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我心如此镜(06)

作者:是辞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后来的事一桩接着一桩,秦水凝早作好万全的打算,当真到了那个褃节儿上,她竟觉得意外的平静。


    广慈医院之事她并非故意隐瞒谢婉君,她已经答应谢婉君乘坐月末的船离开上海,带着许稚芙一起,而谢婉君刚因护卫之死放下了悬着的心,知道后势必又要提心吊胆。对于谢婉君来说,不知情是好事,知道得越多,也就越危险。


    吴探长不过是个色厉内荏之人,眼下又没抓住她的把柄,最多禀告上面派几个特务跟踪她,她只要离开上海就能摆脱。至于严从颐,眼下倒是成了心腹大患,可秦水凝确信,男人所求之事无外乎那些,严从颐也不是不能安抚。


    她已经决定,船票还在谢婉君手里,倘若这十几天中出了变数,她便告诉谢婉君,让许稚芙和江楼月一起走,定不会浪费船票。


    不出五日,董安失去联络。


    秦水凝和董安约好,借斐德路的信箱联络,每天清晨董安会在信箱上留下记号,秦水凝则在到店之前去一趟斐德路,悄无声息地抹去记号,以此来确保互相平安。


    而在广慈医院戒严的第五天,秦水凝并没有看到该有的记号,她便知道,董安想必出事了。


    接下来的几日里,她仍旧做着离开上海的准备,将秦记的生意托付给小朱,声称要去香港探望一位远房的伯父,小朱不疑有他,更多的是因要独自撑起秦记而惴惴不安。


    每天早晨她仍旧会前去斐德路,董安却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信箱上始终没有出现让她放心的信号。


    直到船期将近,秦水凝终于下了决定,告知谢婉君:“婉君,我暂时走不了了,董安出事了。”


    谢婉君眼中染上一股恼色,秦水凝连忙解释:“我只是暂时不能走,既答应了你,你叫我去哪儿我便去哪儿,你先别生气。”


    “董安出事与你何干?”


    当初秦水凝进提篮桥监狱,谢婉君便记恨上了董安,眼下她不免自私地想,他当真出事才好。


    秦水凝放下手中乱作一团的棉线,心知谢婉君绝非什么心怀大义之人,此话并非贬损,只是在她心中,秦水凝三个字才要更重要。


    秦水凝对她动之以情,柔声说道:“怎么会与我无关呢?以我和董安的联系,他若出了事,我岂能幸免?”


    谢婉君才不会被她牵着鼻子走,一语道破:“正因你不能幸免,才更要送你走。我还嫌这船期太晚了些,恨不得今晚就将你安全送走。”


    “婉君。”秦水凝轻叹一声,“我知你不愿听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可越是到这个时候,我越不能只保自己的性命,罔顾千千万万的性命。固然我后日顺利登船,脱离险情,你想没想过,那些不知情者又该如何自处?我得想办法联络他们,告知他们。”


    “你如何告诉他们?我并非没给你时间,你瞒我这么多天,我已不同你计较,可你若是早些跟我说,我还能帮你,何必落得这番田地?明天还有一天时间,你去通知你的,我不拦你,正好我去将稚芙接来,后日,后日你……”


    “我不要你帮我。”秦水凝几乎是嚷出来的这句,一向自持的人暴露出前所未有的情绪波动,“我不要你帮我,我从来不要你帮我,别告诉我你不懂其中的原因。我以为你是聪明人,到了感情上还是犯傻,我以为我们之间早有默契,乱世之中朝不保夕,你我同行一程,已是三生有幸……”


    “是啊。”谢婉君强撑出个笑容,面对激动的秦水凝,她反而平静,“我怎会不知,只是过了段太平日子,难免得意忘形,多谢你提醒啊。你走,你现在就离开这儿,出了我谢家家门,不论你是死是活,与我无关,便是尸首见报,我也不会多看一眼。”


    她静静地坐在那儿,低着头,气氛僵持下,眼眶的泪水终究落了下来,滴在已有雏形的绒线衫上,她紧紧捏着柔软的棉线,挂着泪痕抬头看向谢婉君,确认般问道:“你当真要赶我走?”


    谢婉君沉默了,板着一张脸盯着她,也不上前去为她拭泪,只是牙根咬得酸疼,更张不开口。


    秦水凝说:“我没说不走,我不仅想走,我还想跟你一起走,眼下上海的时局愈发叫人捉摸不透,危机四伏,你独自留在这儿,我不放心,实话说,我心中也不愿意。”


    她最是清楚谢婉君的软肋,狠狠地朝着上面戳,谢婉君僵硬地开口:“我又怎会放心你一个人在香港?若像你似的,只守着一爿店,我今晚就打点好,随你而去,可你知道我身上肩负着什么,我走不了。”


    谢婉君想,不过是出去避避风头,她在上海等着她回来便是。


    “眼下我不是也肩负着不可推卸之责?我无意与你争吵,说那些互相伤害的话,婉君,我早就做过最坏的打算,后日的船我上不了,稚芙的婚事又迫在眉睫,我带着她一起走不是不行,可楼月独自留在上海,许家若是针对她,你能保证护得住她吗?”


    谢婉君似乎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明日我与你一起去见稚芙和楼月,你将船票交给她们,让她们俩先走,我与你留在上海。一旦确定董安并未叛变,一切只是虚惊一场,我们再买张船票,不论去哪儿,我定立刻上船,听你命令,如何?”


    “你说得轻巧。秦水凝,你就是不将自己的性命当回事,万一你出了危险,你想看我抱憾终生不成?”


    “我也怕死。我说过,我为你而活,我自会顾好自己,出了危险我肯定第一个跑,即便是为你,我也要做个叛徒。”


    谢婉君轻笑一声,心道她若当真能做到第一个跑,便不会浪费这么多口舌了。可她也知道,秦水凝心意已决,与其计较这些,不如尽力帮忙遮掩。于是她走到衣架前掏出了船票,甩到秦水凝面前:“随便你,船票我给你了,你爱送谁送谁,丢了也与我无关。”


    秦水凝知道她松了口,长叹一声,起身从背后将她抱住。谢婉君贪恋了两秒,还是将她推开,也不与她温存,冷声道:“明天还要跟韩寿亭谈生意,我上楼了。”


    那年新历的四月三十号,太古轮船公司的英吉利亚号客轮将在上午九时离沪,途经香港、菲律宾,稍作停留,最终到达法国。


    许稚芙和江楼月轻装简行,各提着一只小号藤箱,低调前往轮渡码头,满目拥堵的人群,似乎预示着即将终结的平静,不免让人心戚。


    谢婉君和秦水凝并未亲自送行,只远远地站在高处,紧盯着那两抹乔装打扮过的身影,心皆悬到喉咙。


    谢婉君已连点了两支烟,面色凝重,秦水凝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也讨了一支,沉声道:“你似乎很紧张。”


    她手里攥着的怀表就没收起过,几乎是盯着时间流逝,更恨不得时间过得再快些。


    “这件事没那么简单,我可是冒着得罪许世蕖的风险,今日不论她们走没走成,我怕是都要折本,断了好大一条财路。”


    秦水凝知道,她并非贪财,只不过是用尽量轻松的语气掩饰担忧。


    距上午九点还有一刻钟时,船舷下的船员吹响了悠长的哨声,两扇铁栅栏门被推开,人群涌了进去,长龙缓缓移动,乘客皆高举着船票,逐个登船。


    许稚芙和江楼月大概排在中间,秦水凝紧张地看着,谢婉君却低头盯着怀表,仅用余光注意登船的进度。


    八点四十六分,八点四十七分,八点四十八分,八点四十九分,八点五十分……


    秦水凝忽然抓上谢婉君的手臂:“婉君,你看!”


    谢婉君抬头,以一辆洋车为首,车后跟着足有上百个穿拷绸短打的弘社打手,直接闯进渡口。当车门打开时,她寄希望于下来的是韩寿亭的义子韩听竺,这样她还能凭借那点儿微薄的私交上前攀谈,来为许江二人拖延时间。


    可下来的并非韩听竺,而是韩寿亭的另一个“左膀”,她说不上话。


    事已成定局,谢婉君拉着秦水凝就要走:“别看了,该走了。”


    秦水凝不解,仍抱着一丝侥幸:“婉君?她们俩马上要登船了……”


    “我该说你什么好,距离开船还有十分钟,足够他们上船把人带下来了。”


    “稚芙他兄长没来,未必就是抓她们……”


    “你信不信?不出三分钟,许家的车子必到。”


    一切都被她言中,许世蕖很快赶来,上百的打手在登船的队伍中将许稚芙和江楼月找到,简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两人仍在挣扎,还是被精壮的打手押到了许世蕖面前,许世蕖提起右手,似是想打许稚芙,到底没舍得下手,不知在说些什么。


    紧接着,他身后的荣伯大步上前,狠狠给了江楼月一个巴掌,江楼月被打得歪了脑袋,甚至向后趔趄了两步……


    秦水凝也不忍心看了,别过头,神情哀伤,谢婉君面色十分从容,仿佛木然地接纳着一切的磋磨。


    她正是太清楚了,在这个腌臜的世道,人命本就贱得不值一文,女人的命则更是如同蝼蚁。许世蕖再嫌恶韩寿亭又如何?到了这种事上,照样还是要请韩寿亭出手,日后再还韩寿亭人情,一来二去,过不了三五载,两家便成世交,关系就是这么联结上的。


    她毅然拉着秦水凝步下楼梯,匆匆离开渡口。


    当晚,秦水凝在秦记的案台上发现了一卷袖珍胶卷,不知何人何时送来。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