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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 贤哉英公 尚书左仆射之位,太子殿下慎……

作者:顾四木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桂花的花期, 多只有短短一月。


    英国公府秋日桂子落尽之时,梓州刺史,英国公长子李震回到京城。


    比起远在海外的李敬业, 就在蜀地的李震得了诏命自然归来的更早, 与其弟李思文朝夕侍奉于病榻前。


    说是侍疾,其实也只是陪伴。


    他们眼见父亲并非病得起卧不能, 反而有时候还能在院中转两圈,摸一摸刀剑之类的。


    与其说是病得厉害, 不如说是……像花到了时日,该落了一般, 摇摇欲坠于枝头。


    宫中二圣与太子屡屡赐下各类药材和补品。


    频繁到李震几乎每隔两日就要进宫谢恩。


    进皇城次数多了,李震也就明白了,为何父亲嘱咐他, 待来日他去后子孙皆不许外出涉朝事, 就在家关着门老老实实守孝三年。


    冬日里, 李勣大将军几乎不能再起身于院中闲走时,李敬业终于昼夜兼程赶回了长安。


    见到这个久未见到,最让他挂心的孙子,李勣神色还是很严肃, 只是打量了他良久, 这才略微点点头:“到底是, 多了一分稳重。”


    李敬业闻言落泪。


    *


    姜沃是在尚书省见到李敬业的。


    她下意识的评价跟李勣大将军一般:“多了几分稳重。”


    李敬业脸上还带着祖父病重的伤感与昼夜赶路的憔悴,闻此言露出几分欲笑却似哭的神色:“姜相谬赞了,祖父说只多了一分稳重。”


    说完后垂头道:“奉祖父命, 请姜相过府一趟。”


    姜沃颔首起身,又拿起桌上一份公文收入袖中——英国公病的这段时日,也依旧会听一听朝堂大事, 这已经多年的习惯。


    然而这一日,姜沃取出公文时,却见英国公摇头道:“不必了。”


    姜沃手顿住。


    旁边侍立的李敬业还以为是祖父有什么不适,忙上前急声道:“尚药局的大夫就在外头。”


    李勣抬抬手,打断孙子的话。


    然后对姜沃道:“你也知,我起自草莽,家中亲眷多亡于战乱中。并不似世家大族一般,多有宗族长辈。”


    “今日我自忖将不起,自有些话要交代约束子孙。”


    “姜相与我做个见证。”


    然后转向有些呆愣的李敬业:“去吧,将诸人都叫来。”


    *


    榻前站了数人。


    李勣一一看过面前后代,最后将目光落在李震和他身后李敬业身上——不是他偏心,而是长子和长孙,终要承袭英国公府,要成为一府人,一族人的庇护。


    若是行差踏错,他们家可不是皇帝母族,能有一次容错的机会。


    就像……


    李勣沉声道:“都不必做什么悲戚之色,世间门哪有不死之人,自是修短有期。如今我年近八十,已然是福寿过人,何以悲哭?”


    李震勉强收了悲伤之色,恭敬道:“请父亲约束子孙。”


    李勣这才点头:“从前我便告诫过你们过多次,房相杜相一世忠勤,以功立身,却皆因不肖子孙而受牵连荡覆,家族凋敝。”


    他对李震道:“这些年来我约束子孙甚严,然将来一族子孙愈多,担子就都落在你身上了——你性宽温,故而我今日有一厉言交代与你。”


    李震站也不站了,直接跪于病榻前,其余子孙亦跟着跪下敬听。


    姜沃原被安排了坐在一旁小凳上,此时也起身垂手而立。


    只听李勣大将军叮嘱袭爵长子道“来日族中子孙,你皆要严加管束,若有交游非类,以英国公府之名胡作非为者,便逐之或按律杀之——若你有包庇之行,便是你的不孝!”


    言辞语气皆甚厉。


    李震先是被这句话惊的浑身一颤,之后才在父亲的肃然注视下,俯身叩首而应。


    李勣大将军这才似松了口气,看了一眼姜沃道:“姜相为此见证。”


    姜沃亦行礼而应。


    *


    英国公府诸子孙退下时,李敬业是走在最后的。


    虽然知道祖父还有几句单独的话要跟姜相说,但他还是忍不住道:“我就候在院外,祖父有事就唤我。”


    见他身影退出,李勣大将军摇了摇头道:“说来,我虽然对敬业总没有好脸色,甚至时不时罚他,但终究没有狠下心使劲管束他。”


    姜沃颔首:也是,李勣大将军可是军中出身,要是下狠手训孙,总能扭过他的性情来。


    李敬业或许就不是那种,行事多有任性放肆,遇事懒得多想深想,只是口无遮拦快意恩仇的性情。


    李勣问道:“姜相也多为此子头疼,是不是曾想过,为何我的孙儿不像我?”


    姜沃轻轻点头。


    李勣忽然微微一笑,这笑意里说不出是释然还是怅然:“不,其实是姜相不识少时我。若是魏相等人还在,必然会道‘敬业是最像我的’。”


    “他与十来岁的我一模一样。”


    姜沃微愕,望着这个她心目中,从来谨慎稳重如松柏般的李勣大将军。


    忽的心中涌起莫大伤感。


    “你从前虽知我出身草莽,但大约不知我为贼寇时,是何等性情。那时隋末人命比草贱,我行事便是如此,只按性子来,所有不惬则与人争斗。”


    后来,实在发生了太多事。


    当年落草为寇时的十三四少年,只觉乱世朝不保夕,说不定自个儿明日就死了呢。他想过生想过死,却绝没有想过,他会见证一个新的王朝诞生,并做了三朝重臣,以位极人臣的地位终老。


    人生际遇实是玄妙。


    此生至此实算圆满。


    如果说还有什么放不下的——那便是几十年前,遇到一个神神叨叨的乞丐,告诉他‘汝家数十年后,便有家破人亡之劫。’


    此事一直压在他心上。


    所以方才才会如此严厉叮嘱长子约束子孙。


    所以,才特意让姜沃来做见证。


    此时室内无人,唯有一片混沌的药气。李勣大将军沉默片刻,终是问道:“姜相师承两位仙师,不知能否算得,我家族劫数可能化解?或是,能否有化解的机缘。”


    姜沃颔首:“能。”


    她望着李勣大将军,字句重若千钧,如以一己之力撑住天数:“我在,就能。”


    如果这一回李敬业还要造反,她会先处置流放了他。她会保住李勣大将军的身后事。


    李勣的神色终是彻底一松:“我知姜相是一诺必践之人。”


    “子孙或平庸或不肖,多托于姜相了。”


    *


    姜沃离开前,李勣忽然又想起一事:“还有一言,得请你代我转达给陛下。”


    “我已然吩咐过子孙,不许多置金玉陪葬。”


    “棺中惟加朝服一副,死倘有知,望着此奉见先帝。”[1]


    李勣能管的了子孙,可管不了皇帝。他想,以皇帝的性情,必会为他行大葬,多赐礼器。


    实在是不必了。他早就给自己选好了明器,是几匹曾经随着他征战沙场的爱驹的彩瓷。


    “只请陛下万勿费心。”


    姜沃听过后也只能道:“大将军之言我必转达到,只是……”皇帝只怕不会应。


    *


    果然,皇帝听闻姜沃转述之言,次日再次摆驾,亲临英国公府。


    这一日,皇帝屏退了所有人,只与英国公谈了大半日。


    最后,两人再次说起薄葬之事。


    皇帝原本坚不允。直到李勣自榻旁取出一对黄翡雕琢成的柿子:“陛下早已赏过臣最好的明器了。”


    “臣初见陛下,是陛下五岁时。先帝命臣代陛下镇守并州。”


    “彼时陛下从先帝的多宝阁上取了这一对柿子相赠。还道曾听文德皇后言,柿乃‘事事如意’,以此相赠,盼臣诸事如意。”


    “臣这些年尊荣已极,皆是陛下所赐。”


    皇帝眼前一如既往有些模糊,他伸手接过这对黄翡雕琢成的柿子,冬日里,玉质一片冰凉。


    他声音薄的如同冬日里散开的雾气:“大将军若去,朕于朝堂再无可依。”


    李勣一世谨慎小心,用皇帝的话说,便是‘历三朝未尝有过’。


    哪怕皇帝从不避讳在众人面前提及他是托孤重臣,待他亦多如师长般敬重。但自皇帝登基,李勣在他跟前,便没有一点逾越身份的言行,皆是以臣下本分自居。


    直到今日。


    他才稍稍逾越一二,像是一位老师与长辈一样,语气温和但却不那么毕恭毕敬,对皇帝道:“陛下这些年困于病痛,已然做的很好了。”


    “来日九泉之下,先帝若问起,臣亦如此道。陛下无负先帝托付社稷。”


    皇帝终于榻前泣泪难言。


    **


    十二月戊申,尚书左仆射、太子太师、英国公勣薨。


    是冬无雪。[2]


    次日恰好是大朝会。


    礼部尚书许圉师带着礼部通宵达旦为英国公拟了数个谥号,以备皇帝明日择选。


    然而次日大朝会,皇帝不但久违上朝,还根本未用礼部拟好的谥号。


    直接为英国公定下谥号‘贞武’。


    朝臣们是略有些惊讶的:因‘贞’字多用于文臣,且是最顶尖的文臣。比如魏相谥号便是‘文贞’。


    姜沃更知,虽说后世排谥号,最佳是文正,但其实‘正’字是为了避讳宋仁宗‘赵祯’的‘祯’字,才把文贞改为了文正。


    此时文臣宰辅最佳之谥,便是‘文贞’了。


    如今,皇帝却定下一世战功赫赫的英国公谥号为‘贞武’。不过朝臣们也只是略略惊讶一下,并无异议。


    出将入相,英国公当配此谥。


    议过谥号,还要议及……下葬事。


    尤其是下葬之所:说来,英国公历经三朝,究竟陪葬何处皇陵,还得看皇帝的心意。


    皇帝这回根本不与任何人商议,所有的话都只是吩咐,礼部只需要在旁当个耳朵记下来。


    “英国公陪葬昭陵。”


    礼部尚书许圉师记下这句话时,直接将下一句话‘配享庙庭’也写上了——


    说来,能陪葬昭陵的,不一定能配享帝王庙庭。譬如陪葬先帝昭陵的臣子上百人,但只有诸如李靖、高士廉、房相杜相(还因为子孙谋反被取消过数年)、长孙无忌几人,才有‘配享庙庭’之殊荣。


    但英国公一定会有的。


    故而许圉师已经先写下了这句话。


    却听皇帝道“英国公陪葬昭陵,但来日要配享朕之庙庭。”


    许圉师一怔,这,本朝无此先例啊。


    但这个念头只转了一瞬,很快就灭掉了。他绝不敢今日在此事上提出异议,于是全当这件事特别正常,立刻应声,继续记下去。


    直到一一定下这些或有争议之事,皇帝才于朝上露出悲痛之色,最后一次为大将军加封官职:“追赠……英国公太尉,并州大都督。”


    “辍朝七日。”


    “昭陵英国公坟茔,从汉代卫、霍之名将先例,筑阴山、铁山及乌德鞬山,以彰大将军此生亦有封狼居胥之功。”


    “待下葬日,百官送殡。”


    满殿朝臣俱是俯身接旨。


    姜沃起身时,看了一眼身侧空出来的,属于尚书左仆射的乌木椅。


    虽说今年,英国公本来上朝的次数也不太多,这个座位多是空着的。


    但此后,英国公再不会入座了。


    **


    为英国公下葬当日,棺椁自京中起,将送往昭陵。


    百官奉诏送殡。


    皇帝为天下主,自是不能随行为臣子送殡。


    故帝后亲登太极宫旧殿目送。


    皇帝起先只是静立,直至望不见送殡之伍,运灵之车,才再次失声落泪。媚娘扶住皇帝,亦眼中有泪光,久久无言。


    这一日京中,柳车(灵车)轮转,賵马(送葬之马)悲声。


    **


    英国公过世后的这个年节,京中过的极是安静沉寂。


    东宫更是如此。


    太子一贯仁孝,太子太师过世,自多伤感哀痛。不但停歌舞礼乐,更停年节下东宫属臣上贺表之事。


    而新岁后,太子右庶子郝处俊依旧来东宫求见太子。


    “殿下,臣知殿下为先英国公感悲。”


    “然还有一事,臣不得不谏于殿下。”


    “尚书左仆射之位,乃宰辅中最重。请殿下思之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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