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人影在瞳孔的倒影越来越小,刘子非赶了上去。
先头,李灿辰话不多不少。也许这会儿酒精被冷气冲淡了些。刘子非只好跟在旁侧,没了继续的话题。
耳鼻的风声略些尴尬。
刘子非搜寻话题,想到了。
装作刚刚煽情的事儿,如昼夜交替。替了,就没有痕迹了。他看向李灿辰,“张导今天说,剧组酒店分配的事儿弄好了。”
整剧组演员和工作人员加上也得几十号人,一住就好几月,租房找房,腾房,自然要花些时间。
“不急。”
话题终结者。
刘子非挠了挠后脑勺,又想说些缓解尴尬。只有头皮上挠下的零散雪花衬在了黑角衣领上。
旁侧无言。
路过红绿灯,凌晨时分,红绿转换键失效,一直闪烁着浅黄灯。市中心没什么人,自然红绿灯就不用上岗工作了。
两人齐行走过斑马线,浅黄灯影灯柱打下两道光影。
后半夜,刘子非送李灿辰回到朵拉酒店。为了心理的实诚安心,他目送李灿辰进了自己的总统套房才安心。
走了几步,身后的门还半开着。
他仰头回看,不自在地说着关心话,眼珠左右闪回不定。
“那个....有事打我电话,24小时都可以。”
李灿辰没应声。等刘子非的脚步已经走远,棕色木门咔哒,打开了。
他身上的外套没换,脚上还穿着休闲运动鞋。似乎就是等刘子非走了,他才抽身而出。
脸色暗淡,周遭亮黄的灯照不进他的脸。
来来回回,在总统套房这层走了又停。一旁吧台服务员,礼貌问询,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服务员走近,看清他的脸。脸上的笑意都僵住了。
天使般容颜的人,露出地狱之下的暗寂。
男人问了她些什么,她迟钝了几秒,手指才堪堪指出一个方向--空中花园。
-
凌晨的夜,未眠的人,不止一个。
赵薇然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意识不算清晰,但也没彻底坠入梦境。没一会儿平躺,过了几分钟,又换上了侧躺。
猛地,她认命睁眼。睡不着,还硬睡,按照以往她失眠规律,基本得一夜未眠。
轻手轻脚下了床,径直,去了玄关出了门。
她从听见张导和助理的话后,她整个下午都心不在焉。到了夜里,梦里,心里全是李灿辰。她很害怕,他出事。
十几年前,荷花池边的过失。她已经受够了惩罚,她容不得他再出一点闪失,上天好不容易见她可怜,重新给了她一次洗心革面的机会。即使她粉身碎骨,她也定要抓住。
赵薇然给李灿辰打了电话,没有人接听,心里的不安在黑夜里无限放大,她的心脏抽痛着,一次比一次猛烈。
索性失眠了,她下床,随便披了个外套,走了出去。
冥冥之中,她觉得,只要现在走出去,她可能就会碰见李灿辰。
空中花园从一个玻璃水印花的两道大门进入,凌晨,四下一望,基本没看到一人。灯光也暗了,只留了几盏欧式黑纹挂壁灯,亮着黄光。
花园绿株杂且多,放在木色悬空走廊的两侧。木走廊的尽头处,是户外超大平的阳台。阳台门没有关,透着风进来。
暖气开得很足,赵薇然走了几步,身上有点发热。便把羽绒外套搁置在了一边喝下午茶的透明玻璃桌上。
突然阳台角落传来响动,赵薇然回头看。几角漆黑,那一片刚好没有夜灯。阳台绿株在那处最为茂密,不知道是什么叶子已经长到了人身长一半。
“李灿辰?”
耳边的风鼓动着她的心跳。预感好像成真了。
一个身影从半人身的叶子,走出来。侧后身的暖黄夜灯,直落到那道人影上,驱散了他脸上的黑色。
熟悉的轮廓,下颚分明的脸。
男人几步走了过来,精致的脸彻底暴露在灯光面前。
“你一下午都不在剧组,我很担心你。”赵薇然看向和她并侧的男人。
李灿辰身上还穿着先前的外套,刘子非送他回酒店后,他就一直在这了。现在赵薇然倚靠的围栏是他刚刚定定在这站了好几个小时的位置。
闻声,他才先隐匿在了背后。看清来人是谁,才走了出来。
应当是赵薇然抢了他的位置,并不是他躲在这。
李灿辰没搭话,眼眸看着光秃的马路,上面只有路灯投射下的映红。空无一人一车。
赵薇然鼻尖清晰闻到很浓的酒气,她心里的猜测更坚定了一分。他不好,他现在很不好。
她靠近他,“为什么喝酒?心情不好?”
李灿辰脸角深硬,漆黑的眸子,一同带着桃花眼一并冻上。
这样的表情,赵薇然还是第一次见到。不是毒舌呛声的戏弄,也不是默然疏离的别然。
是一种她无法形容的低沉。就像全世界只剩一下自己一人,寻了片汪洋大海投身寻死的那种死寂。
赵薇然自己都没注意到,她声音变得缓柔。
她问,“你....还....好吧?”
这样的他,她很怕。不是对未知的那种恐惧,而是她怕他一语不发,一个人默默做了决定,然后像十几年前那般,从她的生活消失不见。
这时,楼下万人空巷的街道,突然有过一道凌晨炸街的机车的声音。声音拉着气缸最大的吼声,撕破宁静,充斥耳膜。车身消失很久,还能听到残留的淡声。
李灿辰终于开口道,“你知道1.1的传说吗?”眼神还是看着前方。
虽然是没有前言后语的一句,但他还是开口了,总比什么都不说来得好。赵薇然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1.1的传说,她听李灿说过。
这个词自从李灿从她生命里消失以后,她就再也没听到过。
她那个常年很少到校的同桌,总是矮小瘦弱的一个男生。每次见到他,皮肤都吓人的病态白。初中三年下来,没换同桌。她也清净,两人桌基本被她一人豪占。
1.1的传说,只有当初他对她说过。从那以后,赵薇然一度觉得,这个1.1是他瞎编乱凑的。
直到刚刚李灿辰说那一句,你知道1.1吗?她渐渐觉得,也许并不是那个小男孩胡编乱造的。
赵薇然配合着他,没有侧头转向他,避免交流的眼神对视。
她回答着,“小时候,有一个男生跟我说过这个1.1的传说。我曾经一直都觉得这是他自己编的。”想到了李灿说这话的情形。
她嘴角轻轻上扬,浅浅笑意,她配合着他,没有揭穿他是李灿的事实。
“他说,1.1在发音上,是中文的一点一点。一点又一点,循环着,没有终止。1.1两头连起来,看成象形字,那么一扭,就成了莫比乌斯环,也是一直循环着。”
“那个男孩最后还说到--”,赵薇然语气变了,没有刚刚的轻快。眼神也暗了下去。
“--他的人生就是1.1,只能循环地拿1。”
李灿辰眼尾波动,喉咙发声的欲望很强烈。眼光波动起伏强烈,和刚刚炸街的机车一般,眉心蹙起几道褶皱。眼波的情绪很复杂,一会儿是黎明破晓的希望,一会儿又迅速沉寂下去。
赵薇然理睬不到。
很快,情绪被摁了下去。他的声音似古潭,“是我知道的1.1。”
他又一字一句道,“我想那个男孩想说的是,他的父母只能允许他拿第一吧。一直永远,无限循环着。”
话到这里,她很诧异。脸上的表情几乎和刚刚刘子非捕捉到李灿的情绪的样子,如同一辙。
她不敢相信,自高狂傲的男人,又怎会发出如此凄凉又渺小的声音。
她觉得自己有演戏的天赋,明明知道他是李灿,为了让他脸上的面具更加牢靠。她才说了后面这句。
赵薇然眼眸闪光一动,看向他,嘴里的吃惊还未消沉,“你怎么知道?那会儿他基本是年年第一,在成绩上。”
李灿辰没有回答。1.1的传说,的确是瞎编的,只不过不是他编的。从四年前打破这个循环开始,偷得了喘口气的机会。只是每喘一口,都得用尽肺脏的力量,每一口都带着血气。
风声越来越大,耳膜快兜不住。时间一点点过去。赵薇然手上的蜂蜜牛奶也彻底没了温度,跟随了室外的几度。
“回去吧,明天还要早起。”李灿辰先身走远了。
赵薇然叫住了他,手上凉透的牛奶忘记了喝。她情绪酝酿了一顿,看着男人明明高大的背影,她内心只觉矮得心上一阵抽缩。
她稳定好了话语,问,“你...真的...还好吗?”
李灿辰走到了玻璃门口,玻璃门的冰层倒影不出他脸上一瞬撕开内里伤疤的表情。
诧愕也就那几秒。赵薇然看着男人双手握着花纹门扭,旋开。
赵薇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想留住他。情急之下喊道,“你的大衣,干洗好了。明天我带给你。”
李灿辰这次一秒也没有停留,脸上的情绪绷不住,径直远了去。是逃了去。
酒精的麻痹,冷风的灌洗。这一晚,李灿辰跌入了梦境,又零散醒来。继续跌入,又猛醒。
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这样的梦了。
梦的镜口打开。
铺天盖雪,目光所及皆是纯白。两人一小孩,站在珠穆朗玛峰顶,群山环绕。早日阳光落在峰峦之巅,白雪反射着阳光。整个雪白金灿的世界。
这面山还落着雪,雪点没入小孩身上深蓝的羽绒服。小孩一双浅浅的桃花眼,太过稚嫩,没有经过岁月的雕琢。两颊冻得红彤彤的。他大口对穿着单色羊毛手套的双手,哈着气。
气流一圈圈很快就散在了周围的冷气里,化作了雪。
他天真又懵懂地眼神看着身边高个的男人,“爸爸,我们为什么要爬山呢?”
男人看着对面山巅的金灿阳光,目色炽烈,“因为,你要学着征服自己。”
小孩又问,“征服自己?”
男人摸了摸小孩的头,伸手指过对面的群山之上的金灿环绕。
“你知道你的名字里,爸爸为什么要放一个灿吗?”
男孩摇了摇头。
“你看对面,群山之巅,阳光照耀下的雪,金灿至极,却一点没化。爸爸希望你就如这雪一样,做这山巅的雪。”男人转过头,看小小孩,神色严峻,“而你,作为我的儿子,也只能是这山巅之上的雪。”
小孩听不懂,只能木讷点点头。
男人欣慰地摸了摸小孩的头,嘴里开始诉说另一个故事,他说起了1.1的传说。
“爸爸希望你就是这1.1的传说。”
雪开始越下越猛,两人一孩的头上,渐渐盖上了厚厚白雪一层。李灿辰看着场面突然如履薄冰的裂开,像玻璃一样,碎得四分五地。
而后,满眼的黑。他发不出声,做不了任何的动作。在黑暗,一点亮光的地方,跑了很久,又不像是跑。
突然袭来的亮,他眼睛适应不了,下意识遮住亮光。
看清之后。
他木讷想着,原来记忆还有这么一层。他都快要忘记,这又被掀开了疤痕,狠狠赤了一刀烧得热红的刀。血喷涌而出,又被烫住留下可怖的伤口,反反复复。
他快要喘不过气。
李灿辰看到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