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晨,三人行于一条冰冷的石廊中,脚步声在空寂里回荡不绝。廊道尽头,一抹光亮渐现,耀眼得如同破晓晨曦。
郑拉微微挑眉,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前面…… 有光?”
微印笑了笑,目光落在他脸上,语气笃定:“梦境黄绮只有一个出口,看来这便是尽头了。”
谢墨颔首,语气沉稳:“黄绮之路的尽头从无固定,出此门后,会被随机送往凡界某处。出门后务必留意四周。” 他转头看向郑拉,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叮嘱:“郑拉,紧跟我。”
光影一晃,三人并肩踏出幻境。凡界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清晨的凉意与阳光的躁动。可眼前的景象,却让三人同时怔住,他们立在一处高坡之上,俯瞰脚下是一座繁华异常的镇城。广场上人潮涌动,百姓们跪拜成列,奇特的是,他们并非向庙宇神像叩首,而是齐齐朝着广场中央那座巨大的石像,顶礼膜拜,神情无比虔诚。
郑拉惊呼一声,眼中满是好奇:“咦,那边好热闹啊!” 他兴致勃勃地提议:“我们去看看吧,这样盛大的祭典,我可从没参加过!”
他才一开口,谢墨与微印皆无异议。三人顺着人流往下走,顺势走向人群。越靠近广场,石像的面容便愈发清晰 ,那张脸,分明熟悉得令人心惊。
三人几乎异口同声:“郑拉?”
郑拉整个人僵在原地,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动:“呃…… 那是我?”
谢墨与微印齐齐点头,眼神里也带着几分不可思议,确认无误。
郑拉支支吾吾,满脸茫然:“他们是在拜我?不会搞错了吧?难不成这地方,有位长得跟我一模一样的神明?”
不远处,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站在高台之上,声音洪亮地向众人宣讲:“王神乃三界平衡之主,昔年以无上神力护佑世间,使万灵免受浩劫、得享安宁,祂是永恒的圣者,是众生的福祉!”
话音落下,广场上顿时响起山呼海啸般的呼喊:“王神万岁!王神赐福!”
郑拉呆若木鸡,喃喃复述着那两个字:“王神?”
他猛地回想起《光寂之约》卷轴中的记载,王薇拉、以及那些古老的祭礼仪式…… 难道,这老者口中的 “王神”,指的就是他前世的身份?
但更令他心惊的是 “此事我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就连谢墨都不知晓我前世的真名与过往,凡界怎会有人知晓?还将我塑成神像祭拜?”
他陷入沉思,脑中飞速推演种种可能:“当时在古约迷宫,邦余也在,虽一直半昏半醒…… 会不会,是他看见了什么,记在了心里?”
“我那时还跟他开玩笑说,若他无法回来救我,便每年祭我一次…… 难道他真的没能回来,于是便替我传下了‘王神’之名?既为了报恩,又为了洗清我先前的种种不利传言,特意为我添上这层神性的光环?”
“这倒最合情理。只是…… 邦余真有这般本事?能让一界凡人尽皆信服,为我立像祭拜?倒也不是不可能,他那知识与口才皆属上乘,能颠倒黑白,移花接木,想多高明就多高明吧。”
他仰头失笑,语气里带着几分荒诞与感慨:“哈哈,但把事情做成这样,也太夸张了吧!”
眼角微微颤动,声音不自觉低哑下来:“不过,若真是他做的…… 那就证明,他还活着。”
微印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语气温和:“…… 郑公子,别忧心。无论此事真伪如何,如今凡界对你的观感极好,把你奉若神明。如此一来,你不必再为先前我提的那些不利的流言蜚语担心。也许当我们困于黄绮梦境时,外界早已悄然发生了转机。”
他的语气安稳,试图安抚郑拉的情绪。可谢墨却沉着目光,望向那片喧嚣的广场。听着人群齐声呼喊郑拉的名号,他心中却升起一股复杂的涌动:
“一切太过顺遂,传闻蔓延得太过巧合,又恰逢此时出现,这其中,怕不止是巧合那么简单。”
三人各怀心思,伫立在人群边缘。广场上的庆典依旧热烈非凡,众人抛花洒水,虔诚祈祷:
“王神,庇佑苍生!”
“神明在上,保天下太平,赦我等曾冒犯之罪!”
一片虔诚之中,鸢尾花如雨般飘落,香气弥漫。人潮再拜再起,巷头巷尾皆在谈论着 “王神显灵” 的神迹,庆典的氛围延绵不绝,民乐喧天,热闹非凡。
郑拉也被这浓烈的气氛感染,失笑道:“哈哈,真是‘祸中有福,福中藏祸’,最近这句话跟我可太应景了。前一刻还困在墓界生死未卜,下一刻就成了凡界的神明,这境遇也太过离奇。”
——
天界的天空澄澈如洗,丝缕银云横挂山腰。灵草花园里,奇花异草轻轻摇曳,缕缕幽香弥漫四野。偶有神鸟在云间盘旋,清啭啼鸣与远处殿宇传来的钟声交织,谱成一曲安宁祥和的乐章。
昏睡数周后,宥君终于缓缓睁开双眼。薄雾缭绕的玉榻边,侍奉的女弟子们见状,当即惊喜呼喊:“师姐醒了!师姐醒了!”
她微微蹙眉,只觉脑中像是被人撕去了一段丝帛,空缺得发疼,过往的许多记忆,竟都变得模糊不清。
此后几日,各大仙门的仙友陆续前来探望,纷纷携来灵果珍材、盛装晨露炼制的灵玉瓶。一时之间,宝物堆满了整座殿堂,让原本寂静的殿宇变得热闹非凡。
一名身着白纱的女仙端来一杯灵草茶,含笑道:“宥师姐真是福大命大,那般重伤之下,竟也能平安无事,实在是可喜可贺。”
另一名仙童连忙插言:“可不是嘛!师姐平日耐心教导我们符阵根法,让我们受益匪浅。前些日子听闻师姐昏迷不醒,可把我们都愁坏了。”
宥君只是淡淡一笑,礼貌地,应答。心底却始终空落落的,萦绕着一丝不安:昏迷前的那些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望向殿外流淌的灵溪,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映出一张柔弱却透着倔强的面孔。可看着看着,那影像又渐渐模糊、散去。
这时,丁仪长老亲自登门来访。
他缓步步入殿中,道袍朴素无华,周身却透着一股沉稳威严的气势,让整座殿宇瞬间陷入静寂。侍奉的弟子们纷纷行礼,悄然退了下去。
丁仪长老凝视宥君良久,语气缓缓道:“事之在人心,不记未必为凶。”
宥君垂首躬身,轻声应道:“师父的意思是,事来则应,不必强求此刻记起。弟子虽性命无虞,但身体尚未痊愈,日后定会以调养为先。”
丁仪长老微微点头:“徒儿明白便好。”
言罢,他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的香囊。素色的丝帛上泛着淡淡的橙光,隐隐有流光流转。他将香囊放入宥君掌心,叮嘱道:“此物你随身携带,视作不离之护。”
宥君怔然,手指微颤地接过香囊。一股混合着桂香与灵草的气息幽幽飘来,其中还夹杂着一种似曾相识的味道,让她心神恍惚,仿佛触动了某个深埋的记忆角落。
“师父…… 此物,对弟子很重要吗?”
丁仪长老沉默片刻,并未直接解释,只淡淡道:“缘来缘去,自有定数。你好生歇息吧。”
说完,他的身影渐渐隐入殿外的薄雾之中。
宥君紧紧攥着香囊,轻轻贴于胸口,心跳不由得有些紊乱。她仿佛隐约记起,曾有一刻,她的手也这样覆上过某个柔软的物件,伴随着一缕熟悉的气息 ,温柔而遥远,却再也想不起具体的模样。
——
从那夜冰曦悄然离开了天界,踏出了和喜天的边界。
这些日子以来,他的模样早已不复当年的意气风发:人不成人样,情也早已成空。他褪去人形,恢复了白狐的原形。
妖界才是他真正的归宿。那片五色狐丘的山林、他的族群、自幼相识的朋友,都在等待他回返。可他不敢回,不敢以如今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面对族人的目光。
说到底,冰曦心底藏着一丝惧意,登得越高,摔得越痛。他怕自己如今的境遇会让狐族蒙羞,更怕其他妖族投来怜悯或轻蔑的眼神。
而在人间,狐向来被视为祸国殃民的象征,是无数人眼中的眼中钉、肉中刺。
几番辗转流离,他才悲哀地意识到,这世上,竟无处可让他栖身。
他思虑良久,最终选择在凡尘一处荒无人烟的密林里隐身。日复一日,任凭风雨侵蚀,只为苟延残喘地活着。为了果腹,他不得不四处奔波觅食,身体也愈发虚弱,宛如一头等待命运终结的野兽。
白狐身上的银毛日渐脱落,露出底下苍白的皮肤。更糟的是,近来这片林子常有猎人出没,专门捕猎珍稀异兽。
一日,他蜷伏在树根下歇息,忽觉后脚一阵剧痛 ,一支断箭穿透了皮肉,鲜血汩汩渗出。远处的猎人发现了猎物,立刻急追而来。冰曦强忍剧痛,凭借着妖族的机敏与残存的灵智,九死一生才侥幸逃脱。
逃亡途中,白色的狐毛如落叶般洒了一地。回望自己那副凄惨的模样,他心里微微抽紧。可骨子里的高傲,不容他示弱。他仍顽强地活着,哪怕只为采得几枚能果腹的山果。
“真酸啊…… 连你也用光鲜的外表骗我。”
他费尽力气,才从枝头叼下一颗通红的果实。可入口之后,酸涩难当,舌尖瞬间发麻。他的尾巴微微颤抖,心底的苦涩,远比口中的酸意更甚。
数日后,腿上的箭伤仍未愈合,稍一碰触便会再度裂出血口。猎人依旧在林间游荡搜寻,他只能昼伏夜出,反复逃窜,渐渐也习以为常。反倒若有几日无人追捕,他会莫名感到不安,或许,是孤寂太久,连危险的气息,都成了唯一能证明他还活着的陪伴。
一日清晨,细雨霏霏,薄雾缠山。
一位老卜者背着柴刀上山砍柴,路过树根下时,瞥见一团蜷缩的白影。他披着件洗得发白的旧麻衣,目光历尽风霜,却透着几分天然的怜悯,轻声自语:“一只小白狐,眼若琥珀,身上的毛却不剩几根了……”
他眯眼细看,语气添了几分疼惜:“四肢全是伤,旧痕叠着新伤。”
冰曦猛地龇牙低吼,竖起残缺的耳尾,摆出防御姿态,警告他莫要靠近。老卜者只是轻轻摇头,缓缓俯身,声音温和得像山间的溪流:“小狐…… 你还好么?别怕,老朽不害你,过来吧。”
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静静等待。
冰曦闭眼装作不理,鼻尖却嗅到一股淡淡的药草与香灰气息,从老卜者身上缓缓传来。那味道安宁而温和,驱散了他心中大半的戾气。
老卜者一步步靠近,动作轻缓得怕惊扰了他。冰曦犹豫片刻,终究没有再抗拒,任由老卜者将他小心翼翼抱起,带回了山脚那间简陋的小屋。
自此,老卜者每日为冰曦敷药。他亲手将草药捣成膏状,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它的伤口上,照料得无微不至,喂食时也像对待家中稚子一般耐心。寒冬之夜,还会用温热的糯米酒轻轻擦拭它的全身,为它暖体驱寒。
某晚,油灯摇曳,昏黄的光映着小屋。老卜者抚着冰曦身上因病脱落,却已渐渐恢复光泽的绒毛,笑着说:“小狐啊,老夫给你熬了专属药方,这草药疗伤效果极好,以前我也用它治过自己的旧伤,恢复得很快。”
他语气温缓,如在抚慰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你信不信?老夫信,无论人或任何东西,这一生总会遇上逆境,但凡是坎,终会过去。像你,毛落了还能再长,尾断了也终会再生。”
他顿了顿,望着窗外的寒夜,轻轻叹息:“你七尾已失,若世间真有奇迹,那第八条尾巴再生之时,便是你命数转机之刻。要有耐心,心净则心安,方能等到花开香回的那一天。”
冰曦蜷缩在他怀中,心底泛起一丝苦笑。
这老头啊,怕不是又在胡乱卜卦了。凡人一生靠算命度日,饥一顿饱一顿。卜得准,便被人称奇士;卜得错,连饭都没得吃。以他这等凡胎□□,竟敢对自己这千年狐精妄言天机?
老卜者似是察觉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语气平和:“那你就好好活下去吧,像人那样,认真地活。世间本无生灵能完满无缺,人无尾也能行走于世,凡有生命,皆难避开劫数与轮回。”
冰曦将这话听在耳中,嘴上虽依旧不语,心底却莫名暖了几分,那点残存的高傲,也渐渐被这日复一日的温柔融化。
数日后,厄运再次降临。救命之恩尚未报答,老卜者便突然病重垂危。
冰曦拼尽全身力气,每日奔入深山搜寻珍稀草药,潜入溪流捕捉鲜鱼煮粥,悉心照料。到了后来,他甚至不顾元神破裂的风险,强行化为人形,奔去数十里外的市集求医,买药,只求能为老卜者挽救一线生机。
奈何天命弄人,所有的努力终究都成了徒劳。
临终前,老卜者颤抖着抚上白狐的尾巴,轻轻摩挲着那新生的柔软绒毛,低声道:“别怕…… 缘至之时,你自会懂。”
寒月高悬的夜晚,老卜者在小屋中静静离世。
冰曦紧咬牙关,泪水无声滑落。那是他活了千年,第一次落泪,却哭不出半点声响。
他以为自己终于得以安稳度日,没料到平静转瞬即逝,所有的美好皆化为虚无。
他不懂凡人的葬礼礼节,只能用四足在屋后的山坡上挖坑筑冢。那时他元神受创,行动艰难,却仍竭力为老卜者立碑安葬。
他用尖利的爪子,在石碑上轻轻刻下八个字:“老卜恩重,一生慈悲。”
自此,山脚的小屋成了冰曦的栖居之地。
他每日都会清扫坟前的落叶,焚香献果,换上新鲜的花朵,还在墓旁种满了青白相间的花株,以衬墓草的青翠。
过往的路人见一只白狐每日在墓前叩拜,起初惊惧不已,后来渐渐知晓了前因后果,皆感叹不已:“原来狐也知晓叩谢恩情。那老卜一生无妻无子,临终前救了这只狐,如今阴司路上也不至于孤冷,香火不绝,反倒胜似有子孙祭奉。”
“是啊,救物一命,物亦会报恩。这便是善有善报。”
“看那狐狸,竟这般通灵。记得当初老卜把它带回来时,毛稀得可怜,如今新毛雪白光亮,村里人以后可别再伤害它了。”
冰曦无视外界的议论,凝望著碑前的花朵,低声呢喃:“老头啊,你的恩情,我此生未能偿还。若有朝一日我能恢复如初,若那第八条尾巴真能再生,我必渡你超脱轮回。若不能,愿来世我们再相逢,我定要好好偿还此恩。”
夕风微凉,吹起他雪白的绒毛。银眸中闪烁的泪光,如同碎月洒入林间。冰曦的誓言,随风散入夜色,真切而悲怆,在山间久久回荡。
故事开始进一步转折!一定会努力更文,求花花 ~(@^_^@)~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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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旧影新谜 狐遇良人,恩重难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