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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如此镜(02)

作者:是辞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从礼查饭店回谢公馆足有半个多钟头的车程,外面明明还刮着萧瑟的凉风,车子里也算不上热,谢婉君浑浑噩噩地睡着,前额到颈侧发了层细密的汗,秦水凝拿着帕子轻轻地帮她揩拭,待到小佟将车平稳地停在谢公馆门口才出声叫她。

    “婉君?婉君醒醒,到家了。”

    她睡得不熟,睁开迷蒙的双眼,身子总算不抖动了,打算开门下车。秦水凝看她两条玉色的胳膊并无衣料遮挡,今日参加酒会,她穿得更轻薄了些,原本披着那条银狐皮披肩,想必在混乱中不知掉到了哪儿,于是秦水凝脱了身上珍珠白的绒线衫,给她披上,并先一步下车揽着她,进门后赶紧把绒线衫摘了下来挂上衣架。

    黄妈想必还没听说礼查饭店发生的惊心动魄之事,惊讶问道:“大小姐这么快便回来了?”

    秦水凝朝她摇了摇头,扶着谢婉君上楼。

    换过衣服后,谢婉君躺在床上,秦水凝将沏好的安神茶塞进她手里,劝她喝了,谢婉君饮了两口,摇头不肯再喝,秦水凝便让她躺下休息。

    大抵过了一刻钟,她彻底合上了双眼,似是睡着了,秦水凝起身打算离开房间,却被谢婉君拽住了手,她满眼警惕地问:“你干什么去?”

    秦水凝重新坐下,用手掌轻轻拍打她的肩,柔声道:“你那件披肩落在礼查饭店了,我去给去取回来。”

    谢婉君眼皮一动,虽觉心疼,还是咬牙拒绝:“你别去,我不要了。”

    “那是你哥哥送你的,怎能丢了?放心,我叫小佟去一趟,给你找回来。”

    谢婉君仍抱着怀疑,攥着她另一只手腕不肯松开,秦水凝停下拍打她的动作,手指旗袍上的血迹:“我得去把衣裳给洗了,带了一路,都干住了,怕是不好洗。”

    “你去我衣柜里随便挑一件,换下来。”谢婉君再不肯看她旗袍上溅的血点子,硬生生地把眼睛闭上,手腕也松开了。

    只听见秦水凝又起了身,脚步声走远,却并非奔着衣柜的方向去,接着房门被打开,谢婉君心头一沉,想她到底还是走了。

    眼中正感到一丝潮意,房门再度被推开,秦水凝回到床边,谢婉君缓缓睁开双眼,只见她掰开了自己的左手掌,用沾了水的帕子擦上面的血迹,想必是攥衣角时不慎蹭上的。

    两人谁也没说话,秦水凝确定擦干净了,这才过去拉开衣柜,选了条颜色素净的旗袍,簇新簇新的,她八成从未穿过,试都没试。

    秦水凝走到门口,扭头看谢婉君缓山似的背,低声说道:“我下楼让小佟去礼查饭店给你取披肩,然后洗个澡换衣服,你睡一会儿可好?晚饭之前我来叫你。”

    眼看着天光仍亮,秦水凝又踱到窗前,轻声把窗帘拉上,恐扰她睡眠。谢婉君始终无话,直到秦水凝低落地准备带上房门,谢婉君才微不可见地“嗯”了一声,算作应答。秦水凝这这才放了些心,关门出去。

    小佟从外面回来的时候秦水凝已换好衣服了,见他空手而归,心下了然,又不免有些哀戚,恨起自己来。她同家人的联系本就日渐淡薄,兄长好不容易从北平送来的银狐皮,就这么丢了,任是花多大的价钱再寻块好的也是弥补不了的。

    “礼查饭店被封锁了起来,不让人进,我说给家里小姐取披肩,也不准,花钱问了饭店的人,也说没瞧见。”

    “辛苦你跑这一趟了,回家休息罢。”

    小佟离开的时候已经日薄西山了,院子里的灯亮了起来,秦水凝没叫黄妈帮忙,独自进了车库,角落里放着只废弃的炭盆,她又提了两块冬天剩下的炭火,用从谢婉君包里拿的洋火点燃,随后蹲在车库门口,将那件还是头回穿的月白色旗袍丢了进去,平静地看着它一点点烧成灰烬,似乎这样就能将中午发生的事情在脑海中抹除一般。

    殊不知谢婉君就立在卧室的窗前,掀开窗帘的一角,纵观一切。

    秦水凝将沾血的衣服处理好,又把炭盆放回了原处,进门后搓着双手去厨房找黄妈。黄妈正在准备晚饭,砧板上放着切好的红肉,隐隐约约还带着血丝,秦水凝看得眉头蹙起,擅自做主道:“她今日吓到了,怕是吃不下肉,做些清淡的罢。”

    黄妈这时已知道礼查饭店发生过什么,怕是没少双手合十地念“阿弥陀佛”,庆幸谢婉君并未受伤。听秦水凝如是说,她连连点头:“有道理,有道理,我这脑袋糊涂了。”

    晚饭是由秦水凝盛好端上去的,谢婉君不过动了两口,中午便没吃什么饭,按理说她早该饿了,可东西嚼碎了咽进肚子里,她竟觉得恶心,脑海里不断回想孔春实的死相,赶紧推开秦水凝跑到盥洗室去抠嗓子。

    她肚子里空空如也,自然什么都吐不出来,秦水凝拎着晨袍追了过来给她披上,瞧着她脸色不好,伸手抚了下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竟有些发烧,看来回来时进门的那几步路里还是着了凉。

    饭菜已经撤下,秦水凝打电话叫严从颐来,谢婉君听到“严医生”三字,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我不想见他。”

    秦水凝算是看出来了,语气悻悻地说:“你不想见的怕是我。”

    “我没说。”

    “就让他来看看,看一眼便走,我不放心你身体。刚养了一个冬天,为了个孔……”秦水凝连忙止住,重新开口,“为了这些事生病,不值当。”

    谢婉君拽着被子躺下,蒙住了头:“随便你。”

    秦水凝心中虽有苦楚,到底更心疼她,悄声出了房门。

    外面的天已经彻底黑了,还未等到严从颐登门,家中便来了几个不速之客,显然是为调查今日礼查饭店之事的。

    谢婉君在楼上听见声响,由黄妈搀扶着下了楼,脸色十分苍白,嘴唇涂了层淡淡的口红,提一提气色罢了。

    她挡在秦水凝面前,邀那两位警察进书房详谈,并叫黄妈沏茶,礼数半分不差。

    领头之人姓吴,谢婉君从书桌抽屉里拿了名片夹,主动递上名片:“吴探长,你好。中午在礼查饭店受了惊,我这个人胆子小,让你见笑了。”

    吴探长说:“原是我们的疏忽,才令谢小姐受惊,谢小姐无需自责。”

    谢婉君同他虚与委蛇地寒暄了几句,吴探长便问起中午宴会厅内发生之事,这才是他们的来意,想必正按照名单逐家调查。谢婉君如实讲述了一番,自然隐去了在走廊尽头看到秦水凝才追过去这一点,只说是被人群冲散的。

    秦水凝也一起进了书房,就坐在谢婉君身边陪着,手下详实地记录了谢婉君的话,吴探长则盯上了秦水凝,抬手比着秦水凝问谢婉君:“谢小姐,恕我多问一句,这位小姐可参加了今日商界的酒会?”他转头让手下翻宾客名单,又问,“请问小姐芳名?”

    没等秦水凝张口,谢婉君如常说道:“她姓秦,秦水凝,是霞飞路秦记裁缝铺的老板,并不在宾客名单上。但我也不瞒你,吴探长,我这个妹妹是去了礼查饭店的,我同她约好,酒会散了之后一起去凯司令咖啡馆吃栗子蛋糕,本想让司机去接她,她店里忙,时间对不上,便自己过来找我,刚进门不久就撞上了这么惊心动魄的场面,不怕你笑我,我被枪声吓得腿软,摔了一跤,还是她把我拖出去的,许世蕖许老板都瞧见了,委实丢人。”

    她倒是将秦水凝说的话给记住了,秦水凝在礼查饭店出现过,不管有没有人注意到,都不能同吴探长说没去过,这已是最好的说辞了。

    吴探长听过后点了点头,又跟手下确认了一番名单上确实没有秦水凝的名字,便打算起身告辞。一行人已走到了门廊,吴探长又扭头杀了个回马枪,指着秦水凝问道:“霞飞路、秦记裁缝铺,秦水凝秦小姐,对罢?”

    秦水凝点头,摆出副沉默寡言的样子,谢婉君则从中打圆场:“吴探长,可是有什么事?你同我说就行,她啊,半点儿人情世故都不通,我教也没用,你别怪罪。”

    吴探长面色轻松地笑了,摆手道:“无碍,秦小姐莫怕,我并非怀疑你,不过手下愚笨,我让他们记好了。这几日或许还会有同僚到店中叨扰,还望海涵。”

    秦水凝又点了点头,低眉顺眼的:“好,我一定配合。”

    谢婉君亲自送了吴探长出门,直送到大门口,秦水凝在廊下等着,看她衣着单薄,就那么生生受着夜晚的冷风,满心焦急。

    待到谢婉君再进了门,挺直的腰板瞬间垮了,扶着门廊的矮柜连咳了数声,鼻息也变得粗重。

    严从颐在医院被病人绊住了脚,姗姗来迟,他从外面过来,身上的味道分外清晰,谢婉君全然顾不得礼数,捏着鼻子扭头不肯看他。

    秦水凝心头一紧,严从颐身上那股难闻的味道正是血腥味。

    严从颐露出个尴尬的表情,如实解释起来:“不好意思,谢小姐,医院忙完我便赶紧过来了,也没洗个澡换身衣裳,下午送来了受枪伤的患者,抢救了半天。我给你打过针就走,你多担待,不过是寻常感冒,明天再吊次水就好了。”

    听他这么说,谢婉君和秦水凝对视一眼,又同时望向严从颐,非要比较出谁更紧张,那必是秦水凝,倘若当时还留有活口,她绝对百口莫辩。

    可是,离礼查饭店最近的难道不是公济医院?怎会送到严从颐所在的广慈医院?一定是弄错了。

    谢婉君问出了口:“枪伤?可是礼查饭店的客人?”

    严从颐略微颔首,双指捏着针头:“正是,谢小姐今天受惊了罢?”

    谢婉君不答反问:“怎么没送到公济医院?那些枪响真是骇人,我还想不知要死多少人。”

    “似乎是个要员的护卫,堂兄都跟着过来了,先是送到公济医院的,公济不肯收,说是没救了,所以才来了广慈,那人身上中了有三四枪,好几个弹孔,血肉模糊的……”严从颐并未设防,随口说起来,眼看针扎进谢婉君的手背,她反应比往常要大,这才迟钝地察觉过来,“是我说多了,你们并非医生,难免恶心和害怕这些,不说了。”

    秦水凝始终没说话,严从颐打完了针,叮嘱秦水凝看着药水,上回谢婉君大病,她专程跟严从颐学了如何拔针,并不困难,严从颐便果断告辞了,他也嫌自己身上的味道难闻,虽然并不怎么能闻得出。

    谢婉君看出秦水凝的担忧,此时也顾不了儿女情长,更别说吃醋了,见状忙道:“阿凝,你还不快去送送严医生,帮我送送,我是动不了了。”

    秦水凝木着一张脸点头,披上绒线衫跟严从颐出了门。

    其实那件事上,她多少是怀着利用严从颐的心思,先是推心置腹般说了自己也在礼查饭店亲历了惊险,严从颐自然担心她,连忙问她可曾受伤,若非碍于礼数,怕是已经上手了。

    秦水凝摇头否定,与他站在大门外车子旁:“我和婉拒有约,想着去等她,便撞上了。”

    严从颐叹了口气:“真是无妄之灾,这世道可越来越乱了!”

    秦水凝目的明确,只问他:“你待会儿可还要回医院?毕竟那病人伤情险峻,辛苦了你们做医生的要熬夜守着了。”

    “我不回医院了,直接回家,医院里有人看着,大抵明日需得值个夜,例行轮换罢了。”他当秦水凝关心自己,语气愈发温和了些,“多谢秦小姐挂记。”

    秦水凝心思愈发深沉,一则为利用他而感到愧疚,更多的则是担忧,听严从颐的语气,他明晚还打算值夜班,那个护卫显然是留住了条命,这对她来说可是个天大的坏消息。

    严从颐借着月光看她一张愁容,恰巧拂过阵阵晚风,他便连忙催秦水凝:“秦小姐,你赶紧进屋去罢,其实不必送我的,我这就走了,你快回去。”

    秦水凝点头,心不在焉地说了句:“注意安全,再会。”

    严从颐回了句“再会”,看着秦水凝关了院门后才开走。

    再回到书房,秦水凝也不知与严从颐在外面聊了多久,谢婉君竟躺在沙发上睡着了,药瓶挂在挪到茶几旁的衣架上,打针的手耷拉在沙发边缘,摇摇欲坠。

    秦水凝悄声拿出毯子给谢婉君盖上,再将她的手挪到沙发上安稳放着,自己则坐在对面,找些事做打发时间,每隔一会儿便看一眼头顶的药瓶。

    谢婉君睡得久了些,直到半夜才醒,手背上的针已经拔掉了。书房仅开着一盏昏暗的台灯,灯光是橘黄色的,秦水凝坐在灯下,左手拎着件旗袍,瞧着颜色和样式定是她衣柜里拿的,右手则在穿针引线,不知在缝些什么,她的衣裳素来是只扔不补的,何必费这个劲,还要熬坏眼睛。

    她本想说话,张开嘴后还是改了主意,不愿出声惊扰,打破眼前梦一般的美好画面。

    她享受着这份安谧,暗自为前路思虑着,心绪百转千回,虽不算彻底下了决意,答案也已昭然若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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