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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漫长的凛冬(05)

作者:是辞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彼时黄妈在楼下炖汤,想着给谢婉君进补,幸亏秦水凝瞧见了砧板上刮过鳞片的鱼,回忆起当日葱烤鲫鱼之说,含蓄地阻拦黄妈:“她不爱吃鱼,还是买只鸡来杀罢。”

    黄妈思忖着秦水凝这就不了解谢婉君了,卖弄地说道:“大小姐又请了个新厨子,前些日子一个人吃光了大半条鲫鱼呢。”

    秦水凝身子一僵,想着八成就是那天的事儿,略带愧色地问黄妈:“葱烤鲫鱼么?对她那副胃来说,是不是太过油腻了些。”

    黄妈点头:“这倒是,也不知大小姐那天是怎么了,整个夏天也没见她胃口这么好过,吃完全都吐了……”

    “这不就结了,她吃不了鱼,作践自己罢了,你还要做鱼,小心她吐在房间里,又要烦你收拾。”

    “有道理,可这鱼都杀了……”

    “你们几个吃就好了,我给你拿钱,还是炖鸡汤。”

    黄妈断不敢收秦水凝的钱,每月的买菜钱谢婉君都是按时给的,一个夏天她拢共也没在家吃过几顿正餐,钱便进了黄妈的腰包,如今谢婉君病了,正好能将省下的给用了,于是乎匆匆出门去买活鸡,煨上汤后站在炉灶前盯着,寸步不移。

    楼上房间里,秦水凝靠在床头,怀里揽着谢婉君,眉间闪过一丝复杂,冷飕飕问她:“你明明胃有毛病,平躺不是更好?非要歪着个脖子,我也被旗袍锢得难受,为了什么?”

    谢婉君抬手勾住她的腰,深秋天寒,还不忘把被子拽上来,盖得严严实实,答道:“我在床上睡了一天,躺累了换个姿势还不成?你少吵吵嚷嚷的,打搅病人休息。”

    “你如今知道自己是病人了?病人该去什么地方?不需要我说罢。”

    “病人想去什么地方便去什么地方,都是病人了,还要受委屈么?我觉得眼下就很好,天气凉了,你的腿脚不冷?进被子里暖暖,我不会吃了你。”

    秦水凝轻叹一口气,踩在地上的脚却没动,而是低头审视起谢婉君来,还是头回见她半点妆都没化的样子,脸上虽缺乏血色,可她原本就不是养在深闺的女儿家才有的冷白肤色,过去在东北时,她爱骑马、射枪、打猎,双颊的几粒斑点并非雀斑,而是晒出来的,点缀在她素面清纯的脸庞上分外相宜。

    她说的话还是往日里的语调,可看脸识人从来都是不可避免的下意识习惯,秦水凝听过后总觉得心里泛起一丝异样的涟漪,目光愈发如炬,她的脸贴在她的腰间,双颊仅存的一层皮肉堆在了一起,样子虽丑,倒也可爱,秦水凝没忍住上手扯了一下,沉声问她:“谢婉君,你在撒娇么?”

    谢婉君老脸一红,被她扯得龇牙咧嘴的,可浑身是在是没力气,爪牙都亮不出来,更别提反抗了。她拧头躲开,埋在枕头上,闷声答道:“撒你个头的娇,看我好了怎么收拾你。”

    秦水凝对此不置一词,唯用一声哂笑回应,旋即就要撤开胳膊:“胳膊疼,别粘人了,我下楼做东西给你吃。”

    谢婉君哪有食欲,见她要走,忙想着如何制她,忽忆起昔日电车之上搜她身的光景,猜她定是极其怕痒的,便伸手抓她的腰侧腋下。秦水凝被打了个猝不及防,闷笑着躲闪,若非看在她是个病人,早就还手了。

    两人在昏暗的房间里嬉闹,黄妈端着汤上楼,停在门口疑惑地皱起眉头,寻思着房间里难不成出鬼了,急忙推门便入,看到凌乱的被窝和僵住的两个人,一时间也有些尴尬。幸好她年纪摆在那儿,只当是姑娘们贪玩,叮嘱道:“大小姐即便是醒了,也不能这么闹的,还是得好好躺着。”

    秦水凝听出黄妈在暗中点她,谢婉君任性便罢了,她是不该跟着闹的,又一想,还不是谢婉君起的头?她可什么都没做,实在委屈。她甩了谢婉君个严肃的冷眼,叫黄妈喂她喝汤,自己则打算出门。

    谢婉君立马提起心来,朗声问道:“你干什么去?”

    秦水凝知道她以为自己要走,无奈地略歪了头,解释道:“下去给你做吃的。”

    谢婉君依旧保持怀疑,顶着一张缺乏威严的脸吓唬她:“你敢偷偷溜走,我就报警抓你,说你偷了我家的东西,把你锁起来。”

    黄妈停了都不禁皱了眉头,觉得这话实在不像是谢婉君会说出来的,秦水凝则直想翻白眼,骂她幼稚、无聊,回道:“看来严医生的针有问题,将你给扎傻了。”

    话落,她便转身出门了。

    谢婉君瞪大双眼,猛地扭头问黄妈:“严医生?严从颐来了?他来干什么?”

    黄妈说:“想必是严家的阿妈打的电话,下午严医生给您吊了水,还和秦师傅说要带你去医院呢。”

    她像个生病不肯就医服药的孩子,顶着一头乱发在床上撒泼:“我才不去,你们谁爱去谁去。”

    黄妈拗不过她,干脆避战:“是是是,我们也不敢逼您去不是?反正明日严先生还得来,您亲自跟他说。”

    谢婉君咬紧了牙,想着明天可得睁着眼睛等严从颐来。

    可她错算了一点,她防备严从颐,全因严太太曾经有意撮合他们,想着秦水凝倘若知道了这层关系,那黄浦江里的男人岂不是又多了一位?殊不知严从颐准时准点地来,为的竟不不仅是她这个病人,还有秦水凝的关系。

    那晚秦水凝做了碗疙瘩汤,里面特地掺了点儿谢婉君不爱吃的玉米面,糙米养胃,谢婉君尝出家乡的味道,是请再多昂贵的厨子都复刻不来的,笑着问道:“我在老家时怎么从未吃过?”

    “又不是什么好吃食,我还是头回用白面做。”

    秦水凝端着勺子喂她,一口接着一口,很快吃了半碗,那只碗可不小,秦水凝蹙眉问她:“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能吃?别吃了,吃多又要吐了。”

    谢婉君还嫌不够,有些可惜地说:“我都吃过了,撤下去便只能倒了,何必浪费?”

    “你是吃过了,我还没吃,这么一大碗本就不是给你自己的。”

    谢婉君佯装嫌弃:“家里又不是没有碗,你分开盛不就好了,何必吃我剩下的。”

    其实她本意是心疼,天色已经晚了,她却等到这时才吃,两人原本可以一起吃的。可转念一想,要是一起吃起来,她便不能喂自己了,这倒是不值,难有两全之法。

    秦水凝白她一眼:“你那是什么表情?该嫌弃的难道不是我?”

    “你嫌弃?嫌弃就别吃,叫黄妈再给你做。”

    “我倒是想下楼与黄妈她们一起吃,比你吃得好多了。只一点,我起身出去了,你别扯着脖子叫就行。”

    谢婉君深谙“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接道:“你赶紧吃,吃都堵不住你的嘴,待会儿凉了。”

    秦水凝不嫌弃她,倒是助长了她挑食的风气。

    次日中午两人一起坐在楼下餐厅吃饭,谢婉君先是将姜丝挑了出来,放进她的碗,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说什么。

    接踵而至的便是成块的胡萝卜、木耳,都是菜里的主要食材,也不知她都能吃什么,秦水凝觉得她这顿饭吃得很不老实,成心找事一般,终于忍无可忍,撂下筷子说她:“你再往我碗里添,我就把姜丝贴到你的脸上。”

    谢婉君有恃无恐:“不吃就不吃,我丢了便是。”

    “你这是什么挑食的毛病?”

    “可算叫你拿到我的短处了。”谢婉君试图搬回局面,借机发泄起不满,“昨晚留你睡下你不肯,今早我可是七点钟就起来了,你倒好,中午才来,正赶上吃饭,还真是少奶奶的命,专会享福的。”

    秦水凝拿捏着她的用词,重新提起筷子吃饭:“谢大小姐家大业大,若要给我谢少奶奶的名分,那我岂不惶恐,下半辈子都不用操劳了。”

    她出院后赶了十日的工,昨晚累得不行,回到住处便睡下了,今天一上午又没闲过,能来陪她吃饭已不容易。

    谢婉君趁势接道:“你知道就好,又不是养不起你,所以你下午别走了。”

    秦水凝夹菜的动作顿了一瞬,脑海里闪过无数的画面,伴着酒气的那种,颇觉心疼,嘀咕了句:“还不如我养你。”

    谢婉君当真没听清,追问道:“说什么呢?我没同你开玩笑。”

    适时有客进门,黄妈上前迎接,叫了声“严先生”,秦水凝饭也不吃了,起身迎了出去,谢婉君眼中闪过一股恼色,食欲也没了。

    严从颐又给她打针,还礼貌地劝她势必要去医院一趟,谢婉君敷衍着:“眼看着要入冬,风吹得我头疼,等过些时日天气好些,一定会去。”

    论敷衍人的功力再没有谁能高得过她谢婉君了,秋末风大,入冬后风就会变小么?自然不会,所以这医院是断不可能去的。

    她被困在了房间里吊水,看着秦水凝随严从颐出去,二人聊个不停,她却什么都不能做,平白怄火,心想着等严太太从南京回来,势必要去帮忙促成一番严从颐和那高小姐的好事了。

    谢婉君不过乱吃飞醋,哪里晓得严从颐当真对秦水凝有意,知道后势必要炸,怕是病都不肯养了。

    秦水凝陪同严从颐下楼,主动为他斟茶,严从颐眸色一暗,他并不瞎,自认观察人的本事还算细致入微,早就发现秦水凝右手无名指新添的戒指了。可他不信一天半天的光景会发生那么大的事,又不如堂兄身为政客那般善于掩藏情绪,到底问出了口。

    “秦小姐的戒指倒是漂亮,昨天是忘记戴了么?”

    秦水凝装模作样了看了一眼右手,她故意戴在右手,就是生怕严从颐瞧不见,闻言松一口气:“是啊,每日在店里裁衣裳,少不了要摘下来的,随身放在包里。”

    严从颐有些伤神:“恕我冒昧,不知秦小姐已有婚配。”

    她隐瞒了姜叔昀逝世的关键讯息,接道:“怎能怪严先生,是我自己没看好戒指。”

    早在来谢公馆之前她便给许公馆打了电话,想着叫许稚芙和江楼月来陪谢婉君打发时间,许家的车子入了院,进门的却是许世蕖和许稚芙,秦水凝颔首打了声招呼,随后拎起布包便打算走,叫黄妈告诉谢婉君一声,她晚上再来。

    许家兄妹上楼探望谢婉君,严从颐则跟着秦水凝出去,秦水凝惊讶地问道:“婉君还吊着水,严先生怎么也要走?”

    严从颐说:“等着也无事可做,我送你回去,秦记不是在霞飞路?来回还不到一刻钟,不妨事。”

    秦水凝忧心地看一眼楼上卧室的窗,严从颐已帮她把车门拉开了,她无声叹一口气,由他送了一程,不过礼数而已。

    天黑秦记打烊后,秦水凝再回到谢公馆,客厅的礼已经堆出半人高,饶是许家的车再大,也装不下这么多,黄妈解释道:“下午来探望的人便没断过,消息一传开,即便是病着,大小姐也是难得清闲的。”

    秦水凝愈加觉得心疼,兀自上了楼,推开房门便瞧见地上放了好几摞旧报纸,粗略估算至少有一年的份量,不知这位大小姐又抽哪门子风。

    谢婉君裹着件殷红的晨袍,鬈发松松垮垮地打了个结,正端臂立在窗前,闻声半转过身来,指间赫然夹着支香烟,烟篆袅袅盘绕,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加之一双忧愁的眼眸,好似外国长片里多情的美人,颓丧而优雅。

    秦水凝从她的神情之中看出一抹熟悉的黯然,一如中午在严从颐身上瞧见的那种,心中虽觉不解,还是上前率先夺走了她的烟,呵斥道:“还抽烟,你这副身子要不要了?”

    谢婉君没接话,静静地看着她,秦水凝看出她毫无悔色,语气愈冷,拍了下身旁梳妆台上的烟盒:“那么爱抽,把这一盒都抽光好了,我盯着你。”

    谢婉君拿起窗台上的烟灰碟,呈到秦水凝面前,秦水凝将烟揿灭,顺带把烟灰碟也收走,正打算直接端出去,谢婉君却拽上了她的手腕,兀自坐到梳妆台前。

    梳妆台上除了珠宝匣子便是舶来的香粉香水,唯有一份泛黄的报纸引人注目,即便谢婉君的手再快,把报纸拂到了地上,秦水凝还是瞧见了,那份报纸她怎会陌生,上面刊登着她和姜叔昀的婚讯,还附有一张结婚照。

    谢婉君帮她把烟灰碟放下,捧起她的右手,下午她一直在忙,店里又乱,戒指到底珍贵,便没摘下,还是戴在手上最安全,谢婉君已经抚上了戒面,上面嵌着块颇大的翡翠,幽绿幽绿的,与结婚照上她戴的可不正是同一枚,如今倒是有些刺眼了。

    谢婉君掀开了个匣子,各色的火油钻泛着光辉,迷人眼球,她也不管尺寸合不合适,全往秦水凝的手上戴,大拇指上还套了个金镶玉的扳指,其他四指戴满了,又去摘无名指的婚戒,可惜那尺寸是姜叔昀专门找工匠改过的,太过合适,摘下来不免有些费劲。

    秦水凝盯着她认真的头顶,不禁无奈地发笑,静静看着她跟手指头较近,低声说道:“你拽疼我了。”

    谢婉君闻言停了下来,又将她的手给甩开了:“怕是你舍不得摘,不然怎么拽不下来。”

    秦水凝摇了摇头,抬起手自己把戒指褪了下来,再把空空如也的无名指伸到她面前:“这下满意了?”

    谢婉君手里早就备好了戒指,这下彻底给她满手都戴上了,颇为得意地说:“我这里要什么好戒指没有?随便你拿。”

    秦水凝故意说:“那我要你总戴着的那只,也不知是谁送的,难道不是比我这枚戴得还久?”

    她没了刚刚的阔绰劲,不舍地捏住了那枚老戒指:“这只不行,这只是我母亲的遗物,死也不能摘的。”

    秦水凝没忍住笑出了声,用珠光宝气的手抬起了她的下颌:“我这只岂不也是叔昀的遗物?轻易地就为你摘了。”

    “仅仅是遗物么?”

    “不然呢?”还是能挡住严从颐的信物。

    谢婉君仍旧皱眉不悦,沉默许久才再度开口:“你少诓我,我可是听人说过,上面派人收殓你那位亡夫尸首的时候,他手里紧紧攥着块怀表,装着你的照片呢。竟将这茬给忘了,你可知上海滩如何赞颂你们这双鹣鲽的?我说与你听听……”

    “这便是你一年不肯踏足秦记的缘故?”

    谢婉君叫她问得语塞,狠狠剜了她一眼,小气地将戒指都夺了下来,宝贝着放回到匣子里。

    秦水凝则转身去拿随手放在床上的竹节布包,她确实骗了严从颐,贴身带着的并非那枚戒指,而是姜叔昀的怀表。

    谢婉君用余光看着,她还给专门给怀表做了个锦囊,仔细着从包里取了出来,又要打开锦囊,可真费事。谢婉君拢了拢衣袍,不耐烦地说:“收起来罢,别显摆了,我又不想看。”

    秦水凝还是把怀表打开递到她面前,引诱道:“不想看看照片长什么样?”

    “不想,谁爱看你给谁看去。”

    “还是看一眼罢,拍得怪好看的。”

    她直接把怀表推到谢婉君面前,谢婉君这才不耐烦地抓了过去。

    “是你非叫我看的,我不过是给你个面子。”待看清了照片上的人,谢婉君猛地抬起头来,左看看秦水凝,右看看怀表上的照片,很是疑惑,“这是你几岁时拍的?变化也忒大了些,都瞧不出来了。”

    秦水凝甩她个冷眼:“不知道的还当你是个裁缝,针线活做得眼睛都不好使了。”

    谢婉君脸色一僵,立即把怀表放下,显然还是不高兴:“你少挖苦人,赶紧把你的宝贝收起来,别磕着碰着了。”

    秦水凝闻到好大一股酸味,头回觉得她长了颗榆木脑袋,挑明道:“那上面根本不是我,是叔昀的小妹,死在了东北。”

    这下倒让谢婉君愣住了,回过神来后她急忙又拾起了怀表,捧在手心反复打量着,嘴角的笑意藏不住,溢了出来:“他妹妹可真漂亮,斯斯文文的,眉眼间还有一股英气,怪不得我一看到就觉得喜欢。”

    秦水凝长叹一口气,确信她矫情过了,问道:“看够了没有?看够了下楼吃饭,饿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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