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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暗房春秋

作者:是辞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战火爆发之前,谢婉君还在因事烦心,一则渡口突然封锁,她无法前去香港,甚至连电报都不能保证顺利到达,只能爽约。二则,东北早该派人过来,若是肯发慈悲,她还能拿到一张兄长的近照,可人却迟迟没来,她备好的一箱大黄鱼送不出手。


    持续数月的轰炸将一切都打散了。


    当她在昏暗闷堵的防空洞中躲避空袭时,那种慌乱的氛围下,婴儿的啼哭声分外清晰,母亲的呜咽压抑在哭声中,她的心情却分外的平静,恍惚间像是嗅到了死亡的气息,可又能确定自己是活着的,大抵更像魂魄离体之感——她在给秦水凝寄去的书信上如是写道。


    一切已成定局后,她得以重见天日,常带到防空洞中的本子写满了崎岖的字,她再也没打开看过。


    战后经济恢复运作,局势重新洗牌,残酷的现实令谢婉君意识到,原来眼下才是最煎熬的阶段,而迎接她的第一份大礼就是从韩寿亭那儿接手的那批西药,她本来打算为了秦水凝直接送到红星印刷厂的。


    这批货来得太晚了些,或许又不晚,因为此时的上海太短缺这种物资了。


    新上任的关长狮子大开口,不厌其烦地重申这批货的重要和敏感,声称需要打点的关系太多,甚至打算将货扣下,虽然他开出的价钱已经远远超出这批货的价格了。


    秦水凝发来电报专程提醒此事,可那件事并未能将谢婉君击垮,她还是将货保了下来,又藏了数月,才低调送往红星印刷厂,未留名姓。


    韩寿亭给她留下的麻烦,她用自断一臂的代价解决,又将自己伪装成完人,最终在黑暗的生意场上彻底陨灭,被吞噬得渣都不剩。


    为结识关系,谢婉君又开始赴饭局,仿佛回到刚来上海的那两年,回忆起来尽是痛苦的,秦水凝耗费心血让她长回去的十斤肉又快速地掉没了,酒桌上的男人不免用当日黄金大戏院外的闹剧揶揄谢婉君,追问她是否真有此事,言辞不堪入耳,她也一一忍下。


    那时觉得,即便是再重来一遍艰辛的打拼,只要能保住家当,便是值得的。


    可惜经此一战,人人变得自私利己,攀附上新关系的人断不可能分一杯羹给她谢婉君,她一步步被逼进死路。


    同样面临危机的还有许世蕖。


    那天是许稚芙成婚,张家还肯认这门亲事,或许称得上仁至义尽四字,可到了金钱利益上,还是不留情面地吞并了许世蕖开遍上海的一半分店。


    当晚汇中饭店的宴会厅内热闹已散,除了负责洒扫的侍应生,只剩谢婉君和许世蕖,他们各喝各的,都是闷酒,烟气交杂在一起,像是酝酿着无声的炮弹,指不定何时便轰然爆炸。


    次日,许世蕖约了谢婉君吃饭,饭后两人去了黄金大戏院,听的是《樊江关》。


    照理说正事应该放在饭桌上说,许世蕖却拖到了戏院,包厢内只有他们两个,话都不多,过于冷清了些。


    吵闹的锣鼓声中,她却能听得清许世蕖的声音,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戒盒,并未打开,谢婉君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他到底将那个雪天没说出口的话说了出来,只是如今物是人非,他们都没了当初的意气风发,而许世蕖想要与她结合的原因也从锦上添花变成了相拥取暖。


    他许下承诺,分外真挚,谢婉君并非不信,而是不愿。


    她看着台上粉墨登场的角儿,婉拒他:“许先生,我是在等人的。”


    许世蕖不在意:“我并非不准你心中有人。”


    谢婉君淡笑,她那张脸已经没什么肉了,化着浓艳的妆,好似裹着枯骨,幽幽开口:“可人的心就像面镜子,不必照就知道装着谁,我若是答应你了,便是将这面镜子给砸碎了,你叫我今后如何看待自己?”


    许世蕖知她心意坚决,还是忍不住叹道:“婉君,你独自撑不住的。”


    “我如今已要一无所有,只剩下这条命,还会怕什么?”她看着台上的樊梨花和薛金莲一对姑嫂,还有心思和许世蕖打趣,“我和稚芙注定做不了姑嫂,枉费你今日专程选这出戏的心思了。”


    许世蕖落下戒盒,羞愤离席。


    次日谢婉君让黄妈亲自跑了趟许公馆,物归原主。


    那时她其实已经累了,家中的两个女佣已被遣散,她本想让黄妈也走,黄妈宁愿少收一半酬劳,面含老泪地说不放心她,又说答应了秦水凝照顾她,是不肯走的。


    她背着黄妈忍住泪水,到底将人留下了,她即将无路可退,是真心打算前去香港与秦水凝团聚,换一个新的地方生活,她还有东山再起的可能。可她挂念着一件事没有得到回音,东北平静得犹如死水,她托了韩听竺帮忙打探消息,还顺便将家里那个北平的厨子送他了,也算给人了一条生路,谢公馆只剩她与黄妈作伴。


    后来严先生携严太太回了上海,严先生为日方供职,那时的经济秩序都是靠官商勾结垄断的,经严太太从中牵线搭桥,严先生选择了谢婉君达成合作,算是拉了谢婉君一把。她以为重燃了希望,殊不知到头来只是一场作弄。


    生意刚有些起色,谢婉君深知严先生未必长久可靠,一门心思扑在赚钱上,倒也最后风光了一阵,自然惹人眼红。


    坊间谣言甚嚣尘上,交际圈子里也传她是爱国企业家,那本该是份殊荣,可在当时的上海,只会为她招致祸端。


    严先生或许也有过将她当做弃子的心思,可他先一步遭人暗杀,死在了海军俱乐部,谢婉君的靠山倒了,经历丧夫之痛的严太太反要靠她安慰。


    她邀了严太太到谢公馆休养,劝说严太太离开上海北上投奔娘家,严太太知她自顾不暇、艰难维计,待了半月便悄然离开了,还给谢婉君留了笔钱,虽远远解不了水火,心意却是可贵的,只是谢婉君再没收到过她的消息,满目动荡的山河,人如草芥,一个人的消失总是悄无声息的。


    幸亏她早有防备,严先生在时,她接手了粮贸,摇身一变也算成了个正经商人,不必再像过去那样四处谋求。可也正因粮贸紧要,想要分一杯羹的人不胜枚举,谢公馆从未那般热络过,关乎她暗中抗日的传言似乎都平息了。


    这种时候她一个人是支撑不住的,既然一定要找个同盟,她还是会选许世蕖。


    陈万良先一步找上了门。


    谢婉君知道他早晚要来,且势在必得,其实如果陈万良给她施压,她未必会拒绝,抛开陈万良私德不修,用许世蕖说的在商言商四字来看,陈万良是个好选择,更不必说他这个人一向圆滑,这种一点脸面和良心都不要的人,在战后的上海混得简直叫个风生水起。


    她只是没想到陈万良会用秦水凝的事情要挟她。


    政府撤到内地,上海特工站的重要文件皆被焚毁,陈万良趁乱从中拿走了一箱胶卷,专程洗出一张送给谢婉君。当时她已经一年没有见过秦水凝,一度后悔没与她留下张照片排解思念,而再看到秦水凝,就是在陈万良送的照片上。


    她一时间想不起来是何年何月,似乎还是秦水凝从提篮桥监狱出来后不久,那个值得千百次回顾的凛冬,她与秦水凝在街头漫步,相视一笑。


    原来早在那时她们就被盯上了。


    陈万良得意的嘴脸分外可恶,靠在沙发上跟她说:“婉君,这样的照片我还有很多。就连你那位妹妹的资料我都有,你说,若是送到日本人那儿,你的粮贸生意可还能做得下去?”


    谢婉君强行支撑着,仓皇一笑:“陈老板,你倒是不拐弯抹角,直接胁迫我。你自称是做哥哥的,好好同我说,我答应分你杯羹不就是了?”


    “你啊,最是烈性,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我如今也并非是拿着勺子来你的碗里捞油水,粮贸你一个人保不住,还不如交给我,我再给你条生路,皆大欢喜不是?”


    “给我生路?难道不是在把我往死路逼吗?”


    那天陈万良说的冠冕堂皇的话险些真将谢婉君给骗了,粮贸自然被他收入掌中,谢婉君无力抵抗,也不敢抵抗,他另将手下的一间公司转让给谢婉君,附带一些进出口的贸易,不过是些蝇头小利,耗神劳心,她在陈万良手里乞食,从有选择到没选择只在片刻之间。


    不出半年公司就出问题了,谢婉君的胃疾本就开始频繁发作,当即气得连咳数声,捂嘴的帕子沾上了血,黄妈心急如焚,要打电话叫医生,谢婉君吼着让她放下电话,她又乱出主意,劝谢婉君让秦水凝回来。


    谢婉君已经几近万念俱灰,思及陈万良的威胁,迁怒黄妈道:“叫她回来干什么?你想让她死吗?”


    黄妈不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又说:“那大小姐去香港,去香港总行,这上海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谢婉君想着公司欠下的债务,急火攻心,胃已经坏得彻底了,肺也像要被咳出来,她想了很多,想得久久没有说话,最终压制住怒火,蜷缩在沙发上朝黄妈摆手:“我在上海还有事,你别瞎出主意了,也别担心我,下去罢。”


    自那日后,谢婉君自称养病,闭门谢客,如今商界的同僚都去逢迎陈万良了,谢公馆又冷清了起来。


    而第一个来探病的是韩听竺。


    那时她正在书房给秦水凝写信,依旧是些安抚之言,韩听竺被黄妈引了进来,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也像是张照片,却没有立马给她。


    他们是同乡,说起话来一向直接,可那天韩听竺却皱着眉头问她:“派去东北的人回来了,但并非好消息,你还要听么?”


    谢婉君颤着手放下钢笔,顿觉喉管上涌起一股血腥,张开口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她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不愿相信,去年夏天没有人来取那箱大黄鱼,任是再艰难的时候她也没动过,就是怕无法交差,兄长一家过得艰难。


    她喑哑地和韩听竺说:“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东北带回来的?给我。”


    韩听竺见她下定决心,上前把那张照片放到了桌上,谢婉君缓慢地拿起,双眸立马潮了,即便视物模糊,她也什么都看到了。那是谢钦一家三口最后的全家福,神情俱是哀伤的,毫无笑意,照片上挂着血迹和脏污,隐约可以看到一排小字:民国二十五年冬末。


    她紧紧抓着胸口,按捺不住泛滥的悲痛,听韩听竺用冷漠的语调陈述:“早在二十五年,你兄嫂就自杀了,看这照片上的血迹,想必你也能猜到是怎么死的。你那个小侄子下落不明,大抵是被悄悄送出去了,我的人急着回来报信,便没多寻,定已不在东北了。”


    谢婉君攥着照片伏在桌案上,泣不成声。她还记得那年盛夏,黄妈抱着银狐皮回来,她嘴上说着刻薄的话,心里却是暖的,那竟是兄长给她留下的最后的东西,可披肩已经丢在了礼查饭店,再寻不回来了。


    她何尝不知道,兄长是不愿继续拖累她,她所做的事情,虽出于被迫,到底是与他的意志相违背的,多年寄人篱下,苟延残喘,兄长的日子也不好过。


    她什么道理都懂,也正因将世事看得太过透彻,彻底心如槁木了,她真的累了。


    韩听竺走后,她继续写那封未完的信,泪水无声落在上面,她便再拿一张信笺重写,隆冬的天气里,室内已不如过去暖和了,她的手逐渐变得冰冷,直到彻底僵硬,钢笔被甩到桌角,墨水溅到空的相框上,里面原来装着她十四岁时的小像,上面写着谢镜之名和她的生辰,秦水凝想必早就看到了。


    如今满室孤寂,桌案一片狼藉,那便是她人生最后的模样。


    冬天还没过去,她到底狠心将黄妈赶走了,因她已不知道还能不能给黄妈付得起下个月的薪水。


    她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出了门,仍觉得天气过分冷了些,似乎已经耐不住寒了。她先是独自驱车去了趟闸北,悄无声息地给往小佟家里塞了笔钱,小佟在轰炸中受伤,断了条腿,谢婉君便没再雇司机,时不时给小佟送点儿钱,几次过后小佟自然是不肯要了,她便只能偷偷塞进去。


    回到租界后,她和许稚芙在蜀腴吃了顿午饭,席间话说得也不多,倒有些相顾无言之感。和许稚芙分开后,她正要去霞飞路的照相馆,路过熟悉的珠宝店,已不知老板还是不是那位老钱了。


    门口的橱窗里摆着一枚落了锁的火油钻,蓝汪汪的,下方有一张立牌:海洋之心到沪,欢迎入店垂价。


    她险些忘了自己还订过一枚,可惜如今已经无力支付尾款了。她站在街边看了许久,直到店内的伙计打算出来迎她,她拽紧了鹿皮手套,转身进了隔壁的照相馆。


    陈万良当时给她留下了不少胶卷,她本想让照相馆的人帮忙冲洗,胶卷都要递过去了又改了主意,出于谨慎,这些照片还是不要让外人知道得好。


    于是她买了冲洗照片要用的东西,将书房改成了暗房,照相馆的师傅教她如何冲洗,她学东西一向很快,虽然一开始洗出来的照片不够清晰,慢慢的也渐入佳境了。


    她最后的时光便是在那间暗房里度过的。


    血红色的安全灯照射下,悬空绑起的麻绳上夹满了照片,每一张都有秦水凝的身影,她也经常出现在上面,照片上的人或动或静,或严肃或欢笑,或匆忙或惬意,全都是昔日的回忆,历历在目。


    她呆呆地看着,不觉笑了,或许还应该感谢那些带着袖珍相机监视的特务,否则断没有这个聊慰的机会。


    她将自己锁在暗房里,日复一日地冲洗着照片,身子越来越差,与她作伴的只有愈发沉重的咳喘声。


    直到她在照片上看到秦水凝和严从颐。


    那时谢公馆的院子里已经杂草丛生了,昼夜不见人气似的,路过之人想必都疑心她已经死在了里面,殊不知她还苟活着呢。


    她没想到严从颐会来见她。


    她并未请医生上门,严从颐却是来看诊的。


    那时她已经不是每天都打扮得光鲜亮丽的谢大小姐了,身上的旗袍两天未曾换过,鬈发干枯凌乱,草草绑在背后,她淡漠地打开了门,让严从颐进来。


    严从颐一进门就不禁蹙眉,屋内潮湿闷沉,味道很是难闻。他带着管胃疾和头疼的药,放到茶几上,谢婉君满脸病容,双眸也有些浑浊,那一瞬却忽然放出光似的,凌厉地剜向严从颐。


    她有一双勘破世情的眼,不留情面地戳穿他:“严从颐,你心里有愧。”


    严从颐眉间闪过一丝惊讶,不语。


    谢婉君也不再多说,事到如今,她无力去追究了,可她也并非良善之辈,冷漠地告知严从颐:“你想从我身上赎罪是不可能的。我自己的身体如何,自己再清楚不过,你别再来了。”


    赶走了严从颐,她又回到暗房中,一呆就是半天。


    她撑着一口气活到民国二十八年的春天,武汉一位族叔寄来回信,告知谢婉君,她的侄子臻儿安然无恙,已在武汉生活下来,准备进学校读书。


    谢婉君放了心,给秦水凝写了最后一封信。


    为了阻止秦水凝回上海,她声称已经处理好上海的一切事宜,安顿了东北的家人,并向秦水凝承诺,于今年盛夏前往香港与之团聚。那封信写得无比流畅,洋洋洒洒地着墨了近十页,虽没有一个字是真的,可她差点儿将自己都给骗过了。


    她自知已经行将就木,编织出了美好的网,再把自己绞死在其中。她也知道,秦水凝早晚是要回上海的,于是她打电话给韩听竺,邀他见一面,送上了那箱大黄鱼,这是求他办事的筹码。


    在一个惠风和畅的春日,谢婉君已经许久没见过太阳。她先将凌乱的青丝理顺,发尾已经枯死了,缠在一起怎么也解不开,便用剪子直接剪断了,头发盘成了个整齐的髻,镜子里的容颜实在是不堪看了。


    她又翻箱倒柜地选起衣裳,最终还是想到了那件苔藓绿的旗袍,拿出来后注意到,颈后的领子下缝着秦记的商标,这个发现令她怔在了原地。


    记得她曾跟秦水凝提议过,秦记已是老店,该缝个商标,秦水凝对此毫无兴趣,认为商标是个可有可无的东西,并不重要,谢婉君便没再多说。


    她记得她在秦记裁的衣裳是从来没有商标的,并且明确地知道,这件苔藓绿的旗袍送来时也是没有的。她又挨个去翻旗袍的衣领,发现有的有,有的没有,大多数都有,小部分没有,看来是秦水凝临走之前专程缝上的,她就说怎么总见到秦水凝给她缝补衣裳,原来是在做这个。


    她坐在卧室的地板上许久回不过神来,最终还是将旗袍都丢在地上,换上了那件苔藓绿的。


    她不知道的是,商标的背面还有秦水凝给她留下的密语,可她没有将商标剪下来看。


    谢婉君打扮整齐,又下楼回到暗房,那一袭苔藓绿在诡异妖艳的红光下格外突兀,她点了支烟,踱步欣赏挂着的照片,最终停在某一张前面缓慢地吞吐着,那是她最喜欢的一张。


    冬天的黄金大戏院门口,她为秦水凝戴银狐皮毛领,二人脉脉对望,身后稀疏的人群中,许稚芙和江楼月携手挤了出来,正远远地朝着她们笑……


    那份惬意穿透了时光,让她恍觉身临其境,一阵虚弱的咳喘声传来,谢婉君将手里厚厚的一沓照片扬到空中,照片四散飘落在地板上,或坠入显影液里,她看到许许多多的秦水凝,与她在暗房作伴,她们永不分离。


    与此同时,火柴被擦亮,发出细微的声响,却并未点上香烟,随后,大火四起。


    整个谢公馆陷入了火海,那场火一直烧到凌晨,前尘过往付之一炬,至此风流云散,各安天命,梦断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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