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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如此镜(10)

作者:是辞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经过那一晚的风波,倒是让谢婉君愈发坚定决心,势必要让秦水凝乘二十二日的船离开上海。


    秦水凝余惊未定,眼眶含着泪跟她说:“眼下这种情况,我怎么能丢下你自己走?正如你刚刚不肯听严太太的劝,不惜让自己也陷进风波里,我又怎能……”


    “你留下有什么用?除了徒增我的担忧,上面不是催你尽快撤离上海?别告诉我你不知道秦记外面又增加了特务,眼看着你这只饵没能钓鱼上钩,他们还剩下多少耐心?某日破门而入把你抓走,你让我怎么办?我正觉得七月末的船期太远了些,幸亏碧城姐送了我一张票……”


    秦水凝几近跪在脚下的地毯上,以哀求的姿态伏在她的膝头,用一双泪眼惹她心疼:“别让我走好不好?我宁愿死也不肯离开你……”


    “这又是说什么胡话?”谢婉君哪里知道她和严从颐发生的龃龉,她心底里的委屈已经积压了许久,断不是被那个陌生的男人吓了一下就哭个不停。谢婉君轻柔地帮她擦干净泪水,好声好气地安抚,“以前没发现你这么粘我,如今要走了,知道不舍了?”


    秦水凝枕在她的腿上,不肯再看她,鲜少露出这般小女儿的姿态。


    谢婉君抚摸着她的发丝,柔声道:“你听我说,我们现在不是有两张票?你坐过几日的船离开上海,顺利的话六月上旬便会到香港,等你安顿好了,我正好在香港那边有生意,就坐七月末的船去看你,八月中旬到香港,还能赶得上陪你过个中秋,这不是两全其美?”


    秦水凝深知此事已经无可转圜,不得不认命,并未说话,只是神色挂着明晃晃的哀戚。


    谢婉君笑着哄她,跟她打趣:“不是给你说过,我那东北老家还有打秋风的亲戚呢,估摸着要不了多久就会来跟我提金条了。阿凝,我不愿骗你,我走不了的。我在上海等你,为你赚取更加丰厚的身家,不然怎么让你当万事无忧的少奶奶?苦日子我是过不得的,等风头过了,你再回来,帮我数钱,咱们白日里数钱,晚上还数钱,吃饭的时候也数钱……”


    秦水凝没忍住被她哄笑了,虽然那笑容转瞬即逝,随即故意板着脸反驳:“你是掉钱眼里了,自己同那臭烘烘的钞票睡觉去,我不理你。”


    谢婉君放下心来,非要听她个答案:“我同你说的话你听进心里没有?”


    秦水凝见她不饶人,起身擦干净脸,又恢复如常了,冷声答道:“知道了。”


    自那日之后,上海便开始下雨,这场雨来得蹊跷,明明已经入夏了,空气里却阴得渗人,那大抵是一种无情之冷,为即将到来的灾难敲响警钟。


    彼时绒线衫已经织好了身子,还差两个袖管,眼看着船期将近,秦水凝接连三日前往老白渡街,催促线庄的掌柜。


    可如今生意难做,掌柜只能推诿,不肯给个准确日子,秦水凝失望而归,谢婉君把没有袖管的绒线衫挂在身上,打趣道:“这不也能穿?谁说绒线衫非得有个袖子呢。”


    秦水凝却笑不出来:“专程给你打这一件就是为了让你御寒的,露着两条胳膊像什么样子?”


    谢婉君则说:“等你去了香港再找人做就是,我还不信什么东西只有上海有,香港没有了不成?不是说了八月份去见你,香港暖和些,我正好回上海再穿。”


    秦水凝总算宽慰了些,颔首答应,不再死皮赖脸地去求老街线庄的掌柜了。


    可就像那件未完的绒线衫,还有那枚迟迟未能到沪的海蓝火油钻,这一年的夏天注定要写满遗憾,漫长的余生也要在遗憾之中度过,这大抵就是人生的常态。


    临行前一晚,二人竟分外的平静,秦水凝将日常谢婉君爱吃的菜的做法都记了下来,交给黄妈,让一个略识字的女佣给她读,细致到连盐糖放多少都有个定量,谢婉君默默地看着,心潮涌动。


    上楼休息后她又督促谢婉君务必要好好吃饭,应酬上尽量少喝些酒,天冷了必须加衣裳等等,谢婉君听着她的啰唆,巴不得她说得越多越好,将分别后的空缺全都给补上,可正是因为心中贪念一起,便欲壑难填了,她仍嫌不够。


    当夜两人侧卧着,不断地吻着互相,那个时候□□已是其次,她们只是一对寻常的、即将面临分离的爱侣,早早地开始诉说思念。


    直到谢婉君察觉到脸颊一凉,抬手揩拭,显然是来自秦水凝的泪,谢婉君心软得一塌糊涂,抹摸黑抚着她的脸,可她还是无声地哭着,并非悲痛欲绝,只是泪止不住。


    谢婉君无奈地欺身压上她,随之落下炽热的吻,低声道:“你既不困,便做些正事,看我怎么欺负你。”


    她还抬手拒绝,像是嫌弃谢婉君似的,哽咽道:“你起开,别动我。”


    欺负她的机会是不可多得的,谢婉君又凑上去,幽幽感叹道:“我们阿凝原来也不过是个小姑娘啊。”


    秦水凝发出闷笑:“谁比得过你娇气?”


    “既说我娇气,你还不快疼疼我?明日可就没机会了。”


    夜雨拍打着窗面,急躁地袭击着所剩无几的良宵,她们只能用尽全力地缠绵着道别,并期望早日再见。


    客轮于次日下午三时出发,驶离上海。谢婉君原本说不去送她,声称不愿经历道别的场面,秦水凝答应了。她想起那日与谢婉君一起到码头送许稚芙和江楼月,情感到底是不同的,那时她们还抱有侥幸,许江二人一定能走……


    可如今,清早《沪报》送到家里,谢婉君不常看报,今日更没心情去看。黄妈虽不识字,却也能认出报纸刊登的那张照片上的人是许稚芙,连忙送到餐桌,倒是将谢秦二人的食欲生生给搅没了。


    张许两家联合登报,宣布喜讯,张大少爷张裕之与许家二小姐许稚芙订婚,佳期暂定于金秋时节,盼亲朋好友前来沾喜。


    秦水凝不免叹道:“好些日子没见过楼月了,往她住处打电话都没人接,也不知她如今怎样了。”


    谢婉君不愿她再操心旁人的事,承诺道:“等送你上船,我去找她,别担心这些。”


    秦水凝先是点头,旋即意识到:“你决定去送我?”


    谢婉君含糊地“嗯”了一声,眉眼也有股哀意,秦水凝便未再多说。


    昨夜刚下过雨,空中满布着灰蒙蒙的雾,阴风匝地,向上泛滥着砭骨的凉意,下午的客轮码头依旧拥挤异常,喧嚣得犹如闹市。


    小佟本想跟下来帮忙拎藤箱,谢婉君拒绝了,只叫他在车上等。秦水凝知道她要面子,小佟在场的话,她是说不出那些脆弱的话的。


    周围准备登船的旅客皆有家人送行,少则三四个人,多则七八个人挤在一起,大多哭哭啼啼,场面哀伤。相比起来,她们俩倒是最冷清的,明明心中有千言万语,恨客轮终要离港,柔肠诉说不尽。


    可两人谁也没开口,藤箱放在脚边,两双手紧紧交握,捏得掌心发出一层汗,手却仍是冰凉的,那种时刻,一切都已在不言之中了。


    铁栅栏门霍然打开,耳边响彻着哨声,乘客乌泱泱地涌了进去,携着不舍的家眷,谢婉君和秦水凝手牵着手,恨不得走一步退两步,终是挪到了检票的船员附近。


    秦水凝并未急着去排队,仍旧拉着谢婉君,俨然一副不打算上船的意思。


    时光终在流逝,眼看着行人纷纷登船,谢婉君再忍不住,猛地将她抱住,秦水凝同样紧紧地回抱着,谁也不肯放手。


    她今日穿了件水墨色的正绢旗袍,外面又加了件珍珠白的短褂,头上戴了顶羊毛毡帽,险些与远天的雾霭融为一体了。海边风大,一阵风袭过,帽子被掀翻带走,她也无心去追,万般眷恋地叫着“婉君”。


    谢婉君缓缓松开手臂,秦水凝还以为她要催自己上船,眼眶已经红了,不想她低头翻起手袋,万般珍视地拿出了个物件,用一绣样老派的帕子包裹着。


    秦水凝正满心不解,她也没将帕子解开,而是将东西塞到了秦水凝的手里。秦水凝亲自打开,帕子轻轻一松就露出了里面的东西,只消一眼便能看出有多贵重。


    那是一面嵌满螺钿的手镜,巴掌大小,镜面已经有些浊了,黄铜的底子生着淡淡的锈迹,仿佛人生的疮痍。


    谢婉君低声道:“我姓谢,名镜,字婉君。到上海后才开始用谢婉君这个名字。这面手镜是我出生时父亲做的,上面的螺钿由族中长寿的妇人亲自所嵌,图个吉意。我今日把它送给你,你一定要像我一样,收好它,它也会护佑你,一如我陪在你身侧。”


    她这叫赠君以镜,借镜明心。


    秦水凝抓紧那面手镜,仿佛带走的不是手镜,而是谢婉君。这次轮到她将谢婉君抱住,不顾远处吹哨的船员,谢婉君则万分克制地吻她的面颊,不顾世俗的目光。


    秦水凝不免心惊,已经从附近之人的脸上看出惊世骇俗的神情,倘若她们是两个洋人,断不至于遭受这些诧异的目光,可她们长着东方的面孔,是彻头彻尾的中国人,此举简直是离奇的,关系再好的姊妹也不能如此。


    可在那一瞬,秦水凝也什么都不顾了,她用没拿手镜的那只手捧起谢婉君的脸颊,印上离别之吻,双唇分开后,两人额头抵着额头,鼻尖抵着鼻尖,呼吸着彼此的呼吸,周遭的议论纷纷化作烟尘,她们好似只是在这个无情的夏日里相偎取暖。


    不远处的警戒线已经摘下,想必除了秦水凝以外的乘客都顺利登船了,那时是下午两点五十八分,登船的舷梯即将关闭,汽笛声响起,作最后的催促。


    “到了香港记得给我拍电报。”


    谢婉君狠心地推开她,将藤箱塞到她手里,旋即不顾船员阻拦,推她上前走上舷梯,自己则立在下面,摆手命令她赶紧登船。


    秦水凝缓慢地挪着步子,一步一回头看她,她今日穿了件玄黑色的刺绣旗袍,秦水凝记得,上面用银线绣的祥鹤绕梁,出门前让她加件短褂御寒她也不肯,远远看着只觉她的身板仍旧单薄,单薄得要随风而逝了。鬈发亦已被吹乱,挂着两绺垂在额前,映着那张秾丽的脸,到底过于凄厉了些。


    又迈上两级舷梯之后,常年做针线活的缘故,眼睛多少有些花,尤其遇上这种迷蒙的阴天,当秦水凝发现看不清谢婉君的时候,心底深处的慌乱骤然上涌,顶着喉管,她眯起眼睛试图分辨,却只挤出泪水,经风一吹仅剩凉意。


    下一秒,她拼了命地往下跑,想要远离这艘巨大的客轮,她要告诉谢婉君,她不走了。


    可谢婉君像是猜到她会跑一样,同那位最后上船的船员说了些什么,似乎还塞了钱,在这纷纷乱世,就没有钱做不到的事儿。


    船员在舷梯中段将她拦住,一手捞起落在地上的藤箱,几乎是拖着秦水凝上船。秦水凝用尽全力挣扎也是突然,终是离谢婉君越来越远,远得看不到人了。


    舷梯收回,汽笛声越来越响,客轮细微的移动她也能感觉到,双眸已经彻底被雨幕给遮住了。


    那天码头的画面对她来说是黑白色的,像老照片,她们因离别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最单调的颜色的衣着,致使她想给回忆上色都无从下手。


    民国二十六年五月二十二日下午,怡和号客轮缓缓离港,渡口变得遥远,她心中的沪夏便就此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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