!都给我滚——” 虞衡被宋成毓气得肝火大动,连骂“逆徒”。 随从看了眼远处,在虞衡身后出声:“老爷,大小姐来了。” 雨停之后,空中带着微凉的寒意。 火盆中的火没有了燃料,缓缓熄灭。 “去书房罢。”虞衡收拾了一番满地的狼藉,带着虞秋烟往回走。 “父亲,是在祭奠宋参军吗?”虞秋烟问。 虞衡没有作答。 她继续道:“父亲对宋成毓已经做尽了一切,可比亲生子女还要用心。” 虞衡回头看了她一眼,面色苍白。 书房中,虞衡坐到了圈椅上,随手为虞秋烟也倒了一碗茶。 “你来可是因为……满宵?” 虞秋烟点点头:“有些事想同父亲说。” 她确实是因为满宵才过来,但不全是。 这不是虞秋烟和虞衡第一次谈话,但虞秋烟还是第一次,如今日般轻松,身处事外,讲这些事情。 她对虞衡讲出宋成毓在春狩时举箭之事,嗓音不疾不徐。 “当——”一声。 虞衡手边的一碗热茶被失手打翻,茶碗在乌木桌案上咕噜转了半圈,将坠欲坠。 “你,你说的可是……” ——可是千真方确。 但话到嘴边,虞衡忽然问不出口了。 他的女儿经历了那样的事,过了这么久才对他这个做父亲的讲出来。 甚至,如果不是因为今日之事,虞衡知道,虞秋烟都不会对他提及一句。 他一厢情原地认为她同宋成毓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将她的不满只当是女儿家的别扭,后来更是为了宋成毓而同意了肃王的求示…… 却从没想过,这桩桩件件,到最后,会将她推向深渊,推向死亡。 茶碗空了,徒留两片茶叶在桌案上蜷着,淌出来的茶水顺着桌沿一声一声滴落到地面上。 覆水难收。 虞衡向后缩进了圈椅中,死死看着她。 虞秋烟平静道:“父亲为了宋成毓而迁怒满宵,实在不值当,满宵对您满是孺慕之情,她又做错了什么,竟连柳姨娘也无辜受累……” “父亲难道要一而再再而三为了宋成毓而推开家人吗?宋参军对父亲的恩情真的有这般大吗?您如今所做的真的只是处于当初的承诺吗?” 此中每一句,虞衡都没办法回答。 她声声追问,仿佛一记警钟。 她为满宵说了,也为柳姨娘说了。可,唯独没有提及她自己。 虞秋烟言尽于此。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一种凄凉之感猛然袭上虞衡心头。今日一连串之事几乎彻底击溃他。 67 ? 苦果 ◎盛玉英【剧情】◎ 丫鬟小蕊端着茶水进了厢房, 见盛玉英坐在桌后僵硬地扭着脖颈,赶紧上去帮她捏了捏肩膀。 盛玉英微抬起的手腕上一片刀刻下的划痕。 “小姐,你这是怎么弄的?”小蕊捏着盛玉英的手腕, 立即红了眼眶, 主屋里的动静响了一整日, 宋成毓不让别人靠近, 只有盛玉英偶有进出。 可里头的动静并不因此减小, 她家小姐每一天出来身上都有烫伤的痕迹,如今更是过分了…… 盛玉英静静地看着手腕上交错的伤痕,想起宋成毓这几日来的模样,双目失了神。 “滚!滚!你也觉得我是个废人是不是?”宋成毓挥手将打落了药碗, 滚烫药汁从她的肩膀淋下。 那时候,她不过是特地回避开了他的伤手罢了。 “你是不是也瞧不起我, 我如今成了这副样子,是拜谁所赐?不要忘了这里面也有你的一份功劳。”蛇信一般的气息紧贴着盛玉英的耳廓。 “我不好过,你们都别想好过。我去了地狱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这几日,他愈发阴森可怖, 像是讨债的厉鬼,数次从床上惊醒,语言疯癫,喜怒无常, 对着周围的人非砸即骂。 她想等他情绪平静下来便好了,看着他面上的伤痕宽慰道:“会好的,明轩,我不在乎……” 宋成毓却桀桀怪笑:“你不在乎?呵, 你当然不在乎。你不如在你的身上也划上两刀, 看看疼不疼?” …… “小姐, 您这是何苦呢?您这样,他也不会感激您,呜呜呜,小姐……” 意识渐渐清晰起来,盛玉英听着丫鬟的哭声,面色发白,渐渐流下了眼泪- 自虞秋烟订婚后,成府的小姐数次主动相邀,不是逛首饰店,便是古董文玩,虞秋烟闲着无事时便应了下来。 这日,前往洗砚斋的路上,马车行至半路。 成妙心若有所思,提道:“上回,我在医馆遇到了盛玉英,她近来过得可不好……” 虞秋烟大抵也明白盛玉英的处境。却没想到回府时,她也遇到了盛玉英。 马车外响起一阵声响,寻风在半道停了车:“小姐,有人拦车。” 虞秋烟掀开帘,便见到了在前面不远处站着的人,正是盛玉英。 她的丫鬟见马车停下,匆匆抬步走过来,语气凄然:“虞小姐,我家小姐知道此举行事不妥,但还望虞小姐抽出空往茶楼叙话。” 虞秋烟本不想理,可是那丫鬟的眼泪说来便来,抓着车前的横生,楚楚哀求:“虞小姐,我家小姐是真的有话同您说。我家小姐,我家小姐真的是没有办法了。” “虞小姐,你不想知道,宫宴那一日王爷同我家小姐所说的话?”丫鬟意味深长道。 虞秋烟应了丫鬟的要求,尽管宫宴那一日的事情,她已经从章启那知道了。 当初,盛玉英在虞秋烟刚订亲时就递了信,是为落井下石。她和成妙心一般,觉得章启绝非良人…… 盛玉英能讲出的话必定对章启不利。 茶楼的厢房中。 盛玉英福了下身,替虞秋烟倒了一杯茶水,态度前所未有的乖顺:“玉英实属无奈才出此下策,虞小姐放心,虞小姐若想知晓什么,玉英必当如实相告……” “不必,你不必拿此事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 虞秋烟想到那丫鬟饱含暗示的话,有些不耐烦道: “宫宴那一日的事,我已知晓,倒不必再听你胡编,我过来,并不是想知道那一日发生了什么,而是想告诉你,盛小姐还是好好少招是非,安分守己为好,不要总将那等丢人的经历拿出来套近乎。” 说得好像她和章启关系不一般似的。 盛玉英面色难看,手下的茶水险些泼出去,没有反驳,垂下脸,轻声道:“玉英会记住虞小姐所讲的话。先前的信件……也是我浅薄无知,望虞小姐不要放在心上……” “既如此,没什么事,我便先走了。” “等一下!”她惊叫了一声,神色凄惶地紧紧抓着人,“虞小姐,玉英,玉英还有话要说……” 多日来悲惨的遭遇让盛玉英瞬间留下眼泪,她哭起来,竟开始向虞秋烟道歉,直言先前种种作为全是她的自以为是,入了魔怔,说她死有余辜…… 她言辞格外诚恳,可虞秋烟不为所动,似乎想到什么,静静地听盛玉英悔恨完,虞秋烟讽了一声:“宋成毓让你来的?” 哭泣着的人忽然顿了声,转瞬,盛玉英哭得愈发大声。 她将衣袖往上拨开,露出手臂间交错的刻痕,伤痕未经处理,血迹凝结。 “虞小姐,只有你能帮我……”盛玉英哭着道。 这话实在荒谬得令人发笑,但虞秋烟并没有笑。 …… 盛玉英在申时回到了宋府。 小丫鬟小跑着过来:“公子在屋内发脾气,盛姑娘,您快过去看看。” 从主屋的卧榻之下开始,狼藉的碎片撒落遍地,棕色的药汁四溅,屏风上,床帘之下,桌案四角……四处留下深色的斑点,仿佛蔓延开的毒瘤。 床上的人陷入了一种癫狂的状态,喃喃地诅咒着:“他害我,他们害的我,我一定不会放过他们,我要,要他们偿命……” 盛玉英平静地蹲下身,收拾着地面上的药罐碎片。 斜刺里闪过一道亮光,盛玉英本能偏开了头,瓷质的汤匙“当”的一声在她眼前碎成三段。 汤匙柄滚了数圈,停在了插屏缝隙之下。 她蹙起了眉,看了一会,深吸一口气,扭开头平静地与床上的人对视。 “不这样,你就听不见是么?”宋成毓不耐道,“一回来就这副模样,哭丧呢?事情怎么样?” 他伸出手,死死捏住盛玉英的手腕,宛如毒蛇一般的眼神死死盯着她,急迫道:“你不要忘了,我们这样,是谁害的,一定,一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你要帮我,帮我们,我不会让他们好过的,哈哈哈——” …… 丫鬟小蕊一边哭一边替盛玉英擦了擦腕上的血痕:“宋公子他怎么这么狠心,小姐您替他受了多少苦,为了他担了多少罪……呜呜呜,这么多年,还以为是苦尽甘来谁知道也这样。他的伤又不是小姐您害得,他自己不好过,怎么就舍得让小姐好好的人也划伤……呜呜呜……” 盛玉英的脑仁有些疼。 ——大抵是报应吧。真是活该。 盛玉英脑中回想着虞秋烟临别时的话。 ——“你如今见到的宋成毓还是你一直想嫁的人吗?他值得你这样吗?” 从年幼时起,从入京时起,这几乎成了盛玉英的执念,在盛家难受的时候只要想一想宋成毓也在京城,就能咬牙熬下去。 她为了他,豁出去了一切,吃了无数的苦,受得了满京城的冷眼。她以为只要嫁给他日子总会好起来。 可是现在呢,那个在床上挣扎,恶毒地咒骂她,怨苍天不公,对她非砸即骂的人,那样的陌生…… 日子真的会好起来吗。 她恨虞秋烟恨了这么久,甚至在虞秋烟和宋成毓退亲之后,还特地送了一封信到虞府,卑劣地耀武扬威,想叫虞秋烟也体会一番她这些年来憋屈的感受。 那个时候的宋成毓于她而言是一根稻草,也仅仅是于她而言罢了。 实际上,这一切都早有预料,在所有恶念最开始滋生的时候。 只是她还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不愿意清醒,不愿意相信眼前的人早已不是当初在登郡所认识的那个人了。 她好像掉进了自己费尽心思,亲手编织的蛛网中。 她这样卑劣的人,凭什么觉得,日子会变好? 不过是从一个泥沼,走进了下一个泥沼…… “你去虞府送封信。不要让人瞧见了。”盛玉英拉过丫鬟小蕊,轻声道- 虞衡卧病已经数日,他休沐了数日,不少人知晓他的病情上虞府探望,只是虞衡一概未见。 毕竟虞衡是从宋府回去后便大病了一场,外头的人难免捕风捉影,有人说他是对昔日爱徒感到惋惜,因而病了,也有人煞有介事的说虞衡和宋成毓意见不合,大吵了一架,是被气病的…… 还有人笑说这学生和老师二人都卧病在床,是同病相怜,不愧为师生一场。 虞秋烟和满宵两人每日都会去探望虞衡。 虞秋烟问完大夫的话。 满宵站在床边垂着头问:“爹爹身体今日可好些了?” 虞衡点了点头,到底是疼爱的小女儿,他问她有没有难过得偷偷哭鼻子……满宵一本正经道:“满宵长大了,爹爹公事繁忙,满宵不会烦扰爹爹。” 周围安静下来。要是以前,只怕虞满宵当即要甜甜的笑起来,天真地说“希望爹爹开心,身体快些好起来”这样的话。 她惯来嘴甜。可现在却不敢再像之前一样随意地撒娇。 就连虞秋烟都察觉她变了些,仿佛在一夕之间长大了。 虞衡已经向满宵解释过那一日是他迁怒了人,满宵也只是点点头:“我不怪爹爹。” 要改变一个人很难,但有些事情经历过总是会留下痕迹。 虞秋烟从虞衡院中出了门,便回了知秋院。 甫一进到院内,便见门房的人拿了信笺过来:“小姐,有您的信。” 她点点头将信件拿回了书房。 顶头的一封极为简陋,封面连落款都没有。 纸上抬头,第一列,竟然是一团墨痕。好像主人落笔不知从何起,狼毫沾着墨水滴落到纸上,晕开了一团。 第二个字又被墨痕划开了去。 从第二列才算正常,但也仅仅数字,落笔刚健。 ——“十日后回京,念安。” 十日后,按照这信件的脚程来看,只怕不剩下几日了。 只是这信件未免过于简单了些。 下头还有一封信,是宋家的信件。 虞秋烟静静地看完了。 信上所言之事,如虞秋烟所料,宋成毓并不死心,说是有事情想同她说开,要见她一面。 她原本以为宋成毓在受伤后会消停一些,但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他在信上提了不少幼年时的事情,又说他身上的伤全是肃王所害,还担心她被肃王所骗…… 她想,若是她对前世之事毫不知情,只怕本着这么多年的情谊真会毫无防备地去见他。 虞秋烟嗤笑了一声。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一击毙命,这一次她不会让宋成毓那样轻易得逞了。 不过,虞秋烟没想到的是,底下还有一封信件,没有署名。但她一读便知,这是盛玉英单独着人送来的…… 68 ? 火起 ◎诱饵◎ 洗砚斋的老板递了话来, 说有新到的古董珍品,而虞衡正在病中,虞秋烟只好替他去洗砚斋瞧瞧。 回府的途中生了意外。 虞府的马车横木无端折断, 洗砚斋的老板见状邀请虞秋烟入内品茶,好等着虞府的人回去换一辆马车前来。 虞秋烟应了。 茶室内熏香袅袅, 虞秋烟坐在室内, 隐约听着老板在外间招待客人的絮絮低语。 等得时间久了些, 忽觉一阵睡意袭来。 再睁眼时,她见到了宋成毓。 宋成毓近日来给虞秋烟递了许多次信件,只是虞秋烟不曾搭理。 他靠在昏暗的厅内圈椅上,见虞秋烟醒转过来, 撑在桌上的手肘十分用力才勉强坐直了身子。 虞秋烟以前只听着旁人说他伤势如何重。自宋成毓被野彘伤了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他本人。 如今才看清他的模样, 从耳后到眼下,半边脸蔓延开一片深红的疤痕,眯起的眼睛阴森森的,显得面容愈发狰狞可怖。 宋成毓察觉到她打量的眼神, 神情阴郁:“我如今这副模样,见你一面倒是难为你了。” “你买通了洗砚斋的老板?”虞秋烟拧起眉,这一切早有预谋,从她的马车横木无端折断开始。 手被反绑在圈椅之上, 动弹不得。虞秋烟挣扎着想要脱开手,却只是将手腕缠着更紧。 “我原本也想以礼相待,是你,不识好歹!我只好用别的法子请你来。”宋成毓死死盯着她, 并未反驳。 见她挣扎得愈发厉害, 他忽然假惺惺的笑起来, “阿烟,我们好歹相识一场,十来年的情谊还在呢,你怎么能说丢弃就丢弃?我原本只是想请你喝杯茶罢了。” “你找我来是想谈什么?”虞秋烟冷静下来,手腕被绑在身后挣脱不开,她干脆停止了挣扎,抬头看向宋成毓,声音冰冷,“你这样可不像是要喝茶的样子。” 宋成毓笑得怪异,不甚在意地对外喊了一声:“进来。” 屋外走进一人,正是盛玉英。 宋成毓如今行动不便,离不得人照顾。 他的手显然连拿茶盏都费劲,拎着桌面的热茶半天也没办法拿稳当。 盛玉英从屋外走进来伸手接过他中的水壶往茶盏中缓缓倒入,却不知是哪儿惹了宋成毓不快。他猛然抬手将茶壶掀翻,滚烫水花溅起来,一半砸到了盛玉英的身上,一半落到他自己的身上。 他恍若未察,甚至颤抖着身子拂过滚烫的开水,任由手心泛开一片深红。 “不会倒就滚!”一声吼完,他靠坐在圈椅上喘着气。 虞秋烟冷眼看着,一动未动,手腕间的镯子缓缓划过缠绕着的麻绳。 盛玉英裸露的手腕间烫红了一片,只怕薄衫之下被浇到的部位也无法幸免,她跪坐在地面上收拾着残片,一声不吭,滑动的衣衫之下藏着斑驳的伤痕。 旧伤又添了新伤。虞秋烟没忍住出声:“我有伤药——” 盛玉英扭头看了一眼虞秋烟,眼中泛着点滴泪花,没吭声。 圈椅上的人像是才想起她的存在,宋成毓扭头,看到虞秋烟眼中对盛玉英的不忍,眸色阴冷:“我如今这副模样很可笑吧。” 虞秋烟死死盯着他,没应声。 他看了一会,不紧不慢地伸手捏紧了虞秋烟的下颚,声音低下来:“我在你们虞府的人眼中,一直很可笑吧? 寄人篱下,倒插门,上门女婿……这些话我听多了!我这些年费尽心思,巴结你和虞衡,可是你们,你们给我什么?你和虞衡一样伪善。我现在这副模样都是你们害得!” 虞秋烟早知他心思不正,却没想过他对虞衡也积怨已久。她看向他:“虞家待你不薄,宋明轩。” “待我不薄?我科举高中,所有人都说是虞衡教导有方,我离京两年,尽己所能,最后还是摆脱不了虞家。你是不是也觉得,全是因为你们虞家,才能保我一片坦途!笑话!” 虞秋烟挣扎着用身体去撞他:“是你自己——怪,怪不得旁人——” 宋成毓松开手,想起什么,轻轻地抚过她的唇角:“那你呢,你和肃王什么时候勾结上的?那晚我在街市上遇见的人就是他吧?” 虞秋烟偏开脑袋,避开他的手,下颚泛起一片深红,被他方才的力道所激,眼下留下一滴泪。 宋成毓见状,乍然伸手夫抚过她的眼睛,眸中神色满是愤恨:“你可有一点愧疚?” 虞秋烟:“你都不愧疚,我有什么愧疚的?” 面前的人显然被激怒,骤然收紧双手掐住了虞秋烟的脖颈,掐得她几近窒息。 他真的可能直接掐死她。 虞秋烟早就知道,以宋成毓的性格,在穷途末路之际必然不折手段。 她早有准备,但她没想到宋成毓如今连表面功夫都不愿意维系了,竟直接动手意图掐死她。 虞秋烟被掐得面色泛起一片潮红,手下的动作不断,奋力用手镯下隐藏的刀刃去割动麻绳。 却很难使得上力道。 “外面有……” 见她语不成调,宋成毓仰着头怪笑道:“你不愧疚,哈哈哈——阿烟,你真是好本事,要不是我亲眼所见,我至今还被你们蒙在鼓中。 我同你订亲这么久,你不冷不热的,我当你高高在上,可你还是为权势所倾,我还当你清高,不也是个婊—子…… 你和你爹一样,虚有其表,我能有今日这样的局面都是拜你们所赐——你,虞家,肃王……全是拜你们所赐!” 他肆无忌惮地骂起来,脸色阴恻恻的,咬牙切齿:“你们都该死!” “你,你爹!你们虞家都不是好东西……” 他仿佛陷入了癫狂的状态,死死掐住她的脖子。 一直跪坐在地上收拾残局的盛玉英忽然起身,宋成毓身后的椅子倒下,他体力不支一下子被撞到在地上。 虞秋烟终于割开了腕间的麻绳,站起了身。 宋成毓不过讶了一瞬。 屋内陡然蔓开一阵被烧焦的气味。 厢房后传来“砰”的轻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忽然裂开了。 宋成毓抓着桌沿,身子颤抖起来,笑得诡异: “现在好了,你死了,虞衡,肃王,都会遭到报应,哈哈哈哈,你该死——” 他竟然不惜一把水烧死自己,也要拉着她陪葬。 ——真是个疯子。 虞秋烟不再多留,往外走去。 “你走得了吗?”宋成毓桀桀怪笑起来。 “屋门锁了,你进来就走不掉!和我死在一起不好么?这是你该有的下场,你早就背叛了我,既然是死,倒不如告诉你最后一件事,你大概不记得了,你小时候为什么会落水,为什么会忘记那些事情,那可都是拜你那好爹所赐……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好过,也不会让他们好过,你死后,我安排的人会给虞衡一封信,他会知道,是他害死了你……哈哈哈哈哈。 我还给肃王留了一封信,说你是自愿同我共赴黄泉,你我自幼这么多年的情谊自然非比寻常……” 他仿佛陷入到了一种癫狂的幻想之中,兴奋地浑身发抖。 虞秋烟并没有去听他颠三倒四的话,只是在想着现在的情形,她转身看向在宋成毓身后的盛玉英,神情出奇的冷静:“你不走?”- 早从盛玉英来找她哭诉的时候,虞秋烟便知道了,宋成毓清醒后必不会善罢甘休。 从春狩那一日开始,她心里就一直隐隐担忧着,宋成毓若有机会必会杀她。 就像上辈子一样。 那个时候她发誓,再也不会让自己身处那样被动的局面了。 面对宋成毓举起的箭毫无反击之力,只能无措地看着那根箭朝自己奔来…… 这一切都和上辈子一样,身处于熊熊燃烧的烈火之中的绝望。 但她没想到的是,盛玉英后面竟然还会给她写信,盛玉英在信上称,宋成毓的伤是章启所害,宋成毓每日在府中咒骂虞家,咒骂肃王…… 甚至于,春狩那一日,宋成毓拿着章启的箭刺伤了自己,想要以此来污蔑章启。 盛玉英说,宋成毓即便身受重伤,也无时无刻不在筹谋如何要他们偿命。 小鬼难缠,虞秋烟深知宋成毓的偏执。 与其防备这样的人在暗处虎视眈眈,不如主动出击。 她今日出门本身也是以自己为诱饵。 她从盛玉英的信中便隐约知晓了宋成毓的打算,盛玉英所说的火焚,与虞秋烟前世所经历的几无二致,所以虞秋烟看到盛玉英的信件时就信了一半。 至于另一半,虞秋烟去找了戚鼎。 她这个时辰还没回去,想必戚鼎已经察觉到了。 火势已燃至横梁之上,虞秋烟却并不慌张, 她将手中的帕子打湿,捂住了口鼻,准备破窗而走。 这也是她和戚鼎提前讲过的,轩窗的横木早就被做过了手脚,看似被牢牢关上了,但只消用力,便是她的力道也能破开。 宋成毓当即抓着盛玉英的手,癫狂喊道:“拦住她!拦住她!” 话音才落,宋成毓便已经整个人倒了下去。 ——是盛玉英出的手。 宋成毓的手还死死的抓着盛玉英,她并没有挣脱,只是在一旁坐着,神色麻木。 “那儿有水——”盛玉英忽然指着房内窗下藏着木盆道。 临走前,虞秋烟将怀中的白玉瓷瓶扔到了盛玉英的怀中:“这个止痛——” 盛玉英方才被热水浇了半边身体,也不知道影不影响。虞秋烟担心情况有异,早就从戚鼎那拿了不少药瓶,清心的,止痛的,止血的,身上藏了不少…… “我在城西的墙下放了银子,你若需要可以取走,日后你想去哪都可以。” 盛玉英为她递话,不就是为了一条生路吗?这是虞秋烟为她安排的。 奈何盛玉英没动,她眸光死寂,看着软倒在她怀中的人,轻声呢喃:“我追着一个人的脚步追了一辈子,从小小的登郡到京城……” “他可不值得。”虞秋烟转头,含糊着说了句什么,眼见火势逼近,她也不嫌弃,将地上的水直直淋到了身上,准备破窗。 窗子打开的一瞬,一股气流冲入屋内,愈发助长了火势。 火舌迅速蔓延开来,她身后传来一股热浪。 尽管预想筹划了很多次,甚至她从进到这个屋子开始,便在预想着各种意外。 所有的一切她都在脑海中细细预演过了,可实际上再度身处于这样的环境中,还是不免回忆起上辈子那时候的无措。 那时候浑身上下痛到麻木了,甚至导致她到最后痛感都不是很敏感。 虞秋烟心跳漏了半拍。 火势蔓延得实在太快,她的后背也被扑过来的浓烟烫到,所幸她淋了水,缓解了不少灼热之感。 屋内房椽横梁噼啪作响。 她尽力稳着心神,有条不紊地避开地上的碎木,从窗沿往外攀—— 盛玉英还在原地,看着虞秋烟破窗的背影,神色恍惚:“荣华富贵终成灰,如果你能和我一起回到登郡就好了——” …… 轩窗虽被破开了,但许是失了支撑,在她虞秋烟跳下之后的瞬间,头顶横梁断裂,碎屑横飞,断木砸落。 即便早已知晓,做了诸多准备,可有些事情却是怎么也预算不周全的。 虞秋烟喘着气,奋力往开阔的地方跑,忽然有种劫后余生之感。 这一刻,她才惊觉,此举,其举其实有些冒险。 前方马蹄声渐近,人群在远处熙攘着赶来救火。 虞秋烟一鼓作气,在跑出来后,脚下便卸了力道,整个人几要软倒在地。 马上的人翻身而下,及时伸出了手,来人一身骑装,披风猎猎。 虞秋烟在他伸手之际,便撞入了他怀中,骑装护甲冰冷。 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 身后房檐廊柱声声断裂,从西南角厢房侧开始,房屋崩裂了一角。 “王爷怎么回来了?”虞秋烟问。 章启揽了揽她,下一瞬,他抬手将身后的披风拉开,将她抱了起来,踏步上了马。 “走水了!走水了!广安巷……快来人……” 望火楼内铜铃被敲响,铜钟沉闷地传开来。 卫所的人领着弓兵,火甲人等,纷纷赶来救火。 虞秋烟坐在章启的马前,与救火众人相向而行。 69 ? 没有受伤 ◎心绪◎ 两人同坐一骑, 策马疾驰。 虞秋烟身上湿透的衣衫紧紧贴着脊背,风从身侧穿过,透骨一般冰冷。 章启伸出一只手将她拔入到披风下, 脊背紧紧贴上一阵热源。 她难耐地动了动身子,紧紧抓着章启的手臂, 嗓音有些嘶哑:“王爷?” 他回来的时间太巧了, 虞秋烟张了张嘴, 想问却不知从何开口。 话音卷入冷风中,只听到章启一声驭马声。 他全程疾驰,马匹直接驶至王府。 管家当即出府相迎。 章启翻身下马,将身后的披风解下, 墨色的披风从眼前兜头盖下,随即裹住了虞秋烟整个身体。 他一言未发, 径直将人从马上抱下来,踏步进了府内。 按在肩膀上的力道有些大,虞秋烟隐约察觉出他的情绪不对,挣扎着动了两下, 被他紧紧扣住了双手。 周围有人跟了上来,虞秋烟也不想过于引人注意,继续缩在披风之下当鹌鹑。 王府管家在章启身后眼含担忧:“王爷又连夜赶路了?怎么这样快,今日就到了。老奴听到戚鼎传信准备得实在勿忙……” 章启面色微沉, 抱着人一路走入王府后院,踏入到厢房院内才扭头留了一句:“让戚九过来,其余人不必跟着。” 虞秋烟被章启放到了床内。 厢房门“吱呀”一声关上,听到声音虞秋烟方才扒开披风, 坐在床边从披风里钻出脑袋, 连声问道:“王爷怎么回来了?王爷怎么知道我在那?” 第一句话, 她方才就问过了,只是章启没有回答。 这会,她连声问了一串,抬眸,床边的章启静静看过来,唇线拉直。 他像是克制着什么,紧紧拉着虞秋烟手看了又看,甚至将衣领往下拉开,想要检查她身上的情况。 虞秋烟当即抬手制止。 他停住手,手掌往下反握住她的手腕,却毫无退开的征兆,只是偏头撇开视线。 “伤到了吗?”声音竟比她的嗓子还要哑。 “没有——”虞秋烟抬眸的,看向他侧容眼下隐有一片青黑,有些愣住。 “我没受伤……” 章启的手还紧紧抓着她,就像不舍得放手一样。虞秋烟拉了拉他的手,章启反手将人揽入怀中,头枕靠在她的肩上。 虞秋烟隐约感觉他不太对劲,可身上的力道大到她没办法细想,肩头被按得有些发痛。 刚刚火舌扑来那一瞬,她肩膀被碎木砸了一下,想必已经发青了。 她小声地抽气,却不敢喊出声。 章启察觉出她僵直的身子,手缓缓往上,试探性的抚到肩头的部位。 力道很轻,可虞秋烟倒吸一口凉气,连忙转身,想要避开他的触碰。 “别动!”他语气冷沉。 虞秋烟霎时愣住,不敢避让,任由章启掀开了看了一眼后脖颈下的一片肌肤。 脖颈往下的一片肌肤泛起小片的深红。 章启替她合上衣领,回眸却见虞秋烟以扭曲的姿势跪坐在床边,倚靠着他,被他一声轻斥惊得不敢动弹,眼睫闪着看过来,隐有水光。 他缓缓退开身,“我不是怪你。” 见章启面色不对,虞秋烟以为他是担心,当即讲起方才在屋内的情形:“你放心,我没事,身上这点不算什么的。而且我闯出来时,已经将身上用水淋过了夫——” 她语气故作轻松,章启却心头发沉,若是她一招不慎,或是晚了一步,怎么办? 虞秋烟讲了半天,章启视线紧紧锁住她,却一言不发。 “王爷?”她不确定的小声喊了一声。 “你怎么赶回来了?”她问。 她身上衣物被浓烟熏得一块块脏痕,她脸上头发上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却还有心思想别的。 看了一会,章启站起了身,沉着一口气:“本王叫戚九来替你更衣,上药。”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虞秋烟觉得他连背影都透着一服“心情不好”的感觉。 尽管他表现得极为温和。 戚九很快进到屋内。 虞秋烟没忍住问戚九:“戚九,你们王爷看起来是不是生气了?” 戚九手下动作顿了片刻,若要她如实回答,那必然是“奴婢不知”,可戚鼎教过她不能这么憨直,会惹主子不快,戚九回想着戚鼎的教导,斟酌着回话道:“小姐认为呢?” 虞秋烟拧眉想了想,眼珠子转向门外:“我觉得——他应该是有点累了。” 戚九手下动作停下,顿了一会,小声道:“奴婢觉得不像累的样子。” 虞秋烟扯了一下嘴巴:“算了,我问你做什么?” “小姐,您还是先去沫浴罢。”戚九指了指她身前被淋湿的衣衫。 鹅黄春衫薄薄贴着腰身起伏,尽管衣衫经过方才那一番折腾已经变得灰扑扑的,但还是难掩身段,更遑论内里中衣上的刺绣隐约可现。 虞秋烟从戚九所拿的镜子直接瞧清了自己的脸——被浓烟熏出了一条条漆黑的脏痕,头发也乱糟糟的,整个人仿佛是从哪逃荒来的小乞丐。 她就是以这副“尊容”见的章启…… 难怪他不及答话便离开了- 按理章启今日本该在京外的丰镇安营休整,明日才入京。 可是才落脚,就收到了戚鼎的传信,信中提了一句虞秋烟问药之事,他心中不安,当即日夜兼程赶了回来。 他一路心惊胆战赶到宅院,在院中看到她脸上被浓烟熏得跟花猫一样,肩上也湿透了,狼狈地跌跌撞撞地跑进他怀中—— 抱紧她的那一刻,他的心才渐渐平静下来,那时候,他才知道,他多么担心她会出事。 自责和愧疚,甚至不知所措。 他害怕自己的情绪影响到她,甚至不敢在房中多呆。 直到戚鼎从屋外赶回来。 …… “前阵子,虞小姐在西市食楼见过盛家的小姐,至于是何事,属下无从得知。” 戚鼎在书房中肃声继续道:“听戚九所说,虞小姐今日前往洗砚斋时虞二小姐要跟着,虞秋烟却佯装生了气,不愿意带着她。且据属下所知,虞小姐日前特意问过旁人遇到火情如何脱身,且她借由戚九从属下这要走了不少醒神的丹药、解药……” “她像是早知会发生什么。属下查到她和盛家小姐传过信件,许是因为这个缘故……” 戚鼎也是今日在事情发生之后才明白过来,虞秋烟分明是以身为饵。 但就算明知会发生什么,在这样的险境面前,也很难保证万无一失。 很难想象虞秋烟一个人竟然有那样大的胆子,在明知有危险的情况仍旧往圈套里钻,宋成毓那样的疯子,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戚鼎不敢去想这个可能性。 他讲完却见章启看着手中的信件发呆,不置一词。 想起那宅院中的情形,戚鼎继续道: “卫所的人虽扑灭了火,但院中两人早已回天乏术。 若属下所想不差,那男尸手部受伤应是宋成毓,女尸只怕是盛家小姐……两人都被灼烧得面目全非,仵作仍在查验,火势是由屋内而起的,从门外抓住的小童也验证了,他自言是受宋公子所嘱托,从外锁住了房门……” 戚鼎越讲越发觉得心里没底。 “是属下失职。今日才意识到虞小姐的计划。”末了,戚鼎自责道,“属下愿意领罚。” 章启沉眸看着手中的信件,缓缓放下。 “你该庆幸她没事。”他走之前只交代了这一件事,戚鼎都没有做好。 “下去吧。”椅子上坐着的人,沉着眉回道。 戚鼎走后,章启才往后靠在了椅背上。 他一路疾驰入京,还是晚了一步。 他担心她出事,整颗心系在她身上,心绪大动,一直心惊胆战,见到她之后仍旧惊魂未卜。可如今,戚鼎却告诉他,她是以身为饵,明知是圈套仍旧不惜只身犯险,她怎么敢? 戚鼎或只是震惊虞秋烟的胆大,而章启却更为了解她的脾性,她看似有备无患,可所作所为却更像是一种不惜自损八百伤敌一千的自救。 章启原本以为春狩那一日对她造成的阴影已经散去了,却没想到她明知宋成毓有害她之心,仍要犯险。 她并不是对宋成毓心存幻想,相反,而是想彻底了结一大威胁。 可,宋成毓为何会给她那样大的压力?章启无从而知。 她也从未提起过,可是不相信他? 无论是她只字不言,孤身返险,又或者是这整件事情,她从何而来的经验…… 这种种未知都让章启由衷生起一股更深的暴戾- 精神时刻绷紧,在心头盘算了数日的事情终于尘埃落定,虞秋烟在沐浴完之后便靠着床榻沉沉睡去。 迷糊间感觉到有人轻轻的抚着自己的脖颈,那一块被浓烟烫红了一片,微凉的东西触碰上去,反而感觉十分舒爽。 她不由往那股冷源凑了凑,可没一会,察觉到冷意不再,又转着头挪开了。 这一觉直接睡到了深夜,她醒来时,不由有些发晕:“赏云——” 戚九进了屋内。 她才惊觉这还在王府,当即便说要回虞府。 “小姐放心歇着吧,王爷已经派人去虞府讲明过原因了。” 见虞秋烟神情恹恹不再追问,戚九才着人端了膳食进来。 虞秋烟一边小口喝着红豆粥,一边问道:“我睡着后王爷来过吗?” “奴婢一直在外间,似乎并没遇见。” 可她的脖颈上分明上了药,虞秋烟眨了眨眼,并没有继续追问,她还想问问章启呢,没想到竟然就睡到了,且如今时辰已近戌末,有些晚了。 “王爷呢?你们王爷在哪休息?” “王爷他晚间去了军营一直没回来。”戚九似乎早已习以为常。 虞秋烟不免问:“你们王爷平日也很晚才回府吗?” 戚九皱了皱眉,沉吟道:“一个月会有八日,不对,十日……” “算了,你别算了。”虞秋烟摇了头。 她没想到章启今日才回京就这么忙,竟然只匆匆见了一面。 睡了一整个下午,她暂时也毫无困意,打着精神道:“我能出去走走吗?” “这么晚……” “嗯,我想出去走走。你们王爷什么时候回来?” 戚九苦着脸,王爷出府可从不交代什么时候回府:“有时候是子时之后,有时候是清晨……奴婢也不知道。” 虞秋烟点了点头,拥着斗篷往外看了看,院中静悄悄,反倒是才走出了一段距离,见到管事嬷嬷带了几位小童赶过来。 “王……虞小姐怎么这么晚出来?”嬷嬷问。 听闻她只是想出来走走,又安排了数位人在她身前擎着灯笼,还问她可要去逛逛园子。 深更半夜逛园子,虞秋烟其实只是想等等章启,可盛情难却。 她不知怎么的,就被嬷嬷带着就走到了一处环形池水旁。 “这池中恰移了几条金鲤,还有半爿荷花,这时节正好,虞小姐可喜欢?”嬷嬷笑眯眯回头,见虞秋烟在身后挥着手,又赶紧着了两名丫鬟跟在她身后驱赶蚊虫。 “倒是忘了,夜里蚊虫多……” 夏夜的屋外,蛐蛐声儿一声声地鸣着。 虞秋烟不忍一群人这么晚还跟着自己闹腾,正要开口回厢房,转头就见到了月洞门下站着的人影。 也不知站了多久。 月白的光影仿佛为他蒙了一层柔和的暖光,见她瞧过去,那人才缓步从月洞门下的阴影中露出整个挺拔的身形。 地面上长影晃动。 夏夜萤火轻盈地略过水面,飞舞升腾。 虞秋烟小跑着走了过去,章启在她尚未靠近时已经张开手,抓过她的手腕,将人半揽住。 没想到章启这么直接,虞秋烟有些愣在原地,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嬷嬷及她身后一群似人,片刻后,仿佛瞧出了她的为难,伸手接过了小童手中一杆灯笼。 “你们都回去罢。” 只有嬷嬷犹豫着道了一声:“王爷?这……” “嬷嬷也回去吧,本王有分寸。” 70 ? 月夜 ◎轻捻◎ 虞秋烟一回头就见到嬷嬷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既喜又忧。 她顺着嬷嬷视线缓缓转到和章启双手相连的手掌上,想了一瞬,她这看着人就迎上去的行为, 似乎有些老夫老妻。 可他两毕竟还未成亲…… 丫鬟跟着嬷嬷鱼贯退下,章启拿着小灯, 带着她往院中行。 虞秋烟胡思乱想着, 前面的人已经停下了步子, 她直直撞了上去。 章启缓缓伸手抵住她的额头,视线落到她身上:“怎么这么晚出来?在等本王?” 他嗓音有些低。 “没,我睡不着……”虞秋烟皱了皱鼻头,离得近了, 忽然从他袖间嗅出了一丝酒气:“王爷喝酒了?” “嗯。”他应着。 “我还以为王爷是去军营了,没想到是去喝酒了。看来王爷差事办得很好, 今日回来就去庆功了!” “他们晚两日才押送匪寇回京。” 他回头看着她,眸子在月光下一片深邃,神情有些落寞。 顿了顿,开口道, “本王没有什么可庆祝的。” 章启的语气认真到让虞秋烟感到诧异。 他转身走得越发快。 虞秋烟看着他的背影狐疑地开口:“王爷为什么会提前回京?王爷若是想喝酒,我可以陪你啊。” 她下午便从戚九那听说过了,章启早已经派人打入了匪寇内部,里应外合事半功倍。 庆功宴便是今日办不成, 想必过两日也是要办的。 捏着她的手掌逐渐收紧,章启摇了摇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等踏入了院中,他推开隔扇门, 拉着虞秋烟让她坐到软塌上, 拉过软塌边的小毯子盖在虞秋烟的腿上, 一本正经道:“你应该休息,不能饮酒。” 虞秋烟笑了:“我方才才醒的,还不困。” “你受伤了,应该休息。”他看着被虞秋烟拉开的小毯子,继续搭了上去。 他面上一片波澜不惊,仿佛和平时无异样,就连语气都十分平静,可行动却比先前要慢一瞬。 虞秋烟心中疑惑更甚:“王爷今日下午出门是专门去找人喝酒吗?” 章启在她问话时眼神有一瞬失神。 “姜一跬找本王。”他如实答。 姜指挥使,虞秋烟眼神眯起。 她下午还在王府中呢,章启忽然撇开她去喝酒,本身就很奇怪。 虞秋烟坐在软榻边歪着脑袋,狐疑的上下打量着章启。 女子白皙的后脖颈隐约有一道红痕从领口露出,看着那一抹红痕,章启的眼底划过一丝心疼,伸出指尖摩挲了两下。 “痛吗?”他低着噪音问。 虞秋烟只有后背那一块被窗棂上的碎木撞了一下,伤得很轻,若不是刻意触碰,她几乎都察觉不到,这样的伤和前世比起来实在轻得不足一提。 可章启的手指轻轻抚过却带起一阵痒意,虞秋烟缩了缩脖子,摇了摇头:“真的不痛,不用担心……” “要擦药。” 章启一副不信的模样,拧起眉,转身从桌边找出药瓶,又重新折返回来,紧张地拉过她,要给她擦药。 虞秋烟避开他触碰的手指,“已经擦过药了。下午的时候……” 章启似乎愣了一下,不知是想起什么,眼底划过一丝称得上委屈和受伤的情绪。 他轻声嗯了一声。 转身放下手中的药瓶,又回头看了看她:“本王走了,你早点休息。” 语气显而易见地低落下去。 虞秋烟理了理衣领,心想,只是不让他擦药而已,不至于吧。 她跟着章启走到门边:“王爷心情不好吗?今天下午怎么了? 章启拉开厢房的门,避开她的视线,唇线抿直,声音压得很低:“不用担心——” 这闪躲的眼神,这低低的声音…… “不用担心”也有那么一丝的勉强。 虞秋烟敏锐地察觉出不对劲。 他杵在门口:“本王自己回去。” 房门拉开,月色洒进来,她抬头细看,才发现他眼下泛着一点红,只是夜色下看得不明显。 虞秋烟隐约明白什么,无奈的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好了,好了,让你换药好不好?” 章启站定,视线紧紧落到她身上,忘了反应。 “不止是换药。”他出声。 “你还要做什么?”虞秋烟没好气的回,将人从门口拉了进来。 章启被她拉进来屋内坐下。 虞秋烟倒了一杯茶,看着他:“你这是喝了多少酒?” 苍天好轮回,这人八成是喝醉了酒!只是他喝醉了也十分波澜不惊,看不大出来。 章启想了一下:“很多。” 虞秋烟笑了:“你出去也不和我说一声?也没有告诉我什么时候回来。你在外面花天酒地,就让我在府中等着——” 章启的反应好像慢了半拍,微微睁大眼睛看着她,抿唇仿佛陷入了沉思。 竟然连她这种颠三倒四的质问都分辨不清,还真的认真思考起来。 他这样看起来竟有些乖巧。虞秋烟忽然觉得甚有意思,凑近他,继续道: “以后可不能这样了。出去饮酒要提前告诉我!” 章启垂着眸不知在想什么。 “我刚刚说什么你听见了没?”她伸出手晃了晃。 章启抓住她的手,终于撩起眼睫看着她,半晌,缓缓开口:“你心悦本王吗?” 虞秋烟一口茶差点呛住。 转头,看着章启神色认真,眼神毫不设防的模样,心头忽觉触动,想起之前他离京时的猜测,轻轻吐出一口气,问 “那王爷是不是一直喜欢阿烟?” 她离得太近,气息擦过的皮肤表面感到一阵痒意,章启当即伸手揽住了她的腰身,将人按进了自己怀中。 他轻声嗯了一声:“一直,一直喜欢。最喜欢……” 虞秋烟踉跄着撞到了他的肩上,听到耳边的微低的嗓音,面色发红,又忍不住问:“什么时候……” “小时候,你不记得了……” 虞秋烟有些愣,周围笼罩着他的气息,章启习惯性地抱得紧,微醺后更是没有控制力道,勒得她胸口发闷。 “什么小时候?”她忙问。 章启却不再答话,他伸手勾了勾虞秋烟的下巴,看着那上头的一抹红痕眼神灰暗。 “你还没有回答。”他提醒。 虞秋烟的脸被捏着,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容,发音有些不清楚:“心——悦,心悦——” 章启歪着头看了一会,忽然道:“你叫本王衍卿。” 虞秋烟眨了眨眼,气息一下下扑到脸上,章启很认真地在等她喊出声。 她面上又热起来:“衍卿——” “嗯,以后都这样叫。”他盯着那抹张合的红唇,凭本能般,压了上去。 “你还没有回……” 她想推开他好好问问,他却不管不顾的吻上来。 月色温柔的洒下,蛐蛐声一声声的在屋外响起,间或夹杂着树叶的轻动。 将开未开的隔扇门“枝丫”一声被风吹动。 虞秋烟吓得一抖,“呜咽”一声。 章启退开身,手指缓缓拨动着她的发丝。 他捧着她的脸,良久,才哑着嗓子道:“我喝酒时一直在想你。” 嗓音擦着虞秋烟的耳畔而过,轻如呢喃密语。 “你不该以身犯险。你为什么明知是圈套还要去?” 他紧紧揽着她,有些固执地重复,“不想要你受伤,他害你受伤了……” “我之前就该杀了他!”他咬牙喃声道。 虞秋烟从一开始便没怎么瞒着戚鼎,自她收到盛玉英的信件便有了将计就计的想法。 宋成毓对她有恨,必不会善罢甘休,这件事,她总要有个了断。 只是需要冒一点点险,就能让宋成毓自我了结。她不觉得有什么不可为。 为了以防万一,她还安排了戚九,告诉她,若没有及时回府,便让戚九去找戚鼎。 虞秋烟看着章启,不确定的问:“你是生我的气,才去喝闷酒的吗?” 他没有应声,定定看着她,摇了摇头:“是我来晚了,才让你只身犯险。” 看来还真是因为这个跑去喝酒了! 虞秋烟反而松了一口气,无奈地抱了抱他:“我没事了,你看,以后都不会有事了。” 见她展笑,章启捧起她的脸,指尖捻了捻她的唇瓣,“那你再说一遍方才的。” “说什么?” “说你心悦本王,日后有什么事都要提前告诉本王,不可以只身犯险!” 虞秋烟眨了眨眼,他一本正经的教训人竟让她有些想笑。 她笑起来,章启拧眉,捏了捏她的脸:“本王方才说什么你听见了吗?” “王爷怎么还学我说话!”虞秋烟靠在他肩头,笑得不能自已,“你怎么这么招人喜欢!” 话音才落,章启的唇已经贴了上来。 他清冷的眸子染上了些许醉意,吻得也比先前用力。 “衍——卿!” 他置若罔闻。 “再喊一遍,好不好?”他轻捻着她的下颚。 “说你心悦衍卿——” 只要她心悦他就好了,别的都不重要。 章启醉酒后缠人得不行。虞秋烟叹了口气伸着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将唇贴向男子的耳畔…… 他急切地又落下一个吻,紧接着,一下一下,轻轻地触碰着那一抹红,辗转流连。 吹进屋的凉风带起一阵燥热。 章启将她发髻上的簪子取了下来。 一瞬间,长发散开,鸦色的青丝衬着她白皙面容愈发明艳,彤云轻晕,眼底缠绵。透着一丝难言的妩媚。 虞秋烟意乱情迷,脑子晕晕乎乎的。呼吸交缠之间,周遭愈发炙热。 凉的指尖触碰到腰身之上,凉意激起一阵寒颤,女子唇间不禁溢出一声轻吟。 酒精的气息刺激着鼻尖,虞秋烟被按住紧紧贴着他。 动弹不得。 猛然间,她清醒了过来,用力推了推章启。 “停下,衍卿——停下——”话出口,她才惊觉自己的嗓音何其柔媚,立即抿着嘴不出声了,只小声的喘着气。 章启被她推得有些踉跄,也稍稍清醒了些。 他拿开手,难耐地唔了一声,复又伸手紧紧揽着她,下巴压在她的肩上。 “本王难受。” 颇有些委屈巴巴的意味。 虞秋烟却再没有丝毫捉弄他的心思,狠狠瞪了他一眼,锤了锤他的脊背:“松开,你该回去了——” 只是她的力道颇小,章启不情愿般“嗯”了一声,手上却反倒抱得更紧了些,紧紧贴着她,半点没挪开步子。 贴得这样近……虞秋烟意识回笼,察觉出他的不对劲,惊在了原地。 她也是看过不少什么才子佳人的话本和戏曲的人,更遑论前世还出嫁过一次,那嫁妆底下就被嬷嬷塞了沓画册…… 可现在,现在…… 虞秋烟推不开人,整个身子都有些僵直。 “抱一下。”热气喷洒在虞秋烟的脖颈之后,他的嗓音有些浑浊,“别怕。” “你该回去了……”她瓮声道。 “嗯。” 章启 殪崋 哑声应完,手仍旧一下一下撩动着虞秋烟散开的青丝。 灼热的喘气声洒在她耳畔,良久不散。 虞秋烟颤着声着急道:“我我,我困了——” “你方才还说不困。”他轻笑。 “你真的喜欢本王吗?” “喜欢——” 他伸手紧紧捏着虞秋烟手腕,依依不舍的。 虞秋烟脸颊通红,就着两人相连的手掌将人推出门外,“你现在不清醒,我喜欢也没有用,你快回去睡觉……” 章启松开手。虞秋烟合上房门。 屋外没有任何动静。 良久,虞秋烟压着门,轻声问:“走了吗?” “……没有。” “时间不早了,快回去——”虞秋烟低声哄道,“听话!” “嗯。” 直到屋外的脚步声渐远,虞秋烟才松了口气,靠着门缓缓蹲下了身子,揉了揉灼热的面颊。 70-80 71 ? 虞府 ◎盛家◎ 翌日。 王府早早就备好了马车, 送虞秋烟回府。 虞秋烟起得极早,但她出府却一直没见到章启。 管事嬷嬷正和戚九抱怨:“早上宫里传信,王爷进宫去了, 否则王爷该送送虞小姐才是。” “咱们王爷好不容易就要有了个王妃,怎么就这么不赶巧……真是可惜, 这可是在王妃面前洗清王爷那些恶名的好机会。戚九, 你要记住管家的话, 回去后可得再在王妃面前好好讲讲,知道没,放机灵点……” 虞秋烟站在门前,咳了咳。 见到了虞秋烟, 那嬷嬷赶紧迎上来:“小姐睡得可好?” “嗯。”她点了点头。 “王爷公务繁忙,虞小姐多担待。今日由老奴送小姐回府。” 回想昨晚的事情, 虞秋烟觉得章启八成是今日清醒过来觉得没脸见她,才跑得那样早。 她抿着唇对嬷嬷露了个笑脸:“嬷嬷放心,我会的。” 嬷嬷当即喜笑颜开,见缝插针道:“小姐真是长得跟天仙一样, 难怪我们王爷出府前还一直念叨着小姐的事呢。王爷特意留了口信,说是虞小姐回府后不必担心,昨日事出紧急才将小姐带回了王府,虽不大合礼数, 但王爷早已向虞太傅说明过缘由了,小姐就当来王府做了一日客,不必担心旁的……” …… 回府后,虞秋烟稍作整理了一番, 便有奴仆来传话, 虞衡请她过去。 想来是要问昨日之事。 虞秋烟跟着奴仆走到主厅。 “小心些, 别撒了。”管家从厅内走出来,扶了一下一名急勿匆的丫鬟手中端出来的剩茶。 见到了虞秋烟,虞府管家赶忙上前行礼:“小姐,你回来了,听说昨日广安巷起火时,你恰好路过受了惊,如今可好了?” 想来是章启从中隐去了一些痕迹,以至于外人并不知情虞秋烟起火时是在现场的,还只以为她是路过收了牵连。 虞秋烟摇摇头:“我没事。” 管家见状松了一口气,感慨着提着昨日广安巷的火:“小姐,你还不知道吧。广安巷那那火据说是小宋公子自焚,真是造孽——,我们老爷一番苦心将他养大成人,如今却……” 自虞衡被宋成毓气出病来后,府上的人对宋成毓没有半点好脸色。 可乍然听说他想不开自焚,管家难免触动:“他受了伤,老爷也会尽力为他奔走……宋公子若是听话,日后也不是没有痊愈的可能,再怎么也不会过得差,如今人走茶凉,当真可惜……” 虞秋烟没应声,看着丫鬟进出收拾,问:“方才,来客人了?” 按理,宋成毓才出了事,虞衡怎么会还有心思待客,更何况,虞衡自己也在病中。 见她问起这个,管家做出一副痛心的模样,说:“是盛家的人—— 他欲言又止,又叹了口气道,“那广安巷起火,两具尸体,另一个听说是盛家小姐。” 虞秋烟凝神问:“盛家的人一大早来虞府做什么?” “盛大人方才在屋里哭呢,说是女儿被宋公子害得横死,如今只有个不成器的儿子,又不顶用,还说宋家没爹没娘的,也不知找谁说理去。都说宋公子是我们老爷一手栽培,情同父子,所以来找老爷说理来了,要老爷赔他们盛家……” 好歹养了十几年,在外也演了十几年的骨肉情深,这人才走,就跑来虞府博取同情,捞好处…… 未免心寒。 管家不屑道:“那点心思谁瞧不出来?老爷好说歹说才将人打发走。 虞秋烟忽然想起盛玉英那封信。 在盛家的时候,她一度将宋成毓当作救命稻草。可后来,这根救命稻草亲自压垮了她,摧毁了她所有的期望。 而她在幻想中渐渐湮灭了初衷。 她说希望从未离开过登郡。 盛家,乃至整个京城于她而言,不过是一座虚荣的牢笼,阴暗在地底滋生…… “来了?怎么不进来。”虞衡走到门前。 廊前的日光照耀下,他脸色一片苍白,大抵是强撑着病体出来待客。 到了屋内,虞衡将奴仆都赶了出去,方才道:“王爷说别院起火时,你也在场,此事可是实情?阿烟,你跟为父说实话,宋成毓……他是不是,还想要害你?” 他说得极为哽咽,似乎说出这句话极其艰难。 昨日的时候,在众人赶去别院救火之前,章启就带着虞秋烟从别院中走了,之后章启也只给虞衡传了信,讲明了情况。 重点是,虞秋烟在场,且受了惊。 虞秋烟为何会在场?如果不是肃王,他的女儿是不是也和宋成毓盛玉英一样,在大火中丧生了…… 虞衡想知道更具体的情况,可再问,王府那边却不再回话。 他几乎一宿没睡,一直在想这件事情。 虞秋烟,将她从洗砚斋被人带走的事讲了一遍。 对于答案,虞衡却有些接受不了一般,他的手都有些颤。 “你可有受伤?为父昨日就想去王府接你回来,但是王爷说你他说你受了惊,早早休息了,昨日晚间,便将虞府的马车打发了回来。王爷为人不计名声,凶戾在外,但人品上,为父还是信得过的……” 他先前可是很瞧不上肃王这样的武将,虞秋烟闻言挑了挑眉:“您之前对宋成毓不也很信得过吗?” 虞衡愣了一下:“他,他对你做了什么?那莽夫——” 虞秋烟摸了摸鼻子,敛眉道:“没,什么都没做。我没有事,叫父亲担心了。” 最后,两人又说到了盛家的事情上。 “你说盛家小姐帮了你?”虞衡斟酌道,“她可是无辜之人?阿烟,为父知道现在说这些已为时已晚,但若她也牵扯其中,我总要好好想想怎么回盛家的人。” 方才在门外,管家所猜的倒是句句属实,盛家的人在盛玉英去世后第二天,就开始利用盛玉英的死讯来为盛家谋最后的利益了。 盛大人想要虞衡帮他那个庶子谋职位。 虞秋烟心下极为烦躁,冷声道:“盛玉英是盛玉英,盛家是盛家。盛玉英已经去世了,可盛家人还在。她确实警示了我,但和盛家人没有丝毫关系,只怕若是父亲因此帮盛大人,才叫她难以瞑目……” 她情绪激动。 闻言,虞衡愣在了原地,琢磨了许久,他才道:“知道了。”- 广安巷那日的大火,街坊邻里有目共睹。 随着宋成毓和盛玉英双双在别院殉情的事情传扬开来,坊间众人也是一阵唏嘘。 提起这事,不免要提虞秋烟。 后头几日,虞秋烟一直都在屋里待着避风头。 虞衡倒是很忙。 毕竟宋成毓往年借住虞府,又和虞衡师徒一场。 除了宋家几个关系远得不行的旁支,宋成毓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只怕只剩下虞衡了。 不管是出于什么立场,虞衡都得出面料理宋成毓的后事。 这一番折腾下来,他也瘦了一圈。 到了第十日,虞衡往圣上跟前递了一道折子,折子中直指盛大人贪赃枉法,贿赂官员,私卖良田,逼良为娼等数项罪名。 更是当众指名盛大人在女儿身死之后,在盛玉英尸骨未寒之际四处卖惨,实则是为其子奔走,堪称泯灭人性。 虞衡说完,又自悔教徒不严以至弟子不仁,自称有愧,不堪为师,当朝请辞。 圣人劝其三思,朝中人也一再挽留。 …… “圣人已经批了,盛大人处流放,家眷贬为庶人。” 丫鬟将消息传来的时候,虞秋烟难得有几分动容。 “盛玉英应当会感谢父亲吧。”她说。 “小姐,你说什么,盛小姐已经去世了……” 那日在别院中,明明盛玉英有机会,可她一直在犹豫。 虞秋烟对盛玉英谈不上喜欢,但也谈不上恨。盛玉英在走投无路之事会给她送信是她没想到的。 说到底,盛玉英也是个可怜人…… 她忽然想,若盛玉英如同她信中所说,回到登郡,应当比留在京城开心吧。 晚间,寻风急匆匆着小丫鬟传了话,说是有事情要同虞秋烟说。 虞秋烟忙去了外院,寻风近日也一直在城中打听消息,见到虞秋烟忙迎上来,直道:“小姐,您先前让奴才去城西埋的银子,一直无人动过。今日忽然有人去取了……” 虞秋烟愣住:“当真?” 那日火灾之后,别院里的两具尸体面目全非,所有人都说那具女尸是盛玉英 寻风见虞秋烟的神情,坦诚道:“奴才没忍住,跟上去瞧了一眼……” “取银子的人是盛夫人的人,她如今身边只有一个年迈的老婆子陪着,两人就要离京了……奴才还听人说,那盛夫人是晚间在城外破庙修整时,偶然得仙人托梦,才寻到了银子……小姐你说奇不奇?” 虞秋烟听着寻风讲起缘由,虽不明白全貌,但还是垂眸道:“好了,日后不必再盯着此事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6-21 01:00:31~2023-06-22 16:41: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風笑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2 ? 买一送一 ◎他怎么敢?◎ 在宋成毓的后事终于告一段落之后, 虞衡收到了一封信。 送信的是个小乞儿,将信件送到虞府后,门房的人见了信件上的署名, 疑心有人弄虚作假当即拦下了人,小乞儿却指天发誓自己并非骗子。 “说是半月前就有人交给他, 要他二十五这一日送到虞府。” 管家拿过信件, 斟酌着看向虞衡。 “老爷……是宋公子的信……” 虞衡当即从管家手中拆了信, 逐字看去。 看到最后,握信的手愈发颤抖。 宋成毓在信中痛骂虞衡数年来“伪善”的形象,直指虞衡看似是为他做打算,实际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 他宋成毓不过是虞衡实现自己抱负的傀儡! 他出京外任, 亦或回京,至今无论做什么, 事成所有人都说是虞衡一片苦心栽培,事败则全是他自己不争气。 在他受伤失去价值后,虞衡放由他出京,却还要摆出一副为他想尽后路之态。 何等虚伪讽刺! 信件最后, 宋成毓直问虞衡,自己亲手害死自己女儿的滋味如何? 在他的预想中,那场火虞秋烟根本逃不掉。 虞衡看到最后,双手颤抖, 怒骂:“……白眼狼!畜生!畜生!” …… 虞秋烟听说此事时,心情丝毫没有受到影响,甚至觉得她还能大方地给宋成毓烧一沓黄纸。 宋成毓这样做的缘由十分简单,如他所说, 他死了也要用尽气力让剩下的人不好过。 但说到底, 她也没出事。 而且, 她再也不必因为这样的疯子而担惊受怕了。 倒是虞衡当日气得卧病在床,虞秋烟特地出门去劝了劝他。 从虞衡的院中回去时,管家正带着张大夫进屋。 “……老夫知道你们太傅和宋公子的渊源,但这都过去几日了,莫不是还没缓过来?还是今晨又受到什么刺激了?”张大夫摇着头。 管家支支吾吾地说着:“这实在是事出紧急才着急请您跑一趟……” “大小姐——”见到了虞秋烟,管家立即恭谨地唤了一声。 张大夫见到虞秋烟顿时心虚,想起先前在王府被“威逼利诱”说了不少虞府的事情,当即僵着身子,匆匆对着虞秋烟行了一礼。 便道:“这,看诊要紧,老夫先进去瞧瞧虞大人。” 他走得飞快,只留管家在屋前看着虞秋烟。 虞秋烟想起信件之事嘱托了一声:“日后这种信件不要立即往父亲面前送了,管家若拿不定主意,不如先来问问我。” 她看了那信件。宋成毓在信件中将往日所有温和的细节一一剖开,以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直指虞衡对他的关照实乃用心险恶。 最气的是,如今人已去世,虞衡还没办法同宋成毓辩解。 虞衡年纪大了,本就身体不好,这一番急火攻心,只怕要遭不少罪。 管家恭谨地连声称“是”,南极生物群每日梗新一无而二七污二爸依又将那小乞儿的话说了一遍,痛骂道:“定是算准了日子送过来的,这几日府上诸般事情也是防不胜防,这是摆明了不让所有人好过,那宋公子实在是忒没良心。奴才日后必定注意……” ——摆明了不让所有人好过。 就好像是一块石子投入到了脑海中,她忽然回忆起来。 那一日在别院中,其实是听宋成毓提到过的。只是那时候,她脑中有根弦紧绷着,没有仔细听宋成毓那些疯话。 宋成毓说过,不会让虞衡和章启好过…… 既然虞衡已经收到了信件,那章启是不是也收到了? “这信件是什么时候送来的?那送信之人可还在?”她忽然问。 可管家哪知道这些,只说:“今日晨间,门房的人留那小乞儿问了一会儿话,见问不出什么便将人放了,如今走了有一会了……” 虞秋烟急急忙忙出了府,也不知道现在赶过去还能不能拦住那送信的人。 她才出了虞府,却见府门前已然停了一辆马车。 车帘掀开,里头的人是成妙心。 成妙心:“虞小姐?也要出门么?” 虞秋烟点头。 街道上再没旁的人,那小乞儿只怕早走了。 她这时候才冷静下来,宋成毓并不一定将信件全交到同一个小乞儿手中。 而肃王府同宋成毓又没什么来往,一个小乞儿传的信件又怎么会那样快就送到章启面前。 成妙心见虞秋烟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去哪。只当不是什么急事,热情邀请起来:“倒是赶巧了,我正想着没提前寻个人同我一道。你既没什么事,正好同我一道去泠水河,赏赏风景。” 虞秋烟几乎是被成妙心拉着上了马车。 “你这阵子可还好,我本来早就想寻你,但又担心你不愿意出府。”成妙心随口道。 虞秋烟问:“怎么忽然想到去泠水河?” “昨日里下了几场雨,听人说湖里的荷花都谢了泰半,便想着出去赏赏风景,再不出门,可就入秋了。” 天色昏暗,近日数场大雨,天色始终不见好,今日也是阴暗昏沉,只怕一会又要下雨。 这时候赏风景……未免奇怪。 成妙心漫不经心地解释道,“真的是突发此想,不然我怎么会寻不到人同我一块不是……” 自虞秋烟上马车以来,她已经抱怨了数回,没寻个人同她一块儿了,可她这马车上的茶点,备得倒是挺齐全。 虞秋烟莫不作声地拿了一块桌上的糯米糕,咬了一口。 “怎么,你不信?我真的是突然有这样的想法,刚好这个时辰出门,要不是恰好遇到了你,我就一个人去了。” 虞秋烟:“怎么去泠水河?画舫首尾相接,可不是赏景的地方。” “我们去游湖!你放心,我都安排妥当了。”成妙心立即接道。 确实是准备妥当了,泠水河边停着一叶小舟,掌舵的艄公戴着草帽,百无聊赖地等着。 成妙心指挥着人先后将茶水、点心、棋盘都搬入那一叶乌篷小舟之内。 她率先踏上了船:“我们就在这里头下棋品茗,随波逐流,听着水声欸乃……岂不是一桩雅事。” 泠水河极为热闹,人来人往,岸边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小舟挤在一众靠岸的大船之中,灵活地穿梭。 成妙心有些心不在焉,她的丫鬟在船头同艄公说着什么。 虞秋烟放下一子,温声道:“若是我不来,你要一个人在这对弈不成?” “……对啊。天气大好,自然要乘兴。” 小舟晃动,艄公撑着船专往画舫多的地方钻。 转悠了大半天,虞秋烟几乎要将整个泠水河岸边停靠的画舫数量数出个八九不离十了。 虞秋烟叹了口气,还真想看看成妙心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没多久,天际飘来一朵乌云,转眼间天阴沉沉的。 “你可备了雨具。”虞秋烟问道。 成妙心仰头瞧了一眼,赶紧命人将小舟靠了岸。 这才发现,岸边站着一列身姿婀娜,衣袂飘飘,俱都头戴幂篱遮着面容的女子。 引得不少路人观望。 路边的卖鱼贩讽刺道:“遮什么脸,假模假样的,不还是卖笑的娼人。” 一旁的卖花娘指着鱼贩子笑骂:“我呸,那也不是你这种人瞧得起的!” …… 成妙心本来都要上马车了,忽然盯着前面,咬牙切齿:“果然男人都没一个好东西——” 话落,见虞秋烟一副了然的模样。成妙心讪讪解释道:“一,一看就是哪家的纨绔子弟携妓游玩。” “要不要去瞧瞧?”虞秋烟抬眸,跃跃欲试。 “回去——等会儿,你说什么?”成妙心睁大了眼睛。 虞秋烟指着湖中心的一艘画舫:“你不是一直在寻那艘画舫么,莫不是你认识的人?” 从方才起,那艄公就在那艘画舫周围穿梭不停,也不知是在找谁。 见被拆穿,成妙心盯着她看了一会,才扭捏道:“说起来,你也认识,就是梁公子——” “元星的哥哥?”虞秋烟有些惊讶,虽然先前就隐约察觉成妙心对梁元朗似乎格外关注,可没想到会是这等心思。 她点点头,叹气道:“梁府有意同成府结亲,我本来还十分欣喜,可前几日听元星说她兄长又要去泠水河,只怕是花天酒地,她还说她兄长回京后学坏了,我本还不信,没想到还真是……” 虞秋烟想了想,为梁元朗辩解了一句:“你兴许是瞧错了的,那画舫上的人不一定是梁世子呢。” 毕竟,梁元星一天要说她哥哥一百句坏话,实际上心里却并不这样想。 “不必了,我都瞧见了,喏,那站在船头的人正是他们军中的都尉,想必是一起来……”成妙心心情不佳,轻声道。 可这话,反而激起了虞秋烟的兴趣 ,军中的都尉,一块儿来的? 若她没记错,梁元朗和肃王在军中的关系也挺近的…… 成妙心本来都踩上了上马车的小凳子,转瞬就被虞秋烟拉了下去。 虞秋烟:“瞧瞧去!” “不是,你怎么比我还激动。”- 成妙心慌忙从马车中取了两顶幂篱,两人头上的幂篱瞧着要比那些女子头上的长一些,遮住了半边身子。 虞秋烟拉着成妙心不动声色地跟在那列女子身后,倒也不算太突兀。 两人跟在一群女子后头正要踏上那画舫。 忽然听得身后人声响动。 虞秋烟在队伍末,手腕忽被一股大力拉了过去,眼前幂篱晃动,她只隐约瞧见身前晃过一道暗影。 那影子拉住她,顷刻间,就将她的视线整个遮住了。 他挡在了她面前。 “你们做什么?” 是章启的声音。 画舫上的鸨母觉出不对,扭头就见一名男子拉过了末尾的一名女子,还当是闹事的。 可转头又见还有三人在不远处,俱都衣着不凡身姿挺拔,面带贵气。 为首的鸨母当即扬起笑脸吆喝道:“唉哟——官人,这,这是从章台街请来的舞姬,官人若喜欢,里面请啊。哪有当街拉人的道理——” 这画舫瞧着低调,实际是艘水上青楼。 一名胡子拉渣的,长得极为狂放的男子忽的走上前来,对站着的数人瞧了两眼,转头对鸨母笑道:“妈妈你这小地方容得下这么多姑娘吗?” “姜一跬——”那男子身侧的人忽然轻声呵斥了一声。 “这,这,”这几人瞧着非富即贵,鸨母也不敢得罪,正犹豫道,“官人们可要移步章台街……” 收到章启警告的姜一跬只好敛容,做出一副遗憾的样子:“不必了。我们大人不喜这种场所。” 姜一跬转了转眼珠:“他既瞧上了末尾那个,那买下就是。我们大人不缺银子。” 说完,随手丢出去两锭金子,眼都不眨:“够了吗?” 原本还想出声的虞秋烟抿着嘴瞬间不动了。 章启瞧上了这个?这个指的是她? 姜一跬花钱买人,做得实在太过自然,自然到这事情好像极为常见。 这是真把她当成了舞姬? 虞秋烟顿时又气又酸。 当街买卖舞姬,他怎么敢? 没多久,虞秋烟察觉身后有一只手一直在拉她的衣衫。 她这才想起成妙心还在身边。虞秋烟当即握住成妙心的手。 姜一跬扫了一眼,又掏出钱袋子:“末尾两人!” 鸨母望着姜一跬递过来的金子傻了眼,见末尾两人待在一块儿依依不舍,大方道:“够了够了,既如此,买一送一,两位大人好走啊,日后记得再光顾——” 鸨母的声音被留在了脑后,几人很快走上了隔壁那艘画舫。 成妙心只隐约瞧见虞秋烟被一人拉着往里头走去,有些不明所以,当下慌了,掀开幂篱亮出身份。 还没来得及冲上去开口,被姜一跬拦住了:“成小姐?” 成妙心犹疑道:“你认得我?” “成大人的长女,在下自然认得。不过没想到会在此遇见。” 姜一跬不正经道,“幸好在下路过救了小姐,不必言谢了。只是成小姐一会回去可别忘了替在下问候一下成大人……” 这话就有些不给人姑娘留脸面了。 梁元朗跟在身后拍了姜一跬一下,正了正色,自认妥善地解释。 “姜指挥使的意思是,那画舫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成小姐还是早些回去以免成大人担心。 方才事出从急,为全两位小姐的名声,姜指挥使才行此下策,还望担待。虞小姐……想必王爷会送她回府,你可要在下派人送你回府……” 成妙心满面羞恼:“……不必了!我有马车——” 她愤愤然瞪了一眼梁元朗,跑了出去,手里捏着手帕拧了拧。 同样被识破身份救走,她方才竟然是那个送的!? 梁元朗自认比姜一跬温和得多,却莫名被人瞪了一眼。 要瞪难道不应该先瞪姜一跬么。 看着成妙心气冲冲的背影,又看了看姜一跬,梁元朗有些莫名,嘀咕了一声:“她怎么不瞪你?” “没办法,本指挥使玉树临风。”姜一跬拍了拍梁元朗,给了个“你羡慕不来”的眼神。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6-22 16:41:26~2023-06-24 15:07: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顺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3 ? 幸好只是 ◎荔枝◎ 虞秋烟被章启拉入了画舫的厢房中, 整个人还处于愣神的状态。 幂篱在眼前轻轻晃动,隔着幂篱只能隐约瞧清眼前人的轮廓。 她惊疑不定之间,分了两分神想章启莫不是没认出她是谁……竟然同意让姜一跬出了两锭金子买下了她。 哦不对, 两锭金子买下了她和成妙心两个人…… 她不知该感慨于自己落得如此廉价的地步,还是该气愤于章启等人对买卖歌姬如此娴熟。 厢房门被人关上。 鼻尖涌入一阵暖香, 虞秋烟一眼看到房间深处双绣花鸟瑞兽的粉红锦帐, 拔步床位处正中, 床中暄软的水红锦被叠得齐整,床架子之上系挂着双鱼戏珠的镂空香袋,香袋随着锦帐轻动,气氛香软而暧昧。 她挣开手, 扭捏着嗓子,惊疑道:“公, 公,公子——” 男子冷峻的眉眼微凝,听她嗓音古怪,莫名看了她一眼。 “公子, 我,我我——”虞秋烟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好不容易讲话讲完。 “我不卖身……” “……” 章启的身形忽然定住。 他将人拉进来,本欲问她为何要混进那画舫之中, 她知不知道那艘画舫是什么地方? 可虞秋烟一开口…… 章启定神看了看她,女子身上的幂篱遮住大半个身子,面容隐在幂篱之后左顾右盼,看样子还不打算露出面容。 他不由扯了下嘴角, 转身坐到八仙桌后, 从容地倒了杯茶水, 长指扣着桌沿敲了敲,斟酌了会。 “你,叫什么?” 四周沉寂了一瞬。 青楼舞姬一般叫什么名字?尽管虞秋烟完全没见识过,但从那些话本之中大抵也知道,舞姬一般有个在外的花名。 小楼深巷狂游遍,罗绮成丛。 就中堪人属意,最是虫虫。 脑中一晃而过,最后只剩下这句诗词。虞秋烟深吸一口气,怯生生道:“奴家名唤,唔……虫虫。” 她才说出口,就觉得这名字似乎不大好听。怎么会有人叫这个名字? 章启顿住,喝了一口茶,缓缓接上话:“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 他很给面子地点头,面不改色继续道,“名字……取得不错!” “公子谬赞了。奴家听不懂这些诗词。” 她捏着嗓子,语气不觉带着几分矫揉。 “……”章启咳了咳,放下茶盏,沉吟道,“那,是要我解释给你听?” 好你个章启,竟然还想拉着舞姬解释青楼艳词!良宵永,鸳衾暖,凤枕香浓。这要解释起来,那还了得。 “倒,倒也不必。” 虞秋烟不动声色地呛声道,“奴家不懂,自然是不爱听这些诗词。” “嗯,那你会什么?” 虞秋烟咬牙切齿,两手一摊:“奴家什么都不会,公子你使那么多银钱买下奴家,亏了。” “不亏。本……我觉得甚好。”章启笑了,看了看,又道,“唔,兴许是低了些。” 虞秋烟酸不溜秋地呛声:“公子还想金屋藏娇不成?” “我看你分明都能听懂。”他摇头轻笑了一声,“连金屋藏娇都知道。” 屋内传来一阵茶盏相击的清脆声响。 虞秋烟站在原地捏了捏拳。很快,拳头被人拉住了一只,她顺势就着他抓握的力道坐到了八仙桌旁,温热的掌心裹住背上摩挲了数下。 章启撑开她握拳的手掌,捏了捏指尖:“手怎么这么凉?下雨了还乱跑。” 虞秋烟抽出手搁置于腿上,一动也不动。 两只手交缠着,坐得端端正正,章启再欲伸手碰,她侧着身子避开了,就是不大愿意搭理他。 章启自然看出来了,只当她是被人发现要混入那销魂窟内有些不好意思,装作是舞姬被拆穿了还不搭理人。 他只好收手,摇头又倒了一杯茶递过去,顺着她的意试探着喊:“……虫虫?” 虞秋烟偏偏脑袋:“……怎么了?” “没什么,不要紧张。”章启波澜不惊地哄道,“你就算什么都不会,在我眼中也是最好的。” 虞秋烟有些僵住:“你……” 幂篱前的影子晃了晃,章启的脑袋隔着一层轻纱和她离得极为近。眼见颊侧的幂篱轻纱被浅浅的气息吹得晃动。 “奴家什么都不会,你买回去没有用的。”虞秋烟将人推开,自暴自弃道。 章启伸手握了握她的手,忽然顿住,沉眸看了一眼身旁的人:“所以,你的意思是,让我放你走?” 那颗带着白色轻纱幂篱的脑袋犹豫了会,点了点。 “画舫已经开动了,你想跑去哪?” 虞秋烟方才没有留意,现在才察觉出来。 手腕上被捏着的力道忽然转大,她被人拉得身子一歪,整个人倒进了章启的怀中。 虞秋烟慌了神,手扣着他的前襟,往外推了推:“公子……我们,我们,不合适。” “……”章启凝眸,看着她。 他没想到虞秋烟事已至此,竟然还想和他装不认识。 薄薄的轻纱晃动着,映出一道朦胧的人影。 忽然,轻纱被一股力道拉着抻直了,轻纱后的人影面容轮廓愈发清晰。 章启隔着幂篱,精准地寻到了她的唇瓣,轻轻吻了她一下。 “胡言乱语!” “你你你——” 轻纱撩动着清浅的气息,虞秋烟整个被抱到了章启的腿上,皎白的面容升起两朵红云。 章启好声好气道:“我怎么了?” 虞秋烟气得推了他半天也没推动。 “阿烟,别乱动。”他沙着声叹了口气。 瞬间明白过来的虞秋烟愈发羞愤难当,撑着章启的肩膀坐直了身子。 “你早就认出来了,你耍我!你还笑话我!” 章启没应声,抬手要将她的幂篱掀开—— 虞秋烟赶忙伸手揪住了幂篱,想起方才的编的名字就一阵羞愧。 这幂篱帷帽就是她最后的底线! “不许掀!”她拉住幂篱边沿,喊出了声。 章启挑了挑眉,松开手:“行,不动。” 他无奈揽过她,偏头从桌边的瓷盘里取了数颗荔枝。 半晌,见虞秋烟还死抓着那幂篱不放,章启将剥好的荔枝放到了白色的瓷盘中,从缝隙里递了进去:“吃荔枝?” 见她犹豫,他又轻声补充道,“新进的,尝尝?再过阵子就吃不到了,你不是喜欢荔枝么?” 那荔枝看上去晶莹剔透,且递到了跟前来,吃一口也无妨。 虞秋烟拣了一块,塞进了口中,不知怎的,忽然觉得这场景似曾相熟。 忽然想到之前在画舫上,他也给她剥过橘子,那时候她还穿着男装…… 虞秋烟想起那日,不禁抿着嘴露出点笑意。 章启趁机掀开幂篱,本想将她吐出的核接过,却见她杏眼闪闪,像只偷腥的小猫,不禁愣了一瞬。 轻轻捏了捏她的脸:“这么开心?” 虞秋烟赶忙将幂篱拉下,挡住了他的视线。 章启叹了口气,轻声唤:“阿烟?” “你还莫不是还想着让本王当作没见过你吧。”他语带调侃,“唔……虫虫?” 虞秋烟翻了个白眼,将人推远了些:“我不叫这个。” “是吗?本王瞧你很喜欢这个名字……”章启没忍住笑意,肩膀轻动,“不懂诗词?” 莫名被嘲笑,虞秋烟愈发觉得方才自己一举一动都很傻,气得胸口疼:“你再笑?我看你也很喜欢买舞姬。还想金屋藏娇。” 这话中的语气实在太酸。 章启后知后觉,拍了拍她的肩:“自己的醋也要吃?你莫不是以为我没认出你来?” 她没出声。 “姜一跬是事急从权,才这样做的,总不能叫人发现你的身份。” 章启解释完,忽然问道,“不过本王倒想知道你去那地方做什么?” 他眯起眼,“那可不是好地方。梁家小姐带你去的?你们胆子够大的。” “哪里来的梁家小姐?”虞秋烟被问得一愣。 “你身旁那个,不是梁小姐?”章启冷回过神来。 因着虞秋烟常常和梁元星一道玩,且梁元星的性子颇为洒脱,也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总爱穿着男装混迹于市坊之中。 导致,章启那时候看到虞秋烟伸手牵住了身旁的人,便理所当然认为那是梁元星。 “那是成家小姐。你是见过元星的,身量也显然不一样,元星要高一些……你连身量都弄错了,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章启揽了揽她,如实道:“看多了,就认出来了。” 她红着脸,轻声道:“那你岂不是白给人家两锭金子。” “两锭金子就能带走,是有些便宜了。”- 随着画舫开动,宽阔的大厅中,声音鼎沸。 数名将领举起酒坛临窗对饮,场面格外喧闹。 座首的几位姗姗来迟。 可主位的桌案始终空着。 副将看着空出来的主位,不由疑惑地问了一声。 今天之宴会是军中庆功宴。 而这功劳最大的自然是主担此事的王爷。 姜一跬面带微笑,颇有些不怀好意,怂恿道:“想来在房中闭目养神,忘了时辰,林副将你去喊喊。” 话落,林副将已经起了身。 虽说章启治军严明,但今日情况特殊,副将心想着都是男人也没什么好避讳的。 因而他走到厢房前丝毫没有犹豫,便将房门推开了。 可谁知,一开门会见到这样的情形—— 他心自中治军严明的王爷的腿上坐着一名带着幂篱的女子。 虽只瞧见了背影,却也清晰可见,那女子身段窈究,一只白嫩的手掌撑着肃王的肩膀,推搡着。 两人挨得极其近,极为暖昧,贴在一起的身形不禁叫人浮想联翩…… 肃王轻轻拍了拍那女子的后背,以前所未有的柔润嗓轻声道: “吐出来,别吞进去了。” 女子含糊地“唔”了一声,嗓音娇媚。 副将一时呆在了原地。 听到房门响动,女子扭头看来,幂篱之下雪肤花貌,眉眼精致,唇似红丹。 不过一瞬。 她头顶的幂篱被斜面伸出的一节手指挑落。 紧跟着一道视线直逼而来,林副将本能地侧头偏了一下。 “当啷”一声,有什么东西滚落到了地面上。 ——一颗荔枝核。 吃荔枝啊……林副将忽然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只是撞破王爷喂她吃荔枝! 74 ? 信件 ◎安心待嫁◎ 厢房门咚的一声合上了。 “王爷, 属下就是喊您一声,您慢慢过来,不着急, 不着急……” 随着副将的声音渐渐远去,虞秋烟瞪了章启一眼。 被他的属下发现他做这种事, 他居然都面不改色。 章启放下手中的瓷盘, 晶莹洁白的荔枝在盘中滚动了半圈。 “不吃了?”他顺手拿出一杯茶水递过去。 “你不过去吗?”她接过茶水, 从他怀中站起了身。 “不急,吃点别的?饿吗?”他问。 虞秋烟清晨便出来了,这会似乎确实到了该吃午饭的时候。 窗外析淅沥沥地下起了雨,雨水滴落到泠水河的湖面上, 荡开一圈圈涟漪。 章启点了几道菜。 随着菜式还上了一道点心。 都是她喜欢的。 他顺手拉过椅子坐到了一旁。 虞秋烟接过他递来的糕点,眨了眨眼:“你难道还要陪我吃吗?” 他坐在一旁看了一会, 仿似有些犹豫:“你在这等本王?” 画舫绕着湖面游动,外头细雨如丝,虞秋烟看了看窗外,她难道还有别的选择不成…… 章启似乎也意识到了, 放下了手中的茶盏:“下雨风大,你没带丫鬟,一会记得关窗。” “王爷莫不是不想去?方才,你的属下可都瞧见了。”虞秋烟看着站在窗边的人, 调侃起来。 虞秋烟想着方才的情形,估摸着刚才那吓得匆忙离去的人一定很是……震惊。 “他们日后总会知道的。今日提前知道也无妨。”章启不甚在意。 “日后?” “再下几场雨,天就该变凉了。”他接过话。 虞秋烟转头向看了看窗外,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两句话有什么逻辑。 章启继续道:“入秋了, 你可还记得有什么事情?” 哦, 天变凉了,入秋了!就要成亲了! 成亲后,他的属下总会知道的。 “……” 虞秋烟用力戳了一下糕点,强装镇定道:“那你快去吧,别让人等急了。”- 副将回到了原本热闹的厅内,还失神了好久,被身边的人拍了拍才回过神来。 “不是去喊王爷么,怎么一副天打雷劈的样子?这酒还没开喝呢。” 副将怨怼地看了看坐在侧首的姜一跬,“姜大人你明知……” “明知什么?” 明知王爷屋子里有女人,居然还骗他过去,实在是居心叵测。 副将一口闷掉了桌上的茶。 喧嚷的厅内忽然沉寂了一瞬,章启姗姗来迟。 前来敬酒的人不少,章启来者不拒,陪着众人喝完两坛酒,说了些场面话,转身就要离席。 姜一跬戏谑地看了章启一眼,扬声道:“王爷体力不支,喝两杯就倒了,你们不必顾忌他,放开了喝。” 不明真相的人看着章启离去的背影勾着一旁林副将的肩膀,犹自慨叹:“林副将,王爷真是个好人!他是将领,有他在大家必然放不开,他竟如此体贴大家,宁愿一个人去房中孤独地待着……” 林副将闻言,默不作声闷了一杯酒…… 章启再回到屋内时,虞秋烟早已经用完了饭,雨水绵绵地摩挲着耳畔,她歪在厢房中的贵妃榻上睡了过去,胸前还扣着一面香扇。 她大抵是想等他,所以只是随意地靠在了贵妃榻的边缘上,两条腿垂落到地面上,姿势极其随意。 榻上的人嘟囔了一声什么,歪了下身子。 半边身子险些都滚落到地面上,章启伸出手揽了她的腰,一只手穿过她的腿窝将人抱起。 怀中人似有所察觉,在他怀中微微眨了一下眼睛。 章启以为将她吵醒了,正琢磨着开口,却没想到她十分自然地缩进了他的怀中,两颊粉扑扑的,还在他肩下蹭了蹭,自顾自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又闭上了眼。 “启言,你回来了——” “什么?”章启没听清楚她嘟囔了一句什么。 虞秋烟又动了动,轻声道:“唔,衍卿。” 似乎是在喊他的名字……章启不禁勾了唇,将人放到了床上。 躺在床榻上,隐约可闻见水面的浪声一下一下轻柔地拍打着。 像极了某个闲适的盛夏午后。 四周一片静谧,虞秋烟隐约察觉出身边有人,她昏昏沉沉之间,又嘟哝了一声:“衍卿——” 屏风侧正在关窗的人缓步走来。 章启坐到床沿边,替她掖了掖被子。 虞秋烟困得睁不开眼睛,似梦非梦,看到床侧坐着的人,忽然抬手抱住了他的腰身。 十分自然,好像这动作她早已做过无数遍一般。 像是没料到她会如此主动,章启愣了一会,随后,顺势矮下了身,揽过她。 “怎么了?”他轻问。 “困!”虞秋烟在章启的肩头蹭了蹭,双手揽住他的腰,十足的信赖,只怕还没清醒过来。 章启含笑望着她眯起的眼睛,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一下雨就犯困,你再睡会儿。” 虞秋烟靠在他的胸口,迷迷糊糊地应着声:“你陪我睡——” “……” 章启的身子僵了一瞬,垂眸眄了一眼怀中的人。 长睫在眼下扫出一片阴影,鼻尖挺翘,微微嘟起的唇色微红,泛着水光,温温凉凉,甜丝丝的。 顷刻,他沉着眸无奈地捏了捏她的脸:“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女子嘴唇被捏得嘟起来,不堪其扰地挥开他的手,倒头埋进了枕头里。 …… 醒来时,画舫已经靠了岸。 虞秋烟睡够了精神好了不少。 章启不知从哪喊了一辆马车要送她回府,两人一道坐到车内,却呈现出一个斜对角,离得极远。 乍然看到章启正襟危坐的模样,虞秋烟还疑惑地看了两眼。 可一触到章启微凉的眼神,虞秋烟就心虚的缩了缩眸子。 她好像也没做什么吧。 不就是醒来时,发觉章启一直牵着她,没忍住就问了一句:“王爷你是不是又喝醉了——” 这话好像也不过分啊,占便宜的不都是他么…… 可章启却似乎格外在意,直到现在都还一副要与她保持距离的模样。 虞秋烟咳了一声,想起今日出门的正经事,琢磨了一会才开口道:“王爷,你,最近可有收到什么奇怪的信件?” “什么信件?” “就比如是死去的人忽然送来的信件,听说最近坊间有人以此为乐……”她睁着眼睛胡扯道。 “宋成毓的信件?”他打断了虞秋烟的话,凉声戳穿道。 虞秋烟“啊”了一声,还没想好要如何开口,章启拧起了眉问:“你收到了?本王着人去查。” 查什么?这一查,那岂不是本来还没有看到这封信,硬生生给查出了这封信…… 虞秋烟赶紧解释道:“不是不是,就是想问问王爷有没有收到。若是收到了,王爷也别信。” 章启本还以为是有人对虞府报复,往虞府送了信,如今细细想了想虞秋烟的反应。 才反应过来并非如此,她似乎很怕他看到“这封信”。 章启挑着眉,回忆了一番。 虞秋烟只见他俯身,从马车底下按了一下,弹出个暗格,章启随手从暗格里取了个信笺出来。 “你莫不是说的这一封……” 那颜色,同样署名了一个虞字……可不正是宋成毓的字迹么! 虞秋烟赶忙伸手去抢,章启手不由往外拿远了些。 她整个人扑到了座椅上,盯着那封被拿远的信件。 章启伸出一只手扶住虞秋烟,煞有介事地看了一眼信封:“原来这是宋成毓送的信件。本王还当是虞府送来的。” “不是……我可能记错了,王爷是从哪来的。” “方才……在王府门口收到的,说是有小乞儿拦车……”他简单的解释了一番信件由来。 果然,肃王府可是那般好糊弄的,那小乞儿估摸着是没法子将信送出去,只好使出当街拦车的伎俩。 章启本已经取出了信笺,看着她的神色,将开未开时忽然伸手将信笺反扣住:“你不想要本王看?那本王不看了。” “嗯?”虞秋烟看着他推过来的信笺,愣住了,“你不想知道宋成毓要说什么吗?” 毕竟他二人马上就要成亲了,而宋成毓好歹也是和虞秋烟有过好些年婚约之人,又称得上是青梅竹马。 怎么会不好奇呢? 虞秋烟扪心自问,若是章启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她一定很嫉妒,嫉妒便会滋生窥探欲…… “阿烟,本王不是不想知道,你和宋成毓之间的事确实叫本王嫉妒。但是本王不想叫你为难。”他仿佛看穿了她的疑惑,沉声解释起来。 他神色郑重。虞秋烟看了一会,忽然心底升腾起一阵开心,好像许多个小人转着圈圈从眼前晃过。 她喜欢的人分明一身正气,坊间怎么会说他煞气凌然?那些人忒没眼色了。 虞秋烟伸出手拉过小案几上的信笺边缘,准备收起来,她确实不是很想让章启瞧见信里的内容。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宋成毓会在信中些什么,便是不看大抵也能知道个大概。 见她伸着手慢吞吞地准备将信件收回去,章启又拧了眉,将信笺抢了过来。 “本王反悔了,你也不许看!” 章启摸出了火折子,径直将信笺烧了。 “人已经去世了,你也不必时刻想着他。回府后安心待嫁才是正理。” 他一番动作极快,虞秋烟看得目瞪口呆。 75 ? 婚礼前 ◎明日?◎ 中秋过后, 下了几场雨,天气逐渐转凉。 虞秋烟的婚事也眼见着越来越近了。 因着虞衡生病的缘故,府上诸多事宜都由柳姨娘帮衬着, 但依旧忙得捉襟见肘。 虞秋烟在远洲的外祖家林家也记挂着她的婚事,害怕虞府上的人有所怠慢, 临近婚期时派了她的舅母提前进了京。 虞秋烟的舅母徐氏远道而来, 还带了一对儿女前来, 阿玲和阿文。 阿玲和阿文是一对龙凤胎,两人年纪虽比虞秋烟小一些,但阿玲却在今年开春便成了亲,夫婿是远洲望族家的公子。 舅母徐氏说是趁着这机会带着阿玲进京散散心。 “这嫁了人便整日里闷在府里头, 可不得闷坏了,我是强拉着阿玲出来的。”舅母说这话时, 阿玲在她身后闷着头没作声。 这个表妹一贯是害羞的性子,虞秋烟便附和了几句京中著名景色。 “阿文那小子一进京就去拜会友人了,他一贯爱玩,又喜欢四处结交, 今春本就想进京参科举,但被你外祖父拦了下来。你外祖父说他性子不定,不该这样早入官场……” “表弟聪慧。”虞秋烟含笑点头。 后头的几日,虞秋烟带着舅母和阿玲在京中逛了逛。 马车上只有她是个马上要嫁人的闺中女子, 舅母和阿玲免不了要说起嫁人之后的事。 两人问她可知道肃王府上的情况,虞秋烟估摸着答了一些。 “表姐一进府便当家,真好。”阿玲羡慕道。 徐氏横了阿玲一眼:“那是你没用,阿烟, 舅母是过来人, 你回头嫁了人这房中事还得自个有主见些, 万莫被人拿捏了还不自知……” 虽然虞秋烟一早便觉得舅母说起阿玲的夫家有些古怪但一直没问。 这时候她才知道缘由。 原来是阿玲的婆婆一直催她生子,阿玲为了这件事不堪其苦,吃了不少偏方。 舅母警醒道:“你们年纪小不该这般着急,否则日后亏的还是自己的身子……” 她舅母是商户女子,但极有主见,紧接着又传授了不少夫妻相处之道。 总而言之,那就是万不能被人拿捏了。 “对了,我见你父亲身体不大好,近日府上的事情可都是那姨娘操持的?”舅母问道。 “嗯,柳姨娘还算尽心。”虞秋烟如实道。 徐氏不屑道:“她当然尽心,你走了府中就剩她了,可不得尽心……” “你个傻丫头,日后可莫像你娘一样,多留些心眼才是……” 这些话,她前世也是听舅母讲过的,但这一遭心态却不大一样。 前世那时候尚未成亲便听着诸多成亲之后的艰难,心里满是忐忑不安,今生却似乎要更宽和些。 没多久,王府的人派了婆子送了婚服过来。 因着是亲王妃,还得学习皇室礼仪,事务杂多,虞秋烟渐渐也忙了起来- 成亲这几日,京城的天气都十分好,惠风和煦,秋阳高照。 婚礼前日,徐氏拉着虞秋烟叙了半晌话。 “说起来,你同肃王定下婚约之时,王爷还往远洲向你外祖父送了一份大礼,正是因着这份大礼的缘故,我才会带着阿文阿玲一道提前进京。” 虞秋烟先前从未听舅母提及过,闻言愣住:“大礼?” “是你外祖父喜好的那些前朝孤本,王爷也算投其所好了。此事我本以为你知晓,到了京城才知道你并不知晓此事。大概从年初,隔几日便送。 你对幼年之事没什么记忆,其实当年肃王尚未回京时与你外祖父便是相识的。只是你外祖父辞了官,不愿意牵扯进朝堂之事,所以外人并不知晓…… 王爷送礼时说是铭记当年在远洲蒙你外祖父相救的恩情,对你外祖父心存感激,我先前还真信了这番说辞,就连你外祖父都差点信了,实在喜欢那送来的东西,便收了几次,谁知之后听说你退了婚,这才回过神来……” 从年初开始,也就是虞秋烟尚未正时退婚的时候,章启就在筹谋了。 虞秋烟愣住,没想到还有这桩事。 徐氏讲这些,原本也是不想叫虞秋烟蒙在鼓里,这个傻丫头显然是早就被人惦记上了。 原本以为说这些,她会斟酌考量一番,长个心眼。 可虞秋烟只是微微蹙起眉看向徐氏:“舅母,我不知道此事,我明日问问他。” 徐氏被她无所谓的模样逗笑了:“我也不妨直说,先前不了解肃王品性,原本还担心他只是图你美色,近日入京观你种种,又觉得他也算是用了心。他在外名声不好,但只要待你好,舅母便能放宽一份心,如今看你也不在乎那些坊间传闻,这么看倒也不失为一桩好婚事……” 徐氏又叮嘱了一些明日成亲的事情,又带着她仔细查看嫁妆等是否有遗漏。 等到晚间,徐氏想起另一桩事,提了一嘴:“先前宫里来的嬷嬷可有同你讲过……房中之事,周公之礼?” 虞秋烟跟着她轻点嫁妆单子,有些乏了,谁知徐氏凑到她耳边问起了房中事。 她神色怔怔,转瞬红了面。 徐氏只当她懵懂,一无所知,到底是亲生母亲早逝的孤女,估摸着也没人同她讲过这些,宫里的嬷嬷都是皇家派来的人,只怕所讲的也都是如何讨好那男人。 徐氏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慈母之心,又念她婚事坎坷,忽感伤怀,摸了摸虞秋烟的手腕,叹息了一声。 “可怜孩子,你只怕还不懂这些,这新婚之夜周公之礼,正所谓衣解金粉御,列图陈枕张……上过战场的人,总是粗莽,这新婚之时,只怕会更为辛苦些,但你也不要太拘谨,一切要以自己的感受为先……” 徐氏只能本着过来人的经验委婉地提了一嘴,没一会,虞秋烟听得面色绯红,粉面桃腮。 徐氏好不容易才止住了话头,起身离去前,神神秘秘地从嫁妆箱子里翻出了纳宝盒塞到她手中,特意叮嘱:“舅母也不说,你自个儿好好看看,切莫因为害羞而不管它,到时候吃亏的可是你自个儿。” 这方匣子里的东西,虞秋烟其实是知道的,上辈子好歹经历过一遭。 她翻开匣子飞快瞅了一眼,果然和前世相差无几。 里面躺着所谓的“压箱底”,还有一本图册。 丫鬟们在屋外面轻声絮语地收拾着,虞秋烟翻开匣子看了看,直到听到屋外一身清脆的“吱丫”一声。 她吓得手一抖,忙将匣子合上,探着脑袋往轩窗处看了一眼。 旺财在窗边蹑着两只前脚,整个身子半挂在窗边,挣扎着要跳进来。 她松了口气,走过去将小狗抱了起来,自言自语道:“大家都太忙了,把你忘记了。” 旺财叫唤个不停。 虞秋烟似有所悟,将旺财胸前挂着的木牌翻了翻,果然就在木牌后头瞧见了一张黏上去的竹签。 章启来了? 明日就要成亲了!章启这个时候来寻她做什么? 虞秋烟将旺财放到了地面上,回到了床边坐下,脚尖点了点。 有些犹豫。 床侧微微露出半角卷轴的边缘。 余光扫到都觉得有些烫眼睛,虞秋烟使劲地将卷轴摁进了匣子里。 房里静悄悄的,晕黄的烛光静静地燃着。 床榻边缘的横木被小狗踩得“啪啪”作响,似乎是见她始终没有动弹,它在旁边满地打转,一副着急出去玩的模样。 她久没动静,屋内侧开的轩窗之外又传来一阵清脆的敲击声。 过了一会,又是两声。 虞秋烟担心被人发现了认命地起了身。 路过铜镜前瞧了一眼自己的模样,晕黄的烛光下双颊泛着些微红色,一整日的折腾,发上已然有些凌乱,她不由伸手拨了拨碎发,手背贴上脸颊。 ——仍旧于事无补。 “嬷嬷说过了,婚前相见不吉利,他来作甚?”虞秋烟嘀咕了一声。 往外走时,虞秋烟忽然瞧见了屏风一角挂着的面具——那个已经被她涂乱了的兔面。 她随手捞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将面具戴到了脸上。 西面的窗是朝屋后开的,虞秋烟趁院外头的丫鬟不注意才绕了过去。 墙角的树枝投出一片阴影,她朝着暗影深处小声喊着。 “王——” 身后传来窸窣的响声。 有人拨开了凌乱的树枝,缓步走来。 虞秋烟听着声音转过身,来人已经逼近到她眼前。 猝不及防对上了一片黑影—— 她惊得往后退了半步,一只手从暗处抓住了她的手腕,稳住了她的身形。 “小点声——”章启微微压向虞秋烟,呼吸交错可闻,轻声问,“怎么现在才出来?” “……” 虞秋烟不由想起方才那匣子里的东西,只觉得手腕上那一块相触的肌肤热的可怕,面上也一片闷热,幸好她戴了面具。 似是察觉出她的僵硬,章启又问:“怎么了?” 回答他的是一连串轻声的狗叫声。 屋前院门外的丫鬟忙碌地轻点着行装,时不时传来絮絮的声响。 虞秋烟惊得不敢出声,章启拉着她往树干后侧了侧身子。 院子内树枝轻轻摇曳,繁茂的树叶之间钻进了秋风,婆娑作响。 有人察觉出了旺财的身影,一名小丫鬟的身影从廊前现了身,将不远处“汪汪”叫唤的旺财抱起了身,抬手轻轻拍了拍它灰扑扑的脑袋,轻训道:“不懂事,可莫吵着小姐……” 声音渐渐远去,一时只剩下眼前一小方天地,虞秋烟靠在树干上心跳不止。 她莫名生出一种偷情的错觉。 被自己想法惊到,她别扭地抽出手腕。 这个时候才仔细地打量来人,就着点点星光,才发现章启竟然也戴了面具,只是黑乎乎的一片,她方才都没瞧清。 “你……” 虞秋烟斟酌着开口,还没出声。章启反倒率先点了点虞秋烟面上四不像的面具。 “你这是带了什么?”他问。 他肩头轻动,一看便是在笑话她,虞秋烟憋了半天才反问道:“王爷你这又是什么打扮?” 她总不好说自己看了避火图,面上太红不好意思见人吧。 章启:“婚前相见不吉利。” “王爷你还信这个?” 他顿了顿,轻声道:“信的,倒没想到你和本王如此……默契。” “是是是,你是阎王爷,我是小夜叉。”她快快接过话。 他伸手托起她的脸,仔细瞧了瞧,好生生的粉面玉兔被数道墨迹改得面具全非。 小夜叉么…… 她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然轻笑,小夜叉一般的面具也被她戴出别样的……可爱。 虞秋烟:“难怪我们总要半夜相会,百鬼夜行,阴兵相会……” 章启无奈地点了点她的脑袋:“是本王小瞧你了。还以为你看到这模样会害怕。” “你先前早就知道在泠水河边戴面具的是本王?”他随口提道。 虞秋烟翻了个白眼:“当然知道。” 先前在泠水河边两次相逢,两次他都戴着面具。 第一次,她见他戴着面具便肆意撩拨,第二次她退婚后章启压根无心伪装,他连衣裳都没有更换,面具也不过是随手而买。 见他还提这件事,虞秋烟忍不住道:“我看一眼便能认出来你,一个面具而已……” 她上辈子就是没瞧见脸不也认出来了吗? 虞秋烟一副十分自得的模样,章启不由伸手抚了抚她的发髻,问:“那前几日怎么就觉得本王认不出你呢?” 他这语气还怪遗憾的,虞秋烟难以置信道:“王爷特地在这个时候过来,莫非是还对上次的事情耿耿于怀吧……” “贫嘴。听闻女子成亲前夕大多因离家而伤心,本王是想来看看你。”章启见她语气活泼,放下心来,如实道,“时辰不早了,进屋休息罢。” 他站在原地望着,虞秋烟转身前看着他面上的面具,想了想,忽然踮脚朝他的下颚面具的边缘伸出手去。 她想要揭开他的面具。 但——章启握住了她的手背。 “嗯?”虞秋烟不解。 他捏了捏她的手,慢条斯理地放下来,道:“不行,不吉利。” “……” 虞秋烟上辈子没摘下他的面具,万万没想到这辈子还摘不下来。 她遗憾地收了手。 章启早便发现了,她对这副鬼面的看法似乎与常人不同。 虞秋烟挠了挠他的掌心,正想着说点什么,他忽然捧住了她的脸,温热的指尖沿着她面侧的下颚轮廓轻轻摩挲着肌肤的边缘。 他偏了偏头:“原来,你喜欢这样的?” “明日再给你看。”章启贴着她的耳廓轻声道。 虞秋烟莫名听出一种“你可以好好期待一下”的潜藏之意。 她轻哼了一声转头,往屋内走,忽然想起白日里,阿文和阿玲他们说明日要在肃王来迎亲时为难他。 那两个人师出外祖父,可是想了一堆刁难人的诗令。 章启看着虞秋烟的身影消失在屋檐尽头,没一会,那“小夜叉”站在屋檐一角微弱亮光之下,抚着侧角的廊柱探出个脑袋。 她对着暗处轻唤了两声:“还在吗?明日她们会为难你作催妆诗,阿文表弟会出带花字的……记住没有……” 暗处里没有回响,虞秋烟遗憾地嘀咕:“来都来了,走这样快,明日可别丢人了……” “……也不知道武将会不会写诗?” …… 作者有话说: 章启:是谁结婚前日苦背诗词三千首,我不说。 76 ? 成亲 ◎成亲◎ 虞秋烟一大早便被拉起来开面, 上妆。 一切的仪式都与前世一般,但终归还是有些不同的。 前世的时候更多的是迷茫和懵懂,今生却似乎更多一份……期待。 她抿起唇, 看着妆镜中的面容,嘴角绽出一点笑意。 上妆的嬷嬷在身后不停夸她好看, 车轱辘话就跟不要钱一般往外倒。 “奴婢那日来一打眼见到王妃, 便觉得王妃是个美人坯子, 这妆丫,怎么上都好看……” 屋子里其乐融融。 反倒是外头的虞衡面色不大好,强撑着精神在厅内迎客,嬷嬷将新娘子带出来后, 虞衡更是情绪激动得清泪沾巾。 她一身凤冠霞帔,站在秋阳之下, 艳丽灼眼。 “虞小姐当真是有福气的人,往常只见着女儿出嫁哭的,倒是头一会见家中长辈先落泪的。”嬷嬷轻笑着。 “太傅,今日可是小姐大好的日子, 过了今日,日后便是肃王妃……” 嬷嬷她是宫里派来的,为防万一,劝慰的话准备了不少, 却还没想过着需要劝慰的人是虞大人。 她的话还没说完,满宵在一旁忍耐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开始啪嗒啪嗒掉眼泪。 周围骤然陷入悲伤之中。 丫鬟和嬷嬷在一旁拉着满宵。满宵仍旧扑上来抱着虞秋烟的腿, 小声抽搭着鼻子:“姐姐是不是不回来了, 我不要姐姐走……” 虞秋烟只好蹲下拍了拍她, 轻声哄着:“姐姐过两日就回来了。” 丫鬟赶忙来将人拉开:“二小姐你快别闹了,可别弄脏了新娘子的衣裳。” 虞秋烟身上的衣裳及风管都是皇家之物,衣物上一针一线俱都精巧。满宵不愿意撒手,她提起裙摆上的牡丹宝相纹路,轻声问道:“满宵,姐姐的新衣裳好看吗?” “好看……像仙女一样……” 童言稚语,一句话逗笑了所有人。 吉时将至,喜婆替虞秋烟覆上红帕。外头渐渐便热闹了起来。 迎亲的队伍早就到了,虞秋烟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只听见隐约的喝彩声入耳。 丫鬟忙进忙出地通传着。 阿玲从外间跟过来,凑向戴着红色盖头的虞秋烟道:“你放心吧,阿文他怕落了你面子,昨日准备的那些愣是一个没问出来,只随口问了两句简单的,难不倒王爷。” “简单的?”虞秋烟瞬间捏紧了帕子,她昨日可是絮絮叨叨将阿文准备的透露了泰半,谁知道阿文这小子临时改主意。 她提了一口气,直到喜婆从外头跑到虞秋烟身边,直拍大腿,以一副十分有先见之明的语气夸赞道:“唉哟,奴婢就说虞小姐是个有福气的!这姑爷不止是大兆的战神王爷,长相不俗,更是文采不凡哩,真真是文韬武略……” 虞秋烟这才心下稍安。 屋外一声锣鼓喧天,吉时到了—— 周围人声鼎沸,虞秋烟被喜婆牵着往外走,不多时,听到一声熟悉的嗓音在身侧道:“本王来。” 不知是他面色太唬人,还是怎么的,那喜婆一时怔愣便松了手,由着肃王执着新娘的手,亲自送上了花轿。 随着一声起轿,彩乐齐鸣。红妆十里,夹道相贺。 太傅府和肃王府相距不算很远,一路彩乐不绝,锣鼓喧天。 虞秋烟恍恍惚惚的便被人搀扶着下了喜轿。 粗粝的手掌捏了捏她的手,直到一道嗓音混在鼎沸嘈杂的声音中,道:“抬腿。” 她被牵着踏过了火盆。 进了屋内,手中被塞入了一截牵红。随着礼官唱和,三拜之后又被这人牵着送入了房内。 虞秋烟一路都宛如牵线木偶一般,等到被带着坐到了床边,才算松了一口气。 等着一大群人簇拥着全福嬷嬷说完一大通喜庆话,真正安静地坐下来时,时辰已经很晚了。 虞秋烟挺直了脊背,只能隐约瞧见一片红影在外头晃动。 眼下一道身影骤然逼近,虞秋烟微微低着头,看着来人的靴子,心跳有些快。 章启用玉如意掀开了盖头,虞秋烟似有所觉抬起了眸子,眼前骤见光亮。 满室红烛熠熠生辉,章启也是一身红衣,身影笼在虞秋烟眼前,墨发被束起,头上发冠罩得人更添几分矜贵。 他同她对视了一瞬,唇角微抿起,眸色转深,晃动了烛火也为他添了不少人间烟火气,整个人仿佛瞬间变软和了,戾气全散。 喜婆笑着端着盛放了清酒的瓢瓜上来,笑吟吟地递上来:“合卺同牢,两姓欢结。执子之手,与子同肩……” 两人各执了一瓜瓢饮了合卺酒。喜婆又说了一大段喜庆祝词,这才笑意盈盈地走了出去。 至此才算走完了大体的流程,章启一会还得回到宴中招待宾客。 屋内乍然安静了下来。 “王爷,可要出去招待宾客?”她有些不自在地看着对面的人开了口。 章启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她身上,闻言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展露了两分笑意。 虞秋烟迎着他的视线,不由面色微酡,心跳又快了起来,悄悄移开了眼睛。 “外头应当还在等着王爷……” “不急。” 他仿似不大在意,依旧不紧不慢地凑到她身旁,替她卸下了头上笨重的饰物。 长指挑了她发上的玉簪,凤冠虽美,实则压得整个人都僵直发麻。 虞秋烟由着他动着,头上乍然变轻,她松了口气:“王爷将我的侍女叫进来吧。” 话音才落,惊觉章启的手抚住了她的耳垂,虞秋烟瑟缩了一下,侧着身子往后仰倒。 乍然像是被什么扎到了一般,弹坐了起来。 她猛地回头,双肩却被章启揽住往另一个方向倾倒过去。 章启搂住她的腰身,被她一翻动作压倒在床上,垫在虞秋烟身下,轻笑起来:“床上有东西。” 喜床上铺满了桂圆花生等物。 “喜婆方才才讲过,你没听么?”他搂着她不让她动弹,一边挥落了床上的东西。 喜婆方才讲的可一直是什么百年好合,早生贵子……这些话来来回回讲了将近半个时辰。 虞秋烟哪还记得喜婆到底是在哪一句里提过。 章启剥了颗桂圆递过去,虞秋烟低头衔过,他将头搁在了她的颈侧,忽然倾身挑落了虞秋烟头上最后一根发钗。 青丝散落犹如流瀑散落,霞帔罩得人愈发明媚,莹白如玉的脖颈之上,娇靥含羞,楚楚动人,犹如一幅浓墨重彩的丹青画。 那张极美的脸上,灵动的双眼疑惑地眨了眨。 怎么就到了这一步呢,虞秋烟总觉得两个人坐在床边,呼吸交相可闻,似乎有些危险。 她伸手推了推章启的手,触手灼热,紧随而至的眸光更是深邃似海,吓得虞秋烟不自在地转开视线,含糊地嗫嚅着:“外头还有应酬呢。” 语气不由自主带起几分娇媚,章启按住她的肩膀,眸色转为深沉,敛了敛眸。 最终还是起了身。 “本王着人送些吃食来,你吃完先梳洗,本王还需些时辰。”他轻声道。 虞秋烟暗暗松了口气,闻言,连连点头。 离去前,章启又回了头:“记得等本王。” 床边之人闻言有些僵直,白嫩的指尖捏着床帐紧了紧力道,双颊酡红不知想到了什么,半晌,她缓缓点了头,鸦青的发丝垂在颊侧,缓缓流动。 章启捻了捻指尖,抬步走出了屋外。 待章启出门会客了,赏云才端着吃食进了屋内来,小丫头眉眼含笑,献宝一样一连端了数道菜肴上来,竟然还敢打趣道:“王爷临走前,特意吩咐的,小姐今日一整天都没吃上东西,饿坏了吧。” 话落,赏云的脑袋便被身后的嬷嬷敲了敲:“还叫小姐呢。” “是奴婢错了,该叫王妃了。”赏云捂着嘴轻笑,也不恼,“王妃可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虞秋烟摇了摇头,吃饭的时候才有闲心打量这间屋子。 屋内的陈设倒是极为简陋,只是装饰性地布置不少红绸。 王府的嬷嬷笑道:“那边是湢室,王妃用完膳,可要先沐浴?” 虞秋烟点了点头,这时候才生出切实的感觉——她真的嫁给章启了。 等到她沐浴完,不想那般麻烦,只着了一身中衣,套了一件水红的外衫便出来了。 坐到床边时,赏云端了些茶水过来,又拿了本书供她解闷。 虞秋烟点了点头,百无聊赖地翻着书卷,那是一本话本子,是新买的,只是今日她有些看不下去…… 屋内红烛哔剥一声,屋外响起丫鬟的絮语。 嬷嬷教训着赏云:“日后可不能在喊错了,小心王爷怪罪,既已成了夫妻,总该喊王妃才是……” 夫妻…… 忽然说起称呼,虞秋烟才想起方才自己喊他王爷时,他抬眸那一瞬含着半点戏谑。 虞秋烟恍恍惚惚地想着,莫不是该喊夫君了。 “夫——君——”她无声作了个口型,都觉得心腔跳动难耐- 直到深夜,章启才结束了应酬进了屋内。 “你们出去吧。”外间的丫鬟应声退了出去,隔扇门被人合上。 虞秋烟等了许久,已经有些昏沉地靠着床侧眯起了眼睛,闻声乍然站起了身。 来人缓步绕过插屏,步入花罩之内,仿佛还带着丝缕入夜的寒凉。 见着虞秋烟的那一瞬,他面上露了些笑意,冲散了身上的冷意。 “往日里他们逮不着机会,今日被逮着饮了不少酒,有些晚了,还当你已经歇息了。”嗓带着酒后的醇厚,有些低哑。 虞秋烟颇为理解地点了点头,听着他的话,又懵懂道:“不是你让我等你吗?” 他伸出手,虎口卡住虞秋烟的下颚,轻轻捏了捏,如愿见到她双唇嘟起,抿唇勾起一点笑意:“这么乖。” 酒至微醺,连动作都带着几分肆意。 男子双肩轻动,被虞秋烟轻轻一推,就往后靠坐在座椅上,看来是真的喝了不少,靠在椅背上缓了缓气。 虞秋烟轻轻嗅了嗅,确实有一股酒气。 嬷嬷早进屋通禀过了,王爷喝了不少酒,只怕会醉,让她宽待照料。 章启还算清醒,只是察觉出她细微的动作,微闭的眸子睁开,拉了她的衣衫,声音有些暗哑:“本王为了早点回来,被姜一跬灌了好几坛子酒,还有太子……你嫌弃本王?” 虞秋烟没应声,见他微微抬手,想着嬷嬷的吩咐,硬着头皮上前替他解起了外衫,手指不甚灵巧地解开系带,又去解他脖颈侧的环扣。 只是他身上的绯袍婚服过于繁琐,虞秋烟解了半天也没解开,她俯下身细看,纤长的睫毛罩住了双眼,含着星光一般水润的眸子从左边滑到右边,似乎在琢磨着要从何着手。 因为迷惑而微微嘟起来的嫣红唇瓣,仿佛引人采撷。 在她倾上来的那一瞬间,章启只觉周身萦绕着一阵馥郁之气。 红烛熠熠,明明暗暗的光影在她两颊晃动。 章启的喉头滚了滚,在虞秋烟从他身后抽出腰带时,忽然起身揽住了人。 虞秋烟僵着手有些不知所措,伸手拍了拍他的背:“夫君……王爷……” 77 ? 新婚 ◎新婚◎ 腰间的手骤然收紧, 虞秋烟自己也愣住了,她怎么就率先喊出了口。 章启似乎格外兴奋,脸搁在她的颈窝上, 蹭了蹭,含糊地应着声, 吻了吻她的耳下的圆骨。唇缓缓擦过耳廓, 气息温热地笼罩着, 仿佛蜜语一般。 “好像做梦一样。” 不知道是他说得太含糊,还是她的耳朵太热了,连话语好像都有别样的温度。 毕竟今日是不同的,她想。 虞秋烟的声音颤了颤, 又唤了一声:“夫君……” 但,耳后的人愈发肆无忌惮, 带着酒后的恶劣,央着她说了一遍又一遍。 虞秋烟的耳尖不禁泛红,心口跳动得愈发热烈。两人还站在木椸旁,解了一半的系带摇摇欲坠, 腰间的佩玉轻鸣,燃了许久的红烛好像爆了一声。 她伸出手掌推他。 章启揽着她的腰身,不容置疑,顺势俯身轻轻吻了一下她的眉心, 眼睫遮住了黑漆漆的眸子,带着一种难耐的克制。 虞秋烟推开他,没多久,他又轻轻地贴上来, 低声哄着:“阿烟, 阿烟……” 她整个人都有些发软。 佩玉“啪嗒”一声晃到了地面上。 虞秋烟惊到无措, 她难得想听从嬷嬷的吩咐做一个贤淑的妻子,谁知他死死抓着她,影响她的发挥。更遑论衣裳还怪难脱的。 她以为章启喝醉了,可看他欺上来的双手,顿觉他清醒得很。 她当即羞恼地松开替他解衣裳的手:“……你自己换衣裳……” “阿烟怎么半途而废。” 章启倒不恼,慢条斯理解开了系扣,又将她的手重新拉起来搭到自己腰间,闷声道:“要这样解……” 他往前握起了虞秋烟的手,带动着,将人拉到了身前,又一点点带着她的手褪下了身上大红的外衫,再教她解里衣上的系扣。 本来还只是方才听了嬷嬷所说的,夫妻相助,这本来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可不知怎么,经由章启这一遭,便好像多了些不同的意味。 虞秋烟闷着头不作声,不用想也知道自己面上一片绯红。 “王爷可要沐浴?” “嗯。”他沉着声应道。 虞秋烟松了口气:“我去喊人……啊——” 才要抬步,便整个被人打横抱起。 章启整个身影俯身倾来,周身气息愈发浓烈。 她惊叫的声音也被压着咽下。许久,他稍稍退开了些,灼热的气息从她的唇侧一路蔓延到两颊之后,抵着她的耳廓,嗓音透着一股难耐的低哑:“一会再去好不好?” 章启将她的右手放到肩膀之上,手一点一点低下去,粗粝的掌心缓缓扣着她,不叫她乱动,见虞秋烟没有制止,身上的人愈发肆无忌惮地痴缠着。 吻了吻她的下巴,轻声哄着:“别怕。” 那双眸子仿似窗外的夜色,浓得仿佛化不开,深深地凝望着她。 他又凑近到她的唇侧,轻轻辗转,在她的嘤咛声中加深了这个吻。 手指抵着他的肩头,一会又被抓握着,引导着……一切好像只是教她如何解开那繁琐的外衫。 虞秋烟在被亲吻得眩晕的迷糊中,被烫得整个身子往后退了退,直到退无可退的地步。 水红的衣衫缓缓剥落,只剩下一件将遮不遮的小一歪歪斜斜地挂着。 最后,粗粝的手指按了按她的眼尾:“阿烟,睁开眼——” 虞秋烟在睁开眼之前,反倒是双唇先泄露了呜咽之声。 他一直紧紧地看着她,星星点点的情动隐藏在最深处仿似暗流缓缓涌动。 屋外院中,片瓦方砖之间流淌着莹白的月色,树影露出斑驳的剪影,风声隐秘,絮语声声。 …… 好半晌,屋内才传出声音,赏云羞红着脸指挥着人将水送入湢室。 “出去。”章启吩咐道。 丫鬟们有条不紊地离去。 章启抱起了床内的人抬步走向湢室,怀中的人昏昏沉沉地抱着他,娇哼着难受。 他低下头,贴了贴她的额头,安抚道:“一会就好了。” “你刚刚也这么说的。”她控诉着。 章启的喉结滚了滚,眸色转深,轻哄着将人放近了浴桶中。 热水蒸腾出的水汽让周身都热乎乎的,虞秋烟双颊有些泛红,整个人软绵绵的,几次打瞌睡都要彻底滑入到水中。 就连章启靠在她身侧,都无暇在意。 迷糊中睁开眼,只看到一截脖颈的线条,轻轻滑动。 她在昏昏沉沉间不由伸手搂着住了眼前的人,拉着他往下压了压。 红唇轻轻地擦过, “别动。” 男人的嗓音入耳,虞秋烟的动作乍然停下来,昏胀的额头渐渐多了几分清明,正要放下手,往后退一步,却已经被人率先一步拉了过去。 他浑身滚烫,故态复萌。 虞秋烟轻哼出声,挣扎了一会,可愈动身子被紧扣得愈发用力,手腕被勾着搂着他。 只能委委屈屈地哼声。 屋内的声音停了片刻,渐渐竟又起了。 院墙之外,月上中天,微微映出屋内半支红烛的影子。 子时已过,可里头的声音似乎仍无停止的迹象,赏云最终羞红着脸站得更远了些。 虞秋烟实在太困,几乎一沾床就要睡着了。 在身边的人凑过来时,迷迷糊糊地将人往外推了推,仿佛说梦话一般,委委屈屈地控诉着,可实在是太困,只能在心下暗暗记下,也不知道要从哪辩解,到最后,反复强调着:“你不能总这样。” ……- 毕竟是经历过一世的人,虞秋烟在上辈子的时候其实早就动过心了,只是因为过于清楚自己身体状况才一直没有回应过。 上辈子,到底是有些遗憾的。 所以,这一世,好几次她都暗暗告诉自己一定要对章启很好很好。 因而看到章启这样高兴,她心里也觉得开心。 和前世不一样了。 睁开眼,入目满室未及撤下的红绸,她才有真的嫁给了章启的感觉。 可喜欢是一回事,在章启的目光之下更衣盥洗又是另一回事,更遑论昨日两人才圆房。 虞秋烟有些不自在。 就连赏云在替她梳妆打扮的时候都频频出错。 整个屋子,只有章启一个人怡然自得,丝毫不受影响似的,拿着一卷书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时不时抬眸看一眼。 “王爷几时起的?”虞秋烟开了口。 “约莫卯时。” 卯时就起来了……虞秋烟看了看屋外的艳阳当空,已近午时了,抬眼看了看赏云。 赏云接受到暗示,撇了撇嘴巴,她可不敢进屋来喊人,王爷一直都在屋内呢。 丫鬟被吓得不敢开口,虞秋烟也不勉强,收回了视线,继续问。 “王爷起床后没有出去吗?” 她记得王府的嬷嬷说过,肃王十分勤勉,每日里不是在书房处理事务到深夜,晨起还要练武,不然便是一早就出了府。 章启抬眸看过来,不置可否:“本王近日在府中陪你。” 因着成亲的缘故,他确实这几日都休沐。 虞秋烟点了点头,委婉道:“是我起晚了,今日可是要进宫?王爷等了许久罢。” “不急。本王陪你用过午膳,晚些时候再进宫。”他慢腾腾的翻开一页书。 在赏云第三次失误簪歪了发簪后,章启站起了身,“出去罢。” 随着章启的视线逼来,赏云也意识到肃王这话说的就是她,她只好放下发簪,不情不愿的走出了屋子。 花罩门外立着的两个小丫鬟也被一并带了出去。 王府的嬷嬷确实说过,章启不喜欢伺候的人太多,屋子里一般也是不留人的,可没想到赏云竟然也被赶了出去。 “我的发髻还没梳好呢,你就将我的丫鬟赶走了。”她倒是对章启毫不畏惧。 “她笨手笨脚。”章启接过梳妆案上的发簪打量了片刻。 要是知道自己被那样说,赏云只怕要委屈上了。 虞秋烟笑了一会,看着章启拿起发簪在她的发上比对着的模样,轻笑道:“她为何笨手笨脚,王爷心里不知道么?还不是因为你在这吓到她了。” 尽管赏云大大咧咧的,可还被他盯着还是难免束手束脚,梳妆的时候连一句话都不敢讲了。 章启不置可否,伸出手将发簪簪到了她的发上,从身后捧起她的脸,对着铜镜看了看。 发髻上的悬着的发簪珠翠晃了晃,虞秋烟的视线从晃动的珠翠逐渐上移,与他的视线乍然对上,她的眼睫也像蝴蝶的翅膀一般,颤了颤。 “王爷也会这个?”她移开视线盯着桌上的发钗,闷声道。 “也?”他微微挑眉。 虞秋烟愣住了,忽然笑了,也是,怎么会是也呢,他就是启言啊,他自然是会的。 可现在看到章启将丫鬟赶出去,若无其事地替她簪发的模样,仍觉得新奇。 章启的耳后有些发热,将发钗比划着簪进去,收了手:“阿烟,既已成了本王的王妃,总要适应的。” 她要适应,他何尝不是。 只是章启乐在其中。 梳好了发,抬步走过去收了桌上的书卷,虞秋烟的余光扫了一眼,眨了眨:“王爷一早上就在看这个?” 那几案上放的卷轴,方才见他翻看得认真还当是什么兵书之类的。 可书面上赫然写着“情迷状元楼”几个大字,嗯,是昨日里等得无聊了叫赏云随手找出来的话本子。 虞秋烟回想着章启方才一本正经地端坐着翻看话本子的模样,哑然失笑。 这还是前阵子和阿玲表妹出府游玩时随手买的,昨日里看了一会便叫赏云收起来了,怎么还在这? “本王晨间从那匣子里取的。可有不妥?”章启随口道。 匣子—— 虞秋烟猛然想到什么,猛然往防止衣物的橱柜瞧去,漆黑的小匣子随意地搁置在一堆叠好的衣物旁。 那可是压箱底的匣子啊。 虞秋烟收起话本的手忽然停住了,将话本子随手丢到一旁,赶紧掀开匣子瞧了一眼,里头的东西还好好地被压在底下,忽然松了一口气。 转身,对上章启疑惑的目光,她伸手推着他走远了一些:“王爷怎么还看话本子?这个……是我昨晚等王爷时有些无聊,随手翻阅了一番,并不好看。” 章启沉眸看了一眼慌乱地眨眼睛的人,轻声问道:“不好看?” “对对,不好看的。”虞秋烟伸手将人推得离那匣子越来越远,才松了一口气。 “那阿烟觉得什么好看?” 他本是随意所问,可虞秋烟猛然收了手,打量着他。 什么好看?她心里有鬼,一想起那匣子里的东西脸烧得慌。 章启的视线越过她的肩头对远出那个式样普通的小匣子若有所思。 两人视线对上的那一瞬间,又互相挪开。 虞秋烟循着他视线落到那纳宝盒上,欲盖弥彰:“那匣子里的我还没看过。” 半晌,盈香抱着衣物走了进来,没瞧出两人对视的沉闷,恭谨地站在双燕齐飞的檀木山水插屏一侧,问:“王妃,您昨日吩咐奴婢取出来的那匣子,奴婢拿不准,可要收起来?” “……” 盈香抬头便见自家小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盯着她:“这点小事不要再来问我。” 语气里的烦躁之意可谓十分明了了,盈香很少见虞秋烟这般,又见章启挥了手,只好恭谨地退下。 屋外的赏云见到盈香更加发愁了:“连你也被赶出来了?” …… 屋内,虞秋烟兀自转了身,章启伸手揽过她,被她推开了去。 “阿烟,本王方才真的不知那匣子里放的是什么,是本王不好……” 虞秋烟看了他带笑的眼睛,忽然伸手蒙着面轻哼了一声。 她想解释什么,可又实在没法解释,她就是昨日里闲得慌才偷偷瞧了一眼,谁知竟当面被拆穿。 原来她害羞是这样的。 章启伸手捏住那截纤细的手腕,往下拉了拉。 乍然对上章启的眸子,里头藏着星星点点的笑意。虞秋烟:“你就笑话我罢。” “是本王不好,昨日回来晚了。”他轻笑。 “你!” 昨日那样晚就折腾得够呛,要是早可还了得。 虞秋烟横了他一眼,气得扭了头:“不早了,该用膳了。日后王爷醒来还是同我说一声为好。” “王妃想替本王更衣吗?”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章启眉眼都柔和下来,蕴着几分笑意,眼带蛊惑。 “……” 这屋子实在是待不下去了。 78 ? 太妃 ◎进宫◎ 按照规矩, 新嫁娘第一日要拜见家中长辈的,所以虞秋烟今日要进宫面见太妃娘娘。 且此次婚事经由圣上赐婚,怎么也该进宫去面圣谢恩。 早上, 传话的内侍说圣人恩准晚些时候入宫,却没提起太妃一句, 虞秋烟难免心下疑惑, 毕竟太妃是章启的生母。 管家笑吟吟道:“王妃不必担心。太妃娘娘一直记挂着王爷的亲事, 如今总算见王爷成了家,自然也是体恤王妃的。” 虞秋烟点点头,可在进宫的路上,还是不免想起章启的往事。 关于章启的往事, 虞秋烟本是不知晓的,即便是同章启定下婚事后她也没有刻意着人去打听。 因为章启在外的名声太大, 打探出来的大多是他在战场上那些骁勇善战的事迹,其中更有不少风闻杜撰。 再则打探出来的消息总是真真假假,她确信她面前的章启和启言是一个人就好了。 还是前阵子虞衡卧病在床时在她面前讲了不少。 章启与太妃被罚去武宁山时,无人问津, 日子并不好过,甚至于一个皇子走丢了,都是在好几年后才被当今圣上所知晓,宫中着了人去寻找, 但一直一无所获。 最后还是云游在外的无觉大师在南地发现了章启,圣上才派人将其带回了京城。 回京后,章启便投身从戎,征战沙场。正如无觉所说的批命一般, 他能谋善战是天生的将星。 随着章启初露锋芒, 圣人才开恩批准了太妃从武宁山回宫安享晚年。 虞衡说, 章启战功赫赫但性子孤僻冷戾,行事颇有争议,更是丝毫不顾忌朝中大员的脸面,做过不少公然发难当众伤人之举。因而,在圣人面前参他的本子数不胜数。 慢慢的,就连坊间都传他无视法度,是冷面阎罗。 当时 ?璍 ,虞衡说起章启这些往事时摇头暗叹,可虞衡到底看得更深些,他虽然也觉得章启行事乖张,可还是对虞秋烟安抚道:“将才难见,身为皇室,若是名利全收,好处全占,反倒危险。肃王或与传闻不一样,阿烟你不必为外面的传闻所扰,只由你自己日后去看。” 那个时候,听完这些往事的虞秋烟只是多了几分疑惑,为何一个皇子会走丢?他走丢后太妃为何不着人搜寻,竟然时隔几年才发现? 如今虽了解不多,但仅从管家的只言片语,她便隐约觉得章启同太妃的关系并不算好- 章启看着马车对面的人,观察她脸上细微的神情,见她时而皱眉时而疑惑,伸手握住了她细白的手指。 “进宫后,本王先去面见圣上,很快就能带你回府。” 手上传来温热的触感,他低沉的嗓音有安抚的味道,虞秋烟点点头:“太妃她是个什么样的人?王爷你同太妃……” 提起太妃,章启的眼底划过一丝冷意,并无太多波澜。他眉头微皱,打断道:“阿烟,你是本王的王妃,你不必因为本王顾忌她,只是去见一面罢了。” 他揉了揉她的指头,又继续道:“你什么都不用怕。” 若不是因为礼不可废,他其实是不乐意虞秋烟去见太妃的。 马车逼近宫门,现在确实不是问这个的时候。 虞秋烟见他面色,按下了心中疑惑,不再多问。 眼见宫门在即,太妃娘娘派来女官已经候着引人进殿,章启远远见着太妃身边的人,反倒愈发皱紧了眉头。 “无论太妃说了什么你都不要放在心上,她若是为难你,你便着身边的婢女递个口信,本王会尽快去寻你。” 说完犹觉得不够,他思忖道,“御书房离锦宸宫有些距离……这样,你再着个婢女往皇后禀报一声,她会帮你。” 虞秋烟没想到只是提了一句反倒叫章启比自己更担心了。 她笑出声,反手捏了捏他的手,“王爷就安心去见圣上吧。不用担心我。” 章启要去前殿面圣,女官率先引着虞秋烟去了锦宸宫。 兴许是怕虞秋烟无聊,引路的女官极为妥帖,先是夸了她仪态端庄端淑明雅,又向她解释道:“锦宸宫是太妃娘娘所住的宫殿,也是王爷出生后先帝赏赐的宫殿,王妃届时兴许还能瞧见王爷小时候爬过的桂树呢。” 这话倒着实引起了虞秋烟的兴趣,她面上带笑便随口同那女官聊了几句,一直陪着虞秋烟送到锦宸宫的主殿内引路女官方才恭谨地退出去。 锦宸宫的正殿中央端坐着一名身着墨蓝边襕锦绣缎裙的人,身后立着一位嬷嬷,两侧分立数名侍女。 再无其他人了。 虞秋烟只匆匆瞧了一眼,依着规矩行了一礼。 上头的人似乎出了神,手上念着佛珠半阖双目,许久也没有出声,片刻后,端坐于上首的太妃才在身后嬷嬷的提醒下,出了声:“起来罢。肃王妃果然如传闻一般,容色过人。” “太妃娘娘过奖。”虞秋烟被引着坐到了太妃下首。 “去将东西拿出来。”太妃一边招着人倒茶一边着人端了一套翡翠钗饰出来。 她拿起一只通透碧绿的翡翠玉镯往虞秋烟手腕之间比划了一下,又随手放回了托盘中:“哀家没看错,正衬你。” “多谢母妃。”虞秋烟含笑接过。 太妃闻言,僵直了一瞬,转头继续含笑品着茗。 送完了见面礼,她依例问了虞秋烟在王府可还习惯,虞秋烟与她寒暄了两句。 太妃两鬓已斑白,眼角有些皱纹,可无论是坐姿还是品茶的姿态,一举一动都极具仪态,即便脸上有些岁月的痕迹,虞秋烟也能想见太妃当年的风貌。 她的一举一动亲切中透着几分疏离,并不分外热情。 只是虞秋烟始终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 屋子里并没有旁的人,在场面话讲完之后,便有些冷下来。 在上头的人再次面向她,不动声色地打量时,虞秋烟心底那股奇怪的感觉又涌上来了。 “娘娘看出了神,想来也是觉得王妃像一位故人么?”一名嬷嬷在太妃身后适时出声道。 “刚进屋时哀家便看走了神。说起来,虞夫人当年闻名盛京,哀家与你母亲也是有些缘分的。倒没想到衍卿会同你成婚。衍卿那孩子忙于军务,如今总算看着他成家了,以前啊,儿行在外母挂心,他又是个不喜人伺候的冷性子,哀家劝他成家,他总说无心于此,哀家总担心没人照顾他,如今有了妻子总该是不同的。 ” 虞秋烟见她又提章启,便温婉笑道:“母妃放心,臣妾日后定会好好照顾王爷。” 太妃点点头,忽然话锋一转,含着三分威严道,“先前未见面时只听说虞家小姐是退过婚的,哀家心下不喜。” 虞秋烟缓缓放下了茶盏,面上笑意顿收。 太妃也放下了茶盏,瓷盘轻击,声音清脆,屋内乍然静得出奇,虞秋烟一时没接话 上头的人却仿佛只是刻意卖了个关子,没一会,又松快地笑出了声:“但今日这一见,哀家便知阿烟是个体贴人。哀家如今年纪大了也不知还有几年命数,这人年纪大了便盼着子孙环绕,只盼着日后能有人多陪陪哀家。 ” “你既然是虞夫人的女儿,想来也同虞夫人一般。听闻太傅府上有位姨娘正是虞夫人的贴身丫鬟。都说虞太傅同夫人鹣鲽情深,便是夫人去世后才将那丫鬟抬做姨娘,且再不续弦。” 太妃作出一副慨叹的样子,虞秋烟进到殿内讲了了半晌话,一直云里雾里的,这会才隐隐摸出点太妃的意思。 这是刚成婚,就要在她面前立威,还要怂恿她往章启身边塞人…… “娘娘人带来了。”殿外侍女忽然走进来,躬身道。 “嗯,带进来吧。” 随着上首的人点头,两名身着湖绿比甲的女子被带进了堂内。 “这是肃王妃,阿烟也瞧瞧哀家选的这两名丫鬟。”太妃亲切地招呼道。 那两人闻声拘谨地行着礼:“奴婢见过肃王妃。” 虞秋烟远远瞧了一眼,左边的即便是身着普通比甲也难掩身段,右边低头微露的一段脖颈皙白纤弱。 虽瞧不清面容,可这两人身段气质都不俗。 随后,太妃频繁地往两位丫鬟身上引。 虞秋烟虽心知太妃的言下之意,但还是装着傻,无论太妃如何引着话,都只随意称赞了几句太妃宫中的丫鬟都是妙人。 见虞秋烟油盐不进,太妃隐隐有些动怒:“肃王妃可是瞧不上哀家的丫鬟?” 往那两人身上瞧了一眼,虞秋烟暗暗嘀咕,这哪里是普通伺候人的丫鬟,她又不是傻的。难怪章启不喜她,确实不讨人喜欢。 虞秋烟打着马虎眼笑道: “母妃放心,王府的丫鬟阿烟今日清点过了,必然不会缺人伺候。至于母妃宫里的丫鬟,个个都是极好的。” “母妃若喜欢热闹些,可要阿烟回去帮母妃选些伶俐的……” 她一派听不懂言下之意的模样,极为认真地建议。 “你!”太妃扯了嘴角,“哀家还当你识大体之人,怎么也这般愚昧,短见……你一个退过婚的人,王爷对你不过一时之欣,哀家此举也是为你着想,你身边的人将王爷的心拴住了,日后你才能坐稳当家主母的位置……” 虞秋烟被数落了一顿,最全支援裙易巫贰貮柒雾儿叭衣更新漫画音频呜呜视频忽然明白了太妃的意思,太妃不仅是想要塞人,还想要虞秋烟主动将人收下。 她心下琢磨当即明白过来,太妃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担心章启不喜,又寄希望于派两个丫鬟让章启同她重修母子之情…… 外头传来通报声,通报的内侍扬起嗓子刚刚报完声,章启已然从殿外走了进来,身后还带着几位内侍。 大太监在章启示意下,沉着嗓子道:“圣人有赏于肃王妃——” 数名内侍掀开了盘中的红绸,露出通透的翡翠玉如意并各式珠翠绸缎。 “沉烟岫玉如意一柄,翠玉石榴盆景一座,浮光锦缎三匹……” 大太监笑盈盈地念完了礼单,奉承道:“这些都是宫中新贡的珍品,圣上特赏给肃王妃。” 许是见屋中人疑惑,他还解释了一番,“先前,圣人从皇后娘娘那听说了肃王妃当日国公府花会时,在诸位小姐面前所讲的言论后,便一直赞肃王妃明事理知进退,慧眼独具。这些都是肃王妃应得的。” 虞秋烟谢了恩。 大太监却没有急着退下,好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他侧身远远对着太妃行了一礼,笑道: “太妃娘娘得偿所愿,总算是见着了王爷成家,还娶着了这样识大体又有远见的王妃,就连皇后娘娘先前都叹道,太妃娘娘只怕要高兴坏了。” 有远见识大体,着显然是刻意与太妃方才所说的愚昧短见,反着来。 太妃憋了一口气不上不下,面上还是继续带着笑应承着将人好声好气地附和:“是、是高兴……” 大太监同太妃寒暄的功夫里,章启拉过立在一旁的戴虞秋烟低声窃语:“饿吗?一会回府。” 两人旁若无人的样子的。太妃还在上首僵着身子道:“你还怕哀家怠慢了她不成,不过是说了些女人家的话就到了这个时辰……” 为了应皇上的礼,太妃还着人又从库房添了数份珠宝首饰,先前的话一句都没有再提,倒真像是一副极为和蔼的慈母模样。 本来还要留膳,章启推拒了。 章启拉起虞秋烟的手往外走,连引路的女官都被远远落下了。 只有一名小内侍在后头张罗着人将赏赐的东西送出去。 如今时辰尚早,晚风轻轻拂面,院中的银杏叶有些泛黄,一派寂静。 虞秋烟看着眼前的人不太高兴的模样,闷着头一味地往外走, 想起进宫时那女官所说的话,追上去。 “王爷,你小时候爬过的桂树在哪里?是那棵吗?”她遥遥指着院中的桂树。 他停下了步子,回过头:“想看?” 她点点脑袋。 “不是这一棵了,你若想看树本王带你回王府看。”他往前迈,似乎一刻也不想在锦宸宫多待。 “那锦宸宫……”她疑惑道。 章启明白她要问什么,平静道:“锦宸宫的树都是后来移栽的,那桂树自然也不是本王幼时爬过的那一株。” “啊-”她颇为遗憾,“难得进到宫中还以为能看到一点王爷幼时玩耍的痕迹呢。” 章启抬眸看着园中一片泛黄的银杏,忽然改口道:“还是有一丝的。” “锦宸宫原先的树木都枯萎了,你若想看王府还有一株我幼时栽种过的凤尾蕉……” 虞秋烟勾起的笑意收了收,她本是心血来潮,只觉得小时候的记忆一定是开心的,却忘了章启在宫外生活了那么久,人非物也非。 人走茶凉,锦宸宫的花草树木只怕也无人打理,才会有这样的局面。 她转开了话题。 “王爷怎么这般着急回府?” 虽然章启说会很快,可她本来还以为至少会在宫中用过晚膳的。 没想到他真的只是匆匆进宫面见了圣上。 章启同她的眸子对上,他握住她的手: “阿烟,本王在你进宫时就说了不必因为本王顾忌她,今日只是依规矩见一面。方才在殿内,她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王爷你都知道那屋内的事情?” 他颔首:“听见了最后一句。” 其实何止是最后一句,他始终不放心,特地着人关照。 也正是如此,圣人才会在他心神不宁时派了大太监徐常树跟他同往,而徐常树在临走前为虞秋烟解围,自然也是卖章启面子。 “难怪王爷来得这样快。”虞秋烟点了头- 马车上的桌案上放着从锦宸宫带出来的食盒。 那一直拎着食盒送出来的侍女将它放上来时,特地提了一句。 说是王爷往日里从锦宸宫出来太妃都会着人为他备下这些,王爷面上不显,可既愿意拿着食盒,想来心里也是明白太妃娘娘一番苦心的。 虞秋烟便收下了,也没放在心上,可不知是不是在车内盯着看久了,竟然觉得那食盒托木上缠着的布条有些眼熟。 青灰的布条,上头随意地绣了几道卷草纹,分明是再寻常不过的式样…… 章启见她一路上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微微沉了眸。 他到锦宸宫时一眼便见到了那两名丫鬟,先前他偶有进宫,锦宸宫的丫鬟也曾殷勤相待。自然知晓太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之前他无心于此,也不在意,现在不同了……他不想要虞秋烟听太妃说那些话。 可他没想到的是虞秋烟自始至终只字未提太妃在宫内意欲安排人进王府之事。 “方才……在太妃宫内,她可有惹你生气?” 虞秋烟见他面沉如冰,只当他还在担心她,她安抚地拍了拍他,杏眼盈盈含笑。 “你放心,我没事,她说的我都不在意,自然也不生气。” 章启垂眸看着两人交叠的手掌,沉默了片刻,轻嗯了一声。 79 ? 吃醋 ◎不吃醋◎ 清晨, 虞秋烟醒过来时章启还在身旁。 一只手臂半环着她的腰身,将她揽住。 身侧源源不断地传来热意,睡着了兴许不觉得, 醒来后她才觉得有些热。 虞秋烟微微转过脑袋,偏着头看身侧之人, 章启的脑袋就紧挨着她的肩侧, 呼吸绵长, 眉头松散,狭长的眼眸紧闭着,身上素白的中衣衣领微微散开,露出内里的锁骨。 他看起来倒是睡得倒是格外好, 就是折腾得虞秋烟有些累。 若说嫁人同待字闺中有什么不同,大概是在晚上的时候…… 昨日, 从宫中回来时,天色已经不早了。虞秋烟新嫁过来,有不少事情需要接手,更遑论还有她带来的那些嫁妆, 也都需要一一收进库房,所以一回府,管家和管事嬷嬷挨个求见。 她在前头忙前忙后,一会同管家商议府上的事情, 一会又指使着人开箱分类,将那些用惯了的用具摆进屋内…… 章启从宫中回来后便沉着脸,跟在她身后,观望着她有条不紊地处理府中事务, 他帮不上什么忙便罢了, 还在一侧碍手碍脚。 三不五时出个声, 一会着人倒茶,坐在身后一言不发便吓得赏云盈香不敢多问。 一会又瞧虞秋烟那一匣子陈旧的珍珠不顺眼,说是王府库房有年初御赐的,比她的旧物更新。 虞秋烟当下不满,便赶他回了房,转头他说到做到,着管家去库房搜罗出了一匣子东珠,管家拿出来时,还兴致勃勃地对虞秋烟说:“听王爷说王妃那一匣子是南地之物,不够大,这才特意着嬷嬷去库房取了东珠……” 南地之物……虞秋烟原本忙得晕头转向,哪里顾得上这些,经管家一提醒,转头去看,才发现是盈香竟将宋成毓送的那一匣子南珠给带到了王府来,还给摆了出来。 难怪章启挑刺。 虞秋烟一时理亏,难免要哄人。 回屋的时候见章启靠在榻上闭目养神,抬起手,衣袖遮着眸子,姿态随意,还以为一整日不得闲,他也累了。 虞秋烟拿起一旁的软被,正要盖上去,谁知一凑近,就被拉了下去。 章启忽然看了她一眼,眸光深邃,一抬手掐着虞秋烟皙白的下巴,灼热的吻紧随而至,往后按着手腕的那只手没一会儿不安分地挑开衣衫,不过一日的功夫已车熟路地顺着宽大的外衫探进了里头…… 整个过程,章启一言不发,不由人退让地索吻,显然还带着几分凶意,可手下一举一动却又耐心极足。 他一向如此,温柔至极,又不容抗拒。 虞秋烟一开始还推拒,后来便彻底放弃了。 等到章启抱着她往拔步床侧行时,她才觉难耐,抬手攀住了章启肩膀,透着男人肩侧望着远处星星点点摇曳的烛火,才分了几分心神去想事情怎么到这样的地步…… 她成亲这几日来从早到晚都不得闲,章启也不例外,原来以为就新婚之夜会辛苦些,后面便不必常常如此。 可经过昨日,虞秋烟才发觉,章启在新婚那日,竟还有所收敛…… 虞秋烟从回忆中醒过神,轻轻转动了一下被揽住的身子,将章启的手缓缓挪开。 他像个偶人一般任由她挪动着,虞秋烟想起昨日心下愤愤,伸出手戳了戳他的颧骨,很快又缩回了指尖,见他始终没动,又伸出手去,重复了数次才收了手。 屋外静悄悄的,时辰似乎还早,可虞秋烟再睡不着了。她睡在了拔步床的里头,要出去必然惊醒章启。 好在这雕花拔步床很大,她蹑手蹑脚地坐起了身,缓缓挪着身子,准备从床尾跨过去,整个过程尽量不影响到章启。 才跨出去了一只脚,另一只就要跟上,半垂在床边的被褥不堪重负彻底滑落到床榻之下,虞秋烟伸手去捞,却忽然被绊了一下,整个人往下倾倒去。 绞纱之上悬着的香囊流苏被震得轻动,虞秋烟来不及惊叫,就呆在了原地。 因为想要从床尾跨过去,导致她这一下不稳直接扑在了章启的腰上,视线正对着他的腹部…… “看哪儿?”章启低着嗓子道。 屋外的丫鬟听到声响轻扣着隔扇门,还没出声询问,虞秋烟慌声喊:“没事!不用进来!” 不用想,她也知道这样子被人瞧见了挺叫人浮想联翩的。 丫鬟退下,虞秋烟转过头呼出一口气,头顶传来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不睡觉乱动什么?” 男人素白的中衣微微凌乱,再往上,躺在床上的人头发披散,眉峰下神色清亮,嘴角勾起一点幅度。 他探出手将人往上一拉,带入怀中。 清晨微哑的嗓音顺着虞秋烟的耳畔往里钻。 “不难受了?” 灼热呼吸一下下拍在松散的衣领之侧,章启紧紧抵住她,虞秋烟不敢动弹,欲哭无泪。天地良心,若真有一个人浮想联翩,那绝对不是她。 虞秋烟面色绯红,选择忽视,顾左右而言它:“你是不是一直醒着?” 不然为什么恰好要翻身,害得她膝下打滑,一下子倒在了他身上。 “你还没有回答本王的问题?” 虞秋烟往侧边偏了一下头,避开他灼热的呼吸:“现在不行……” 触道章启的视线,虞秋烟果断摇头:“今天都不行!昨日那南珠已经收起来了,你少吃这种醋……” 章启微微挑眉,捏了捏虞秋烟的耳尖,沉声道:“本王没有吃醋。”- 章启在军中事务繁多,且前阵子才抓拿了一干匪徒,有不少需要他做决断的地方。 他在家待了不过两日,便有人登了肃王府的门…… 赏云和盈香二人瞅着机会才凑到了虞秋烟身边认错,芒种生乱,先是那忘记收起来的避火图,又是那些阴差阳错摆出来的旧物,都是她二人一时疏忽。 “本来还想着昨日就能同小……王妃解释,谁知道压根就没机会。 要怪只能怪王爷太黏王妃了。 盈香默默拿出了药膏放到了床侧的小几上,眼神数次扫向虞秋烟雪白的脖颈与衣领交际之下。 “下次注意点。如今可不比在太傅府。” 虞秋烟的着脸提点了两句,瞥见盈香的视线有些不自然,低头往下,一串暧昧的红痕随着她抬手翻书的动作若隐若现。 她当即从贵妃榻上坐直了身子,轻咳了一声。 盈香尴尬地挪开视线,抬手将绣棚递了上去:“王妃,奴婢给您取了绣棚。” 这是虞秋烟往日里在虞府的习惯,她前阵子每日午后都要在房中绣一会女红。 看到那绣篓中放着的香囊,虞秋烟微微出了神。 那时候受郑凡柔刺激,便绣了这个荷包,想要送给章启。可她的绣工并不好,绣了好久,废弃了不少布料才勉强做成一个。 她拿起那绣篓中的寥寥几根竹节的香囊,又拿起篓子底下一个花样更繁复些的女子香囊,比对着瞧了瞧,叹了口气。 “王妃,不若找戚九放些香叶进去,奴婢瞧着王爷似乎不喜戴这些身外之物,到时候放些香叶放到王爷的书房,也能提神,更重要的,到底是王妃一番心意。”盈香灵机一动。 虞秋烟瞥了瞥她,准备将香囊收起来的手又重新将它拿了出来。 “也好。” 不得不说盈香说到了虞秋烟心里,她就是担心送给章启显得不够郑重,现在好了,反正也不戴出去,她绣了这么久的东西又能送出手,两全了。 虞秋烟张罗着往香囊里填充香叶的时候,章启已经在书房中送走了一批将领。 姜一跬落在最后,谈完了正事却始终没有要离去的意思。 “王爷婚后与王妃相处可安好?” 姜一跬见章启神思不属的模样,不由出口:“听闻王爷连催妆词都是连夜赶备,如此也只能挣得一时表现罢了。夫妻相处是长久之道,讲究随机而动。这成婚后和成婚前的相处之道也是不同的……王爷若是有惑,下官尽可解答。” 章启:“你连亲事都没有,哪来的心得?” “谁说心得非要成亲,下官对京中大小姓氏间的嫁娶和离多少都知道些,自然心得便多了。” 他不吝赐教,章启难得同他敷衍了两句,提起太妃在宫中想往王府送丫鬟的事,虞秋烟却对此事没什么反应。 姜一跬惯好打听,不过随口问了两句,一下明白了章启心结所在,姜一跬咋舌,要不说美人计厉害呢,连肃王都犯痴呢。他半含嘲笑道:“合着王爷还想同那去了地下的宋大人比一场?人都死了。不然你问问肃王妃,为何当初为了盛家小姐吃醋,如今却不会因为王爷吃醋?是不是不够心悦你呐?她若答是,那岂不是更伤人。” 他越说越离谱,章启也惊觉荒唐,遂将姜一跬赶了出去- 自从章启提了一嘴王府的凤尾蕉,虞秋烟便对那棵树生了好奇心。 “……心想事成,铁树开花。王妃可别小瞧了这凤尾蕉,这就是从宫中移出来的树,当年小主子回京,圣人怜他久在宫外,特许他将幼时的物件拿回去,还许他从宫中自取喜欢的怀念的器物 ……” 皇家自然不缺金银绸缎珍品器具,可难得的是皇上竟还将章启幼时喜欢过的弹弓小剑等诸多玩物妥善地收着,在他回京后一并交还给他。 嬷嬷见虞秋烟听明白了,才继续道:“圣人是有心的,那时候王爷才回京,对京城到底有些陌生,圣人怜他离开的时候年纪小,在王爷回京后便允王爷将他小时候用过的那些物件带走,不管是锦宸宫里的,还是哪个殿里的,只要喜欢的,都能带走。” 这位嬷嬷也是从宫中退下来的,后来机缘巧合又进了肃王府,一直管着王府里大小事宜。 “其实王爷一贯记性是很好的,说起这凤尾蕉,王妃兴许不知道,奴婢却记得,以前在锦宸宫,这凤尾蕉便是王爷年幼时亲手栽种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从宫中什么都没要,也只带走了这棵树。” “那时候,奴婢还是锦宸宫的粗使宫女,偶尔会帮忙修剪花枝,那时小主子种了树,便常常来看树,奴婢还总听见他问那些奴仆,凤尾蕉要多久长大多久开花……” 年幼的小主子,亲手种下了凤尾蕉,期盼着它开花的一日,便对园里花匠说,一定要好好照顾它,要它顺顺利利地长大开花。 可凤尾蕉的花期实在漫长,漫长到他来不及看到它长大开花便离了宫。 但他对这样一颗随手种下的小树也记得那样清晰,移植到了王府内也是着人精心照料着,就像是一种承诺。 嬷嬷还在继续道:“王爷这般念旧情,对一棵死气沉沉的凤尾蕉都不丢弃,精心照料,更何况是王妃这样要同王爷共度终生的人,那更是一辈子的事了……” 也不知道是嬷嬷年纪大了讲的话太感怀,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虞秋烟听到后来竟有些沉默。 那颗被树围精心呵护起来的凤尾蕉,花心中央已经开出了一层新生的嫩叶,微微蜷缩着。 他从小就这般信守承诺么,对一颗小树都记得这般清楚。 虞秋烟想得入神,没发觉身后有人靠近。 嬷嬷见到章启悄声走过来,正要行礼被章启抬手止住了,嬷嬷当即会意缓声往后退了数步。 虞秋烟伸出手想去触碰中心的嫩叶,还没碰到,手背覆上一层温热。 “小心。” 章启捏着她的手避开尖刺。 她扭头看了看身边的男人,又看了看那颗绿色的向四周辐射开的刺状蕉叶树。 “嬷嬷同你说过了?”章启率先开口。 虞秋烟点头:“王爷你对小时候的事情都记得这样清楚吗?” 还是说这棵树已经是他对锦宸宫最后的一点回忆了,其余的都不是小时候的模样了。 突然很想知道他小时候的事情。 “不全然是因为树,凤尾蕉的花期漫长,本王幼年时十分顽皮,不喜管教。”章启的视线飘远,轻声道,“先皇曾告诉本王,若是凤尾蕉开花,本王才算长大了。” 而这至少要十年。 那时候先皇说这样的话是怎样的宠溺,虞秋烟能想象出来。 无论是从嬷嬷口中,还是宫中遇到的女官口中,她隐约能知道章启小时候应当是无忧无虑,备受宠爱的。 可惜后来,权势更迭,瞬息万变。 虞秋烟不由抱住章启的腰身,闷声道:“那你还将它带回府中。” 物是人非。到今日,这些只怕已经算不上好的回忆了。 “怎么了?”章启揽着人,看着她的发旋,觉出了她的情绪变化。 他想了一息,低头吻了一下女子的发旋,半开玩笑道:“你连本王带回来的树都要吃醋么?” 吃醋?虞秋烟看了一眼面前长得张牙舞爪的凤尾蕉……她会吃它的醋?她分明是在感怀章启小时候的遭遇。 虞秋烟抬头无奈地看向章启:“王爷,你在想什么?” “……”章启沉默了一瞬。 人总是贪心的,他喜欢她,便想要占据她更多的视线,其实是他希望她吃醋,因为他。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6-30 20:47:12~2023-07-03 00:54: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指南针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迷糊君、顺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0 ? 日常 ◎日常◎ 当日午后休息时, 虞秋烟就做了一个梦。 梦里,章启变成了小孩子的模样,他小小的一只蹲在锦宸宫的宫殿之前, 两只手都撑着伞,专心地看着园子里新栽下的凤尾蕉。 夏日的黄昏常有骤雨至, 豆大的雨点撒落, 留下一片轰动的响声, 水花从叶片上溅起,闪烁,宽叶树木生命力蓬勃,万物生长, 仿佛能闻见泥土的气息。 只有那一株新栽植的凤尾蕉,底下泥土有翻动的痕迹, 凤尾蕉新展开的寥寥几瓣叶片看起来蔫头蔫脑。 章启一直举着伞盖过小树。 门廊下嬷嬷唤他进屋,他也不搭理。 他就蹲在那那矮矮的树苗边,担忧地看着小树苗,稚气地承诺要好好照顾它, 要等它长大开花。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虞秋烟醒来后觉得这个梦境实在是无稽,可又觉得梦里的章启实在可爱。 谁能想到叫人闻风丧胆的肃王其实是这样的人呢…… 黄昏时,她从院前小径行过, 途径那凤尾蕉时特意留神查看了一番。 结果就发现旺财正攀着那黄花梨木的树围,薅着往外伸展垂下的蕉叶边缘,没一会又龇牙咧嘴地啃那黄花梨镂空的图案,这是将树围拿来磨牙了。 她成亲那日丫鬟就将旺财也带了过来, 只是前两日太忙, 没顾上。还是昨日丫鬟来问, 才允了旺财在院中乱逛。 因是虞秋烟带来的,管家又特意交代过,院中一干奴仆见它拈花惹草也不敢多加阻拦。 “那可是王爷自幼淋着雨都要守着的树,你可咬不得……” 虞秋烟忙蹲下身将小狗抱走了。 她仔细查看了一番,那一圈木质树围经日晒风吹,有些破损。 当即煞有介事地唤了管家来,命他安排人修缮一番…… 管家也十分殷勤地着人取了图样来,势必要打造一个令虞秋烟满意的。 又见旺财爱啃凳子脚,连它都考虑上了,说是要命工匠专为它也打造一块好下口的木头。 这两日管事问了不少虞秋烟的喜好,按她所提的,将屋内屋外的陈设及器具换了不少,比她在虞府的要更精致些。 这短短两日,屋子里的一应器具全按她的喜好布置,什么都迁就她,竟都没问过章启。 他呢,他喜欢什么? 见她发问,管家笑得眼睛合不拢:“王爷只说按王妃说的办,可没跟老奴提过他喜欢什么,王妃不如自己去问…… 自己去问大抵也问不出来什么,章启那个人于身外之物似乎没什么特别的喜好。 虞秋烟抬步转进了花罩门后。 章启并不在屋内。 “王爷应是去了书房。”盈香见虞秋烟来回挪动,出声道。 “我去看看。” 书房的门童远远见着她,福了一礼便匆匆转身往屋内通传。 天色已晚,房中轩窗半开,几案上悬着数盏明烛,半镂的插屏后露出一道伏案的影子。 “怎么站在那不动?”章启悬起笔墨,微微偏头侧望。 书房中的檀木插屏清韵朴素,虞秋烟支起一只手,侧倚在屏后,微微歪着头许久也不闻其声。 随意披上的衣衫愈发衬着她身量清减。 “来看看你。”她展笑。 “过来坐!还需一会儿。” 虞秋烟走过去,白日里她将香囊装完药材之后便命戚九送来了书房。 后来跟着嬷嬷在府中闲逛,倒是一时忘记了这桩事,这会想起这事,她斜着眼睛往几案一侧的书卷下觑了一眼,却没见到香囊的痕迹。 手上忽被塞了一方墨条,桌上的端砚被章启推到她近前。 墨条在端砚上,时时发出轻微的声响。 “戚九将东西送来了?”她问。 章启看了看她,反应过来,指着一侧的屏风后:“ 驱蚊的香囊?” 顺着他指尖的方向瞧去,那竹节香囊被挂在了屏风上。 “劳王妃用心了。”章启随口应了一声。 好歹是绣了这么久才拿出来的东西,章启的态度未免有些轻描淡写。 虞秋烟见他认认真真地埋头处理事务一声不发她又不好出声打扰,只好一边磨墨一边眯着眼睛乱瞟。 视线忽然定格到那桌边小案上备着的食盒之上,那上头为防磨手,特意垫了一层布料,布料上卷草纹的绣法格外眼熟,可不就是她绣香囊时反复观摩过的…… 时间过得甚快,章启手边堆积的折子很快见了底。 他收起了狼毫,拉过虞秋烟,正要说一声辛苦了。 “红袖添香,绿衣捧食。王爷倒是会享受……” 虞秋烟忽然冷不丁地出声。 她语气带着些许莫名的怒意,章启放下狼毫,有些不明就里,红袖添香可以理解,绿衣捧“食”是从哪来的典故,他只听过绿衣捧砚。 “你的墨磨得很好!”章启想了想,毫不吝啬赞道。 虞秋烟闻言,将墨条扔进了墨池中。 章启这才确定她生气了,但为何? 夫妻相处,夫妻相处……姜一跬白日里倒是说过,这夫妻朝夕相处,离得太近了,那些不招人喜欢的习惯只会让对方更加难以容忍。 当时他觉得姜一跬这厮胡言乱语见不得旁人过得好。 这才几日…… 见他沉默,虞秋烟轻哼了一声,就要走。 章启不明白自己怎么惹恼了人,只觉得不能让虞秋烟带着气跑出去,伸手将人拉住。 轩窗半开,秋风扫过。少了挑烛的小童,屋内烛火在一阵风中晃晃悠悠地转暗。 “手累了?” 他试探着俯下身,捏起虞秋烟垂落下去的手,宽大的手掌一点点拉开她的掌心,五指都从缝隙里挤进去,极尽温柔地揉了揉。 “本王帮你揉揉。” 他是真的在揉捏按摩虞秋烟的掌心以及手腕,大抵是习武之人十分清楚腕上用力之处。 虞秋烟竟还觉得挺舒服。 “还痛吗?”他贴着耳朵问。 虞秋烟没应声。 他又低声问:“站这么久累不累?” 到底有过肌肤之亲,没一会虞秋烟就想起这手掌晨间替她揉腰时的场景,不由面上发红,当即甩开章启揽向肩侧的手掌,“今天不许!” 她语转娇媚,章启暗松了一口气:“嗯,本王是问你要不要吃点糕点。” 他一提糕点,虞秋烟愈发愤愤然。 “王爷若是想齐人之福,大可直说!左顾短红袖,右顾小青娥……是不是收了我绣的竹节香囊又觉得还是人家的卷草纹更好看些……” 侧边的小案上一直备着茶点,这个食盒是下人送来的。 她话里的酸意明显,章启再不明就里,也能意会出来一些。 “香囊上绣了竹节?”章启捏住了虞秋烟的手不让她乱动,“是,你自己绣的?” 戚九只说是王妃送了驱蚊的香囊来,章启便随口吩咐书童挂了起来,他不喜配饰,自然也没有多加注意,甚至连那香囊上是什么颜色也只是匆匆一扫而过。 “卷草纹又是何物?”章启摇摇头,“本王何时说过喜欢了?” 他视线扫过桌上的食盒,那似乎是太妃命人送来的,原本还当是哪个奴婢所做,太妃想借此撮合…… 虞秋烟定睛看着他,见他确实不知情,撇开头,答非所问:“我累了。” 她准备推开人就走,谁料双手俱被擒拿住,额头上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 章启俯身用额头轻碰了一下她的额,仿佛安抚一般。 “这生的哪门子气?再乱动仔细拉了手。”掌心的不容置疑地握紧了她的手。 “香囊上的图案本王没注意,下次你绣好了亲自为本王佩上,不必这般藏藏掖掖。你绣的本王都喜欢。”他软声继续道。 “下次,你还想有下次。”虞秋烟语调稍软。 他拉着虞秋烟起身,顺手取了那香囊看了看,针脚细密,虽然式样简单,但这其中一针一线都是她亲手穿织而成。 “针脚细密,只怕绣一次就要废了不少功夫。辛苦王妃了。” 他看得入神,没一会又珍而重之地收入怀中,虞秋烟气焰来得快,降下去也快,面上一热,不由阻拦:“还是挂在书房更合适些。” 她伸手去抢,两人争夺间,将小案上的食盒碰落到地上。 章启无暇顾及,抢先将香囊收了起来,“多谢王妃。 “本王方才说错了,如此费眼睛,做一次就好了,竹节太长,你若想绣,下一次,一片竹叶足矣。别的什么纹路都不要了。” 哪有人只绣一片绿竹叶的…… 想来他也看不懂这些,虞秋烟被他认真的语气弄得发窘。 小仆进屋,扫去了地上的狼藉,那食盒也一并被收好撤了下去。 方才虞秋烟注意到那食盒上新鲜的卷草纹路,恍然觉得眼熟。 毕竟她可是收到过郑凡柔一个兰草香包,若非那香包绣工精巧,她也不会起了绣荷包的心思。 且这阵子,她多次观赏琢磨那香包上精巧的绣工。 太妃先前便有意将郑家女与肃王凑做一对…… 可章启显然并未留意这些,虞秋烟眼瞧着那小厮将食盒盘碟撤下去,不动声色地收了视线。 “下次不必将此物送进来了。”章启忽然喊住了那小厮,敲打了一番道,“太妃的东西日后都不要再送到本王与王妃跟前来,从哪来的送回哪去。” 小厮瑟缩着,下跪认错:“是,是奴才自作主张,奴才这就去领罚。” 虞秋烟猛然转头。 章启已回望于她,他含笑:“回去罢。” “你知道了?” “本来是不知道的,方才知道了。” 毕竟虞秋烟莫名语气带刺,他要再不察觉未免愚笨。 从宫中回府时,还当她是不在意的,可谁想到女子的醋意来得莫名其妙,太妃送丫鬟时她不生气,如今生气仅仅因为一个食盒上的纹路…… 她真切地因他而吃醋,章启算是体会到了,却不如想象中开心。 一晚上反觉得有惊无险。 “太妃在试探于你我。你可是生气了?”章启握着她的手往前行去。 “试探?这种事以前也有吗?郑家姑娘倒是有一双巧手。”虞秋烟哼声道。 太妃这事情实在做的不厚道,先是要送奴婢,又暗戳戳地夹带郑家人的东西,保不齐是打的潜移默化,日久生情的主意。 不过一个食盒上的纹路罢了,一般人只怕根本注意不到,也只有懂些女红的女子或有可能留意,即便没有撮合成姻缘,时不时在虞秋烟面前晃一下那确实也有些膈应。 “你是本王之妻,下次若是不高兴了,大可不必如此拐弯抹角的。否则本王怎会留意女红。” 主院的灯火微明,尽在眼前,章启步伐松快不少,嘴角还勾了几分笑意。 虞秋烟面上发窘见不得他这样,冷不丁开口:“怎么我吃醋,你瞧着得意得很?” “……” 虞秋烟盯着章启看了片刻,算是明白过来了,这人说起话来一套一套,只怕自己从昨天就憋着劲,就等着她吃醋呢。 章启没办法违心地说出骗人的话,他确实挺开心,捏起掌心,咳了一声:“你,你不是想知道本王幼时的事吗,晚上讲给你听好不好?” …… 早上,章启见虞秋烟还睡着,便去了武场。 他身兼传授太子武艺的责任,往常便习惯在早朝结束后,同太子在武场练一个时辰。 因这几日在府中休沐,倒是有所懈怠。 谁知今晨太子竟准时来了王府。 往日从武场下来,他巴不得早点走。 今天章启因要陪同回门的缘故,提早半个时辰结束,太子却磨磨蹭蹭不愿意走,因为实在好奇他皇叔婚后的生活,还寻个理由跟来了王府。 一进王府院内,就见管家带着一干奴仆忙着整理回门礼。 管家在忙进忙出之际见到章启回来,想起晨间的事,当即对章启提了一嘴。 “王妃从嬷嬷那听说那棵凤尾蕉是王爷幼年种下的,可比王爷还看重,昨日留了命令要安排人修缮树围不说,今晨还特意命外院的花匠进院去修剪枝叶…… 听那花匠说这凤尾蕉能活两百年,如今这株树长势喜人,保管日后王府的小主子,小小主子都能见到……” “王妃说什么了?”章启问,毕竟自昨天晚上被看穿,虞秋烟就对他摆了半天脸色,也不知道今天解气没…… 管家喜滋滋的:“王妃说新芽扦插,这树也能代代相传。老奴想着,回头等小主子出生,立即安排人扦插根茎,催生新芽……” 管家喜形于色,仿佛这小主子立马就能蹦出来。 一道声冷不丁响起:“你家小主子还没生下来,就要准备去种树?皇叔你也太狠心了……你若是不懂夫妻相处之道,不如找本宫商量一番,怎么才新婚就想着教导小主子种树呢,管家你也老糊涂了!” 92.正文完结 92 ? 正文完结 ◎长长久久◎ 入睡时, 虞秋烟躺近拔步床内,看着锦帐上的流苏,久久失神。 她觉得新奇, 以前,她也曾经在这一小方天地里, 无数次这样看着外头的启言。 却还是第一次这样平静地亲近, 转个身便能整个钻进了他怀中, 能汲取到安稳和幸福的气息。 以前入夜时,伤病发作,章启也会守着她,那时候一声声咳嗽会让院中的人俱都提心吊胆, 她脆弱的好像一个随时消融的雪人,即便偶有亲近, 也仿佛立于风雨之下,心境截然不同…… 身边的人一直翻来覆去,时不时还会朝着他的方向发愣,章启伸手虚揽着, 紧了紧被褥的边缘。 “不困了?还是认床?” 她没应声,毛茸茸的脑袋闻声枕到他肩侧,动了半晌,自顾自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合上眼睛。 章启尽力让自己显得从容, 修长的指节扒拉开她的手指,将被子拉上了一些。 晚上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睡去,曾经在睡梦中见过的场景愈发清晰起来。 虞秋烟醒来后仍觉得恍恍惚惚, 坐在妆台前梳妆, 瞧见几只样式少见的玛瑙珠钗, 伸手比划着手镯,兴致渐起,倒是有些难以抉择。 她笑意盈盈地拿着珠钗比划着转身:“启言……,这个好看吗?” 说完虞秋烟自己也愣住了,看着章启又不动声色改了口:“夫君,夫君——哪一个好看?” 章启眉心一凛。 方才那一瞬,她的一举一动都让他觉得说不出的熟悉,像是隔着遥远的距离同她相望。 启言……这个名字他昨晚在梦中也听见了,他梦见虞秋烟一遍遍地唤他启言。他在梦里,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章启捏了捏眉心,伸手替她簪了一支玛瑙翠玉簪。 …… 山中多雨,不出太阳的时候,总是叫人昏昏欲睡。 雨停之后,半开的轩窗映照着外面的景色,椭圆叶片间露珠滚动。 两人在山中别院待了数日,虞秋烟拉着章启一会兴致勃勃摘野花,捣花汁,一会又饶有兴致跟着院中的嬷嬷学做点心。 她一个人闹腾还不算,总要拉着章启一道。 也不知是从哪学来的,将山中野果捏成的红浆,一点点写到圆圆糕点之上,每一个上头都迎着鲜艳的大字。 有很多是应院中丫鬟婆子所托写的他们的本名,剩下的她想到谁便写了谁,连旺财的名字都能寻见。 她举起制好的面粉团子痴痴笑起来,看得全神贯注,全然没发现身后的人,直到耳畔响起一阵低沉的嗓音。 章启回神扫过摆满碟子的圆饼:“错了。” “哪里错了?”虞秋烟扭头。 “这个字写错了。”章启瞧着中间那小小的一团“言”字,倾身过来握紧她的手,沾了红浆在原本的字迹上画了个圈。 他收紧五指,带着力度落下。 白皙的指尖被带动着,重写了一个“衍”字。 虞秋烟看着被修改过来的红迹,张开沾满浆果的五指,出了神。 启言,衍卿…… 难怪章启前世会取启言这个别称…… 章启将修改好字迹的圆饼放进碟子中,见她发着愣,窗外光线透进来在女子的侧容上染上一层白光,她安静下来,低眸沉思的模样蓦然和梦境重合。 他转身将人拉进胸膛,在她鼻尖落下一个吻。 思绪被打断,虞秋烟挣了挣,含糊地埋怨了几句。 “我的饼还没做好呢……” “嗯。” 他收紧了手臂,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确定这些都是真实的。 …… 待在这别院中时,虞秋烟格外地乖顺,章启以为他该是高兴的。可实际上并非如此,时常有那么一瞬,像是在梦中一样,又时常有一瞬,有恍若经年之感。 几日来连续不断的梦境,即便每一晚都能梦见她,但显然算不上美梦。 想起先前她昏迷时,做过的那个梦,章启心口又沉抑一分。 才待了两日,章启便要带着虞秋烟回府,只是虞秋烟心中惋惜,像是没住够似的。 恰好这日戚鼎就赶着过来了别院,说是府中时常有人来寻章启。 两人只好收拾着回去。 哪知道,才到王府,就撞见宫里派了人来探病。 宫中的车轿停在门前,两人还没进到堂内,就听见女官将长史和嬷嬷都责备了一通。 那女官是宫中于妇人生产之事上极有经验的嬷嬷,此次又是奉的是皇后和太妃命来探望。 一进府听说王妃和王爷去了山间别院,直言胡闹。 紧接着,对着王府众人很是念叨了一通。 说是王爷和王妃好不容易养好了身子,王妃身怀六甲便罢了,王爷粗犷不知体贴,带着人去住那山野别院,别院怎么有王府里的人照顾得好。你们这些人也不知道劝着点……” 虞秋烟不过听了几句就有些招架不住,都不想走进去了。 虽是上头的人一番心意,可虞秋烟看了看自己还不算明显的腹部,不免扶额。 若是快临盆了便也罢了,这还有近半年,她可不想早早就被圈在屋子里。 她忽然停住脚步,章启察觉出她的心情,偏头看过来。 “就说是本王的主意。是本王懒理庶务,这才拉着王妃一同去别院图清静。” 虽然他愿意顶着,可虞秋烟摇了摇头,微微踮起脚凑向章启的耳畔,轻声道:“王爷,我们私奔吧。” 嫩白的手指卷上他的腰间的玉坠流苏,语气软软的。 “反正我们是偷偷回府的,想必还没声张开。” 章启心口微动,明知该拒绝她,可却说不出拒绝的话。 见他没应声,她又伸出一根水葱一样的指头比示着。 “一天,一天,就一天。” “总不能因为一次意外,以后都不许我出去罢……” 虞秋烟泄气般放下手,杏眸染上一层水色,嗓音低下去。 心口好像被蛰了一下,明知她是故意的,却不忍心拒绝。 章启当即打断了她卖可怜的话语,应了好。 他说:“你想出去,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本王陪你。” 虞秋烟当即笑意满面。 方才还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一答应她又高高兴兴得毫不掩饰。 像是早知道他不忍心拒绝,连掩饰都未掩饰。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章启确实害怕,如果可以,他想将她藏起来,那样确实能护住她,可若是她再露出方才那样的神情,他还是不忍心。 他更想要她无忧无虑的,想出去时便出去- 黄昏时的街市是最热闹的。 高低错落的楼阁,罗绮珠玑的摊面相接,街道两侧支起的旌旗灯笼鳞次栉比。 有的店铺廊前尚未入夜就已经升起了各色灯笼。 这几日,两人在别院穿的都是家常的衣衫,如今出府也没更换。 虞秋烟牵着章启,往首饰的摊上站着,瞧了瞧。 她前世也有不少这些钗饰,但全部都是戚鼎他们一整匣一整匣送过来,虞秋烟再从中选出自己喜欢的留下,剩下的大多被收进了箱笼里。 如今拉着章启一家家店铺比过去,也别有一番趣味。 虞秋烟见摊面上还有男子用的长簪,兴致勃勃地挑选着。 “夫君,你喜欢哪一个?” 章启随手指了一个,她却摇了摇头,一一拿着往章启头上比划着。 他有些无奈,由着她在自己头顶比划着。 两人身上的衣着虽简朴可也是顶好的用料,摊主一见着人便热情地招待着。 “夫人您瞧瞧,这还有女子用的青玉镯,还有碧玉耳铛,与您的肤色极为相衬呢。”摊主卖力得推荐着,见虞秋烟似乎不愿看女子的用物,转向章启,“郎君您瞧瞧,这首饰是不是与您夫人相得益彰?” 说着,摊主便举着耳铛往虞秋烟耳侧伸出。 章启忽然伸手将虞秋烟拉着退开了两步,她手上还拉着一只玉簪子。 “诶——”摊主眼见着人离得远,喊了一声,“夫人——还没看完呢?” 虞秋烟一只手顺势握住了章启揽过来手,转了个圈,从自己袖袋中取了碎银扔进了摊主的手中,扬了扬眉:“我买给夫君!” 两人相携着往前走。 摊主见状不再挽留,在人后翻了个白眼,嘀咕道:“没想到竟是个小白脸。” 话落见着章启回眸,吓得噤了声。 周围人声吵嚷,虞秋烟犹自看着自己挑选的簪子,自夸道:“这个才最适合王爷,我在第一次在京中见王爷时,王爷也是簪着这样的簪子。” “你那时候和姜大人在船上办差所作的打扮——” 她顿住了,微微歪着脑袋倾向章启,笑得眼睛眯起来,吹捧道:“尤其好看。” 章启没有反驳她的话,他眯了眯眼,露出些许笑意,“你那时候还能记得这般清楚?” 毕竟她那时候受了惊。 察觉出他话中的调侃,虞秋烟愈发不甘示弱,昂起头,轻哼了一声,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 “若早知今日,我还能将王爷的模样从上到下记得更清楚些。” 说完她看向章启,章启微微偏着头,垂着眸看过来。 两侧灯笼摇曳开,灯光搭出一道长廊,周围的行人似乎远去了。 她透过反光清晰看见自己落入他眼中,他往前走了一步。 被这样看着,她才觉得方才的话莫不是有些孟浪了,迟疑着转了身。 身后,他不以为然地轻笑了一声,“你那时候若早知今日,只怕要吓跑了。” “那也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他轻声道。 虞秋烟听出了他话中含着些许落寞,心下不忍,正要开口,手上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章启揽着她的腰身往后转,虞秋烟被带着转了个圈,靠进了他的胸口。 这几日晨间都拉着他浇花,沾染上的香气还没有散去。 “夫人对不起,我跑太快了,差点冲撞了夫人的身子。更是我的过错了。” 一个半大的孩子赶紧躬下身子,低着头连连道歉。 原是他跑得太快,又各自笑,从人缝里钻出来,一时没察觉,差点撞上虞秋烟。 虞秋烟见他格外有礼,也不再计较,只是纳闷:“你跑这样快是要做甚?” “听闻泠水河新建了玉楼,过几日便要开业,如今连着数日都在河边撒花相庆呢。” 小孩说罢又欢天喜地地跑远了。 见她感兴趣,章启方才道:“原先的画舫早已被查,如今这是官家所建,必不会往日那般,你若想去瞧瞧,本王倒是能带你上去。”- 从玉楼的窗子上往外眺,能清晰看到河岸上的光景。随着一声爆响,烟花向冉冉升起的新星,随着无数点宛如胡须地流线缓缓坠落,霎时闪烁的亮光照亮了河岸边孩子们的笑脸。 虞秋烟伸手扶了下腰,也笑了起来。 “小时候,就央着你陪我出去玩,你那时候总是推脱,最后那次还爽约了。等再过几年,我们的孩子长大,你可逃不掉。” “本王何时——”章启本坐在桌旁喝茶,沉滞了一瞬,当即起了身,“你都记起来了?” “嗯。”虞秋烟本也没打算隐瞒,只是这几日也没寻着机会讲出来。 “什么时候的事情?”说完,他又自问自答,“在别院时?那院子倒是邪门,本王也总能想起许多未发生的场面……” 他像是陷进了回忆中,拧了眉。虞秋烟伸手抱了抱他,她隐约有所察觉,章启只怕瞧见的就是前世的片影。 兴许这是上天的安排,无论章启记不记得起来,都不重要。 虞秋烟伸手抱住他:“我先前昏迷,醒来后便隐约记起来了,也已经问过张大夫了,他说无碍。因为怕你担心,才一直没说。 至于你说的……百年修得同船渡,说不得你梦见的便是我们的前世,戏本里那些精怪为了来世缘分不也都煞费苦心么。” 虞秋烟眨了眨眼,半笑着继续道,“兴许,我为了衍卿你,也废了好大的劲呢,你以后不要怪我忘记了幼时的事情才好。” 章启眉头锁得愈发紧,他伸手将人抱起来,放到了桌面上,定定看着她,摇了摇头,“胡吣,那梦不大好。若真如你所言,本王倒希望你永远都不要将自己折腾成那样。至于幼时之事,本王从未怪过你。” 虞秋烟见他神情严肃,一时轻笑出了声。 这几日,她有意拉着人做尽前世遗憾之事,也拉着他一同参与前世所珍惜怀念之事。 现在她知道,她同他的时间还有很多很多。 “嗯,王爷觉着那梦不好,那也不要再想了,我们只看日后。我在先前昏迷后醒来便记起来了。以后都不会忘记了。” 说罢,她紧紧圈住他的身体,想起他方才在集市上的话,又道,“所以,若是我早知今日,我才不会吓跑呢,我一定第一时间来找你,要债!” 她抬头吻了吻他的下巴,含糊道,“只要你别不认账就好,也不许再嫌我麻烦。” 章启两手撑开放在她身侧,俯身凑过去。 “求之不得。” …… 章启身体力行地展示了是如何“求之不得”,导致虞秋烟从玉楼出来时唇上都是红彤彤的。 回府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月色撒过梧桐叶,露出斑驳的光点,月光照在章启的头发上,浅浅的亮光跳动着。 院内一片寂静。 “哒哒”的脚步踏在石板路上,犹显得清晰。 沙沙的树叶声,隐约传来絮絮的话语声,慢慢地,从终于听清。 “……便是太子出生,我也是经历过的,这京中达官显贵,哪一个不是这样过来的,老奴早听说了肃王乖戾,可肃王妃是虞太傅的千金,不该如此跳脱才是,这怀了了身子的人哪能受累?主子不懂便罢了,咱们这做奴婢的,总要多操心些才是。” 声音由远及近,没一会又听见府中王府的嬷嬷一叠声儿地赔不是,“都怪老奴不中用,这才没留意王爷和王妃竟已经回过府了。” “谁——” 那女官的声音高亢,虞秋烟一下子听出来了,却没想到她听觉也如此敏锐。 脚步声急促地踏过青石地面。 一阵风起,树影晃动,虞秋烟当即拉着章启钻进了院角的花圃中,半高的花草随风飘摇着,修剪得参差错落的蕉叶压着假山稍稍歪斜。 女官走到院中梧桐树下,只瞧见打着卷儿的梧桐叶。 偶尔飘落的枯叶,踩上去,响声“嘎吱”地传得极远。 “汪汪——”一阵狗叫从月洞门外传来。嬷嬷带着提灯的婢女小跑着跟上来:“那是我们王妃养的狗,极为调皮,姑姑累了一天,还是先去休息罢。王爷同王妃兴许也累了,早就在哪处歇下了……” “不是狗。”女官摇着头,坚持道,“方才一定是人声。” 又是一阵轻响,月洞门外,传来一阵闷哼。 婢女慌张着跑上去,却见园中墨竹石景外躺着一个人,“哎呀,术尘你怎么躺这儿了?” “……本想着趁着人少出来走走,谁知如此不中用。” 说罢,术尘靠着假山叹了口气。 他先前伤了腿,如今还有些不便。听他叹气,嬷嬷赶紧着人将他扶起来,那女官听了嬷嬷解释,只当他是耐不住性子好生养病。 “既然腿脚不便,就不要逞强,伤筋动骨一百天,便是习武之人,也没有好得那样快的,罢了,你们先送他回屋罢。我自个儿出去。” 声音渐渐远去。 月色入户,庭下清明。 梧桐和着葱郁的桂树飒飒作响,清幽的月下卵石铺就的小径,仿佛一道天然拱桥横贯半个花园。 葱茏的树叶搭就一道青绿的拱廊,隐在一片葱郁的蕉叶之后,野山菊绽满整个□□,宛如被遗落的一把碎星。 “走了吗?”虞秋烟拉了拉眼前的人。 她拉着章启躺进了花丛密处,灌木和蕉叶遮住了整个视线,她被章启半搂着,更是完全看不清外面的情形,只能隐约听着声音判断。 章启似乎愣了一下,隔着蕉叶往外瞧了一眼,又凝神细听,方才点了点头。 见他这般模样,虞秋烟忽然笑出了声,在自己的家中,竟然还像做贼一样。 “走远了,起来罢。”说罢,章启站起了身,伸手欲要扶她。 他的脸隐在斑驳的叶影之间,隐约可见半截清晰的下颚轮廓,虞秋烟握紧他的手,心念微动—— 忽然用力往回一拉。 章启如愿被拉下来。 伴随着虞秋烟一连串得逞的笑声,章启整个人往下扑来,只是在快落地前往侧边避开了数寸,幸好没有撞上她。 他转身意欲说她胡闹,虞秋烟却得意地伸出手勾住他的脖颈,取笑:“良辰美景奈何天,何妨醉向花间卧。郎君呐,你可要惜取眼前呐——” 她勾下他的下巴,挑衅地落下一吻。 唇上触感柔软又小心翼翼。 玩闹够了,虞秋烟正要站起身,眼前却覆上了一只手,他从身后托起她的脸。 她轻笑着推开,“我不该招你,别闹了——” 章启的指尖缓缓上移,遮住她的眼睛,带着她的脑袋转了半圈。 “看那儿。” 虞秋烟顺着一点亮光看过去,在另一侧,花圃的角落里,一株昙花正迎着月色展蕊轻绽。 这一幕,动人又温暖。 “本王记得,你以前守了好几个晚上,都没见到。”他笑起来,“但每一天都兴致勃勃地,总要喊上外祖家一群人陪你赏花。” 虞秋烟跟着笑起来:“是啊,每一次都没见着,后来他们都不愿陪我了。” “日后本王陪你。你想做的,本王都陪你。” 往岁的每一个不经意的瞬间,他都记下来,现在的一花一草,每一个时刻都由人迷恋。 缘分也是如此,幸好他们不曾错过。 往后,他们会有更多这样的时刻,在很长远的以后…… 作者有话说: 估计还有三章,算作番外啦。感觉定在这里正文完结毕竟合适。感谢在2023-07-16 20:49:03~2023-07-20 00:32: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莞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番外合集 番外之有心人 术尘回到小院后, 耐着性子等了一阵子,估摸着女?官的脚程,等到确认她离了王府, 他方才从屋内起身。 月夜之下的花园格外静谧,朦胧的月色下传来几声轻笑。 间或能听见絮絮低语声。 草叶间传来一声轻呼,肃王的声音随后传来,“怎么?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衣裳……好像破了。” “都怪你方才非要?拉着我。”沙沙的叶声掩盖了女?子的娇嗔。 没?一会,女?子的话音陡转,语调升高, “不行, 你不要?这样——” 随后, 术尘听见男子愉悦的笑声。 这格外少见, 在术尘的记忆中?,他很难想象肃王会发出?这样的笑, 轻柔且……暧昧。 紧跟着, 他又听到了肃王带着几?分戏谑的语调说:“无妨,旁人瞧不见里头。” “啊,不行,不行,你不许乱动——”女?子一叠声地推拒着。 又是一阵笑语, 月影西斜, 花丛中?的两人,浑然忘了时辰。 术尘越听脸上愈发的红, 这花园也不是闺房啊, 肃王怎么?能?如此! 竟然将衣裳都撕破了……况且他不通医理也知道孕妇最是注重修养, 如今都这个时辰了。 直到虞秋烟一声惊呼响起,术尘终于忍不住了, 他轻声咳了咳。 花丛后嬉笑打闹的声音戛然而止。 花圃后的两个人谁也没?出?声,术尘红着面,可?到底脸皮薄,不敢直接戳穿那两人,又不敢贸然走上前?去,一时急得腿上的伤口隐隐作痛。 过了好一会他终于开了口:“这……这……好大一只花脚蚊子!” “真是怪了,这个天,这花圃中?竟还,还有这么?大的蚊子。可?得赶紧进屋去……都这个时辰了,当真该进屋了。连守夜都丫鬟都进去屋子里休息了。” 术尘说完又一步三回头走了出?去。 虞秋烟看完术尘古怪的动作,眨了眨眼睛,直到术尘再次离开,她才偏头动了动唇:“我瞧着他支开嬷嬷时挺利索的,怎么?这会看着腿脚又不大好了。” “难怪他要?晚上偷偷地走出?来,只怕是不想被人瞧见。” 章启瞥了一眼,点头:“明天让戚鼎瞧瞧。” 虞秋烟拿着手中?一截布料,小心地从缠绕的树枝上解下来,过了一会儿?才松了口气:“终于解开了!” 章启的衣裳挂到了树枝上,他竟然还毫不在意地往前?走,硬生生被划破了一小截。 花圃后极为昏暗,章启又时不时伸手打断她,害得虞秋烟解了半晌方才解开。 手腕被人拉住,章启无所谓道:“小心伤着手。” “回去罢。” 虞秋烟也有些累了,点了头,任由他牵着自己走,忽然站着不动了。 前?面的影子回头,看了看她:“累了?” 路上一个人影儿?也没?有,虞秋烟左右瞧了瞧,张开了手臂:“你抱我回去。” 他宠溺地看了一眼,顺从地俯下了身子,“折腾了一日,你如今又怀着孩子,倒是辛苦。” “夫君抱得动么??”虞秋烟靠近他怀中?担忧道,“先前?见着府中?的刘姑姑怀了身子,月份大的时候都走不动了。” 章启倒是轻松将她抱了起来,听了这话,还轻轻掂了掂她的身子,看起来毫不费力。 “不重。”他掂量完一本正经道。 虞秋烟依偎进他的怀中?,不满道:“你当是在西市场呢,哪有这样掂量的。” 章启无奈,认真看进她眼中?:“孩子若太重了,生产时会更为辛苦,你若担心,日后清晨可?同本王一道去练武场旁边走几?圈……” “谁要?听你这个了。”虞秋烟没?趣地转了脑袋。 章启愣了一瞬,低头轻轻啄了一下她的头顶:“不要?怕,本王会陪着你的,本王尚不到七老八十,自然抱得动你。” 她埋进他的怀中?,过了好一会才闷声道,“先前?听闻京中?侍郎家夫人怀孕的时候,她家里还闹着要?纳妾。” 她一听宫里来人了,便?不愿意去见,不能?说没?有任何的私心。她害怕宫里的嬷嬷来劝她为章启纳妾,娶侧妃。 并不是非要?今日出?去,她同他有许多的日子,可?那一刻,想到这样一种可?能?性,就?一瞬间也不愿意待下去。 就?任性一次吧,她当即便?拉起章启的手。 兴许是上辈子太克制了,那一刻,她脑海中?的念头明白地告诉自己,这一世?她要?任性一点。 上辈子,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才会在章启每一次表明心意时拒绝他,她口口声声说不想要?耽误他,可?实际上每一次心里还是会忍不住想一下,启言以后会同什么?样的人成婚?他对她也会如对自己那样温柔体贴吗? “胡想什么??” “在想你会不会娶侧妃,纳妾……” 虽然戚鼎早说过怀孕之人因?为一些缘故,容易心情沉郁,进入死胡同。 饶是章启早就?所备,还是对虞秋烟捉摸不定的情绪感到匪夷所思。 “描眉绘唇,涂蔻丹,捣花汁,扎花灯,做酥饼……这几?日本王都为你做了,你竟还疑心本王要?纳妾,本王可?没?那般多余的心思。” 虞秋烟听他这仿似抱怨了一句,也“噗嗤”笑出?声,这几?日她确实随心所欲,拉着章启做了不少事,章启一直毫无怨言。 他章启将人放到了床榻上,点了点她的额头,撑着床沿两侧,顺势微微俯下身,嘴唇划过她的额头,他干燥的唇贴了贴她的眉眼。 “你不知道本王有多喜欢你。” 他的嗓音很轻。虞秋烟只是隐约闻见。 四周忽然静了下来,仿佛刚刚听得的是虚幻一般。 她反应过来,想要?扭头去看他,却被搂得紧紧的,脑袋也被他压向?他怀中?。 过了一会功夫,章启起身走出?花罩门,取了茶水进来,从容地倒了一杯热茶,又有条不紊地将床榻上的被褥铺展得整整齐齐的。 从花罩门处进进出?出?的,倒是将丫鬟的活全?给收拾了,等手头终于空下来,他又仿似无意地提道:“不是说还要?晾花瓣,本王明日清晨帮你。” 虞秋烟静静地看过去,微微抿起了嘴角。一接触到她的视线,他又若无其事地挪开,说着明早还要?去买西市的豆花,因?为她白日里提过一嘴,说是想吃那个。 虞秋烟笑眯了眼,他向?来话少,倒没?想到还会害羞的- 等入了冬,虞秋烟的肚子也挺得愈发明显。 也不知章启说了什么?,宫中?原本要?派来的姑姑自那夜走后,再也没?来过了。不用被人时刻管束着,虞秋烟也乐得清闲。 书房中?,虞秋烟坐在小塌上吃着蜜橘,瓷白的碗碟装了小半碟,没?一会就?见了底。 虞秋烟往身旁的赏云给了个眼神,示意她继续剥橘子,可?赏云却捏着手不愿动。 前?阵子一直是戚九服侍她,但她怀着身子,戚九也有些忙不过来,章启不知从哪给她寻了两个丫鬟过来,说是调教好的,可?以先用着。 可?兴许就?是因?为被调教得太懂事了,她反倒不自在。那两丫鬟事事都为她打理妥当,许多事情她一个眼神下去就?能?会意,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讲,可?若是她的要?求稍稍过分了,两个人就?齐齐跪下来,张口闭口就?是为了王妃着想。 虞秋烟实在受不住,最后还是央着章启将赏云寻了回来。 自出?了那件事,章启就?一直对赏云心存疑心,将她同盈香一道拘着,也受了不少连累累。 即便?后来查清了缘故,就?算是知道赏云确实不知盈香的计划,可?章启也不放心叫赏云回来,只因?为她同盈香关系太好。 最后还是虞秋烟亲自去将人带回来的。 可?即便?回来,赏云也不如先前?那般活泼了,行事谨慎了不少。 譬如现在,赏云杵在小案一旁,蜜橘就?在手边上,却半晌不敢动,只因?章启一开始只对虞秋烟说了“吃两个橘子解解闷,莫贪多”。 赏云以前?分明只听她的话,现在倒是极为谨慎,生怕做错了事。 虞秋烟也没?为难她,由着赏云磨磨蹭蹭地剥着橘子。 她忽然想起那一日见到盈香的场景。那丫头竟是从很久之前?,自见到她那披风和面具之后便?渐渐地疑心她同章启有了私情。 虞秋烟嗤笑了一声,盈香平日里看着很是沉稳,倒是将心思藏得深。这么?久以来,一面事无巨细地照料着她房中?的事情,一面却又暗暗憎恨着她。 …… “宋成毓的为人你竟至今没?有看清么??盈香,我以为我们?十几?年?一起长大,我待你们?不错,可?你心中?不解为何不来问我?你说你是一念之差,可?你这分明是蓄谋已久而为之,就?连赏云都被你骗过去了。” 那时,靠着墙角的盈香听完虞秋烟的质问,最后低声嗫嚅道:“可?,可?小姐不也早就?和王爷有私情。王爷手段了得,宋公子他,他如何应付,一定是王爷害了他!如果不是王爷,小姐一定早就?嫁入了宋府,也不会有后来的局面。那时小姐就?是宋府的正妻,就?算盛小姐与他是旧相识又如何,有小姐和我们?在,宋公子绝不会迎她进门,以盛小姐的切成气性也必不会做小……” “对,全?是因?为王爷横插一脚,一定是王爷害了他,奴婢没?办法靠近王爷,只能?……” 虞秋烟怒其不争,嗤了一声,“只能?朝我下手,是么??我以前?便?觉得你待宋成毓格外谨慎,却不愿多想,只当你是为我着想才如此,却原来你早就?存了别的心思。怎么??宋成毓不会迎娶盛玉英,到时便?会娶你不成?” “不是的,不是的!”盈香摇着头否认,最后却哽咽地说不出?口。 “奴婢真的只是一念之差,那时候马车恰好经过路口,奴婢只是想要?吓唬一下王爷,奴婢,奴婢只是想让马匹受惊,好让王妃不要?忘记宋公子,叫王爷时刻记得自己所做过的事情,要?他尝尝提心吊胆的滋味。奴婢还派人送了宋公子的信物给王爷,便?是想借此警醒王爷啊。” 她跪坐在地上垂着头,喃喃自语,忽然抬起头来,往前?爬了两步,想要?抓住虞秋烟的腿,“王妃,奴婢错了,奴婢错了,奴婢没?想过会那样的,奴婢错了——奴婢没?有想过要?王妃的命……” 虞秋烟已然抬步转身离开了潮湿的地下牢房。 她忽然想起前?世?,前?世?那一场大火,到最后也没?有看到盈香的身影。她一直以来最不愿意怀疑的人,可?却有可?能?是间接的推手。 从没?有想过要?她的命么?。虞秋烟自嘲般笑了,相似的话似乎宋成毓也说过。 …… 橘子皮硬生生被剥得像鱼鳞一般,一小片一小片的脱落。虞秋烟最后实在看不下去,挥手夺过赏云手中?的橘子:“行了,再这样剥下去,回头伤了你的指甲就?不好看了,你出?去吧。” 看着赏云面带愧色地退下去,虞秋烟才将视线转向?桌案后的人。 隔了数尺远的距离,章启坐在书案后翻阅着一副卷轴,似乎是舆图,只展了半卷,他凝眉看着,半晌也没?动一下。 “如今你可?满意了? ”虞秋烟愤愤地扯下一小块橘子皮。 “啪嗒”一声,橘子皮从虞秋烟手中?飞到了书案的卷轴上。 章启将橘子皮拂开,抬起头,无奈地看过去—— 坐在窗边的女?子飘着眼别开了脑袋,一本正经地捡起一旁的话本,口中?还念念有词。 身后一丁点儿?动静都没?有。虞秋烟念了两句,没?忍住又扔了一块橘子皮。 见章启连头都没?抬就?将橘子皮掀开到一旁,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一把抓了身后方架上细杆青瓷瓶上斜插的一支梅花掷了过去。长长的一支花枝旋了半圈,滚到了章启的袍子上。 骨朵般的花瓣散开来。 虞秋烟将书翻开一页,又念了两句。“一片彩云扶月上,羽衣青鸟闲来往”。 小性子使得明晃晃的。 章启宠溺地摇了摇头,捡起怀中?的花枝,轻飘飘的道:“准头不错。” 虞秋烟轻哼了一声,也不看他,继续翻了一页手中?的书。 唇边蓦然贴上一片冰凉,橘子的清香漫过来。 她顺着黄澄澄的果肉看了一眼,见章启伸着手,狐疑地张口咬了下去。 橘子皮整个摊开在章启手掌中?,他掰开成一瓣一瓣,投喂得极其悠闲。 见他从果盘中?又拿起一个橘子,虞秋烟咬过他递过来的最后一瓣:“你也吃。” 才说罢,就?见到章启俯身靠过来,她撅起嘴,往后躲了一下,红着脸含糊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乱来……” 章启恍若未闻。俊挺的鼻梁几?乎紧贴着虞秋烟的脸颊,就?这么?划过去了。 “当啷”——身后四角方木架上摆放的细杆青瓷瓶歪了一下。 梅花被丢进其中?转了小半圈又被人扶稳当了。 “你以为,本王要?做甚?不要?乱来? ”他低沉地笑着。 话音钻进耳朵里,连耳廓都微微发热。虞秋烟这才意识到自己误会了。 他接着说:“本王在想,要?不要?如你所愿。” 虞秋烟闻言哽了一下,终于将口中?的橘子咽了下去,却引得一阵咳嗽。 一声声的,显然是呛住了。 吓得章启也不敢逗她,赶紧去倒茶水。 刚刚扶稳当的花瓶也在手忙脚乱中?被挥落到了地上。 屋子里又没?有第三个人,谁也顾不得那花瓶,章启端着茶水过来,一边又拍着她的后背顺气。 “方才是本王不好。” 她缓了缓,轻声哼道:“确实不好,你看看你都把我的丫鬟吓成什么?样了?要?不是你把她赶出?去,我才不会呛到……” …… 屋子外,术尘刚好走过来,他的腿脚比先前?好了不少,是过来书房寻章启的。可?还没?进去就?被书房外的人拦住了,一看赏云也在外头就?知道是书房里头已经有人了,且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肃王妃。 术尘见赏云一会看一眼书房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琢磨了一下,便?开了口:“赏云姑娘为何在外头?” 赏云摇了摇头:“都怪奴婢服侍不好王妃才会被赶出?来。” 术尘略微想想也知她的心结,琢磨着宽慰两句,才开了口就?听见里头一阵混乱,显然是花瓶碎落的声音,夹杂着一阵轻咳声。 “王爷?”术尘扬了扬声,带着询问,很快就?被里头的人打断了。 章启:“无事。” “有东西碎了。”术尘皱着眉,即便?拄着拐杖也一副随时准备要?冲进去收拾的模样。 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赏云面上一阵发热,见术尘还往里面张望着,赶紧拉着术尘往外走得离书房更远了。 “赏云姑娘,你为何拉我?王爷同王妃在做什么??屋子里有砸落的声音,你该进去服侍王妃,万一伤着了怎么?了……”术尘忧心道。 “我,我……我怎么?知道王爷同王妃在做什么?。”赏云一听他的话,当即抢过话头。 说完红着面,含含糊糊地搪塞道,“王爷说了无事,你就?别往里边凑了。再说了,王爷同王妃在里头,不会有事的。” 术尘面上红一阵白一阵,一看赏云别扭的模样,竟然听明白了赏云的话。 两个人别开脸,谁也不开口。 直到,书房屋檐下,章启和虞秋烟并排着走出?来。 虞秋烟呛得脸颊通红,咳嗽了好半天才缓过来。 章启见她呛得面颊通红最后也要?为赏云据理力争,摇了摇头还是妥协了,在屋檐下冲着丫鬟喊了一声:“赏云,送王妃回房休息。” “诶!好。”这几?日一直被章启严防死守的赏云,乍然听到这样的话,立即来了精神。 虞秋烟的面上还残留着红润,连眼眸都湿漉漉的,可?见方才呛得不轻。 章启没?忍住捏了捏她的脸颊:“你先回去,本王一会过来。” 术尘没?听见章启同虞秋烟后来说了什么?,只瞧见两人在屋檐下一副念念不舍的样子,尤其是王妃面颊红润,而王爷则前?所未有的“柔情”。 等到目送虞秋烟同赏云走了出?去,术尘跟着章启走近书房,看到摔碎在地上青瓷瓶,眉头拧得愈发的紧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王爷,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当讲的别讲。” 术尘面皮薄,斜着眼睛看着案台,案上的砚台恰放在案角,墨匣半敞,砚上的一角凹陷积蓄着浓黑的墨汁,浅红的花瓣飘落其上。此景还勉强看过过去,可?砚台一旁散落了许多片橘子皮。 王爷的书案向?来规整讲究,何尝有过这样的情形。 他半天才捉摸着开口:“常闻红袖添香,王爷同王妃伉俪情深,令属下心生羡意。只是—— 王妃怀着身孕,想必自身也十分辛苦。王爷不该……” 章启点点头,仿若不知:“确实辛苦。本王不该什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术尘最后迎着章启讶异的眼神尴尬得别开脸去,“不该叫王妃磨墨,更不该叫王妃操劳,日后诸如磨墨这般事宜,属下尽可?代劳。属下近日整好无事,正想着要?如何替王爷分忧,替王妃分忧,替王府分忧……” “……替王府分忧?你腿脚不便?,倒是有心。” 番外之孩子 虞秋烟怀孕后对周围很多事情都有些不爱操心, 王府上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交给身边的人。 入了冬,府上难免要置办新衣。可今年情形还有些不一样,她如今肚子大了, 若是以现在的身形去量体裁衣,只?怕穿不了几日?。 因而这?还?是头一回,虞秋烟对量体裁衣这种事也兴致缺缺。 但她很快有了新的乐趣,那就?是给肚子里的宝宝选衣裳。 先前宫中皇后娘娘就?着?人送了不少小孩的衣裳过来,准备的格外贴心,不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有准备, 瞧着?甚是喜人。 虞秋烟看得心头高兴, 当即着?人又裁了数套, 今日?丫鬟便将新制好的衣裳送了进来。 她坐在暖阁的美人榻上, 歪着?身子打量下?面送上来的衣裳。 毕竟小孩子身量小,一匹布料才用?了一半不到, 剩下?的, 她便着?人做成了大人的衣裳。 她随手翻了翻,大大小小的衣裳竟堆满了衣篓子,这?些布料也千差万别,搭配不同?的绣样,花样繁杂。肚子里?还?没?出来, 试不了新衣裳, 那只?好让章启去试了…… 屋子里?十分暖和,花罩门外置了一道挡风的屏风帐幔。 章启换过一身月白的修身长衫走出了屏风后, 尚还?有些不自在。 可谁叫现在躺在榻上的人最大, 只?消她皱皱眉, 章启还?是乖乖去换了。 可他都走了数圈了,榻上的人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章启接过被她手中的小衣裳。 “小孩子的衣裳你都着?人准备了?” 虞秋烟这?才将视线转过去,点头道:“我见库房还?有几匹新进的布料,想?来还?能再?制几件小孩的春衣和夏衣,你说?现在去让人准备着?好不好?” 章启点点头,她既喜欢便随她了。 虞秋烟:“你放心,剩下?的布料,我一定着?人也给你备两件。” “那真是,辛苦王妃了。” 章启摇了头,觉得自己这?阵子也傻了不少,他转身取过木椸上悬着?的衣裳,准备去换下?身上的衣裳。方才闹着?要他换的人是她,如今提都不提一句的也是她。 见他抬步要走,虞秋烟伸手拉住:“你去哪?还?有好几件呢,你都换给我看看。” 章启当即拧了眉,可虞秋烟从一旁的篓子里?一连取出好多件,一股脑递过来:“这?里?还?有好多呢,有不同?绣样和不同?手法的你都去试试,我命人准备了很久的。” 方才见篓子里?的衣裳颜色格外花哨,还?以为都是小孩子的,却没?想?到竟有一半是他的……章启无?奈道:“怎么给本王做了这?么多?你自己却一件也不愿意?要。” “也有的,这?不是绣娘还?在做着?么。”她又拿起一件大红色的外衫推了推他,“你快去试试。” 章启见着?那衣裳抽了抽嘴角,却没?扫她的兴。 等他再?次走出来,虞秋烟终于眼前亮了亮,伸手摸了摸他袖角的衣裳纹路,又摸着?他的衣领,问:“这?个绣样可有觉得扎身子?” 章启哪里?懂绣法,当即摇了头。虞秋烟仍觉得不放心,亲自上手,从衣裳内侧去触绣样的纹路。 她的手指从脊背的边缘抚了上去,软若柳絮,虽然触的是衣裳的布料,却激得章启寒毛直竖,绷直了脊背,最终伸出五指扣紧了她的手腕,深吸一口气方才沉下?声:“里?头也很好,王妃不用?担心。” “那王爷觉得这?个好看吗?”她轻轻抚过胸前绣上去图样。 章启扫了一眼那喜庆的金狮滚绣球的绣样,见她面露笑意?,不忍打断,违心地点了头:“本王很喜欢。” 为讨她开心,他继而沉吟道:“你若喜欢,本王今日?就?穿这?个……” 说?完耳尖却不由?得泛红。幸好虞秋烟命人所制的都是贴身的里?衣。 虞秋烟今日?穿了一身格外暖和袄子,领口上有一圈兔毛,闻言果然娇笑连连,软乎乎地靠过来。 “我也喜欢,小孩子总该穿得喜庆一些的绣样。” “小孩子?” “是啊,不然你一早上都在作甚?那样多的绣样和绣法,我总要知道哪一个最适合小孩子。”她理所当然的拍了拍他,又正色道,“不过王爷你快去换了,这?个样式不大适合你,你若喜欢,回头我让她们绣成袜子……” 话音未落,虞秋烟整个人就?被抱起来了。章启整张脸都黑下?来。 虞秋烟一心估计衣裳的布料:“你可不要乱动,这?衣裳布料细软,可经?不起你这?样乱动。” 话音才落,便闻见“刺啦”一声,正面看,衣裳还?好好地挂在章启身上,可在他身后的肩膀下?却硬生生崩开一道裂痕。 虞秋烟不由?抱着?他咯咯直笑。 “本王陪你一早上,你便这?样报答本王。”章启将人放回到软塌上。 见章启沉着?脸看着?衣篓上剩下?的数件衣裳,虞秋烟只?好伸手帮他脱下?不合身的外衫,脱完仍觉可惜,叹道,“我说?错了,这?样的衣裳也只?有王爷这?般,才能穿得如此风姿绰约。”赶紧道:“” “……”- 屋子外的声音吵吵嚷嚷的,虞秋烟听得屋外人的叫唤才拉着?章启走出了暖阁。 “王妃,这?些都是属下?新寻的绣样……”术尘抱着?一沓匣子,随手展开最上面的一本画册,随手一翻,每一页都画着?不同?的图案。 见术尘滔滔不绝地讲起每一种图案的绣法和所蕴含的巧思,章启有些想?扶额,“本王的人你便这?样用??” 虞秋烟扭头转向章启:“你今日?所换的衣裳可都是他寻的。术尘这?阵子实在是费心,每次我去书房寻你他都要千叮咛万嘱咐,连嬷嬷见了都赞他细心……” 章启不由?沉默,语气轻飘飘的:“他倒是操心。” 丫鬟从屋内取了衣篓子就?要退下?,最上方的红色外衫裂开的痕迹实在显眼,术尘瞧见了,当即转向章启,含着?几分不可置信地惊呼:“王爷!” 术尘那一副好像章启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的模样,就?连虞秋烟见了都迷惑不已。 “王爷,你怎么能如此乱来!” “闭嘴!”章启一听他开口,便眉心直跳,若说?一开始还?不清楚术尘误解了什么,这?阵子他也从术尘的举动中也隐约察觉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每一次他和虞秋烟在时,术尘便格外紧张,先前还?只?当他是紧张虞秋烟,可后来才隐隐察觉,这?分明是在警惕他! 在他的下?属眼中,他竟是那等色令智昏,如狼似虎之人。 “术尘,本王自有分寸,你如今腿脚已经?好了,既有空想?得如此多,也该出府去帮戚鼎分分忧。王妃临盆在即,还?是让戚鼎待在府中,本王也安心些。” 见这?二人的举动,就?连虞秋烟也回过神?来,在一旁捂着?嘴巴憋着?笑。 笑着?笑着?,她觉得肚子有些疼。 见她扶着?腰,赏云当即就?在一旁搭了一把手。 “王妃,王妃你怎么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赏云原本还?以为虞秋烟是在笑,可眼见着?她脸色骤变,体力难支般忽然往一旁歪了歪,赏云立即喊出了声。 “孩子,孩子……” 赏云连忙搭了把手。 “王妃要生啦!王妃要生啦!” …… 屋子里?乍然乱作一团。 章启抱着?人进了屋内,立即着?人去喊产婆。 虽然比原本预估的时日?要提早数日?,倒也不算措手不及,毕竟章启早就?安排好了人手。 很快院子里?积聚了许多的人,产婆和嬷嬷拿着?一堆东西进进出出。 虞秋烟只?觉得身下?一阵如针刺般的感觉,阵痛到来时没?忍住喊出了声。 “疼——” 到后来,她疼得直哼声,额头满是汗水,章启看着?心头发紧。 “女子生产,最是艰难,如今这?才刚开始,王妃胎相十分好,必定会生产顺利。王爷不必待在……”产婆本想?劝他离开,可对上章启的眼神?一时哑了声。 嬷嬷见章启眼色,当即拉住产婆:“王爷的事你不必管,只?管照顾好王妃就?是。” …… 生产的过程在产婆看来确实算得上顺利,毕竟有许多人家那可是足足要生上整夜才得见娃娃落地。 虞秋烟多日?来紧遵大夫嘱托,加上身边人精心照料,胎位也十分好,因而疼痛的时辰要短上许多,但生产过程所要挨的疼痛一点也没?少。 疼起来的时候身边的人在说?什么都完全没?法子听进去,以至于在孩子落地之后,她便脱了力,整个人昏死过去。 可在一觉醒来后看到躺在自己身旁,裹得像个小花生一样红彤彤的小脸蛋的时候,心头涌起一阵难言的情绪。 ——她真的当娘亲了。 小花生被裹在襁褓之中,眼睛紧紧闭着?,脸蛋红彤彤的,被人轻轻放到她肩侧,好叫她一睡醒便能瞧见。 虞秋烟偏着?脑袋,看得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直到额头印上一个吻,才发觉章启的存在。 “阿烟,你受苦了。” 虞秋烟鼻腔有些酸,哼着?声:“嗯,可疼了。” “我知道。”他嗓音略低,轻轻拨开她额角的发丝,安抚般贴了贴。 “你睡了好久。” 虞秋烟这?才发现竟已是深夜了,她中间醒来过一会,只?是感觉太累了,没?想?到已经?这?个时辰了。 丫鬟端上了热乎的汤和饭菜,章启拿起勺子喂她。 躺在一旁的小娃娃乍然爆发一阵哭声,惹得两人手忙脚乱,虞秋烟轻轻托起那一小团,用?手轻轻的晃动着?。 屋子外的丫鬟同?婆子笑着?进了屋。 “王爷想?要王妃一醒来就?看见小主子,才让我们将小主子抱到王妃身边,只?是小主子刚出生,睡一会醒了总是要哭的,哄一会便好了……” “怎么哄?”章启站起了身,打断了她的话,似乎想?伸手。 那产婆顿时不知所措,白日?里?周围人连声道喜,也不见章启如何,还?当他是大将之风,即便是天大的喜事想?来也不形与色。 却没?想?到这?会还?能见到章启犹豫的模样,见他伸手又缩了手,才试探着?将小娃娃递出去,伸着?手指导着?。 虞秋烟靠在床侧瞧着?屋子里?的人笨拙的模样,不由?抿出了笑意?- 肃王妃顺利产下?一子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京城,在满月宴上,太子府和皇宫送了几分大礼之后,京城中的人闻着?风向,请求登门之人络绎不绝。 京城诸位世家之间往来实属常见,更何况就?连当今圣人都表了率,底下?一众人无?论如何也要小小的表示一番。 可肃王喜怒不形于色,又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即便有不少人想?投其所好,却始终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一个不小心惹怒了这?位活阎罗。 也不知是从哪走漏了风声,说?是王府在为小主子挑选抓周宴上要用?的物什。 而说?起抓周宴,京中又传起了另一则流言。 那是在肃王幼年时,他刚出生便尽得先帝宠爱,先帝爷为他所办的周岁宴极尽铺陈,在他的抓周宴上更是汇聚了无?数奇珍古玩,可稀奇的是他的抓周宴上几乎全是笔墨纸砚琴棋书画之流,光是砚台摆出来只?怕都能在京中再?开一间洗砚斋。 可那时肃王却独独挑中了藏在旮旯里?的一把平平无?奇的木剑。 宫中之人纷纷赞其有将才,可先帝爷却皱了皱眉头,说?“既是将才,那也该选把真剑”,直到有人出来解了围说?那是一块桂木,又说?起燕桂流芳,芝兰玉树,兰桂齐芳,君子所有,一系列典故赞下?来,这?才使先帝面色缓和。 在先帝爷的期许中,肃王怎么也该长成个坦坦荡荡清清白白的儒雅公子,可实际上肃王幼年时却极其喜好各种刀枪剑匕,光是弹弓便偷偷收集了一箱子那么多。 这?消息是怎么忽然传起来的,没?人知道。 反正所有听说?的人都会恍然点头,难怪啊,难怪,这?才是一个注定要上战场的人,一个注定要当将军的人该有的喜好。 后来,虞秋烟亲耳听到府上的嬷嬷抹着?眼泪说?:“我们王爷小时候真是苦啊,原来他一直不喜欢去学堂,可还?是每一天在先帝和太妃面前装作很喜欢的样子。” “你看看,他从小就?那么懂事。他最后也只?是坚持了自己喜欢的,可是你听听外面的人怎么说?,说?他喜怒无?常,说?他戾气重!大家都忘了,先帝爷在的时候,他明明不是这?样的……” 一时之间送上王府的小玩意?也跟着?多了不少。 虞秋烟看着?赏云递上来的清单,笔墨纸砚,一个都没?有。 这?其中刀枪剑戟倒是列了整整两页,光是弓箭就?分了角弓,鸣镝,软木小弓,巴蜀长弓等数十种,更别提还?有无?数做得精巧的飞镖飞针。 “木弓木剑也就?罢了,怎么还?有飞针飞镖?” “这?么危险的东西也亏得他们送得出手?” 赏云也连连点头道,“确实危险,回头抓周宴真的摆上去,误伤了小主子怎么办。呸呸呸,奴婢瞎说?什么呢。” 屋外飘起大片的雪花,脚步声落在雪地里?窸窣作响。 如今年关?刚过,章启有不少应酬,他早上很早便出了门,如今天色已晚,想?是回府了。 这?般想?着?,便听见屏风外的声响。 “王妃可是睡了?” 虞秋烟裹了裹身上的袄子,走出去主动接过他手中的斗篷。 “时辰还?早,倒是小花生哄了许久才哄着?睡了过去。” 丫鬟接过沾染了雪花的斗篷往外头走去,花罩门外的帘幕重又合上,屋内烛暖香融。 “仁清今日?可闹腾了?”他顺着?话问道。 仁清是小花生的字,章璞,字仁清。刚满月时便取好了,只?是虞秋烟喊小花生喊习惯了,倒是不太愿意?改口。 那么一小只?,便要人喊字,反倒奇怪。偏偏章启正经?得很,那么小一只?,便一板一眼的唤仁清。 虞秋烟翻了翻抓周宴的簿子,递过去:“你看看这?个,这?才一个月,就?收到了这?么多,这?哪里?是在为小花生选抓周宴的东西。” “就?这?些,依本王妃看,便是给王爷再?办一场抓周宴,也足够了。” 她说?完,自顾自笑了起来,兴许是觉得再?为章启办一场抓周宴也并非不可行。 “这?些东西,怎么敢拿给小花生玩,再?说?了,这?都是王爷幼年时喜欢的东西,你莫不是在假借小花生的名头,为自己谋乐子。你看看,飞刀飞针,铁蒺藜都有,这?些人当真是会投王爷所好呢。” 虞秋烟越想?越觉得此事大有问题,原本只?是开个玩笑,见章启含着?笑意?看过来,她愈发眉飞色舞,“不对,不对,王爷你先前都不收这?些,那些人即便早就?想?投其所好,也摸不清你想?要什么。可现在你几日?前却着?人收下?了一件小弓,那些原本还?在观望的人自然就?自以为是,这?才会在这?几日?收到这?样多的小玩意?。” 她以前怎么就?没?发现章启童心未泯呢。可转念一想?,章启幼年的遭遇着?实有些糟心,兴许还?真对这?些有什么执念呢。 “那些人自作聪明,实际上是你自己纵容的,你……不会是真的想?要这?些东西吧?” 不知道她怎么会有这?样荒唐的念头,章启没?忍住轻笑了一声。 见他无?奈而笑,虞秋烟愈发笃定,这?里?头必有蹊跷。 “你要是想?要又不好意?思,可以和我说?啊,我着?人去买就?是了。你怎么能这?样对小花生,他虽然现在傻愣愣的又皱巴巴丑兮兮的,日?后可不一定,要是让他知道了,指不定埋怨你。到时候我可不会向着?你。” 章启拿起那记录在册的簿子,只?翻看了一页便没?什么留念地放下?了,纠正道:“本王的儿子,日?后可不会傻。” 他扭头看了看虞秋烟眉飞色舞的模样,眉眼染上几分笑意?道,“想?来也不会丑。” “你这?样说?仁清,他可都听见了。”章启绕过她,看着?躺在摇篮里?的娃娃。 “小花生睡着?了,再?说?了,我是小花生的娘呢。当娘的是不会嫌弃孩子傻的。” 章启不再?纠正她的话,看着?虞秋烟替仁清掖了掖被子角,心头暖意?浮动。 “舅舅说?了,仁清像你,想?来至少也承了你一半的聪慧。你方才说?的确实没?错,但却不是出于本王的私心。” “阿烟,成亲时,本王便说?过,本王名声不太好。以前不想?同?人攀亲带故,如今总该为你和仁清想?想?。”章启坐到她身侧,揽住她,缓缓解释道。 “本王回京后,肆无?忌惮惯了,得罪过不少人,如今便是想?同?那些他们卖个好,也想?不出法子了,如今这?般……实在拙劣。” 结仇总归不好,他虽自问行得正坐得直,也向来无?畏各种蛇叔之辈的暗算,可如今却总是要悬着?一颗心,因为他有了家人功劳不小。 若论起章启在京中所待的这?些年,有什么事迹是说?出去不叫人觉得是编造的,又不叫人闻风丧胆的话,那还?真想?不出来。 毕竟他戾气远播,坊间对他的印象就?跟庙前的石狮子一样稳固,且难以动摇。 就?连姜一跬明白他的想?法后,都摊着?手嘲笑:“要想?要人在一朝之间改观,那不如寄希望于天降一道霹雳把那石狮子劈碎了。”那一日?,姜一跬。 太子:“本宫倒是问过父王,若是将时间定得更久远一些,就?连父王都羡慕皇叔幼年时的好人缘呢……” 在章启幼年时,他刚出生便获得过极大的赞誉,那时候京中人都知道,先帝尤其宠爱这?个年轻的小王爷,而小王爷得宠却不骄,待人接物极为有礼,更是聪慧有佳,年纪轻轻便得过数位大家的称赞。 以此为切入点,姜一跬很快便想?出了这?法子。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章启不是不知道太子和姜一跬这?两人或多或少藏了捉弄他的心思,可还?是点了头。 他悬了多日?的心,前阵子还?总是梦到自己求神?拜佛的场景,每想?起梦中之心情,心头仿有暗伤一般酸痛。 他笃信他原本是不信佛的…… 在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之下?,会听从姜一跬的建议,也实在没?什么可奇怪的。 人心最是不可测。世人之人尤其善变。 即便他不曾刻意?与人交恶,可他凶名在外,世人嫌他,怕他,恶他…… 他以前无?所顾忌,如今总要为阿烟和孩子想?一想?。 以前他无?意?于此,因为他不需要赢得贤名在外,以至于常常在外行走时看到那些懵懂胆小的世家子弟一见他便胆落荒而逃,他也只?是傲慢地轻嗤一声,有时候捉弄捉弄他们,看着?他们闻风丧胆的模样,章启还?觉得挺有意?思。 可现在,虞秋烟在外参加那些夫人们的宴会时,可能因为他的缘故也被那些人避之不及。 一想?到此,章启便觉得不忍心。 他喜欢的人,像月亮一样,即便她不说?,他也不想?她因此难过。 虞秋烟不应该得到和他一样的待遇。 他也知改变众人的看法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可这?至少是一个开端。 …… 章启稍作解释了一番,只?是略去了自己所做的那些梦,继续道,“如今有了你,和仁清,总不能还?像以前那样。” “虽然拙劣了一些,但还?是有成效的。就?连陈侯府的小公子都送了弹弓来,他八岁时见本王可是吓得都遗溺了,如今这?样看起来是不记得了。” 虞秋烟闻言道:“陈侯府上的小公子?王爷是做了什么竟然把小孩子吓成那般?” 没?想?到虞秋烟一出口便问这?个,章启顿了一下?,回想?了片刻,继续道,“他幼年时出言不逊,本王不过替陈侯教训教训他罢了。谁知还?没?出手他自己便吓晕了。后来他见了本王总是吓得躲得远远的……” 虞秋烟点了点头,“嗯,我知晓了。王爷确实该收敛一些,虽说?我明白王爷是一片苦心,可天下?人却总是误解王爷。” 不过是刚回京时,那小公子不知是从哪听的闲话,说?他是个假王爷,被宠坏的孩子嚣张得很。章启实在没?忍住才出了手,本只?是想?吓一吓他,可他实在不经?吓…… 其实,他也没?什么苦心。可看虞秋烟理所当然的模样,章启觉得他也可以有苦心的,纨绔子弟,可不就?是欠教训么。 虞秋烟话音一转,“不过,以前便罢了,王爷日?后确实不能这?样了,否则,等日?后小花生长大了,那些小孩子一听你的名声岂不是都不和小花生玩了。” 她轻轻地推着?摇篮,仿佛已经?在畅想?仁清长大后的模样。 章启看着?她轻轻应了一声。 番外之别称 仁清第一次开口讲话是喊娘亲, 乐得虞秋烟高兴了好一阵子,到处同人讲仁清会讲话了,可仁清愣是不在旁人面前开口。 章启回来总能看到虞秋烟抱着仁清, 她?拿着拨浪鼓逗弄他,“喊娘亲,喊娘亲,娘亲就?陪你玩。” 仁清坐在?春凳上,歪着脑袋,依旧咿咿呀呀的, 任由虞秋烟逗弄了半天愣是没喊对一句。 虞秋烟倒是乐此不疲。 等到仁清满了一岁, 方才终于将娘亲喊利索了, 唯一一点不好的是, 这傻小子见到谁都喊娘亲…… 身边的丫鬟见小主子喊错了人,觉得新奇有趣, 还会捏捏他的小脸, 笑道“小少爷,奴婢可不是你的娘亲。” 虞秋烟也会点点他的脑袋笑他傻气。仁清兴许还觉得是在?同他玩闹,每一次都乐呵呵的。 直到章启抱仁清时,仁清攀着章启的肩,也冲他喊“娘亲——”。 虞秋烟没忍住笑出了声。章启拧着眉捏了捏仁清的脸, “喊什么?” 仁清有些不耐地?蹬着小脚, “娘亲——”。 “娘亲在?呢。”虞秋烟伸手抱过?他,拍了拍他后背, 又冲章启道, “你白日里忙, 晚上回来时仁清又睡着了,他能?喊对才怪哩。” “正好明?日我要去太子府, 我看明?日就?由你照看仁清好了。” 虞秋烟捏着儿子的手去拍章启,煞有介事的娇声道,“小花生明?天可要看好你爹爹哦。” 明?日倒不是大场面,是元星邀了数人在?东宫小聚。但虞秋烟总是不放心仁清,出门也想将仁清带上,可又担心多有不便。 正好章启休沐。 章启其实也受了太子的邀。他听了虞秋烟的话,应了是,只想着明?日无什么大事,太子府不去也罢- 梁元星前阵子伤寒病了一场,许久未曾出门了。也不知是不是练武的缘故,她?体质十分好,退了热,精神?便好了起来。 可今时不同往日,她?这一场病仍旧让宫中和梁府都十分谨慎。 即便她?觉得早已痊愈,一众人还是死拘着她?不许她?往外跑,就?连一向好说话的太子也格外地?谨慎。 “没办法出门找乐子,只好让乐子自己送上门了。”梁元星眨巴着眼睛,看着虞秋烟摇头叹气,“我还以?为你会将你家仁清带来。 ” 虞秋烟抿了一口茶,笑道:“他太小了,带着出门不大方便。再说了,我家仁清算什么乐子,好歹他也要喊太子殿下一声堂哥呢。” 梁元星一听也乐了:“你家仁清倒是辈分大。我以?前还想着,若我日后生了孩子,兴许还能?和你结个亲。我娘就?总说当年同虞夫人手帕交,私底下也玩笑过?生了孩子便要结为亲家,我娘至今都还可惜着呢。” “又在?胡说。”虞秋烟一听也笑着掩口,她?家仁清才多大,至于元星的孩子,更是影儿都没见着。 “也对,我这话若是叫肃王听了去,只怕我兄长又要受些无妄之灾。我可是听太子讲过?不少皇叔当年打翻了醋缸子的事迹。”梁元星一想起来就?笑得不听,甚至还在?虞秋烟面前有模有样地?复述了一遍。 “就?先前姜指挥使手下那个世家公子,姓孔的,之前还去虞家提过?亲,皇叔至今都还记着这一茬呢,说是在?军中把?人折腾得不……” 梁元星兴许确实是许久没遇到什么乐子了,小嘴讲个不停,连虞秋烟眼神?示意都没留意到。 直到身后一道声跟着响起:“太子妃难得这么开心。” 来人缓缓走到元星身旁坐下,又冲虞秋烟伸手示意不必多礼,问道,“孤本还邀了皇叔,还以?为会和皇婶同来,没想到皇叔说今日另有要事。分明?他今日也不曾当值,也不知在?王府有何急事?” ——昨日章启答应得那般快,没想到竟还推了太子的邀约。 见太子纳闷。 虞秋烟面色一滞,总不好讲,你皇叔在?家看孩子……她?想了想,低下了头:“……应当是戚鼎那边有什么要紧的事。” 太子没继续问,扭头冲元星道:“人都到了。太子妃可着人准备了。” 说起来,今日元星真正的乐子倒不是仁清。而是她?兄长梁元朗。 梁家人看元星如今都身怀六甲,而梁元朗的亲事却还没个着落,也开始着手为他安排。 而这男女方相看的事情?,梁元星主动揽了过?来,如今便安排上了。女方正是成妙心,说起来,虞秋烟倒是一点不意外。 “我早已着人在?屋外的亭子里备好了东西,火炉,清酒,如今这天气,红泥小火炉,绿蚁新醅酒,等他们不小心遇到了,手谈一局也不失风雅。” 这安排也是有考量的,在?太子府亭子外,也有丫鬟看着,两人乘兴手谈一局,便是传扬出去了,也不会坏了两人名?声。 梁元朗原本是不打算来的,可一边是亲妹妹的邀请,一边是梁家一众人的期盼,就?连太子殿下都陪着他妹妹胡闹,所以?他还是来了。 他也能?想到以?元星的性子只怕不是普通看上一眼那么简单,只是他旁击侧敲问了好几日也没问出个底细来。 索性也有太子看着,总不至于太出格。 若元星当真安排得不妥当,他身为兄长也能?担待着,梁元朗如是想这。 他被人引到亭中见到了成家姑娘。 两人都有些拘谨,行?过?礼,随口讲了几句话,梁元朗便要离去,正纳闷竟无一人拦他,果然那头冒出一小厮,急匆匆的抱了一匣子物件,自作主张道:“我家公子困惑了多日,听闻成小姐在?此?道上颇有心得,如今既遇见了成小姐,怎么不与成家小姐切磋一番。” 说着小厮便将那匣子物件放到了石桌上。 话已至此?,成妙心自然要问为何困惑。 小厮赶紧将将匣子摆上桌,又殷勤地?擦桌子招呼成妙心坐下,甚至还抽空取了火钳子拨了拨火炉里的碳火。 火炉在?一旁静静地?燃着,可见里头泛着猩红的碳丝。 那小厮借口找得甚是拙劣,好在?成妙心并不计较,客气了一番便在?石桌前坐下了。 被元星安排习惯了的梁元朗也心照不宣,尽量自然地?接着小厮的话圆下去:“正,正是,听闻成姑娘先前颇擅此?道,某近日闲暇时便对一棋局困惑多日,颇为不解,择日不如撞日——” 他边说边将那匣子打开来,隐约可听见里头玉石相击之声。 匣子塞得有些满,一打开便有东西露出来。 梁元朗只隐约见着个白玉的样子,刚摸到便已猜出来着里头应当是棋盘。 他随手将那一撇白玉取了出来,仔细一看,嚯,还是白玉狮纹,玉石被打磨成圆条状,立在?桌面上像个小小的俑人。 他将匣子一整个掀开,墨色棋子露出来,紫檀木鸟兽纹饰的双陆棋盘一整个显现出来。 是双陆棋——在?闺中女儿,民间稚子,纨绔子弟中盛行?的游戏! 不过?是掷骰子按点数将棋子走出去,各凭运气罢了。 可他刚刚说了什么了?困惑多日,百思不得其解。 梁元朗:“……” 成妙心将翠绿的骰子拿起来,随手投掷出去,手执白棋数着点数:“世子,该你了。” 亭子外的园子里,寥寥数名?修剪枝叶的花匠。 方才那小厮还欲盖弥彰地?大声道:“世子不如趁此?机会与成小姐切磋棋艺,奴替你去通禀太子妃。” 众目睽睽之下,又沾染着风雅的名?头,确实算不得不妥当。 前提是他们下的不是双陆棋…… 成妙心数着骰子上的点数缓缓放下手中的黑棋,执白棋的人支着手看着棋盘久久不动。 “世子?” 梁元朗回过?神?来,手托下颌,沉吟道:“成小姐好棋艺,某一时想入了神?。” “想入了神??世子当真觉得此?棋玩法复杂,多日来百思不得其解?”成妙心笑了起来。 对面的人耳廓泛红,也不知是不是这亭中风大的缘故。 他说:“是,是挺难的——” 成妙心没忍住轻笑出了声,隐约有戏谑的味道:“想来是太子府上的奴仆拿错了东西,世子又何必附和。” 梁元朗一本正经,却不再觉得局促,反道:“不知成小姐可听愿听一个故事?” “很?久之前,有两个稚子,他们年龄相同,是世上挚亲,曾经无数次沉迷于日常的棋戏中。后来年龄渐长,其中一个出嫁为人妇,一个忙于公务,见面甚少。” 成妙心听出来了,眸中神?色隐隐浮现几分温柔。 “桌中之局难免让某想起儿时。她?虽贵为太子妃,可在?某心中却还是幼时那个输了棋便会难过?的妹妹。她?若知晓太子府的小厮将这棋盘送到了你我跟前,大抵又要自责了。” 成妙心见他又看着棋局隐隐皱眉,顿时了然。 “梁世子倒确实是被双陆棋而难倒了。”她?笑了笑,继而道,“太子妃如今正处病中,手下的下人们忙中出错实属难免。再说了,这又算什么错呢。” “世子该您落子了。”成妙心忽然正襟危坐,摆出一副苦思的模样。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在?外人看来,这两人被棋局所惑,不顾寒雪在?亭中对弈,当真是两个棋痴。 末了,成妙心还拱手道:“承让了,梁公子。” 远远看着的丫鬟赶忙跑去通风报信。 屋内,暖炉上温着清酒,浮沫汩动,漫开一阵酒香。 “这两人还真是正经。”梁元星听了丫鬟回话后,伸手将酒盅递到虞秋烟跟前,笑道,“你再喝一点,这个酒可是我新得的珍品,也就?今日我才舍得拿出来,既然他们用不上了,你喝了好歹让我也嗅一嗅酒香。” …… 从太子府回去的一路上,虞秋烟正襟危坐,寻常人根本看不出来她?同平时有什么不同,顶多是脸色红了点。 她?一下了马车帘招呼都不打一声直直便往主屋走。 章启见到她?的第一眼便觉出了不对劲。她?在?花罩门外,一手扶着屏风,斜歪着头看进来。两人视线相对时,她?还笑了笑。 “回来了。”章启走过?去将人牵过?来,一闻便知道她?喝了酒,如果不是过?于了解,旁人兴许难以?看出她?一杯倒的酒量。 因为她?即便喝醉了也口齿伶俐,有问有答的,看起来清醒得很?。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本王在?府中照料仁清,你倒是出去喝酒。你可知现在?几时了,这时候才回来。仁清都睡着了。” 这话说得仿佛一个深闺怨妇。 但再看章启那居高临下的脸,硬是说出了质问般的语气。 “还笑?”他睨了一眼虞秋烟。 “我早就?知道,你最会照顾人了。比我细心,比我妥帖。以?前照顾我的时候,我就?时常感到意外,现在?你更厉害了!” 虞秋烟张口赞叹起来。 “就?说梳头发,你给我梳头发,一开始还不熟练,后来梳得跟赏云一样好!” 她?一连说了不少好话,从梳头发到描眉,几乎将章启里里外外都夸了个遍。 “少给本王戴高帽。”章启无奈,“本王可不敢和你的丫鬟抢活干。你先前缠了本王数日就?为了将她?放出来,本王可比不上她?。” “不不不,你还会替我选首饰,你比赏云还厉害!你照顾我的时候还会熬药,还明?白药理。” 她?坐到梳妆台前,自己卸下了发饰,她?今日盛装出门,发上钗环齐全?,有几个被发丝勾住了,她?取得渐渐没了耐心,扭头看着章启,满面酡红。 “你帮我取!” 那模样比素日里看着更为娇气。 章启没动,她?扭了扭头,又道:“那我把?映霜喊来!” 她?嘟嘟囔囔的胡喊了一通人名?,章启只当她?是不清醒的缘故,摇了摇头还是走过?去伸手帮了忙。 取完发饰,章启的手滑下去,摸了摸她?发红的耳垂:“恃宠生娇。” 虞秋烟被逗弄得有些发痒,她?的耳垂向来敏感,扭着身子就?要从杌子上跌下去,好在?章启托着她?的臀将人稳住。 他顺势将人整个抱起,一转身,两人一起跌到了软塌上。 天旋地?转,虞秋烟还乐得笑个不停,看着他的脸,忽然夫愣住:“你是谁啊……。” “你说本王是谁?”章启伸手往上,一寸寸按过?她?的后背,将人带入帐中。 她?软语轻笑,宛如无尾之鱼,还不知危险地?伸手点了点章启的喉结。 章启不由身子绷紧。他很?早便发现了,她?似乎格外喜欢他喉间……这一块。 正想着,虞秋烟微微仰起身,闭着眼睛亲了一口,没一会又挣扎着嘟囔着“不舒服”,拧着眉要退开身。 章启当即擒住她?的手,抵住虞秋烟的额头。 她?被转移了注意力?,迷迷瞪瞪地?看了他半晌,忽然点了点他的眼睛,捧着他的下巴亲了亲。 “是启言啊。” 女子葱白的手指一下一下地?划过?他沾了汗水的脖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在?最沉醉的时候,章启的手指顺着她?的发梢缓缓抚到发根,眸中溺着深沉的占有欲:“启言是谁?” 虞秋烟整个人一个机灵,从头顶往周身流转,她?扑腾着仿佛是溺水的人,哑着嗓音讨好道:“是心尖尖上的人。” …… 章启合上手中的册子,揉了揉眉心。 近日真是发了怔,他这几日频繁想起虞秋烟喝醉那一晚的场景。 即便是当值时也偶有出神?。 启言……启言…… 这个名?字没来由地?让人觉得耳熟,可又有些摸不着来处。 恰逢姜一跬休沐,他来邀章启出门。 多日来,姜一跬连着在?章启面前提了数番新修起的玉楼,直夸后浪推前浪,如今玉楼重开,换了老板,更是别开生面。 今日也不例外。 “……那楼里的姑娘更甚于前呐,可惜当初三人闯玉楼,今日这江湖侠客,竟然只留我一人当不成。到时又遇到了什么危险的亡命之辈,我这眼睛忙着瞧楼里的姑娘,可顾及不了那么多人。” “姜指挥使耳聪目明?,从戏子身上分出几分心神?留意下即可。”章启敷衍道。 “王爷既如此?说了,那王爷能?否告诉下官,如今此?处连一个戏子都没有,王爷是因何失神??总不至于是因为我吧。”姜一跬忽然正色看着章启。 章启递了一个极为嫌弃的眼风过?去。姜一跬嬉皮笑脸毫不在?意,继续往前探了一眼,仍不知死活:“名?册?这是查的谁?” 虽然章启极快地?将手下的东西压住了,可姜一跬还是一眼窥见了不少。 “王爷要找谁?这上头的人名?似乎都和肃王妃有些联系。” “都是男人……王爷躲在?此?处将同王妃有联系的男人都列出来,是想要将这些人一网打尽么。” 姜一跬一脱下官服就?没了束缚,讲话也无所顾忌,猜测完,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故作惊悚道,“那王爷是不是也要将我算进名?录里?” “王爷有疑惑怎么不自个儿去问王妃。莫非你们吵架了?” 屋外有人通禀,说是肃王妃命人送了茶点来,送来的丫鬟一本正经地?传王妃话,说让王爷注意休息,莫要处理公务一时忘了时辰伤了眼睛。 听得姜一跬一阵心酸,见那丫鬟问王爷可有什么话要带回去,他抢着道:“有有有。” 即便被章启横了数眼,姜一跬也不示弱:“肃王刚说,他想知道,你们王妃最喜欢的男人是谁?我说是你们家仁清,他还不信呢。” 丫鬟没忍住憋着笑,也知他是开玩笑,看了看章启憋着笑没应声。直到章启说了退下,丫鬟才往外走。 姜一跬还在?屋里扬声道:“一定要将肃王的问话带回去啊。” “再胡言乱语就?请姜指挥使出去。”章启冷声道。 “开个玩笑么。依下官看,王妃对王爷之情?当真是羡煞旁人。”姜一跬摇头,转身走了出去,“看来下官今天只能?孤身闯玉楼了。” …… 章启进屋时,虞秋烟正在?给仁清换衣服,她?听着声响回头看了一眼。 “我们小花生的爹回来啦。” 仁清咿咿呀呀的,不知在?说些什么,没一会就?抱着刚换的衣角塞进了嘴里,被虞秋烟扯掉之后,又抱起虞秋烟的手,下一瞬就?要伸到自己嘴里去当吃的啃。 一边啃一边流口水,一副傻兮兮的模样。 仁清现在?正是对一切都新奇的时候,虞秋烟虽觉得无奈,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将手抽出来又拿出帕子拧了水,擦了擦仁清的脸和嘴角,擦完见他干干净净的,十分不嫌弃地?往小孩子的脸上亲了两口,连声道“小花生真香!” 章启在?一旁默默看着,眉头跳了跳,不可避免想起姜一跬白日里胡言乱语的玩笑话…… 虞秋烟要沐浴,便将仁清交给了章启,章启见他将什么都往口中塞,实在?没忍住,直接将孩子丢给了奶娘和丫鬟。 等虞秋烟再回来,问起孩子,章启皱了皱眉:“他看起来没吃饱。” “……他才吃过?了。” 好在?她?家仁清没什么脾气,丫鬟摇着拨浪鼓随便逗弄两下,他照样咿咿呀呀地?乐得不行?。 虞秋烟掀开次间的帘,悄悄瞧了一眼,方才放心地?挪开步子。 “仁清该学会讲话了。也不能?什么都往嘴里塞。该请个先生教教。”章启道。 虞秋烟看着章启正色的模样,不由失笑:“他才多大啊。王爷小时候不这样么?” 白日里,丫鬟回禀完,虞秋烟一听便知道那问题必然不是章启问的,但并不妨碍她?寻着由头逗章启。 “我的小花生怎么那么惨呐,他爹有那么多的心眼,小花生却傻乎乎的。只能?我这当娘的多宠着点了。” 章启沉吟道:“本王小时候可不这样。你常去陪着太子妃听戏,莫非没看到孟母三迁的桥段。那可是皇后娘娘最喜欢的一折戏。” “是吗?没听过?,王爷给我讲讲?”虞秋烟倒了一盏茶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孟母三迁的故事,章启随手从书案抽了本书敲了下她?的头:“慈母多败儿。待仁清长大了,知道他小时候这般傻,他自个儿都要觉得丢人了。本王这是为他好。” 虞秋烟没忍住笑出了声:“王爷分明?就?是在?吃我家小花生的醋。还冠冕堂皇地?说是为他好。” 章启低头瞧着她?,轻声撇清:“那是姜一跬说的。” “那你呢?你不这样想?” 虞秋烟立即问,见他没应声继续煽风点火,“那我今晚抱着小花生睡。” 她?做出抬步要走的模样,很?快就?被人拉住了。 章启将人按到座位上,似有些无奈:“你哪一宿没踢过?被子,自己都要人照顾,哪儿顾得上他。” “可你最近总是欲言又止,你快说,你是不是吃小花生的醋才这样?” 虽然确实是姜一跬问的,但虞秋烟最近也觉得章启实在?有些奇怪,偶尔看过?来的眼神?让虞秋烟不禁自省,是不是哪里对不起他。 似是被问得不耐,章启伸手抚住她?的发,压住她?的脖子亲了下去,勾住她?的唇,紧密地?吻着,许久才退开。 “晚上不许去。” 虞秋烟有些面热,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整个人被章启抱到了桌面上。 事情?逐渐变得难以?收场。 她?勾着他的肩,脑子有些发晕。 “你何必吃仁清的醋,你若想,我们再给仁清生个妹妹。” 他呢喃道:“阿烟,你喜欢本王吗?” “嗯。” 拱顶上的卷草纹仿佛在?旋转。 “最喜欢?” “最喜欢……” “那一日,你亲本王,却一直……在?唤启言。阿烟,你在?唤谁?”他追问。 “嗯?启——” 章启忽然盖住她?的眼睛,倾身堵住虞秋烟尚未出口的话。 在?答案来临时,有时候反而不敢细听。脑海中纷繁杂乱,在?一瞬就?已经想了无数的可能?,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人…… 毕竟那一日虞秋烟的模样不像是无心所提。 他抱得太紧,虞秋烟有一些难受,她?只能?推着章启的肩膀退开少许,没一会,他粘人地?跟上来。 直到最后,她?才又足够的力?气腾出手紧紧抱着他的腰:“启言,是我为你取的别称,你不喜欢吗?” 章启抱着她?的肩膀,低头往下瞧她?的脸,好像在?判断可信度。 虞秋烟面色红晕,被他盯着没来由升腾一阵心虚,她?攀上去,抱紧他,凑向章启的耳畔:“是真的,只喜欢你。” “再说一遍。” 这个人,真是一点儿也没变。 虞秋烟贴上去,说了多少遍她?自己也数不清了。 就?像在?溪边初见时,那一阵阵浪潮,在?朦胧中随风吹进了章启的耳内。 即便时隔多年,他还是能?依稀想起初见时的雨打崖石的水声…… “什么时候起的?” “要从很?久以?前说起……” 92.正文完结 92 ? 正文完结 ◎长长久久◎ 入睡时, 虞秋烟躺近拔步床内,看着锦帐上的流苏,久久失神。 她觉得新奇, 以前,她也曾经在这一小方天地里, 无数次这样看着外头的启言。 却还是第一次这样平静地亲近, 转个身便能整个钻进了他怀中, 能汲取到安稳和幸福的气息。 以前入夜时,伤病发作,章启也会守着她,那时候一声声咳嗽会让院中的人俱都提心吊胆, 她脆弱的好像一个随时消融的雪人,即便偶有亲近, 也仿佛立于风雨之下,心境截然不同…… 身边的人一直翻来覆去,时不时还会朝着他的方向发愣,章启伸手虚揽着, 紧了紧被褥的边缘。 “不困了?还是认床?” 她没应声,毛茸茸的脑袋闻声枕到他肩侧,动了半晌,自顾自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合上眼睛。 章启尽力让自己显得从容, 修长的指节扒拉开她的手指,将被子拉上了一些。 晚上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睡去,曾经在睡梦中见过的场景愈发清晰起来。 虞秋烟醒来后仍觉得恍恍惚惚, 坐在妆台前梳妆, 瞧见几只样式少见的玛瑙珠钗, 伸手比划着手镯,兴致渐起,倒是有些难以抉择。 她笑意盈盈地拿着珠钗比划着转身:“启言……,这个好看吗?” 说完虞秋烟自己也愣住了,看着章启又不动声色改了口:“夫君,夫君——哪一个好看?” 章启眉心一凛。 方才那一瞬,她的一举一动都让他觉得说不出的熟悉,像是隔着遥远的距离同她相望。 启言……这个名字他昨晚在梦中也听见了,他梦见虞秋烟一遍遍地唤他启言。他在梦里,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章启捏了捏眉心,伸手替她簪了一支玛瑙翠玉簪。 …… 山中多雨,不出太阳的时候,总是叫人昏昏欲睡。 雨停之后,半开的轩窗映照着外面的景色,椭圆叶片间露珠滚动。 两人在山中别院待了数日,虞秋烟拉着章启一会兴致勃勃摘野花,捣花汁,一会又饶有兴致跟着院中的嬷嬷学做点心。 她一个人闹腾还不算,总要拉着章启一道。 也不知是从哪学来的,将山中野果捏成的红浆,一点点写到圆圆糕点之上,每一个上头都迎着鲜艳的大字。 有很多是应院中丫鬟婆子所托写的他们的本名,剩下的她想到谁便写了谁,连旺财的名字都能寻见。 她举起制好的面粉团子痴痴笑起来,看得全神贯注,全然没发现身后的人,直到耳畔响起一阵低沉的嗓音。 章启回神扫过摆满碟子的圆饼:“错了。” “哪里错了?”虞秋烟扭头。 “这个字写错了。”章启瞧着中间那小小的一团“言”字,倾身过来握紧她的手,沾了红浆在原本的字迹上画了个圈。 他收紧五指,带着力度落下。 白皙的指尖被带动着,重写了一个“衍”字。 虞秋烟看着被修改过来的红迹,张开沾满浆果的五指,出了神。 启言,衍卿…… 难怪章启前世会取启言这个别称…… 章启将修改好字迹的圆饼放进碟子中,见她发着愣,窗外光线透进来在女子的侧容上染上一层白光,她安静下来,低眸沉思的模样蓦然和梦境重合。 他转身将人拉进胸膛,在她鼻尖落下一个吻。 思绪被打断,虞秋烟挣了挣,含糊地埋怨了几句。 “我的饼还没做好呢……” “嗯。” 他收紧了手臂,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确定这些都是真实的。 …… 待在这别院中时,虞秋烟格外地乖顺,章启以为他该是高兴的。可实际上并非如此,时常有那么一瞬,像是在梦中一样,又时常有一瞬,有恍若经年之感。 几日来连续不断的梦境,即便每一晚都能梦见她,但显然算不上美梦。 想起先前她昏迷时,做过的那个梦,章启心口又沉抑一分。 才待了两日,章启便要带着虞秋烟回府,只是虞秋烟心中惋惜,像是没住够似的。 恰好这日戚鼎就赶着过来了别院,说是府中时常有人来寻章启。 两人只好收拾着回去。 哪知道,才到王府,就撞见宫里派了人来探病。 宫中的车轿停在门前,两人还没进到堂内,就听见女官将长史和嬷嬷都责备了一通。 那女官是宫中于妇人生产之事上极有经验的嬷嬷,此次又是奉的是皇后和太妃命来探望。 一进府听说王妃和王爷去了山间别院,直言胡闹。 紧接着,对着王府众人很是念叨了一通。 说是王爷和王妃好不容易养好了身子,王妃身怀六甲便罢了,王爷粗犷不知体贴,带着人去住那山野别院,别院怎么有王府里的人照顾得好。你们这些人也不知道劝着点……” 虞秋烟不过听了几句就有些招架不住,都不想走进去了。 虽是上头的人一番心意,可虞秋烟看了看自己还不算明显的腹部,不免扶额。 若是快临盆了便也罢了,这还有近半年,她可不想早早就被圈在屋子里。 她忽然停住脚步,章启察觉出她的心情,偏头看过来。 “就说是本王的主意。是本王懒理庶务,这才拉着王妃一同去别院图清静。” 虽然他愿意顶着,可虞秋烟摇了摇头,微微踮起脚凑向章启的耳畔,轻声道:“王爷,我们私奔吧。” 嫩白的手指卷上他的腰间的玉坠流苏,语气软软的。 “反正我们是偷偷回府的,想必还没声张开。” 章启心口微动,明知该拒绝她,可却说不出拒绝的话。 见他没应声,她又伸出一根水葱一样的指头比示着。 “一天,一天,就一天。” “总不能因为一次意外,以后都不许我出去罢……” 虞秋烟泄气般放下手,杏眸染上一层水色,嗓音低下去。 心口好像被蛰了一下,明知她是故意的,却不忍心拒绝。 章启当即打断了她卖可怜的话语,应了好。 他说:“你想出去,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本王陪你。” 虞秋烟当即笑意满面。 方才还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一答应她又高高兴兴得毫不掩饰。 像是早知道他不忍心拒绝,连掩饰都未掩饰。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章启确实害怕,如果可以,他想将她藏起来,那样确实能护住她,可若是她再露出方才那样的神情,他还是不忍心。 他更想要她无忧无虑的,想出去时便出去- 黄昏时的街市是最热闹的。 高低错落的楼阁,罗绮珠玑的摊面相接,街道两侧支起的旌旗灯笼鳞次栉比。 有的店铺廊前尚未入夜就已经升起了各色灯笼。 这几日,两人在别院穿的都是家常的衣衫,如今出府也没更换。 虞秋烟牵着章启,往首饰的摊上站着,瞧了瞧。 她前世也有不少这些钗饰,但全部都是戚鼎他们一整匣一整匣送过来,虞秋烟再从中选出自己喜欢的留下,剩下的大多被收进了箱笼里。 如今拉着章启一家家店铺比过去,也别有一番趣味。 虞秋烟见摊面上还有男子用的长簪,兴致勃勃地挑选着。 “夫君,你喜欢哪一个?” 章启随手指了一个,她却摇了摇头,一一拿着往章启头上比划着。 他有些无奈,由着她在自己头顶比划着。 两人身上的衣着虽简朴可也是顶好的用料,摊主一见着人便热情地招待着。 “夫人您瞧瞧,这还有女子用的青玉镯,还有碧玉耳铛,与您的肤色极为相衬呢。”摊主卖力得推荐着,见虞秋烟似乎不愿看女子的用物,转向章启,“郎君您瞧瞧,这首饰是不是与您夫人相得益彰?” 说着,摊主便举着耳铛往虞秋烟耳侧伸出。 章启忽然伸手将虞秋烟拉着退开了两步,她手上还拉着一只玉簪子。 “诶——”摊主眼见着人离得远,喊了一声,“夫人——还没看完呢?” 虞秋烟一只手顺势握住了章启揽过来手,转了个圈,从自己袖袋中取了碎银扔进了摊主的手中,扬了扬眉:“我买给夫君!” 两人相携着往前走。 摊主见状不再挽留,在人后翻了个白眼,嘀咕道:“没想到竟是个小白脸。” 话落见着章启回眸,吓得噤了声。 周围人声吵嚷,虞秋烟犹自看着自己挑选的簪子,自夸道:“这个才最适合王爷,我在第一次在京中见王爷时,王爷也是簪着这样的簪子。” “你那时候和姜大人在船上办差所作的打扮——” 她顿住了,微微歪着脑袋倾向章启,笑得眼睛眯起来,吹捧道:“尤其好看。” 章启没有反驳她的话,他眯了眯眼,露出些许笑意,“你那时候还能记得这般清楚?” 毕竟她那时候受了惊。 察觉出他话中的调侃,虞秋烟愈发不甘示弱,昂起头,轻哼了一声,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 “若早知今日,我还能将王爷的模样从上到下记得更清楚些。” 说完她看向章启,章启微微偏着头,垂着眸看过来。 两侧灯笼摇曳开,灯光搭出一道长廊,周围的行人似乎远去了。 她透过反光清晰看见自己落入他眼中,他往前走了一步。 被这样看着,她才觉得方才的话莫不是有些孟浪了,迟疑着转了身。 身后,他不以为然地轻笑了一声,“你那时候若早知今日,只怕要吓跑了。” “那也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他轻声道。 虞秋烟听出了他话中含着些许落寞,心下不忍,正要开口,手上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章启揽着她的腰身往后转,虞秋烟被带着转了个圈,靠进了他的胸口。 这几日晨间都拉着他浇花,沾染上的香气还没有散去。 “夫人对不起,我跑太快了,差点冲撞了夫人的身子。更是我的过错了。” 一个半大的孩子赶紧躬下身子,低着头连连道歉。 原是他跑得太快,又各自笑,从人缝里钻出来,一时没察觉,差点撞上虞秋烟。 虞秋烟见他格外有礼,也不再计较,只是纳闷:“你跑这样快是要做甚?” “听闻泠水河新建了玉楼,过几日便要开业,如今连着数日都在河边撒花相庆呢。” 小孩说罢又欢天喜地地跑远了。 见她感兴趣,章启方才道:“原先的画舫早已被查,如今这是官家所建,必不会往日那般,你若想去瞧瞧,本王倒是能带你上去。”- 从玉楼的窗子上往外眺,能清晰看到河岸上的光景。随着一声爆响,烟花向冉冉升起的新星,随着无数点宛如胡须地流线缓缓坠落,霎时闪烁的亮光照亮了河岸边孩子们的笑脸。 虞秋烟伸手扶了下腰,也笑了起来。 “小时候,就央着你陪我出去玩,你那时候总是推脱,最后那次还爽约了。等再过几年,我们的孩子长大,你可逃不掉。” “本王何时——”章启本坐在桌旁喝茶,沉滞了一瞬,当即起了身,“你都记起来了?” “嗯。”虞秋烟本也没打算隐瞒,只是这几日也没寻着机会讲出来。 “什么时候的事情?”说完,他又自问自答,“在别院时?那院子倒是邪门,本王也总能想起许多未发生的场面……” 他像是陷进了回忆中,拧了眉。虞秋烟伸手抱了抱他,她隐约有所察觉,章启只怕瞧见的就是前世的片影。 兴许这是上天的安排,无论章启记不记得起来,都不重要。 虞秋烟伸手抱住他:“我先前昏迷,醒来后便隐约记起来了,也已经问过张大夫了,他说无碍。因为怕你担心,才一直没说。 至于你说的……百年修得同船渡,说不得你梦见的便是我们的前世,戏本里那些精怪为了来世缘分不也都煞费苦心么。” 虞秋烟眨了眨眼,半笑着继续道,“兴许,我为了衍卿你,也废了好大的劲呢,你以后不要怪我忘记了幼时的事情才好。” 章启眉头锁得愈发紧,他伸手将人抱起来,放到了桌面上,定定看着她,摇了摇头,“胡吣,那梦不大好。若真如你所言,本王倒希望你永远都不要将自己折腾成那样。至于幼时之事,本王从未怪过你。” 虞秋烟见他神情严肃,一时轻笑出了声。 这几日,她有意拉着人做尽前世遗憾之事,也拉着他一同参与前世所珍惜怀念之事。 现在她知道,她同他的时间还有很多很多。 “嗯,王爷觉着那梦不好,那也不要再想了,我们只看日后。我在先前昏迷后醒来便记起来了。以后都不会忘记了。” 说罢,她紧紧圈住他的身体,想起他方才在集市上的话,又道,“所以,若是我早知今日,我才不会吓跑呢,我一定第一时间来找你,要债!” 她抬头吻了吻他的下巴,含糊道,“只要你别不认账就好,也不许再嫌我麻烦。” 章启两手撑开放在她身侧,俯身凑过去。 “求之不得。” …… 章启身体力行地展示了是如何“求之不得”,导致虞秋烟从玉楼出来时唇上都是红彤彤的。 回府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月色撒过梧桐叶,露出斑驳的光点,月光照在章启的头发上,浅浅的亮光跳动着。 院内一片寂静。 “哒哒”的脚步踏在石板路上,犹显得清晰。 沙沙的树叶声,隐约传来絮絮的话语声,慢慢地,从终于听清。 “……便是太子出生,我也是经历过的,这京中达官显贵,哪一个不是这样过来的,老奴早听说了肃王乖戾,可肃王妃是虞太傅的千金,不该如此跳脱才是,这怀了了身子的人哪能受累?主子不懂便罢了,咱们这做奴婢的,总要多操心些才是。” 声音由远及近,没一会又听见府中王府的嬷嬷一叠声儿地赔不是,“都怪老奴不中用,这才没留意王爷和王妃竟已经回过府了。” “谁——” 那女官的声音高亢,虞秋烟一下子听出来了,却没想到她听觉也如此敏锐。 脚步声急促地踏过青石地面。 一阵风起,树影晃动,虞秋烟当即拉着章启钻进了院角的花圃中,半高的花草随风飘摇着,修剪得参差错落的蕉叶压着假山稍稍歪斜。 女官走到院中梧桐树下,只瞧见打着卷儿的梧桐叶。 偶尔飘落的枯叶,踩上去,响声“嘎吱”地传得极远。 “汪汪——”一阵狗叫从月洞门外传来。嬷嬷带着提灯的婢女小跑着跟上来:“那是我们王妃养的狗,极为调皮,姑姑累了一天,还是先去休息罢。王爷同王妃兴许也累了,早就在哪处歇下了……” “不是狗。”女官摇着头,坚持道,“方才一定是人声。” 又是一阵轻响,月洞门外,传来一阵闷哼。 婢女慌张着跑上去,却见园中墨竹石景外躺着一个人,“哎呀,术尘你怎么躺这儿了?” “……本想着趁着人少出来走走,谁知如此不中用。” 说罢,术尘靠着假山叹了口气。 他先前伤了腿,如今还有些不便。听他叹气,嬷嬷赶紧着人将他扶起来,那女官听了嬷嬷解释,只当他是耐不住性子好生养病。 “既然腿脚不便,就不要逞强,伤筋动骨一百天,便是习武之人,也没有好得那样快的,罢了,你们先送他回屋罢。我自个儿出去。” 声音渐渐远去。 月色入户,庭下清明。 梧桐和着葱郁的桂树飒飒作响,清幽的月下卵石铺就的小径,仿佛一道天然拱桥横贯半个花园。 葱茏的树叶搭就一道青绿的拱廊,隐在一片葱郁的蕉叶之后,野山菊绽满整个□□,宛如被遗落的一把碎星。 “走了吗?”虞秋烟拉了拉眼前的人。 她拉着章启躺进了花丛密处,灌木和蕉叶遮住了整个视线,她被章启半搂着,更是完全看不清外面的情形,只能隐约听着声音判断。 章启似乎愣了一下,隔着蕉叶往外瞧了一眼,又凝神细听,方才点了点头。 见他这般模样,虞秋烟忽然笑出了声,在自己的家中,竟然还像做贼一样。 “走远了,起来罢。”说罢,章启站起了身,伸手欲要扶她。 他的脸隐在斑驳的叶影之间,隐约可见半截清晰的下颚轮廓,虞秋烟握紧他的手,心念微动—— 忽然用力往回一拉。 章启如愿被拉下来。 伴随着虞秋烟一连串得逞的笑声,章启整个人往下扑来,只是在快落地前往侧边避开了数寸,幸好没有撞上她。 他转身意欲说她胡闹,虞秋烟却得意地伸出手勾住他的脖颈,取笑:“良辰美景奈何天,何妨醉向花间卧。郎君呐,你可要惜取眼前呐——” 她勾下他的下巴,挑衅地落下一吻。 唇上触感柔软又小心翼翼。 玩闹够了,虞秋烟正要站起身,眼前却覆上了一只手,他从身后托起她的脸。 她轻笑着推开,“我不该招你,别闹了——” 章启的指尖缓缓上移,遮住她的眼睛,带着她的脑袋转了半圈。 “看那儿。” 虞秋烟顺着一点亮光看过去,在另一侧,花圃的角落里,一株昙花正迎着月色展蕊轻绽。 这一幕,动人又温暖。 “本王记得,你以前守了好几个晚上,都没见到。”他笑起来,“但每一天都兴致勃勃地,总要喊上外祖家一群人陪你赏花。” 虞秋烟跟着笑起来:“是啊,每一次都没见着,后来他们都不愿陪我了。” “日后本王陪你。你想做的,本王都陪你。” 往岁的每一个不经意的瞬间,他都记下来,现在的一花一草,每一个时刻都由人迷恋。 缘分也是如此,幸好他们不曾错过。 往后,他们会有更多这样的时刻,在很长远的以后…… 作者有话说: 估计还有三章,算作番外啦。感觉定在这里正文完结毕竟合适。感谢在2023-07-16 20:49:03~2023-07-20 00:32: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莞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番外合集 番外之有心人 术尘回到小院后, 耐着性子等了一阵子,估摸着女?官的脚程,等到确认她离了王府, 他方才从屋内起身。 月夜之下的花园格外静谧,朦胧的月色下传来几声轻笑。 间或能听见絮絮低语声。 草叶间传来一声轻呼,肃王的声音随后传来,“怎么?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衣裳……好像破了。” “都怪你方才非要?拉着我。”沙沙的叶声掩盖了女?子的娇嗔。 没?一会,女?子的话音陡转,语调升高, “不行, 你不要?这样——” 随后, 术尘听见男子愉悦的笑声。 这格外少见, 在术尘的记忆中?,他很难想象肃王会发出?这样的笑, 轻柔且……暧昧。 紧跟着, 他又听到了肃王带着几?分戏谑的语调说:“无妨,旁人瞧不见里头。” “啊,不行,不行,你不许乱动——”女?子一叠声地推拒着。 又是一阵笑语, 月影西斜, 花丛中?的两人,浑然忘了时辰。 术尘越听脸上愈发的红, 这花园也不是闺房啊, 肃王怎么?能?如此! 竟然将衣裳都撕破了……况且他不通医理也知道孕妇最是注重修养, 如今都这个时辰了。 直到虞秋烟一声惊呼响起,术尘终于忍不住了, 他轻声咳了咳。 花丛后嬉笑打闹的声音戛然而止。 花圃后的两个人谁也没?出?声,术尘红着面,可?到底脸皮薄,不敢直接戳穿那两人,又不敢贸然走上前?去,一时急得腿上的伤口隐隐作痛。 过了好一会他终于开了口:“这……这……好大一只花脚蚊子!” “真是怪了,这个天,这花圃中?竟还,还有这么?大的蚊子。可?得赶紧进屋去……都这个时辰了,当真该进屋了。连守夜都丫鬟都进去屋子里休息了。” 术尘说完又一步三回头走了出?去。 虞秋烟看完术尘古怪的动作,眨了眨眼睛,直到术尘再次离开,她才偏头动了动唇:“我瞧着他支开嬷嬷时挺利索的,怎么?这会看着腿脚又不大好了。” “难怪他要?晚上偷偷地走出?来,只怕是不想被人瞧见。” 章启瞥了一眼,点头:“明天让戚鼎瞧瞧。” 虞秋烟拿着手中?一截布料,小心地从缠绕的树枝上解下来,过了一会儿?才松了口气:“终于解开了!” 章启的衣裳挂到了树枝上,他竟然还毫不在意地往前?走,硬生生被划破了一小截。 花圃后极为昏暗,章启又时不时伸手打断她,害得虞秋烟解了半晌方才解开。 手腕被人拉住,章启无所谓道:“小心伤着手。” “回去罢。” 虞秋烟也有些累了,点了头,任由他牵着自己走,忽然站着不动了。 前?面的影子回头,看了看她:“累了?” 路上一个人影儿?也没?有,虞秋烟左右瞧了瞧,张开了手臂:“你抱我回去。” 他宠溺地看了一眼,顺从地俯下了身子,“折腾了一日,你如今又怀着孩子,倒是辛苦。” “夫君抱得动么??”虞秋烟靠近他怀中?担忧道,“先前?见着府中?的刘姑姑怀了身子,月份大的时候都走不动了。” 章启倒是轻松将她抱了起来,听了这话,还轻轻掂了掂她的身子,看起来毫不费力。 “不重。”他掂量完一本正经道。 虞秋烟依偎进他的怀中?,不满道:“你当是在西市场呢,哪有这样掂量的。” 章启无奈,认真看进她眼中?:“孩子若太重了,生产时会更为辛苦,你若担心,日后清晨可?同本王一道去练武场旁边走几?圈……” “谁要?听你这个了。”虞秋烟没?趣地转了脑袋。 章启愣了一瞬,低头轻轻啄了一下她的头顶:“不要?怕,本王会陪着你的,本王尚不到七老八十,自然抱得动你。” 她埋进他的怀中?,过了好一会才闷声道,“先前?听闻京中?侍郎家夫人怀孕的时候,她家里还闹着要?纳妾。” 她一听宫里来人了,便?不愿意去见,不能?说没?有任何的私心。她害怕宫里的嬷嬷来劝她为章启纳妾,娶侧妃。 并不是非要?今日出?去,她同他有许多的日子,可?那一刻,想到这样一种可?能?性,就?一瞬间也不愿意待下去。 就?任性一次吧,她当即便?拉起章启的手。 兴许是上辈子太克制了,那一刻,她脑海中?的念头明白地告诉自己,这一世?她要?任性一点。 上辈子,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才会在章启每一次表明心意时拒绝他,她口口声声说不想要?耽误他,可?实际上每一次心里还是会忍不住想一下,启言以后会同什么?样的人成婚?他对她也会如对自己那样温柔体贴吗? “胡想什么??” “在想你会不会娶侧妃,纳妾……” 虽然戚鼎早说过怀孕之人因?为一些缘故,容易心情沉郁,进入死胡同。 饶是章启早就?所备,还是对虞秋烟捉摸不定的情绪感到匪夷所思。 “描眉绘唇,涂蔻丹,捣花汁,扎花灯,做酥饼……这几?日本王都为你做了,你竟还疑心本王要?纳妾,本王可?没?那般多余的心思。” 虞秋烟听他这仿似抱怨了一句,也“噗嗤”笑出?声,这几?日她确实随心所欲,拉着章启做了不少事,章启一直毫无怨言。 他章启将人放到了床榻上,点了点她的额头,撑着床沿两侧,顺势微微俯下身,嘴唇划过她的额头,他干燥的唇贴了贴她的眉眼。 “你不知道本王有多喜欢你。” 他的嗓音很轻。虞秋烟只是隐约闻见。 四周忽然静了下来,仿佛刚刚听得的是虚幻一般。 她反应过来,想要?扭头去看他,却被搂得紧紧的,脑袋也被他压向?他怀中?。 过了一会功夫,章启起身走出?花罩门,取了茶水进来,从容地倒了一杯热茶,又有条不紊地将床榻上的被褥铺展得整整齐齐的。 从花罩门处进进出?出?的,倒是将丫鬟的活全?给收拾了,等手头终于空下来,他又仿似无意地提道:“不是说还要?晾花瓣,本王明日清晨帮你。” 虞秋烟静静地看过去,微微抿起了嘴角。一接触到她的视线,他又若无其事地挪开,说着明早还要?去买西市的豆花,因?为她白日里提过一嘴,说是想吃那个。 虞秋烟笑眯了眼,他向?来话少,倒没?想到还会害羞的- 等入了冬,虞秋烟的肚子也挺得愈发明显。 也不知章启说了什么?,宫中?原本要?派来的姑姑自那夜走后,再也没?来过了。不用被人时刻管束着,虞秋烟也乐得清闲。 书房中?,虞秋烟坐在小塌上吃着蜜橘,瓷白的碗碟装了小半碟,没?一会就?见了底。 虞秋烟往身旁的赏云给了个眼神,示意她继续剥橘子,可?赏云却捏着手不愿动。 前?阵子一直是戚九服侍她,但她怀着身子,戚九也有些忙不过来,章启不知从哪给她寻了两个丫鬟过来,说是调教好的,可?以先用着。 可?兴许就?是因?为被调教得太懂事了,她反倒不自在。那两丫鬟事事都为她打理妥当,许多事情她一个眼神下去就?能?会意,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讲,可?若是她的要?求稍稍过分了,两个人就?齐齐跪下来,张口闭口就?是为了王妃着想。 虞秋烟实在受不住,最后还是央着章启将赏云寻了回来。 自出?了那件事,章启就?一直对赏云心存疑心,将她同盈香一道拘着,也受了不少连累累。 即便?后来查清了缘故,就?算是知道赏云确实不知盈香的计划,可?章启也不放心叫赏云回来,只因?为她同盈香关系太好。 最后还是虞秋烟亲自去将人带回来的。 可?即便?回来,赏云也不如先前?那般活泼了,行事谨慎了不少。 譬如现在,赏云杵在小案一旁,蜜橘就?在手边上,却半晌不敢动,只因?章启一开始只对虞秋烟说了“吃两个橘子解解闷,莫贪多”。 赏云以前?分明只听她的话,现在倒是极为谨慎,生怕做错了事。 虞秋烟也没?为难她,由着赏云磨磨蹭蹭地剥着橘子。 她忽然想起那一日见到盈香的场景。那丫头竟是从很久之前?,自见到她那披风和面具之后便?渐渐地疑心她同章启有了私情。 虞秋烟嗤笑了一声,盈香平日里看着很是沉稳,倒是将心思藏得深。这么?久以来,一面事无巨细地照料着她房中?的事情,一面却又暗暗憎恨着她。 …… “宋成毓的为人你竟至今没?有看清么??盈香,我以为我们?十几?年?一起长大,我待你们?不错,可?你心中?不解为何不来问我?你说你是一念之差,可?你这分明是蓄谋已久而为之,就?连赏云都被你骗过去了。” 那时,靠着墙角的盈香听完虞秋烟的质问,最后低声嗫嚅道:“可?,可?小姐不也早就?和王爷有私情。王爷手段了得,宋公子他,他如何应付,一定是王爷害了他!如果不是王爷,小姐一定早就?嫁入了宋府,也不会有后来的局面。那时小姐就?是宋府的正妻,就?算盛小姐与他是旧相识又如何,有小姐和我们?在,宋公子绝不会迎她进门,以盛小姐的切成气性也必不会做小……” “对,全?是因?为王爷横插一脚,一定是王爷害了他,奴婢没?办法靠近王爷,只能?……” 虞秋烟怒其不争,嗤了一声,“只能?朝我下手,是么??我以前?便?觉得你待宋成毓格外谨慎,却不愿多想,只当你是为我着想才如此,却原来你早就?存了别的心思。怎么??宋成毓不会迎娶盛玉英,到时便?会娶你不成?” “不是的,不是的!”盈香摇着头否认,最后却哽咽地说不出?口。 “奴婢真的只是一念之差,那时候马车恰好经过路口,奴婢只是想要?吓唬一下王爷,奴婢,奴婢只是想让马匹受惊,好让王妃不要?忘记宋公子,叫王爷时刻记得自己所做过的事情,要?他尝尝提心吊胆的滋味。奴婢还派人送了宋公子的信物给王爷,便?是想借此警醒王爷啊。” 她跪坐在地上垂着头,喃喃自语,忽然抬起头来,往前?爬了两步,想要?抓住虞秋烟的腿,“王妃,奴婢错了,奴婢错了,奴婢没?想过会那样的,奴婢错了——奴婢没?有想过要?王妃的命……” 虞秋烟已然抬步转身离开了潮湿的地下牢房。 她忽然想起前?世?,前?世?那一场大火,到最后也没?有看到盈香的身影。她一直以来最不愿意怀疑的人,可?却有可?能?是间接的推手。 从没?有想过要?她的命么?。虞秋烟自嘲般笑了,相似的话似乎宋成毓也说过。 …… 橘子皮硬生生被剥得像鱼鳞一般,一小片一小片的脱落。虞秋烟最后实在看不下去,挥手夺过赏云手中?的橘子:“行了,再这样剥下去,回头伤了你的指甲就?不好看了,你出?去吧。” 看着赏云面带愧色地退下去,虞秋烟才将视线转向?桌案后的人。 隔了数尺远的距离,章启坐在书案后翻阅着一副卷轴,似乎是舆图,只展了半卷,他凝眉看着,半晌也没?动一下。 “如今你可?满意了? ”虞秋烟愤愤地扯下一小块橘子皮。 “啪嗒”一声,橘子皮从虞秋烟手中?飞到了书案的卷轴上。 章启将橘子皮拂开,抬起头,无奈地看过去—— 坐在窗边的女?子飘着眼别开了脑袋,一本正经地捡起一旁的话本,口中?还念念有词。 身后一丁点儿?动静都没?有。虞秋烟念了两句,没?忍住又扔了一块橘子皮。 见章启连头都没?抬就?将橘子皮掀开到一旁,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一把抓了身后方架上细杆青瓷瓶上斜插的一支梅花掷了过去。长长的一支花枝旋了半圈,滚到了章启的袍子上。 骨朵般的花瓣散开来。 虞秋烟将书翻开一页,又念了两句。“一片彩云扶月上,羽衣青鸟闲来往”。 小性子使得明晃晃的。 章启宠溺地摇了摇头,捡起怀中?的花枝,轻飘飘的道:“准头不错。” 虞秋烟轻哼了一声,也不看他,继续翻了一页手中?的书。 唇边蓦然贴上一片冰凉,橘子的清香漫过来。 她顺着黄澄澄的果肉看了一眼,见章启伸着手,狐疑地张口咬了下去。 橘子皮整个摊开在章启手掌中?,他掰开成一瓣一瓣,投喂得极其悠闲。 见他从果盘中?又拿起一个橘子,虞秋烟咬过他递过来的最后一瓣:“你也吃。” 才说罢,就?见到章启俯身靠过来,她撅起嘴,往后躲了一下,红着脸含糊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乱来……” 章启恍若未闻。俊挺的鼻梁几?乎紧贴着虞秋烟的脸颊,就?这么?划过去了。 “当啷”——身后四角方木架上摆放的细杆青瓷瓶歪了一下。 梅花被丢进其中?转了小半圈又被人扶稳当了。 “你以为,本王要?做甚?不要?乱来? ”他低沉地笑着。 话音钻进耳朵里,连耳廓都微微发热。虞秋烟这才意识到自己误会了。 他接着说:“本王在想,要?不要?如你所愿。” 虞秋烟闻言哽了一下,终于将口中?的橘子咽了下去,却引得一阵咳嗽。 一声声的,显然是呛住了。 吓得章启也不敢逗她,赶紧去倒茶水。 刚刚扶稳当的花瓶也在手忙脚乱中?被挥落到了地上。 屋子里又没?有第三个人,谁也顾不得那花瓶,章启端着茶水过来,一边又拍着她的后背顺气。 “方才是本王不好。” 她缓了缓,轻声哼道:“确实不好,你看看你都把我的丫鬟吓成什么?样了?要?不是你把她赶出?去,我才不会呛到……” …… 屋子外,术尘刚好走过来,他的腿脚比先前?好了不少,是过来书房寻章启的。可?还没?进去就?被书房外的人拦住了,一看赏云也在外头就?知道是书房里头已经有人了,且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肃王妃。 术尘见赏云一会看一眼书房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琢磨了一下,便?开了口:“赏云姑娘为何在外头?” 赏云摇了摇头:“都怪奴婢服侍不好王妃才会被赶出?来。” 术尘略微想想也知她的心结,琢磨着宽慰两句,才开了口就?听见里头一阵混乱,显然是花瓶碎落的声音,夹杂着一阵轻咳声。 “王爷?”术尘扬了扬声,带着询问,很快就?被里头的人打断了。 章启:“无事。” “有东西碎了。”术尘皱着眉,即便?拄着拐杖也一副随时准备要?冲进去收拾的模样。 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赏云面上一阵发热,见术尘还往里面张望着,赶紧拉着术尘往外走得离书房更远了。 “赏云姑娘,你为何拉我?王爷同王妃在做什么??屋子里有砸落的声音,你该进去服侍王妃,万一伤着了怎么?了……”术尘忧心道。 “我,我……我怎么?知道王爷同王妃在做什么?。”赏云一听他的话,当即抢过话头。 说完红着面,含含糊糊地搪塞道,“王爷说了无事,你就?别往里边凑了。再说了,王爷同王妃在里头,不会有事的。” 术尘面上红一阵白一阵,一看赏云别扭的模样,竟然听明白了赏云的话。 两个人别开脸,谁也不开口。 直到,书房屋檐下,章启和虞秋烟并排着走出?来。 虞秋烟呛得脸颊通红,咳嗽了好半天才缓过来。 章启见她呛得面颊通红最后也要?为赏云据理力争,摇了摇头还是妥协了,在屋檐下冲着丫鬟喊了一声:“赏云,送王妃回房休息。” “诶!好。”这几?日一直被章启严防死守的赏云,乍然听到这样的话,立即来了精神。 虞秋烟的面上还残留着红润,连眼眸都湿漉漉的,可?见方才呛得不轻。 章启没?忍住捏了捏她的脸颊:“你先回去,本王一会过来。” 术尘没?听见章启同虞秋烟后来说了什么?,只瞧见两人在屋檐下一副念念不舍的样子,尤其是王妃面颊红润,而王爷则前?所未有的“柔情”。 等到目送虞秋烟同赏云走了出?去,术尘跟着章启走近书房,看到摔碎在地上青瓷瓶,眉头拧得愈发的紧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王爷,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当讲的别讲。” 术尘面皮薄,斜着眼睛看着案台,案上的砚台恰放在案角,墨匣半敞,砚上的一角凹陷积蓄着浓黑的墨汁,浅红的花瓣飘落其上。此景还勉强看过过去,可?砚台一旁散落了许多片橘子皮。 王爷的书案向?来规整讲究,何尝有过这样的情形。 他半天才捉摸着开口:“常闻红袖添香,王爷同王妃伉俪情深,令属下心生羡意。只是—— 王妃怀着身孕,想必自身也十分辛苦。王爷不该……” 章启点点头,仿若不知:“确实辛苦。本王不该什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术尘最后迎着章启讶异的眼神尴尬得别开脸去,“不该叫王妃磨墨,更不该叫王妃操劳,日后诸如磨墨这般事宜,属下尽可?代劳。属下近日整好无事,正想着要?如何替王爷分忧,替王妃分忧,替王府分忧……” “……替王府分忧?你腿脚不便?,倒是有心。” 番外之孩子 虞秋烟怀孕后对周围很多事情都有些不爱操心, 王府上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交给身边的人。 入了冬,府上难免要置办新衣。可今年情形还有些不一样,她如今肚子大了, 若是以现在的身形去量体裁衣,只?怕穿不了几日?。 因而这?还?是头一回,虞秋烟对量体裁衣这种事也兴致缺缺。 但她很快有了新的乐趣,那就?是给肚子里的宝宝选衣裳。 先前宫中皇后娘娘就?着?人送了不少小孩的衣裳过来,准备的格外贴心,不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有准备, 瞧着?甚是喜人。 虞秋烟看得心头高兴, 当即着?人又裁了数套, 今日?丫鬟便将新制好的衣裳送了进来。 她坐在暖阁的美人榻上, 歪着?身子打量下?面送上来的衣裳。 毕竟小孩子身量小,一匹布料才用?了一半不到, 剩下?的, 她便着?人做成了大人的衣裳。 她随手翻了翻,大大小小的衣裳竟堆满了衣篓子,这?些布料也千差万别,搭配不同?的绣样,花样繁杂。肚子里?还?没?出来, 试不了新衣裳, 那只?好让章启去试了…… 屋子里?十分暖和,花罩门外置了一道挡风的屏风帐幔。 章启换过一身月白的修身长衫走出了屏风后, 尚还?有些不自在。 可谁叫现在躺在榻上的人最大, 只?消她皱皱眉, 章启还?是乖乖去换了。 可他都走了数圈了,榻上的人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章启接过被她手中的小衣裳。 “小孩子的衣裳你都着?人准备了?” 虞秋烟这?才将视线转过去,点头道:“我见库房还?有几匹新进的布料,想?来还?能再?制几件小孩的春衣和夏衣,你说?现在去让人准备着?好不好?” 章启点点头,她既喜欢便随她了。 虞秋烟:“你放心,剩下?的布料,我一定着?人也给你备两件。” “那真是,辛苦王妃了。” 章启摇了头,觉得自己这?阵子也傻了不少,他转身取过木椸上悬着?的衣裳,准备去换下?身上的衣裳。方才闹着?要他换的人是她,如今提都不提一句的也是她。 见他抬步要走,虞秋烟伸手拉住:“你去哪?还?有好几件呢,你都换给我看看。” 章启当即拧了眉,可虞秋烟从一旁的篓子里?一连取出好多件,一股脑递过来:“这?里?还?有好多呢,有不同?绣样和不同?手法的你都去试试,我命人准备了很久的。” 方才见篓子里?的衣裳颜色格外花哨,还?以为都是小孩子的,却没?想?到竟有一半是他的……章启无?奈道:“怎么给本王做了这?么多?你自己却一件也不愿意?要。” “也有的,这?不是绣娘还?在做着?么。”她又拿起一件大红色的外衫推了推他,“你快去试试。” 章启见着?那衣裳抽了抽嘴角,却没?扫她的兴。 等他再?次走出来,虞秋烟终于眼前亮了亮,伸手摸了摸他袖角的衣裳纹路,又摸着?他的衣领,问:“这?个绣样可有觉得扎身子?” 章启哪里?懂绣法,当即摇了头。虞秋烟仍觉得不放心,亲自上手,从衣裳内侧去触绣样的纹路。 她的手指从脊背的边缘抚了上去,软若柳絮,虽然触的是衣裳的布料,却激得章启寒毛直竖,绷直了脊背,最终伸出五指扣紧了她的手腕,深吸一口气方才沉下?声:“里?头也很好,王妃不用?担心。” “那王爷觉得这?个好看吗?”她轻轻抚过胸前绣上去图样。 章启扫了一眼那喜庆的金狮滚绣球的绣样,见她面露笑意?,不忍打断,违心地点了头:“本王很喜欢。” 为讨她开心,他继而沉吟道:“你若喜欢,本王今日?就?穿这?个……” 说?完耳尖却不由?得泛红。幸好虞秋烟命人所制的都是贴身的里?衣。 虞秋烟今日?穿了一身格外暖和袄子,领口上有一圈兔毛,闻言果然娇笑连连,软乎乎地靠过来。 “我也喜欢,小孩子总该穿得喜庆一些的绣样。” “小孩子?” “是啊,不然你一早上都在作甚?那样多的绣样和绣法,我总要知道哪一个最适合小孩子。”她理所当然的拍了拍他,又正色道,“不过王爷你快去换了,这?个样式不大适合你,你若喜欢,回头我让她们绣成袜子……” 话音未落,虞秋烟整个人就?被抱起来了。章启整张脸都黑下?来。 虞秋烟一心估计衣裳的布料:“你可不要乱动,这?衣裳布料细软,可经?不起你这?样乱动。” 话音才落,便闻见“刺啦”一声,正面看,衣裳还?好好地挂在章启身上,可在他身后的肩膀下?却硬生生崩开一道裂痕。 虞秋烟不由?抱着?他咯咯直笑。 “本王陪你一早上,你便这?样报答本王。”章启将人放回到软塌上。 见章启沉着?脸看着?衣篓上剩下?的数件衣裳,虞秋烟只?好伸手帮他脱下?不合身的外衫,脱完仍觉可惜,叹道,“我说?错了,这?样的衣裳也只?有王爷这?般,才能穿得如此风姿绰约。”赶紧道:“” “……”- 屋子外的声音吵吵嚷嚷的,虞秋烟听得屋外人的叫唤才拉着?章启走出了暖阁。 “王妃,这?些都是属下?新寻的绣样……”术尘抱着?一沓匣子,随手展开最上面的一本画册,随手一翻,每一页都画着?不同?的图案。 见术尘滔滔不绝地讲起每一种图案的绣法和所蕴含的巧思,章启有些想?扶额,“本王的人你便这?样用??” 虞秋烟扭头转向章启:“你今日?所换的衣裳可都是他寻的。术尘这?阵子实在是费心,每次我去书房寻你他都要千叮咛万嘱咐,连嬷嬷见了都赞他细心……” 章启不由?沉默,语气轻飘飘的:“他倒是操心。” 丫鬟从屋内取了衣篓子就?要退下?,最上方的红色外衫裂开的痕迹实在显眼,术尘瞧见了,当即转向章启,含着?几分不可置信地惊呼:“王爷!” 术尘那一副好像章启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的模样,就?连虞秋烟见了都迷惑不已。 “王爷,你怎么能如此乱来!” “闭嘴!”章启一听他开口,便眉心直跳,若说?一开始还?不清楚术尘误解了什么,这?阵子他也从术尘的举动中也隐约察觉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每一次他和虞秋烟在时,术尘便格外紧张,先前还?只?当他是紧张虞秋烟,可后来才隐隐察觉,这?分明是在警惕他! 在他的下?属眼中,他竟是那等色令智昏,如狼似虎之人。 “术尘,本王自有分寸,你如今腿脚已经?好了,既有空想?得如此多,也该出府去帮戚鼎分分忧。王妃临盆在即,还?是让戚鼎待在府中,本王也安心些。” 见这?二人的举动,就?连虞秋烟也回过神?来,在一旁捂着?嘴巴憋着?笑。 笑着?笑着?,她觉得肚子有些疼。 见她扶着?腰,赏云当即就?在一旁搭了一把手。 “王妃,王妃你怎么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赏云原本还?以为虞秋烟是在笑,可眼见着?她脸色骤变,体力难支般忽然往一旁歪了歪,赏云立即喊出了声。 “孩子,孩子……” 赏云连忙搭了把手。 “王妃要生啦!王妃要生啦!” …… 屋子里?乍然乱作一团。 章启抱着?人进了屋内,立即着?人去喊产婆。 虽然比原本预估的时日?要提早数日?,倒也不算措手不及,毕竟章启早就?安排好了人手。 很快院子里?积聚了许多的人,产婆和嬷嬷拿着?一堆东西进进出出。 虞秋烟只?觉得身下?一阵如针刺般的感觉,阵痛到来时没?忍住喊出了声。 “疼——” 到后来,她疼得直哼声,额头满是汗水,章启看着?心头发紧。 “女子生产,最是艰难,如今这?才刚开始,王妃胎相十分好,必定会生产顺利。王爷不必待在……”产婆本想?劝他离开,可对上章启的眼神?一时哑了声。 嬷嬷见章启眼色,当即拉住产婆:“王爷的事你不必管,只?管照顾好王妃就?是。” …… 生产的过程在产婆看来确实算得上顺利,毕竟有许多人家那可是足足要生上整夜才得见娃娃落地。 虞秋烟多日?来紧遵大夫嘱托,加上身边人精心照料,胎位也十分好,因而疼痛的时辰要短上许多,但生产过程所要挨的疼痛一点也没?少。 疼起来的时候身边的人在说?什么都完全没?法子听进去,以至于在孩子落地之后,她便脱了力,整个人昏死过去。 可在一觉醒来后看到躺在自己身旁,裹得像个小花生一样红彤彤的小脸蛋的时候,心头涌起一阵难言的情绪。 ——她真的当娘亲了。 小花生被裹在襁褓之中,眼睛紧紧闭着?,脸蛋红彤彤的,被人轻轻放到她肩侧,好叫她一睡醒便能瞧见。 虞秋烟偏着?脑袋,看得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直到额头印上一个吻,才发觉章启的存在。 “阿烟,你受苦了。” 虞秋烟鼻腔有些酸,哼着?声:“嗯,可疼了。” “我知道。”他嗓音略低,轻轻拨开她额角的发丝,安抚般贴了贴。 “你睡了好久。” 虞秋烟这?才发现竟已是深夜了,她中间醒来过一会,只?是感觉太累了,没?想?到已经?这?个时辰了。 丫鬟端上了热乎的汤和饭菜,章启拿起勺子喂她。 躺在一旁的小娃娃乍然爆发一阵哭声,惹得两人手忙脚乱,虞秋烟轻轻托起那一小团,用?手轻轻的晃动着?。 屋子外的丫鬟同?婆子笑着?进了屋。 “王爷想?要王妃一醒来就?看见小主子,才让我们将小主子抱到王妃身边,只?是小主子刚出生,睡一会醒了总是要哭的,哄一会便好了……” “怎么哄?”章启站起了身,打断了她的话,似乎想?伸手。 那产婆顿时不知所措,白日?里?周围人连声道喜,也不见章启如何,还?当他是大将之风,即便是天大的喜事想?来也不形与色。 却没?想?到这?会还?能见到章启犹豫的模样,见他伸手又缩了手,才试探着?将小娃娃递出去,伸着?手指导着?。 虞秋烟靠在床侧瞧着?屋子里?的人笨拙的模样,不由?抿出了笑意?- 肃王妃顺利产下?一子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京城,在满月宴上,太子府和皇宫送了几分大礼之后,京城中的人闻着?风向,请求登门之人络绎不绝。 京城诸位世家之间往来实属常见,更何况就?连当今圣人都表了率,底下?一众人无?论如何也要小小的表示一番。 可肃王喜怒不形于色,又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即便有不少人想?投其所好,却始终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一个不小心惹怒了这?位活阎罗。 也不知是从哪走漏了风声,说?是王府在为小主子挑选抓周宴上要用?的物什。 而说?起抓周宴,京中又传起了另一则流言。 那是在肃王幼年时,他刚出生便尽得先帝宠爱,先帝爷为他所办的周岁宴极尽铺陈,在他的抓周宴上更是汇聚了无?数奇珍古玩,可稀奇的是他的抓周宴上几乎全是笔墨纸砚琴棋书画之流,光是砚台摆出来只?怕都能在京中再?开一间洗砚斋。 可那时肃王却独独挑中了藏在旮旯里?的一把平平无?奇的木剑。 宫中之人纷纷赞其有将才,可先帝爷却皱了皱眉头,说?“既是将才,那也该选把真剑”,直到有人出来解了围说?那是一块桂木,又说?起燕桂流芳,芝兰玉树,兰桂齐芳,君子所有,一系列典故赞下?来,这?才使先帝面色缓和。 在先帝爷的期许中,肃王怎么也该长成个坦坦荡荡清清白白的儒雅公子,可实际上肃王幼年时却极其喜好各种刀枪剑匕,光是弹弓便偷偷收集了一箱子那么多。 这?消息是怎么忽然传起来的,没?人知道。 反正所有听说?的人都会恍然点头,难怪啊,难怪,这?才是一个注定要上战场的人,一个注定要当将军的人该有的喜好。 后来,虞秋烟亲耳听到府上的嬷嬷抹着?眼泪说?:“我们王爷小时候真是苦啊,原来他一直不喜欢去学堂,可还?是每一天在先帝和太妃面前装作很喜欢的样子。” “你看看,他从小就?那么懂事。他最后也只?是坚持了自己喜欢的,可是你听听外面的人怎么说?,说?他喜怒无?常,说?他戾气重!大家都忘了,先帝爷在的时候,他明明不是这?样的……” 一时之间送上王府的小玩意?也跟着?多了不少。 虞秋烟看着?赏云递上来的清单,笔墨纸砚,一个都没?有。 这?其中刀枪剑戟倒是列了整整两页,光是弓箭就?分了角弓,鸣镝,软木小弓,巴蜀长弓等数十种,更别提还?有无?数做得精巧的飞镖飞针。 “木弓木剑也就?罢了,怎么还?有飞针飞镖?” “这?么危险的东西也亏得他们送得出手?” 赏云也连连点头道,“确实危险,回头抓周宴真的摆上去,误伤了小主子怎么办。呸呸呸,奴婢瞎说?什么呢。” 屋外飘起大片的雪花,脚步声落在雪地里?窸窣作响。 如今年关?刚过,章启有不少应酬,他早上很早便出了门,如今天色已晚,想?是回府了。 这?般想?着?,便听见屏风外的声响。 “王妃可是睡了?” 虞秋烟裹了裹身上的袄子,走出去主动接过他手中的斗篷。 “时辰还?早,倒是小花生哄了许久才哄着?睡了过去。” 丫鬟接过沾染了雪花的斗篷往外头走去,花罩门外的帘幕重又合上,屋内烛暖香融。 “仁清今日?可闹腾了?”他顺着?话问道。 仁清是小花生的字,章璞,字仁清。刚满月时便取好了,只?是虞秋烟喊小花生喊习惯了,倒是不太愿意?改口。 那么一小只?,便要人喊字,反倒奇怪。偏偏章启正经?得很,那么小一只?,便一板一眼的唤仁清。 虞秋烟翻了翻抓周宴的簿子,递过去:“你看看这?个,这?才一个月,就?收到了这?么多,这?哪里?是在为小花生选抓周宴的东西。” “就?这?些,依本王妃看,便是给王爷再?办一场抓周宴,也足够了。” 她说?完,自顾自笑了起来,兴许是觉得再?为章启办一场抓周宴也并非不可行。 “这?些东西,怎么敢拿给小花生玩,再?说?了,这?都是王爷幼年时喜欢的东西,你莫不是在假借小花生的名头,为自己谋乐子。你看看,飞刀飞针,铁蒺藜都有,这?些人当真是会投王爷所好呢。” 虞秋烟越想?越觉得此事大有问题,原本只?是开个玩笑,见章启含着?笑意?看过来,她愈发眉飞色舞,“不对,不对,王爷你先前都不收这?些,那些人即便早就?想?投其所好,也摸不清你想?要什么。可现在你几日?前却着?人收下?了一件小弓,那些原本还?在观望的人自然就?自以为是,这?才会在这?几日?收到这?样多的小玩意?。” 她以前怎么就?没?发现章启童心未泯呢。可转念一想?,章启幼年的遭遇着?实有些糟心,兴许还?真对这?些有什么执念呢。 “那些人自作聪明,实际上是你自己纵容的,你……不会是真的想?要这?些东西吧?” 不知道她怎么会有这?样荒唐的念头,章启没?忍住轻笑了一声。 见他无?奈而笑,虞秋烟愈发笃定,这?里?头必有蹊跷。 “你要是想?要又不好意?思,可以和我说?啊,我着?人去买就?是了。你怎么能这?样对小花生,他虽然现在傻愣愣的又皱巴巴丑兮兮的,日?后可不一定,要是让他知道了,指不定埋怨你。到时候我可不会向着?你。” 章启拿起那记录在册的簿子,只?翻看了一页便没?什么留念地放下?了,纠正道:“本王的儿子,日?后可不会傻。” 他扭头看了看虞秋烟眉飞色舞的模样,眉眼染上几分笑意?道,“想?来也不会丑。” “你这?样说?仁清,他可都听见了。”章启绕过她,看着?躺在摇篮里?的娃娃。 “小花生睡着?了,再?说?了,我是小花生的娘呢。当娘的是不会嫌弃孩子傻的。” 章启不再?纠正她的话,看着?虞秋烟替仁清掖了掖被子角,心头暖意?浮动。 “舅舅说?了,仁清像你,想?来至少也承了你一半的聪慧。你方才说?的确实没?错,但却不是出于本王的私心。” “阿烟,成亲时,本王便说?过,本王名声不太好。以前不想?同?人攀亲带故,如今总该为你和仁清想?想?。”章启坐到她身侧,揽住她,缓缓解释道。 “本王回京后,肆无?忌惮惯了,得罪过不少人,如今便是想?同?那些他们卖个好,也想?不出法子了,如今这?般……实在拙劣。” 结仇总归不好,他虽自问行得正坐得直,也向来无?畏各种蛇叔之辈的暗算,可如今却总是要悬着?一颗心,因为他有了家人功劳不小。 若论起章启在京中所待的这?些年,有什么事迹是说?出去不叫人觉得是编造的,又不叫人闻风丧胆的话,那还?真想?不出来。 毕竟他戾气远播,坊间对他的印象就?跟庙前的石狮子一样稳固,且难以动摇。 就?连姜一跬明白他的想?法后,都摊着?手嘲笑:“要想?要人在一朝之间改观,那不如寄希望于天降一道霹雳把那石狮子劈碎了。”那一日?,姜一跬。 太子:“本宫倒是问过父王,若是将时间定得更久远一些,就?连父王都羡慕皇叔幼年时的好人缘呢……” 在章启幼年时,他刚出生便获得过极大的赞誉,那时候京中人都知道,先帝尤其宠爱这?个年轻的小王爷,而小王爷得宠却不骄,待人接物极为有礼,更是聪慧有佳,年纪轻轻便得过数位大家的称赞。 以此为切入点,姜一跬很快便想?出了这?法子。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章启不是不知道太子和姜一跬这?两人或多或少藏了捉弄他的心思,可还?是点了头。 他悬了多日?的心,前阵子还?总是梦到自己求神?拜佛的场景,每想?起梦中之心情,心头仿有暗伤一般酸痛。 他笃信他原本是不信佛的…… 在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之下?,会听从姜一跬的建议,也实在没?什么可奇怪的。 人心最是不可测。世人之人尤其善变。 即便他不曾刻意?与人交恶,可他凶名在外,世人嫌他,怕他,恶他…… 他以前无?所顾忌,如今总要为阿烟和孩子想?一想?。 以前他无?意?于此,因为他不需要赢得贤名在外,以至于常常在外行走时看到那些懵懂胆小的世家子弟一见他便胆落荒而逃,他也只?是傲慢地轻嗤一声,有时候捉弄捉弄他们,看着?他们闻风丧胆的模样,章启还?觉得挺有意?思。 可现在,虞秋烟在外参加那些夫人们的宴会时,可能因为他的缘故也被那些人避之不及。 一想?到此,章启便觉得不忍心。 他喜欢的人,像月亮一样,即便她不说?,他也不想?她因此难过。 虞秋烟不应该得到和他一样的待遇。 他也知改变众人的看法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可这?至少是一个开端。 …… 章启稍作解释了一番,只?是略去了自己所做的那些梦,继续道,“如今有了你,和仁清,总不能还?像以前那样。” “虽然拙劣了一些,但还?是有成效的。就?连陈侯府的小公子都送了弹弓来,他八岁时见本王可是吓得都遗溺了,如今这?样看起来是不记得了。” 虞秋烟闻言道:“陈侯府上的小公子?王爷是做了什么竟然把小孩子吓成那般?” 没?想?到虞秋烟一出口便问这?个,章启顿了一下?,回想?了片刻,继续道,“他幼年时出言不逊,本王不过替陈侯教训教训他罢了。谁知还?没?出手他自己便吓晕了。后来他见了本王总是吓得躲得远远的……” 虞秋烟点了点头,“嗯,我知晓了。王爷确实该收敛一些,虽说?我明白王爷是一片苦心,可天下?人却总是误解王爷。” 不过是刚回京时,那小公子不知是从哪听的闲话,说?他是个假王爷,被宠坏的孩子嚣张得很。章启实在没?忍住才出了手,本只?是想?吓一吓他,可他实在不经?吓…… 其实,他也没?什么苦心。可看虞秋烟理所当然的模样,章启觉得他也可以有苦心的,纨绔子弟,可不就?是欠教训么。 虞秋烟话音一转,“不过,以前便罢了,王爷日?后确实不能这?样了,否则,等日?后小花生长大了,那些小孩子一听你的名声岂不是都不和小花生玩了。” 她轻轻地推着?摇篮,仿佛已经?在畅想?仁清长大后的模样。 章启看着?她轻轻应了一声。 番外之别称 仁清第一次开口讲话是喊娘亲, 乐得虞秋烟高兴了好一阵子,到处同人讲仁清会讲话了,可仁清愣是不在旁人面前开口。 章启回来总能看到虞秋烟抱着仁清, 她?拿着拨浪鼓逗弄他,“喊娘亲,喊娘亲,娘亲就?陪你玩。” 仁清坐在?春凳上,歪着脑袋,依旧咿咿呀呀的, 任由虞秋烟逗弄了半天愣是没喊对一句。 虞秋烟倒是乐此不疲。 等到仁清满了一岁, 方才终于将娘亲喊利索了, 唯一一点不好的是, 这傻小子见到谁都喊娘亲…… 身边的丫鬟见小主子喊错了人,觉得新奇有趣, 还会捏捏他的小脸, 笑道“小少爷,奴婢可不是你的娘亲。” 虞秋烟也会点点他的脑袋笑他傻气。仁清兴许还觉得是在?同他玩闹,每一次都乐呵呵的。 直到章启抱仁清时,仁清攀着章启的肩,也冲他喊“娘亲——”。 虞秋烟没忍住笑出了声。章启拧着眉捏了捏仁清的脸, “喊什么?” 仁清有些不耐地?蹬着小脚, “娘亲——”。 “娘亲在?呢。”虞秋烟伸手抱过?他,拍了拍他后背, 又冲章启道, “你白日里忙, 晚上回来时仁清又睡着了,他能?喊对才怪哩。” “正好明?日我要去太子府, 我看明?日就?由你照看仁清好了。” 虞秋烟捏着儿子的手去拍章启,煞有介事的娇声道,“小花生明?天可要看好你爹爹哦。” 明?日倒不是大场面,是元星邀了数人在?东宫小聚。但虞秋烟总是不放心仁清,出门也想将仁清带上,可又担心多有不便。 正好章启休沐。 章启其实也受了太子的邀。他听了虞秋烟的话,应了是,只想着明?日无什么大事,太子府不去也罢- 梁元星前阵子伤寒病了一场,许久未曾出门了。也不知是不是练武的缘故,她?体质十分好,退了热,精神?便好了起来。 可今时不同往日,她?这一场病仍旧让宫中和梁府都十分谨慎。 即便她?觉得早已痊愈,一众人还是死拘着她?不许她?往外跑,就?连一向好说话的太子也格外地?谨慎。 “没办法出门找乐子,只好让乐子自己送上门了。”梁元星眨巴着眼睛,看着虞秋烟摇头叹气,“我还以?为你会将你家仁清带来。 ” 虞秋烟抿了一口茶,笑道:“他太小了,带着出门不大方便。再说了,我家仁清算什么乐子,好歹他也要喊太子殿下一声堂哥呢。” 梁元星一听也乐了:“你家仁清倒是辈分大。我以?前还想着,若我日后生了孩子,兴许还能?和你结个亲。我娘就?总说当年同虞夫人手帕交,私底下也玩笑过?生了孩子便要结为亲家,我娘至今都还可惜着呢。” “又在?胡说。”虞秋烟一听也笑着掩口,她?家仁清才多大,至于元星的孩子,更是影儿都没见着。 “也对,我这话若是叫肃王听了去,只怕我兄长又要受些无妄之灾。我可是听太子讲过?不少皇叔当年打翻了醋缸子的事迹。”梁元星一想起来就?笑得不听,甚至还在?虞秋烟面前有模有样地?复述了一遍。 “就?先前姜指挥使手下那个世家公子,姓孔的,之前还去虞家提过?亲,皇叔至今都还记着这一茬呢,说是在?军中把?人折腾得不……” 梁元星兴许确实是许久没遇到什么乐子了,小嘴讲个不停,连虞秋烟眼神?示意都没留意到。 直到身后一道声跟着响起:“太子妃难得这么开心。” 来人缓缓走到元星身旁坐下,又冲虞秋烟伸手示意不必多礼,问道,“孤本还邀了皇叔,还以?为会和皇婶同来,没想到皇叔说今日另有要事。分明?他今日也不曾当值,也不知在?王府有何急事?” ——昨日章启答应得那般快,没想到竟还推了太子的邀约。 见太子纳闷。 虞秋烟面色一滞,总不好讲,你皇叔在?家看孩子……她?想了想,低下了头:“……应当是戚鼎那边有什么要紧的事。” 太子没继续问,扭头冲元星道:“人都到了。太子妃可着人准备了。” 说起来,今日元星真正的乐子倒不是仁清。而是她?兄长梁元朗。 梁家人看元星如今都身怀六甲,而梁元朗的亲事却还没个着落,也开始着手为他安排。 而这男女方相看的事情?,梁元星主动揽了过?来,如今便安排上了。女方正是成妙心,说起来,虞秋烟倒是一点不意外。 “我早已着人在?屋外的亭子里备好了东西,火炉,清酒,如今这天气,红泥小火炉,绿蚁新醅酒,等他们不小心遇到了,手谈一局也不失风雅。” 这安排也是有考量的,在?太子府亭子外,也有丫鬟看着,两人乘兴手谈一局,便是传扬出去了,也不会坏了两人名?声。 梁元朗原本是不打算来的,可一边是亲妹妹的邀请,一边是梁家一众人的期盼,就?连太子殿下都陪着他妹妹胡闹,所以?他还是来了。 他也能?想到以?元星的性子只怕不是普通看上一眼那么简单,只是他旁击侧敲问了好几日也没问出个底细来。 索性也有太子看着,总不至于太出格。 若元星当真安排得不妥当,他身为兄长也能?担待着,梁元朗如是想这。 他被人引到亭中见到了成家姑娘。 两人都有些拘谨,行?过?礼,随口讲了几句话,梁元朗便要离去,正纳闷竟无一人拦他,果然那头冒出一小厮,急匆匆的抱了一匣子物件,自作主张道:“我家公子困惑了多日,听闻成小姐在?此?道上颇有心得,如今既遇见了成小姐,怎么不与成家小姐切磋一番。” 说着小厮便将那匣子物件放到了石桌上。 话已至此?,成妙心自然要问为何困惑。 小厮赶紧将将匣子摆上桌,又殷勤地?擦桌子招呼成妙心坐下,甚至还抽空取了火钳子拨了拨火炉里的碳火。 火炉在?一旁静静地?燃着,可见里头泛着猩红的碳丝。 那小厮借口找得甚是拙劣,好在?成妙心并不计较,客气了一番便在?石桌前坐下了。 被元星安排习惯了的梁元朗也心照不宣,尽量自然地?接着小厮的话圆下去:“正,正是,听闻成姑娘先前颇擅此?道,某近日闲暇时便对一棋局困惑多日,颇为不解,择日不如撞日——” 他边说边将那匣子打开来,隐约可听见里头玉石相击之声。 匣子塞得有些满,一打开便有东西露出来。 梁元朗只隐约见着个白玉的样子,刚摸到便已猜出来着里头应当是棋盘。 他随手将那一撇白玉取了出来,仔细一看,嚯,还是白玉狮纹,玉石被打磨成圆条状,立在?桌面上像个小小的俑人。 他将匣子一整个掀开,墨色棋子露出来,紫檀木鸟兽纹饰的双陆棋盘一整个显现出来。 是双陆棋——在?闺中女儿,民间稚子,纨绔子弟中盛行?的游戏! 不过?是掷骰子按点数将棋子走出去,各凭运气罢了。 可他刚刚说了什么了?困惑多日,百思不得其解。 梁元朗:“……” 成妙心将翠绿的骰子拿起来,随手投掷出去,手执白棋数着点数:“世子,该你了。” 亭子外的园子里,寥寥数名?修剪枝叶的花匠。 方才那小厮还欲盖弥彰地?大声道:“世子不如趁此?机会与成小姐切磋棋艺,奴替你去通禀太子妃。” 众目睽睽之下,又沾染着风雅的名?头,确实算不得不妥当。 前提是他们下的不是双陆棋…… 成妙心数着骰子上的点数缓缓放下手中的黑棋,执白棋的人支着手看着棋盘久久不动。 “世子?” 梁元朗回过?神?来,手托下颌,沉吟道:“成小姐好棋艺,某一时想入了神?。” “想入了神??世子当真觉得此?棋玩法复杂,多日来百思不得其解?”成妙心笑了起来。 对面的人耳廓泛红,也不知是不是这亭中风大的缘故。 他说:“是,是挺难的——” 成妙心没忍住轻笑出了声,隐约有戏谑的味道:“想来是太子府上的奴仆拿错了东西,世子又何必附和。” 梁元朗一本正经,却不再觉得局促,反道:“不知成小姐可听愿听一个故事?” “很?久之前,有两个稚子,他们年龄相同,是世上挚亲,曾经无数次沉迷于日常的棋戏中。后来年龄渐长,其中一个出嫁为人妇,一个忙于公务,见面甚少。” 成妙心听出来了,眸中神?色隐隐浮现几分温柔。 “桌中之局难免让某想起儿时。她?虽贵为太子妃,可在?某心中却还是幼时那个输了棋便会难过?的妹妹。她?若知晓太子府的小厮将这棋盘送到了你我跟前,大抵又要自责了。” 成妙心见他又看着棋局隐隐皱眉,顿时了然。 “梁世子倒确实是被双陆棋而难倒了。”她?笑了笑,继而道,“太子妃如今正处病中,手下的下人们忙中出错实属难免。再说了,这又算什么错呢。” “世子该您落子了。”成妙心忽然正襟危坐,摆出一副苦思的模样。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在?外人看来,这两人被棋局所惑,不顾寒雪在?亭中对弈,当真是两个棋痴。 末了,成妙心还拱手道:“承让了,梁公子。” 远远看着的丫鬟赶忙跑去通风报信。 屋内,暖炉上温着清酒,浮沫汩动,漫开一阵酒香。 “这两人还真是正经。”梁元星听了丫鬟回话后,伸手将酒盅递到虞秋烟跟前,笑道,“你再喝一点,这个酒可是我新得的珍品,也就?今日我才舍得拿出来,既然他们用不上了,你喝了好歹让我也嗅一嗅酒香。” …… 从太子府回去的一路上,虞秋烟正襟危坐,寻常人根本看不出来她?同平时有什么不同,顶多是脸色红了点。 她?一下了马车帘招呼都不打一声直直便往主屋走。 章启见到她?的第一眼便觉出了不对劲。她?在?花罩门外,一手扶着屏风,斜歪着头看进来。两人视线相对时,她?还笑了笑。 “回来了。”章启走过?去将人牵过?来,一闻便知道她?喝了酒,如果不是过?于了解,旁人兴许难以?看出她?一杯倒的酒量。 因为她?即便喝醉了也口齿伶俐,有问有答的,看起来清醒得很?。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本王在?府中照料仁清,你倒是出去喝酒。你可知现在?几时了,这时候才回来。仁清都睡着了。” 这话说得仿佛一个深闺怨妇。 但再看章启那居高临下的脸,硬是说出了质问般的语气。 “还笑?”他睨了一眼虞秋烟。 “我早就?知道,你最会照顾人了。比我细心,比我妥帖。以?前照顾我的时候,我就?时常感到意外,现在?你更厉害了!” 虞秋烟张口赞叹起来。 “就?说梳头发,你给我梳头发,一开始还不熟练,后来梳得跟赏云一样好!” 她?一连说了不少好话,从梳头发到描眉,几乎将章启里里外外都夸了个遍。 “少给本王戴高帽。”章启无奈,“本王可不敢和你的丫鬟抢活干。你先前缠了本王数日就?为了将她?放出来,本王可比不上她?。” “不不不,你还会替我选首饰,你比赏云还厉害!你照顾我的时候还会熬药,还明?白药理。” 她?坐到梳妆台前,自己卸下了发饰,她?今日盛装出门,发上钗环齐全?,有几个被发丝勾住了,她?取得渐渐没了耐心,扭头看着章启,满面酡红。 “你帮我取!” 那模样比素日里看着更为娇气。 章启没动,她?扭了扭头,又道:“那我把?映霜喊来!” 她?嘟嘟囔囔的胡喊了一通人名?,章启只当她?是不清醒的缘故,摇了摇头还是走过?去伸手帮了忙。 取完发饰,章启的手滑下去,摸了摸她?发红的耳垂:“恃宠生娇。” 虞秋烟被逗弄得有些发痒,她?的耳垂向来敏感,扭着身子就?要从杌子上跌下去,好在?章启托着她?的臀将人稳住。 他顺势将人整个抱起,一转身,两人一起跌到了软塌上。 天旋地?转,虞秋烟还乐得笑个不停,看着他的脸,忽然夫愣住:“你是谁啊……。” “你说本王是谁?”章启伸手往上,一寸寸按过?她?的后背,将人带入帐中。 她?软语轻笑,宛如无尾之鱼,还不知危险地?伸手点了点章启的喉结。 章启不由身子绷紧。他很?早便发现了,她?似乎格外喜欢他喉间……这一块。 正想着,虞秋烟微微仰起身,闭着眼睛亲了一口,没一会又挣扎着嘟囔着“不舒服”,拧着眉要退开身。 章启当即擒住她?的手,抵住虞秋烟的额头。 她?被转移了注意力?,迷迷瞪瞪地?看了他半晌,忽然点了点他的眼睛,捧着他的下巴亲了亲。 “是启言啊。” 女子葱白的手指一下一下地?划过?他沾了汗水的脖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在?最沉醉的时候,章启的手指顺着她?的发梢缓缓抚到发根,眸中溺着深沉的占有欲:“启言是谁?” 虞秋烟整个人一个机灵,从头顶往周身流转,她?扑腾着仿佛是溺水的人,哑着嗓音讨好道:“是心尖尖上的人。” …… 章启合上手中的册子,揉了揉眉心。 近日真是发了怔,他这几日频繁想起虞秋烟喝醉那一晚的场景。 即便是当值时也偶有出神?。 启言……启言…… 这个名?字没来由地?让人觉得耳熟,可又有些摸不着来处。 恰逢姜一跬休沐,他来邀章启出门。 多日来,姜一跬连着在?章启面前提了数番新修起的玉楼,直夸后浪推前浪,如今玉楼重开,换了老板,更是别开生面。 今日也不例外。 “……那楼里的姑娘更甚于前呐,可惜当初三人闯玉楼,今日这江湖侠客,竟然只留我一人当不成。到时又遇到了什么危险的亡命之辈,我这眼睛忙着瞧楼里的姑娘,可顾及不了那么多人。” “姜指挥使耳聪目明?,从戏子身上分出几分心神?留意下即可。”章启敷衍道。 “王爷既如此?说了,那王爷能?否告诉下官,如今此?处连一个戏子都没有,王爷是因何失神??总不至于是因为我吧。”姜一跬忽然正色看着章启。 章启递了一个极为嫌弃的眼风过?去。姜一跬嬉皮笑脸毫不在?意,继续往前探了一眼,仍不知死活:“名?册?这是查的谁?” 虽然章启极快地?将手下的东西压住了,可姜一跬还是一眼窥见了不少。 “王爷要找谁?这上头的人名?似乎都和肃王妃有些联系。” “都是男人……王爷躲在?此?处将同王妃有联系的男人都列出来,是想要将这些人一网打尽么。” 姜一跬一脱下官服就?没了束缚,讲话也无所顾忌,猜测完,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故作惊悚道,“那王爷是不是也要将我算进名?录里?” “王爷有疑惑怎么不自个儿去问王妃。莫非你们吵架了?” 屋外有人通禀,说是肃王妃命人送了茶点来,送来的丫鬟一本正经地?传王妃话,说让王爷注意休息,莫要处理公务一时忘了时辰伤了眼睛。 听得姜一跬一阵心酸,见那丫鬟问王爷可有什么话要带回去,他抢着道:“有有有。” 即便被章启横了数眼,姜一跬也不示弱:“肃王刚说,他想知道,你们王妃最喜欢的男人是谁?我说是你们家仁清,他还不信呢。” 丫鬟没忍住憋着笑,也知他是开玩笑,看了看章启憋着笑没应声。直到章启说了退下,丫鬟才往外走。 姜一跬还在?屋里扬声道:“一定要将肃王的问话带回去啊。” “再胡言乱语就?请姜指挥使出去。”章启冷声道。 “开个玩笑么。依下官看,王妃对王爷之情?当真是羡煞旁人。”姜一跬摇头,转身走了出去,“看来下官今天只能?孤身闯玉楼了。” …… 章启进屋时,虞秋烟正在?给仁清换衣服,她?听着声响回头看了一眼。 “我们小花生的爹回来啦。” 仁清咿咿呀呀的,不知在?说些什么,没一会就?抱着刚换的衣角塞进了嘴里,被虞秋烟扯掉之后,又抱起虞秋烟的手,下一瞬就?要伸到自己嘴里去当吃的啃。 一边啃一边流口水,一副傻兮兮的模样。 仁清现在?正是对一切都新奇的时候,虞秋烟虽觉得无奈,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将手抽出来又拿出帕子拧了水,擦了擦仁清的脸和嘴角,擦完见他干干净净的,十分不嫌弃地?往小孩子的脸上亲了两口,连声道“小花生真香!” 章启在?一旁默默看着,眉头跳了跳,不可避免想起姜一跬白日里胡言乱语的玩笑话…… 虞秋烟要沐浴,便将仁清交给了章启,章启见他将什么都往口中塞,实在?没忍住,直接将孩子丢给了奶娘和丫鬟。 等虞秋烟再回来,问起孩子,章启皱了皱眉:“他看起来没吃饱。” “……他才吃过?了。” 好在?她?家仁清没什么脾气,丫鬟摇着拨浪鼓随便逗弄两下,他照样咿咿呀呀地?乐得不行?。 虞秋烟掀开次间的帘,悄悄瞧了一眼,方才放心地?挪开步子。 “仁清该学会讲话了。也不能?什么都往嘴里塞。该请个先生教教。”章启道。 虞秋烟看着章启正色的模样,不由失笑:“他才多大啊。王爷小时候不这样么?” 白日里,丫鬟回禀完,虞秋烟一听便知道那问题必然不是章启问的,但并不妨碍她?寻着由头逗章启。 “我的小花生怎么那么惨呐,他爹有那么多的心眼,小花生却傻乎乎的。只能?我这当娘的多宠着点了。” 章启沉吟道:“本王小时候可不这样。你常去陪着太子妃听戏,莫非没看到孟母三迁的桥段。那可是皇后娘娘最喜欢的一折戏。” “是吗?没听过?,王爷给我讲讲?”虞秋烟倒了一盏茶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孟母三迁的故事,章启随手从书案抽了本书敲了下她?的头:“慈母多败儿。待仁清长大了,知道他小时候这般傻,他自个儿都要觉得丢人了。本王这是为他好。” 虞秋烟没忍住笑出了声:“王爷分明?就?是在?吃我家小花生的醋。还冠冕堂皇地?说是为他好。” 章启低头瞧着她?,轻声撇清:“那是姜一跬说的。” “那你呢?你不这样想?” 虞秋烟立即问,见他没应声继续煽风点火,“那我今晚抱着小花生睡。” 她?做出抬步要走的模样,很?快就?被人拉住了。 章启将人按到座位上,似有些无奈:“你哪一宿没踢过?被子,自己都要人照顾,哪儿顾得上他。” “可你最近总是欲言又止,你快说,你是不是吃小花生的醋才这样?” 虽然确实是姜一跬问的,但虞秋烟最近也觉得章启实在?有些奇怪,偶尔看过?来的眼神?让虞秋烟不禁自省,是不是哪里对不起他。 似是被问得不耐,章启伸手抚住她?的发,压住她?的脖子亲了下去,勾住她?的唇,紧密地?吻着,许久才退开。 “晚上不许去。” 虞秋烟有些面热,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整个人被章启抱到了桌面上。 事情?逐渐变得难以?收场。 她?勾着他的肩,脑子有些发晕。 “你何必吃仁清的醋,你若想,我们再给仁清生个妹妹。” 他呢喃道:“阿烟,你喜欢本王吗?” “嗯。” 拱顶上的卷草纹仿佛在?旋转。 “最喜欢?” “最喜欢……” “那一日,你亲本王,却一直……在?唤启言。阿烟,你在?唤谁?”他追问。 “嗯?启——” 章启忽然盖住她?的眼睛,倾身堵住虞秋烟尚未出口的话。 在?答案来临时,有时候反而不敢细听。脑海中纷繁杂乱,在?一瞬就?已经想了无数的可能?,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人…… 毕竟那一日虞秋烟的模样不像是无心所提。 他抱得太紧,虞秋烟有一些难受,她?只能?推着章启的肩膀退开少许,没一会,他粘人地?跟上来。 直到最后,她?才又足够的力?气腾出手紧紧抱着他的腰:“启言,是我为你取的别称,你不喜欢吗?” 章启抱着她?的肩膀,低头往下瞧她?的脸,好像在?判断可信度。 虞秋烟面色红晕,被他盯着没来由升腾一阵心虚,她?攀上去,抱紧他,凑向章启的耳畔:“是真的,只喜欢你。” “再说一遍。” 这个人,真是一点儿也没变。 虞秋烟贴上去,说了多少遍她?自己也数不清了。 就?像在?溪边初见时,那一阵阵浪潮,在?朦胧中随风吹进了章启的耳内。 即便时隔多年,他还是能?依稀想起初见时的雨打崖石的水声…… “什么时候起的?” “要从很?久以?前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