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江州市一中。
九月,烈日炎炎,太阳又毒又辣,却是高一学生的开学季。
张平背着一个破旧的蛇皮包,停在一中大门下,他看着这个当地最有名的高中,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向往。
听说,每年从一中考到重点大学的人特别多,张平想,他只要考入重点大学,就可以改变家里的困境。
智力障碍的阿爸可以不再每天在地里刨食,小儿麻痹的阿妈不用每天守在猪圈看老母猪,姐姐也不用没日没夜地在流水线上,努力打工赚钱,只为了供他读书……
他到时候可以边打工边读大学,做家教攒钱,让姐姐也读书,只要家里扛过艰难的那几年,他们就可以过上城里人的好生活。
怀着这样美好的期望,张平住进了学校宿舍。
一中校风严格,要求学生住宿,白天在教室学习,晚上要去自习室学习。
学校的住宿费是五百块一年,4人一个寝室,上床下桌,便于学习。
这笔钱对于城市的家庭来说,是相当便宜的,对于张平的家庭来说,其实是很吃力的。
但国家政策好,张平申请到了助学金,每年一千块,这大大减轻了张家的压力。
张平到的有点晚,他被分到了一个四人寝室。
他拽着沉重的行李,进入宿舍的时候,已经有两个人在寝室里了。
那是两个看起来穿着很时尚的男生,他们身上穿着的是名牌,‘耐克’,一个对钩,简简单单的图案,但张平知道这种衣服很贵,一件衣服可以卖到七八百块。
张平手里拎着蛇皮袋,脚上踩着发黄的布鞋,局促地出声,“你们好,我叫张平,以后就住在一个寝室了,咱们互相照顾。”
他将发汗的手在裤子上抹了抹,伸出手想和室友握手。
一号床的男生上下打量他,看着张平黑红的脸,粗糙的皮肤,过了一会儿,才纡尊降贵地点点头,“我叫苏明卓。”
他的声音很温和,但完全没有握手的意思。
二号床的人,则明显地皱眉,一言不发地出门去了。
张平就算是再迟钝,也感觉出来两个人对他并不友好,他有些尴尬,走到了4号床,把自己的行李放到床上,自己慢慢收拾。
过了一会儿,二号床的人回来了,他看起戾气很重,看到张平就低低地骂了句,“该死,宿管说没位置了,真是倒霉!怎么跟这种脏兮兮的乡巴佬分到一起,不知道会不会染上脏病!”
张平听到‘乡巴佬’和‘脏病’的字眼,忍不住反驳,“我没有脏病,我经常洗澡!”
二号床长着一双吊梢眼,“小穷酸还是有骨气的?谁知道你身上有没有虱子!你那破包袱里不会有蟑螂吧?”他站起来,一米八多的个子看着就很有压迫性。
可张平伸直脖子不肯后退。
苏明卓走到二号床身边劝和,“常胜,你和这种人计较什么?你打他,不嫌弃脏了手吗?”
二号床也就是高长胜,他闻言,放下了威胁性的拳头,回到自己床上躺着了。
不多时,又有一个男生敲门进来,这个男生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身上穿着一件T恤,笑嘻嘻的,“你们好,你们好,我叫赵文华,我住三号床,今后请多多关照。”
苏明卓跟他点头致意,高常胜也抬抬头算是打过招呼,张平面对赵文华的笑脸,强迫自己忘记刚才的不愉快,勉强地冲他笑了下。
赵文华似乎是察觉了寝室的异样气氛,他脸上的笑意也淡下去,没搭理张平,而是动作格外轻柔地收拾自己的床铺。
……
张平在县里的学校,一直是学校里的天之骄子,备受家长和老师的喜爱,但当他到了一中,却发现自己简直是土地里的一粒尘埃,渺小而无人在意。
他在一中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屈辱……
是的,是屈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同学们会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悄悄指着他,说他身上有猪的味道,说他永远带着补丁的破旧汗衫,说他的布鞋已经露了一个脚趾,谁靠近他,就会被他传染猪瘟,还说他有禽流感病毒……
张平知道,是谁带头说的这些话,还能是谁呢?就是高长胜几个人传出来的,他们根本就没掩饰过……
也对,张平这样一个小蚂蚁,谁会在意?一个蚂蚁的愤怒也太渺小了。
同学们明里暗里地排挤下,舍友一次次的挤兑……一次次伤害过后,张平从年级前一百的尖子生,变成了中等生,最后慢慢变成了末等生,班级里的班主任秦慧也忍不住找他谈话。
秦慧是个负责的班主任,她之前带过不少届毕业生了,那些毕业班都取得了不俗的成绩,她知道张平的家庭情况,更加不忍心看这么一个好苗子废了。
她也知道班级里那些闲言碎语,她也找过高常胜和苏明卓几个小孩谈过话,可他们几个人表面应下,背地里我行我素,她这个老师拿他们也没办法。
“张平,你得好好学习,你如果不学习,以后怎么办呢?”
张平蹲到地上,抓着头皮,“老师,我也想学,可他们总是在背后指指点点,你不知道,那种感觉,就像有无数只蛆在我后背上爬,我的心好像有蚂蚁在咬,我……”
张平说不下去了,他把头埋进双手里,不想让旁人看见他的脆弱。
秦慧深深叹了口气,她意识深处不想承认,自己在其实面对有些学生时,老师这个身份,有的时候也很无力。
她不是没找过高常胜几个人谈话,可他们态度嚣张,完全不在乎她的话。
秦慧也去找过教导主任刘德全,可刘主任也只让她忍忍。
“小秦,你多忍忍吧,这几个孩子家里都不一般,看他们的样子也不准备参加高考,没准要出国的,等他们走了就好了。”
秦慧也只能按照刘主任的话忍。
她希望张平也能忍,忍过去了,等他们离开一中,一切就都会变好。
……
张平在寝室里被另外三个人无视,高常胜三个人里的老大,他家世最好,人也高大暴躁,是个做事狠绝的人。
苏明卓家中经商,是个内敛的人,可他行事阴毒,张平知道,很多事情,都是他找人传播的。
赵文华家境一般,是他们二人的应声虫,或许他只有跟着高常胜和苏明卓一起欺负人的时候,才能找到自己的生存位置。
学年里的大姐头林萱跟高常胜关系不一般,她和她的小姐妹刘佳也堵过张平几次,像戏耍一只落水狗一样戏耍张平。
这种心里和生理的双重折磨下,张平成绩一落千丈。
来江州最有名的高中读书,他却只读出这样的成绩,张平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父母和姐姐。
父母是指望他读书出人头地的,姐姐放弃了自己读书的机会,出去打工,扛起了家里的重担,这才换得他能安心读书。
学校下了晚自习,教学楼里空无一人的时候,张平经常走到教学楼的楼顶天台,他有的时候甚至想,如果他跳下去,是不是一切都能一了百了?
他不用面对那些人,不会有人再对他指指点点,他可以获得解脱……
他只是希望,希望姐姐可以替他照顾好父母,他们活着的人可以好好生活……
张平闭上眼睛,放松身体,任由自己向前栽倒……
就快了,就快了,他想,忍过一阵疼痛,他就可以永远不痛了。
风吹在他的身上,这一刻,他竟觉得无比的自由……
“张平!!!!”
一个女孩一把将张平拉回来。
张平身形剧烈地摇晃了下,他涣散的瞳孔慢慢聚焦,他看清眼前的女孩是班长孙妍。
孙妍伸手在张平眼前晃了晃,“张平,你怎么了?怎么好端端地要做傻事啊!”
孙妍只是忘记拿自己的数学书,特意折返回教室拿书,没想到正好撞见张平轻生的场面。
张平看着孙妍,脸上闪过恍惚的神色。
孙妍明眸皓齿,成绩优秀,是众位老师宠爱的学生,为人也爽朗大方,虽然家境一般,但她是张平最羡慕的那类人。
凭什么呢?都是一样的人,为什么孙妍能不被欺负,可他只能任人折辱?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张平自己都觉得自己龌龊。
“没什么,我只是不想活了而已。”张平淡淡的。
孙妍下意识咬了下唇,“你遇到什么难事了吗?你可以找老师寻求帮助啊,不要随便放弃自己的生命,这样你的家人会很伤心的。”
“找老师……”张平的嘴角牵起一个讥诮的弧度,“可她也管不了啊,他们根本不怕她……”
孙妍觉得张平好像要哭出来了,她有些不知所措,她虽然是班级里的班长,可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一个看起来受了很大委屈的男同学。
“张平,车到山前必有路,你不能放弃自己的生命,这样吧,要不我帮你,我不信这世上没有公道!”
少女眉目间没有阴霾,她是真的相信自己所说的每一个字。
张平似乎也从少女坚定的语气中重拾了些许信心,他嘴唇嗫嚅了一会儿,“是高常胜他们,他们一直在针对我……我真的受不了了……”
孙妍向张平伸出手,可张平力气太大,把孙妍拽地一个趔趄,跌倒在旁边的水泥地上,张平自己则扶住了墙壁,勉强站稳身体。
孙妍的膝盖磕在地上,磕破了油皮,渗出点血来。
张平脸上带了点愧色,“对不起,对不起……”
孙妍摆摆手,“我没事,太晚了,咱们别留在这里了,快回宿舍吧。”
张平和孙妍在教学楼门口分别,一个向男生宿舍去,一个向女生宿舍去。
他们谁也不知道,两个人的命运也就此调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