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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凛冬(10)

作者:是辞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本以为那年冬天上海是下不成雪了,哪承想隆冬之末,天空还真飘起了雪花,大有越下越猛的征兆,当时谢婉君正在公司跟账房一起盘账,盘得心烦之际,窗外簌簌落雪,令她心情大好,抓紧收了个尾,旋即叫小佟开车回家,顺便到秦记接上秦水凝。

    江楼月刚到秦记不久,托秦水凝帮她补一件春装旗袍,秦水凝当即坐下开始动针线,那时刚过完年,店里也没什么客人,小朱给江楼月倒了杯热水,两人一个缝线,一个作陪,低声叙话。

    秦水凝说:“这么点儿小事,哪能要你的钱?账我都没记。”

    江楼月仍在坚持:“该给的,前几天下雨,衣箱里进了虫,我是补不好的,还得劳烦你。”

    秦水凝淡笑道:“我拿你当妹妹,你竟视我为外人了,真不必给。”

    谢婉君携着一身冷气进了门,见江楼月也在,笑道:“这不巧了?你们俩赶紧穿上衣服,咱们回家赏雪去。”

    她这一声“回家”说得江楼月心肠一热,扭头看向门外:“呀?什么时候下雪了?我来时还干干净净的。”

    秦水凝也有些惊讶,同谢婉君说:“在这儿不也能赏?何故要回家去。”

    “你可真没情调。”谢婉君嗔了她一句,摘了麂皮手套搓手,“去年夏天黄妈收了不少梅子,酿了酒,不是想着叫你们回家去吃上几杯?她还未曾开过罐呢,我早想尝一尝了。”

    秦水凝和江楼月对视一眼,眼看天已不早,又下了雪,想必更不会有什么客人,秦水凝率先点了头,旋即同江楼月说:“你给稚芙打个电话,邀她去谢公馆,咱们一起热闹热闹。”

    谢婉君拍手叫好,她最是好热闹,急匆匆地催二人出门上车,归心似箭了。

    黄妈极其不舍地搬出了两罐梅子酒,谢婉君瞧她的样子直发笑,嗔道:“跟动了你什么宝贝似的,你瞧瞧,梅子都沉底了,再不喝就坏了,眼下时机正好呢。”

    三人在书房里先尝了起来,黄妈则跟那两个女佣另搬了一罐在厨房喝,还有嘴馋的小佟,也留下来蹭了两杯。

    许家的车子开进院门时,秦水凝抱着江楼月的琵琶,在江楼月的指点下乱拨丝弦,谢婉君正站在书房的窗前,本想笑她弹得可真难听,猝不及防看到车子里下来的男人,笑容也凝固了。

    那人明显没有进门的意思,谢婉君识趣,当即放下了酒杯出门:“稚芙她哥哥来了,我出去与他寒暄几句。”

    秦水凝略带提防地抬起头,到底只是提醒了句:“披上大衣再出去,小心受了寒。”

    谢婉君哪敢不听她的,拽下大衣搭在身上,出去迎许世蕖了。

    许稚芙见谢婉君出来,大抵是碍于她哥哥在旁,礼貌问好:“婉君姐,我来迟了。”

    谢婉君直道“无妨”,又听许世蕖跟许稚芙说:“稚芙,你先进去,我同谢小姐说几句话。”

    许稚芙犹豫地看了二人一眼,还是跑进了门。

    院子里只剩下谢婉君和许世蕖,幸亏雪不算大,并非东北常见的那种成形的雪片,更似湿雪,落在地上晕湿了水门汀。

    许稚芙一进书房便脱了大衣,江楼月迎了上去,给她搓耳朵,低声关切:“冷不冷?要不先喝杯热茶?”

    许稚芙摇头,瞥见秦水凝不知何时走到了窗边,接替了谢婉君的位置,她拿了江楼月的杯子抿了口梅子酒,又因酒量不济,整个喉咙都热热的,旋即牵着江楼月也到了窗边。

    只见谢婉君和许世蕖对立在车旁,许世蕖不知在说什么,谢婉君抱着手臂听着,两人的神色都不大轻松,一如屋内的秦水凝。

    许稚芙偷偷瞟了一眼秦水凝,不自觉地低下了头,江楼月看在眼里,她鲜少露出这种愁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低声跟江楼月说:“我让哥哥别来,他偏要来,唉……”

    秦水凝始终没动,一言不发。

    院中,许世蕖同谢婉君叮嘱道:“稚芙酒量不好,别叫她饮太多了,醉酒事小,恐她难受胡闹。”

    谢婉君点头:“许老板放心,我心里有数,稚芙她还是个孩子呢。”

    许世蕖又说:“你打来电话时,恰巧我也要出门,城内那边的店有些事,我得过去一趟,顺便送稚芙,也见见你,自过完年,竟一直没见。”

    谢婉君假装没听到他后半句颇带暧昧的言辞,劝道:“许老板既有事忙,还是尽快去罢,下了雪,天黑得也要早了。”

    许世蕖凝视着她,迟迟没开口作答,也不上车,正待谢婉君要再催一句时,许世蕖才莽撞地说了句:“其实我就是为了见你才来的。我已习惯了说虚伪的假言,刚刚骗了你。”

    谢婉君眼看逃不掉,不如迎上去:“许老板……”

    可没等她继续往下说,许世蕖沉声打断道:“你以前都是叫我‘许先生’的,不知何时开始,变成了‘许老板’。”

    他到底是读过书的人,子承父业才经了商,想必在饭局上没少为同僚的行径和言辞暗中讥嘲,然他自己也是局中之人,这种复杂的情绪没少令他头疼。

    明人不说暗话,谢婉君浅笑着问他:“许老板当真不知我何时改的口?倒也不必计较这些,原是我不该那么叫。”

    “陈万良入伙之事,我与你说过,不过是在商言商……”

    “我赞同许老板的在商言商,与许老板仍算交好,并视你的妹妹如同亲妹般对待,还要如何?恕我直言,不明白许老板顶着风雪与我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所为何意。”

    “你当真不知我所为何意?”许世蕖的眉间也不禁染上一抹恼色,或许说是自我羞恼更为贴切。

    “许老板,我当真不知。”

    “婉君,不,谢小姐,你是个心思玲珑之人,我……”

    “许老板,许先生,你若是喜欢我叫你‘许先生’,我再改回去也未尝不可,但有些话,我不得不劝你一句,还是不要说出口为好,徒增尴尬罢了。”

    话已至此,许世蕖任是再坚持,也不好说出口了,他憎恶自己的理智,虽能规避险情,到底活得过于无趣了些,合眼之时必已悔青了肠子。

    书房中,窗边早已只剩秦水凝一人,她也不知他们都说了什么,却看得出交谈终止得突然,两人许久无话,最终以许世蕖开门上车结束。

    许家的车子驶离了院子,谢婉君拂着大衣上的细雪,踱步回了屋内。

    进书房的瞬间她脸上便挂上了笑容,朗声跟许稚芙说话,像个光散恩泽的活菩萨:“稚芙,你酒量不好,少喝些,我跟你哥哥说好了,留你今日在家里住,只是楼上的客房仅剩一间,你和楼月挤一挤罢。”

    许稚芙一扫刚刚的愁容,笑眯了眼,险些要高呼“婉君姐万岁”,扭头对上江楼月的视线,两人都笑得极甜。

    谢婉君回到窗前拎起了杯子,饮了一大口入喉,暖暖身子,看到秦水凝冷着一张脸,还伸指挑她的下颌问她:“我的阿凝怎么不开心呢?可是嫌雪太小了,不好看?”

    秦水凝拂掉她的手,还是没忍住问了出口:“说了什么?非要顶着雪聊。”

    “还能说什么?他自然是叮嘱我看紧稚芙,千万莫叫她喝多,我便跟他说今晚让稚芙留宿,他哪里肯?真是不好说话,求了半天才答应。”

    秦水凝才不信她的鬼话,转身回到沙发坐下,谢婉君也凑了过来,心情大好地跟江楼月说:“楼月,给我们弹上一曲如何?这么静的天儿,听京戏还是吵了些。”

    江楼月听话地抱起了琵琶,含笑道:“那就给你们弹一首,是我最近新编的曲谱。”

    拨弦声起,江楼月边弹边唱,竟是一首小调。

    宵同梦,晓同妆,镜里花容并蒂芳。

    深闺步步相随唱,也是夫妻样。

    从今世世相依傍,轮流作凤凰,颠倒偕鸾帐。

    窗外湿雪纷飞,冬风阵阵,屋内暖风匝地,有佳人妙音相伴,梅子酒清甜略酸,头未晕,心先醉,实乃不可多得的惬意。

    一曲作罢,秦水凝问:“此首小调可有名字?”

    江楼月立好琵琶,饮了口梅子酒:“戏文里抄的,并无名字,只有戏名,叫做《怜香伴》。”

    三人咂摸着这个名字,各笑各的,还是许稚芙好奇心大,先问出口:“这出戏讲的是个什么故事?”

    谢婉君顺势接道:“不妨让楼月讲给我们听,我也是头回听说。”

    江楼月娓娓道来,从薄暮冥冥讲到夜幕降临,从书房讲到餐厅,又从餐厅讲回书房,直到夜色已深,酒都快喝光了,许稚芙仍为故事的结尾而不满,抒发满腹的愤慨:“怎么是这样的结局?如此说来,竟是一出悲剧了,虽有可取之处,也不足称赞……”

    谢婉君无奈地摇头,避重就轻道:“稚芙想必是喝多了,这梅子酒也非同儿戏,你晚上可别闹,搅得全家都睡不安生,我明日还有事要早起呢。”

    秦水凝适时开口,柔声提点:“楼月,带她上楼回房罢,早点歇下。”

    江楼月点头答应,拉着许稚芙上了楼,低声哄她:“你既不满意,回去自己写一个便是了,到时我演给你看……”

    书房里谢婉君和秦水凝对视,眼中藏着无限的哀思,尽在不言之中。

    茶几上的梅子酒还剩了些底,酒气更浓,谢婉君全数倒了出来,与秦水凝一人分了一杯,轻碰杯壁,默默饮着。

    谢婉君不难察觉秦水凝有话要说,却始终未说,她就靠在沙发上,侧着身子眼神玩味地看着秦水凝,像个极有耐心的渔翁,等待秦水凝开口。

    秦水凝被她盯得双颊发烫,又或许是喝酒喝的,于是放下了还剩半杯的梅子酒,起身去拿包袋,同时命令谢婉君:“起来,我给你量个尺。”

    她这些日子脸上总算长了些肉,身上也丰腴了起来,前几日秦水凝收拾架子,小朱说谢小姐又来了料,想必是要做春装了。

    “哪有大晚上量尺的?我才刚用过晚饭,还多吃了半碗米,量出来的怎能作数?”

    谢婉君嘴上这么说,身体倒是诚实地站了起来,踱到沙发旁边,挺直了腰板。

    秦水凝拎着软尺凑近,先比上了她的肩膀,又挪到腋下圈住了胸,回道:“怎么不作数?平日里赴饭局,哪次不是喝得满腹酒水?也不怕撑破了旗袍。”

    谢婉君低头看着,软尺从胸前滑到腰间,秦水凝双手收拢,捏住了尺子,指甲盖隔着层布料摩挲着她的软肉,迟迟没动。

    两相坚持,终是谢婉君闭不住气,肚子也吸不住了,放松开来,秦水凝本来板着一张脸,摸到肚子还是没忍住抿嘴笑了出来,头顶的谢婉君也在闷笑,呼吸打在她的耳畔,携着股香甜的酒气,热乎乎的。

    “量好了没有?磨磨蹭蹭的。”

    谢婉君恼羞成怒,嗔了一句,秦水凝抬头看她,没等继续往下量,谢婉君已低头吻了上去,却不是覆上双唇,而是落在了她的脸侧。

    秦水凝再忍不住,松了软尺,将她抵在沙发上吻,手抚上她的腰,摩挲着。

    双唇短暂分离,谢婉君犹想再凑上去,只听秦水凝贴着她的颈侧呼气,低喃道:“胖了。”

    谢婉君狠狠拧下她的腰,死要面子道:“就你有嘴,我还不知道了?”

    两人都有些微醺,秦水凝压根没记住量好的尺寸,不过是跟她玩闹罢了,谢婉君也起了玩心,弯腰捡起了软尺,贴上秦水凝的身子,言道:“我也要给你量。”

    “你知道怎么量么?”

    “你教我。”

    这回轮到谢婉君用软尺圈住秦水凝的胸,喝过酒后手不免有些抖,不断蹭着秦水凝,引得她轻蹙眉头,身子也跟着向后躲:“你乱蹭什么?”

    “谁蹭你了?你便没蹭到我么?这样可好?松一些还是紧一些?嗯?”

    秦水凝抬臂要打她的手,谢婉君却猛地捏紧了软尺,拉着人向身前一带,秦水凝撞到她怀里,只听她在耳边开口:“忍了一下午,你当真不想问我什么吗?”

    秦水凝沉默许久,谢婉君仍旧捏着环绕的软尺,愈发收紧了几分,撩人心痒:“说话。”

    “我承认。”她认输般叹了口气,反手将谢婉君抱住,“我承认我心里不好受,之所以不问,是因为我大致能够猜到你们说了什么,你不想说,我也不想听,仅此而已。”

    谢婉君低声娇笑:“我没骗你,当真没说,我没让他说。他不仅是稚芙的兄长,还是我不能切断的合作者,我无法与他老死不相往来,你能否理解?所以我劝他别说,他是聪明人,所以走了,你可满意?”

    这桩事到底说了个清楚,才算了了。

    两人并未急着上楼回房,秦水凝坐在沙发上,谢婉君枕着她的腿,给她讲那夜她说醉话胡乱喊娘的事儿,秦水凝断不肯承认,只一味绷着脸,嗔道:“胡说。”

    闹了一会儿,书房安静下来,秦水凝险些以为她睡着了,谢婉君侧着身子,幽幽开口:“其实我确实有话瞒着你,不肯说,亦不敢说。”

    秦水凝没做多想,“嗯”了一声等她继续说下去。

    “这个冬天过得越快活,我心底里就越惊慌。你明明什么都没做,我却还是担惊受怕。你喜欢开裁缝铺,就守着秦记,也无需接那么多订单,日日点灯熬油,还不是为他人做嫁衣裳?我说养你,并非是虚言,也不是要圈着你,只是不愿见你那般辛苦。所以,那些危险的事,就不能不做?我说句自私的话,总有人会做的,不缺你这一个,我只想守好这个家,守好你,这样有错吗?”

    没错,这样当然没错,秦水凝低头看她,神色复杂:“你说的不无道理,有我没我并无多大的差别,可是婉君,你不做,我不做,他也不做,那还有谁来做呢?总有人要在暗中行走,我无法抽身了。”

    谢婉君就知她要这么说,回避着她的视线,低声叹道:“我劝不动你。是我欠缺了觉悟,你也不要与我说那些大道理,我不肯听的。我只有一腔私心,写满了你。”

    秦水凝试图张口,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想起今早在利爱路路口见董安,明明已沉寂了整个冬天,甚至一度以为自己已被放弃,她又何尝没有想过遂了谢婉君的愿,自私地过起平淡的日子。

    仍由董安来与她接头倒是在意料之外,秦水凝心知肚明,董安的哥哥董平算是因她而死,董安对她,既抱有同志之间的友爱,亦有私心作祟的仇恨。

    她识趣地没有问董安,也永远不会问出口,当日在四马路口是否真的有人与她接头?那把枪当真需要由她来转移?她不敢问,唯恐换来失望。

    她这颗生锈的齿轮已开始重新转动,危机四伏,她又不忍心远离谢婉君,只能穷尽所能的保护谢婉君,不惜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她说过,她是为她而活的。

    书房阒静许久,秦水凝伸手抚上谢婉君的耳畔,发现她除了耳垂那枚孔眼挂着只耳坠子外,另有两个已经闭合的耳洞,不仔细看难以发现。

    她捏住谢婉君的耳垂,佯装轻松地问道:“我才发现,你穿了三个耳洞,不疼么?”

    谢婉君淡淡开口:“我母亲是旗人,她们的习俗叫‘一耳三钳’,我五岁那年便穿好了三个,早不记得疼了。”

    秦水凝闻言扭头看向身后,早在第一次进谢婉君的书房时,她便注意到了墙上唯一的那幅画,画上的妇人坐姿端庄而娴静,身穿红缎绣地的袍服,上面刺满了牡丹,样式颇有些年头,想必是传下来的。

    “那是你娘?”

    “嗯,我画的。”

    秦水凝惊讶连连,她虽不懂,却也看得出画工精湛,还以为是哪个名家的手笔,回过头来问谢婉君:“你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这么长时间,怎么没见你再画过?”

    谢婉君抬起了手,五指发出细微的颤动,语气也哀戚了:“刚来上海时,为了同那些大老板做生意,让他们带上我,喝酒喝伤了,手变得不听使唤,握不住笔了。”

    秦水凝沉默着攥住她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掌心,按捺住不安的躁动。

    谢婉君还反倒宽慰起她来:“你难过个什么?我自己都不难过。何况我本来就不喜欢画画,倒是了却了一桩烦恼。”

    秦水凝假装信了她的谎话,弓身将她纳入怀中,低声说道:“你可相信,婉君,你可相信,这世道对女子太过不公,将来我们会建立一个新的世道,时局终会安稳,战火亦会平息,所有女子都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不必依附男人,不必委曲求全,你应该活在那个时代。”

    “我们还能看到吗?”

    她问的是“我们”,秦水凝却只能回答:“你一定会看到。”

    那夜书房的灯始终未灭,秦水凝从包里抽出了本集子,随便翻了一页给谢婉君诵读:“天地有如此静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天地即不如此静穆,我或者也将不能。我以这一丛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

    为我自己,为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我希望这野草的朽腐,火速到来。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这实在比死亡与朽腐更其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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