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圣卢西亚观景台的坡道蜿蜒向上,石阶被岁月打磨得粗糙。下午的光线斜斜切过两侧黄粉相间的老墙,在碎石路上投下长长的影子。空气里飘着不知哪家厨房传来的炖菜香气。
沈怀走在前面,步伐不疾不徐,始终保持着许清子刚好能跟上的节奏。偶尔遇到特别陡的台阶,他会自然地伸出手虚扶一下,待她站稳便收回。
“累吗?”转过一个弯,他停下来,从帆布包里取出未开封的水,拧开瓶盖后递给她,自己又重新拿出一瓶。
许清子接过,瓶身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她小口喝着,目光却落在他的侧脸。阳光穿过梧桐叶的缝隙,在他睫毛上跳跃成细碎的金斑。
他真好看。许清子总是在沈怀没看她的时候,不由自主地看着他出神。
“不累。”她摇头,忽然想起什么,“你高中时……体育课怎么样?”
问题出口,她自己都愣了愣。太突兀了。
沈怀微微抬眉,接过她递回的水瓶:“怎么突然问这个?”
“就是……好奇。”许清子低头看自己的鞋尖。
她记得每年的运动会,沈怀总是坐在主席台,负责播音或统计成绩。他穿着整洁的白衬衫,安静地看着眼前倚仗着青春肆意张扬的男生们。
“我体育不太好,”沈怀说得轻描淡写。
“那你……会羡慕吗?”她问得小心。
“曾经会。”沈怀重新迈开步子,“后来发现,我们只用做自己想做的就好了,不必为了迎合别人而勉强自己。”
他说这话时,语气里没有遗憾,只有一种沉静的接纳。许清子忽然想起高中时那些黄昏——当操场上的身影在夕阳下奔跑时,那个坐在看台角落安静看着他们的少年。她曾以为那是疏离,现在想来,或许那才是他最自在的姿态。
“不过,教练曾说我很适合打羽毛球,我还是没有去练,我不得不承认,我只是不喜欢体育而已,”沈怀说,“小时候只敢归咎于天赋,长大才敢正视自己的喜恶。”
坡道渐缓,视野豁然开朗。
圣卢西亚观景台出现在眼前时,许清子屏住了呼吸。
整座里斯本在脚下铺展——特茹河像一条灰绿色的绸带,蜿蜒向西注入大西洋。对岸的阿尔马达区在午后的薄雾中若隐若现,大桥的钢索在阳光下闪着银光。而最近的阿尔法玛区,红瓦屋顶层层叠叠如海浪,教堂的钟楼和城堡的塔尖刺破这片温暖的色调,指向湛蓝得近乎不真实的天空。
风很大,吹得许清子的裙摆猎猎作响。她按住头上的帽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沈怀走到观景台边缘的白色石栏前,双手轻轻搭在上面。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没有去整理,只是静静地望着眼前的一切。那一刻,许清子觉得他仿佛要融化在这片光芒与风里。
她从帆布包里取出那台老相机,透过取景器看他——他微微仰起的侧脸,被风吹起的衬衫下摆,搭在石栏上骨节分明的手指。她按下快门,轻微的“咔嚓”声被风声吞没。
“很美,对吧?”沈怀没有回头,声音被风送来。
“嗯。”许清子走到他身边,学着他的样子趴在石栏上。
他们沉默地看了一会儿。远处有渡轮缓缓驶过,在河面拖出一道长长的白色尾迹。更远的地方,大西洋的海平线模糊在光晕里。
“高中时,”沈怀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有一次我在学校天台看过类似的景象。”
许清子侧过脸看他。
“不是这样的城市全景,是秋天的傍晚,整个校园浸在琥珀色的光线里。操场上有学生在踢球,教学楼里学生在做题或者打闹,远处的居民楼飘来饭菜的香味。那时我在想,如果从更高的地方看,这些日常的景象会不会也变得像现在这样……既渺小又壮丽。”
许清子想起高三的某个傍晚,她因为值日晚归,看见沈怀独自一人从教学楼天台下来。那时夕阳正好,他整个人浸在暖金色的光里,脸上的神情和现在很像——一种沉静的、近乎抽离的温柔。
“你常去天台?”她问。
“偶尔。那里安静。”沈怀说,“有时候需要离开人群,一个人待着。”
许清子理解这种感觉。她也曾有过那样的时刻——在堆满试卷的书桌前抬起头,突然渴望一个没有任何人、任何声音的空间。
“我记得……”她犹豫了一下,“有一次去广播站送材料,路过天台楼梯,看见你下来。感觉你那时和平常不一样。”
时间似乎静止了几秒。只有风声在耳边呼啸。
那记忆酸涩却温暖,像秋日午后透过梧桐叶的光斑。
她站在楼梯拐角,看见沈怀走下楼梯的背影——白衬衫的衣角有些皱,和平时那个一丝不苟的学生会长不太一样。
许清子后来想记下来,但怎么也找不回当时的感觉。
有些东西就是这样,只存在于特定的瞬间。强行留住,反而会失去它原本的样子。
许清子想起自己高中时写过的那些零碎句子。有些情绪和灵感,只有在特定的心境、特定的光线下才会涌现。过后再看,总觉得少了什么。
“我还记得,”她轻声说,“那个瞬间的感觉。”
“我很荣幸。”沈怀微笑。
夕阳开始西沉。天空从湛蓝渐变为橘粉,云朵镶上金边。观景台上的人多了起来,游客们举起手机和相机,捕捉这珍贵的时刻。
沈怀没有拍照。他只是安静地看着,偶尔眨一下眼,像在将眼前的画面刻进记忆。
“许清子同学,”他问,“你觉得记忆是什么颜色的?”
问题来得突然。许清子想了想:“应该是……暖色调的吧。像旧照片那种泛黄的颜色。”
“我有时候会觉得,记忆不是颜色,是重量。”
“重量?”
“嗯。有些记忆很轻,像羽毛,风一吹就散了。有些却很重,会一直沉在心底,随着时间变得温润,像河底的鹅卵石。而且……重要的记忆好像都有温度。凉的,或暖的。”
许清子想起广播站走廊的那个午后。那是暖的记忆,带着阳光的温度。而没考好的时候家里的追问,是凉的记忆,带着失望和沉默的重量。
“那今天的记忆,”她问,“会是什么温度?”
沈怀转过头看她。夕阳正好从他身后照过来,给他整个人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他的眼睛在逆光中显得格外深邃。
“现在还不知道,”他说,“等时间过去,在未来的某一刻,你突然想起今天,心里也就有答案了。”
他们继续看着日落。天空燃烧起来,从橘红到绛紫,再到深蓝。里斯本的灯火次第亮起,先是零星的几点,然后连成一片,最终汇成璀璨的星河,沿着特茹河蜿蜒铺展。
当星星闪烁在夜空,一轮新月悬挂在天边,观景台的灯照亮寂静的河岸,沈怀轻轻叹了口气。
“该回去了。”他说。
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在古老的石路上交错。小巷里的餐馆亮起暖黄的灯,空气中飘荡着烤鱼的香气和隐约的法多歌声。
“明天,”沈怀说,“我们可以去坐28路电车。那趟车会穿过老城区最窄的街道,有时候感觉车厢都要蹭到两边的墙了。”
“好。”许清子应道。
“晚上想吃什么?可以尝试一下没去过的餐厅,或者回公寓简单做点,不过…”
沈怀向许清子笑了一下,“我只会煮意面。”
“那就意面。”
回到公寓时,天已全黑。沈怀进了厨房,带着刚刚买来的意面、橄榄油和蔬菜。
她坐在沙发上,听着厨房里传来的声音——水沸的咕嘟声,大蒜在橄榄油里煎炸的滋滋声。暖黄的灯光填满小小的客厅,满墙的书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沉静。
她走到厨房里,问沈怀需不需要帮忙。
许清子忽然觉得,这个场景很熟悉——不是在这个厨房,是在更久以前。
在她无数次的想象里,在她偷偷写下的那些句子中,总有一个类似的画面:温暖的灯光,食物的香气,和一个安静的、专注的背影。
但她不敢想象那个背影是沈怀,或许那份想象是为他而留,然而也仅仅在心底最深的地方。
只是那时,她从未想过,这个背影会如此具体,如此接近。
“可以递给我黑胡椒吗?”沈怀问。
“啊,好。”许清子回过神,从架子上取下胡椒瓶。
他们的手指在交接时碰了一下。这次,许清子没有躲开。她感受着那短暂的接触——是凉的,像某种质地细腻的玉石。
沈怀接过瓶子,转身继续烹饪。他的耳朵尖,在灯光下透出一点薄薄的红。
是因为热气吗?许清子不知道。
她只是站在那儿,看着他的背影,听着锅里食物咕嘟咕嘟的声响,闻着番茄和罗勒混合的香气。窗外的里斯本正沉入夜色,远处有电车驶过,叮当声飘得很远很远。
这一刻,她不想知道什么会留下来,什么正在消逝。
她只想记住——灯光的角度,空气里的味道,和他耳朵上那抹淡淡的、或许只是错觉的红。
意面飘出香气。沈怀侧对着她,正专注地搅拌酱汁。灯光落在他肩头,给他整个人罩上一层温暖的光晕。
意面煮好了,甚至加了一碗小罗宋汤。他们坐在餐桌两头,中间是热气腾腾的食物。
“今天……”许清子开口,又停住。
“嗯?”
“今天我很开心。”
沈怀抬起头,看着她。灯光在他眼睛里映出两个小小的光点。
“那就好。”他说。
然后他低下头,继续吃面。没有再说什么。
河对岸的灯火星星点点,像撒在黑色天鹅绒上的碎钻。
公寓里很安静,只有叉子碰到盘子的轻微声响。满墙的书沉默地立着,守望着这个寻常的、温暖的夜晚。
这一刻,在这个陌生城市的陌生公寓里,许清子忽然有一种家的感觉,不用害怕父母的失望与责骂,可以完全放松的家。
她希望时光就静止在这一刻,停在她梦想中家的温暖,可她又不甘心,因为她怕未来有更美好的时刻。
许清子翻开那本蓝色笔记本,希望记录一切,却又无从下笔。
今天发生的一切太满,感受太汹涌,反而找不到出口。
最后,她只写下几个意象:
【里斯本第一日】
·河流房屋光影琴声相机饼干天空晚霞渔民日落记忆灯光晚餐
最后,她一笔一划很轻很轻地写下一个字——“家”。