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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如此镜(03)

作者:是辞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翌日,谢婉君清早起来后往公司打了个电话,派人到码头与弘社洽谈新货到港之事,时局动荡的缘故,开春后入港的船只愈发削减,物价也跟着涨上了一番。

    秦水凝还是得去秦记,说是有客人几日前便约好了时间,不能爽约。谢婉君心事重重,想到广慈医院那个从鬼门关爬出来的护卫,不免担心秦水凝做什么出格之事,可若她执意要做,谢婉君心知肚明是拦不住的,只能随她去。

    断断续续又睡到中午,谢婉君觉得元气恢复了些,中午独自用的午饭,也没什么食欲,只叫黄妈随便做点儿凑合,黄妈刚接过秦水凝的电话,代她转达:“秦小姐说下午会早些回来,严医生还得来给您打次针。”

    谢婉君懒得反抗,刚进书房不久,前去码头的职员便来家里了,同谢婉君在书房里说个不停,烟熏火燎的。

    这时严从颐到了,谢婉君也没命人走,就坐到沙发上让严从颐给扎了针,严从颐见秦水凝不在,生怕没人帮她拔针,有意留下,可谢婉君哪有工夫招待他,声称不过拔个针头,这几个月来她都病了两次了,拔针这点小事不至于非要人帮,催着严从颐走。

    谢婉君道:“不是说昨日来了个棘手的病人,严医生还是赶快回去,我应付得过来。”

    严从颐见她执意如此,收好了东西准备告辞,闻言长叹一声:“堂兄三令五申,命令必要将人保住,可哪有那么容易?昨天半夜情况就不妙,依我看,挺不过去了。”

    谢婉君心思活泛,暗挺不过去才好,表面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如此说来,严医生是必得回去了,恕我不方便起身相送,黄妈,送一送严医生。”

    严从颐连连拒绝,黄妈自然还是跟着出了门,谢婉君已再度拎起了票据单,指指点点地跟人谈起价格的问题:“再往下压压,这个王老板……”

    严从颐前脚刚走,许稚芙后脚就来了,不顾黄妈的阻拦风风火火地冲进了书房,谢婉君还当是秦水凝叫她来给自己解闷的,纳罕着江楼月怎么没跟来,不想许稚芙丧着一张脸,竟是来诉苦的。

    谢婉君已提前头疼了起来,看来正事是没法儿聊了,便命人先回公司,等她明天过去再说。她转头问许稚芙发生了什么,许稚芙又支支吾吾地不肯说,抿着嘴哭了起来,公司的那两个职员正在收拾堆叠成山的公函,谢婉君心累难言,强撑着姿态坐在那儿等她哭个够。

    很快院子里又进了辆许家的车,这下许稚芙想说也没得说了,率先进来的是许家那个管家荣伯,由黄妈引着入书房时还算客气,谢婉君常去许家,荣伯自然认识:“谢小姐,我来带我们家小姐回家。”

    许稚芙躲在谢婉君身后不肯走,谢婉君便问荣伯:“出什么事了?她不愿回去,你还要把她拖走不成?许老板呢?”

    荣伯绷着一张脸,老肉都跟着横颤,冷漠答道:“谢小姐还是别打听我们许家的家事。”

    谢婉君冷哼一声:“你当我乐意问。”

    荣伯已上前拽许稚芙了,大步将人拖到门口,许稚芙又哭又叫:“婉君姐救我……”

    谢婉君低头看一眼手背上的针,急忙叫那两个发愣的职员:“愣着干什么?还不去拦?都敢跑到我谢公馆来抢人了。”

    正好今日来家的是两个男人,一个上去拦荣伯,一个护着许稚芙,本就已经乱了套了,许家的司机见荣伯迟迟没出来,找了进来,也加入了“战局”,弱小的许稚芙被挤在中间,手腕又被荣伯攥得生疼,吓得哭更厉害了……

    谢婉君只觉刚复原的精神全都被摧灭了,拽掉针管就冲了过去,吼道:“当我死了不成?黄妈?黄妈!打电话叫巡捕房!”

    那一场闹剧最终以许世蕖姗姗来迟告终,抑或是说从谢婉君手背的血流到地板上而中断。

    许稚芙瞧见谢婉君过来就觉得不妙,低头看到了鲜红的血,尖叫道:“血!流血了!地上有血,荣伯你快放开我,婉君姐!”

    许世蕖扶着谢婉君回到沙发前坐下,从西装口袋里掏出帕子想帮谢婉君擦手背上的血,谢婉君只觉手背凉飕飕的,隐隐作痛,倒并不明显,她脸色不好,更不给许世蕖颜面,将他拿着帕子的手打掉,等黄妈提着药箱进来给她处理。

    那两个职员见没了自己的事儿,跟谢婉君打了声招呼赶紧走了,许世蕖也给荣伯和司机使眼色,两人先出去到院子里等着,这下书房里就剩下许家兄妹和谢婉君,黄妈拿纱布帮她按住手背后也赶紧退了下去。

    许稚芙坐在谢婉君旁边,低头哭着跟她道歉,谢婉君跟她生不起气,由她帮忙按着纱布,冷脸坐在那儿,颇有些不怒自威。

    “许老板,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今天这唱的是哪一出?”

    “抱歉,谢小姐,家丑而已,让你受了牵连。”

    许稚芙这下也顾不得脸面了,赤红着脸先一步说了出来:“张家今早上门来议亲,想我尽快进门,可我不想嫁人!哥哥自己都还没娶亲,凭什么催我?”

    许世蕖脸上也挂不住,顿觉尴尬,尤其谢婉君向他投过来的眼神带着鄙夷,他只能成撑着兄长的姿态,沉声道:“同张家的亲事在你少时便定下了,拖了这么些年已不应该,你也不小了,我难道做了什么错事不成?”

    “你就是做了错事,我没有你这样的哥哥,这与卖人有何分别?”

    “住口!当着谢小姐的面,你还嫌不够丢人?”

    “你可觉得丢人?我还没闹到大街上去呢!”

    兄妹俩左右开弓,谢婉君夹在中间,双目一黑,恨不得立刻晕过去逃避此事,论理说许家的事情她一个外人不该插手,可论起情分,她不能就这么将许稚芙扔给许世蕖,小妮子怕是得恨死她。

    于是谢婉君摘了手背上的纱布,血已经止住了,只是肌肤仍旧挂着干涸的血迹,化作尖锐的针直往许世蕖身上扎。

    谢婉君换了副客气的语气,同许世蕖说:“许先生,稚芙眼下正在气头上,你执意要擒她回去,我家里都是女眷,确实拦不住。可我们心平气和地讲讲道理,你可想让稚芙恨上你?”

    许世蕖叹了口气:“她是我亲妹妹,我怎会想她恨我。”

    “这便是了。如今稚芙正在气头上,你和她讲话她听不进去的。昨天我受了惊吓,害了风寒,正好得在家里养几日,你将稚芙留在我这儿,我帮你劝劝她可好?待稚芙想明白了,气也消了,我立刻派车把人给你送回去,你难道觉得我会帮她逃婚不成?我哪有那个本事。”

    她一席话四两拨千斤地把大事化小,许稚芙的婚事她是说不上话的,只能尽量拖延些时间,再者说,许世蕖眼下心情也不好,真要不管不顾起来,她是半点辙都没有的。

    许世蕖沉吟许久,终是叹了一声,起身走了。

    听到许家的车子驶离谢公馆,谢婉君悬着的心才算放下,扭头一看,许稚芙仍低着头在那儿垂泪,分外委屈地问道:“婉君姐,你也要做我哥哥的说客吗?”

    谢婉君也在无声叹气,伸手帮她擦掉眼泪,语重心长道:“稚芙,你哥哥有句话没说错,你确实不小了。有些事逃避终究不是办法,而我是外人,能够帮到你的实在有限,你得自己去寻解法。公允地说,张家是户好人家,张大少爷名声也不差,得婿如此,实属难得。可我亦知你的心思,从私情出发,我疼惜你、可怜你,也仅仅如此了,路还是得由你自己摸索。”

    许稚芙不再说话,泪水也止住了,谢婉君满心疲累,起身打算上楼,否则势必要晕倒在这儿。

    “我回房休息片刻,你仍住上回那间客房,我叫黄妈收拾一番,再让她打电话给楼月过来陪你,晚上下来与你们一起吃饭。”

    不等许稚芙答话,谢婉君转身就走,刚要迈出书房之时,身后突然传来许稚芙的声音。

    “婉君姐。”

    她神色哀戚地盯着落在地上的针头,针眼仍旧向外渗着药水,像苟延残喘的鱼在吐气,一如她此时的境地。

    “婉君姐,我羡慕你,我是个无用之人,连与喜欢的人相守都做不到,如果时间能停在冬天就好了,我们一起坐在包厢里看戏,那碗馄饨我还没吃……”

    谢婉君不愿回头看许稚芙,过去只当许稚芙是妹妹,因她虽无亲妹,却有不少堂妹,少时也是感情亲厚的,可惜世道纷乱,早已不知四散何处,境地如何。可听许稚芙说这些天真的话,她知道她一回头会看到曾经的自己,二八年华的自己,鲁莽冲动,不谙世事。

    假使没有连年的兵燹,她还是谢家大小姐,定然也要面临许稚芙眼下的境地。她会反抗吗?答案其实是不会,这不过是女子皆要面对之事,时代的困境使然,而以一己之力对抗这股巨大的洪流,迎击而上,代价注定是惨痛的。

    可这种假设毫无意义,战争已经爆发,她在山海关遇到秦水凝,数年来客居上海汲汲为营,她已经很久没有天真地想过“如果”一说了。

    “稚芙,有些爱是注定见不得光的,爱已经很辛苦了,更别说在这乱世之中。我也还在苦海里挣扎,自欺欺人地过活,咱们便都自求多福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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