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屋外不急不缓的敲门声,强势将虞湘从回忆中扯出。
“虞湘,我们聊聊。”
云杉木门厚重,穿透过来的音色,平白添了几分厚重。可虞湘也能轻易认出是周钟言的声音。
蹲在门后,泪眼模糊的虞湘,朱唇紧抿,她用手掌牢牢捂住耳朵,试图抵挡来自周钟言的一字一言。
她,不想见周钟言,不敢见周钟言。
更加,不配见周钟言。
那个曾激荡过她不堪的灵魂,引领她,逃脱自甘沉沦腐朽地的人。
身后的敲门声逐渐焦急。
虞湘发狠地堵住耳朵,可眼眶里蓄不住失控的泪水,泪珠一个劲儿地砸向地面。地面光滑却不平,落在地上的泪珠,宛如宿命般,身不由己地奔向地势低处去,直至筋疲力竭。
虞湘猛地闭上眼,不敢再看。
自从九岁那年,自己说出那句话开始,一切就在悄无声息中改变。就像,她再也没踏进过父亲的书房,也没敢再翻开任何一本法律书籍……
她渐渐感受到,一旦自己生气动怒,歹念恶念就会犹如雨后春笋,在脑海里滋生。一个又一个报复计划,在脑中跳跃闪现,争先恐后。
最初还只是针对王依依。
王依依是尤为蠢的,搞得小虞湘都不理解她妈妈是怎么输给这样一个女人。虞湘无需费神,轻而易举就能让王依依在她梦寐以求的虞家,活得人不人鬼不鬼。
哪怕小虞湘只是不说话,笑着站在王依依床头,看着她醒来,就能让王依依几天几夜不敢闭眼。神经衰弱,夜不能寐。
除了成为虞德臻名义上的妻子,被外人叫上一声“虞太太”,她没有孩子,没有财产,甚至没有感情……几乎活在随时被踢出虞家的恐惧之中,日日看着虞湘的脸色行事。
就这般,虞湘日日月月折磨着王依依。
同样,在扭曲的生活里,她也折磨自己,逃无可逃地承受着反噬。
她开始变得暴躁易怒,不再只是针对王依依。任何一个对她不友善的人,都会成为她的报复对象。
中学里,出于嫉妒,背后恶意造谣,讲上几句闲话的女生,不多。
但也,不少。
报复一个青春期,心思萌动的女孩,实在简单。
虞湘只是朝着她们喜欢的男孩子,有意无意中,嫣然一笑几回。那些愚蠢的男孩子,就会狂奔而来,满脸荡漾,摇着尾巴绕着她转圈。
而她,静静等着,冷眼看着,那些女神伤,心碎,妒忌,愤怒……
一次又一次的报复后,她变得多疑,防备着周遭的所有人,再没人能突破重重障碍,走进她的心里。
她疏离而冷漠,平等地厌恶着整个世界。
偏偏她又极善伪装,无人察觉。
虞湘明明是走在充满阳光大道上,却浑身上下裹着一层又一层的黑布,心中投不进一丝光亮。
如果没遇到周钟言,她大概会如同抵抗不了命运消失的泪珠一般。
……
敲门声戛然而止。
唯余山风拂动。
周钟言收回手,泄气地靠在旁边的墙面,直挺的脊梁有些佝偻。他垂着头,手下意识地摸向裤兜里,没摸着。
他嘶了一声,不耐烦地甩了甩手。
戒烟好几年了。不知怎的,这会儿突然犯了烟瘾,八爪挠心似的痒痒。
他咂巴下嘴。
木门的隔音没多好,里面隐隐约约的啜泣声,不断传出。周钟言敲门的手,举起又放下,放下又举起,反反复复。
终于,认命般垂下,他后脑勺抵着墙,无力。
上衣外套口袋里的房卡,杵在他侧腰,清晰无比。那是虞湘房门的房卡。
刚刚,陈炀告诉他。
因为晚上山里冷,老板把虞湘房另一张卡,让陈炀给她拿过去。省的她出门,屋里断电,温度太凉。
方才,虞湘走得太突然。陈炀才让周钟言捎给她。
周钟言看了眼紧闭的房门,把房卡朝口袋更深处推了推。
哪怕没有这张卡,他也有办法把她从屋里拉出来,强行让她继续去和大家“欢声笑语”,也有办法闯进屋内,给予她霸道式的关怀。
可那,只是自我满足而已。
他呼吸渐沉,情绪翻涌。
周钟言太清楚,需要避开人群哭泣的事,大都难以启齿,大多无法靠安慰抚平。还好,时间会推着人一步步走出来。
他,陪着就好了。
无论多难捱的夜终会过去,太阳会出,天会亮,崭新的日子会来。
……
天蒙蒙亮,青山被稍稍冒头的日出,映出一道红光。在群山巍峨之中,像少女的一抹羞红。
虞湘是被深沉悠长的钟声叫醒的。不是闹钟,是吊在寺庙钟楼上的梵钟。
每每听到,梵钟被撞击的浑厚悠远声,不论心境如何,她总会瞬间平静下来,像是从束缚中解脱里般轻松,心境澄明。
虞湘曾在网上搜索过原因,查到:
《印光法师文钞》中记载:婆娑世界,以音声作佛事;丛林法器,大钟第一。钟声能由耳根震撼人的心灵,开启人天耳目;钟声响彻天地,是恶趣罪苦众生的救援。
《叩钟偈》说:闻钟声,烦恼轻,智慧长,菩提增。离地狱,出火坑,愿成佛,度众生。
梵钟钟声是不是真有这么大作用,她不知道。可有梵钟的地方,定有寺庙。
虞湘换上运动服,去度假村前台问问,这山上的寺庙怎么走。
前台值夜班的工作人员告诉她,出了度假村再多爬一段,确实有一座万福寺,香火很不错。那人着重同她强调,这庙求姻缘很灵的。
虞湘笑笑,没解释。
她还没走出度假村,就又被对方追上。
那女生说:“昨天,我们把你的另一张房卡给了你同事。晚上,你领导又把卡给我送回来,说你已经睡了。卡放他那里不合适,让我今天给你。”
虞湘接过,道了声谢谢。
原来昨晚,周钟言敲她房门是为了这个。
闳山陡峭,但石阶宽大平缓,并不难爬。恰逢,总是起雾多云的双辛市,今天居然没有雾,只飘着少许云。悬崖峭壁与山间林海,一览无余。
虞湘走走停停拍拍,爬了很久,身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才看见,绿树环抱里那座杏黄色的建筑。
寺庙不大,走进去,大院中央已然有人在上香,几座大殿里还有念经诵佛声。
她悄悄走到墙边儿的石凳旁,闭眼静坐。
其实,虞湘并不信奉任何宗教,自然也不会朝拜祈求什么。但她确实十分喜欢寺庙,道观,教堂等等的建筑。如果住的地方附近有,她便会经常前去坐坐。
尽管她不信奉,也从没贡献,更没所问没所求。但她以为,不论供奉的哪路神仙佛祖真人,都是博爱众生的,想必不会计较赐她一小方天地,许她片刻安宁。
虞湘坐在里面,没由来的特别踏实。
那些纷纷扰扰,思前想后,犹豫不决的事,堵在心间,让她沉溺在过去的故事里,放不过自己的情绪里。在这里,恍若全部消失。
心中一切的杂念,欲望,执念,都能短暂的抛之脑后,回归为只会呼吸吞吐的生物。
她也不知坐了多久。
只是腿麻了,肚子饿了,脑子松快了。
虞湘活动活动腿脚,准备下山。
往返心情截然不同,她踏着石阶的步伐都轻松许多。行至一大片树林茂盛处,她居然还听见:
“鹁鸪鸪,鹁鸪鸪,鹁鸪鸪……”
这是斑鸠的叫声!
她曾在一本书中看到过,斑鸠是成双成对生活在一起。每当到了浓阴将雨的天气时,就能听到斑鸠“鹁鸪鸪,鹁鸪鸪”地叫着,叫声很是急切。
这是斑鸠在叫自己的媳妇回家。
而到了积雨将晴时,斑鸠的叫声就很懒散:“鹁鸪鸪——咕!”
作者将它称为“天将雨,鸠唤妇”,还用以判断天气阴晴。
虞湘从来没见过斑鸠,伸着脑袋朝树林里面找它的身影,可惜,枝繁叶茂的云杉树挡得严实,一时半会儿肯定找不到。
她抬头一看,云层变厚,天也昏沉很多,果真是快要下雨的样子。下了雨,山路崎岖又滑,最容易出危险。她不敢耽搁,脚下速度快了些,拐个弯,连下了一串石阶。
来自山下,急切地呼喊声传来:
“虞湘,虞湘,虞湘……”
声音很快变得清晰和响亮。任谁都知道是爬得极快的缘故。
身前“虞湘”的呼喊声,身后“鹁鸪鸪”的叫声,因空旷的山谷,响了数倍,在虞湘的耳道里缠绕着,交相呼应,震耳欲聋。
没几声,周钟言就出现在山路上。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运动衣,手中握着一把雨伞,看到她,先是一怔,而后三步并两步,疾风般冲上来。
他神色焦急,突然停下来令他弓着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拽着虞湘的胳膊,责问道:
“为什么关机?”
虞湘掏出手机,摁了几下,无辜道:“没电了。”
周钟言气得咳嗽,弯着腰,双掌撑在大腿上,缓和气息,“快下山吧。”
虞湘点点头。
听着身后还未停止,愈发焦急的“鹁鸪鸪”声,她忽然止不住笑了。
周钟言不明所以地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