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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漫长的凛冬(04)

作者:是辞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从秦记再回谢公馆的路上,秦水凝独自坐在后排右手边的座位,是谢婉君习惯坐的,想到她这么多次搭谢婉君的顺风车,始终坐的是左边。小佟每晚都会打理一遍车子,极为尽责,她却觉得昨夜的酒气仍在,还有臆想的晚香玉的味道,更像是刻在心坎里了。

    不过三五分钟的车程,眼看着驶进福开森路,秦水凝遽然开口,语气冷淡地问小佟:“她怎么了?”

    饶是小佟也不禁在心里骂这位秦师傅可真是薄情,当日许府设宴,谢婉君冒雨去追她,她从提篮桥监狱出来,谢婉君也是早早就在大门外等着,她竟半点儿恩情都不记,看起来像在问个陌生人的死活。

    小佟语气生硬地说:“我不知道,今早就没见到大小姐,家里已乱作一团了。”

    秦水凝听出他的不悦,也知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没再追问。

    直到车子开进谢公馆的院子里停在门口,她仍旧坐在车里犹豫着不肯下车,小佟、许稚芙、江楼月、黄妈倒是将她围了个彻底,恨不得各分一个腿脚把她抬到楼上去,可她们又如何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一步一步走上楼梯,她想起还在广慈医院住院时,小朱跟她说,这几日传言四起,谢婉君时隔许久再度频繁地光顾百乐门,大方请客,倪二少爷多是陪着的,倪老爷怒不可遏,即便倪二少爷不在,亦有不少沪上适婚的青年才俊,绝不缺玩伴。

    那时她在医院里经历漫长又折磨的疗伤,谢婉君则在夜夜笙歌,谁又不痛?

    匆忙出院回到秦记的第一晚,打烊后她本该早早回家休养,脚却不听使唤地往百乐门的方向去,杵在对面一等就是四五个小时,总算见到谢婉君出来。彼时她已经穿上薄呢绒的风衣,谢婉君还露着两条白花花的手臂,穿得过分单薄,又极为妖冶,正撑着洋车弯腰干呕,另一只手狠狠按着肋下的胃。

    她险些要将自己身上的风衣脱下,打算上前给谢婉君披上,这时倪二少爷追了出来,怀里抱着谢婉君的一件墨蓝色大衣,亲手帮谢婉君穿上,她停住脚步强扯出个笑,仍不死心,亦不肯走,接着便觉后悔,若她在那时离开就好了。

    谢婉君站直了身子,与倪二少爷说着话,她也听不清二人在说什么,只瞧见他们说着说着便抱到了一起,那倪二少爷一副极为激动的样子,紧紧搂着谢婉君,一如她们在外白渡桥上的那个拥抱。

    她大病初愈,晚饭还没来得及吃,那瞬间也说不清是心还是胃在作痛,总之整个胸腔都堵住了,随后毅然决然地转身,招了辆黄包车背对着缠绵的二人离开。

    今日小佟来秦记请她,实话说她并不想来,甚至直到迈进谢婉君的房间之前,她都以为两人势必要有一架要吵——谢婉君尚有余力的话。她还吃味地想,谢大小姐胃疾发作又任性,为何不请那痴情的倪二少爷来?关她秦水凝何事?

    可一见到床上虚弱的人,动都不动,呼吸微弱得甚至都瞧不见了,她费力修筑了一路的心墙在顷刻间瓦解得彻底,外套都来不及脱就冲到了床头:“婉君!”

    秦水凝用力搓了几下手掌,直到觉得没那么凉了,才抚上谢婉君的额头,发觉有些烫,也不知谢婉君是昏过去了还是睡着了,她一边柔声唤着“婉君”,一边问另外杵着的几个人:“请过大夫没有?”

    黄妈没说话,许稚芙答的:“刚打过电话了,想必在赶来的路上。”

    谢婉君模糊听到了秦水凝的声音,奈何眼帘沉得睁不开,还当是幻听,遂不去理会,想着这样能够多听几声。很快房间里安静了下来,她便愈加确信全是假的了,胃又针扎似的疼了起来,终是昏睡过去。

    秦水凝把人赶了出去,自己也跟着下了楼,许稚芙和江楼月担忧地坐在客厅,茶放凉了都没动,黄妈则进厨房给秦水凝打下手,看她熟练地起锅煲汤,切了几种菜菇,又让黄妈取碗面粉,黄妈觉得古怪,想着这到底是做汤还是做面。

    秦水凝看出黄妈的质疑,神情不变,平静地说:“穷人家的吃食,她大抵是没吃过的,但味道是家乡的味道,也适合补元气。”

    黄妈这才意识到秦水凝与谢婉君是同乡,本来还纳闷许二小姐为了将秦水凝叫了过来,大小姐不是素来与秦师傅不对头,这么一想,谢婉君在秦记裁了这么久的衣裳都没换地方,也就有迹可循了。

    “秦师傅也是东北来的?和大小姐的谢家在一个地方么?”

    她又打听起来,虽无他意,秦水凝却不愿与之细说,忽闻有人进门,便放下了手头的食材,率先迎了上去。

    来的倒也不是旁人,正是严从颐。

    严家的阿妈是跟了严太太十几年的老仆,较之黄妈不仅更加体贴,心眼也多了几十个,才刚挂断了黄妈的电话,她到底觉得不妥,往南京给严太太拍电报是来不及了,于是乎给广慈医院上班的严从颐打了通电话,陈清原委,拜托严从颐势必要去谢公馆瞧瞧。

    严从颐便独自开车来了,进门见到秦水凝愣了一瞬,正要说话,秦水凝也没认出他来,心急地拱手引他上楼:“您是大夫罢?病人在楼上。”

    严从颐暂且按捺住澎湃的心潮,跟着秦水凝上楼,瞧过谢婉君后下楼去打电话,叫人送药过来,又给谢婉君吊上了水,抬头撞上秦水凝忧心忡忡的神色,自嘲一笑,想她还真没把自己放在心上。

    他跟秦水凝说:“照谢小姐眼下的情况,醒来后最好还是到医院住上几日,家嫂曾说过,她的胃疾已是老毛病了,正好最近医院进了西洋的新设备,给她仔细检查一番。”

    秦水凝看一眼昏睡的谢婉君,不知是否是心理原因作祟,觉得谢婉君紧蹙的眉头舒展开了,也叫她放心些许,同严从颐走出房间,免得打搅人休息。

    吊水后还需得拔针,家里的这些人哪个也不擅长,严从颐定要留在这儿等着的,黄妈连忙又往客厅送了两盏茶。许稚芙和江楼月确定谢婉君被从鬼门关拽了回来,碍于与严从颐不熟,颇觉尴尬,于是借口不留下添乱,晚上再过来探望,先行离开了。

    这下客厅里只剩下秦水凝和严从颐,若躺在楼上的换做是她,谢婉君在楼下作陪,是断不会让客厅冷场的,可秦水凝缺乏一张巧嘴,只安静地坐着,自己也不觉得尴尬,最多同严从颐说一句:“请喝茶。”

    严从颐茶水喝了两盏,再喝就要跑盥洗室了,终忍不住打破沉默,说道:“我姓严,名从颐,请问您贵姓?”

    秦水凝这才意识到她还没自报家门,冷淡地答他:“我姓秦。”

    严从颐问她姓氏她便只说姓氏,多一个字都没有,叫谢婉君看到肯定要骂她呆。

    客厅又没了声音,严从颐端起茶碗,发现已经喝到底了,秦水凝这时倒变得识趣了,连忙起身要去给他添茶,严从颐摆手拒绝,无声叹一口气,说道:“秦小姐是真不记得我了。”

    秦水凝面带疑惑地看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那天许公馆设宴,我邀你跳舞,你拒绝了,声称腿脚不好。”

    不仅那日,她今日也穿了双方根底的鞋,不如谢婉君穿的那样尖且高,可怎么都不像个腿脚不好的人会选择的样式,严从颐并未戳破,点到即止。

    秦水凝这才想起那天的光景,毫无愧色地说了声“抱歉”。

    严从颐又说:“我在广慈医院供职,前几日还觉得看见了秦小姐,不知秦小姐最近是否去过广慈医院?”

    秦水凝不欲与他多说,含糊答道:“严先生应该没有看错,我确实去过。”

    至于去了是为看病还是探病,她也不说,严从颐自觉再问就冒昧了,并未张口,倒叫气氛又冷了下来。

    秦水凝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暗道吊水怎么那么慢,也不知谢婉君醒了没有,还想着提前为她做些吃食。

    后来多是严从颐在问,秦水凝礼貌作答,多的再不肯说,总算把时间熬了过去,严从颐上楼给谢婉君拔了针,又叮嘱一番,秦水凝就要将人送走。

    那时天色渐暗,已到了晚饭的时间了,还是黄妈留了一句:“严大夫不如吃过饭再走,劳烦您等了一下午了。”

    严从颐见秦水凝冷冰冰的样子,哪里敢留,赶紧告辞。

    谢婉君是被白醋的酸味熏醒的,卧室里仅开了一盏床头的台灯,将方寸之地照亮成温暖的橘色,秦水凝将她梳妆台的矮凳挪到了床边,坐在那儿弓着腰,捧着她的手,用沾了白醋的帕子轻轻摩挲指甲上乱涂的蔻丹,七彩缤纷的,有的还画到了指头上,实在是难看。

    她认真得有些投入,仿佛在精雕细琢一块玉石,连谢婉君睁开了双眼都没察觉。谢婉君静静地打量着她,清晰的醋酸味在告知,眼前绝非梦境,橘黄的光亮打在她那张冰冷的脸庞上,融化了雪意,柔和的颌线附着神女般的清辉,爱怜地垂目凝望着。

    谢婉君左手始终戴着一枚红玛瑙戒指,戒面的样式有些老派,掌心一侧的戒圈还缠着红线,那是她母亲临终时留下的,不论手上戴过多少稀罕的火油钻,这只都是不肯摘的。

    她觉得面前的秦水凝像画一般,作画之人常常怀有画能成真的痴念,如是想着,她便伸手抚了上去,柔软的指腹轻轻点上秦水凝眼尾的痣,竟是真的。

    秦水凝不过愣了一秒,看着掌心的手抽开,没等反应过来,已让她点上眼尾了,她指头上用来卸蔻丹的白醋还没擦干净,刺得秦水凝左眼立刻涌出了泪,右眼还是好好的。

    四目相对,秦水凝本欲怪她,这么大的醋味难不成没闻到,还往人眼睛上戳,可谢婉君蓦地笑了出来,她便也跟着笑了,分外无奈的,一切都泯灭在满腔的柔肠之中。

    谢婉君哑着嗓子开口:“虽然你伤了我的心,可我不是为你病的。”

    她这般死要颜面,秦水凝合该回一句“那我即刻便走”,话到嘴边还是换了番言辞。

    “尽管你不是为我病的,我却是为你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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