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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0 设套 急性子的尴尬

作者:顾四木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中午时分, 马车停在长安城外第一处官驿小歇。


    屋内,姜沃手里握着一根柔韧的柳条。


    这是今晨灞桥之上,友人们折柳送别时赠的。姜沃此时就捏在手里, 正好当成教鞭用,轻轻点在太平面前的空白纸页上。


    “婉儿的诗交了,令月你的呢?”


    今晨, 姜沃是先入宫再出长安的。


    入宫除了与帝后拜别外,还得接上太平公主。


    临行时分,太平端端正正给帝后行大礼, 保证道:若是姨母要出海或是去西域, 她就按照帝后的要求回长安。


    然而才出了大明宫的门,姜沃就觉得太平扯了扯自己的衣袖。


    姜沃低头, 对上一双看起来很纯澈的大眼睛。只听太平道:“姨母, 有句话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是吧?”


    姜沃:……好想转头就把这孩子塞回去啊。


    *


    说来这才出长安城,到达第一个名为‘丰安驿舍’的官驿, 姜沃就收到了四篇《出长安诗》,四篇《记姜侯代天巡牧文》——四位书令史已经交上了第一份作业。


    虽然姜沃根本没有做硬性要求。


    除此四诗四文外, 今年方二十一岁,书令史里最年轻的杨炯同学, 反而是最辛勤的,还加写了《题丰安驿舍》诗, 而且是两首。


    据说见杨炯如此,王勃也正在加写。


    两人年岁相当, 又是同一场诗会出名,在文采上便总是有点较劲。


    姜沃:好,卷起来。


    她对着一摞诗文, 转头又正好看到兴奋到不愿意好好吃饭的太平——孩子不听话,多半是作业太少了。


    于是把《出长安诗》的题目,当场布置给婉儿和太平。


    不想吃饭就写诗吧。


    婉儿很快写完交了作业。


    她都坐在一旁看起了书令史们的诗,太平还在战术磨墨——且说太平为了能跟着出门也是很努力了,学了许多自力更生事,媚娘告诉她出门顶多给她带一个乳母帮着照看饮食,其余事都要自己做。


    见太平的墨磨不完了,姜沃就拿着柳条点了点太平面前的白纸。


    太平望着窗外陌生风景,根本不想枯坐屋里,于是道:“姨母,父皇说过,有的人适合写诗文,就像国子监弘文馆的学子。”顿了顿,还指着早早交卷的优等生:“还有婉儿。”


    然后太平还特意站起来身,骄傲的像是只小凤凰,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刚写了十首诗出来:“还有人适合点评诗,譬如姨母和我。”


    “听父皇说,姨母平素很少于诗文上用心,只做每年元宵佳节的应制诗,句律严整合乎官体。”


    “但姨母擅点评拣选诗文。”


    姜沃:谢谢您,陛下,没有直接跟孩子说我的真实水平。


    太平边说已经边溜到了婉儿身边:“姨母,我跟婉儿出去瞧瞧好不好?母后说了出门就是要长见识。”


    姜沃无奈:“去吧。”


    太平和婉儿手拉手出去玩了,姜沃便拿过方才婉儿在看的诗词,开始欣赏初唐三杰加一个杜审言的作品。


    姜沃看到杜审言的诗文,忽然想起杜甫夸自己祖父的一句诗:“吾祖诗冠古”,嗯,怎么说呢,可能是祖宗滤镜吧。


    她将诗文教给崔朝帮忙收起来,她则坐下开始给媚娘写信——否则方才太平磨的一‘缸’墨也太浪费了。


    **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长安城紫宸宫中,帝后亦赞叹道:“好诗。”


    闲话过后,媚娘又特意跟皇帝说起一事:“她此番出行,若是走寻常驿站传递公文信函,只怕有延。我想着动用飞表奏事,陛下觉得如何?”


    寻常的传信之法,媚娘都已经摄政了,自不必跟皇帝再说。


    但这飞表奏事,又不同了。


    这是从前先帝跟皇帝,特有的传信方式——


    贞观年间,先帝亲征高句丽时,有段时间太子是留守定州的,父子二人分别之际,李治落泪道想常往高句丽递奏,欲知父皇起居安康。先帝即准,又因行军途中不定,特创飞表奏事法。


    飞表奏事,以此始之。[1]


    **


    姜沃离开长安的第七日,正是通过飞表奏事,得知了长安城中最新的朝事——


    让姜沃注意的事情只有两件。


    第一件事:天后处置了李义琰,将其贬为郑国渠‘斗门长’。


    何为‘斗门长?’专管看河渠淤泥的。此官只有官名,并无实缺,甚至没有品级,可以说是一撸到底了。


    许多朝臣见了天后对李义琰的处置,都心有戚戚焉,寻思,这还不如之前去戍边呢。起码去到边境,还能有个‘刺史’,最差‘县尉’的官职。


    第二件事则引得朝野震动:还在归京途中的‘准尚书左仆射’刘仁轨,听闻东宫属臣李义琰竟贬至‘斗门长’,便当即为此事上书天后。最要命的是,奏疏中有一句‘吕氏禄、产贻祸于汉朝’!


    刘仁轨这句话,岂不是跟郝处俊等人一样,以汉代吕后掌政之事规讽天后?


    天后这一手提拔的非己一脉的宰相,还没回京就闹翻了?那刘仁轨还能当上宰相吗?毕竟诏书虽下,刘仁轨却还没正式到任尚书省。


    朝臣们都在等着,不知天后会如何应对。


    *


    姜沃看到这件事的时候,不由笑了。


    刘仁轨的脾气啊。


    果然没有算错。


    姜沃的思绪回到了她离开长安前的一个下午,她与媚娘对坐半日。


    那时候媚娘其实就定下了李义琰的处置,是想让姜沃离京前,亲眼看着李义琰去郑国渠蹲着的。


    然而姜沃想了想:李义琰或许还有别的用处。


    比如用在刘仁轨身上。


    需知刘仁轨离朝多年坐镇辽东,京中的云波诡谲,他是不太清楚的(主要是他自己年纪大了也没想到还得回来当宰相)。而李义琰从前又有个自己营造出来的好人设,又是东宫属臣……


    于是,李义琰的处置,被压到了一个很微妙的时间段——刘仁轨已经坐船从百济回到了大唐境内,但本人又还没到京城,没有很清楚京中这两月来的各种风云变幻。


    果然,刘仁轨这急脾气加硬脾气,一听天后才摄政不足月,原中书侍郎东宫重要的属官竟然被打发去看沟渠了!


    当即上奏于天后。


    姜沃含笑收起了这封书信,不知刘仁轨到京城后,心情如何?


    **


    尴尬。


    如果非要用一个词形容刘仁轨的心情,那就是尴尬。


    他车马刚到京城,就见到了裴行俭——其实裴行俭这也是冒着风险来的,因朝臣归京,尤其是重臣归京,该先面见帝后才是。


    但裴行俭真不能让刘仁轨就这么去见天后!


    万一当面再说起什么吕氏,可如何好?


    且说前几日,裴行俭看到刘仁轨在路上上的这封奏疏,整个人都差点心梗过去,当场吃了颗保心丹缓了缓。


    于是在刘仁轨回京的第一时间,将这些日子京中发生的事儿告知。


    尤其是姜相病归的内情和李义琰的为人。


    刘仁轨:……


    他不由对裴行俭道:“书信中如何不告诉我?”不过他这也是下意识发问,很快就反应过来。


    这些涉及宫闱的内情,如何能写在书信上!


    更何况,‘东宫猜忌姜相,请命陛下逼姜相离朝,以至姜相吐血’事,只是朝臣间流传的小道消息,从未得到过帝后的官方证实——官方言辞就是姜相风寒起病,因病乞归。


    别说,许多官级达不到,又没有家族靠山的小官小吏,哪怕就在京中,也上过大朝会,有不少还真以为这就是真相呢。


    何况是远在海外的刘仁轨。


    故而这种要命朝事,裴行俭怎么可能在一封信里告诉刘仁轨?那就是标准的‘泄禁中语,’要被流放边疆的。


    能给他写写京中现状,裴行俭都是看在战友情分上。


    但他真没想到刘仁轨这么急。


    裴行俭愁死:你能不能进了京见了我,搞搞清楚状况再上书啊!


    “只盼天后宽宏。”裴行俭只好替前袍泽如此祈祷。


    刘仁轨就带着复杂的情绪进宫面见天后去了。


    见完后,心情更复杂了——


    天后凤仪端正,对他上谏的奏疏不但未恼,反而道:“此奏足见刘相急国之心,忠正无畏。且静而思之,是为龟镜。”天后甚至与刘仁轨坦然道:“必以吕氏败祸为谏。”[2]


    媚娘是真的这样想,她会吸取吕后的经验与……教训。


    若说天后不计较此奏疏,依旧让他做尚书左仆射,刘仁轨还只是心情复杂。


    那么再听到天后的叹息,刘仁轨则感同身受起来。


    只听天后叹道:“陛下圣躬不安,吾以眇身代政。叹先朝老臣柱石多去矣,偏又逢天灾将至,只盼公勿辞因暮年,只以匡救社稷为怀。”


    这简直是说到刘仁轨心坎上了。


    他接过了天后亲手递上的鱼符。


    *


    且说刘仁轨有过那样一封奏疏,还能安然做尚书左仆射,倒是让许多人惊叹于天后的心胸——


    还以为天后还会一言不合就让人去戍边呢。


    而也有朝臣看的更深一层:从前天后是皇后代政,威大于恩,如今是天后摄政,恩威并施的用人之术更见从容。


    裴行俭也深深松一口气,然后狠狠劝了一回刘仁轨,请他一定要改一改脾气。


    这是朝堂,不再是风高浪急的东海战场了!


    *


    然而,人的脾性,十七岁或许能改,但七十岁如何能改呢?


    裴行俭劝完的第二天,刘仁轨又急了。


    新尚书左仆射就任,而且还是封疆大吏调任,朝中各署衙的重臣,自要想要拜见。


    又因近来朝中大事便是备灾,作为吏部尚书,裴行俭索性就请示了诸位宰辅,组织了一场三省六部九寺重臣大议事。


    刘仁轨这次急,是对着王神玉去的。


    说来,刘仁轨、王神玉,实在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唯一的共同点,大概就是都在先帝年间就入朝为官了——


    然两人为官的履历完全不同:刘仁轨年少孤贫辗转求学,好容易谋了个九品县尉后,兢兢业业(越级杀人)做官。因没有家族扶持,又是个硬脾气,一路宦海沉浮吃了不少苦,还差点被李义府陷害到白衣渡江去为国打百济。


    可以说若无大唐征百济这一场海外战事,刘仁轨这一辈子,大约只能是低位朝臣,空有抱负才华却报国无门了。


    而王神玉则完全是他的反面。


    在刘仁轨看来,王神玉出身名门,少年就为杜相之弟子,可谓是生来面前就是一条通天大路。


    然而王神玉却数十年如一日懒懒散散,能做一件事,绝不做两件。偏生就算如此性情,王神玉竟然也早早做到了吏部尚书甚至是中书令,真是……


    且王神玉若只是幸运,真没本事也就算了,刘仁轨最烦的,其实是王神玉那种‘我能考一百,但我就考六十的’劲儿。哪怕知道他算不上尸位素餐,但就是看着让人火蹭蹭冒。


    毕竟刘仁轨是从贞观年间走来的,在他看来房相杜相那般呕心沥血烧灯续昼,才是宰相模板。


    以他的高标准来看,后来的英国公为宰相时,都有点失于过分谨慎少谏,且武胜于文;而姜相又有些太年轻,兼是从太史局出身,不是真正的地方官员走出来的,且喜欢剑走偏锋去弄城建署、火药、银矿等事。


    不过,哪怕以刘仁轨的傲气和眼光,也承认这两人好歹有房相杜相遗风。


    但王神玉是怎么回事!


    他如今竟然做了宰相第一人了?


    尤其是在三省六部大议事的当日,早早就到了的刘仁轨,看到王神玉卡着最后的时间点,风风雅雅慢慢悠悠走进来的时候——


    他心里只有一句感想: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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