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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凛冬(09)

作者:是辞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除夕当日,江楼月抱着把琵琶到谢公馆,她孤身一人在上海,过年也没个伴,历来是看着别家的烟火冷清度过。许稚芙本想邀她去许家过年,许世蕖自然不允,年前谢婉君到许公馆送礼,借机应了下来,江楼月推辞不过,也为了让许稚芙放心,这才来了。

    楼上共有三间客房,并不算少,只是家里常年养着黄妈和两个女佣,黄妈的丈夫已逝,女儿嫁到了山东,她算是孤身一人,女佣也都是身世可怜的姑娘,过年倒是都留在谢公馆,也算有些热闹。

    空余的一间名义上是秦水凝住着的,江楼月来了,黄妈正打算把自己的房间收拾出来,去跟那两个女佣挤一挤,谢婉君颇为大度地说:“她们俩的床那么窄,你们三个怕是谁都别想睡好了,你就把那间客房收拾收拾,给楼月住。”

    黄妈也不想想整个谢公馆最大的一张床在谢婉君的卧室里,还傻呆呆地问:“那秦小姐住哪儿?回乡探亲了不成?”

    谢婉君心道她还哪来的亲可探,眼珠一转,佯装牵强地说:“便宜她了,我就委屈委屈,跟她睡上几日。”

    早在江楼月人到之前一切便收拾好定下了,秦水凝在楼下厨房里忙活,幸亏没听到谢婉君说这话,倘若在场,少不了要甩她个白眼,好好恭维一番她的大度和委屈。

    万家灯火之时,外面的花炮声此起彼伏,往常谢婉君也不稀罕这个热闹,虽是除夕,凑合着便过去了,今年就不同了,天黑后几人都钻进了厨房,聚在一起包饺子。

    江楼月不擅庖厨,顶多会做几个小菜,饺子更不会包了,便抱着琵琶在一边弹,有了悦耳之声作伴,家里愈发热闹了几分。

    秦水凝是包得最熟练的,江楼月一曲弹罢,立好琵琶后凑过来看,问道:“听闻在东北逢年过节皆要吃顿饺子,当真如此?”

    秦水凝淡笑着点头,又说:“也不是家家户户都吃得上的,婉君想必是吃腻了。”

    江楼月又去看谢婉君,谢婉君正捧着饺子皮,瞧着有模有样的,江楼月便问道:“谢小姐会包饺子?”

    大过年的,谢婉君心情又好,说道:“稚芙叫我一声婉君姐,你便也随她这么叫罢,一口一个‘谢小姐’,怪生疏的。”

    江楼月轻轻点了下头,也没敢立刻叫出口,再看谢婉君手里的那一坨面,暗自庆幸夸赞的话没说出来,但凡说了,也太虚伪了些。

    秦水凝瞥见江楼月盯着谢婉君手里的“饺子”,扭头一看,眉眼挂满了嫌弃:“你那是什么东西?”

    “饺子啊。”谢婉君捧起来给黄妈看,“我这叫元宝饺子,复杂着呢。”

    黄妈拿着擀面杖在一边擀皮,眼神不大好地凑近了看,半晌没说出话,那两个女佣一个在掐小剂子,一个把饺子摆好放在盘子里准备下锅,两人眼神倒好,瞧了一眼便抿嘴笑了。

    至于秦水凝,她已经又拎了张饺子皮,灵巧地动了几下手指,旋即把成品放在了谢婉君掌心:“你是觉得人家没吃过饺子么?这才叫元宝,你包的那个,只能叫‘丑东西’。”

    谢婉君连忙将饺子放下,绝不恋战:“我去把留声机搬过来,给你们放京戏听。”

    秦水凝低头继续忙活,嘴角溢出了笑容。

    吃过年夜饭后,众人又都裹上外套到院子里,年前谢婉君专程叫小佟买了些花炮,除谢婉君外那五个人都不敢点,谢婉君自觉有了用武之地,掏出火柴盒就上。

    秦水凝见她蹲在花炮箱旁边,凑得极近,已划亮了洋火,下意识出言提醒:“你小心些,不然别放了。”

    谢婉君嗔她胆子小,阴风作祟,火柴没等将引线点燃就灭了,家里不供神佛,她也不喜线香烟熏火燎的味道,不像在东北时还能从佛龛下抽支香。于是她又掏出了烟盒,堂而皇之地吸着一支,秦水凝看得眼睛一瞪,连忙上前想要夺她指间的烟,已是分外熟练的举动了。

    不过电光石火间,谢婉君蹲在花炮箱旁,有恃无恐地仰头朝秦水凝笑,接着用烟去点引线,秦水凝停在半路,花炮已经燃了起来,谢婉君猛地起身,抱着她往远处躲,一阵嬉笑声中,秦水凝紧紧揽住谢婉君的腰,谢婉君也搂着她,不着痕迹地贴了下她的脸,蜻蜓点水般一闪而过。

    “不敢点花炮,却敢上来抢我的烟,该说你胆子大还是胆子小?”

    “把烟灭了罢。”

    秦水凝伸手去夺,谢婉君则把手腕抬起,按住了秦水凝:“好生在这儿待着,我去把那些都点了给你看,可花了笔大价钱,不能浪费。”

    那时秦水凝心做何想?她想换做旁的恩爱眷侣,是要一起立在安全之处仰望烟火的,不失为一件浪漫之事。可关乎那年除夕的记忆,关于烟花的记忆,她只记得谢婉君蹲在乍放出光闪的花炮盒旁灿笑的样子,又美又危险。

    烟花再亮,也不过是一瞬一息,放得多了,便是几瞬几息,再不可多得了。

    热闹散去,众人各自梳洗回房,已近子夜了。

    秦水凝推门而入时,谢婉君正坐在床边,撑着双臂,显然等候多时了。

    她歪着脑袋问秦水凝:“哟?秦小姐怎么这么早便来啦?发现没地方住,知道来找我了?”

    秦水凝懒得理她,兀自去解胸前的盘扣,谢婉君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得眼热心热,秦水凝却忽然停住了动作,不继续解了。

    耳畔传来幽怨的琵琶声,想必是江楼月在客房里弹琵琶,初复寂静的夜里听起来分外明澈。秦水凝回过神来,最后看一眼时间后解了手腕的表,扭头问谢婉君:“快十二点了,你还坐着发什么愣?”

    谢婉君见还没到十二点,眼睛一亮,旋即拉着秦水凝推开了坐地窗,走到阳台,冷风灌进房间,秦水凝连忙回去随手扯了条披肩,搭在谢婉君身上,顺便掩了窗户:“大半夜的,又折腾什么?也不怕着凉。”

    谢婉君扶着石栏杆,指着远天同她说:“我给你变个戏法儿。”

    天公都不忍心让她失望,话音刚落,四处皆燃起了窜天的烟花,散在空中,如梦如幻,想必是十二点过了,丙子年止,丁丑年始。

    她在吵闹声中开口,明眸善睐,浓颜昳丽,一如战火纷飞之时初见,说道:“阿凝,新年快乐。”

    秦水凝心潮涌动,盯了她许久挪不开眼,声音竟有些哽咽,回道:“新年快乐。”

    心中则在暗暗发愿,愿你我此后年年岁岁皆能共度,愿太平盛世尽早到来,愿,永不分离。

    她弯腰撑在石栏杆上,矮了秦水凝半头,秦水凝俯首凑了上去,不等她开口问泪目的缘由,冰冷的手捧上她冰冷的面颊,落下一吻。

    秦水凝本想抽离,谢婉君已将她紧紧勾住,无限地延长下去这个吻,烟花为证。

    后来她们一起顶着冷风看烟花,想必是沪上的几个阔绰之家,花炮不要钱似的放个不停,秦水凝随手指了个极为漂亮的叫她看,谢婉君脑袋一转,说道:“瞧那个方向,估摸着是远东洋行张家。”

    秦水凝不免惊讶,想她一个记不住路的人,却能分辨出这些,随手又指了一个:“那个呢?”

    “公共租界最有权势的还能是谁?韩寿亭一把年纪了,不是要修身养性,竟还在放。”

    话落,那厢的烟花也停了,大抵是各家各户都看够了,逐渐都跟着灭了,唯有黄浦江的方向迟迟未歇,两人同时看过去,秦水凝纳罕道:“瞧着没有停的意思,这是哪家?竟不让人安寝了。”

    “谁家住在黄浦江上?想必是专程到江边去放罢,我是答不出来了。”

    谢婉君望着那个方向,也不再说话,神色愈发落寞,秦水凝犹未察觉,一门心思赏烟花,猝不及防看到谢婉君捻着手指揩了下眼角,又不见泪光。

    “怎么了?”

    “没事,眼睛迷了。”

    秦水凝险些信了她的谎话,再扭头看向黄浦江那边,灵光一闪,明白了过来。亏她还问谢婉君那边是哪家,从谢公馆向外看,黄浦江不正在东北方,那是家乡的方向。

    秦水凝抬手帮她提了提披肩,掌心触到银狐的皮毛,不禁愣住,几次张口才艰难地说了句:“会回去的。”

    谢婉君也去抚身上的皮毛,低声说道:“这张银狐皮是我兄长从东北送过来的,其实他知道,我并不喜欢,只是觉得好罢,不可多得。”

    东北故土虽已沦陷,交通却早就恢复了,并非不能回去。秦水凝自认已无家可归,又因责任在身,故而选择不回,至于谢婉君,她便不懂了。

    谢婉君看出她在想什么,强撑出个假笑:“想必你不知谢家发生了什么。我笑你家不成家,只能为国,可我谢家又何尝不是支离破碎呢?当年举兵回到东北,虽因根基动摇,无奈之举,却仍是最错误的决定,猛虎并非归隐山林,而是笼鸟自投罗网,日本人从奉天步步紧逼腹地,溃不成军,家里那么多人,大难临头只能各自飞去,我兄长不肯走,嫂嫂也执意要留,侄儿年幼……”

    她身子已经冷透了,四顾看了一圈,下意识找烟,秦水凝喉咙哽咽,拉着她回了房间,烧起火箱,两人捧着杯茶蜷在一起,倒有些围炉夜话之感。

    秦水凝用肯定的语气问她:“你便独自来了上海。”

    答案显而易见,谢婉君眉间闪过一丝痛苦的愧色,哑声开口:“祖宅叫日本人占去当司令部,谢家战败,兄嫂被囚禁起来,若非为了我那小侄儿,他们怕是早已饮弹自尽,至于我……”

    她突然朝秦水凝露出个自嘲的笑,自我苛责起来:“你可知这些年我一直在做什么?每年东北都会派特务潜入上海,必有一位来谢公馆,我像纳贡一般奉上成箱的大黄鱼,以求他们能够厚待我的至亲,秦水凝,你做的是极为磊落之事,可我,我是不是就是你们口中所说的卖国贼?”

    秦水凝早已心软成灾,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温柔地抚摸她的鬓发,一遍遍反驳:“你不是,你不是,别这么说,你只是谢婉君。”

    谢婉君埋在她怀里低喃:“我想家了,想我兄长,不知道他们如今过得如何……”

    “婉君,想哭就哭罢,我陪着你。”

    她到底还是不肯落泪,熟练又艰难地忍住,始终蜷缩在秦水凝怀中,不肯抬头,声音带着过分生硬的冷静:“阿凝,我不会说什么‘我爱你,我是为你而活’这种话,我不愿骗你,我不是为你活的,也不为我自己,我为谢家而活,为兄长他们而活。至于你,我自私地从你身上获得生趣,让自己看起来还像个有血肉的活人,我的感情并不纯粹,从始至终都是我将你拖入了浑水。”

    “我为你而活,谢婉君,这话我只说一次,你记好了。”

    秦水凝哄她入睡,直到她彻底闭上双眼,秦水凝吻她的额头,才沉声说道:“婉君,生辰快乐。”

    她生在辛亥年的腊月三十,虽是家里堂妹们的大姐,却是生日最小的一个,想必没少埋怨母亲为何不能再晚上几个时辰生她出来。

    而秦水凝所说的,也不过是一句迟来的、她不愿听的恭贺罢了。

    谢婉君做了个很长的梦,亦是朝思暮想的梦。

    谢家犹盛之时,每年必请名角儿到祖宅唱堂会,连唱十五日,直到上元,排场颇大。

    那年段青山携霓声社赴东北,唱一出他最为卖座的《定军山》,婉君关乎京戏的所有了解都是在那时种下的,她并非有多么嗜好京戏,只因每每听起,都能借机追忆旧事,失神片刻,便当做魂归过故土了。

    老宅每逢冬日便挂上了银妆,雪清月冷,风寒料峭,前院的戏声萦绕耳畔,往常这时,她必是带着妹妹们在雪地里玩耍,或是随长辈一起提枪进山打猎,不为所得多少,取乐罢了。

    然梦中什么都没有,戏声缥缈远去,人亦化作泡影,她仅着一件薄袍,光脚在院子里徘徊,不觉寒冷,反为寻不到人而惊惶。

    明明是熟悉的小径与回廊,宅子里却空荡荡的,只剩她这一缕幽魂,试图张口也叫不出声。她急得泪如雨下,似乎是幻听了,身后突然传来兄长谢钦的声音,熟悉又陌生。

    “婉君!瞧瞧我给你猎了什么回来?红狐狸皮!前些日子你不是说脖子有些凉?娘的翡翠项圈儿你是别想了,我找人给你做条毛领可好?”

    “婉君,婉君……”

    她猛地转过身去,却像是坠入了深渊,不断地向下掉,就在几近触底之时,她睁开了双眼,对上秦水凝关切的视线。

    “婉君,做噩梦了?你在哭。”

    谢婉君咬紧了牙,眼眶愈红,终是抬手抱住了秦水凝,哭得令人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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