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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漫长的凛冬(03)

作者:是辞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当晚严太太往谢公馆打了通电话,邀谢婉君到家里打麻将,黄妈在楼下接通,擅自做主给拒了,她知道严太太和谢婉君关系熟络,平日里没少差人来谢公馆送东西,极为恳切地同严太太解释道:“大小姐中午吃多了油腻的,吐得都见血了……”

    严太太忙问:“去医院了没有?”

    黄妈答:“不肯去,请过大夫来家里看,不过是老毛病。下午便没再出门,躺在床上养着,我刚上楼提醒她服药,也没应声,想必是睡下了。”

    严太太那头有些吵闹,家里有人,她碍于人情抽不开身,故而只叮嘱黄妈好生照顾谢婉君,她明日再来探望。

    黄妈一通道谢,电话便挂了。

    楼上谢婉君躺在床上,背对着房门,双眼是睁着的,黑溜溜地转着看窗外漆黑的天,满心凄凄,间或吸两下鼻头。

    听见电话响,她也没动,很快就消停下来,猜到是黄妈给接了。明知道那厢必是酒局或牌局的邀约,平日里多是来者不拒的,更怕拂了哪个得罪不得的老板的面子,可眼下她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大有恨不得毁灭一切的心态。

    窗外仍旧阴着,入秋之后还是少雨,也不知这架势下不下得起来,连颗星星都没有,谢婉君不知又发了多久的呆,霍然坐起了身,将沾着泪痕的枕头丢到了地上,不解恨地踩了几脚,旋即摸黑出了房门,立在楼梯上朗声问黄妈:“谁打来的电话?”

    黄妈答道:“严太太邀您打牌,我当您睡了,就给回了。”

    谢婉君心思一动,当初为了救秦水凝,严太太是出了力的,今日秦水凝被放出来,别人就罢了,严太太她是该登门致谢的,虽说严太太兴许不知秦水凝已被放了出来,眼下她又一脸病容,鬈发乱蓬蓬的,戴着个防风的缠头,若是去严家,又要梳洗打扮一番,想想就累。

    可她到底还是决定出门,命黄妈打电话叫小佟,黄妈犹想劝阻,谢婉君也不去听,扭身进了盥洗室。

    黄妈哪里能懂,一方面严太太除了身份尊贵,对她来说感情也是不一般的,严太太不论是不知情还是不计较,她谢婉君的礼数不能丢。另一方面,她虽未经历过情伤,满腔的怨念无处发泄,也知道将自己圈禁在屋子里不是个长久的法子,不如提前为明天继续出门见人做个演练。

    她默默地哭了那么久,眼睛都有些睁不大了,照镜子一看,除了眼球添了几道血丝,眼眶竟是半点都没红,她自嘲地想,她可真是个生在应酬场上的人,也该死在应酬场上。

    出门前她同黄妈说:“将我房间里的枕套换了。”

    黄妈提醒道:“昨天刚换的呢。”

    谢婉君面不改色:“刚刚水洒了。”

    黄妈连忙点头答应。

    她带上了几盒舶来的香粉和香皂,都是礼盒装好的还没拆过,另有一幅梁老的字画,极具收藏价值,前些日子借着许世蕖的面子觍脸求来的,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是送给严先生的。

    进了严府她也没声张,人多口杂的,东西交给了管事的阿妈拿下去,待牌局散了严太太自会看到,拿出来卖弄才讨人嫌。

    牌桌已经坐满了人,打过三圈了,女佣搬了个凳子,谢婉君坐在严太太身旁,帮她看牌,趁着洗牌的时候凑到严太太耳边说了句:“秦水凝被放出来了,还要多谢碧城姐从中帮忙。”

    严太太自私些想,秦水凝不过开个裁缝铺,瞧着也不大擅长人情世故,谢婉君这般待她,其实是不值当的,全无回报可谈。严太太还劝过她放手别管这件事,没想到她管到了底,牺牲了多少便不论了,如今也只能归结为两人是同乡,赞叹谢婉君仗义至极,是个值得交的姊妹。

    严太太抓了把好牌,笑道:“你瞧瞧,婉君坐下之后,我这手风都好了呢。”旋即又压低了声音,同谢婉君低语,“我也没做什么,苦了你。人能放出来就好,经此一事,即便她那个人再冷,也要挖空心思地报答你罢。”

    谢婉君闻言不禁发出冷笑,又及时收住,没叫严太太看出端倪,意有所指地说:“是啊,她可真会好好报答我呢。”

    心中则在骂着秦水凝,骂她是狼心狗肺的东西,心火直燃。

    严太太胡了把好牌,起身要去小解,叫谢婉君帮打,谢婉君上了牌桌,另有两位女眷,分别是张太太和高小姐,以及严先生的堂弟严从颐。

    谢婉君伸手跟着洗牌,高小姐眼尖,纳罕道:“呀,谢小姐养得极好的指甲怎么绞了?上回你送我的蔻丹都快用光了,我还愁不知去哪儿买呢。”

    谢婉君抬手看了眼干净的指甲,随口扯了个理由:“看腻了,前些日子不小心断了一个,我就都给剪了。正巧蔻丹也用不上了,明日叫人给你送到府上。”

    张太太借机也要,谢婉君一并答应了下来,高小姐便笑着跟她道谢,赞她大方,也不追问了。

    严从颐曾在国外留洋学医,回到上海后进了广慈医院,同严先生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少了丝严先生的精明,严谨则比严先生更甚,见状笑着说:“我倒是觉得指甲干干净净的才好看。”

    早先严太太还有意撮合谢婉君和严从颐,且不说谢婉君没这个兴致,两人见了面,便是严从颐也没看上眼,瞧在严太太的面子上他们私下里吃过两次饭,便没后话了。

    如今不知严太太是否又想给他介绍高小姐,说是高小姐已来严府打了好几日的牌了,输得底掉,依旧乐此不疲。如今听严从颐这么说,高小姐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将指甲包进了掌心,随便丢了张牌。

    谢婉君一边盯着自己的牌面,一边打量着其他三人的动向,尽在掌控之中。见高小姐有些神伤,她不自觉地将严从颐划分到与秦水凝同流合污的负心之列,冷哼一声开口:“这话说的,从颐,高小姐又没往你手上涂蔻丹,自己的指甲,怎么喜欢怎么来,我还觉得高小姐的手好看呢,回去我也要涂上。”

    严从颐干笑着摸了摸鼻子,还算有礼貌地说道:“是我冒昧了,勿怪,勿怪。”

    直到牌局散了,谢婉君再没给严从颐好脸色看,搞得严从颐满脑子疑惑,还问严太太自己何处惹恼了谢小姐,严太太更不知情了,只帮谢婉君说话:“婉君这般大度的人,是断不可能与你计较的,定是你多心了。”

    谢婉君再回到家已是午夜,黄妈锁好了门,还以为谢婉君早就上楼就寝了,却见她独自坐在客厅,面前摆着十几瓶不同颜色的蔻丹,大部分都写着洋文,也是好大一笔银子。

    黄妈提着汽油灯走了过去,将客厅的顶灯也打开了,问道:“大小姐前些日子专程把指甲给剪了,蔻丹也磨掉了,眼下大半夜的,又点灯熬油地涂了起来,折腾什么呢。”

    谢婉君忿忿丢了刷子,看着涂得乱七八糟的指甲,明明照她的性子应当恼火,可心里那股无处排遣的哀愁竟蔓延开来了。她紧紧咬了下嘴唇,起身上楼:“收起来罢,不涂了,明天都送到高公馆,给高小姐!”

    那时黄妈虽觉得她举止反常,譬如中午独自吃了半条葱烤鲫鱼,没等离开餐桌就跑到盥洗室吐了个彻底,可也并未多想,殊不知那才是个开端。

    秦水凝在公济医院苏醒,打电话叫小朱带钱来结医药费,随后不顾劝阻离开了公济医院,转而到离家更近的广慈医院住了一周。她挂记着店里堆积的订单,再不肯多养,那几日小朱妈常叫曼婷来医院送饭,她便连夜叫曼婷收拾东西,悄悄出院了。

    而秦水凝回到店里不过三日,谢婉君便住进了广慈医院,已成回头客了。

    那些日子谢婉君明明过得极其潇洒,除了饭局,还常到百乐门去跳舞,日日寻欢作乐,纸醉金迷的,黄妈却看出她并不开心。那晚她应酬过后回来得还算早些,黄妈知道她在饭局上是断不可能好好吃东西的,专程叫那个北平的厨子做了几道北方人爱吃的家常菜,想着让谢婉君吃几口再睡。

    谢婉君一进门就冲进了盥洗室,把肚子里的酒水吐光了才出来,黄妈再三央求也无用,说得谢婉君烦了,冷声放了句狠话上楼:“饿死才好,到时候好好给你们派一笔遣送费。”

    黄妈这下确信她最近心情不好,还当是生意上出了麻烦,更不敢多问。

    翌日清早迟迟不见谢婉君下来吃饭,小佟都在院子里等着了,黄妈上楼敲门,又无人应,赶紧推门进去,秋末的天气,房间里早不暖和了,她却连被子都不肯盖,只穿着条单薄的睡裙,晨袍未脱,和衣蜷缩在床上。

    黄妈暗道不妙,上前摸了下谢婉君的脚踝,冰冷得跟死了似的,幸亏人还有气,胸前起伏着。谢婉君眉头紧蹙,昨夜胃疾发作,疼了一宿,脑门和颈后全都是汗,一阵冷一阵热的,眼看着天亮,是怎么都起不来了。

    黄妈把被子给她盖上,命女佣盛了些清淡的饭食端上来,放到床头,谢婉君不肯用,闭着眼睛嗔她:“拿走,我不想吃,让小佟等着,待会儿我就起来了。”

    “大小姐,你这又是何苦糟践自己!”

    黄妈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思来想去还是下楼给严太太打电话,指望着严太太能来劝劝谢婉君,可严府的阿妈说,严太太陪同严先生到南京出差了,下周才回。黄妈这下也不知该打给谁了,只能回到房间里继续磨谢婉君。

    起先谢婉君还回应两句,说些狠话,黄妈岂会不知她的性子,口硬心软的,当不得真。后来她连话都不说了,像是昏死了过去,黄妈凑近一看,枕头上湿了大片,竟是在偷偷哭呢。

    幸亏中午许稚芙来了,和江楼月一起。

    二人是从秦记过来的,分别订了两件冬装旗袍,还给江楼月选了件呢绒大衣。许稚芙脑袋转得慢,虽然发觉秦水凝今日有些冷淡,可见她手头的活计就没停过,只当是店里太忙,适时江楼月拉着她走,说要去喝咖啡,许稚芙就跟着离开了。

    上了车后她刚想叫司机开到凯司令咖啡馆,江楼月就把她按下了,说要去谢公馆,探望谢小姐,许稚芙说不该这个时候去,年关将近,谢婉君白日里怕是难得清闲,除非周末还有可能在家。

    不想还真叫她们给碰上了,只不过是奄奄一息的谢婉君。

    许稚芙哪里见识过这些,急得掉眼泪,埋怨黄妈:“怎么还不送医院?婉君姐说不去,你们就不能押着她去?”

    江楼月看得真切,秦谢二人皆行为反常,必非巧合,她将许稚芙拽住,否则谢婉君即便没事也要被晃出事了。她身份低微,不便直说,只能提醒许稚芙,耳语道:“谢小姐极有主见,我们磨破了嘴皮也无用,进了医院她一样要逃,还是得请个制得住她的人。”

    黄妈听了个话尾,掩嘴说道:“严太太到南京去了,请不来。”

    许稚芙匆匆走出房间,一边跑下楼梯,一边呵斥黄妈:“请什么严太太,你还不知她怕谁么?”

    院子里停着两辆车,许稚芙并未使唤自家司机,而是盯上了小佟,她口直心快的,还有些年轻的俏皮,极擅夸大其词:“赶紧去秦记把秦师傅接来,你就告诉她,你家大小姐要咽气了,请她来见最后一面。”

    小佟吓得脸色惨白,急忙启动车子,许稚芙又接了句:“她若还是不来,她若……”

    许稚芙也没了主意,想到谢婉君的情状,眼泪不争气地落了下来,江楼月唯恐她被车擦到,将她揽到怀里,帮她把没说的话说完:“同秦师傅说,事态紧急,许小姐求她务必要来。”

    小佟重重点了下头,犹如接受了重大使命般,猛踩一脚油门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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