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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沪夏已尽

作者:是辞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秦水凝怎么也不曾想到,会与韩寿亭乘同一艘船离沪。


    韩寿亭并未正面见过她,更不会记得她这个毫不重要的小角色,可秦水凝却清楚他的长相。除了报纸上、饭店外的仓促一瞥,谢公馆墙上不少的照片都有韩寿亭的身影,谢婉君更是曾详尽地给她讲述过韩寿亭的生平。


    韩寿亭已年过花甲,身形虽不如年轻时那般健硕,清癯了些,神情依然矍铄,近些年保养得宜,凶相都消弭了不少,大多数时候都像个过分斯文的老先生,叫人难以想象他的真实身份竟是赫赫有名的流氓大亨。


    至于他的私生活,曾经结过两次婚,妻子皆已病逝,早没了世俗的欲望,如此说来,他倒是比陈万良之流还要正经。


    实话说,他帮衬过谢婉君不少,过去秦水凝因谢婉君与韩寿亭交情不浅而鄙夷过谢婉君,可知道她的不易之处后,这些也就释怀了。


    如今秦水凝坐在客轮的餐厅中等候用餐,背后隔着两个桌位便是韩寿亭,正与一位叫不上名号的中年男子边吃边谈,大抵是心情不错,韩寿亭长臂一挥,又要了瓶红酒。


    秦水凝拿着刀叉默默吃餐盘里的食物,那二人也没防备什么,交谈的声音传到秦水凝的耳朵里,她无意多听,只想尽快吃完这顿有些迟的午餐,回到自己的房间。


    韩寿亭正说道:“那批货确实有些棘手,你没接是对的,我收到了风声,时局要变,若非急于离开上海,也不会让她给收了。这倒也怪,她这个人是投机了些,西药针剂却是不碰的,即便想从中赚上一笔,货量还是太少,抽不到油水的。”


    中年男人接道:“韩先生一向审慎,我是跟着您的风向动的,这上海滩再没有比您消息更灵通的人了……”


    大多是些恭维之话,秦水凝已经放下刀叉,正打算离席,可韩寿亭下一句竟提起谢婉君的名字,秦水凝心头一紧,这才迟钝的意识到,难不成他上一句话里说的“她”就是谢婉君?


    “婉君这个人,其实我是喜欢的,不然也不会让她借我的势,临上船之前我还帮她摆平了桩麻烦。如今这种局面,只能让她自求多福了。”


    男人又问:“当真这般棘手?那批药何时到沪?”


    韩寿亭说:“我同她说的是已经装船出发了,实际上……我同你说句实话,还没有,只怕等到东西到了,就要变天了……”


    韩寿亭不再继续说,而是摇了摇头,像在悲悯一个将死之人。


    秦水凝已经僵在座位上了。


    她即便再不懂生意上的事,也听出端倪了。谢婉君从韩寿亭那儿收了一批西药,不知何时到港,眼下时机敏感,西药成了烫手山芋,谢婉君简直是接了个麻烦。


    中年男人帮秦水凝问出担心的问题:“不过是些西药,花钱打点一番不就是了?掉层皮而已……”


    韩寿亭否定道:“非也。真要简单的话,我又何必脱手?本就是打算自己留着的。听竺现在帮我守着家业,我拿他当亲儿子待,否则叫他接手便是了。机场那边已经开始闹事,真要打起来,谁禁得住两方的盘剥?岂止是掉层皮,那可是刮骨之痛啊。另外我还听闻她跟个女间谍走得极近?被盯上了都不知,并非我给她下圈套,是她自寻死路,依我看,那批药恐怕也是要送人的,糊涂……”


    秦水凝猛地扭头瞪向韩寿亭,暗骂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韩寿亭也看了过来,眯着眼睛似乎是想认出她是谁,秦水凝便赶紧转了回去,手里的帕子已经被她扯得变形,她什么都明白了。


    昔日谢婉君问她和她的同志们可短缺什么,她不愿谢婉君涉险,并未多说。临走之前谢婉君又神秘兮兮地跟她说过要送她份厚礼,正好她的生辰要到了,她几番追问谢婉君也不说,只说等到了再告诉她,难道厚礼就是这个?


    她浑身僵冷得彻底,因心跳异常,双手不自觉地抖动着,而韩寿亭和中年男人仍在笑着饮酒作乐,甚至轻描淡写地说:“不提她了,生死有命,我人既已走了,便在香港休养一阵,回去再看罢。”


    客轮持续在海上航行半月,餐厅每晚都会举办酒会,靡靡之音盘旋海面,好一番太平盛景。


    当晚韩寿亭踏着醉步从盥洗室出来,走在狭窄的长廊,秦水凝攥着尖锐的餐刀,手掌裹着条白手巾,藏在手袋里。


    两人迎面擦肩而过,秦水凝忽然抬头,嘴角还带着一抹诡异的笑容,礼貌地叫他:“韩先生。”


    韩寿亭还记得中午在餐厅她突兀地扭头看他那一眼,正想开口问她是谁,因为喝过酒有些迟钝,迟钝地发觉腹部在流血,他赶紧抬起手想要抓秦水凝的手腕,秦水凝却已用尽全力又将餐刀插得更深了些,恍惚觉得自己的拳头都要伸进韩寿亭肮脏的身体里。


    韩寿亭虚虚攥着她的手腕,人有些站不住了,歪着身子要向后倒,秦水凝收手,笑容已经消失不见,冷漠地看着他倚着墙壁向下滑,像死神宣判似的告知他。


    “韩先生,您回不去了。”


    六月中旬,秦水凝顺利抵达香港,下船后第一时间给谢婉君发电报报平安。


    谢婉君早已安排好一切,保她衣食无忧,还通知了人接应她,秦水凝很快在香港安顿好,同时收到谢婉君的回电。


    谢婉君说:中秋见。


    七月中旬,消息在香港传开,上海客运码头已悉数封闭,情势严峻。


    秦水凝没有等到谢婉君过来与她度中秋,等来的是上海开战的消息。


    可她回不去了,那年中秋终是未能团聚。


    十一月中旬,那天她独自在蜀腴吃饭,通过敞开的大门听到街头报童的吆喝声,事已成定局。


    上海沦陷,开始了长达四年的孤岛时期。


    邻座一片哀恸之声,秦水凝双手掩面,泪如雨下。


    秦水凝在民国二十八年的夏末回到上海。


    上海恢复通讯后,她第一时间给谢婉君发去电报,收到安好的回复让她放下了心里的石头。


    交通也在去年年初恢复,谢婉君却寄来长信,叮嘱她切莫急于返回上海,当时的上海时局不明,风云变幻,不是个回去的好时机。若非确定信上的字迹是出自谢婉君之手,她都要疑心发生了什么变故。


    彼时她还是能走的,谢婉君大抵看出她返回上海的心意坚决,来信又变成安抚,声称准备前来香港与她团聚,秦水凝这才暂时歇下心思。


    后来她在香港有了任务,谢婉君却迟迟不来,当她敏感地察觉到异样时,谢婉君再没来信,她又等了一个月,果断买了船票,并向上级申请,连忙返回上海。


    甫一下船她便提着藤箱坐上黄包车,直奔福开森路的谢公馆,迎接她的却是一片死地,院子里杂草丛生,门窗悉数被撤下,谢公馆已非记忆里的模样,满目荒凉。


    她强迫自己稳定心绪,又前往许公馆,打算找许稚芙询问谢婉君的下落。


    门房通禀许久,迎接她的是满脸疲态的许世蕖。


    两人就在许家大门外交谈,许世蕖连着吸了好几支烟,不知谢婉君下落。


    “上海沦陷后,生意不好做,经济被上面控制着,关系全都得重新来过,这么一番伤筋动骨的洗牌,我都被从庄家的位置拽了下来,婉君比我更难。”


    秦水凝喉咙哽咽,颇有些天真地问他:“你便没帮她一把吗?”


    “我还自顾不暇,如何帮她?我也并非在你面前充好人,可我确实向她伸出过援手。稚芙已经嫁了,我倾慕她多年,自认但凡她肯入我许家,我们还有东山再起的可能,我愿意帮她保住谢氏,可惜她拒绝了。”


    那面嵌满螺钿的手镜还装在藤箱里,秦水凝想到谢婉君赠镜时的决绝心志,不禁骂谢婉君固执,她不在意这些,只要谢婉君能好好活着。


    与许世蕖分别前,她还是要了张家的地址,决定去找许稚芙。


    那个天真烂漫的许二小姐终究消逝在岁月里了,许稚芙穿着件紫黑相间的旗袍,披了条灰白色的披肩,头发烫成妇人偏爱的鬈发,面容忧愁,分外老气。


    坐在张公馆奢华的客厅中,下人送上茶点,空间大得仿佛能听到回音。


    “我与婉君姐也许久没联络过了。还是半年前一起在蜀腴吃了顿饭,她瘦了很多,好像还病了,现在大抵好了罢。我不便与她交往过密,我公婆他们……不大喜欢婉君姐,不准我频繁与婉君姐走动。秦姐姐,抱歉,我没办法,既然嫁了过来,难免要受制于人的。”


    她还叫秦水凝一声“秦姐姐”,秦水凝不得不按捺住心中的担忧,执着她的手安抚她:“你过得如何?我瞧着你也像病了。”


    许稚芙摇了摇头,强颜欢笑道:“别担心,虽然公婆强势,裕之待我倒是极好,只是我心里没有他,更愧对于他,将就度日罢了。”


    秦水凝见她表明了心意,又因要打听谢婉君的行踪,硬着头皮问道:“楼月呢?她常在外面走动,或许会知道得多些。”


    许稚芙眸色一暗:“也有阵子没见过她了。”


    旋即她便找借口赶人,虽无礼了些,秦水凝却看得出她忍得艰难。


    “秦姐姐,我有些头痛,回房间歇息一会儿,你喝完这盏茶再去找楼月罢,她想必还住在原来的地方。”


    秦水凝便识趣地起身告辞,离开了张家。


    江楼月并不在住处,秦水凝敲了许久的门,邻居出来答道:“她好些天没回来了,别敲了。”


    秦水凝想跟邻居打听江楼月,邻居却一脸讳莫如深的样子,摆手赶她走,赶紧关上了门。


    报童在街头吆喝:“快报快报,苏州河惊现无名女尸,颈间有明显勒痕,苦主速去认领!”


    秦水凝心头一紧,连忙买了份报纸,看清上面的照片后瞪大了双眼,正是江楼月。


    她不知道上海这些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先行去收殓江楼月的尸身,顺便问清情况。


    可她来迟了一步,尸身已经被人带走,秦水凝深知江楼月无亲无故,还能有谁前来收殓?


    她问了警局的管事,管事见她拎着个藤箱,知道她是从外地回来的,语气嘲弄地说了句:“你还不知道前阵子发生了什么罢?来人确实没说名字,可我认出来是许家的家仆,当然是那张家少奶奶许二小姐命人来收殓的,真是一点脸面都不要了啊。”


    秦水凝还想跟他打听细节,那人像是怕惹祸上身,再不肯多说了。


    天黑之后,街道上车水马楼,霓虹斑驳,周遭交杂着寻欢作乐的声音,若不是频繁见到日籍面孔,秦水凝都要怀疑仍在昔年的上海滩。


    她始终流浪在街头,不知道该去往何处,本想找严太太,可严公馆惨遭战火焚毁,并未再建,已经夷为平地了。


    她又询问附近的商贩,才知道严先生早已离开上海,去了重庆,严太太自然同行。


    严府与韩公馆皆在福煦路上,一东一西,万念俱灰之际,秦水凝硬着头皮揿了韩公馆的门铃。


    她没想到韩听竺会见她。


    更没想到,仅有的关乎谢婉君的消息竟是从韩听竺那儿得到的。


    韩寿亭已死,如今韩听竺接手了弘社,气度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他到底是韩听竺的义子,秦水凝不免心虚,艰难地同他询问谢婉君的下落。


    韩听竺轻描淡写道:“上次见她,她说她思乡心切,许是回东北老家探亲了。再不然,她还有不少族亲在南方一带,邀她做客避乱,一叙乡情。路上波折,通讯延误也是常事,秦小姐无需担心,你人既已在上海,总能等到她回来的。”


    秦水凝正要追问,韩听竺的手下走了进来,似乎有话要说,秦水凝本应告辞,却不肯起身,执意要再问韩听竺几句。韩听竺也没赶她,睃了手下一眼,那手下便开口了。


    “许家二小姐投河自尽了。”


    秦水凝立马扭头看向那个禀告的手下,先韩听竺一步开口,问道:“许稚芙?”


    手下看了她一眼,点头。


    韩听竺的语气有些冷漠:“前阵子张家跟我借人,我借了,人也带回来了,死活便与我弘社无关。”他起身要走,又跟秦水凝说,“想必秦小姐一定好奇发生了什么,我还有事,不多留你,让他给你说罢。”


    秦水凝这才知道了事情原委,许稚芙嫁入张家后始终与江楼月保持来往,两人蓄谋私奔,于半月前行动,还真跑出了上海。张家带人在嘉兴车站把她们抓到,发生争执,混乱之中许稚芙滚下台阶,流掉了不足月的孩子。


    回到上海后,江楼月失踪,于昨夜遇害。许稚芙大抵就在见过秦水凝后看到报纸,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张府。她在苏州河畔看了最后一次日落,天色刚暗霓虹未亮之际,怀着一潭死水的心毅然投河。


    秦水凝终于回到了秦记,盛夏已尽。


    民国二十八年秋初,秦记裁缝铺重新开门营业,宾客如云。


    秦记会一直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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