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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如此镜(01)

作者:是辞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那年初春是个风声鹤唳的初春。

    上海各处都开始增兵,街上常见纺绿色的军用卡车招摇过市,看得百姓人心惶惶。冬天早已过去,上海却始终热不起来,阴雨绵绵的,难见日光。

    那天谢婉君去秦记试样衣,秦水凝见她早就脱了风衣,只穿一件府绸旗袍,双手直到露出的一截手腕都是冰凉的。

    当着小朱的面她也顾及不得了,把谢婉君的手握住搓热,又叫小朱再去烧壶热水,自己则翻箱倒柜地找汤婆子,冬天店里难免阴冷,手冻僵了握不住针线,少不了要用汤婆子捂手,开春后被她收了起来,竟不记得放哪儿了。

    秦水凝一边找一边念叨着:“今年春天不比往年,风衣脱得那么早就罢了,也不穿上件绒线衫,再不济披件短褂,给你做的从未见你穿过,放在柜子里等虫子蛀么?”

    谢婉君悠哉悠哉地坐在那儿,听着她的数落,只一味娇笑,也不说话反驳。

    待到晚上一回谢公馆,秦水凝仍记挂着这件事,找黄妈去问:“她的绒线衫可找出来了?去年秋天不是还织了件新的,怎么不叫她穿?冻得浑身冷冰冰的。”

    黄妈警惕地看了眼谢婉君,谢婉君一回来便进了书房,想必是有事要忙,黄妈又拉着秦水凝躲远些,神秘兮兮地小声说道:“大小姐是为照顾您的生意,一年四季的衣裳都在您店里裁,样样不肯落下的,短褂倒是还肯偶尔穿穿,绒线衫就罢了,送过来都是放着,穿不了。”

    秦水凝不能理解:“怎么不能穿?都是按照她的身量织的,不合适的话为何不送回去改?”

    黄妈摇了摇头:“大小姐不让我跟您说,您也别说是我说的,更别在大小姐面前提。她穿不了毛线做的衣裳,即便是隔着旗袍也嫌痒,早些年穿过几次,晚上就让我找药,我一看,浑身都是疹子,娇贵着呢。”

    秦水凝一愣,这才明白过来,心道给她做衣裳必是用最好的料子,绒线衫都是用纯羊毛线,竟还会起疹子,如此说来,每逢春秋不冷不热之时,她便都是仅穿一件旗袍冻过来的,心里也跟着疼惜起来。

    黄妈见她听了进去,比了个“嘘”的手势:“大小姐不让多嘴,每年多在秦记订两件绒线衫对她来说也不算什么,衣柜里不知多少新衣裳没穿过,您可千万别挑明,当做不知情就好了。”

    秦水凝点了点头,叫黄妈放心:“我知道了,不是大事,谁又能拗得过她。”

    谢婉君在书房里迟迟没出来,晚饭已经摆上了桌子,秦水凝便去叫她,进书房的时候她正在跟人打电话,似乎在催促什么,语气有些不悦。

    “说好的两个月,你现在告诉我东西还没到上海?钱老板,要不是信得过你,我都要当你打算闭店跑路了。”

    那头不知说了什么,定是在解释,谢婉君说:“我何尝不知道入港不易?我也是要做生意的,你最好上些心,就怕你不拿我的事当回事。”

    又聊了几句,谢婉君才狠狠撂了电话,秦水凝立在桌边等她,见状问道:“还没忙完?可以吃饭了。”

    她坐在那儿仰头看秦水凝,语气又变得温柔:“不是什么大事,珠宝店的老钱,就是上次在他那儿订的火油钻,拖拖拉拉的,我都要疑心他亲自去采钻了。”

    秦水凝宽慰道:“时局不稳,想必他也有苦衷,莫为了这个生气,早晚会做好的。”

    谢婉君莞尔一笑,摆了摆手:“哪有这个闲心跟他生气?我不过是吓唬他罢了,走,咱们吃饭去。”

    她已经起了身,秦水凝却没急着出去,而是拿起了桌边的请柬,张开放着,叫人想不注意都难。

    谢婉君也没瞒她,同她说道:“经济司来了个新部长,虽是副职……你可知道严从颐的堂兄是谁?就是你当初去送旗袍的严家,我同严太太交好,严先生就是在经济司谋职的,眼下这个调动,于严先生不利,严太太没少跟我念叨。这不是新官上任,商界怎么着也得办个酒会迎一迎。”

    秦水凝并未多看,很快放下了请柬,两人离开书房,她随口问道:“我说你上次来料怎么要裁裙子,可是打算去?”

    “自然要去,不是为了凑热闹,我得去嗅一嗅风向。”

    “新上任的副部长是谁?可是当地的?”

    “你竟同我打听起这些来,怎么,你们连经济司的事儿也要管么?看看他有没有勾结日本人,然后杀之而后快?”

    她不肯说那人的名字,秦水凝也没再追问,入座动筷后,谢婉君又说:“其实我挺乐意帮帮你们的,不,不是帮你们,而是帮你,你的同志们可缺少什么?我看看怎么给你弄来。”

    秦水凝低笑着摇头:“我看你是在寻找商机,看看什么东西紧俏,囤上一番。”

    谢婉君露出个俏皮的表情:“竟叫你识破了?你不说我也知道,眼下这个世道,还有什么比枪支和西药更紧俏的?枪支我是动不得了,西药么,被那些人攥得死死的,怕是难分一杯羹……”

    “你少操心这些,什么都不用你做。”

    谢婉君蓦地想起那个雨天,她泪眼婆娑地说知她不易,嘴角不禁溢出了笑容,没再多说。

    那日她确实未将秦水凝的话放在心上,只当是闲谈罢了,不想到了酒会当日,礼查饭店的宴会厅中,众宾齐聚,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之中,谢婉君的视线穿过人群,远处端着杯酒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的可不正是秦水凝。

    秦水凝显然早就看到她了,四目遥遥相对,谁也没有上前的意思。

    她们都觉得对方离自己很远,人海亦是山海,于谢婉君来说,她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明知今天这种场合秦水凝不该出现,既已出现,势必有事发生,唯愿不是见血的场面。

    于秦水凝来说,她不能上前与谢婉君相认,即便宴会上的不少人,譬如许世蕖、陈万良等,皆是知道她们相熟的,她始终躲着,绝不能同谢婉君说一句话,假使被有心之人注意到,那么危险的便不只是她,还要加上个谢婉君了。

    两人心照不宣,同时挪开视线,各做各自该做的事,互不相干,宛如陌路。

    严先生引着新上任的副部长走到了谢婉君这几人面前,为他们介绍:“这位便是孔部长。”

    “列位好,鄙姓孔,孔春实。”

    孔春实抬臂上前,轮番同许世蕖等人握手,论理说谢婉君是几人中唯一的女子,他合该率先同谢婉君握手,竟将谢婉君留到了最后,众人也并未放在心上,更没注意到孔春实握着谢婉君的手不放,谢婉君强撑着假笑,不着痕迹地将他挣开。

    他身后还跟着位秘书,孔春实旋即引荐起来:“这位是我的秘书,有事欢迎找他,孔某自然也会恭候。凤群,过来一起喝一杯。”

    谢婉君虽不是初见孔春实,亦早就知情他便是新上任的部长,却不知道他还带着个秘书。她心不在焉地拿酒与众人一起碰杯,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陈凤群,心下已经了然秦水凝为何潜入了酒会——陈凤群正是当初在提篮桥监狱负责审讯秦水凝的人,没想到他谋了个好差事,不再继续做刀尖舔血的勾当,摇身一变成了经济司副部长的秘书。

    严先生带着孔春实和陈凤群已经走远,去与别人应酬了,谢婉君愈发紧张起来,背后乍起了一层冷汗,担心秦水凝难不成要刺杀陈凤群?不可能,简直是疯了。她四周打量了一圈,已寻不到秦水凝的身影了,

    接下来的整场宴会她都提心吊胆的,似乎在等待着随时有可能到来的危险,当时孔春实正在台上致辞,说些没完没了的官话,许世蕖就站在她身旁,早就看出来她有些魂不守舍,低声问道:“谢小姐可是身体不舒服?”

    谢婉君摇了摇头:“昨晚没睡好,有些心悸,抱歉,我去趟盥洗室。”

    许世蕖担忧地看着她穿过人群,不等确定她安全出了宴会厅,耳畔骤然传来一声枪响,人群轰动,乱作一团,男男女女发出此起彼伏的尖叫声,蜂拥着向外跑,孔春实也不知是否中了枪,许世蕖只看到他和陈凤群在手下的簇拥下挤进人群……

    谢婉君听到那声枪响的时候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她倒是率先走出宴会厅的,那些身着华服的宾客忙着往礼查饭店外面跑,她被挤得难辨方向,却还是冲出了人群,并未跟着一起出门,耳边似乎听到许世蕖的喊声:“婉君!”

    可她无暇理会许世蕖,走廊尽头的楼梯口闪过一抹月白色的身影,谢婉君连忙跟了过去,耳朵已经彻底没了声音,只能听到蜂鸣似的尖锐哔声,她大叫着:“阿凝!秦水凝!”

    她要救她,她得带着她一起跑。

    接连不断的枪响唤醒了谢婉君的耳识,耳鸣声总算终止,谢婉君停住脚步,距离楼梯不过几步之遥,却不敢向前迈了。

    她颤声叫道:“阿凝?是你吗?”

    枪声已停,仿佛昭示着尘埃落定,谢婉君不敢上前去看,怔了几秒还是冲了过去,正好撞到秦水凝的怀里,两人皆在颤抖。

    “婉君,是我,我没事。”

    “你怎么不跑!你在干什么!你不怕死吗!”

    谢婉君哭着骂她,那瞬间恨不得甩她个巴掌,让她感受一下自己的痛,她却拖着谢婉君往回走,谢婉君胡乱挣扎,执意扭头,想看清楼梯口发生了什么。

    她只到看到一眼,那是永远无法忘记的画面。

    孔春实的额心被射出个弹洞,头颅周围流出一滩殷红的血,渗进地毯,陈凤群捂胸倒在楼梯上,显然也没了气息,再往上看似乎还有几个穿着黑西装的尸体,呼吸之间皆是难闻的血腥味……

    秦水凝用冰冷的手覆上了谢婉君的眼:“婉君,别看了,快走。”

    酒会骤然中断,警察和特务冲进礼查饭店,另有一队人马在门口有序地遣送受惊的宾客,众人纷纷上车,各回家去,许世蕖穿过人群,焦急地问谢婉君:“谢小姐,你可有事?”

    秦水凝正想松开谢婉君,谢婉君垂着头,冷不防地瞥见了一抹血红,连忙将秦水凝揽了回来,整个人颤抖着挂在她身上,惊魂未定地答许世蕖:“我被人群冲散了,有些害怕,多谢许老板关心,你也赶紧回去罢,免得稚芙担心。”

    许世蕖当她吓软了腿,帮着秦水凝扶她上车,小佟打开车门,谢婉君却将秦水凝先推了进去,秦水凝虽觉莫名,和许世蕖一样都没多想,待到谢婉君上车后许世蕖带上了车门,转身去找他许家的车了。

    汽车驶离礼查饭店,小佟从后视镜投来关切的视线,秦水凝正想安慰谢婉君,她却攥住了秦水凝旗袍的下摆,捏得骨节泛白,不肯松开分毫。

    秦水凝闻到一丝淡淡的血腥,低头一看,被谢婉君抓住的衣角周围仍有几滴细小的红点子,像是她这件旗袍上的纹式,她心下了然,不禁懊悔起来,早知该穿深色。

    谢婉君仍在发出细微的颤抖,她看过那么多死在枪下的野兽,却从未见过死在枪下的人,孔春实额头上的洞令她胆寒,她更不敢想楼梯口到底发生了什么,秦水凝又在其中担任什么样的角色。

    她已等不及回家再问了,即便小佟就在前面开车,她哽咽地问秦水凝:“你做了什么?你都做了什么……”

    秦水凝顾不得其他,连忙将谢婉君抱住,反复抚摸着她的背:“婉君别怕,别怕……”

    她还在问,执着于答案:“你说,你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婉君,我是听到枪响冲进去救你的,你记住了,我是进去救你的……”

    “你别想糊弄我!”

    “我真的什么都没做,婉君,别怕,我们回家。”

    谢婉君瞪大双眼盯着她衣料上的纹理,注意到她绑在腿侧的枪,手柄正顶着旗袍,露出起伏。或许她应该把枪夺过,强势地拆开弹夹数一数子弹,可她不敢,她只能一遍遍地跟秦水凝确认:“你当真是进去救我的?你什么都没做?”

    秦水凝虽然心跳仍乱,至少没像谢婉君似的瑟瑟发抖,耐心地重复:“我是进去救你的,我什么都没做。”

    她低头凑近谢婉君的耳朵,细声说道:“我真的是进去救你的,真的什么都没做。婉君,相信我,我连花炮都不敢点,怎可能杀人?孔春实和陈凤群勾结日本人,卖国求荣,想杀他们的人远非你我能想象,动手之人早已逃走了。”

    谢婉君终是信了,缓缓闭上了眼:“我信你,我信你……”

    秦水凝护着怀里昏迷的谢婉君,扭头看向窗外,车子穿梭在上海滩的街头巷尾,一片平静,她的心潮却如黄浦江般奔涌不休,她确信,今夜注定无眠,只因浑身的血脉迸发着前所未有的躁动,她不免好奇,负责死刑的刽子手可会夜夜饱受如此的煎熬?

    回想一刻钟之前,早在宴会厅里发出第一声枪响,陈凤群为保护孔春实手臂便中了子弹,孔春实和陈凤群等人被逼到楼梯口,枪从上方射下,陈凤群转身要逃,还是因胸前中弹而倒地不起,孔春实尚有一丝生机,旋即被抵住额头的漆黑枪口掐断。

    那一刻她心做何想?并非想起在提篮桥监狱遭受陈凤群主使的酷刑折磨,而是想起谢婉君。

    她们形成默契,绝口不提那一个月来互相都经历着什么,她所经历的谢婉君不难想象,至于谢婉君到底是如何将她救出来的,她不得不要个答案。

    或许她还应该感谢孔春实,毕竟是孔春实开了金口,她才得以捡回性命。可她不敢问,更不敢想谢婉君遭受了何等的屈辱,不过刹那之间,食指扣动扳机,枪声融于前面的那几声,孔春实目眦尽裂,缓缓向后倒去,死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女声冰冷的问候。

    “谢小姐向你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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