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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凛冬(08)

作者:是辞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民国二十六年悄然而至。元旦日广西路的小花园附近新开了家川菜社,即便当时的上海阴风砭骨,食客还是如潮水般涌了过去,热络异常。

    许稚芙本打算带江楼月去,顺道叫上谢婉君,两人来到谢公馆时,谢婉君正窝在书房沙发上猫冬,只穿了件褂袍,身上披了张厚厚的毯子,烤着火箱。

    许稚芙非要叫她一块儿去凑热闹,将留声机的唱针拔了,咿咿呀呀的京戏声随之歇止。

    谢婉君断不会说自己正谨遵医嘱,迫于秦水凝的淫威,日日随她攻苦食啖,隔三差五吃一顿味道重些的,简直要叩谢隆恩,一张嘴都快没味觉了。

    “黄妈刚才还说呢,今天外面冷得很,我才不与你们一起出去喝西北风。”

    今天夏天热得那般离奇,都以为会是个暖冬,哪曾想到冬天会这么冷,又不下雪,真是活见鬼。

    许稚芙道:“几次邀你出去吃饭都不肯,婉君姐,你可是有别的妹妹了?”

    谢婉君笑不可支,随即使了一招祸水东引:“确实有别的妹妹了,你要与她争宠不成?”

    许稚芙负气地转身就走,江楼月抿嘴笑着,正要跟上去拽她,谢婉君的话传了过来:“你们俩最近去秦记没有?我心尖儿上的妹妹正是那大忙人秦老板,别说你请我吃饭费劲,我邀她才不容易,你若是能把她叫上,我立马就上楼换衣裳,即便是去白渡桥头吹风我也随你们一起。”

    江楼月看许稚芙没绕过这个弯来,低声提点道:“谢小姐是让我们去请秦师傅呢,正好你前些日子不是订了件棉袍?我们去催一催。”

    许稚芙听她的,回头和谢婉君说了句话便走:“婉君姐,看来你真是怕秦姐姐,是不是秦姐姐待你太凶了?她对我倒是极温柔呢。”

    她也知道说这话要挨谢婉君的骂,牵着江楼月就跑,谢婉君气得掀了毯子,光脚叉腰踩在地毯上,几次张口才吼出了句:“臭丫头,好歹把唱针给我放回去再跑。”

    黄妈闻声跑了进来,帮着把唱针放下,书房里再度回荡起京戏的唱腔,谢婉君翘着腿坐下,正打算点支烟,余光瞟到旁边矮几上的电话,踮着脚又去把唱针抬了,房内恢复寂静,她则提心盯住电话,等许稚芙的好消息。

    没想到等来的是秦水凝,她忙里抽闲地打这一通,长话短说:“好端端的你折腾人家做什么?昨天陪你听戏,不是下馆子叫你吃了个满意?说出去像我虐待你一般。”

    谢婉君听出来她将许稚芙给拒了,脸上虽不开心,语气还是低柔的:“谁知道你连稚芙的面子都不肯卖?再说了,那已是去年的事儿了……”

    “今天才冬月十九,大年还没到。况且去年的肉没长在今年的你身上么?你还说旗袍紧了,倒是该再给你量个尺了。”

    “你来给我量?现在就来好了,仔仔细细、从上到下地量。”

    电话那头的秦水凝下意识捏紧了话筒,生怕她的胡话漏出去似的,咬牙回道:“做什么美梦?我不与你胡搅蛮缠,店里来客了。”

    “诶?我就不是你的客么?”

    电话已被挂断了。

    谢婉君不服输地又打了过去,接电话的已是小朱了,秦水凝正帮顾客试样衣,小朱将之打断,转述谢婉君的话:“阿姐,谢小姐说没衣裳穿了,让你上门去量尺。”

    秦水凝头也不回,让小朱直接挂断,小朱哪敢照做,犹犹豫豫的,秦水凝这才跟那位顾客打了声招呼,走过去接电话,背过身低声啐她一句:“看我晚上怎么收拾你。”

    随之而来的又是电话被挂断的声音,谢婉君一副作恶得逞的表情,满脸娇笑,在书房里也坐不住了,小跑着上楼换衣裳。

    黄妈已经打算做晚饭了,见谢婉君要出门,她这两天得闲,便放了小佟的假回闸北探亲,出门也没人给开车,黄包车还要遭风吹,黄妈忍不住劝道:“大小姐还要出去?秦小姐说晚上回来给您炖汤呢。”

    谢婉君二十几年喝过的汤都比不过这一冬天喝的,闻言恨不得立马逃走,回道:“你做你的,我去凯司令喝杯咖啡,待会儿就回来了。”

    黄妈忙从衣架上取了帽子:“秦小姐说,风大叫您带上帽子,省得又被吹得头疼,我出去给您叫黄包车。”

    谢婉君接了帽子,看黄妈要披外套,阻拦道:“不必,车钥匙呢?我自己开车就成。”

    “大小姐会开车?秦小姐说您不认路,还是别……”

    “我什么不会?还不是为了接她,今天降温,待她打烊时岂不更冷了。还有,你今后改口叫她大小姐好了,一口一个‘秦小姐’,我看这个家早晚要易主。”

    她倒也并非说气话,说完了美滋滋地掂着钥匙出了门,心道整个上海滩还有谁配得上让她亲自开车去接,秦水凝心里指不定多美呢。若秦大菩萨高兴之下肯略施慈恩,明日便叫上许稚芙和江楼月去吃那家新开的川菜社,再好不过了。

    至于许稚芙和江楼月,二人在秦记被秦水凝劝走,还顺道把严从颐吩咐的医嘱给这两个妹妹说了一遍,她们自不敢再邀,出门坐上车还是后去了广西路小花园。

    然那日蜀腴川菜社刚开幕,食客排着号在门口等,两人吃了半斤北风,到底等得不耐烦了,就近寻了个馆子吃晚饭,只能等过些时日热闹降下后再来。

    可惜秦水凝没开这个恩典,谢婉君本以为蜀腴是难去了,寄希望于哪个老板请客做东,她借机尝个鲜。

    不想五日之后,那天正是小寒,秦水凝较往常还早起了一个钟头起床,谢婉君问她做什么去,秦水凝没答,只说晚上不在家吃。谢婉君顿时精神了起来,问她与谁有约,秦水凝说:“还能约谁?你不是要吃蜀腴?我昨日打电话订了桌位,你叫上稚芙和楼月,五点钟去秦记接我。”

    谢婉君抿嘴笑了,还不饶人:“你肯请客,真是稀罕了,我早早地便去等你,别想跑。”

    秦水凝嗔她幼稚,梳洗出门了。

    当晚四人到了蜀腴,谢婉君毫不客气地乱点一通,秦水凝也不拦她,还是江楼月忍不住开口:“足够了,再点就吃不下了。”

    秦水凝细致地擦着碗筷,淡淡接道:“叫她点好了,否则又不定怎么与你们说我苛待她,吃了这顿没下顿似的。”

    谢婉君丢了菜单,总算点完了菜,同那两个小的拱火:“你们听听,她这是不定在哪儿发了笔横财呢,凭这一顿饭,吃不穷她。”

    许稚芙单纯了些,闻言亮着眼睛问秦水凝:“秦姐姐当真发了财?”

    秦水凝驳道:“也就你信她浑说,我能发什么财。不过是今早有个订扣礼,主家出手阔绰,给了个大喜封,正好请你们吃饭了。”

    这下轮到许稚芙问:“什么是订扣礼?还有喜封拿。”

    秦水凝也不解释,而是去看谢婉君,给她个卖弄的机会,谢婉君也听她摆弄,得意地给许稚芙说起来:“姑娘出嫁时穿的嫁衣会留个扣子,成婚当日请你秦姐姐去给订上,图个吉利,所以要给她喜封。”

    许稚芙又问:“现在结婚不是都穿婚纱?搞洋人那一套,新娘子都要出来露面。”

    秦水凝点头:“婚纱自然是不必订扣的,穿老式大红嫁衣的越来越少了,一年也就这么两三回,早些年我叔父在时接得倒多,他长了副吉相,都愿请他,喜封收到手软。”

    “那我成婚时也要穿嫁衣,请秦姐姐你来给我订扣,我要给你个更大的喜封!”

    许稚芙毫不设防地说了这么一句,未必有多么认真,另外三人却神色各异,秦水凝没答话,不着痕迹地扫江楼月,江楼月已低了头,明显有些黯然伤神,至于谢婉君,她大抵算是最平静的,不过是看得太过透彻,抬手给秦水凝添茶。

    对上秦水凝略带嗔怪的视线后,她知道这是在叫她开口打圆场,顿时笑了一声。

    饶是许稚芙再愚钝也明白了过来,手伸到桌子下面去牵江楼月,脸上挂着愧色:“我随口说的,我还不想成婚,楼月,我想穿嫁衣给你看,我只是没穿过,好奇秦姐姐说的订扣礼而已。”

    江楼月脸色本就不好,强扯出个假笑,分外难看,她倒不是与许稚芙置气,只是有些事情心知肚明,如今不过是回避,老话说“船到桥头自然直”,依她看来,该叫“穿到桥头自然撞”。

    谢婉君适时开口,打破尴尬的局面:“你去的哪户人家订扣?楼月,上回你说今天谁成婚来着?”

    江楼月怎么也比许稚芙更稳重些,闻言深呼了一口气,回道:“倪家的喜,倪二少爷娶妻,就是夏天被气回绍兴老家的那个未婚妻,当时传得沸沸扬扬的。”

    这下轮到秦水凝惊讶,木然愣在那儿不动,反应过来扭头看向谢婉君,谢婉君犹在装腔,也摆出副惊诧的样子,问秦水凝:“呀?你去的可是丁家?没记错的话,他那个未婚妻姓丁。”

    秦水凝喉咙里哽着股异样复杂的情愫,看来那晚在百乐门外的情形是她误会了,两人并非定情,谁说道别就不能拥抱呢?想到她因为这个误会了谢婉君,不禁有些懊悔,低声答道:“不是丁家。”

    谢婉君夸张地点了两下头:“我想也是,倪老爷子做了不少洋人的买卖,婚礼想必也是西式的,无需订扣。”

    秦水凝抬头看她,瞧见她嘴角藏着的笑,心绪一动,无声抚上了她的手,谢婉君又故意将手抽了出来,拎起筷子,菜已陆续上桌,她显然要大快朵颐了。

    那顿饭吃得最满意的必定是谢婉君了,秦水凝虽不嗜辣,偶尔吃一顿换换口味也好,仍算满意,许稚芙和江楼月便没那么享受了,许是还未平复那句话激起的余波。

    饭后出了蜀腴,谢婉君亮出手里的包厢票,问那闷闷不乐的二人:“今晚黄金唱《龙凤呈祥》,稚芙,不是你最喜欢的戏码?还去不去看了?”

    许稚芙看江楼月,等她发话,江楼月一则不愿拂逆谢婉君,二则也为了让许稚芙开心开心,于是伸手帮许稚芙系好毛领的搭扣,正是谢婉君送的那条,今日两人恰巧都戴了出来。她低声哄着许稚芙:“你可是累了?不累的话咱们就去瞧瞧,我也好些日子没看戏了,《龙凤呈祥》倒是有些意思。”

    许稚芙当然乐意,于是四人又上了车,去黄金大戏院。

    《龙凤呈祥》演起来有些久,是由四出折子戏合在一起改成的,彼时邵兰声携着戏班在黄金大戏院唱,当晚正是贴刘备,扮相颇为英俊,博了不少彩头。

    中途还歇了一刻钟,秦水凝踩着停锣声离了包厢,再回来手里端着个托盘,上面是两碗鸡丝小馄饨,溢着香气,另有一小盅陈醋。

    谢婉君心头一暖,可刚在蜀腴吃过饭来的,哪里饿得那么快,同她说道:“你饿了不成?我是吃不下了。”

    秦水凝放了一碗在许稚芙和江楼月中间,另一碗和醋盅自然是她们俩的,回道:“刚吃过辣的,喝些馄饨汤润胃,这茶你不是嫌弃难喝。”

    谢婉君没有动的意思,接道:“那还要醋做什么,专为了喝汤,自然清淡些更好。”

    秦水凝舀了一勺清汤,往她嘴边递:“清汤你肯喝的话那可再好不过了,张嘴。”

    谢婉君听话地张口,由她喂了两勺,旋即抬手阻止:“不要了,待会儿再喝。”

    楼上的包厢都是敞着的,只要不是眼神不好,一南一北都看得真真的,为防落人口实,谢婉君四周打量了一番,确定无恙后撑着下颌同许稚芙说:“都多大了,还要人喂,自己吃。”

    江楼月一向谨小慎微,最懂察言观色,当即放下了瓷匙,许稚芙噘了嘴,也不肯动了。

    谁知那有心之人早已窥见,包厢的门帘被人掀开,进来了个珠光宝气的富态之人,正是家里开棉花厂的李太太。

    李太太上来就招呼谢婉君,佯装热络:“谢小姐,还真是你!我远远地在包厢里瞧见,还不确定呢。”

    谢婉君心里咯噔一声,面上仍露出热络的笑:“李太太!倒是许久未见了,怎么没到碧城姐那儿打牌了?我可想着你呢。”

    “哎哟,我哪还敢去,次次输给你那么多,我得躲着你这尊财神呢。”

    “这倒怪我了,回头我得跟碧城姐请罪,她的牌搭子竟是这么跑没的。”

    两人半真半假地寒暄着,眼看戏台的九龙口重新上人,下半场戏要开锣了,李太太却仍没有走的意思,而是盯上了许稚芙:“这是世蕖的妹妹罢?许二小姐。”

    许稚芙并不擅长此道,略有些拘谨,浅笑着同李太太颔首:“李太太好,听兄长提起过你。”

    李太太笑得合不拢嘴,斜着眼睛瞟她身边的江楼月,再把镇定坐在那儿的秦水凝给带上,台上已开始敲锣了,她掐尖了嗓子,同许稚芙说:“许小姐,瞧你年纪不小了,即便都是女人,也不好这么亲近的。”

    许稚芙正觉得莫名其妙,脸上挂着迷惑,只听李太太的声音伴着锣声传来,分不清哪个更刺耳:“小心被叫做磨镜党,不好听的。”

    李太太又同谢婉君说了声“再会”,扭身出门回自己的包厢了。

    台上刘备上了场,包厢里的四个人却谁都没往戏台上看,许稚芙听了李太太的话,还单纯地问江楼月:“楼月,什么叫磨镜党?上海还有这么个党派吗?我不曾入过呀。”

    江楼月满脸尴尬,硬着头皮看秦谢二人,不知该不该给许稚芙解释,二人岂会不知李太太话里何意,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谢婉君不打算开口,这回换秦水凝去打破尴尬,秦水凝挪到许稚芙身旁坐下,低声附到她耳边说了两句什么,从许稚芙平静的反应来看,便知秦水凝没给她解释这个词的意思,谢婉君隔空白了对面包厢的李太太一眼,只觉得好好的兴致都被扫了一半,真是讨厌。

    散戏后四人刚迈出戏院大门,谢婉君手里攥着那条狐皮毛领,江楼月一看许稚芙空荡荡的脖子,连忙说:“小芙又落东西了,我回包厢取。”

    许稚芙赶忙跟上:“我也去,婉君姐等等我们。”

    谢婉君便跟秦水凝在门口等着,人群从戏院里鱼贯而出,两人挪到了台阶旁的角落,秦水凝见她还没戴脖领,正想拿过来帮她戴,不想谢额婉君先一步动了手,将毛领给秦水凝戴上了,还抚了抚毛面。

    秦水凝不解,疑惑地看着她,谢婉君笑着说:“我送出的东西便没收回的道理,你可别想着还我。”

    “我没吃你和稚芙的醋,你好好戴着便是了。”

    “是,你不爱吃醋,我自找醋吃可行?家里还有别色的毛领,这条给你,颜色太素净了些,我不喜欢。”

    秦水凝没再推辞,下巴陷进了柔软的皮毛,淡笑说道:“确实暖和。”

    谢婉君则昂头看着黛色的天,低喃道:“也不知今年冬天上海还会不会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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