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虞秋烟就知道,她一定会喜欢上启言的。
一次次地心动。
到后来,她指着启言的面具大言不惭:“你就是不戴这个,我也能一眼将你认出来。”
看得多了,他戴着面具的模样仿佛刻在了她脑中。
脑中的记忆清晰到,即便他不戴面具,虞秋烟也能一眼认出来。
……
“姐姐,姐姐!”
虞满宵喊了数声,身侧的人却好像早已神游天外。
宴席中表演换了一轮又一轮,如今正到了收尾的戏份,是教坊司的几位角儿排了个祝寿的阵面压尾。
随着一阵急促的堂鼓,钹声开阵,几位角儿依次登场唱词祝寿。
嘹亮的鼓音压过了先前清雅的丝竹琴音,也压过了宾朋满座的交谈吵嚷声。
虞秋烟方才回了神。
闭着眸子,一手支颐,缓缓揉着酸胀的额头。
丫鬟们穿梭于桌案之间端上了早已备好的宴菜,俱是珍馐佳肴。
满宵放了茶水,见她终于回神,凑过去够了够酒壶:“姐姐,你,你怎么喝完了?八宝凉糕也被你戳烂了……”
虞秋烟看着葵口碗中的糕早已被自己无意识间用筷子戳得七零八落,有些不好意思:“你若想吃,下次回去我给你。”
满宵眨着眼瞧着她,仿佛觉得她比自己还不省心,故作老诚道:“姐姐也不听话,这样吃饭会被阿娘说的。”
虞秋烟听闻这话,面上苦笑。
——“虞大小姐好歹是太傅之女,如此寿宴便是太子殿也要给国公爷几分面子,虞大小姐却在宴上失态,可是对国公府的寿宴不满?”
一道声儿从身侧传来,虞秋烟往身侧瞧了瞧,是当朝丞相之女成妙心。
且她一回头,还瞧见盛玉英坐在成大小姐身侧。
席中祝寿的唱词唱完了,舞姬名角儿得了老国公爷的赏,正逐次退下。
女客中骤然起了一声问责,四周不少人都听见了。
虞家与成家饼无过节,上辈子她出去参加宴席,除了梁元星可几乎没人搭理过她。
虞秋烟不慌不忙:“成大小姐言笑了,臣女哪能与太子殿下相比。至于失神……不知成大小姐可观看了方才的歌舞?”
“自是看了。”成妙心语含不满,今日宴席上的歌舞都是宫中出来的人,众人便是无心观赏也不会说自己没看,也不知这虞秋烟到底在问什么。
“那,成大小姐以为如何?”
成妙心点头:“宫中舞姬乐师,自然无不技艺卓绝,歌舞亦别出心裁。”
虞秋烟缓缓露了个笑脸,避重就轻道:“原来成大小姐也如此认为,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人大开眼界,原来是成大小姐境界高超不为这寿宴歌舞所醉……”
她并没有否认方才失神之事,轻飘飘地就将问题抛了回去。
虞秋烟刚刚饮了些清酒,如今面上酡红一片,熠熠明辉之下仿佛在皎洁面容之上上了天然的胭脂,长睫煽动,满室明辉俱落入其眸中。
目若点星,灿尔浅笑。
倒叫人一时挪不开眼,仿佛宴席上为歌舞失神是十分理所应当的事情。
成妙心一时有口难辩,谁敢自称见过比宫中歌舞更加精妙绝伦的表演,这话传出去便是自招祸事。
成妙心扭过头去,轻哼了一声。
见状,盛玉英咳了咳,斟了杯茶笑道:“玉英在南边时就听闻林老先生高洁,到了京城更是听闻圣人亲口赞过,虞夫人身为林老先生之女有家父风范,淑雅聪慧有气节,当为贵女典范。可惜玉英来京晚,不曾见过虞夫人那般的人物,实是可惜,今日见了虞大小姐气节洒脱,想来也是有承当年虞夫人的风范。”
若不是虞家家风甚严,虞秋烟听了这话都忍不住想翻个白眼。
这么一长段明褒暗贬的,就差说她有辱门楣了。
也不知这弱柳扶风的娇小姐说下来累不累。
当年,圣上夸赞虞母的原委是虞衡因文字入狱,在狱中拒不认罪,虞母求助无门,为救虞衡自己提笔写了数篇佐论以证虞衡蒙冤,后来圣上看了虞母之作赞其蕙质兰心,不愧为前国子监祭酒林老先生之女,此事后来还被传为一段佳话。
但到底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这些还都是虞秋烟听别人提的,她对虞母的记忆甚少。
“盛小姐谬赞。不如盛大小姐进京便名满京城。且,家母早已仙逝,我这做儿女的不过承得家母半分遗风罢了。当日家母有幸承蒙圣上称赞,如今身为臣女,阿烟可不敢僭越身份兀自评判。”
“盛小姐来京时日短,不知晓缘由,情有可原。方才,就当是盛小姐说笑了。”
若按往常,虞秋烟是不与人做口舌之争的,兴许是喝了酒便忍不住意气用事。
“是,是玉英说话不妥当了。”盛玉英捂着素白的帕子,脸色煞白。
至此,这番责难才算是草草揭过,周围终于安静下来。
满宵拉着虞秋烟的袖子,声音极轻:“姐姐,我说错话了。”
“无事,没有八宝米糕,你先尝尝这道凉菜。”
身后忽而被人轻拍了一下。
虞秋烟转头见是个笑意盈盈的约莫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她递过来一碟凉糕:“令妹若喜欢,不若拿我们桌的,我与我娘吃惯了江南凉糕,都不习惯京城的口味,故而尚未动过筷。”
她身侧确实坐着一位年轻的妇人,气质淑婉。
那妇人见她疑惑,方才出声:“妾身丈夫是佥都御史卢大人,曾蒙虞太傅教导。”
这么一提,虞秋烟便明白过来,先前宋成毓送来的信件中有提过这个人,当时宋成毓还委婉地提过两人勉算同门,这卢大人却在官场上对他多发谏言谴责,穷追不舍。
没想到卢姑娘会对她示好,只是虞秋烟还未伸手接过,那厢过来个丫鬟又往满宵面前放了一碟凉糕。
“二位小姐不必相让。”那丫鬟说罢顺势又重新放了一壶清露酒,随后,帮身后的卢夫人那一桌也放了一壶温热的果酒方才退下。
想来是元星吩咐的,虞秋烟扭头看了一眼上首,元星坐在梁母身侧,眉眼含笑,正与梁夫人应付着周围那些夫人们的逢迎祝语。
虞秋烟拒了卢小姐递过来的碗碟,但还是颔首道了谢:“多谢卢夫人,卢小姐,这八宝凉糕也算是梁府特色了,便是不喜甜之人也能入口几分,夫人小姐不若尝试一下。”
卢小姐见状收了手放下碗碟,含笑望着新上的酒壶道:“这酒倒是不错,比我在江南喝的都要醇香些。”
-
满室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众宾宴酣。
至月上中庭,太子殿下才呼出一口气,终于听完了这一圈圈宾客的恭维奉承之语。
这也是为何他不愿意出府参宴。
这群文官嘴上说的好听,可与他们打交道实在心累,若是稍有不慎说错话了,即便他身为太子也能收到一堆谏言。
回头看了一眼面沉如水的肃王,一身暗色衣衫仿佛融进了夜色里,清闲得很,独酌独饮。
在场的官员没几个人敢上来惹他不快,毕竟朝中年长些的官员都知连相国寺无觉大师都批肃王性情冷戾,孤星入命,但却是天纵将才,可护大兆百年安康。
因而朝中参他的折子堆积如山,但只要无大错每次父皇都是轻拿轻放,就因无觉大师那段话,他这皇叔俨然是象征着大兆百年安康的吉祥物……
“皇叔好雅兴,可要出去散散酒气。”
肃王遥遥望着前方,闻言抬眸看过去,眼中仿佛载着一片湖,满室的烟火气也化不开身上的冷厉。
“不去。”
“皇叔留下也好,徐将军与文令侯那两个老家伙必定还要来,本宫逛园子去了。”说罢便往外走去。
原本候在太子身侧倒酒的丫鬟也跟着退下。
章启看着盏中清酒,酒沫中仿佛浮起方才灯火阑珊处眼波迷蒙的望过来的那双眼睛,左手不禁捻了捻指尖,耳中仿佛还能听见那时女儿家的婉语“修罗鬼王没有什么可怕的”。
身后传来声声呼喝声。
“宋探花,你这坛底都能养鱼了……这可是瞧不起我王某人,想我王某人昔日与你父亲宋将军在军营旁把酒言欢,如今宋大人却连这分薄面都不与我——”
“是啊,宋大人好歹是宋将军之后,怎能如此小家子作态。来……来人,再给宋大人满上。”
宋探花——不用想便知是谁,大兆三年一科举,如今姓宋的探花只此一人。
章启放下酒杯,轻嗤了一声。
身侧的通政使顿时瑟瑟发抖,抖着身子往身后喧闹的人提醒:“祝寿又不是喝酒,都督莫不还当自个是在军营中,如今坐在宴席上,能不能斯文点……”
这一番出神,章启又独饮了两壶酒,待再抬头侧望时,原本坐在那处的人已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