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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漫长的凛冬(06)

作者:是辞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秋末接连下了两日的雨,整个上海滩被阴风席卷,气温也跟着骤降,正当人纳罕可是要下雪,热了一整个夏天,合该来场瑞雪,雨却骤停了下来,太阳总算露面,冬天到了。

    谢婉君大病痊愈,依然以此为借口,回驳了不少饭局,秦水凝看在眼里,颇觉欣慰,往谢公馆跑得频繁,偶尔亲自下厨给谢婉君做些吃的,自然是谢大小姐点菜,她则是被使唤的命,只能纵着罢了,别无他法。

    有时她会宿在谢公馆,还是不肯常住下来,谢婉君对此自然有些微词,言道:“明明在我自己的家,却跟做贼似的,还得防着黄妈。”

    秦水凝装听不懂:“你别三更半夜地往客房里钻,就不像做贼了。”

    谢婉君气得瞪眼:“我不去客房,难不成等你来主卧找我?怕是等到天亮都是空守。”

    秦水凝看起来极为正经的样子,说的话却是在逗她:“那今夜你别锁门。”

    谢婉君这才算满意,冷哼一声答道:“我姑且等你一次。”

    深夜秦水凝堂而皇之地走了进来,没等把门关上,正撞见起夜的黄妈,自她常来谢公馆后,黄妈也改了称呼,眯着眼睛问道:“秦小姐,大小姐可是有什么吩咐?”

    她倒也不臊,泰然回答:“不是什么大事,她晚上忘记吃药,我去把她叫起来让她吃了,你睡你的。”

    黄妈不疑有他,转身回了房间,秦水凝也跟着关上了门,轻声把锁也落了,转头便瞧见灯光下红着双颊的谢婉君,咬牙嗔她:“你还真是不害臊,我都替你脸红。”

    秦水凝才不着她的道:“你鬼鬼祟祟做贼的时候可曾脸红?撞上黄妈想必还要吸着肚子贴门躲起来,脸红没有?”

    谢婉君不与她争论这些,单去问她:“那你也比你寻这个烂借口强,我今后夜夜都要服药么?况且药呢?药在哪儿?你这个小骗子。”

    她走到床边掀开了被子,极为自然地钻了进去,神情却是一本正经的,咬着耳朵告诉她“药在我手里,你过来,我喂你吃。躲什么?”

    床褥翻涌,一阵窸窸窣窣之声,不必赘述。

    入冬后没几日,往常秦水凝多是晚上打烊后来谢公馆,最多中午得空,还得谢婉君也得空,二人一起在家里吃顿午饭,不可多得的。那天下午谢婉君在家休息,晚上还有个饭局,许世蕖设的,推辞不得,黄妈上楼通禀“秦小姐来了”,谢婉君连忙趿拉着拖鞋跑了下去,直接撞进秦水凝怀里。

    秦水凝瞥见站在楼梯上擦扶手的女佣,不着痕迹地拧了下她的腰,在黄妈出现之前把人推开。

    谢婉君这才看到秦水凝并非空手而来,合着是来送衣裳的,她就说秦师傅这么个忙人怎么会大下午地前来造访。

    黄妈送上了茶后,她还故意挑秦水凝的刺:“秦师傅竟亲自来给我送衣裳,怎么没叫小朱跑腿呢?寒舍可真是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

    秦水凝抿嘴忍笑,剜她一眼,显然是在勒令她适可而止,扭头跟黄妈揶揄道:“你们家大小姐这张嘴真是讨厌,苦了你伺候她这么些年了。”

    黄妈哪敢乱说话,摆着手说“秦小姐说笑了”,也不妨碍她们,退了下去。

    秦水凝故意用黄妈还听得到的声音说她:“我看你就是一张嘴硬。”

    谢婉君咬牙回击:“你的嘴不硬,软着呢。”

    秦水凝的脸上也不免挂上一层薄红,转身去解系着纸包的绳,亮出里面东西,正是那张银狐皮裁好的毛领和披肩:“原本说秋末做好,在提篮桥……”她怕触及谢婉君的伤心事,忙改了话,“中间耽搁了些时日,这几天才赶出来,你也能穿了。”

    谢婉君捡起毛领仔仔细细地打量,显然是满意的,又发现披肩的里衬是白色,而非红色,故做严肃责问她:“你现在是恃宠而骄了,都敢忤逆我这个大主顾的要求,我不是要红色的里衬么?”

    “我试过,委实难看,便擅自做主换成白色,谢大小姐不会扣我的工钱罢?”

    “秦师傅这话说的,我哪里敢?您都分文不取了,我想送钱都没处送呢。”

    秦水凝将她的阴阳怪气一一接纳,拎起披肩往她身上挂,一边比量一边可惜地说:“如今倒是后悔了,可否叫账房先生再跑一次?罢了,眼看要结上个季度的账,我就一并算了罢。”

    “你想得美,我这个人可是极小气的,你既不要,我便不再给了。”

    “素来听闻你大方,对我倒是愈发小气,也不知我是亏了还是赚了。”

    屋子里虽不算太冷,也没烧火箱取暖,谢婉君只穿一件单层的旗袍下来,裹着那条披肩还是暖和不少,于是捞着秦水凝的手往怀里塞,将她的手也一并暖了,接道:“周末我休息,带你去订一枚拿得出手的戒指,够在你那儿裁几年的衣裳了,你说你是赚了还是亏了?”

    “我每天做针线活,本就不爱戴戒指,给我买这些做什么。”

    “那天怎么突然戴了呢?缅怀起你那位亡夫了不成?”

    她显然还不知严从颐心中的猫腻,秦水凝也不愿多说:“好大一股酸味儿。”

    幸亏她没多想,随口吃一嘴飞醋便兀自说了下去:“姜叔昀都能送你成色那么好的翡翠戒指,我怎能落下?待戒指做好了,管你戴与不戴,放在那儿又如何?我就是要送你,你当我跟你似的,将枚扣子装在戒指盒里,就这么轻易地把我给打发了,你心里得意着呢。”

    话已至此,秦水凝自然不会再推辞,点头回道:“我答应同你去,你也得随我去趟医院,真叫严医生给你开些药来吃。”

    谢婉君在心里权衡了一番,摆出副不满意的表情:“去就去,答应你便是。”

    她又让秦水凝收好一条毛领,自己只留了一条,那瞬间秦水凝不免觉得她是要送自己的,刚想开口拒绝,谢婉君像是捉到了她的短处,脸上露出得意的坏笑:“我是要送稚芙的,当初就觉得她戴着会好看,想着给她留一条,没你的份儿。”

    秦水凝吃了一瘪,凉飕飕地瞥她一眼:“许小姐若是知晓你这般爱护她,想必定要喜极而泣了。”

    谢婉君追着她问:“你吃醋不成?你是不是吃醋?你快告诉我,心里是什么感受?”

    秦水凝兀自走到衣架旁去拿大衣:“懒得与你胡搅蛮缠,我还得回店里,小朱一个人应付不来。”

    “还要走?”谢婉君不免失望,又说起晚上的安排,“我晚上在和平饭店应酬,到时候叫小佟去接你,你等我一起回家。”

    秦水凝心里一暖,“嗯”了声算作应答。

    晚上秦记刚准备打烊,秦水凝还跟小朱在店里收拾着,一抬头就看见停在门口的车,已经熄了火,不知等候多久了。

    她忽然觉得心潮有些涌动,虽然知道谢婉君不在车里,还是不免产生一种暌违已久的归属感,好像终于有了家,家里还有人等着她。

    受那种归心似箭的情绪所催动,秦水凝忙放下手头的活儿,叫小朱收尾,并叮嘱了一句锁好店门,小朱爽快答应,扭头便瞧见秦水凝急匆匆地走了,大衣都还没穿好。

    秦水凝独自上了车,瞧见后座放着谢婉君的红呢绒大衣,不禁眉头一皱,问小佟:“她怎么把外套就放在车里了,着凉了怎么办?”

    小佟默默启动车子开回和平饭店,心不在焉地答道:“不会的,大小姐今日带了件狐皮披肩,披着上去的。”

    倒是符合谢婉君爱美的性子,秦水凝把那件被随手丢在车座上的大衣拢好,没再多说。

    其实她根本无需急这一时,到了和平饭店楼下也是要等的,且一等就是两个钟头。

    小佟看出她等得久了,心中难免不耐,按照以往的经验推断说道:“今日是许老板的局,许老板并不好酒,喝不了多少,想必很快就散了。”他又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和洋火,拉开车门下去,“秦小姐,我下去抽根烟。”

    秦水凝独自在车上又坐了两分钟,觉得有点儿闷,系好大衣的纽扣也下了车,今日倒不算太冷,吹吹风也好。

    她立在车旁,下意识抬头看和平饭店明亮的窗,明知看不到什么,还是下意识想要找到谢婉君所在的包厢。不想那和平饭店上面的几层楼都是客房,谢婉君他们就在二楼的包厢,但凡再高一些秦水凝都看不真切,二楼还是足够的,她率先看到窗边衣架上挂着的银狐皮披肩,在周围深色的大衣映衬下分外醒目。

    想必那厢的酒局已经接近尾声,谢婉君先行走到了窗边,自然不会想着往下看,秦水凝看到她就够了,嘴角扬起了个淡淡的笑容,可那笑容并未维持多久,在看到许世蕖后僵住,很快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婉君把披肩从衣架上摘了下来,许世蕖顺势接了过去,谢婉君也没拒绝,由着许世蕖帮忙披上了,许世蕖还特地为她打理了两下,接着一双人影从窗前移开,又换成别的人来取大衣。

    男人的手抚在银白色的狐狸皮毛上,秦水凝脑袋里一遍遍回想着这个画面,心头莫名变得涩涩的,很难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总之不大好受。

    她转身走向蹲在路边抽烟的小佟,伸手索要:“给我一支。”

    小佟当她不会抽烟,眼睛里写着犹豫,还是递了过去,并且起身帮她点了火,秦水凝这次倒是没再咳喘,望着远处的江景静静吸了起来。

    很快饭店门口传来了喧嚣声,十几个老板各自成群,唯有谢婉君一个女子,宛如水墨中的一点红。众人客套着道别,秦水凝半截身子隐藏在车后,随手将烟丢了,对上谢婉君的视线,朝着她笑。

    那股不明的情绪似乎就随着那半支烟化成灰烬了,秦水凝素来习惯伪装,回家路上也没表现出什么,谢婉君悄悄在黑暗中牵她的手,把玩她光洁的指头,小佟就在前面一本正经地开着车,秦水凝蓦地笑了出来,绝非假装,心情也瞬间变好了起来。

    谢婉君开口说道:“今日未喝多少,倒是有些饿了,回家你给我做粥好不好?”

    秦水凝怎可能说不好,自然满足她,知她口重,做的定是咸粥,还不能太咸,恐伤了她的胃,倒是一位极难伺候的大小姐。

    两人坐在客厅里吃着热粥,黄妈将门锁好,回来路过厨房说道:“秦小姐莫再洗碗了,放着明早我来洗就好。”

    她当秦水凝似客,又非客,无论如何也不该叫秦水凝做刷锅洗碗的差事,秦水凝心里清楚,不再坚持,还顺便问黄妈一句:“你饿不饿?要不也来吃一碗,我做得多。”

    黄妈哪里还敢跟谢婉君抢食,憨笑着拒绝:“我不吃了,都留给大小姐吃罢。”

    秦水凝瞥一眼身边的谢婉君,目光温柔,接道:“余了很多呢,你家大小姐又不是猪,吃不了那么多。”

    谢婉君填饱了肚子,抬头瞪向瞧热闹的二人:“你们当我不在呢?堂而皇之地说起我来。”

    黄妈瞧着她们坐在一起极为登对,跟姐妹似的,谢婉君近些日子也都准时吃饭了,她心里高兴,夸赞起秦水凝来:“秦小姐的手艺怕是不输家里的大厨,有您这位姐姐,也算能治一治我们家大小姐。”

    没等秦水凝说些什么,谢婉君却拧起眉毛:“你真是老糊涂了,分不清大小,外面的人都知道她是我妹妹,我可没少护着她呢。”

    秦水凝但笑不语,黄妈也纳闷起来:“哎哟,我这不是瞧着秦小姐较您稳重些,又是婚配过的……”

    这岂不是在谢婉君的心火上浇油,谢婉君长舒一口气,面不改色地编着瞎话:“你看她冷冰冰样子,像是会喜欢哪个男人?我便不稳重了么?想必你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你们叫我一声‘大小姐’,家里那么多妹妹,我自然是最大的一个,不瞒你说,她正是我的一个远房堂表妹妹,不然我怎么待她这么亲厚呢?”

    秦水凝撑着额头继续喝粥,听她一通胡诌八扯,把黄妈唬得一愣一愣的,上楼梯时想必还在咂摸这里面的关系。

    待到楼梯彻底没了声音,秦水凝才放下瓷匙,掐着她的腰问:“你再给我说说,到底谁大谁小?谁是姐姐?”

    谢婉君还在嘴硬:“这个家自然是我最大,有问题么?”

    “没问题。就是觉得你这浑说的毛病可恶了些,治一治你这张嘴。”

    楼下再无旁人,两人贴着桌子厮磨起来,阒静之中传出阵阵压抑声响。

    云雨暂歇,秦水凝坐在桌上,居高临下地俯视她,用带着薄茧的指腹抬起她的下颌,抚上莹亮的唇:“这不是挺乖的么?瞧着喜欢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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