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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无效

作者:城南千岁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周钟言说:“能阻止却没阻止,不愧疚吗?”

    虞湘反唇相讥:“你对好人这么苛责为难不愧疚吗?”

    她说:“全国每天由受害人出具的刑事谅解书数百上千份,有几个嫌疑人是真心祈求受害人原谅,又有多少是为了量刑从轻呢?他们愧疚了吗?嫌疑人父母在法庭上大言不惭替自己孩子开脱,他们愧疚了吗?可即使是这样的人,只要改过自新好好做人,都能被夸浪子回头弃恶从善。”

    虞湘质问:“而我呢?我没有纵容没有鼓励,甚至没有放过他们,却要被要求愧疚。难道要我苦口婆心跪在地上,手把手教他们做人的道理,用尽余生盯死他们不再作恶,才算尽到了一个好人的义务?”

    “给好人松松绑吧。”虞湘叹息,“想作恶的心,即使是和圣人在一起也阻拦不了,又何必归责于一个无辜的第三人。”

    面对她的滔滔不绝和慷慨激昂,周钟言沉默地盯着她看了会儿,突然转身快步前行,把她甩在身后。

    他敛尽差点儿泄漏的情绪,只是垂在腿边的手,不受控地颤抖。

    虞湘呆楞在原地:这人说不过就跑?

    她跟了几步,脚磨得疼,顺势蹲在地上,捂着脚踝,“哎呦喂~”

    没反应?她又加大声音,“哎呦喂~”

    前方的人,果不其然回头,走到她跟前。

    周钟言面无表情,单膝抵在地面,移开她覆在脚踝上的手,细细察看。夜太静,虞湘甚至能听见他匀和平缓的呼吸声,她不由得屏气,不想被听出她呼吸里的慌乱。

    虞湘的皮肤,细腻透亮,像上好的羊脂白玉。高跟鞋的边缘稍有些硬,没几步,就能蹭出一条明显的红痕。

    “又磨到了。”他自言自语。

    周钟言调了下自己的方向,把宽阔的背朝向她,单膝抵着,胳膊肘搭在另一条曲着的膝盖上。他随意地拍拍自己的肩。

    “我背你。”

    “不用。慢点走就行。”

    虞湘说着就站起身,被他一把拽住胳膊拉下去,不带任何情绪地说:“冷。”

    他温热宽厚的大掌贴着她大臂内侧。虞湘不爱运动,虽然瘦,但大臂的肉松松软软的。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捏了一下。

    俩人皆是一怔,虞湘披在身上的外套都险些滑落。周钟言松开她,不自然地侧过头,让她穿好衣服,赶紧上来。

    虞湘也不再矫情,弯下身压在周钟言背上,手臂紧张地勾着他的脖子,“我不轻的。”

    她刚说完,周钟言已经双臂夹着她的腿,轻轻松松站起来。

    让她那句嘱咐显得极为做作。

    虞湘穿的裙子原本也只到膝盖上面,这姿势,裙子更短了,漏出一截大腿。周钟言愣是一眼都没朝下看,手掌握成拳,尽量避免冒犯她。

    虞湘在背后有些无措僵硬,勾着他脖子的小臂也只敢浅浅搭着。周钟言的外套太大,她穿着,袖子里只露出一节手指,耷拉在周钟言颈前,伸出又收回,不知如何是好。

    这瞬间,她觉得八岁的年龄差很大,大到她慌里慌张,而人家却面不改色。

    可若她还保有一丝律师的理性和清醒,就不难看到周钟言红得滴血的耳朵,听到他快速无序的心跳。

    马路上的路灯间隔二十几米,周钟言背着她,从一个光圈的昏暗走进另一个光圈的明亮,平稳,踏实。

    时间越长,虞湘越觉得周钟言身上有一种淡淡的味道。

    特别像她小时候,爷爷院儿里那颗苍天大树,花败果掉,香味褪去后,残留下淡淡的木质香。那股木质香柔和又绵长,闻着,就能想象夏日的热烈和春秋的温暖。

    她觉得周钟言身上就是那样的。

    许久,周钟言不同她讲话,久到她以为这是新一轮的冷暴力开始。

    忽然,听见。

    “以前……我帮过一个人,可惜他没走正道,害了其他人。”周钟言目光深远,声音很平静。

    虞湘向前伸头:“然后呢?”

    “我很内疚,也很后悔。”周钟言自嘲地笑。

    虞湘在后面,看不见他神情,可依然感知到他的落寞。她明白过来他为什么忽然之间谈及过去。

    片刻沉思后,她问:“你帮他是为了让他害人么?”

    “当然不是。”

    虞湘又问:“那你帮他这件事本身,违反法律和道德吗?”

    周钟言沉默后,摇摇头。

    “但你仍然内疚。”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如果我没帮他,他没能力害任何人。”

    虞湘不解又担忧的眼神瞟过去,近在咫尺的侧脸,干净得一如她六年前初见他。

    那时候,还在读高二的她坐在法庭上的旁听席,最长时间看见的就是他的侧脸。

    他善良得像是人性中没有阴暗面,把被告席上站着的瘦弱男人和他佝偻母亲的命运,一同背在肩上。

    虞湘挥去记忆的袭击,反问:“在你的是非观里,负罪感第一的,你知道是什么吗?”

    “嗯?”

    “是法律。”

    她说:“法律给少年犯,高龄犯罪者和精神疾病者‘优待’,如果他们再犯,难道不是因为法律没给他们应有的惩罚,让他们继续肆无忌惮?给犯罪者改过自新的机会,不也给了他们再犯,产生新的受害者的机会?第二就该是医生。他们居然去救罪大恶极,穷凶极恶的罪犯。给他们生命,不就是剥夺其他受害者的生命?第三必须是刑辩律师,他们替被告人的每一次争取,不都是在替他们争取再次害人的机会?”

    “诡辩。”周钟言半天吐出两个字,他明明不是这意思。

    “周钟言。”虞湘第一次连名带姓,这么严肃地叫他全名,他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善良的人在为偶然发生的事,争抢罪名瓜分责任,自责懊悔。可实实在在的犯罪者却在不知悔改,死不认账。这场景,不可笑么?”

    她在他颈窝呢喃:“善良不该是自虐和自苦。不然,凭什么要求和教育,人要保有善良呢?”

    周钟言微微侧头,声音传来:“如果避免不了自虐和自苦,你会想保有善良么?”

    虞湘思索着,手肘撑在他肩膀上。

    “人心难测,也左右不了。可我守内心的道义,既不自虐也不自苦。因为我无愧于心。”

    “你内心的道义?”

    虞湘义正言辞:“对善人更善,对恶人更恶!”

    充满稚气的话,坦白得直率,让周钟言禁不住哈哈大笑,爽朗的笑声在空荡的街道回荡。

    那颗被五花大绑勒得死死,透不过气的心脏,“啪嗒”,像是断开了一条线。他像窒息濒死之人,得以微弱的呼吸,那样心里畅快。

    “你笑什么?”虞湘颇有微词,连夹在周钟言腰间的腿都在不满蹬着。

    “这就是今晚你炫富的动机?”周钟言没忍住,扑哧笑了。

    虞湘白了一眼:“我还是比较喜欢,你刚刚内疚的样子……”

    周钟言嘴角微微上扬。

    现在的他,开始能想像出,虞湘在他背上慷慨激昂,张牙舞爪,眉飞色舞,一点儿都不“虞湘”的模样。

    晚风里混着他压着笑的声音:“我也比较怀念你温柔和善的样子。”

    许是最后的交谈,气氛太过轻松,虞湘不再紧张,整个人卸了力,趴在他背上。人好像重了些,身体贴合部位的线条,结实与柔软,泾渭分明。有些感受,一经察觉,好似被刻意放大般尤为清晰。

    晚风瑟瑟,他颈间额间竟冒出了汗……

    虞湘闷闷的声音在他脑后响起:“我也不是常常这样的。”

    周钟言应得很快,嘴角不可抑制地扬了扬,调侃道:“嗯。不过就是一周之内,凶我一次,闹进派出所一次。”

    十几秒得不到回应,他扭头问:“怎么了?”

    长长的叹息后,虞湘撇撇嘴:“我也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周钟言慌了,头拼命往回伸,“不是,我没这个意思。就是觉得挺意外。”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他恨自己怪不会哄人的。

    他有些笨拙:“不管什么样子,不都是你么,做你自己就好。”

    虞湘摇着头,声音清清冷冷,丰富的语调都减少了。

    “你不懂,不是所有人,都能自在做自己的。”

    周钟言还想问点儿什么,可芮尔庄园的大门已经出现在他们眼前。虞湘扭着一言不发从他背上下来,沉默地找到平底鞋,沉默地发动车子。

    一路车程,无论周钟言说些什么,她都没兴致。

    周钟言觉得,无论是她温柔的,灵动的,可爱的,暴躁的,都比现在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好上百倍。

    车子停在蒋阔家门口。

    蒋阔和陈炀一起送张岚出来。

    蒋阔的眼神不停在虞湘和周钟言身上打量,他俩现在的状况同自己离开时,完全调了个,周钟言反而像那个做错事的人。

    他不禁又一次感叹,这姑娘有点东西。

    虞湘让张岚先上车,继而对蒋阔说,车子的维修费用不用等警方那边,她会先行支付,尽快把车修好给他。

    蒋阔不以为意,让她别放心上。

    其实他更想问问,方才到底发生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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