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薇然颔首示意,随后坐下。
张冰冰专业地拿出录音笔,摁下了开始。一边一个年轻小男生,摆放着摄像头,对着她们。
张冰冰当记者快8年了。对于受访人的每一个微表情和动作,她基本拿捏在手,大概知道对方的心理活动。现在双方不说话,有点冷场。周周也只呆坐在赵薇然的旁边,眼眸抗拒摄像头,浅浅双眼皮褶皱眨巴不停,一副强忍住紧张的模样。
先采访赵薇然吧,等周周适应好周围环境。
她问,“赵医生您当医生这段时间,遇到的病人可以说不计其数。在众多病人里,为什么就只对周周提出绿色通道呢?是您觉得这个病人于您而言,是特殊的存在,还是基于什么理由呢?”
赵薇然短暂怔住几秒,她从没想过要把李灿的故事抛之于众。那是她心里的伤疤。她嘴唇上上合合,有点为难,想不出措辞。
张冰冰临场经验丰富,“如果我们不方便说的话,我们可以换一个话题。”
这些天,李灿辰消失以后。她原本的心,早就漂浮在无岸的远方。没了李灿辰分她的心,她愈发控制不住对李灿的记忆。好几次看着周周,脸上的那分白弱的模样,被病魔缠身,早早丧失孩子的玩乐天性,她总会忍不住想起李灿。
前面一次,她对李灿辰的在黑夜无限放大。思绪也不知道怎么了,脑海里全是李灿辰。即使每天按时吃药,那天她还是做了以往逃避的梦,梦里是李灿。
书桌的老木,刻着一届届学生留下的涂鸦,在众多涂鸦里,一道红色划线格外醒目--三八线。
耳边是蝉鸣四起,窗外高大的梧桐树,绿叶繁茂。空气里是夏季的燥热。旁边少年单薄病白,那冷白像是夏日为数不多的凉意,女孩坐到他旁边好似不热了。
但她眼睛还是有点困,夏季午后的困顿,卷上女孩的脸。她一只手撑在左腮,肥呼呼肉感的脸,是少女的可爱天真。
台上王桐正在讲历史课,手里拿着一根竹条做的教鞭,在教案上打来打去,试图激起困乏学生的精神。王桐清桑,“都清醒啊,清醒,下午第一节还是历史课,老师知道你们这是生理上的困,但还是得听课啊。”
那几道教鞭声,没有激起赵薇然的兴趣,眼神依旧漂浮。
而她旁边的李灿,从始至终,漂亮的桃花眼从未离开过讲台的重心,眼里耳里都是历史课。
王桐见几声教鞭还是没有遣散底下的困意,她一改平日的教学风格,“正式讲课前,我给大家提个问题,正确回答的人有神秘礼物一份。”
听到礼物二字,底下的同学们刹时就来了兴趣,全班同学的小眼神,一齐看着讲台,眼里的困意也烟消云散。
赵薇然也不例外,放下了撑着下巴的手,晃荡了几下脑袋,眼睛用力眨巴几下,打起精神看着讲台上的王桐。
老师见这招还不错,笑着提出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呢,是历史,但不涉及我们这学期的课本历史。简单来说是一个二战期间真实的故事。战后,一国将军抓住了另一国的俘虏,将军把这位俘虏叫到面前,他对俘虏说,我面前有两张纸条,里面一个写着死字,一个写着活着,你从里面挑一张,挑到活字,那你就活。”
“其实将军耍诈了,里面两张都是死字。那个俘虏何尝不知,前面他的同胞在纸条选择下从无里例外都是死字。这只是将军冠冕堂皇的杀伐罢了。可最后那个俘虏,选择了纸条,但却活了下来。你们谁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吗?”
底下的学生,左顾右盼,耳切私语,讨论着答案,可过去了好几分钟,都无人回答。
直到那个少年站了起来,他病白的脸,棱角弧度流畅,是瘦削得几乎只剩一点肉包着皮。但他目光决绝,桃花眼里的专注,眼尾的海浪自由而惬意。
回忆到了这里,赵薇然依旧作为一个旁观者,她不是梦的主导者。她没有听到少年的回答,梦境很快就切了画面,她看到了荷花池边少年手上,腿上沾满了泥泞。
那桃花眼的光芒,直直停留在少女身上。可一边少女哭得泣不成声,鼻尖都在打颤。
很快她竟看到躺在石板路上的少年,发丝惹了泥,眼角处,鼻尖沾着一个手指印的泥泞。他浅白的T恤也围着一圈圈的泥巴,堆在他身上。少年微微的喘息,他苍白地看着少女,唇边尽可能笑,他却没有了力气。
他只能拼劲全力说,“别怕。我在。”
这段记忆她很久都没梦到了,似乎只要没梦到,她好像就能否认当初的事实一般。可她错得离谱。这个错她一直背负了十几年。
很快,她看到少年躺在荷花边的脸,开始变化。
他的身子,也在变化,或者说在长大。
不可思议,或者她万万没想到。那张脸,她怎么也无法相信--竟是李灿辰的脸。
下颚线分明,五官立体。病白的脸,变成了冷白皮。那双桃花眼,也像是落地发芽,到长成初样。眉眼处,依稀还有小李灿的样子。眼尾弥漫,眼神纯情,似勾,似玉。
这个猜想,她从第一次见到李灿辰就想过,可他就这样出现在梦里,她还是震惊如滔天地海。她的胸膛伴着吐气吸气,而起伏不断。
她想,可能最近是有点想他,想得太多,才会做这样的梦。梦本就是假象,不可信。如果可信,那她在梦里救助那场噩剧,又为什么重复了十几年,一直如梦魇般缠着她呢?
张冰冰的这个问题,让赵薇然愣神了很久。直到张冰冰一句又一句地,“赵医生,您还好吗?赵医生?”
赵薇然堪堪回过神,眼眸裹着红意,眼白处结着红丝。情绪逼上了头,她鼻尖酸涩,强忍住喉咙的不适感。她淡淡摇摇头,“不好意思,我们继续吧。”
张冰冰微凝神,试探问,“那先前那个问题....”
赵薇然呼吸的动作很大,胸膛衬着布料,也一起起起伏伏。她深吸了口气,捏紧了右衣角。她做了一个决定:这么多年,她的罪行她承认,也不想去试图忘记,抹掉自己的罪行。
她不能再躲避了。
于他,太不公平了。
尽管心理建设勉强搭好,她的声线还是很明显地抖着,“这些年我接触的病人很多,各色各样的病人,以及他们的家庭我都见过。但只有周周,很像我一个故人。他们都有一张病白的脸和一双渴望五彩缤纷世界的眼神。”
张冰冰:“听您的声音,有一种对那个故人很深的感情,是思念还夹杂一点无能为力,冒昧问一句,您那位朋友后来是...?”
--过世了吗?
赵薇然手掌合拢,眼框里眼泪在打转,其实她可以选择不回答。但她还是拼命忍住了情绪的宣泄。她的背都在轻颤。旁边周周,也发现她赵姐姐的情绪,她只能小手拉着赵薇然的衣角,轻轻摇晃,这样安慰着她。
她无处可逃了,已经十几年了。
赵薇然眼神向下,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长大了,可当初拉她一把的手,却不见了。她有点哭腔,“我不知道,我从那以后再也没见过他。我希望他也如期长大了,某一天我们能微笑扬手,挥去岁月的痕迹,就这样见面,但终究可能是我太过奢望了。”
张冰冰共情能力很强,“所以您是对您故人的一种愧疚,加则看见与故人一样的周周,这份内疚就化为了您对周周的特殊。”
赵薇然眸色一愣,张冰冰一字不差。
她点了点头。
张冰冰直觉赵薇然和她的故人,有不一般的故事。她清楚舆论大众喜欢的是什么样的话题。她想继续从这个角度深挖,虽然她也瞧见了赵薇然情绪很难压抑,但为了节目效果,只能这样了。
她问,“那您当初选择医生这个职业,也是因为他吗?”
赵薇然的声音是回忆的无力感,“算是吧,我初见他时,他那张脸很白。我还问他,他怎么那么白的。他说,他这是病白。我那个时候不懂事,还问他怎么才能和他一样弄一个一模一样的病白。后来我才知道,心脏病原来是那么痛苦的事情。跑步,简单的运动对平常人最简单不过的事,可对他们来说可能是一辈子无法跨越的鸿沟。”
周周听到这,两只大大的眼睛,也闪烁着泪花。她也是那个一直想去拥抱风的女孩儿。原来,赵姐姐也有一个像她一样的朋友。
赵薇然:“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我再也没见过他。那件事,我可能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所以,我想我的余生,成为医生可能是赎罪又赎己吧。”
张冰冰有被她感动到,虽不能感同身受,可那份情,闻之动人。
她渐渐抛开了舆论算计,打从心眼里,想帮助她,“那这些年里,你没有试过找到他吗?或许他还在呢?”
赵薇然叹了口气,千百次的失望,面对这样的问题,她惊讶于自己的淡然了,“找不到。所以,我期待未来可能会有相遇的那一天吧。”
张冰冰眼睛有点受伤,她稳住自己的专业态度,将话题重新拉回了医院的公益基金和对周周的采访上。周周见这个记者姐姐之前对赵姐姐的提问,也不是那么猛如洪水虎兽,她也渐渐放平了心。
后面的话题,大概提了几嘴,医院公益基金设立的初衷是什么,周周是第一个受益者的原因,以及医院未来的发展等等。
采访的时间,在午休里,一点点流逝,到了最后一个自由环节。张冰冰问赵薇然,“您有什么想对观众朋友说的吗?或者您也可以对您那位朋友说些什么?说不定,他也恰好在看这个节目。”
赵薇然眼里的光,突起,这么多年,张冰冰的提议,给了她新的思路。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吧。她悟了这么些年,也从未想到或许可以从媒体出发,去寻找他。
昨晚的梦,那个将军与俘虏的困境。
脑子里的一根弦,断了十几年,在此刻,终是续上了。
赵薇然看向张冰冰,“我可以提一个问题吗?”
张冰冰笑,“当然。”
赵薇然摩挲着记忆里的话语,那个燥热的夏季,还有窗外热气扑扑的梧桐树。以及少年一勇而起,眼里的决绝透彻,当初只有他应下了这个答案。
王桐当初没有公布正确答案,而她记忆里的答案,只有李灿说过。只要是他或者至少听过这个故事的人会知道。即使到最后没有找到李灿,至少她找到了和他有关系的人或事。
可能她还是有点小私心,也许李灿辰就是他呢?虽然这可能性,早在初见时,他已亲手斩断,一点渣都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