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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如此镜(09)

作者:是辞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到了约见李太太那日,三人先到蜀腴吃晚饭,以严太太的身份,自然不愿坐在堂座,谢婉君提前一日便订好了包厢,路过上次与许稚芙和江楼月一起吃饭的桌位时,秦水凝眼中闪过一丝黯然,谢婉君自然瞧见了,不着痕迹地抚了下她的背,秦水凝扯出个假笑,与严太太前后脚进了包厢。


    小佟跟在后面,放下东西便出去了,独自在堂座用饭,悉数记在谢婉君的账下。


    包厢里正等着上菜,谢婉君把包好的旗袍递到严太太面前,示意她打开,严太太倒也没客气,一边拆一边说:“我瞧你让司机抱着东西过来,就猜到是要送我的,让我看看是什么好东西。”


    谢婉君言道:“还不是水凝,记挂着你当初帮过她,专程赶制的,料子是我私藏的好货,虽然花样老派了些,陪严先生应酬时穿也是极显身份的,你定会喜欢。”


    秦水凝笑着应和,没有反驳。


    谢婉君的话滴水不漏,又说:“只不过是按照你去年的尺寸裁的,还不是想给你个惊喜,若是不合适,你再派人送到秦记去改,可不能怪我。”


    严太太被哄得笑眯了眼,显然得意这件旗袍,抱在怀里比量了两下:“还是婉君知道讨我开心,老严何时能有你这般情调,我喜欢得紧,下回请你吃饭穿给你看,绝不辜负你的美意。”


    谢婉君又揶揄起她来:“穿给我看做什么?自然是穿给你们家严先生看呀,碧城姐说这种话,也不怕严先生同我吃醋,那我可罪过了。”


    秦水凝默默喝着茶水,看谢婉君游刃有余地与严太太攀谈,心道这些话她怕是下辈子都未必学得会说。


    酒菜上桌之后,谢婉君给秦水凝递了个眼色,秦水凝心下了然,连忙提着杯盏起身:“严太太,当初那件事儿多谢您从中周旋,我这个人嘴笨,就敬您一杯,我干了,您随意。”


    严太太坐在那儿没动,虚虚伸手按她坐下:“哎哟,就我们三个,不过私下里吃顿饭,无需这么守礼,快坐下,我跟你喝这一杯。”


    谢婉君紧接道:“带我一个。”


    杯盏轻轻碰撞,三人皆饮光了杯里的酒,谢婉君脸上始终挂着笑,手伸到桌子下摸了下秦水凝的手,她知道秦水凝并不擅长做这种事,可她又不得不带秦水凝来这一遭,虽说是私宴,将来难免有求得着严太太的地方,她是在为秦水凝谋划。


    吃过饭后,三人散着步走了半条街,霓虹灯下来往之人络绎不绝,还有报童举着晚报沿街售卖,险些撞到谢婉君身上,秦水凝见那小报童可怜,布包里还装着不少报纸,正想掏钱买上一份。


    严太太看到了,假意看了眼手腕的表,朗声说道:“得赶紧去戏院了,再晚怕是要误了时间。”


    严太太发话,秦水凝也不好非要买这份报纸,谢婉君拉着她的手臂摇头,严太太已经转身上车了,秦水凝便没要报纸,随手把银币塞给了那个小报童,报童要给她找零,又给她递报纸,她摆手拒绝,紧跟着上车了。


    坐进黄金大戏院的包厢之后,秦水凝敏感地察觉到上楼这一路吸引了些不友善的目光,正打算跟谢婉君说,谢婉君却拉着她看斜对面的包厢,可不正是许家兄妹俩。


    自从当日码头闹剧之后,许稚芙便被关在了家里,俨然一心待嫁的样子,不见外人,更别提找谢婉君了。严太太本想去四雅戏院,然江楼月在四雅戏院给邵兰声傍戏,许世蕖是断不可能让许稚芙去的,只能指望在黄金大戏院见她一面。


    许稚芙遥遥与谢婉君和秦水凝相望,目光沉静如水,却压抑着万般的感情,可惜无法面对面地一一诉说。谢婉君这些日子始终避着许世蕖,就是怕许世蕖的气还没消,虽不知许稚芙供出她这个主谋没有,许世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想必也猜得到,她便不主动迎上去引火烧身了。


    大戏开锣之前,严太太想起这么一茬,拍了拍脑袋,同谢婉君说:“你瞧我这记性,险些忘了正事,光顾着高兴你送我那件旗袍了。”


    她从手袋里掏出了个袖珍钱夹,又从钱夹中抽出一张船票,保得极其仔细,船票被推到谢婉君面前:“虽然你没求我,可我也听说了,你正着急买去香港的船票呢。我不过跟老严提了一句,原没指望能拿到,故而也没跟你说。不想他们部里有人原定五月下旬要去香港,早早买好了船票,可惜前阵子人出了事,老严便把船票密下了,拿回来讨我夸他呢。”


    谢婉君欣喜地接过船票,仔细看上面的信息,时间是五月二十二日下午三点,头等包厢,简直再合她心意不过了。


    “碧城姐,你真好,这才刚送了你件旗袍当谢礼,你就又帮了我,我回去又得绞尽脑汁地想送你些什么呢。”


    “你送我什么我不开心?你是最会选礼物的人了,上次送老严那幅字画,老严可是没少跟人显摆。”严太太又忍不住问,“你着急要去香港做什么?眼下世道乱,你还是别乱跑,又不像老严那种谋公职的,风险多,难免要去避避风头,这偌大的上海滩我可是唯有你一个贴心的姊妹,你要是走了,我连打牌都不知道叫谁。”


    谢婉君自然不能说是为了秦水凝要的船票,笑着跟严太太客套着,无暇关注身旁秦水凝的表情。


    这两人相谈甚欢,皆是发自内心的开心,秦水凝便没那么愉悦了。她略低着头,看戏台上忙着检场的人,楼下乱纷纷的,吵得人头疼,一如她此时的心境。她本以为了却了身外事,即便七月末离沪,也能再陪谢婉君两个多月,甚至有些痴心妄想,干脆不走了,即便上峰已已经多次督促她赶快撤离上海,秦记外的特务也虎视眈眈的。


    她舍不得谢婉君,甚至连船票上的时间都不愿看,总之剩不了几天,像是无形中有一股浪打过来,她被推着往前走,丝毫没有回旋的余地。


    那晚大戏唱的是《苏三起解》,一出女人饱受苦难的戏,严太太听得潸然泪下,谢婉君也沉默起来,秦水凝同样。


    可她却并非因戏里的故事而伤怀,她根本无心赏戏,只是慨叹自身的身不由己,满心无力。


    散戏之后,三人随着大流走出戏院,今晚戏院爆满,许是天气暖和了些,都出来看戏了,人群中又有素质不佳的心急者推推搡搡,谢婉君顾着跟严太太说话,总不能叫严太太冷场,扭头发现不见秦水凝,想必是被冲散了。


    谢婉君也并未多担心,小佟和车子就等在路边,她一向聪明,到时候在车子旁汇合就是。


    好不容易挤出戏院大门,门口也极为喧嚣,遇上认识的人难免寒暄几句。谢婉君松一口气,四顾搜寻秦水凝的身影,找到她后刚想开口叫“阿凝”,就看到个身着短打的男人径直走到她面前。


    谢婉君还以为她遇上了熟人,并未叫出口,携着严太太打算过去,只见那男人拎着手里的报纸,指指点点地不知在跟秦水凝说什么,她的脸皮肉眼可见地染上羞臊的红,谢婉君不禁蹙眉,刚想快走两步上前,就被严太太拽住了。


    “碧城姐?”谢婉君疑惑地看着严太太。


    严太太起先并未说话,只拽着谢婉君瞧向秦水凝的方向,秦水凝显然打算抽身,不愿与对方多言,那个男人又伸手去拉扯她,秦水凝自然要挣扎,引周围的人围观过来。


    谢婉君已经心急如焚了,刚要甩开严太太的手,便听严太太低声道来:“从颐素来有看报的习惯,晚上我出门前他来家里瞧我,带了份今日的晚报,我看了两眼,上面写了秦小姐的是非,都是不中听的,虽未说提及其他人的名字,可我看出来说的是你了,外人尚且不知,你若是此时上前,岂不是落实了……”


    秦水凝已经被男子拉扯得原地趔趄了两下,男人脸上带着看热闹的坏笑,甚至张扬地同周围的看客说:“你们瞧瞧,报纸上说的就是她,秦记裁缝铺的老板……”


    谢婉君心头一动,挣开严太太的手,急忙说道:“碧城姐,我怎能为了保全自己的颜面而坐视不理?在你眼中我就是这样的人?”


    严家的司机瞧见这边的纷乱,因担心严太太已经找过来了,严太太转头命令他:“赶紧去叫巡捕房过来。”


    她又跟谢婉君说:“没说不管,叫巡捕房过来便是……”


    严太太觉得她是关心则乱、沾事则迷,认为秦水凝并非柔弱到连这么点儿事情都抵挡不住,谢婉君却已经无暇再听了,用力甩开严太太的手便冲进了人群中间。


    她先是推开那个男人,狠狠地甩过去一巴掌,旋即转身扶起秦水凝,秦水凝哪里经历过这些,攥着谢婉君的手臂直抖。


    谢婉君指着男人便骂:“大庭广众之下,你还想欺负人不成?当你谢姑奶奶是好欺负的,今晚你最好躲在地窖里睡,否则我肯定叫人把你丢到黄浦江里喂鱼!”


    男人当即被谢婉君镇住,捂着脸没敢还手,很快又嚣张起来,捡起落在地上的报纸跟周围人说:“你们都读过晚报没有?我还好奇这位秦小姐的姘头是谁,原来就是谢氏谢老板啊!我来给你们读读这上面写的什么……”


    秦水凝下意识摇头,明知那报纸上说的不会是好话,她自己的颜面丢尽便罢了,谢婉君要做生意,名声坏了影响必然严重。不等她上前,谢婉君已经抄起手袋砸了上去,边砸边骂:“叫你嘴贱!叫你乱打听是非!你爹死得早,我就替他教育教育你这个大孝子!”


    周围的人已经议论开了,秦水凝拦不住谢婉君,她像是发了疯似的打人,那男人不敢动谢婉君,只一味躲闪,用一副插科打诨的可恶嘴脸嬉笑道:“被说中了这是!敢做还不敢让人说了?”


    秦水凝双颊已经变得滚烫,快速扫视了一周,还在人群中看到了想要上前的许稚芙,许稚芙满脸急切,又满心不忍,自然被其兄许世蕖紧紧拉着,许世蕖大可以出面帮忙维护,可他并非谨慎,更不是怕惹上麻烦,他只是记恨着谢婉君想要私自送走许稚芙之事,他在惩罚谢婉君。


    严太太也是指望不上的,她是政府官员的内眷,即便帮忙也只能在暗地里,秦水凝不怪她。不想又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是那位调侃过她们的李太太,李太太老早就瞧谢婉君不顺眼,妒忌她风光的样子,眼下见人出丑,正用手掩着嘴跟旁边那位珠光宝气的太太讲私话……


    秦水凝短暂闭上双眼,睁开后上前抱住谢婉君:“婉君,我们走,我们走,别理他……”


    谢婉君气喘吁吁,被秦水凝抱着还挥动手臂,眼下脚边若是有把□□,她定会提起给那男人一发子弹,保准一枪命中命门。


    战局总算平息些许,没等男人说话,李太太尖锐的声音传来:“哎呀,谢小姐你这是干什么,怎么也不能当街打人……”


    谢婉君立刻单指指着她的脑门,眼风凌厉地申饬道:“你闭嘴!”


    李太太被她吓得缩了下肩膀,舒展开后又阴阳怪气道:“真是狗咬吕洞宾,难不成报纸上写的真的是谢小姐不成?我早就发现你们俩不对劲……”


    四周议论纷纷,对抱在一起的谢婉君和秦水凝指指点点,像无数根针扎在她们的心头,谢婉君气得冷哼了一声,已经又抄起手袋打算上前揍那李太太了,秦水凝连忙收紧手臂:“婉君!别受她激……”


    她到底没见过这种场面,心中的酸楚上涌,语气也略带哽咽,谢婉君听出来了,暂且按捺住揍那李太太一顿的冲动,转身给秦水凝擦拭莫须有的泪水,捧着她的脸颊语气坚定地跟她说:“哭什么!我们又没杀人放火,行得正坐得直,我今日就替天行道,打死这些造口孽的人……”


    议论声因谢婉君亲昵的举动更甚,秦水凝越发难过了,低声重复着:“我们回去好不好?婉君,我们回去,别管他们……”


    谢婉君挺直腰板,拉着秦水凝的手推开人群,巡捕房姗姗来迟,遣散众人,并将那带头闹事的男子抓走,男子指着脸上的红痕,又指谢婉君,声称谢婉君打了他,巡捕便追上来留谢婉君。


    谢婉君冷笑道:“我今日就拘捕了怎么着?叫你们探长来谢公馆找我!”


    话毕,她带着秦水凝上车,小佟哪里知道那厢吵得火热的风云人物就是自家大小姐,他素来老实,不爱凑热闹,如今只能暗恼自己懈怠,未能及时冲进去解救。


    回去路上两人谁也没说话,谢婉君不过是故作坚强,抱着秦水凝安抚,像撑起家庭的顶梁柱,秦水凝余惊未定,咬牙忍着泪水。


    直到后来她们也不知道报纸上到底写了什么,更像是因心知肚明而刻意逃避,谢婉君恨透了幕后主使之人,拜李太太这个出头鸟所赐,她难免将仇记在李太太头上,更未曾注意到马路对面冷漠地旁观着一切的严从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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