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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漫长的凛冬(02)

作者:是辞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秦水凝始终记得,提篮桥监狱的正门外栽着一棵葱郁的梧桐,后来她看着它被砍下,华德路重建,宛如从未存在过一般消失于岁月。

    桐叶知秋,她进入提篮桥监狱之时,通过车上的铁栏窗窥见它仍旧生机勃发的样子,再次见到,竟已落叶纷飞的萧瑟光景了。

    她仍穿着那件藕粉色的夏装旗袍,十分的不合时宜,乍一股冷风拂过,起了满臂的粟栗。秦水凝先将那条不吉利的绞刑绳摘下,随手丢到地上,看起来像蠕动的虫,长发在风中飞扬,遮住了视线,那一刻满心惊惶,有劫后余生、恍如隔世之感,眼前的发丝刚被拨开,她想要辨别方向,转头便看到靠在车边吸烟的谢婉君。

    只消一眼,她就知道谢婉君明显瘦了,穿一身烟灰色的摹本缎旗袍,虽是长袖,却连件短褂或是绒线衫都没添,到底单薄了些,这件旗袍还是去年夏末裁的,头回见她上身,腰部宽了些,原不是阔身的版式,愈发印证她体重骤减的事实。

    小佟站在车子后面,瞧见她出来正要出声提醒,可一看谢婉君指间的香烟被风吹走了都不知,僵着身体纹丝不动,小佟便也没敢出声。

    他胳膊上搭着件颜色鲜嫩的绒线衫,显然不是谢婉君所钟意的,与身上的烟灰色更是不搭,秦水凝心思活泛,故意抬手搓了搓手臂,打了个哆嗦,谢婉君依旧没动,小佟看不下去,跑过来将绒线衫披到她身上,小声透露:“大小姐专程带给你的,她从未穿过。”

    秦水凝把那件泛着鹅黄的绒线衫穿在身上,配上凌乱的发、毫无血色的脸,以及里面那件脏透的旗袍,神色又是淡定怡然的,看起来有一种哀婉的美,狼狈已经并不重要了。

    她主动走到谢婉君面前,两人谁也没开口,小佟看不懂她们在打什么哑谜,故意走远了几步。

    可还是谁都没说话,秦水凝夺过谢婉君手里攥着的香烟盒,像是要劝阻她少吸,实际上竟是将烟盒打开,抽出了一支夹在自己的指间,又朝谢婉君伸手,显然意在索要洋火。

    谢婉君也没拦她,将垫在右臂下的左臂抽了出来,火柴盒落入秦水凝的掌心。

    秦水凝看似极为熟谙地把烟点着,猛吸了两口,青烟四散,随之而来的是接连不断的咳嗽,谢婉君忙将秦水凝手里的香烟打掉到地上,狠狠用高跟鞋抿了两脚,依照她的性子,合该说一句嘲讽的话语,譬如:不会抽就别逞这个能。

    可她什么都没说,先一步沿着街道向前走,她是不认路的,也不知是往哪儿去,总归秦水凝跟了上来,小佟则开车在后面缓慢地跟着。两人就这么默不作声地向前走,远处可望见滔滔不绝的江水,不知走了多久,又看到礼查饭店,竟是到了外白渡桥附近。

    她们从北堍上了外白渡桥,左手边是奔腾的黄浦江,右手边是平静的苏州河,谢婉君止住脚步,秦水凝也跟着停下,停在桥的正中间,这日是个无雨的阴天,半空中弥漫着时聚时散的薄雾,犹如屹立凶险四伏的危楼之上。

    谢婉君比不过她能憋住不说话,到底先开了口:“我以为你出来会同我承诺,再不会以身涉险,为了我。或者问我,是如何将你救出来的。”

    秦水凝无声扯出一抹笑,尝试张口,却什么都没说,更没有问。

    其实谢婉君心知肚明,秦水凝是不可能问的,正如她也绝不会问她在里面都经历了何等的酷刑与屈辱,她们心照不宣,试图用层层叠叠的布料将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盖住,直到里面长出恶心的虱子。

    可即便是为了她不再做危险的事也不肯答应么?谢婉君感受着无声的拒绝,胸腔涌起一阵酸楚,秋风吹得她眼眶作痒,她转身躲避迎面的风,打算下桥,秦水凝却突然拽了她一把,旋即将人带到怀里,紧紧地将她抱住了。

    谢婉君抗拒不过一瞬,同样环住了她的满布疮痍的身躯,秦水凝疼得蹙眉,不知是痛苦所致,还是心思所引,眼眶蓄着的泪水终是落了下来,随风而逝。

    “我不敢想,不敢想再晚些救你出来会怎样,我在监狱外等你出来的时候都还在担心,担心他们将你的尸体抬出来,交给我,告诉我人给我放了,秦水凝,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她幽幽地倾诉着委屈,边说边收紧双臂,即便知道她疼,也要将她锁住,像是再不放她离开自己寸步似的。秦水凝同样,甚至较之她还要更加用力,两个身着单薄的人在冷风中相互取暖,过路的行人还当她们是对不舍离别的姊妹,暗叹情深至此。

    秦水凝不断抚摸着她的脑后,将她的埋怨全部接纳,又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话说得十分莫名。

    “我十六岁那年,父亲投军,投的便是你们谢家,微山湖一战身中数枪,死的时候身体里还长着子弹,他们营是为了给你哥哥争取时间而悉数覆灭的。东北沦陷,出山海关时我险些丧命,你救了我,这份恩我不报,全当扯平了。”

    谢婉君隐约意识到她要继续往下说出什么话,用力想要挣开她的怀抱,挣脱不开便想挪开脑袋看她,然秦水凝的手按在她的后脑勺,使劲按着,显然不愿对视。

    明明怀抱越来越暖,不断地滋生着温度,说出口的话竟是那么冷漠,她正要胡乱喊话,阻止秦水凝继续说下去,可下一句却让她立刻消停了下来,浑身的血都跟着凉了。

    秦水凝说:“那天醉酒,你在车上说的话,我听到了。”

    虽未听全,到底记住了个模糊的大概。

    “婉君,我不欠你,你也不欠我。所以,我们就走到这儿罢。正如你说的那般,我们并非同路之人,那么从此桥归桥、路归路,无论好坏,各不相干。”

    “秦水凝,你没有良心。”谢婉君用尽全力将她推开,红着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她,“你欠我的,这辈子都还不完,更不可能就这么轻易了了。亏我还想为你让步,想着如何如何地保护着你,想你在狱里吃苦,定然瘦了,还为你寻了个做本帮菜的厨子,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你舍弃我!”

    她又如何能说真正的心里话,置身于黑暗的其实是她,而非谢婉君,她已经无可抽身了,又何必将好好的一个谢大小姐也拽进来?千言万语,话到嘴边,秦水凝克制情绪的样子冷漠得让谢婉君觉得恐怖,她只冷静地看着她,像在看一个撒泼的无赖,分外从容地想要与之擦肩而过,头都不回。

    她向南走,并非小佟停车的北桥堍,谢婉君又顿觉心慌,急忙追上,攥着她的手臂祈求:“你不能这样,我就当你刚刚的话没说过,我们回家,我带你回家,新来的那个厨子手艺极好,上次在饭局我见你夹了好几口葱烤鲫鱼,就知你爱吃,我帮你尝过了,回去我就让他做……”

    秦水凝纹丝不动,淡漠地看着她聒噪,微蹙的眉头看在谢婉君的眼里是明晃晃的不耐烦,她双眸中的雨幕更盛,已经要看不清秦水凝的脸了,看不清才好,就能装作没被嫌弃,她的语气有些哽咽,声音颤抖,还佯装轻快,俏皮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你瞧我这记性,我得先给你请个大夫,不,我们上车,我直接叫小佟开到医院去。今日的风可真大,吹得我眼睛都睁不开了,还犯矫情,拉着你走这么久……”

    “婉君,你别这样。”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谢婉君,心头钝痛不止,身上的痛也被唤醒了,她想她坚持不了多久,势必不能再停在桥上继续拉扯。于是她甩开谢婉君的手,语气愈冷:“你好歹是堂堂东北谢家的谢大小姐,如此这般,脸面何在?骨气何在?倒是让我确定,我看错人了。”

    话落,她转身就走,颇为自得地拢了两下绒线衫的衣襟,愈发露出憔悴的轮廓,背影是十一分的决绝,逐渐消失于视线,隐没在人海。

    谢婉君紧咬牙根,用毫无温度的手背揩了下眼睛,后知后觉抹花了妆,引路人多看了两眼。她倔强地昂起头颅,看到远天过路的莺燕,身体已经被风吹得僵硬了,她拽下挂在盘扣上的帕子,用力却缓慢地擦眼角乱飞的妆痕,因未带手包,只大致觉得没那么狼狈了才停手,旋即转身向北,毫不露破绽地下了桥,上车后又语气平静地吩咐小佟:“回家,我中午想吃葱烤鲫鱼。”

    与此同时,外白渡桥南桥堍,一位穿藕粉旗袍、淡黄绒线衫的女子骤然晕倒,经好心人出手叫了辆黄包车,就近送到公济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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