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她转身奔出宣家小院,很快消失在蒙蒙的雨幕里。
宣润抬起的手僵直在半空,任凭雨淋着,半晌,才突然像断线的木偶肢体一般颓然落下。也许,今日,他就可真正得到解脱,再也不用为她心乱,也许……宣润想着,晃悠着飘忽的步子,一步一步从雨中走到屋檐下,小全从一旁迎上来,嘴里叽叽咕咕地问了许多问题,宣润一个也没听清楚,他只知道,他心里闷得慌,整个人像被麻袋套着,挣脱不开,喘不过气,连耳朵也是嗡嗡的,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与金迎离去前留下的决绝话语,别的一切都是乱糟糟的杂音,很远,很远……
安济坊。
金迎换一身干净衣裳,裹在棉被里,得意地笑。
倘若宣润有点良心,这一回,总该为她触动的。
她翻身仰躺,闭上眼睛,美美地睡过去,心里还想,今日若不为去赴他的约,她会起得那样早?害她连觉都没睡得好,原来竟是一场骗局,哼!也得让他难受一下才公平。他不是一向最喜欢讲公平的么?
金迎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伸着懒腰走出房门,迎着初升的太阳,很是神清气爽。
宣润一夜难眠终于熬到天亮,上县衙处理完要紧的公事,便领着魏长明来安济坊给金迎赔罪,顺便查看一下安济坊的运作。
这些日子,安济坊中陆陆续续接收许多人,不只有无人管顾的儿童,还有无依无靠的老人,但更多的是儿童。孩子们一多,便需要更多的人看管,安济坊中人手不够,金迎张出告示,招募爱心人士做义工,阿朴听从金迎吩咐,亲手张贴的告示,但他很不看好此事,别县一个贫穷的下县,人们艰难地过活着,有谁能分出余力管顾别人的事?安济坊这种大善大施的地方,若非那位新任的宣县令,八辈子不可能出现在别县。
不承想,告示张贴出去的第二日,竟真有个姓罗的小娘子前来“干白工”。
阿朴一面觉得稀奇,一面打听罗娘子的身份,得知这好心的罗娘子是宣润的亲戚。阿朴心想,原来如此,不沾边的人谁会来呀?
只是不巧,罗娘子来时,金迎不在,金迎回来,罗娘子已走。
说起罗娘子,阿朴总要夸一句,人美心善,孩子们都喜欢。
金迎抱着手,目光扫过院子里聚着的孩子。大孩子带着小孩子,一面玩闹,一面张望大门口,盼着那罗娘子上门。一个小小的身影缩在角落,浑身上下写满委屈、落寞。
尽管都住进安济坊里,孩子们之间似乎仍旧有天然的高低贵贱之分,比如那个长着猪鼻子,黑乎乎的丑男孩子,自两日前入坊起就遭到其他孩子一致的排挤。其他孩子排挤他的原因很简单,因为觉得他丑,肖似小黑猪的丑。
小孩子总有一种单纯的残忍。
身为安济坊的坊长,一个有良心的成年人,金迎觉得,她不能任由这种容貌霸凌继续下去,孩子们都喜欢阿穷,听阿穷的话,她的素质教育便从阿穷开始,想着,她招一招手,示意与其他孩子玩得正欢的阿穷到她身边来。
阿穷乐呵呵地跑过来,“娘~”
金迎蹲下身,将他搂住,引他向角落里那个黑乎乎的委屈小人影看去。
“阿穷,你怎么不和朱元一起玩儿?”她问。
“他们都不和他玩儿,我也不和他玩儿。”阿穷指着玩闹的小伙伴,理所当然地说。
金迎虽然已经知道答案,仍旧问:“他们为何不与朱元玩儿?”
阿穷想也没想,便说:“因为他是猪精变的,会咬人。”
这事,金迎知道的。
朱元因为其貌不扬常被人嘲笑,有人指着他的朝天鼻笑他是猪,他一气之下,一口咬上那人的手指,自此,他便成了会咬人的黑猪精。
“是不是你们不对,先嘲笑人家的?”
阿穷想一想,点了点头。
金迎欣慰一笑,摸着儿子的小圆脑袋,语重心长地说:“阿穷,你记住,不可以貌取人。”
谁想得到呢,住进安济坊的一众孩子里,那名叫朱元的男孩子财富值最高,往后很可能成为别县的首富。
宣润走到安济坊门前,正巧听见金迎这番话,迈入大门,便见着金迎搂着阿穷,温柔地教导着,周身散发着慈爱的光辉,有种与平日里张扬肆意的美艳不同独特温情,像山间流淌的清泉,映着金色的日光,粼粼闪闪、美丽动人。
听着孩子们高兴地喊“宣县令”。
金迎缓缓起身,缓缓侧过脸,娇艳如芙蓉的美丽脸庞完整地展露在宣润眼前。她脸上的温婉笑容渐渐敛去,换作一种刻意的冷漠与疏离。宣润只觉心被人揪了一下似的难受,想着她先前与阿穷说的话,想到她那时温婉动人的模样,他忽然觉得娶她为妻或许并非一件多么坏的事……
宣润在安济坊待了约莫一个时辰,孩子们缠着他说话,他一一回应、毫不敷衍,只是间歇时总向金迎看去。金迎早已察觉他的目光,仍旧冷着一张脸,只在背对着他时露出狐狸一般得意而又狡黠的笑容。
宣润不知她的心意,只看到她的冷漠与疏离,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金迎以坊长的身份向他汇报工作时,仍旧冷言冷语,像个没有感情的木头人,汇报完毕,便扭身往后院而去,没有回头看一眼。宣润脸上显露几分担忧,自一众孩子间脱身,领着魏长明往后院去寻金迎,为那件寡妇与鳏夫相亲的荒唐事道歉。
魏长明不情不愿地认了错。
金迎抱手远远站着,冷着脸,并不表态。
宣润挥一挥手,示意魏长明先走。魏长明忧心地看他一眼,看向金迎时,眼中浮现一种复杂的神色,很快,他便别开眼睛,逃跑一般匆匆而去,仿佛远处静立着的金迎会吃人似的。
“金……”
宣润甫一开口,金迎便截过他的话,冷声道:“宣县令,你该走了。”
说罢,她已扭身没入长廊,婷婷袅袅而去。
宣润站在原地,渐渐握紧拳头,为那一声“宣县令”而非“宣郎”,心里很不是滋味。半晌,他终于转身离开,金迎自走廊转角处,缓缓探出半个脑袋,一双狡黠的狐狸眼流光溢彩。
花婆从她身后探出半个肥胖的身子,“夫人,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金迎眯缝起眼,勾唇一笑,“有困难要上,没有困难,制造困难也要上。”
花婆不解地看着她。
金迎转身,背着手、踱着步,悠哉悠哉地往房里走。
宣润不肯帮她解决困难,那她大方一点,帮他解决困难好了。
宣润有何困难?
*
几日来,金迎无聊便去祥云轩,听人唱戏、吟曲,宣润来过两次,没见到她一面。每一回,花婆都说她不舒服,在后院房里歇着。宣润不能去房里一探究竟,不知她是真不舒服,还是不肯见他,次次都落寞而去。
金迎回到安济坊,趴在床上,享受着花婆的按摩,渐渐有些犯迷糊。花婆说起宣润问起金迎时的神态,很是不忍、很是揪心,“夫人,宣县令是个好人,你可别伤他,我见他对你是真心的。”
“嗯……”金迎闭着眼,随意回应一声,不知到底听清没有。
花婆停下手中的动作,拧着眉头看她半晌,忧虑地叹一口气,才挪动着肥胖的身子下榻,穿上鞋子,轻手轻脚地往门边走,待她走到门边,金迎缓缓掀开眼皮,嘴里含糊着说了一句:“放心,我不会对他怎样。”
花婆扭过头,回望床边,脸上还带着一丝怀疑。
宣润才一出县衙偏门,便见着满月等在外面,站在从前金迎常等候他的地方。他皱起眉头,眼中闪过一抹嫌恶。不再多看一眼,他冷着脸走过满月面前。满月忽然伸手勾住他个胳膊,“宣县令~”
宣润一震,猛地转身,一把挥开她的手。
满月踉跄几步,险些摔倒,好在她反应灵敏,寻着个男人的胸膛扑去。她扑的不是别人,正是落后宣润几步出偏门的魏长明。魏长明毫不怜香惜玉,比宣润还要无情地将她推开。
满月转着圈圈,扑在坚硬的墙壁上,气得咬牙切齿,但想到已经收入囊中的银子,她便又堆起满脸的笑,追上宣润的脚步,没羞没臊地缠着,“宣县令,你难道忘了那一夜,咱们……在祥云轩……的事……”
宣润忽然顿住脚步,缓缓转身,严肃的眼眸冰锥似的扎向满月,“那夜发生过什么,你与本官心知肚明,本官警告你,莫要再胡言乱语。污蔑诋毁朝廷命官,你可知是何等罪?徒刑几时?”
满月吓得直哆嗦,不敢再张嘴。
宣润冷着脸转身而去,魏长明紧跟在后,路过满月时,投去鄙夷与威胁的眼神。
等他二人走远后,满月缩到角落里,顶着其余散衙官差好奇的、暧昧的、不怀好意的目光,叉着细腰,往地上“呸”一声,“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躲得过姐姐我,躲不过别的人。”
宣润回到宣家小院,便见两个妇人正在吵架,吵得不可开交,小全在二人之间周旋,也是一副焦头烂额的模样,抬眼见着他回来,如见救星一般,撇下那俩妇人匆匆奔来。俩妇人追着小全扭过头,见到宣润那一刻,俩人脸上都带上诡异的惊喜。
两双眼睛,四只眼珠,都带着令人恐惧的狂热。
“宣县令~”
“宣县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