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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梅雨亦风雨(07)

作者:是辞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谢婉君大概过了十天才得知这个消息,上海已入梅了。

    那天她恰巧去公共租界同人洽谈生意,偶遇了喝咖啡的严太太,两人一起在街上逛了会儿,到了饭点便一起吃个晚饭。

    酒足饭饱之际,严太太才说起这一茬,她今日穿的正是上次秦水凝送到严公馆的那件莨纱绸旗袍,不甚溅上了滴油点子,反复用帕子擦了许久,也不知还洗不洗得掉。

    严太太抬起头来,手上的动作也跟着停了,蓦地问谢婉君道:“近日来你可去过秦记?”

    谢婉君哪里抽得开身,今日还要谢严太太带她逃了个酒局,能好好吃顿饭,她订的料子已从香港出海,不日便抵达上海,到时定要忙得不可开交。听严太太问起,她才掐指算了算,秦水凝留宿谢公馆竟已是十日之前了。

    “秦记?有阵子没去了。”她看出严太太有事要说,递了个梯子,“秦记出了什么事么?”

    严太太压低声音说道:“倒不是什么大事。上次打牌,我不是说要再裁件旗袍?因担心她那儿的料子不够好,便叫老严帮我搜罗一番,过了三五日我才过去,大抵晌午到的,恰赶上秦师傅要关店门。”

    谢婉君眼神略闪了闪,帮严太太点了支香烟,浅笑答道:“晌午怎就关了门?别是出去吃午饭。”

    “你听我说,哪里就那么简单。”严太太吐了口烟,才继续说下去,“我当时也问她,秦师傅可是要出去吃饭?她却是一脸凝重,带着股愁相,同我说有事要办,我说叫司机送她,她又守口如瓶,不肯说去哪儿。可我记得上次去她店里,除她之外还有个伶俐的伙计,便叫她有事去办,想叫那伙计再给我量个尺寸……她这个人我倒还挺喜欢的,看着顺眼,没坏心思,我想着若是说句话的小事儿,我就帮她摆平了,故而缠着她问了许久,她才跟我说,前阵子霞飞路抓间谍,她那个伙计住在店里,经常玩到半夜才回,这不正撞上,被当成可疑之人带走了。秦师傅正是为这伙计奔走,也不知现在放没放出来呢。”

    严太太讲得慢条斯理的,听得谢婉君心急,总算抓到重点,心头一紧,下意识竟是怪秦水凝,这事儿怎么不跟她说?又听严太太说秦水凝绝无坏心,不由地笑了,上次在严府她还想着秦水凝的亡夫若在,同严太太需得是平起平坐的,如今知晓秦水凝暗地里做的事儿,想必那位姜叔昀先生的死并非偶然,这二人已是对立的关系了。

    她语气悠长地“哦”了一声,叫人看不出什么情感,问道:“那个学徒到谢公馆送过几次衣裳,我有印象,不像能当间谍的料子,想必是误抓罢。”

    严太太点了点头:“那天她见我携着料子去的,便没再锁门,到底将我接待过了才出去的,又不让送,真是副倔脾气。我有心帮她,回去便问了老严,老严劝我没必要为个小伙计掺这趟混水,他是管经济的,也有耳闻那晚误抓了霞飞路上的好些人,看样子极为严重。”她又叮嘱谢婉君道,“你知道这桩事就罢了,说不准过些日子仍问不出东西,人就给放出来了。”

    谢婉君思忖一番,心想若是问不出东西,人怕是也就被折磨死了,放出来的怕是尸体,带个麻袋去收殓就成了。可在严太太面前是断不能说这些的,她语气风凉地答道:“我当是什么事儿呢,也不算稀奇,你可听闻昨日倪家闹得鸡飞狗跳的一桩事?”

    她随便捡了个谈资,将话题给岔开,又心怀鬼胎地陪了严太太半个钟头,各自家去了。

    当晚是个风雨夜,已经很晚了,黄妈年老觉轻,被风声吵醒,因记不清南面的窗子关紧了没有,起来提着汽油灯去检查。

    一下楼就瞧见书房门敞着,昏黄的灯光未灭,她当是谢婉君忘记关了,悄声走了进去,只见桌案上胡乱摆着不少文书合同,椅子上不见人影,正要去关灯,猛地一股风吹了过来,携着细微的雨,惊得黄妈清醒不少,扭头向窗边望去——谢婉君就立在那儿,手中犹攥着酒杯,不知在想些什么,怔怔出神。

    书房中唯开了盏台灯,照不到窗边,使得人陷进了黑暗,故而黄妈才没第一时间注意到。黄妈眼看着那些纸张飞得更乱了,低声开口提醒:“大小姐,雨要来了,关窗罢。”

    谢婉君一愣,缓缓放下酒杯,抬手将窗户关上,回道:“你怎么起来了?”

    “南面的窗户没关,我下来瞧瞧。”

    “哦,关好了便歇罢,不必管我。”她又拎起手边的一瓶酒,叫黄妈过去,“你来帮我打开,瓶口做得太紧,我废了好些力气也没拧得动。”

    黄妈提着煤油灯上前,帮谢婉君开酒,憨笑道:“这么点儿小事,您直接叫我便是,我这上了年纪,睡不熟的。”

    说话间黄妈已将酒瓶打开,谢婉君接过,忽然觉得刚刚冥思苦想之事通了,展露出笑颜:“你说得对,遇上困难请人帮忙,开口便是了,既不开口……”

    她轻笑一声,没再说下去,黄妈不懂她打的什么哑谜,只当是生意上的事,不便过问,叮嘱道:“大小姐还是少喝些,即便睡不着也不能全靠酒灌。”

    谢婉君摆了摆手,黄妈就出去了。

    她仍站在那儿没动,将杯子里剩的一口酒喝光,至于那瓶刚打开的,事已想通,就没有喝的必要了。

    其实她原本决定明天去秦记一趟,恰巧中午有两个钟头的空闲,眼下全部推翻,又不想去了。那小朱已被抓走十天,秦水凝在上海滩毫无关系,想必没少遭人冷眼,若是有心找她帮忙,早来谢公馆了,她又怎至于今天才从严太太口中得知?既如此,她懒得沾染这个臭麻烦,还嫌手头的事不够多么?

    幽绿色的台灯被一只玉手熄灭,谢婉君拖着缓慢的步子上楼回房,嘴角又忽然提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心里想的是:十日已过,她怕是坚持不了多久了,再这么拖延下去,小朱怕即便救出来也是一具死尸,毫无意义。

    谢婉君打算守株待兔,等着秦水凝来求她帮忙,算上出关的恩情,她已欠她两份大恩,再加上小朱一条性命,当牛做马都偿不起。

    可她忽略了,这桩桩件件的事,皆是她主动伸出援手,恩情自然也变得廉价了。

    细雨下了整夜,打在窗子上沙沙作响,倒是叫谢婉君睡了个鲜有的好觉。她最喜下雪,尤其是铺天盖地的大雪,上海是见到不到的,这些年又爱上了雨天,因为睡得踏实,可若是雷雨,她是最厌恶的。

    翌日云销雨霁,风平浪静,谢婉君清早出门,半夜才带着一身酒气回家,黄妈已睡下了,留了个女佣看门,听见车声提着油灯出来接。

    谢婉君脚步有些虚浮,女佣便换左手提灯,右手搀扶着她,四顾再无第三个人影,她也懒得装要强了,直接被扶着上了楼。

    女佣还得下楼去锁门,谢婉君尚未醉得彻底,想起一茬来问她:“今天家里可来过人?”

    “没有,今日没人来呢。”

    这一整天谢公馆确实没有来客,甚至过分冷清了些,电话才仅响了一通。

    那通电话是秦记裁缝铺打来的,小朱不在,自然由秦水凝亲自致电,声称最近店里缺乏人手,定制成衣的工期要误,还望海涵。

    然那女佣有些木讷,来谢公馆快一年了,对谢婉君犹带着些挥不去的畏惧,当即想起黄妈叮嘱过的,芝麻大点儿断不要去烦大小姐,要讨骂的。思及此处,女佣忙止住口,如是答了。

    谢婉君脸上闪过一丝失望,恹恹地应答一声,放她下去锁门了。

    不记得又等了一日还是两日,那晚恰赶上没有酒局,她早早回了谢公馆,独自坐在空荡荡的餐厅中用晚饭,明明周身疲累,靠在冰凉的座椅上乍觉一股无边的空虚,连点了两支烟也不曾吸过一口,忽而长叹一声,又生出一丝恨来,恨秦水凝冷血如斯,小朱难不成是她的学徒?竟然她更在意起小佟的性命来。

    殊不知那种心头缠绕的郁结名唤“痒”字,虽然这是桩关乎人命的大事,不应纠结儿女情长,可她确是实实在在地被秦水凝给玩弄了。

    次日她上午无事,将近中午才出门,福开森路和霞飞路是两条交叉相接的路,互不干涉,谢婉君要往东北方去,绝无必要绕到霞飞路。

    上车之前她多看了两眼开车门的小佟,言道:“你这身西服穿了多少个年头了?衬衫领子都磨破了。”

    小佟笑着挠头,谢婉君已下令:“正好离得近,去趟秦记罢,给你买身新的。”

    路上小佟还说:“闸北布庄便有卖成衣的,我回去叫我姆妈再买一件就是,大小姐带我去秦记,不仅要等,还得破费……”

    谢婉君没理他,车子很快就到了秦记门口,两人却都没下车——秦记店门紧锁,挂着“有事外出”的牌子。

    小佟等谢婉君发话,只见她收回视线,沉吟两秒说道:“去巡捕房。”

    尚未出霞飞路,她便改了主意:“还是去上海站罢。”

    此站自然不是火车站,而是专门羁押间谍特务的组织,寻常百姓简直避之不及。小佟虽然满腹疑云,却什么都没问,老实将车开到了地方。

    路上下起小雨,淅沥沥的,谢婉君坐在停稳的车内,透过窗上的雨丝看到秦水凝,虽淋了雨,幸好远不如想象中的那般狼狈不堪,门口的守卫显然已视她为熟客,又许是耐心犹在,尚未动粗,两人不知在说什么,还从未见过秦水凝的嘴张合得那么快,想必不过是一个想进、一个阻拦而产生的交谈。

    眼看着雨越下越急,秦水凝打算找地方避雨,谢婉君拍了拍前方的座椅,小佟便下车撑伞,绕过去帮谢婉君开门。

    人一下车秦水凝就注意到了,朦胧雨雾之中的一点春色,身上梅花红全然被她的风光压制,正端臂立在小佟撑起的伞下,悲悯的望着沐雨的她。

    两方相距不足十步的距离,小佟在车上便瞧见秦水凝了,知晓谢婉君是专程来寻她的,特地多拿了一把伞。可眼下谢婉君不发话,他不敢妄动,她则像是在惩罚秦水凝似的,看着人淋雨,一步都不肯动。

    她只是想,她绕了这么远来寻她,她连一步都不肯迈?她谢家何等荣耀,她谢婉君又是何等尊贵,眼下她已主动送上门来帮她,便是到门口迎客都不该么?

    许久,秦水凝看穿她的坚持,主动迈步上前,停在谢婉君对面,小佟看着距离正够,抻长了手将另一把伞递了过去,谢婉君已开口。

    “求我帮忙就那么难?我在谢公馆等了你多少日,你竟比我还沉得住气,可是已经备好了棺椁,准备盛他的尸体?秦水凝,你厌恶我的油滑世故,对我避之不及,你又岂知如今的上海滩,不知谄媚的人是活不下去的。我何尝不讨厌你的固执倔强、自以为是,小朱为何被抓走你比我更清楚,他若命丧其中,你便是当仁不让的帮凶。”

    秦水凝接了小佟递的伞并未撑开,已经叫密雨打得有些睁不开眼,瞧着如在垂泪一般,听罢谢婉君的话,她缓缓抬起淋湿的头,与谢婉君对视,冷色之中挂着一丝不可名状的情愫,蓦地说道:“我也知你不易。”

    这下轮到谢婉君愣在原地,还当是雨声太吵听错了,秦水凝像生怕她没听清似的,又重复了一遍:“谢婉君,我知你不易。”

    知你客居异乡独作支撑不易,不愿见你搅入是非,为此四处讨好,赔尽颜面,甚至恶毒地想过,即便小朱救不出来,她已尽力,无可奈何,而丢人的是她秦水凝,绝非谢婉君谢大小姐。

    雨仍在下,偶有斜风作祟,谢婉君转了转眼睛,感觉鼻头发酸,陡地转身上了车,一字未说。

    小佟还算聪明,见状将伞挡在秦水凝头顶,拱手邀她:“秦师傅,快上车暖暖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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