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的房子在城西一个老小区里,六层楼的顶楼。楼道有些昏暗,但一打开门,阳光就毫无保留地洒满了整个客厅。米色的窗帘,浅木色的地板,沙发上扔着几个素色的靠垫。一切都简单、干净,和我记忆中那个总是弥漫着烟酒味、堆满杂物的家完全不同。
我的房间朝南,舅舅确实给我准备了书桌和书架。书架上空荡荡的,只在一角放了一盆小小的、叶子肥厚的绿色植物。床单是崭新的,印着星星和月亮,摸上去有些凉滑。我站在房间中央,不知道该做什么。身后,舅舅提着我的小行李包——其实里面没什么东西,几件旧衣服,一个妈妈很久以前给我买的、毛绒已经磨损的小兔子玩偶。
“看看还缺什么,我们明天去买。”他站在门口,没有进来,像是给我留出空间。
我摇摇头。
“那……你先收拾一下?我去做饭。”他顿了顿,补充道,“可能不太好吃,但我会尽快学会。”
他转身去了厨房。我听到开冰箱、洗菜、有些手忙脚乱的声音。我把小兔子玩偶放在枕头上,然后把旧衣服一件件拿出来,叠好,放进衣柜。衣柜里有一股淡淡的樟木味,很清新。我做完这些,还是不知道干什么,就走到窗边。
楼下有几棵高大的梧桐树,叶子已经开始泛黄。几个小孩在空地上追跑,笑声隐约传上来。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脸上,我眯起眼睛。
“我”在意识里轻轻动了一下。自从离开那个宾馆,她就一直很安静,像一只过度警惕后终于感到些许安全的动物,蜷缩在角落休息。此刻,她似乎也被这阳光触动。
这里很亮。她默默地说,不是对我,更像是对自己。
是的,很亮。而且安静。没有突然爆发的吼叫,没有东西摔碎的声音,没有压抑的哭泣。只有厨房里锅铲偶尔碰撞的叮当声,和楼下遥远模糊的生活噪音。这种安静让我有些不习惯,耳朵里仿佛还在嗡嗡作响,等待着那必然会来的风暴。
“小槿,吃饭了。”舅舅在门口叫我。
餐桌上摆着两盘菜:西红柿炒鸡蛋,颜色有点深,大概是酱油放多了;还有一盘炒青菜,看起来还算正常。米饭煮得有点软。他有些紧张地看着我拿起筷子。
我吃了一口鸡蛋,咸了。但我点点头,继续吃。他松了口气,自己也吃起来,随即皱了皱眉:“好像盐放多了……下次注意。”
“没关系。”我说。
这顿饭吃得很沉默。但沉默里没有恐惧,只是一种不知如何开启对话的笨拙。他几次想说什么,看了看我,又咽了回去。最后,他说:“明天周一,我带你去新学校办手续。然后去买些学习用品和衣服,好吗?”
“好。”
晚上,我躺在陌生的床上,看着天花板上月光透过窗帘缝隙投下的光斑。床很软,被子有阳光晒过的味道。我睁着眼睛,毫无睡意。身体很累,但大脑异常清醒,每个细胞似乎都还在戒备状态。
他睡了吗? “我”问。
不知道。
去看看。
我轻轻起身,光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走到门边,把耳朵贴在门上。外面一片寂静。我小心地拧开门把手,推开一条缝。
客厅里亮着一盏昏暗的壁灯。舅舅蜷在对他来说显得有些小的沙发上,身上盖着一条薄毯,已经睡着了。他眉头微微皱着,即使在睡梦中,似乎也并不轻松。茶几上放着一本翻开的书和一副眼镜。
我静静看了一会儿,关上门,回到床上。
他在外面。我对“我”说。
嗯。 “我”的声音里有一丝极淡的放松。睡吧。他守着。
我闭上眼睛。那一夜,惊醒了很多次,每次恍惚间都以为会听到什么可怕的声音,但只有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隔壁房间舅舅偶尔翻身的细微响动。每一次惊醒,“我”都会在我脑海里勾勒一些简单重复的图案,比如一圈一圈的涟漪,或者不断延伸的直线,直到我再次迷迷糊糊睡去。
新学校离舅舅家不远,是一所普通的公立小学。舅舅牵着我走进教务处时,手心有些汗湿。办手续的老师看了看材料,又看了看我,眼神里流露出同情,但很快掩饰过去,语气温和地询问了一些基本情况。舅舅回答得很仔细,手一直放在我的肩上。
我的新班级是三年级二班。班主任是一位姓李的女老师,四十岁左右,面容和善。她蹲下来和我平视,微笑着说:“欢迎你,苏槿同学。以后这就是你的班级了,有什么需要都可以跟我说。”
教室里,几十双好奇的眼睛齐刷刷看过来。我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舅舅轻轻捏了捏我的肩膀,对李老师说:“拜托您了。”
“放心吧。”李老师拍拍我的背,领我到一个靠窗的空位坐下。
同桌是个扎着羊角辫、脸上有点雀斑的女孩,她眨着大眼睛看着我,小声说:“你好,我叫周小雨。”
我点点头,没说话。拿出舅舅早上给我准备好的新文具盒和课本。课本很新,封面光滑,散发出油墨的味道。
课间,周小雨想拉我去跳皮筋,我摇摇头,坐在座位上没动。几个男生在教室后面打闹,声音稍微大一点,我就忍不住绷紧身体。周小雨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跑出去玩了。
李老师注意到了我的异常安静。她没有立刻来问我,只是上课时,目光会温和地在我身上多停留片刻。下午有一节美术课,主题是“我的家”。其他孩子纷纷画上爸爸妈妈、房子、太阳、小花。我看着空白的画纸,拿起笔,画了一个方形的衣柜,衣柜里蜷着一个小小的身影。窗外,我画了一弯惨白的月亮。
画完后,我才意识到画了什么,心里一紧。但李老师走过来,拿起我的画看了看,没有评论内容,只是说:“线条很干净。阴影部分可以用点力,对比会更强烈。”她递给我一支4B铅笔。
我接过铅笔,在衣柜的阴影处加深了颜色。那黑暗浓得化不开。
放学时,舅舅已经等在校门口。他接过我的书包,问:“第一天怎么样?”
“还行。”
“和同学说话了吗?”
“同桌叫周小雨。”
“哦,挺好。”他似乎为这一点小小的交流感到高兴。
我们去买了新衣服、新书包、一些课外书和练习本。舅舅让我自己选,我选的都是最简单朴素的颜色和样式。经过玩具架时,我看到一个穿着宇航员服的小熊玩偶,多看了一眼。舅舅停下来:“喜欢这个?”
我摇摇头。我们已经花了很多钱了。
但他还是把小熊拿了下来,和我们的东西放在一起。“放在你书架上,和那盆绿萝作伴。”他说。
晚上,舅舅在厨房研究菜谱,我在房间写作业。三年级的功课不难,我很快做完了。看着空荡荡的书架,我把新书一本本摆上去,宇航员小熊放在最边上。然后我拿出美术课的画,看了一会儿,把它折起来,塞进了书包最里层。
不想让他看到。 “我”说。
嗯。
为什么?
我不知道。也许是不想看到他眼里又出现那种沉痛的悲伤,也许是不想让他担心,也许只是觉得,有些东西属于那个已经关上的门背后的世界,不该带到这个明亮的屋子里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像溪水缓慢流淌。我逐渐熟悉了舅舅的生活节奏:他早上比我早起半小时,准备简单的早餐(从糊掉的煎蛋进步到形状完整的煎蛋);送我上学后去上班;下午尽量准时接我;晚上他有时要加班处理工作,就会提前给我准备好饭菜,放在保温盒里。周末,他会带我去超市采购,或者去公园散步。我们话依然不多,但沉默渐渐变得自然,不再那么紧绷。
在学校里,我依然是个过于安静的学生。不主动举手发言,不参与课间热闹的游戏,但功课完成得一丝不苟,成绩稳定在中上游。李老师安排周小雨当我的“校园小伙伴”,周小雨是个热心肠的话痨,她不介意我的沉默,总是自顾自地跟我讲她看的动画片、她家的小狗、她收集的漂亮贴纸。我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偶尔点点头。
期中考试后,开了家长会。舅舅特意请了假,穿着他最好的一套西装(其实也有些旧了),坐在我的小椅子上,认真听老师讲,记笔记。李老师和他在教室外单独谈了一会儿。回家路上,舅舅说:“李老师夸你很认真,作业写得特别整洁。”
他顿了顿,又说:“她说你不太合群,但没关系,我们慢慢来。”
慢慢来。这是舅舅常说的话。饭菜味道奇怪?慢慢来,下次会更好。不小心打碎了碗?慢慢来,收拾干净就好。夜里做噩梦惊醒?慢慢来,喝点温水,我在这儿。
“我”开始更频繁地出现,尤其是在我需要应付外界的时候。当周小雨叽叽喳喳让我不知如何回应时,“我”会在我脑海里提供一些简单的答句:“嗯。”“这样啊。”“挺好的。”当体育课需要分组而我落单时,“我”会让我专注地看着远处的树,或者观察云的变化,忽略心里的尴尬。当有男生恶作剧突然在我身后大叫时,是“我”控制住了身体几乎要跳起来的本能反应,只是慢慢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直到对方无趣地走开。
“我”像一层过滤膜,一道缓冲垫,帮我打点这个对我而言仍然过于喧嚣和难以预测的世界。而那个五岁的、经历了终极恐惧的女孩,则沉睡在意识的最深处。偶尔,在极深的夜里,我会模糊地感觉到她的存在,像水底一个安静的影子,遥远而模糊。她不曾醒来,也未曾打扰。我想,“我”的存在,或许正是为了她能这样安然地沉睡,直到某一天,她自己觉得安全了,愿意醒来。
一天放学,下雨了。舅舅加班,让我自己先回家,带好钥匙。雨不大,我撑着伞,慢慢往回走。路过小区里的儿童游乐区时,滑梯下面蜷着一只湿漉漉的小猫,橘白色,很小,瑟瑟发抖。
我停下脚步。小猫也看着我,微弱地“喵”了一声。
心里有个地方被轻轻碰了一下。我蹲下来,把伞朝它那边倾斜。它没有躲,只是警惕地看着我。
它淋湿了。女孩的声音,很轻,带着刚睡醒似的朦胧。不是我,也不是“我”。是那个沉睡的女孩。她似乎只是无意识的一声呢喃,随即又沉寂下去。
但我却因为这一声呢喃,在原地呆了好一会儿。然后,我小心地伸出手,摸了摸小猫湿漉漉的脑袋。它瑟缩了一下,但没有攻击。我的手心里传来细微的颤抖和一点可怜的温暖。
“我”在意识里叹了口气。带回去?他会同意吗?
我不知道。但我的身体已经行动起来。我脱下外套,小心地把小猫裹起来,抱在怀里。它很轻,骨头硌手。我一手抱着它,一手举着伞,快步往家走。
开门,进屋。我把小猫放在铺了旧毛巾的纸箱里,用吹风机最低档、最远距离,慢慢吹干它的毛。它起初很害怕,后来大概是暖和了,发出细微的呼噜声。我又找来一个小碟子,倒了点温水和牛奶,它小口小口地舔起来。
舅舅回来时,天已经黑了。他看见玄关处湿漉漉的脚印和放在鞋柜旁的纸箱,愣了一下。走过来,看到箱子里睡着的小猫,和我蹲在箱子边守着的样子。
他沉默了几秒。
“下雨天捡的?”他问。
“嗯。在滑梯下面。”我低着头,准备迎接反对或说教。养宠物很麻烦,要花钱,不卫生……我以前听那个男人这样吼过妈妈,因为我想喂楼下的流浪狗。
舅舅也蹲了下来,看了看小猫。“是只小橘猫。看样子也就两个月大。得带它去检查一下,驱虫。”
我抬起头。
“先养着吧。”他说,语气平常,“不过你要负责照顾它。喂食、清理猫砂,这些能做到吗?”
我用力点头。
“那给它起个名字?”
我看着小猫橘白相间的毛色,想到捡到它时那场雨。“小雨。”我说。
舅舅笑了笑:“和周小雨同名?行,小雨。”
他起身去洗手,然后进了厨房。“对了,你外套湿了,去换件干的,别感冒。”
我换了衣服,回到客厅。小雨在箱子里翻了个身,露出柔软的肚皮。我轻轻碰了碰它的爪子,它没有醒。
那一刻,这个明亮的、安静的房子里,似乎又多了一点细微的、活生生的气息。我看着窗外的雨夜,屋里温暖的灯光将我们三人(两人一猫)的影子投在墙上。心里那个沉睡的女孩,仿佛在更深的安宁中,翻了个身。
“我”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然后,她在我意识里,也找了一个角落,学着那女孩的样子,放松了下来。
也许,真的可以慢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