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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梅雨亦风雨(08)

作者:是辞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三人前后上了车,谢婉君木着脸吩咐小佟“送秦师傅回家”,便再不说话了。

    一路沉默,这场雨来得急,去得也快,眼看着雨势渐小,像是故意下给秦水凝看似的。谢婉君只用余光不着痕迹地打量她,到底浑身都淋透了,玉色的旗袍透出里面衬裙的痕迹来,她咬牙忍着,还是直打哆嗦,掏出来擦水的帕子也很快湿了,谢婉君生硬地扭过头去看窗外,佯装心狠,全不在意。

    想起出门时黄妈看了眼天,恐要下雨,跑上跑下地要给她带件短褂披在外面,谢婉君素来抗冻,春秋天都从不穿绒线衫,瞧着黄妈拿的与她身上旗袍颜色并不相衬的短褂,想都没想就摆手拒绝了,如今倒是生出些后悔来。

    车子再次驶入利爱路,谢婉君瞟一眼没再打颤的秦水凝,审讯般问道:“门牌号。”

    这次她如实答了:“二十五号。”

    小佟将车停稳定,先一步下车撑伞,将秦水凝那侧的车门打开了,她看了眼留给她半个后脑勺的谢婉君,双唇张开又合上,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半天不吭声,顾及小佟还在雨中等着,沉默着下去了。

    待她将要进门,身后的车窗降了下来,只听谢婉君说道:“我下午有事,抽不开身,最迟明日,帮你将小朱救出来。”

    秦水凝转过身去,欲张口,谢婉君看她像只湿漉漉的狗儿,倒是比平日里端庄冷漠的样子惹人怜爱多了,语气却是故作严肃,将她堵了回去:“你给我老实在家里待着,歇息半日,胆敢乱跑,别想我再帮你说一句话。”

    “你已经帮过我太多,我无法报答……”

    谢婉君冷哼一声,车窗已升了上去,小佟尴尬摸着鼻子,帮谢婉君解释道:“秦师傅,你快进去罢,大小姐下午约了人,时间快到了,想必有些着急。”

    秦水凝忙叫小佟上车,目送他们离去。

    路上小佟瞧着谢婉君脸色犹寒,主动说和道:“大小姐心慈,念及秦师傅淋了雨,想让她好生在家待着,洗个热水澡,再喝盏热茶,别生了病。我都知道……”

    他想说的是:我都知道,秦师傅定也明白。

    谢婉君“哼”了一声,将他打断:“你都知道,她怎么就不明白?像头呆鹅似的。你可听到刚刚她叫我什么?谢婉君,我的大名,若我再不上车,怕是要忍不住同她在雨里吵起来。”

    小佟没忍住笑了,心道您立马上车难道不是因为被戳中柔肠,心已软了下来?他深知谢婉君极要颜面,自然没说出口,憨笑两声答道:“大小姐别生气,秦师傅绝无恶意的。”

    谢婉君剜他一眼:“开你的车。”

    她下午见过关税部门的要员,还是严太太叫严先生帮忙牵线搭桥的,聊了数个钟头,直觉犯困,天黑后雨倒是彻底停了,她便命小佟开车回家,恨不得沾枕便睡。

    说来也巧,若非她急于回家,就将这顿饭局给躲了,除非那厢酒酣耳热时再打电话来请。谢婉君甫一进门,黄妈刚问过电话那头是谁,忙叫谢婉君来接,知会道:“陈老板的电话,邀您小聚。”

    谢婉君揉着鬓角接了话筒,先是装乖同对面撒娇,谎称晌午淋了雨,头疼,那陈老板不是个好说话的,最擅长强人所难,偏要她到场,最后搬出许世蕖来:“婉君啊,你势必要到的,许老板都在来的路上了,我同他是旧相识,咱们都多久没一起吃饭了?世蕖还是我介绍给你的罢,如今你们做起生意,竟不带我……”

    这下她倒是真觉头疼了,咬牙切齿地在心里骂他,这顿饭怕是鸿门宴,她寻到的商机,有人拎着勺子要来分一杯羹呢。

    面上仍装得滴水不漏:“既然许老板也在,我就姑且去同你小酌一番,只要你别赖酒就好,惯是淘气的。”

    她忍着恶心嗔他一句,听到耳边传来坏笑,翻了个白眼将电话挂了,知会坐在客厅喝水的小佟:“我上去换双鞋,等下送我到汇中饭店。”

    不多会儿人便下来了,换了双近乎平底的小皮鞋,她当真是满心的不情愿,刚在楼上还到盥洗室犯了会儿呕,今日到现在仍旧滴米未进,酒桌上的大鱼大肉她又素来厌恶,吃不惯南方的荤菜……

    正胡乱烦着,她忽然想起秦水凝,那瞬间有许多缘由浮现至脑海,率先想到的便是下午道别时秦水凝说的那句“无法报答”,眼下她给她个报答的法子,也算是求她帮忙一次。

    “去利爱路,接上秦师傅。”

    洗得发亮的洋车在楼下揿笛,秦水凝果然推开了二楼的窗子亮了相,谢婉君靠在车边,丢了手里的香烟,昂头朝上方挥了挥手:“会不会喝酒?”

    秦水凝面露疑惑,盯着谢婉君略颔了首,她那位殉国的父亲尚未投军之前,每日晚饭必会小酌几口,年幼她还被父亲抱在怀里吃饭时,父亲就用筷子蘸酒让她吮,东北那边能喝酒的姑娘酒量多是被这么锻炼出来的,只不过来了上海之后再没碰过了。

    谢婉君竟感觉到一丝苦涩的失望,本想着秦水凝若说不会,她扭头便走,看来今日是注定要陪她吃顿苦头了。

    秦水凝下楼上了车,她又先看她脚上穿的鞋,粗跟的鞋底还是带着些高度的,她便弯腰从座椅下捞出一双备用的平底鞋来,要秦水凝换上,道:“你不是说没法儿报答我?眼下正有个时机,帮我担些酒罢。”

    她对自己的酒量倒还有些自信,只是略有不明:“为何要换鞋?”

    谢婉君猜她与自己鞋码相近,即便不算十分合脚,也不至于差太多,至于缘由:“等下饭桌上有个姓陈的老头儿,矮瘦矮瘦的,偏又不愿被人俯视,记得离他远些。”

    秦水凝暗赞她还真是社交场上的好手,聪敏至极,沉默着将鞋换了。

    谢婉君本想的是,带上秦水凝,总能将她平日里要喝的酒量分去三四成,不至于让她回去呕得眼泪横流就够了。可没想到秦水凝还真是不谙交际,蠢兮兮地喝了十成,自然被当成好欺负的,她该喝的又丝毫没少,简直是上赶着来招苦吃。

    她又何尝不知,秦水凝是在用报救命之恩的心态抢酒喝,半酣之后愈发收不住了,她一腔悔意,嫌过了头,却难以喊停了。

    一不留神,秦水凝便被陈老板缠了去,陈老板名唤陈万良,大抵是名字里的良心太多了,他这个人是丝毫不知良心为何物的,所做阴狠之事不胜枚举,私德就更不必说了。

    陈万良爱听评弹,包厢里坐着两个抱琵琶的姑娘,咿咿呀呀地便没停过,听得她愈发头疼,同身畔的许世蕖说了一声,连忙起身挤到了秦水凝和陈万良中间,顺带拂掉了不老实的脏手。

    她把秦水凝护住,真真假假地同陈万良说:“我带她来原是指望帮我挡酒的,今日委实不舒服,陈老板偏要我来,来了你又欺负我这妹子,可是巴不得我今日不来,只叫她来呢?”

    陈万良邪笑着点她,左手已抚上谢婉君的背:“瞧你这话说的,婉君,来,你我饮上三杯,就当我跟你赔罪了。”

    说着他拎起分酒器向酒盅里倒,谢婉君同样,秦水凝立在她身侧看着,她身上这件梅花红的旗袍做的是矮领,正好将她颈后的汗瞧得真切,可包厢里始终开着窗子,绝不算闷热,正觉不解,秦水凝伸手覆上她的,打算代她喝这三杯,只觉触到一股冰凉,当即心中一紧,酒局过半,气氛正盛,她怕是早已开始胃痛,隐忍不发罢了。

    谢婉君却将她的手给打掉,扭头亲近地同她耳语一句:“哪有你这么挡酒的?回去坐下。”

    秦水凝没再坚持,知会道:“我出去透口气。”

    谢婉君当她内急,点头应了。

    然秦水凝出去后多时不归,陈万良也声称小解出了包厢,叫谢婉君不免担忧起来,想那老色鬼喝了个半醉,别做出什么浑事。

    正当她急得要出去寻人,秦水凝姗姗回来了,她忙问她是否有事,秦水凝的眼神不像骗人,泰然摇了摇头。

    殊不知她根本没去包厢旁的盥洗室,叫陈万良扑了个空。

    不多会儿,侍应生进了门,端了碗鸡丝小馄饨给谢婉君,另有分好的白酒,一同放下了。

    谢婉君面露惊诧,下意识看向秦水凝,不仅有馄饨,还有个小醋瓶,除了家里的人怕是只有秦水凝知道她吃馄饨放醋的习惯。秦水凝却没同她对视,扭头看向门口,陈万良回来了。

    糟老头又缠了过来,秦水凝忙提盏起身,这次换她挡在谢婉君的身前,生涩地学说场面话:“陈老板,我来陪您喝两杯,刚盛上的酒。”

    谢婉君充起软弱来,搅弄着碗里的馄饨,喝了两口热汤。

    许世蕖见状同她搭腔:“谢小姐爱吃馄饨?”

    谢婉君摇了摇头:“只是有些饿了。”

    许世蕖露出一抹尴尬,淡笑道:“是我考虑不周,竟没发觉。”他看着陈万良嗜酒的样子也有些嫌弃,碍于关系又不得不到场,见那厢热络,偷闲同谢婉君解释,“算起来他长我半辈,家父在世时入的祥晟的股,今日若非他搬出谢小姐来,我是不会来的。”

    谢婉君心中冷笑,合着这陈万良还两头骗,眼看秦水凝被陈万良和另一位老板劝着连饮,丝毫不知赖酒,只觉馄饨也吃不下了,如坐针毡。她又不得不跟许世蕖周旋,含蓄言道:“我知陈老板今日设宴何意,可我同许先生做的不过是小生意,小船装不下大佛。”

    许世蕖是聪明人,知她心思,提杯同她放在桌上的半杯酒碰了下:“我与谢小姐所想相同。”

    如此谢婉君便放下心了。

    她撂下瓷匙,拎起盛满酒的分酒器,又加入陈万良他们之中,陈万良笑着拉她,已快醉得彻底了:“婉君,这笔买卖,你和世蕖务必要带老哥哥一个,来,咱们一起干了这杯。”

    谢婉君间接拒绝:“你既称一句老哥哥,我合该陪三杯才是。”

    便当做谢绝的赔礼了。

    酒一入口,竟毫无该有的辛辣,谢婉君抿了抿舌头,迟钝地察觉她手中的根本不是酒,而是水。再看秦水凝,双颊泛着淡淡的红,不细看难以察觉,神色仍是淡漠的,叫谢婉君不禁觉得,她小时候绝对蔫儿坏蔫儿坏的,这酒和馄饨一起盛上来,显然皆是她的手笔。

    陈万良猛地将手搭上谢婉君肩头,看似磊落实则猥亵地抚了两下,黏在上面了似的,不断说些生意经,谢婉君假笑着躲,极为娴熟地使小聪明,敷衍着应和。

    实则他刚刚揩谢婉君的油许世蕖就瞧见了,当时仍能为他开脱,眼下则是忍无可忍,许世蕖还算有些良知,又对谢婉君颇为欣赏,起身凑了过来将陈万良拽走:“陈老板,你醉了,今日便到此为止罢。”

    许世蕖是有资格说这话的人,众人见状纷纷放下杯盏,琵琶声止住,陈万良的司机被叫了上来,将烂醉如泥的人搀了下去,其余人寒暄一通也各自上车回去了。

    谢婉君在汇中饭店门口留到最后,摆手送走了许世蕖,扭头一看,秦水凝倚在石狮子旁,醉眼迷蒙,鲜有失了姿态,略弓着背。

    谢婉君扑哧笑了,问她:“醉了?”

    她没说话,“镇定”地摇了摇头,小佟过来帮忙一起将人扶到车上,多嘴念了句:“秦师傅怎么喝这么多?”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谢婉君从他语气中读出埋怨,不冷不热地瞟他一眼,心道你懂什么。

    车子驶离汇中饭店,自然是先到利爱路送秦水凝,秦水凝正靠到椅背上,歪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

    还是谢婉君打破沉默,问她:“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秦水凝又迟缓地摇了摇头,没吭声。

    谢婉君自觉醉得轻些,尚且清醒,她知道小佟心中怪她,不该将秦水凝这么利用,仿佛将秦水凝带入污泥玷污了似的,可她难道不是整个人都在污泥之中?带秦水凝赴酒局,她自然心中有数,断不可能让人喝死在酒桌上,这么一顿酒,即便是病了也不可能,她是有盘算的。

    又是一阵沉默,许久,谢婉君扭头看向窗外,幽幽开口:“下午你说无法报我的恩,都是爽快的人,不论多少恩,俱在这顿酒里,你豁出命来喝那么多,便算偿了,我帮你救出小朱,理所应当。你今日也瞧见了,我就是那般不堪,狐朋狗友更是不堪,你我并非同路之人,过去你对我避之不及,才是正理。因此待小朱被放出来,咱们桥归桥、路归路,你依旧叫小朱来谢公馆跑腿,过阵子我忙起来,也不会到你那儿去了。”

    她说得真情实感,字字发自肺腑,却始终不见秦水凝应答,正要将头转回去,耳朵先听到了声音——是浅浅的鼾声,秦水凝早醉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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