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润恍然大悟,阿穷在为他的母亲开解呢。
阿穷抱住宣润的手,抽抽搭搭地说:“从前,家里没有钱的时候,娘要照顾我、照顾阿公,每日起早贪黑睡不得一个好觉,时常生病,这儿疼、这儿疼、这儿也疼……”他说着,白嫩的小手在头上、胸口、肚子上比划着。
宣润闻言,心软下去,她从前过得那样艰难么?
他正想着,便听书房外的婆子传话,说是金迎终于醒了。传话的婆子并非随嫁的花婆,姓王,是九姑奶奶送来的“帮手”。
宣润抱着阿穷去见金迎。廊下,花婆匆匆往房里去。走到门边,宣润听到房中传出娇气的抱怨。
“这床也太硬了,枕头也不行,花婆,给我捏捏,脖子又酸又疼,睡也没睡好……”
宣润眸色一暗。
阿穷问:“爹爹,不进去么?”
宣润想了想,将他放在地上,阿穷跑进房中,他则又折回书房。
坐回桌案后,拿起书看一会儿,总难以凝神静气,叹一口气,他又走出书房,到院子里寻小全,前院没寻着人,后院寻着的。小全正在给后院种着的一排栀子花浇水。
此时正逢六月,栀子花盛开的时节,雪白的花朵绽放在翠绿的叶片间,像身着绿群的仙子,一朵朵美得圣洁无比,芬芳沁人。
见着枝头的栀子花,宣润脸上多了几许温情。
这一排盛放的栀子花,十多年前还没有,因为母亲喜欢此花,父亲带着年幼的他一起植下,他离开别县投奔外祖父之时,很是舍不得这些栀子花,在京城的十多年里也时常念起,担忧它们无人照顾,早已枯萎死去,幸而它们顽强,多年不见,仍旧好好的在这里。
宣润收敛起脸上一贯的严肃表情,嘴角噙着一抹浅淡的幸福笑容,眼里蕴含着无尽的怀恋。
“郎君有何吩咐?”小全放下葫芦水瓢,问道。
“你去买个软些的枕头来。”宣润说。
“枕头?”小全说。
“对,枕头,软些的。”宣润说。
小全转了转眼珠,好似明白些什么,暧昧一笑,问:“只买一个么?”
宣润沉默片刻,说:“两个。”
*
小全去买枕头,宣润回到书房看书。
看着看着,忽听后院传来一声粗犷的惊呼。
他匆匆寻来,见是王婆在叫,不光叫着,还跳呢。
干瘦的身子一蹦一跳,像立起来的根竹节虫。
金迎在一旁,抱着手,挑衅地看着王婆,把王婆气得前扑后倒。
“这栀子花!这花!是你能碰的?”王婆怒斥。
“一朵花罢了,有什么稀奇。”金迎说着,折下花枝,当着王婆的面摘着枝上的绿叶子,一片一片地摘,一片一片地扔在王婆面前。
王婆干瘪的头颅跟着一下下点着,像鸡啄米。
摘尽绿叶,掰断长枝,金迎将雪白芬芳的栀子花别再发髻上,转眼便见着宣润。
王婆也瞧见了宣润,顿时挺直了腰板,寻着了靠山似的。
“这花是阿郎极看中的,由不得你这般随意糟蹋!”
金迎娇哼一声,朝宣润婷婷袅袅地走去,走到他面前,停下脚步,抬起素白纤细的手抚着发髻雪白的花朵,娇声娇气地问:“宣郎~我美么?”
宣润红了耳尖,凝视她片刻,点了点头。
金迎转过头,挑衅地朝王婆看去。王婆错愕地瞪着眼睛,虚张着嘴,嘴唇微微哆嗦,吐不出半个字。
“王婆,阿迎是我的妻子,我与她不分彼此。”宣润道。
金迎转脸看向他,看见他认真的表情,心中不由得有些动容。
王婆低下头去,缩着脖子,矮了气势。
金迎挽着宣润的胳膊回身往前院走,一路上,她自在笑着,感觉到有一道热辣辣的目光正看着她,转眼一看,果然是宣润眼珠不错地望着她,金迎先是一阵小小的得意,忽而想起自己撒的那些小谎,不由得心虚起来,转回头目视前方,强自镇定。
入夜,金迎回到房中,见着一个忙活的身影。
她站着不动,疑惑地皱起眉头。
宣润转过身来,引她看他新铺的床榻,他在席簟下多铺了一层褥子。
“你试试,应当不会硬了。”他说。
金迎走过去,缓缓坐下去,臀下确实软和不少。
“还有这新买的枕头,挺软的。”宣润说。
金迎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阿迎,今晚别睡太久,明日便不会浑身酸痛。”宣润说。
他走到一旁的柜子前,拿出一个黑漆木匣,走回架子床旁,将匣子打开,
金迎看去,匣子里躺着零星几点碎银、铜钱。
“这些是家中所有的钱,不多。阿迎,往后,家里的大小事,得你辛苦操持。”宣润说。
金迎抬眸,看出他的窘迫,她事先已知他为安济坊倾尽所有,她甚至佩服他有这样宽广的胸襟,她一点都不在乎他有钱没钱,钱这种东西,她赚来很容易的。
于是,她接过匣子,合上,笑道:“不辛苦,做宣郎的妻子,我愿意。”
宣润欣慰一笑,“阿迎,谢谢你。”
金迎不由得又心虚起来,转眼一见床头的两个新枕头,她忽然想起成亲后最要紧的一个问题,她与宣润到底要不要做一对货真价实的夫妻?四年前那一次的体验,她实在觉得不甚美好。
宣润似乎瞧出她的为难,轻咳一声,还是说有公务处理去了书房。
金迎松一口气躺在他亲自铺就的松软床铺上,枕着新的软枕头,闭上眼睛,一会儿又睁开,将另一个枕头揽进怀里抱着,就这样甜蜜蜜地睡去。
第二日,金迎果然醒得早,睁开迷蒙的睡眼,她便见着宣润在床前,身着白色的中衣,正满眼期待地望着她。金迎揉了揉眼睛,再看,确认自己是醒了,不禁觉得奇怪,缓缓撑起身子,她耷拉着肩背,软若无骨地看着他,有气无力地道一声:“早~”
她今日早起,一半因为宣润昨晚所言所行令她动容,一半因为她有“运”可借,想出门探寻商机。
宣润关切地问:“阿迎,身上还疼么?”
金迎扭了扭脖子,打个哈欠,说:“还好。”
宣润点了点头,垂下眼眸,似在想着什么,再抬眼时,他的眼神格外热切。
金迎渐渐清醒,被他看得浑身发毛,情不自禁地往后缩,“你、你要做什么?”
宣润轻咳一声,脸上略有几分不自然,“阿迎,我要更衣。”
金迎张着眼眸,迷惑地看着他。
嗯,他要更衣,去更呀,看她做什么?
她正想着,便见宣润张开胳膊,站在架子床前,像个等着小太监伺候的皇帝。
金迎微微皱眉,心想,他不会是想她服侍他吧?
诶!她可不会伺候人,一点不会,早让他歇了这心思才好。
于是,她装傻充楞地说:“那我去叫阿朴进来。”
宣润垂下手臂,“不,阿迎,你来。”
金迎挤出一抹僵硬的微笑,她不想来。
“宣郎,你不会自己穿衣么?阿穷都会的,我让他来教你?”
“阿迎。”他唤了一声,脸色渐渐沉下去,“你不愿意?”
金迎撇了撇嘴,沉默以对。
宣润点了点头,匆匆穿上衣袍,不再多看她一眼,离去时,连背影都充满怨气。
金迎娇哼一声,转眼看见一旁的枕头,恨恨地暴击一拳。
昨晚那么好,今日都变了!一大早就摆脸色!
宣润在书房里坐了半个时辰,仍旧心里堵得慌,妻子给丈夫穿衣,不是一件很温馨、很幸福的事么?他记得,母亲给父亲穿衣时甜蜜的微笑,记得每每穿好衣后,父亲都会拉着母亲的手说一会子话才走。
难道并非天底下所有恩爱的夫妻都如此么?
阿迎不喜欢这样……还是不喜欢他?
宣润觉得书房里闷,走出来,在院子瞎晃悠,时不时往寝房的方向看一眼。
小全正捧着一本医书看着,一双眼珠子追着他溜,“阿郎,你在做什么?”
阿穷也如他一般,问:“爹爹,你在做什么?”
宣润羞窘。
小院外传来些许动静,宣润看去。
一对举止亲密的男女站在院门外朝里张望,女的手上挎着个竹篮子。
宣润认出那两人的身份,顿时紧皱眉头,匆匆走去。
见着他走近,面如满月的少妇将手里的竹篮举起来,“宣县令,您成亲这样的大喜事,我与阿庄没别的可送,这些鸡蛋,都是自家老母鸡新下的,送给您当贺礼,您别嫌弃。”
少妇说着,她旁边高壮憨厚的汉子一个劲地点头,“宣县令,您一定得收下!若非您出手相救,为我与阿云撑腰,我夫妻二人此刻还得受齐家欺负。”
“齐家可有再找你们麻烦?”宣润严肃地问。
名叫阿云的少妇笑着说:“有宣县令在,他们不敢的。”
宣润脸色缓和几分,“你二人已经成亲?”
一个多月前,齐弘抢人时,阿云与阿庄还没有成亲。
听他问起,阿云羞怯地低下头去,阿庄红着脸幸福而又得意地点头。
宣润笑着道一声“恭喜”,不收他们的鸡蛋。
阿云与阿庄对视一眼,还要再劝。小全挨过来,说:“我家阿郎是官,收不得这些,你俩诚心要送,不如送去安济坊。”
阿庄迟疑:“这……”
阿云看一眼宣润,扯了扯他的袖子,道:“好!宣县令,咱们这就将鸡蛋送去安济坊,往后多攒些,还送去!”
宣润道:“我替安济坊的老人、孩子们谢二位。”
阿庄连忙摆手,不肯担这一声“谢”,与阿云相携而去。
两人亲密得像长在一根藤上的两条丝瓜,脚各自走着,头却挨在一起。
阿云与阿庄形影不离,彼此相爱,阿迎与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