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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漫长的凛冬(01)

作者:是辞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提篮桥监狱内,秦水凝已经三天不曾合眼,手脚各戴着沉重的镣铐,坐在冰冷的铁椅上,藕粉色的旗袍脏了,蒙上一股灰调,与这不见天光的囚牢倒是极为相衬。

    正坐在她对面的是个穿中山装的中年男子,监狱的管事只称她为陈先生,身后立着的也并非是狱卒管事,同样穿着中山装,面色冷峻,仿佛没有感情的怪物。

    桌面上放着她那只镶嵌珠花的手包,里面的东西已被掏了出来,成排摆放着,共有一只丹琪口红、一方水蓝色的绣帕、一把□□,还有原插在她头上的那根挂着流苏的簪子,虽不算锋利,到底危险,陈先生唯恐旁生枝节,很是细心地亲自摘了下来。

    彼时秦水凝披散着头发,妆容已经卸尽,出水芙蓉的一张脸看不出丝毫情绪,她晃了晃觉得累赘的长发,礼貌问道:“能否给我条绳子把头发系上?”

    这么一问,竟显得她段位颇高,陈先生静静地看着她,颔首同意,手下出去后很快回来,手里攥着条一尺长的麻绳,想必是用来绞死刑犯的,匆忙剪下一段。

    秦水凝接了绳子,拖着沉重的镣铐把头发系住了,还将额前的碎发拨到了耳后,看起来像个身出名门的闺秀,半点风骨都不肯折。

    那时她没有想到,会跟这位陈先生耗这么久,起先还准她解手,后来水照样送上,人却被彻底禁锢在椅子上了,她又不傻,亦没有再喝。

    如今她盯着眼前不远处的□□,里面还有五发子弹,她想若能匀她一颗就好了,送她一程,还剩下四发,再合适不过的数字了。

    可陈先生是不可能这么轻易地放过她的。

    他第无数遍说道:“我还是劝你老实交代出你的上峰,或是同伙,虽然你不过是个小卒,我们同样欢迎你弃暗投明。”

    秦水凝微微蹙起眉头,旋即笑了:“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想必你已经听腻了这句话,可我该交代的都已经交代过,你明明派人去过我的店里查证,想必还将店里搜了个彻底,答案显而易见,还要我说什么?”

    陈先生喝了一口茶水,一双精明的眼转了转,同样笑了出来:“每次我问完这个问题,你都是先蹙一蹙眉,然后右嘴角向上扯出个笑,弧度都分毫不差。”

    秦水凝下意识攥紧了拳头,又尽量自然地松开:“这是我自幼养成的习惯,紧张之下总会这般,陈先生,我惧怕你。”

    “你无需同我说这些,不如多与我讲一讲那位安先生。”

    “我还要说什么?”秦水凝激动地向前探身,被冰冷的铁板阻断,仍旧费力地向前挤,用力压迫着告急的胃,“你们不去抓他,一直审我做什么?我倒是还想当面问问他,为何把枪放在没取走的长袍里,否则我也不至于去寻黑市脱手,甩开这个麻烦!”

    “秦小姐,你这个人虽擅长伪装,演起情绪激动来,还是违和了些。”

    秦水凝并非全都是装的,她已经濒临精神崩溃,换做谁三日不合眼也没办法继续保持平静。她很快瘫回椅背上,神情痛苦地说:“我真的说不出了,只知他姓安,订单簿子上留的名字是安重,这也八成是假名,我只见过他一次。”她已经彻底虚脱,有些语无伦次,“你们去抓他好不好?把他抓来,我要与他对峙,我要问他……他不肯让我量身,为什么尺寸是错的?我不该贪财,早知道我就将枪上交,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到底还要我说什么?你不如一枪杀了我,给个痛快。”

    她看起来怎么也不像个贪财之人,陈先生陪她耗累了,起身抚弄了两下衣摆,冷着脸离开了审讯室。

    秦水凝伏在铁板上,手腕的镣铐像一条冰冷的巨蟒,盘踞在腹间,她不断地回想那个梧桐树下的夜晚,想着谢婉君,那是唯一支撑她活下去的希望,可身心太过痛苦,眼前还不过只是轻柔的序曲,她已经要撑不住了。

    眼角无声滑落泪水,眼帘缓缓合上,她太困了,然而迎面泼来的冷水瞬间驱赶掉全部的困意,今年的夏异常燥热,她却初次感到刺骨的寒意,不禁在心中纳罕,难道夏天真的要过去了?她还以为永无尽头的。

    自从董平死后,秦记裁缝铺许久不曾有过风波,直到江楼月带着戏服光顾那天,抑或是更久之前,安重穿着一身长袍,头戴礼帽,上海滩街头的男子再寻常不过的打扮,他走进秦记,除了不肯量身有些蹊跷,一切都十分寻常,订了一件新长袍,靛蓝色的。

    那晚她与江楼月到静安寺路的一间饭馆吃饭,从洁净的玻璃窗看到与倪二少爷约会的谢婉君,再回到秦记,安重没有取走长袍,留话腰身收紧半寸,她心情不佳,还是将叠好的长袍收回到里间的架子上,捧在手心里却感受到异样。

    她背着小朱将长袍打开,只见里面放着一把□□,国制的式样,枪口附近带着编号,显然是个烫手的山芋。她拆开看过,里面的子弹唯余五发,另外一发不知在同志还是敌人的血肉里。

    除了□□,还有一张字条,上面简短地写着时间与地点,她便知道,将这把□□传递出去是她的下个任务,而时间正是三天前的上午。

    字条自然被她销毁了。

    她悄然离开谢公馆时,谢婉君还在酣甜的睡梦中,如今她只后悔,当时望着她那么久,怎么狠得下心没有吻下去?那就是她们之间的最后一吻,亦是别离之吻。

    她准时出现在四马路路口,也是极为热络的一条街,没有人会多注意她一眼。

    可理应接头的人来晚了,手腕的表落在了谢婉君卧室的床头柜上,压着丝绒,仿佛广告上的精致的画报。她问了个带怀表的女士,确定时间已过,正要离开,转身就看到不知蹲守了多久的特务,坐上防弹的囚车,光顾提篮桥监狱。

    那厢谢婉君也没闲着。

    秦水凝被抓走的当日,谢婉君不过晚起了一个钟头,抚到身畔的床褥已凉,嘴角仍旧挂着女儿家的甜笑,猜测秦水凝定在楼下准备早餐,虽然新来的厨子手艺极合心意,可若是能吃到她做的粥,倒也不赖。

    她急匆匆地跑下楼,却只见黄妈和女佣在餐桌旁摆盘,丝毫不知秦水凝来过一般,还纳罕着大小姐今日起得颇早。

    谢婉君草草吃了几口,打扮了一番便出门了,当时尚未觉察异样,新店开张,她自然要去一趟,跟许世蕖盘了会儿账,又谈了些其他,中饭也是和许世蕖一起吃的。

    下午她又约了别人,是个河南来的粮商,今年东南一带热得离奇,农田旱死了半数,秋冬粮价势必要涨,北方却是风调雨顺的,她窥见了商机,势必要借机捞上一笔。

    同那河南老板分开时,天色已经渐暗了,小佟回闸北探亲,明日才回,许世蕖将自己的那辆车派给了谢婉君,她也没推辞,果断笑纳了,答应明日还他。

    车子驶进霞飞路,停在秦记裁缝铺的对面,谢婉君正要下车,警惕地察觉到附近多了些闲散抽烟的男人,一看他们手里抽的烟盒便知,内部专供,都是些特务。

    她就坐在车里看着,只有小朱偶尔从橱窗前闪过,竟不见秦水凝的身影,她看了一眼包里的怀表,这个时间秦水凝理应在店里,难不成是出去送衣服了?

    直到两个特务进了秦记,很快拿着本簿子卷在手里走了出来,那簿子谢婉君绝不陌生,外面钉的布面,绣着“秦记”二字,用了许多年,已写得很厚了,上面最多的便是“谢公馆”三字,她乃秦记当仁不让的头号主顾。

    小朱跟了出来,似乎还在试图留下账簿,被穿黑西装的男人推搡得向后跌了几步,也不敢再上前争夺了。

    她看了这么久,秦记就没进过顾客,这才猛地意识到,想必是出事了。

    然小朱已被盯上,她又无法联络秦水凝,报纸上也太平得很,更是没听到任何风声,只能继续观望。

    第二天小佟把车开了回来,清早出门谢婉君便叫他去利爱路,秦水凝的住处楼下,学着那晚叫她去应酬般原地揿笛,可小佟手都要按麻了,还被楼上的阿妈泼了盆水,秦水凝也没出现,想必家中无人。

    当晚谢婉君照旧又去秦记寻人,专门叫小佟将车子停在路对面,省得生出嫌疑。等了许久,还是不见秦水凝出现,一颗心沉了又沉,谢婉君的脸色如丧考妣,手里的烟就没断过,她从未有过如此束手无策之感,一瞬间甚至疑心秦水凝已死,回过神来丢了指间烫手的烟头,烟灰落在了身上,怎么抿也抿不干净。

    可她绝不是会坐以待毙之人,强逼着自己去想主意,终于打破了长久的沉默,吩咐小佟:“去严府。”

    那晚恰巧严先生在家,她去得不是时候,打搅了他们夫妻二人罕有的晚餐,幸亏严太太不计较,饭后严先生识趣地主动上楼进了书房,将客厅留给她们两个女人。

    严太太早就看出她刚刚吃饭时魂不守舍的,握着她的手问:“发生了什么事?但凡我能帮的,还不是都帮你办到,可别给我摆出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多不吉利。”

    谢婉君挤出个笑,在严太太面前也不再伪装了,言道:“秦师傅好像出了事,我也还不确定,想借你府上的电话一用。”

    严太太是聪明人,一句话就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更知道谢婉君为何不用自己家里或者公司里的电话,而是来用她的。

    谢婉君知她心思玲珑,赶紧解释,鲜有地支吾起来:“碧城姐,我……我并非那个意思,如今秦记被特务盯着,账簿也叫人拿走了,我是秦记的常客,这个节骨眼儿上再打这通电话,我怕是也要被提走了。我虽有的是朋友,可到了这种时候,我想不到除了找你还能找谁。”

    她也不禁在心里唾骂起自己,任是再解释有什么用,到底还是看上严太太的身份,严太太是要员内眷,又并非秦记常客,即便是被怀疑也极好开脱,怎么说都是利用。

    严太太踌躇了片刻,显然也在权衡利弊,这才是二人交好的原因,她们是同类人,饶是感情再好,仍要就事论事,这也并非自私所致,她们谁也不怪谁,只怪时局所迫,怨老天好了。

    最终严太太还是将电话递到了谢婉君怀里,谢婉君假借严太太的名义,又不敢杜撰莫须有的订单,只能说上次裁的那件莨纱绸旗袍破了,命小朱拿回去补,再裁一件也成,那就得量尺寸,总归得来人。

    小朱虽然毛躁了些,幸亏还有些脑子,听出了谢婉君的声音也没声张,挂断电话后给坐在店里监视的特务解释,那人听是严府的要求,又打电话禀告一番,得了应允,另派了两个人跟着小朱,去了严府。

    特务在严府的院子里等,严先生在楼上瞧见了,下来扫了谢婉君一眼,正当谢婉君以为他要驱赶小朱时,他却出了门,到院子里给那两个特务递了烟,攀谈起来了。

    小朱捧着严太太的莨纱绸旗袍,嘴上说的却是秦水凝之事:“阿姐那天下午打扮得极其郑重,压箱底的首饰都掏出来了,我好奇问她,说是许二小姐邀她去许府看堂会,那日一别,就再没见过了。”

    谢婉君让他想这几日的细节,尤其关于那些特务的,譬如为何单独取走了账簿,小朱敲了下脑袋,机灵地说:“那人先是翻看了账簿,像是在找什么,最后停在了一页,我也不知是哪个订单,但他问我,是否记得一位安先生,我说我记得啊,那个安先生在我们这儿订的袍子,却不肯让人量身,阿姐说我是男的,让我给他量,他还是不肯,所以我才记得他。”

    “后来呢?捡要紧的说。”谢婉君催道,频频望向院子。

    “他来取袍子那天阿姐出去跟江楼月江小姐吃饭,我接待的他,他还专程问阿姐去哪儿了,我说吃饭去了,一时半刻回不来。袍子他也没取走,试过后跟我说腰身要改,明明正好合身,再改抬胳膊就紧了,他执意如此,还主动帮我叠好,人就走了。”

    谢婉君捕捉到不寻常,忙问他:“那人可有留下名字?只知道姓安?”

    小朱答道:“安重,叫安重,阿姐怕我不记事,专程将簿子翻到那页,我在柜台里等他,瞧了好几眼呢。”

    严先生已回到了客厅,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即便严太太不拽她那一下,谢婉君也懂,催着小朱走了。

    她明白严先生看在严太太的面子上已经够帮衬她了,道过谢后就要走,严太太怕她出事,立在廊下叫她:“明晚老严要应酬,我自己吃饭没意思,你来陪我罢。”

    谢婉君心头一暖,深深望了严太太一眼,点头答应。

    接下来的那些日子里,秦水凝在提篮桥监狱里饱受折磨,谢婉君毫不知情,只能胡乱猜测,越想越怕。她不敢去求韩寿亭,韩寿亭和政府的关系盘根错节,她被卖了都喊不出声,只能让韩听竺暗中打听安重这号人,又欠下了人情,可惜大海捞针,始终没有结果。

    她仍要赴推不得的饭局,总是心不在焉,酒量也变得不济,夜夜吐得狼狈,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人也愈发消瘦了。

    直到某天她坐在酒桌前,忽视那些人的高谈阔论,脑袋里开着小差,手指则蘸着杯里的酒,右起写下“安重”二字,“重”字笔画太多,占光了下面的位置,“安”字便写在了“重”的左侧,可盯了半晌也毫无头绪。

    在座的某位老板起身提了一杯,谢婉君年轻,又素来谦卑,这种时候是不好坐着的,也连忙拿着酒杯起身,一饮而尽后正要坐下,低头便看到未干的字迹,灵光乍现,从左向右读正是“重安”,总觉得缺了点儿什么,“重”字若加个草头,便是“董安”,谢婉君恍然大悟,旋即产生疑问:董安和董平是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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